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中国电影

作者：王纯

即将迎来120周岁华诞的中国电影，与异军突起的宅经济时代不期而遇。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宅在家里，影院的社交功能随之减弱。而当更多娱乐方式利用新技术同样能实现电影的质感和故事性时，电影若只承载单一的娱乐功能已远远不够。纵观中国电影史，左翼电影、十七年电影以至于此后的第四代第五代都曾深刻地记录和形塑了时代精神和社会发展，它们影响和改变时代进程的方式在于其大众化的接受与传播，在于大众意志和精神的凝聚与共识，大众性是电影的本质属性。

当今时代，人的伦理关系在弱化，呈现出原子个体化趋向与特征，而在移动通信、大数据等技术支持下，人群又被自觉和不自觉地圈层化、社群化，价值观变得多元，利益关系更趋复杂。若将电影视为供给于人类自身的精神盛宴，自然分主菜和配菜、凉菜和小菜。满足不同圈层和社群议题、价值观设计的是配菜、凉菜和小菜，是市场丰富性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但若没有一道能突破圈层、给予大基数人群精神食粮的主菜，电影的大众性就无法彰显，长此以往必将失去活力，其庞大的产业也难以为继。而主菜在哪里？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构筑电影产业脊梁和基本盘的主菜电影承担着电影大众性的使命与责任，必定要突破小我，在更大格局中去关照社会与秩序、关照生命与宙宇，去引领人类突破物质世界的束缚走向对心灵自由的追求和永恒价值的追寻。这些，若创作者心里没有，电影里也不会有。显然，时代和观众对电影创作者提出了更高要求。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让真理的洞见者哲学家成为国王，而当电影在日进千里的技术发展与残酷的市场竞争中被迫走向人类精神世界的引领者时，电影艺术家也必然要走向哲学，电影势必走向“内圣外王”之道。这是电影的核，故事以及围绕它的一切技术呈现都只是糖果的外衣，两者缺一不可。而当AI等人工智能技术在更大范围、更加便捷地为人所用时，人能赋予电影的就只能是思想了。

《雄狮少年2》未上映前曾热望它能成为这一道主菜，它周身所流淌的中国人骨子里的浪漫主义气息和现实主义品格，它如金子般闪耀着的对生命的关注和旺盛生命力的歌颂无疑是令人欣喜甚至是兴奋的，但其最终的市场表现并不理想，也呈现出电影市场的复杂。电影的制发放全流程无疑是一个系统工程，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其任何一个环节的疲弱都将影响全局成败，甚至有时候还需要一些运气成分，因此，今天的电影大菜或许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成为一个综合能力的大考，也更难成就。《雄狮少年2》虽然未能成为这道大菜，但至少它确实具备大菜的素养。因此，也值得拿来分析和总结。

《雄狮少年2》不纠缠于“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人间况味，而把目光投向“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气魄和大空间格局中生命价值的追寻，无疑是对中国人斑斓精神世界的又一次描摹，是中国古老文明与文化精神的回响，亦是对当代中国人民族精神的生动诠释与刻画。在一个价值观日趋多元、利益博弈更加复杂的时代，国家与民族存在的价值除了地缘政治外，更重要的还在于共同精神与文化价值的凝聚与守护，中国电影无疑承载着民族身份认同的责任，这应当成为中国电影的主菜。

野草、雄狮，是《雄狮少年2》中的两个重要意象，也是中国人的生命态度。古往今来，中国文艺作品中有大量对野草这类象征性意象的歌颂，从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到郑燮的“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从鲁迅先生将自己一生的哲学融汇于其散文集《野草》到曹雪芹对乡下老妪刘姥姥旺盛生命力与生命智慧的褒扬，野草始终代表着一种生生不息、不屈不挠的生命力量。而野草中有雄狮，则是北冥之鱼胸中的鲲鹏之志，是不熄不灭的生命之火，亦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的价值判断。从宏阔的宇宙视角看，野草与雄狮，一实一虚，无所谓强弱，无所谓大小，也无所谓好坏，都只是白驹过隙的生命存在，都有其独特的价值。影片由内而外肆意散发出的人文主义和浪漫主义气质，是赓续千年的老庄，亦是对功利主义、消费主义现实的反抗与超越。

在消费主义时代，资本裹胁着人性中的贪婪不断制造欲望、膨胀欲望，为此不惜破坏规则、改变规则，展现出其嗜血的本性，人于其中被物化、异化、工具化、空心化，而不自觉。《雄狮少年2》敏锐地感知并捕捉到了当今时代资本暗箱操作、网络暴力等大众议题，不加粉饰地予以直面，体现出其现实主义的姿态和筋骨。而在资本与权力勾结的具有沉重压迫感和破坏性的巨大天网中，影片给出的出路在卑微者心中，希望存于普通大众心中的那点善的光芒。这就是影片试图给出的参与社会改造的方式——唤醒心中的雄狮，这雄狮是勇气、善意与改变的力量。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以柔克刚、以静制动，是中国古老哲学与智慧。中国文化中没有绝对的对立关系，有的只是永恒变化中的相互依存与相互转化，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宏阔宇宙观和生命观。在一个日益对立的价值体系、两性立场和族群关系中，在全球动荡、人类逐渐迷失在物质与欲望的深渊而茫然不知所归时，古老的东方文明该出场了！所以，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中国电影或许已有答案。

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尽迷巢。中国电影应皎皎如一轮明月高悬，守望故乡，照见心灵的归途。

（作者系中国文联电影艺术中心网信处处长，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