没有绝叫好,是因为这个女人不够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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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真中显真的像上辈子是个被剥削的女人,含恨而死,重生后变成了写社会派推理的男作家,太牛了。如果他自己是个中年女性,写这么尖锐的东西,也许会被网暴说是怨妇吧,更别说拿奖作品还都被翻译成中文出版给我们看。
很多男性评价都说不如《绝叫》,不过并没有给很低的评价,大多给了三星,估计是维护父权的普通男性们甚至大多女性根本不会关注这本书。我觉得很妙的一点是,其实这本书某种意义上比《绝叫》升华了。因为《绝叫》讲的女性困境更多是极端情况,拥有比较夸张化的精彩情节和反转,是更适合小说和影视作品,更加引人入胜的。简单来说就是,这个女的够惨。从小不被重男轻女的妈妈爱,长大后父亲破产跑路不得不自己去大城市讨生活,然后被“坏”男人骗被家暴,生活支撑不下去然后被迫去卖淫,被迫做大哥的女人被控制被利用着靠杀人骗保险金过活,钱还不到自己手里,最后靠着一系列精妙设计的犯罪才得以逃出生天,重获自由和新生。而在本书中,多惠的丈夫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男人”,但却那么恶心那么讨人厌,以致于把多惠逼到了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绝境之中。在这样的故事里,更容易冒犯到男性读者,因为他们自诩不是《绝叫》中那么糟糕的男性,但现在,刀子捅刀自己身上了。
那么问题来了,一定要惨绝人寰,万里挑一的惨才能得到人权,保障,同情个帮助吗?文中多惠讲述了结婚这么多年,唯一一次被丈夫家暴的经历,就是丈夫在一怒之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我当时看到下意识也有了,就扇了一巴掌,这不算啥家暴吧?这么多年居然只打过一次,他还不算太坏,甚至是个不错的好男人的这种想法。因为结婚的女的都太惨了啊!!这个算是洒洒水吧。我也差点被pua了。其实叶真中显他大可以把女主写的很惨很惨,丈夫每天都暴打她之类的,但是他没有选择那么做,而且用文笔丰富细致的描写了多惠的心理感受,把她那种屈辱和恐惧写的惟妙惟肖,让人感同身受,来讽刺病态的社会。我们会和伤害过我们的人继续做朋友吗?不会。但是在家人的关系里,这是非常正常的。因为家人很多程度上是被迫选择并捆绑束缚在一起的,无论亲缘关系还是性缘关系,而朋友大多是出于自发的意愿主动选择,彼此吸引到一起的,并且可以随时解除的关系。
文中大段描写多惠的心理感受,从一开始想杀掉亚里砂到接受她转而选择杀掉丈夫和儿子,最后两人赤身裸体拥抱在一起正是暗示了多惠与人格里的亚里砂融为一体。亚里砂影射的正是多惠被社会打压驯化之前的自我意识,那个自我很早就被逼到暗处,它沉于水面之下但从未消失过。而那个自杀早逝的亚里砂,真实的亚里砂,多惠对她复杂的情感明显远远超出丈夫和儿子。之所以能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正是因为对方身上有自己欣赏和向往的地方,这个也许才叫做爱吧。某种程度上,亚里砂也没有死,她以另一种形式在多惠的身体里活了下来。
为什么说很多时候性缘关系是被迫选择的?读书,婚姻,工作,被誉为人生的三件大事。我们在学校这个流水线上被加工成罐头,然后通往各个工作岗位上被使用。而对于女性来说,特别是在旧时代,在日本这样相较于我们更传统一些的社会环境里,我们这些罐头便根据社会不同的需求被分别运往了两个地方被使用:职场或家庭。工作当然也是一件被迫的事情,作为社会里的一份子,我们要获得生存资源必须适应这个社会的规则,当好牛马。但至少我们贩卖每天八小时的时间,是为了可以更自由享受剩下属于自己的时间,下班后,我们是属于自己的(加班的除外)。
而全职太太,更像是24小时制的工作,被教育淘汰的,无法在职场立足的,以及“相信幸福”的女孩会被送往婚姻里成为全职太太,去给在职场中的丈夫打理生活事务以及提供情绪价值。古代不是都说男人要先成家后立业嘛?因为家庭就是男人的后盾,是附属于男性的一种加成,是用来服务男性的,他们心情好了才能更好更卖力的给社会当牛马,去工作。其实,经营感情,家务和提供情绪价值比工作是一件困难得多的事情。但社会舆论把它塑造成了一件轻松的占便宜的事情,以爱之名,把像鹦鹉一样被套上镣铐关在家里喂养,让你飞不起来宣扬成是幸福,从小就往你脑袋里植入一种向往白马王子和爱情的设定。实际上,顶着被爱与幸福的名头,活一点也没少干,苦一点没少受,还要被说成是不劳而获的没用的女人,不被社会认可其价值。这么一份24小时制的,又辛苦待遇又差,每天看领导脸色并且功劳全被领导抢走的,还不给履历上写工作经验的屈辱的破岗位,谁会自愿去干呢?谁又不是被忽悠来的呢?多惠不是不想离婚,只是脱离社会那么多年,她已经没有办法自力更生了。只有成为了小说家才能逃离这个地狱,梦想破灭了,只好杀掉丈夫和儿子了,不杀掉他们,自己就会被他们杀死。
很喜欢书里那句“多多,你不是太过幸福而厌倦了,而且因为必须强迫自己相信幸福才厌倦活着的啊。”被迫,只要妥协,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变成自愿。我是被爱着的,我是幸福的,只不过是为了不想承认自己是受害者,为合理化所有伤害你的行为所找的借口罢了,因为这样就能“接受”所有事情了。惊觉这段平凡的夫妻之间的故事和讲述性侵未成年的《信筏故事》里表达的东西如出一辙,女主小时候被性侵,长大后回忆起的确是少女情窦初开的美好爱情,当她慢慢正视,面对这件事,才恍然大悟—我受到了伤害。实际上这段回忆一点都不美好,她一点也不钦慕那个男人,她当时真实的感受只有害怕,而那个男人也是性侵未成年的惯犯。因为太痛苦了,本能的想要逃避面对这段可怖的经历,所以防御机制在她的脑海中美化了这段回忆。这让人联想起斯德哥尔摩情结,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女主也产生了这种倾向,她认为她爱老师。只要是自愿的,只要强迫自己相信幸福,猥琐恶心的强奸就能够顺理成章的变成幸福浪漫的爱情故事。
文中多惠说:“我也被强奸了,并且还为此怀孕了。但那个强奸犯说要负责,于是跟我结婚了。”然后我“接受”了这件事,于是我的世界被“改写”了。变成“我并没有被强奸。我被丈夫爱着,也怀上了应该去爱的儿子。手中握着女人的幸福,我人生中的午后开始了。我很幸福,没有一点点奇怪。”结婚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生育,书中的另一女主,编辑梨帆也曾面对过这个困境。梨帆相对来说,已经是一位现代女性了,和自己相爱的人结婚,双方各自的事业也都蒸蒸日上,也不存在关系中作为附属品和被限制自由的问题,最后却因为生育的问题分道扬镳了。真想要孩子,即使公司有生育假,真也答应会认真负责的一起照顾孩子,但梨帆还是一直不想要孩子,这是她内心真实的意愿。因为即使有再多的福利和帮助,大家都知道,生育对女性带来的巨大负担和痛苦是不可能消失的,何况梨帆还有自己的事业与梦想。所以他们一直在做着避孕措施,但还是意外怀孕了。真特别高兴,说这是“上天的礼物”,是的,一般在这样的状况下大部分人都会认为这是“上天的指引”,应该顺应命运“接受”这件“喜事”。梨帆这里的心理描写特别有意思,她认为她们一直在避免这件事,而这件事意外发生后,为什么会被认为是“礼物”呢?后来她内心也一直在挣扎,如果“接受”这件事和丈夫家人的说辞(其实我认为可以说是诡辩),那么一切都会皆大欢喜。只要妥协就好了,但她知道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她不想要这个孩子。而后她背着丈夫偷偷打掉了孩子,丈夫知道后大怒,说她这是“杀了人”。
在梨帆看完多惠的故事后,说她们很像,她也“杀过人”。这里非常巧妙,“意外怀孕”和“杀人”与多惠的故事呼应了。两个时代看似截然不同的两位女性,却偏偏经历了相似的困境,因为相反的选择,而走向了不同的命运。她们的怀孕都是“意外”,实际上是发生了她们自己不想发生的事情,但梨帆没有妥协,没有顺应他人的意愿顺应父权而违背自己,她保留了自己的自我意识,所以杀了她未出生的孩子。而因被迫发生关系而怀孕的多惠妥协了,明明要牺牲的是她自己,却甚至因为对方愿意负责而感动,她牺牲了自我意识和自由,生下了她的孩子。在儿子犯下强奸案后,在看到父子一摸一样的嘴脸之后,自我意识才逐渐觉醒,意识到:我接受不了。在内心的冲突和矛盾,自我意识和社会隐性压迫的冲撞之下,她决定自杀。最后在自我意识(亚里砂)的帮助之下,完成自救,转而选择杀掉丈夫和儿子—制造问题的人。很多女性在婚姻里无法选择离开,只好你死我亡的社会现状正是因为作者所表述的这些不够惨绝人寰,但足够把人逼到绝路的隐形压迫。
再者,女性不愿意生育的社会现状其实《养狗》里也聊到了,“男人原本是一种为了生殖给女人提供基因,在女人疏于防备的育儿期间抵御外敌的动物。但是却滥用骨骼强壮的特点支配了女人…”虽然这个小短篇比较荒诞,夸张,况且最后也暗喻了“就算没有男人,女人中也会诞生出新的男人,暴力倾向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这种意思。但我还是不禁思考,这样的社会架构貌似确实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在物种需要延续的情况下。女性不愿意生育本就是因为对失权的恐惧和生存危机。在母系社会里,人类本是伙伴,为了让种族延续下去分工合作,男性在女性最虚弱的孕期帮忙抵御外敌之类的。本来女性生孩子就挺辛苦的哈要遭罪,男性做点事也是理所当然的,挺平衡的,甚至说是母系社会都不太恰当,生完后么就自己过自己的,家里的兄弟一起帮忙带带孩子。
演化到父权社会以后,有种趁人之危的味道了,因为女性最大的威胁和敌人反而变成了男人。有心之人会在你生育期最虚弱的时候,偷偷的夺走你的一切,你在职场体系里的劳动价值,你的社会地位,本身女性在职场里就已经被区别对待了对吧,可能连仅剩的一点资源都保不住。经济价值就更不用说了,现在很多封建落后的家庭还会不留财产给女儿,在这种情况下,女性想要经济自由只能靠工作,这样就形成闭环了。就连你为此牺牲一切生出来的孩子也得跟害你失去一切的人姓,美其名曰,为他繁衍子嗣。也许这个孩子会和多惠的儿子一样,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糟糕的人,多惠杀儿子的念头应该是在呼应之前韩女的口号“我的胯下不能生出歧视我的性别,我的血肉不能变成刺向我的尖刀”。
权利中还有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人身自由,在前者失去所有经济来源的状况下,女性就不得不依靠丈夫生活,像多惠一下辞职生孩子被斩断手足后成为全职主妇,在只能维持基本生活的情况下还要每天看丈夫脸色,做什么都要征求其意见,并且还得感恩丈夫,强迫自己感到幸福。毕竟,是谁供你吃供你喝辛辛苦苦上班让你衣食无忧的呢?对吧。当然丈夫通常并不会在生育完抛弃妻子,因为人在失去一切身外之物时,她本身也是具有利用价值的。可以提供家务劳动的价值,性价值,情绪价值之类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性感又不失端庄,夫复何求,对吧。好像社会夺走女性的所有权利之后,再把她们的控制权分配给男人们,让他们去剥削完她们的全部剩余价值。花最少的钱雇人干她能干的最多的活,物尽其用,实在聪明。这些全部加在一起就让人细思极恐,一个又一个的圈套围在一起形成闭环,让人难以逃出生天。不过多提几句,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有心之人,我之前的很多同事生育完之后回到职场都在稳步前进,升职加薪的都有,还有每天丈夫下班后在家里照顾孩子做好饭等她回去的情况,也有生育完之后丈夫帮着一起找优质的职位帮助其重回社会生活的。我们这里具体讨论的是文中的女性困境,这样的家庭目前看来还是存在很多的。
这个世界是由最会讲故事的人掌控的。他们虚构出了一大堆故事来使人们心甘情愿的按着他们的规则运转,然后自己就可以坐在高高在上的地方悠闲的数着钱。一开始是宗教,构造了一个夏娃是亚当的肋骨做的这种故事,还有希腊神话宙斯,中国神话牛郎织女啊之类的。然后当人们渐渐变聪明了,它没那么管用的时候,又开始讲道德伦理,再往后,就开始讲科学,弗洛伊德讲阴茎嫉妒,什么行为都能扯到性,然后讲基因,达尔文讲物竞天择,自然规律什么的,还有荷尔蒙,自然规律,讲繁衍,这时候知道要繁衍了。
大部分想要繁衍后代的几乎都是男性,试问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女性如何会想要生育呢?男性群体既然想要夺权,把生育变成对女性来说最危险的事情,又想要繁衍后代,这是不是有点太贪婪了呢?最后他们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办法,宣传浪漫爱,以爱之名,来给女性上枷锁。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吃这一套,所以大家都不愿意生孩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包括现在生存压力太大,很多男性也不想生孩子了。现在已经不讲什么伦理和自然规律了,都讲存在主义。你可以自由的做任何你想做的选择,只要你能承担它带来的后果,别既要又要了。也有吃这一套的女性,那么她们必然要承受和多惠同样的苦难。本质上大家都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的生活,自己舒服就好,只是在这个社会环境下,我们女性群体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个人的行为和选择会影响大环境,加深社会对群体的压迫。所以我也不得不想像亚里砂一样多管闲事,去批判维护父权制度的男人和女人们,除了同情,还有维护自身权益的成分。我相信,如果女性在一个安定的生存环境中生活,一定不会那么反感繁衍生育这件事的,不过到那时候,婚姻制度一定早就被瓦解了,因为爱情和宗教一样,只是人为了达到自身目的而虚构出来使人们去相信的故事罢了。
科学和自然规律在三维世界至少是存在的,但是当你用不同的方式去讲述它,它也可以成为许许多多个截然不同的故事。神话相对来说是二维世界的规则,科学是三维世界的规则,之前看到《美国众神》里很有意思的一段说,飞机之所以能飞起来,是因为人们相信牛顿。现代社会里很多东西,包括束缚和压迫都变成隐性的了,内化了,由社会舆论给人们植入思想后,已经几乎不存在什么“强迫”了,每个人都是自愿的,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因为人们相信它们。也许有一天,科学和三维世界的规则也可以被打破,慢慢往着更浩瀚的宇宙深处去。
最后,原名《漫长的午后》取得非常好,意味深长,很符合作品要表达的东西。看似平淡的日子是那么乏味枯燥,那么令人难以忍受,那么漫长,“幸福”到厌倦,让人想要结束生命。多惠不是什么苦情戏里家破人亡惨绝人寰的大女主,她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家庭主妇罢了,但她的痛苦反而来自她的家庭,她想要的反而正是家破人亡,这样她才能重获新生。书中多惠的心理活动也不断在面对真相和例如“其实我已经很幸福了,我是被爱着的,这样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这样的自欺欺人中挣扎。看似平淡的生活之下实则波涛汹涌。《漫长的午后》这个书名正好与此呼应,非常妙。反观《恶女的故事》,浅显俗套不说,书中的女性角色没有一位能高攀“恶女”这个称号的。关于多惠到底有没有杀丈夫儿子这部分也是留白的,也存在一种情况,多惠是希望丈夫儿子离开的,正好他们出了意外,重获新生的多惠便构想出了这个故事。就算她杀了,受害者成为加害者的故事不少见,基本上只能说是复仇,反杀,令人唏嘘,值得同情,根本称不上“恶”。在以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与维护尊严的前提下进行的自卫和反击不叫“恶”,被强奸的女性为了反抗捅死了犯人,可以称之为“恶女”吗?多惠也被强奸了,只是时隔多年才狠下心补了这一刀。只有在他人没有损害你利益的情况下还要去主动侵犯他人权益的这种主动行为才能称之为“恶”吧,本书就有这样两个“恶男”,丈夫和儿子。甚至连阳子都不能称的上是恶女,她和多惠的行为也称不上是复仇(阳子的妈妈除外),因为阳子和多惠犯罪的目的都是为了逃,为了得到自由罢了,并不是以杀人本身作为目的而进行的犯罪。如果多惠成为了小说家,能够自力更生,离开这个家,就不需要被逼到走极端,犯罪是最后的生路罢了。
她们是犯了罪,但她们不是“恶女”。她们只是想要像个人一样活着,在无路可逃的时候不得不拿起刀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