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布尔迪厄】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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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 践 与 反 思

———反思社会学导引

[法]皮埃尔・布迪厄 [美]华康德 著
李 猛 李 康 译 邓正来 校

中央编译出版社
第 1 页

第一部分  迈向社会实践理论:
布迪厄社会学的结构和逻辑

华康德

洞见或透识隐藏于深处的棘手问题是艰难
的,因为如果只是把握这一棘手问题的表层,它
就会维持原状,仍然得不到解决。因此,必须把

“连 根拔起”
,使它彻底地暴 露出来;
这 就要求
我们开始以一种新的方式来思考。这一变化具
有决定意义,打个比方说,这就像从炼金术的思
维方式过渡到化学的思维方式一样。难以确立
的正是这种新的思维方式。一旦新的思维方式
得以确立,旧的问题就会消失;实际上人们会很
难再意识到这些旧的问题。因为这些问题是与
我们的表达方式相伴随的,一旦我们用一种新
第 2 页

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旧的问题就会连同旧
的语言外套一起被抛弃。

路 德维 希 维特根斯坦《札记)

在过去 皮埃 尔 布迪厄撰 写了 大量著作 。这些著


年 里,
作所涉及的范围十分广泛,已经跻身于战后时代最具想象力和
最富成果的社会理论和经验研究之列。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潜伏
期后,其影响迅速上升,并稳定地扩展到许多学科中,从人类学、
社 会 学、
教 育 研 究 到 历 史 学、
语 言 学、
政 治 科 学、
哲 学、
美学和文
学研究。从地域上看,这些著作的影响从法国的欧陆邻国扩展
到 东 欧、
斯 堪 的 那 维 亚、 拉 美 和 美 国 。 布迪厄的著作,
亚 洲、 包
含了百科全书式的内容 ,
完全不拘泥 于学科的界 限,
兼 及非常
广泛的专业化研究领域
( 从 对 农 民、
艺 术、
失 业、
教 育、
法 律、

学、
文 学 的 研 究 到 对 亲 缘 群 体、
阶 级、
宗 教、
政 治、
体 育、
语 言、

住状况、知识分子以及国家的分析)并且能够将许多不同的社会
学体裁揉合在一起(从细致入微的人类学①描述到统计模型、再
到抽象的元理论和哲学论述),所有这些都从许多方面对社会科
学现行的学科分工和已被接受的思维方式提出了挑战。
不过更具有深远意义的是,布迪厄的整个工作之所以如此
不拘一格,正在于他始终孜孜以求,力图超越某些导致社会科学
长期分裂的根深蒂固的二元对立。这些二元对立包括看起来无

在欧洲大陆, 一词的涵义与英美的 一

词的涵义十分相近,在本书中,作者一直交替使用这两个词,因
此我们一律译作“人类学”。 译注
第 3 页

法解决的主观主义与客观主义知识模式间的对立,符号性分析
与物质性分析的分离,以及理论与经验研究的长期脱节(

而 且,
在这 一 探 索过 程 中,
布迪 厄 通
过逐渐摸索出一套能够消解上述二元对立的概念工具和方法论
手段,逐步抛弃了另外两个近年来占据理论讨论中心舞台的二
元对立,一个是结构与能动作用
( )
的对立,
另一个 则是微观分析与宏观分析的对立。 布迪厄不为变幻莫
测的学术时尚所 动 ,坚定地认为有可能建构 起一门有关实践
特别是有关符号权力 的统一的政治经济学 (
。这种政治经济学可以有效地将
现象学的分析角度和结构性的分析角度结合成为一体化的社会
研究方式,既在认识论上做到逻辑贯通,又具有普遍的适用性,
即一门康德意义上的“人类学”。但同时,布迪厄的理论又是独
具特色的,因为它明确地将那些对他人实践进行理论说明的分
析者的活动也纳入了它的范围之内( 和

不过颇为矛盾的是,这一成果虽然在范围和内容上都十分
广泛和系统,但却明显是以一种“零敲碎打”的方式被理解和接
纳的。加纳姆和威廉姆斯(
曾提请人们注意,“对一个内容丰富、完整统一的理论体系和跨
越许多领域的相关经验研究,如果采取零碎片面的方式加以吸
收……那只会导致对该理论的严重的误读”。他们的告诫现在
看来颇有先见之明。如果说布迪厄理论中一些被挑选出来的概
念(例如文化资本的概念)已经被那些在特定的经验研究和理论
领域工作的美国社会科学家所广泛使用,并且已经产生了颇为
丰硕的成果 ,那么布迪厄的著述作为一个整体仍在被广泛地
第 4 页

误解,而且它的整个体系和内在理路仍然有待澄清。它所引发
的各种解释杂芜不清,评论彼此对立,反应矛盾不一。这些都证
明:布迪厄理论从欧洲大陆向英语世界的传播过程乃是对他的
理论作零敲碎打的运用和断章取义的理解的过程。
因此,简而言之,英语世界对布迪厄著作的吸收,迄今为止
一直是围绕三个主要环节进行的,每一个环节都相应地以他的
一部主要著作 为支撑。 研究教育问题的专家讨论的对象总是
(教育、
社会和文化的再生产》

人类学家关注
的则是布迪厄在阿尔及利亚的人类学研究以及《实践理论大纲》

一书所包含
的对惯习
( )
和符号资本理论的论述,
而研究文化、
审美、
阶级的社会学家则盯住《区隔》 )一
书不放。每一群解释者都显然忽视了其他解释者的关注或布迪
厄关于其他问题的研究 ,以致几乎没有人能够识别出可以将布
迪厄对上述每一领域的研究和他对其他领域的广泛研究联系起
来的理论逻辑与具体内容的有机关联。结果是,尽管近来匆忙
翻译了布迪厄的许多著作,而且围绕他的作品已经产生了大量
二手文献(并且其数量还在迅速增长),但对布迪厄思想的理解
仍然存在许多疑点。
在对本书主体进行导读的第一部分,我打算提纲挈领地勾
画出赋予布迪厄的事业以整体的统一性和敏锐的洞察力的基本
原理和中心主张。需要预先指出的是:基于一种拒绝将主体与
客体、意图和原因、物质属性和符号表象割裂开的非笛卡尔式的
社会本体论,布迪厄力图克服那种将社会学要么化约为只关注
物质结构的客观主义物理学,要么化约为只强调认知形式的建
第 5 页

构主义现象学( )
的企图,
他认为
这些化约只会使社会学丧失活力。他本人则采用一种能够同时
包容这两种途径的生成结构主义( 。布 迪
厄不是通过形成一套严格限定的理论,而是通过系统地发展一
种社会学方法,来实现这一目的。这一方法主要包括一种提出
问题的方式,一套十分简明的概念工具,建构研究对象的程序以
及将在一个研究领域中业已发现的知识转用到另一个领域的程
序 。“尽管(某个)研究的特定对象十分重要,但实际上它并没
有应用于这一对象的方法重要,而且这种方法可以应用于无限
多的不同对象” ,因
为它被深深地植根于那种持久存在并能够转化的科学 惯习的结
构之中。
这里首先有两点要预先说明,以防误解。第一,在布迪厄的
著作和下面我们对他理论要采取的“照相式”的静态说明方式之
间,存在着某种矛盾,至少是一种强烈的张力。布迪厄的著作始
终在不断地发展和演变;随着他循环往复的螺旋式思维在时间
和分析空间中的展开,他不停地修正自己的理论,并不断回到那
些棘手的问题、对象和区域
( ,
重 新处理它 们。 但我们在
下文使用的线性的诠释方法,则由于它对于那些对应于布迪厄
思想发展的不同阶段并因此显示出其不尽相同的理论精致程度
的阐述进行了人为的共时性处理,而有可能“冻结”布迪厄思想
历程中那种螺旋演变的运动过程。虽然布迪厄思想的主要意图
和力图解决的问题早在 年代中期就已经牢固地确立下来了,
但自那时以来,在他的作品中仍然存在明显的变动、转向和断
裂。而在本书中,由于我们对其理论结构内在动力机制的淡化
处理,所以这些变动、转向和断裂也将在某种意义上被忽略。
第 6 页

第二,无论设想在布迪厄和英美社会科学界的重要人物之
间存在对立、类似还是传承关系,都可能在无意之间助长那种对
布迪厄著作作出草率结论或化约式的解读方法,而这往往不利
于 布 迪 厄 的 理 论 精 确 无 误 地 传 入 英 语 世 界 (参 见
。在跨越民族场域的边界,“译介”思想成果的过程中,牵
涉到熟识与生疏之间的辩证关系,而对此一关系的处理,往往要
冒一些风险。在牵强的同化和富有启发性的类比之间,存在着
明确的界限。一方面要在文字上做到清晰可读,另一方面又须
忠实准确地传达其形式、内容和学术谱系,这二者之间的两相权
衡是十分微妙的。在原则上,我更倾向于前者,并相信读者会始
终牢记:布迪厄的重要意义在于他科学实践的实际运动,而不在
于一个诠 释者 不论他多么知识渊博、多么富有技巧 对
他的理论所作的共时性说明。

第一节 
 超越社会物理学
与社会现象学的对立

在布迪厄看来( ,社会学的任务,就是
“揭示构成社会宇宙
( 的各种不同的社会世界
)中那些掩藏最深的结构,同时揭示那些确保这些
结构得以再生产或转化的‘机制 ,
。这一宇宙十分独特,
形象地
说,它的各种结构就像“过着一种双重生活” ,以两种方式存
第 7 页

在着:首先是存在于“初级的客观性”
中,其次是存在于“次级的客观性”
)之中。初级客观性包括各种物质资源的分配,以
及运用各种社会稀缺物品和价值观念(用布迪厄的术语说,就是
各种资本的类型)的手段 ;而 次级客观性则体现为各种分类
)体系,体现为身心两方面的图式,在社会行动者
的 各 种实 践 活 动,
如行 为、
思 想、
情 感、
判 断中,
这 些 分 类系 统 和
图式发挥着符号范式的作用。社会事实是对象,但也是存在于
现实自身之中的那些知识的对象,这是因为世界塑造了人类,人
类也给这个世界塑造了意义。
因此,若将这种关于社会的科学理解为一个二维的“关系体
系,既包括各群体或阶级间的权力关系,也包括它们之间的意义
关系 ,就必然产生一种双重解读
( 。或者更

确切地说,
这种科学体系必须设计出一套
“双焦解析透镜”
,既吸
取每种解读的长处,又避免每种解读的毛病。第一种解读用社
会物理学
( )的方式透视社会:它将社会看作一种
客观的结构,可以从外部加以把握,可以无视居处于其间的人们
的各自看法而从物质上观察、测量和勾画这种结构的关联接合。
这一立场是客观主义的,结构主义的(始作俑者即涂尔干的《自
杀论》,后在法国出现了许多效法者,而在布迪厄开始构建其理

在布迪厄的作品中, 往 往 兼 有“ 客 观 ”与“ 对 象 ”之 义 ,
在本
书中,我们往往根据上下文,斟酌处理。但读者应注意,布迪厄
反对 主观主义 与客观主 义的二 元对立, 因此 及我们所译
的“客观”或“客体”都没有传统客体主义的强烈实体主义的意
涵,而带有浓厚的关系主义色彩。 译注
第 8 页

论的核心命题时,结构主义的效法者中有了索绪尔的语言学、列
维 斯特劳斯式的结构主义,稍次之还有阿尔都塞式的马克思
主义),它有力地破除了“社会世界透明性的幻觉”
,并与常识理解划清了
界限。这样,这种立场便有能力发现男女众生在“生产他们的社
会 存 在 ”时 不 得 不 涉 入 的“ 决 定 关 系(
”马 克 思 语 )
。借 助 统 计 学、
民族志描述或形态学等方法,外在的观测者可以对“未成文的音
乐总谱”进行破译和解释,“但正是根据这一未成文的音乐总谱,
行动者们(他们每个人都确信自己在演奏自己的旋律)的行动被
组织起来” ;
从 而,
观测者还可以确定这些
行动者所遵从的那些客观规律。
这种客观主义立场的主要危险在于:由于它未能考虑这些
规律生成方面的原则,所以就容易从模式滑向现实。这就是说,
它将自己构建的各种结构看作自主实体,赋予它像真实的行动
者那样“行为”的能力,从而使抽象的结构概念物化( )了 。
客观主义只能消极地把握实践,最多只能用“学究”式的对实践
的思考来替代行动者的立场,而这只不过是对分析者建构的模
式的执行操作而已。客观主义这样做的确有些矛盾,因为他们
在方法上已先将行动者对实践所具有的经验搁置一旁,因此只
能去揭示那种“学究”的实践观。 从而,就在它赖以捕捉到它
宣称要把握的现实的那个运动的过程中,它也正在破坏着这一
现实的某部分。客观主义充其量也只能产生一个代用的主体,
将个人或群体看成被动消极的承受者,支撑着机械地展开它们
的自在逻辑的那些力量。
一种关于社会的唯物主义科学,要想避免陷入这一化约论
的陷阱,就必须认识到行动者的意识和阐释是社会世界完整现
第 9 页

实的一个基本要素。社会确实具有一个客观的结构,但同样千
真万确的是,
社 会在根本上也是由 用叔本华那句名言来说
“表象和意志”构成的。这里的关键在于,每个人对世界都
有一种实践知识
( ,
并且都将它运用于 他们
的日常活动之中。“与自然科学不同的是,完整的人类学不能仅
限于建构客观关系,因为有关意义的体验是体验的总体意义的
重要组成部分”
另一种立场是关注“次级客观性”的主观主义或建构主义,
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一书体现了这一立场的极端形式,而当下
则在常人方法学
( 的文化主义流派中和在
一些理性主义色彩较浓的理性选择理论分支中,最为充分地表
现了这一立场。与结构主义的客观主义正相反,它认为具有资
格能力的社会行动者通过 常生活里有组织的、富于技巧的实
践”持续不断地建构他们的社会世界,而社会现实就是这些“持
续不断的权宜行为所成就的” 。在这种社
会现象学的透镜里,个人机警自觉,社会就像是从这些个人的决
策、行动和认知中涌现出来的产物;而世界对于这些个人来讲,

此词 国内 一般译 作“民族 学方 法论”



、民俗学 方法论 ”或“本 土方
法论”
,这些译法的根据主要在于 是民 族学的 词根。 但根
据发明此词的加劳克尔本人的解释, 是指 ,
即普
通人,平常人,与吉登斯常用的 同义;而 是普通
人的方法,即常人方法,而不是与 连 读 指 方 法 论
。因此 , 是指“
,即对常人方法的研究,所以译作“常人方法
学”较为恰当,既区别于研究“民族文化”的各种民族学科,也区
别于一般所说的方法论。 译注
第 10 页

又是那么亲切熟悉,饱含意义。这种立场的长处在于,它认识到
了在社会持续不断的生产过程中,那些世俗的知识、主观的意义
和实践的能力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它强调了能动作用,还
强调了“社会认可的类型化与相关性的体系”的重要作用。正是
透过这一体系,人们才赋予他们的“生活世界”以意义(

但在布迪厄看来,一种未经重构的社会生活现象学,至少存
有两大问题。首先,它将社会结构理解为只是个人策略和分类
行为的聚合 ,从而无法说明社会结构的韧性,亦无法说明这
些策略所维系的或是加以挑战的那些自然而客观的构型
。其次,这种社会边际主义也无法解释现实的
社会生产过程本身得以被生产的缘由及其所遵循的原则。“如
果是为了反对某些机械论的行动观,有必要重新提请人们注意,
社会行动者是同时作为个人和集体,建构着社会现实,那么我们
同时也必须注意,我们不能忘记行动者并没有建构那些他们在
其建构活动中所运用的范畴,而这一点正是互动论者和常人方
法学家所经常忽视的”
一种关于社会的总体性科学 ,既必须屏弃那种将行动者
“打发去度假”的机械结构主义,又必须杜绝目的论个人主义。
那种目的论个人主义要么用掐头去尾的“过度社会化了的‘文化
傀儡 的形式来认识人们,要么用多少有些
改头换面、精心装扮却仍表现为经济人
( )
的方
式来认识人们。客观主义和主观主义,机械论和目的论,结构必
然性和个人能动性,这些对立都是虚幻的,每一组对立中的双方
都彼此强化。这些对立混杂在一起,掩盖了人类实践的人类学
真相。 为了超越这些二元对立,布迪厄将那些构成表面截然
第 11 页

对立的范式所依凭的“世界假设”
,转变成了一种旨在重新把握社会世界双重现实本质的分
析方式中的一系列环节
( 。由此产生的社会实践理论
综合了“结构主义”
和“建构主义”
两种途
径。 首先,我们将世俗表象搁置一旁,先建构各种客观结构
(各种位置的空间)
,亦即社会有效资源的分配情况;
正是这种社
会有效资源的状况规定了加诸互动和表象之上的外在约束。其
次,我们再引入行动者的直接体验,以揭示从内部构建其行动的
各种知觉和评价(即各种性情倾向)的范畴。这里有必要强调指
出的是,尽管上述两个分析环节缺一不可,但二者并非完全对
等:客观主义的旁观在认识论上先于主观主义的理解。运用涂
尔干的“社会学方法”的首要原则,亦即系统地屏弃各种先人之

( ,必须是在从主观立场上对世界作实践领
悟的分析之前。原因就在于,行动者的观点会随其在客观的社
会空间中所占据的位置的不同而发生根本的变化(

第二节 
 分类体系的斗争以及社会结构与
心智结构的辩证关系

一门名副其实的探讨人类实践的科学,不能够只是满足于
仅仅在一种社会结构学上再叠加上一种社会现象学。同时,这
门科学还必须阐明行动者在其日常生活中运用的知觉图式和评
第 12 页

估 图式。
这 些图 式
(各 种情 境定 义、
类 型、
阐 释程 序)
是从 哪儿 产
生出来的,又是如何与社会的表层结构联系在一起的呢?正是
在这里,我们接触到了确定布迪厄社会学基本思路的第二个基
本假设
( : :

在社会结构与心智 结 构 之 间 , 在 对 社 会 世 界 的 各 种
客观划分 尤其是在各种场域里划分成支配的和被支配
的 与行动 者适用于社 会世界的看 法及划分的 原则之
间,都存在着某种对应关系。

这当然是对涂尔干和莫斯提出的独创性思想重新进行的系
统阐述和概括,而这个观念则是涂尔干和莫斯(
于 年在他们俩的经典研究《分类的某些原始
形式》中阐述的。
在那篇文章中,
《社会学年鉴》的创始人 尔干
和他的侄子莫斯提出,原始社会中发挥作用的认知体系就是这
些原始社会的社会体系的派生物:理解范畴就是集体表象,而根
本性的心智图式则是按照群体的社会结构调整定型的。布迪厄
则从四个方面入手,扩展了涂尔干这一关于思维体系的“社会中
心论” )
的命题。
首先,他认为在传统社会共同体中观察到的认知结构与社

,在近来的历史学和一些社会理 论中往往译为“心态 ,。但


与侧重分析日常生活中的各种文化形式及普通人观念行为的所
谓心态史学不同的是,布迪厄继承涂尔干的传统,强调分类体系
的重要性 ,而非文化史学意义上的情感和态度 ,所以我们译为
“心 智 ”。 译注
第 13 页

会结构间的对应关系,
也存在于发达先进的社会中,
而发达社会
中的这种对应关系大部分是通过学校体系的职能生产出来的

其次,涂尔干和莫斯理论中的有些地方未能就分类图式的
社会决定机 制作出合理的因果分析( ,然
而布迪厄却提出,由于社会划分和心智图式在生成方面就联系
在一起,所以它们具有结构上的对应关系。心智图式不是别的,
正是社会划分的体现。随着个人不断接触某些社会状况(这种
接触的结果也因此日积月累),个人也就逐渐被灌输进一整套性
情倾向。这种性情倾向较为持久,也可转换,将现存社会环境的
必然性予以内化,并在有机体内部打上经过调整定型的惯性及
外在现实的约束的烙印。如果说,具有次级客观性的结构(即惯
习)
就是具有初级客观性的结构在身体层面的体现,
那么“
,从逻
辑上来说,对客观结构的分析将扩展到对主观性情倾向的分析,
从而消解了一般在社会学和社会心理学之间设置的虚假对立”
一门关于社会的
充分完整的科学,必须既包括客观常规,又包括这种客观性的内
化过程。正是经由这种内化过程,行动者在其实践中注入的各
种超个人的、无意识的关注原则或划分原则①得以构建。
第三点,也是最关键的一个方面,布迪厄认为,社会结构和
心智结构间的对应关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政治作用。符号系统
不仅仅是知识的工具,还是支配的工具(在马克思那里是意识形
态的概念,在韦伯那里是神正论)。作为认知整合的运作者,它

。作者在这里注 意到了 ( 眼 光 、关
注 )和 划分)的词根 联系。 译注
第 14 页

们根据其自身的逻辑推动了那种对任意武断的秩序的社会整
合:“社会秩序的维持在极大程度上是由……有关社会世界的各
种知觉范畴的协调结合所保障的。由于这些知觉范畴是根据既
定秩序的各种划分(从而也就是根据那些支配者的利益)作出调
整的,并为所有按照这些结构而构成的心智所共有,所以它们把
各种客观必要条件的表象加诸自身 。 ,

译文有所改动;
又见 )这些社会构建的分类图式正是我们
借以主动地建构社会的依据,它们往往会体现出相应的结构;透
过这些结构,这些分类图式才得以呈现为自然的和必要的,而不
是历史偶然的产物,
即各阶级“
、种族”
群体或性别间特定权力平
衡的结果。 但是,倘若我们承认符号系统是能对构造世界 发
挥作用的社会产物,即它们不只是照样反映社会关系,还有助于
构建这些关系,那么,人们就可以在一定限度内,通过改变世界
的表象来改变这个世界

据此我们可以认识到,各种分类系统构成了争夺的焦点,各
个个人和群体为此而在日常生活的常规互动中、在发生于政治
和文化生产的场域中的单打独斗或集体竞争中相互对立。这正
是布迪厄与涂尔干的问题域分道扬镳的第四个方面。在阶级区
分的社会中,将各个群体的表象组织在一起的社会分类体系(例
如职业量表或工资量表),“每时每刻都由阶级间的权力关系生
产出来,并处于争夺的焦点”
,英译文有所改动)。
就此,布迪厄用一种有关分类体系的形成、筛选和强加于人
的发生社会学和政治社会学,补充完善了涂尔干的结构分析。
社会结构和认知结构具有结构性的关联,并彼此强化。两者间
达成的对应关系为社会支配提供了最坚实的支撑之一。各个阶
第 15 页

级和其他各种敌对的社会集合体,持续不断地参与这场有关分
类体系的争夺,以便强加那种能最大限度地符合其特殊利益的
对世界的界定。知识社会学或文化形式的社会学本身就是一种
政治社会学,亦即一种符号权力的社会学。的确,布迪厄的全部
学说可以被理解成一门唯物主义人类学,这种唯物主义人类学
探讨符号暴力的各种形式如何发挥特有的作用,影响支配结构
的再生产及其转换。

第三节  方法论上的关系主义

所有方法论上的一元论,都声称要确立要么结构要么能动

( 要么系统要么行动者、要么集合体要么个人在本体
论意义上的先在性。与这些方法论的一元论不同,布迪厄主张
关系的首要地位。在他看来,上述这类二元论式的抉择体现了
对社会现实的常识性观念,这正是社会学必须从自身中祛除的。
这种常识性观念植根于我们使用的语言本身,而它则“更适于表
达事物而不是关系,呈现状态而不是过程” :

。埃利亚斯
( )是另一位有关社会现

有关 与 (一般 译 作行 动者 ) 的细 微 差别 ,参 见 下文 第
二部分第三节
[ 及相应段落的译注。这里将 译 作“ 能
动者 ”
,是 考虑 到华 康德 在行 文中 暗指 其 他 理 论 家用 这 个 词 强 调
人的能动作用( ,与结构的外在约束力量相对。 译注
第 16 页

实的关系性概念的坚定倡导者。他坚持认为,日常语言致使我
们“在行动者与他的行动、结构与过程或者对象与关系之间,作
出不自觉的概念区分”,其结果是妨碍我们把握社会中相互交织
的复杂联系的逻辑。 社会学家总是在有关社会世界的表象方
面,
与其他专家 尤其是那些政治家和传媒专家 一争高
下,而那些专家又总能从这类常识思考中获得既得利益。这一
事实更增强了语言所具有的那种突出实体、牺牲关系的倾向。
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对立(以及转换成方法论上的个人主义与方
法论上的结构主义的对立)是那些危害社会学的“毒瘤般的主
张”之一。这些预设之所以对社会学有害,是因为它们是不断地
由各种政治对立和社会对立所激发的( 。社 会
科学并无必要在这些极端间进行选择,因为社会现实既包括行
动也包括结构,以及由二者相互作用所产生的历史,而这些社会
现实的材料存在于关系之中。
布迪厄据此既抛弃了方法论上的个体主义,又拒斥了方法
论上的整体主义,以及以“方法论上的情境主义”
)形式出现的对二者的虚假超越。 构成他的
社会学立场核心的关系视角并不新颖,而是一种广泛的、“源出
多门且形态各异”的结构主义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传统
可以一直追溯到涂尔干和马克思( ,
并于战后
在皮亚杰、雅各布森
( 、列 维 斯特劳斯和布罗代尔
等人的著述中结出了丰硕的成果。 也许正是卡尔
马克思最简明清晰地表达了这一思想,他在《 年经
济学手稿》 中 写道“
:社 会 并不 只由 个人 所 组成;
它还
体现着个人在其中发现自己的各种联结和关系的总和。” 布
迪厄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持之以恒地热心推广这一观念。这可
第 17 页

以拿他的两个关键观念惯习和场域(它们都指一些关系束)作为
例证。一个场域由附着于某种权力(或资本)形式的各种位置间
的一系列客观历史关系所构成,而惯习则由“积淀”于个人身体
内的一系列历史的关系所构成,其形式是知觉、评判和行动的各
种身心图式。
同 艾布拉姆斯
( 曼 、
蒂利

一样,
布迪厄也戳穿了
“社会”
这一观念的空泛本
质,并代之以场域和社会空间的观念。在布迪厄看来,一个分化
了的社会并不是一个由各种系统功能、一套共享的文化、纵横交
错的冲突或者一个君临四方的权威整合在一起的浑然一体的总
体,
而是各个相对自主的
“游戏”
领域的聚合,
这种聚合不可能被
压制在一种普遍的社会总体逻辑下,不管这种逻辑是资本主义
的 、现代性的还是后现代的 。与韦伯所论述的 “生活秩序”
)很相像,社会生活在现代资本主义里将自
身分割为经济、政治、审美、知识等不同的生活秩序

。每个场域都规定了各自特有的价值观,
拥有各自特有的调控原则。这些原则界定了一个社会构建的空
间。在这样的空间里,行动者根据他们在空间里所占据的位置
进行着争夺,以求改变或力图维持其空间的范围或形式。这一
简要定义有两个关键特征。第一个特征是,场域是诸种客观力
量被调整定型的一个体系(其方式很像磁场),是某种被赋予了
特定引力的关系构型,这种引力被强加在所有进入该场域的客
体和行动者身上。场域就好比一个棱镜,根据内在的结构反映
外在的各种力量:

场域内产生的各种效应,既不是杂乱无章的行动的纯
第 18 页

粹叠加,也不是某种协调计划的整合后果 。……正是游
戏①的结构,而不是机械性聚集的简单效应 ,构成了那种累
积行动所产生的客观的集合性效应所具有的超越性的基
础,这一点已为许多与意图相逆反的例子所揭示。

场域同时也是一个冲突和竞争的空间,这里可以将其类比
为一个战场。在这里,参与者彼此竞争,以确立对在场域内能发
挥有效作用的种种资本的垄断 在艺术场域里是文化权威,
在科学场域是科学权威,在宗教场域是司铎权威,如此等等
和对规定权力场域中各种权威形式间的等级序列及“换算比率”
的权力的垄断。 在这些争夺的过 程中,
) 该场
域本身的形塑和划分成为核心焦点。这是因为,改变各种资本
形式的分布和相对分量,也就相当于改变此一场域的结构。这
样考虑场域,就使所有场域都具备了某种历史性的动态变化和
调适能力,避免了传统结构主义毫无变通弹性的决定论。例如,
布迪厄在有关 年代法国政府住房供应政策在地方上的贯彻
实施情况的研究中认为( ,
即 使 是“科 层 活
动”这一看起来不可变通的公共科层部门中的组织逻辑,也包含
有相当大的不确定性,包含了各种策略的相互作用。他认为,任
何场域“都将自身体现为各种可能性 报 酬、
获 益、
利润乃至
制裁的可能性 的结构,但也始终隐含了某种程度的不确定
性。 …即使是在那些充满各种普遍规则和法规的领域,玩弄
规则、寻求变通也是游戏规则的重要组成部分。”

关于布迪厄使用“游戏 )一词的用意,请读者参见第二部
分第二节 及以下。 译注
第 19 页

那么,社会生活为什么又如此具有规律性,如此具有可预见
性呢 ?如果说外在结构并不机械地约束着行动,那么又是什么
赋予了行动以行动的模式呢?惯习这一概念给出了部分答案。
惯习是一种结构形塑机制( ,
其运 作来
自行动者自身内部,尽管惯习既不完全是个人性的,其本身也不
是行为的全部决定因素。用布迪厄的话来说( ,惯
习就是“生成策略的原则,这种原则能使行动者应付各种未被预
见、变动不居的情境……(就是)各种既持久存在而又可变更的
性情倾向的一套系统,它通过将过去的各种经验结合在一起的
方式,每时每刻都作为各种知觉、评判和行动的母体发挥其作
用,从而有可能完成无限复杂多样的任务”。 作 为外在结构内
化的结果,惯习以某种大体上连贯一致的系统方式对场域的要
求作出回应。惯习是通过体现于身体而实现的集体的个人化,
或者是经由社会化而获致的生物性个人的“集体化”,因此这一
概念接近塞尔( )所说的“行动中的意向”
尤 见 第 三 章 ) 或乔姆斯基的
: “深层结构”
,只不
过这一深层结构并不是某种人类学意义上的不变因素,而是在
历史中建构的、植根于制度的并因而是一种作为社会性变量而
存在的生成性母体(参见 。它是理性的运作
者,但只是一种实践理性的运作者。这种实践理性是某种社会
关系的历史系统内在固有的,并因此超越了个人。它所“经营”
的策略是系统性的,然而又是特定的,其原因是这些策略的“促
发”正源自它们与某一特定场域的遭遇。惯习是创造性的,能体
现想像力,但又受限于其结构,这些结构则是产生惯习的社会结
构在身体层面的积淀。
因此,惯习和场域这两个概念都是关系性的,这一点尤其意
第 20 页

味着只有在彼此的关系之中,它们方能充分发挥作用。一个场
域并不像在阿尔都塞式的马克思主义那里那样,只是个僵死的
结构,
或“空洞的场所”
的聚合,
而是一种游戏的空间。
这种游戏
的空间只是在下述意义上才存在,即那些相信它所提供的酬赏
并积极寻求这种酬赏的“游戏者”投身于这一空间。故此,场域
理论若要完备,就需要一种社会行动者的理论:

只是因为存在着行动者,才有了行动,有了历史,有了
各种结构的维续或转换。但行动者之所以是行动着的,有
效力的,也只是因为他们并没有被化约为通常那种根据个
体观念而理解的个人;同时,这些行动者作为社会化了的有
机体,被赋予了一整套性情倾向。这些性情倾向既包含了
介入游戏、进行游戏的习性,也包含了介入和进行游戏的能

( : 。

反之,惯习理论若无结构观念来为行动者组织化了的“即兴
表演”
留出空间,
那也是不完善的。
要想理解这种“即兴表演”

“社会艺术(
”莫斯语)
是由什么构成的,
我们需要转而讨论布迪
厄的社会本体论。

第四节 
 实践感的模糊逻辑

布迪厄关于社会的哲学拒绝在外在与内在之间、意识与无
第 21 页

意识之间、身体和话语之间作出明确的截然区分,从这个意义上
说,他的社会哲学是一元论的。他的社会哲学努力寻求捕捉没
有意图的意向性
( ,
没有认知目
的的知识
( ,
捕捉行动者通
过长期沉浸于社会世界之中而对其所处社会世界获得的前反思
)的下意识的把握能力(这正是布迪厄的理论如此
关注体育运动的缘由;例 捕捉那些能够界
定真正的人类社会实践的东西。布迪厄有所选择地借鉴了胡塞
尔、
海 德 格 尔、
梅洛 庞蒂等人的现象学,以及后期维特根斯坦
哲学,但却屏弃了笛卡尔式社会本体论中的一些二元对立
身心之间、知性与感性之间、主体与客体之间、自在
( 与
自为
( 之间,以求“回归那个我们凭借生存这一简单事
实而与之发生接触的社会,那个在任何客观化 活动之前就不
可分割地被我们负载于身的社会”
布迪厄特别借鉴了梅洛 庞蒂的一些思想 有关主体与世界
之间的前对象性接触( )
的固有的肉体性,以图重新
引回身体,作为实践意向性的源泉,作为根植于经验的前对象性
层面上的交互主体意义( )的源泉。他
的社会学是一种结构的社会学,并综合了有关“世界和我们的生
活具有先于判断表述的统一性” )的 某
种现象学思想。 这种综合的实现乃是依凭这样的方法,即将
社会化了的身体视为一种理解的生成能力和创造能力的宝库,

客观化
( 即对象化,使之成为(研究)对象。受法国
巴 什拉 以降 的科 学 哲学 的影 响 ,布 迪厄 十分 强 调社 会学 研究 中
研究对象构建的问题。 译注
第 22 页

视为被赋予了某种结构形塑潜力的一种“能动的知识”形式
)的载体,而不是某种客体对象。
社会行动者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个主体(或意识)
与一个客体之间的关系,而是社会建构的知觉与评判原则(即惯
习 )与 决 定惯 习 的世 界 之 间的 “本体 论 契合 ”
或一如布迪厄
( )晚近指出的所谓相互
“占有” ,
“实践感 在前对象性的、非设定
性 的
( 层面上运作 。在我们设想那些客体对象之
前,实践感所体现的那种社会感受性就已经在引导我们的行
动。 通过自发地预见所在世界的内在倾向,实践感将世界视
为有意义的世界而加以构建。这种自发预见的方式与球类比赛
中具有良好的“场地大局观” 的运动员颇为类似。
这些运动员沉浸在行动的狂热之中,凭着直觉对他的队友和对
手的活动迅速作出判断,他们的行动和反应的方式都是“灵感
式”
的,毋需事后认识和计算理性的助益。
梅洛 庞蒂所举的橄
榄球运动员的例子
( 值得在此详细引证,因为它
十分清楚地表现了这种“无需概念的内聚力”。无论何时,一旦
我们的惯习适应了我们所涉入的场域,这种内聚力就将引导我
们驾轻就熟地应付这个世界。

设定性
( )是一个重要的现象学概念,指社会成员对某种给
予物的“存在信念”,可以说,第一个客观对象化的行为都是“设
定性的”,都认定了客观对象的“存在”。设定性可以说是自然态
度的一个重要特征。而前对象性的层面则有非设定性的特
征。 译注
第 23 页

对于运动中的运动员来说,橄榄球场地不是“客观对
象”这样一种理想术语。“客观对象”可以引发无穷多样的
视角观点 ,并在其种种表面的变形中保持其同一。运动员
眼中的场地遍布着各种约束线( “码线”

,罚
球区”界线),被分割联结成各种区域(双方之间的“开球
区”
),这些都要求运动员采取某种确定的行动类型,
并推动
和引导着他们的行动,尽管看起来好像运动员对此浑然不
觉。场地本身对运动员来说并不是给定的,但是表现得就
如同是他的实践意向中内在的部分一样。而运动员也溶入
这片场地,
体会“攻门得分”的方向,
这种体会如此直接,

个比方,就好像成了他自己身体的水平或垂直的方向。光
是说意识溶入这一环境氛围或许并不充分,此时此刻,意识
不是别的,正是环境氛围与行动的辩证关系。运动员所做
的每一个动作都调整了场地的特征,并建立了新的进攻线
路。行动反过来在新的范围内展开、完成,并再次改变了作
为现象被感觉到的场地。

所谓“实践感”是先于认知的。它从现有状态中解读出场域
所包孕的各种未来可能的状态。由于过去、现在和未来在惯习
里彼此交织、互相渗透,所以可以把惯习理解成一种虚拟的“积
淀状况” ,
它寄居在身体内部,
听候人们
将它重新激发出 来
( 不过,以上引文之所以
耐人寻味,还在于它挑明了布迪厄的实践理论与梅洛 庞蒂的
行为理论之间,存在着两个重大差别。在梅氏那里,不存在客观
的要素,
橄榄球的
“场地”
仍旧只是一种纯粹的现象感受形式,

全是从行动中的行动者的立场加以把握的。 其结果是妨碍考
第 24 页

察运动员的主观理解与所进行比赛的潜在的客观构型和规则之
间的相互作用关系。就像涂尔干的客观主义一样,梅洛 庞蒂
的哲学在建立内在结构与外在结构 这里是指运动员对比赛
的认识与场地里的实际分布 之间分析上的牢固关联方面也
无能为力,重蹈覆辙。此外,在橄榄球比赛中,由裁判员执行的
约束性规则并不是争夺的对象,同样,比赛场地的界限也不是队
与队之间(或比赛者与也许想要参与比赛的旁观者之间)争夺的
对象。
总之,
梅洛 庞蒂未能论及橄榄球比赛的主观结构与客
观结构的双向社会生成过程。
最后,有必要在此强调,惯习所产生的行动方式并不像根据
某种规范原则或司法准则推演出来的行为那样,具有严格的规
律性,事实上也不可能如此。这是因为“惯习是含混与模糊的同
义词,作为一种生成性的自发性,它在与变动不居的各种情境的
即时遭遇中得以确定自身,并遵循一种实践逻辑,尽管这种逻辑
多少有些含混不清,但它却勾勒出了与世界的日常关联”。所
以,我们应当避免从惯习的生产过程中试图挖掘出比它们实际
上所包含的更多的逻辑:“实践逻辑的逻辑性只可以提炼到特定
的程度,一旦超出这种程度,其逻辑便将失去实践意义”
如此说来,社会学独特的困难所在,正是要
产生一种关于这种不甚明确、含混不清、夹缠一处的现实的精确
科学。要做到这一点,它的概念就最好是多型的、弹性的、可调
整的,
而不是限定的、
精确的、
严格使用的。
惯习 和场域的概念使布迪厄得以屏弃个人的自发性和社会
约束、自由和必然、选择和责任之类的虚假问题,从而避免了在
个 人与结构、
微观分析
[布鲁默、
科尔曼 与宏观分析
[布劳
( 、
斯考克波尔
( 之间进行人们所熟知的那
第 25 页

种抉择。 这 些 抉 择 会 促 成 某 种 极 端 对 立 的 二 元 性 社 会 本 体
论:“人们并不是非得在结构与行动者之间,或场域与行动者之
间作出选择(这种场域赋予那些在事物中客观化的或在个人身
上得以身体化的那些特征以意义和价值;而那些行动者则在如
此界定的游戏空间中操作调整自己的特性)
,亦毋需在资源空间中的位置与这些位置的占据者的社会
化了的冲动、
动机和
“意向”
之间作出选择。
正如布迪厄避免了微观理性同宏观功能主义之间的争论,
他也屏弃了屈服和抵抗的抉择。这一对抉择在传统上划定了被
支配文化
( )的框架问题,而且在布迪厄看
来,它还有碍于我们充分理解一些实践和情境,这些实践和情境
通常受限于屈服与抵抗这对提法所具有的内在的模棱两可且带
有偏见的本质。如果抵抗的手段只是竭力声张那些使我成为被
支配者的特性本身,
把它作为“我的”特性加以强调
(根据“黑即
为美” 这一典范口号),那么这就是抵抗吗?这就像英国无产
阶级的后代就曾声称他们的阶级文化催生男性气概并以这一理
想为名骄傲地放弃就学( 。另一方面,倘若我努力
抹去任何有可能暴露我的出身根底的痕迹,掩饰任何有可能使
我永远停留在现有的社会位置上的特征(口音,生理素质,家庭
关系)
,那 么 我们 应 把 这 称为“屈 服 ”吗 ?
在 布 迪 厄 看来,
这是一
种“无法解救的矛盾”
,铭刻在符号支配的固有逻辑之中“
。抵抗
可能是走向异化,而屈服也许是通往解放。这就是被支配者的
两难困境,他们也无从摆脱这一困境”

“ 黑即 为 美 ”
,是 年代美国黑 人民权运动中一些较 为激进的分
支 的“ 口 号 ”。 译注
第 26 页

但布迪厄并不限于指出这样一个事实:被支配者的被排斥
和被压制 ,正是他们自身合作的结果 。他解释这一合谋现象
的途径避免了庸俗心理主义或本质主义,而拉博埃
西( )的“自愿奴役”说却流于此弊。解决出路的这一
难题,在于对性情倾向的历史起源进行分析。产生这些性情倾
向的那个世界的客观结构与这些性情倾向,在结构上是对应的。
正是这种结构的对应关系,给不平等提供了基础,从而为被支配

“设下陷阱”
,而在貌似公允的文字表面上,
根本看不到这种不
平等的任意和武断。

如果可以恰如其分地提请人们注意,被支配者总是为
他们自身的被支配出了一份力,那么也有必要随即指出,将
他们导向这种契合关系的那些性情倾向也正是体现在身体
层面上的支配他们的效果。 ,引 者 自
译,
着 重号 为 引者 加。

因 此,
工人、
妇女、
少 数民 族和 研究 生们 的屈 服,
在 绝大 多数
情况下,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或自觉地向经营管理者、男性、
白人和教授们的无情力量作出退让;正相反,这种屈服源于他们
的惯习与他们身在其中、进行实践的场域之间无意识的契合关
系,它深深地寄居于社会化了的身体的内部。事实上,它体现了
“社会支配关系的身体化”
至此我们可以清楚地认识到,那些将布迪厄的实践体系
)理解成一种一般化的经济决定论的人(例如

,或者更为糟糕地将其理解成理性选择理论的某种变体的
第 27 页

人 ,正是对布迪厄社会学 的双重误读的受害者。首先,他们
把意向性和有自觉意识的目标筹划的理念塞进策略概念之中,
从而把行动改造为以明确认识到的目标为旨 、合乎理性地组织
起来并深思熟虑地加以引导的行为;而真正的行动只是与某些
“利 益”
相 吻 合,
并 具有 被 这些“利 益”
激 发 的潜 在可 能。 其 次,
他们对具有历史可变性的利益观念加以限制 ,不是将其理解为
人们对既定社会游戏的社会建构起来的关注与参与欲求 ,而只
是看作追求经济利益或物资实利的不变习性。 这种意向论者
的和功利主义者的双重化约,掩盖了布迪厄推动的这场充满矛
盾悖论的分析运动 。布迪厄正是通过惯习、资本和场域这三重
概念 它们在减少功利和意识的成分的同时扩大了利益的范
围 推动着这场思想运动。
布迪厄总是不遗余力地强调,他的实践体系既不是意向论
的,也不是功利主义的。正如以上所论述的那样,他坚决反对那
种将个人的自愿选择的意识作为行动动力的意识哲学的目的
论。
所谓策略,
他指的是客观趋向的“行动方式”
的积极展开,

不是对业已经过计算的目标的有意图的、预先计划好的追求(比
如 这些客观趋向的“行动方式”乃是对规律性
的遵从,对连贯一致且能在社会中被理解的模式的形塑,哪怕它
们并未遵循有意识的规则,也未致力于完成由某位策略家安排
的事先考虑的目标。 布迪厄又力图用利益概念[他后来逐渐
用 幻 象( 概念来代替利益的概念,近来又代之以里比多
)的概念]来达到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是要与社会行动

“入魔” )观照划清界线。这种“ 入魔”式的观照角
度执迷于所谓工具性行为与表现性行为或规范性行为之间的人
为对立,而对引导那些似乎“无所用心”的行动者的各种各样隐
第 28 页

藏的非物质的利益形式却视而不见。第二个目的是布迪厄还想
要表明,
激发人们、
驱使人们、
纠缠人们去行动的,
正是这种无所
用心的状态;左右人们的刺激,也正源于某些特定的场域,除此
无他;因为每个场域都赋予利益这个空洞的范畴以全新的内容。
一位从未涉足平民健身房或是卷入小酒馆的拳脚之争的中产阶
级学者,很难一眼看到促使亚无产阶级的那些毛头小伙高度评
价并渴求进入拳击这种带有自毁性质的行当的拳击利益或兴趣
。反过来,来自城市贫困区的一位高中辍学
生,也不能体会那些知识分子为什么要专注于社会理论的深奥
争论,或者为什么如此关心概念把戏的最新进展,原因就在于这
位辍学学生的社会化过程从未对上述这些活动给予什么较高的
评价。人们之所以对他们遭遇的现时所限定的某些未来的后果
“萦绕于心”,只是其惯习激发他们、推动他们去体会这些后果、
追求这些后果所致。就这一用语的普通常识感觉来说,这些后
果可以是完全“超功利性的” 。正如我们在文化
生产场域中,亦即在这个“倒置的经济世界”

见 )
里可以明显看到的那样,

物质利益为目的的行动被全盘贬低,并施以否定性的约束。换
言之,

所谓为了描述由各种可能的经济形式( )组
成的世界而拒斥经济主义,就是要避免在“超功利性”与纯
粹物质的和狭隘的物质经济利益之间作出选择。这就为我
们提供了满足充足理由律的手段。所谓充足理由律,就是
说若无存在的理由
( 即 若 无 利 益 ,或 者
若你更喜欢这样说 若 无对 某 项 游戏、
赌 赛、
幻象、
承诺
第 29 页

的投入,也就没有行动。 ,英译文略
有改动)

第五节  
反对唯理论主义和唯方法论主义:
总体性社会科学

从对社会学主题的这种关系性观念和反笛卡尔式的观念出
发,自然而然地要求社会学必然是一门总体性科学(
。社会学必须构建维持人类实践基本统一性的“总体性
社会事实 ” 这种“总体性社会事
实”所涉及的人类实践兼跨各种支离破碎的学科断片、经验领域
和观察分析技术。正是出于这一理由,布迪厄反对早熟的科学
专业化和它所带来的琐碎的劳动分工:惯习赋予实践以一种系
统性和一种能穿越上述各种区别分化的内在关联性;与此相应,
各种社会结构也同时在它们的各个向度上,不分彼此地维系或
改变社会结构自身 。在研究各种集团在不断演变的阶级结构中
如何通过发展各种再生产策略或(资本)转换策略维持或改善他
们的地位时,上面所说的实践的“总体性”表现得最清楚


和  :
。阶级的再生产策略和转换策略形成了一个自成一类的体
系,除非人们依据一定的方法,将(平常用彼此分离的科学和相
互脱节的方法论来分析的)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联系起来,否则
第 30 页

不可能把这些策略理解为这样的一个体系。就《国家精英》

所考察的统治阶级
来 说,
上 述 那 些生 活 领 域 包 括 生 育、
教育(
、医疗 )
预防、
经济投资
和世袭财产的传承、各种社会投资的策略(其中,联姻策略占有
举足轻重的地位),最后还有各种社会正义论
( 的策
略,它们力图为统治阶级的支配及其据以立足的资本形式提供
合法性。尽管这些策略并非深思熟虑的策略性意图的产物,更
不是什么集体性阴谋的产物,但它们与时间上的承继、代际间的
互赖和功能上的连带之间具有客观的关系,正是这种客观关系,
使 得只 有 总体 化 了的 知 识才 能 阐 明它 们 的内 在 结合 与 外在 关
联。一旦我们认识到社会策略潜在的统一性,并将它们看作一
个动态的总体,我们就能够理解:

在理论分析与经验研究之间,在定量手段与定性方法
之间,在统计记录与人类学观察之间,在把握社会结构与构
建个体之间所存在的这些为人们熟知的对立,原来是这么
具有人为性。这些非此即彼的选择毫无用处,只不过是为
唯理论主义那些空洞无物却又言之凿凿的抽象概括和实证
主义虚有其表的严格观察提供一个正当性理由,或者作为
经济学家、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之间的分工,将
他们在能力上的局限合法化:这就是说,这些对立以一种社
会监察制
( )的方式运作着,它们会妨碍我

布迪厄用 与宗教中的 (神正论)


相类比,
指出发
达 社会 中的 教育 体系 像中 世纪 的 宗教 一样 为阶 级统 治提 供一 种
“正 义 论 ”
的 合 法 性。 译注
第 31 页

们去领会某种真相
( ,而这一真相恰恰存在于因上
述分工而被武断地予以割裂的实践的各个实践领域之间的
关系之中

根据“总体性社会事实”这一概念,我们就不难看出为什么
布迪厄要大声疾呼,反对目前正困扰着社会科学的两种彼此对
立、但又相互补充的错综复杂的研究方式,即“唯方法论主义”

和“唯 理 论 主 义 ”。
唯方法论主义可以定义为
这样一种倾向,即把对方法的反思与方法在科学工作中的实际
运用脱离开,并完全出于方法自身(而非具体实际的研究)的缘
故而锤炼方法,即为方法而方法。布迪厄在“方法论” 被理
解为与日常进行的经验 研究相割裂的一门独特的专业 这一
概念中看到某种形式的学院习气( ,
它通过将方法
从对象中错误地分离出来( 源于拉丁语
意即
“分离”
)的方法,
把对象的理论建构问题化约为经验指标和
经验观察的技术操作问题。这种方法论拜物教把“方法论并非
科学家的导师或教诲者”而“总是科学家的学生”的告诫

抛在脑后,因而被谴责为它只是在为社会预先构建的
对象披上科学的外衣,并不惜召致科学“盲见和短视”的危险:
“观察技术和证明技术的复杂性,如果不伴随加倍的理论警省,
就很可能使我们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少”
事实上,它很可能转变成“为艺术而艺术”,或更糟糕的
是,转变成一种方法论帝国主义(
也就是说,用现成的分析技术和手头现有的资料来强行对对象
进行界定
(例见 。这样,方法论逐渐变成了一种潜
在的社会理论
( ,
它使研究者的行事方式就
第 32 页

像卡普兰
( 所说的深夜醉鬼,这个醉鬼丢失了他房
间的钥匙,却坚持要在最近的一盏路灯杆边寻找它,因为他觉得
只有在那里光才最亮。布迪厄所批评的并不是方法论工具技术
上的复杂性,而是方法论力图用不加思量的技术锤炼来填补理
论见解匮乏所产生的真空的做法。
布迪厄针对方法论的立场源起于最初他作为“人类学家兼
社会学家”所受的实践训练。早在他初出茅庐开创职业生涯的
时候,他就逐渐兼容并蓄又细致入微地通晓了民族志方法与统
计分析两种方法 。在 年至 年期间,他在阿尔及利亚
作为一个(很大程度上是)自学成才的人类学家的第一次实地研
究经验,以及他与国立经济统计研究所
( )
的统计专家的
合作(后来他又曾与来自“法国数据分析”学派的数理统计专家
合作),这两者结合起来,使他具有了一种对方法论一元论和绝
对论根深蒂固的厌恶。因此布迪厄便公开宣称他“坚决反对站
在宗派的立场上否定这样或那样的研究方法”
布迪厄的这一经历也使他相信,搜集资料的活动
或更准确地说,是生产数据资料的活动 的实践组织和
开展工作,是与对象的理论构建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它们不能被
降低为由受雇的打下手的人、政府的调研官员或研究助手从事

“技术性”
工作。 构成社会科学家活动的那些工作的习俗等
级制只不过是一种社会等级制,它最终根植于一系列彼此对应、
相互强化的对立范畴,包括高等与低级,心智与身体,脑力劳动
与体力劳动“
,从事创造”
的科学家与“应用”
例行程序的技术人
员之间的对立。这一等级制不具有认识论上的根据,因此必须
予以抛弃。
有必要说明的是,布迪厄所提倡和实践的方法论上的多元
第 33 页

论并不意味着费耶阿本德
( 等人的认识论无政府主
义或达达主义①中所说的“怎么都行”,而更接近于奥古斯特 孔
德 )很久以前教导我们的那样 所使用的各

种方法必须与所要处理的问题相适配,并且必须在实际应用中,
在采用它们来解决具体问题的运用过程中,不断地对它们进行
反思。
这样,
布迪 厄攻击“方 法论”
的要 害就清楚了:
不能使对象
的构建活动脱离对象构建的工具以及对这些工具的批判。
像方法一样,被恰当理解的理论不应该与哺育理论的经验
研究工作以及为理论持续指导和塑造的经验研究工作相互割
裂。正如布迪厄将实践的实践向度恢复为知识的对象,他也希
望重新将理论的实践方面看作一种知识生产活动。布迪厄的作
品充分证明他对理论工作并无敌意。他时刻准备反对的是为理
论本身的缘故而进行的理论工作,
即“为理论而理论”
的工作,

把理论的体制( 看作一 个孤立的、自我封闭和自我指
涉的话语领域 也就是伯克
( )
所谓

“言语的学说” ,
即“有 关 言词 的 言 词 ”
。布 迪 厄 没 有 时 间 从 事 这 种 脱 离 了 经 验 工 作 的 实 践 约
束和各种现实的炫耀性的理论工作,而且,也不怎么热衷于“概
念持续不断的分裂繁殖和组织这些概念的无休止的文字游戏”

达达主义
( 世纪 初期在西 方流行的 一种先锋 派艺
术,特征为完全抛弃传统,主张采用任何方法(如幻觉、抽象等方
法 )进 行创 作 。费耶 阿本 德自 称是 一个 “达 达主 义分 子 ,而不 是
一个严肃的无政府主义者” 。参见《反对方法 无政府主义知
识论纲要》 ,费耶阿本德著,周昌忠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年
版第 页 注 ③。 译注
第 34 页

,而这种倾向却是当代大多数理论工作的标志,
尤其是
“元理论”
工作的标志。 布迪厄自己与概念的关系是一
种实用主义的关系:他把这些概念看作被设计用来帮助他解决
问题的
“ 工 具箱(
”维特 根 斯 坦 语 )
。但 这 种实 用 主 义 并 没有 为 到
处泛滥的概念折衷主义 〔像特纳( )
所捍卫

“分析理论工作”
中进行的那样〕打开大门,
因为这种实用主义
定 位 于上 文 扼 要 论述 的 一 系 列有 限 的 理 论假 设 和 实 质考 虑 之
中,并受这些理论假设和实质考虑的控制。
也许对于许多人来说,布迪厄在批判那些被他称为“唯理论
主义的理论”(参见下文第二部分的第五节)时看起来不免过于
严厉。布迪厄这么做的部分原因在于,他的批判是针对一种特
定学术环境作出的反应,在这种学术环境中,传统上一直对那些
精通哲学和理论的学者奖掖有加,而同时却助长了对经验主义
的强烈抵触情绪
(虽然今天在
“理论主义的欧洲”
和“经验主义的
美国”之间的对立更多来源于学术陈规与文化迟滞相结合的产
物,
而较少来源于有理有据的详尽比较)
。在 美 国,
自从 年代
以来“
,工具实证主义”
的统治地位就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挑战,

社 会 学与 哲 学 两 个独 立 的 学 科之 间 的 接 壤又 一 直 是 极端 脆 弱
的,如果“理论家们”迫使整个学术场域承认理论是受压制的一
极,那么他们可能会履行一种更积极的功能。不过近些年来,理
论的复兴和自主性发展(

特别 是 )已经进一步扩大了纯粹的
思想家和那些经常被蔑称为 “玩弄数据游戏的自得其乐者”

之间的鸿沟。 正如西卡(
所评论的:“这两种文化在社会学中都根深蒂固,看起来任何一
方都不可能放弃寸土尺地,除非我们画饼充饥式地希望:渗透着
第 35 页

理论的经验研究开始在研究院占据确定无疑的地位,并且将一
直延续始终。
在布迪厄看来,当今社会理论的缺陷并非源于亚历山大所
诊断的所谓未能实现
“预设的一般性”
和“多向度性”
,而源于一
种科学劳动的社会分工,这一分工将社会学对象的构建过程的
各个环节割裂、物化并分化成彼此分离的专业领域,并据此助长
“狂妄大胆却缺少严格精确性”的社会哲学和“严格精确却想象
力贫乏”的极端经验主义式的实证主义。虽然在原则上,布迪厄
可能会支持他们所宣称的意图,但他相信,根本不能指望社会理
论孤注一掷地从不以具体经验研究的实践作为基础的“理论逻
辑”出发。引起人们对“科学争论中的压制异议的危险”的关注,
强调“在有关行动和秩序问题的最一般性的预设层面上多向度
思想的重要性”,并鼓吹形而上的信念、方法论的信念与经验的
信念的“相对自主性” ,这
些固然不错,但如果这些观点不是对“实际存在的”科学实践进
行反思的一部分 (这些反思旨在变革科学实践的社会组织形
式)
,那么它们仍不过是卖弄辞藻而已。
与他那受过严格训练的方法论多元论一样,布迪厄对理论
与经验研究的分裂所持的反对意见也是由以下几方面因素的交
织作用形成的:他的社会轨迹、他的基本科学惯习、以及塑造了
这一惯习并最初予以检验的特殊事态(这一事态也加强了布迪
厄对最基本的科学操作的敏感)。当他对早年
( 年代末)
在阿
尔及利亚从事的实地研究进行反省时(载于

英译文有改动)
,布迪厄解释说:

在这场骇人听闻的战争中,只做一个参与性观察者是
第 37 页

。这种 说法将战 后美国社 会学特有 的理论


家和调查研究学者之间所存在的那种科学“分野”视为当然,并
认可这是一种不容争辩的既定的社会学实践秩序。在默顿撰写
这篇文章时 ,这种 “分野”体现在帕森斯和拉扎斯菲尔德
两个影响巨大的人物身上 ,
并进一步因现行的学
术界科层组织和对专业化技能的奖赏活动而得到了强化。 在
美国的社会学界,理论与调查研究这两极一直处于截然分离的
状态 ,只是通过二者之间广泛的相互作用才有所缓和。但布迪
厄的观点与此不同,他倡导理论构建与实践中的研究操作之间
的融合。布迪厄并没有试图用一种更加紧密的方式将理论工作
与经验研究联系起来 ,而是要使理论工作与经验研究彼此以最
彻 底 的 方 式 相 互 渗 透 。而 且 这 一 主 张 也 并 非 一 个 炫 耀 性 的 藉
口,用以抬高布迪厄本人技能的地位,似乎他的技能是一种具有
普适意义的标尺,能够衡量杰出优异的才能。相反,这一主张认
识到了“实际存在”的社会科学实践的固有结构,而正是这种结
构,不论你是否愿意承认,不断地将概念和知觉、反思与观察融
汇在一起。
布迪厄坚持认为,每一项研究工作都同时既是经验性的(它
面对的是由可观察的现象组成的世界),又是理论性的(它必须
构思有关现象所具有的根本关系结构的假设,而这些关系结构
正是各种观察所欲加以把握的对象)。甚至最微不足道的经验
操作 一种测量尺度的选择,一次编码方面的判断决定,构建
一个指标,或在问卷中纳入一项问题 也会涉及有意无意的
理论抉择。与此同时 ,最抽象的概念困惑如果不通过系统地联
系经验现实 ,也不可能得以充分地澄清。最超凡脱俗的理论家
也不能不花费精力去“胼手胝足地与经验琐事打交道”
第 38 页

。当然,理论将一直保留一定程度的认识优先
性,
因为,
就像巴什拉在《新科学精神》一书中所说的

“认识论矢量” )
是“从理 性到 现
实 ”。 但在这里,承认理论的优先性并不会导致矛盾,因为布
迪厄并非以一种逻各斯 中心( )
的 方 式,
而是以一种
实践的方式来理解理论本身的:对于他来说,理论并不存在于话
语性的命题中,而是存在于科学惯习的生成性性情倾向中。

第六节  
认识上的反思性

如果说存在着一个使布迪厄能够在当代社会理论的图景中
出类拔萃的单一特征的话,那就是他引人注目的对反思性的迷
恋。从他早期在他土生土长的比利牛斯山脉中的封闭村庄内对
当地婚姻习惯所进行的调查研究( ,到
他对 学术圈子
( 作 为 他社 会 地
位攀升的结果,他加入了这个圈子 的探求(
,布迪厄一直不断地将他的科学工具转而针对自身
即使他所运用的方式并不总是能为他的许多读者所直接察觉。
特别是他对知识分子和社会学的对象化“观注” )
方式的分
析,就像他对作为社会权力斗争工具和斗争舞台的语言的剖析
一样,非常直接地体现了一种对作为文化生产者的社会学家的
自我分析,以及对一种有关社会的科学之所以可能的社会历史
条件的反思
( 。反过来,他对知识分子和社会
第 39 页

学的对象化“观注”方式的分析也是以他的这种自我分析和反思
为基础的。
不过,布迪厄并非第一个,也不是唯一一个倡导反思性观
念的社会理论家 。事实上 ,有 不少学者到处主张 “反思社会
学” ,而且,如果不经进一步的说明,“反思社会学”这一标签
含糊得几乎毫无意义。科学返回( 意 味着“折返 ”)

学本身到底会带来什么?反思的焦点是什么?怎样实现反思?
出于什么目的进行反思?我将在下文指出,布迪厄式的“反思
性”风格,在三个决定性的方面与其他学者不同。也许可以首先
粗略地把这种反思性定义为将有关学术实践的理论纳入整个社
会批判理论,成为其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和必要条件。布迪厄
与其他倡导反思性的学者的不同,首先表现在他的反思社会学
的基本对象不是个别分析学者,而是根植于分析工具和分析操
作中的社会无意识和学术的无意识;其次,他的反思社会学必须
成为一项集体事业,而非压在孤身一人的学究肩上的重负;而在
第三个方面,他的反思社会学不是力图破坏社会学的认识论保
障,而是去巩固它。布迪厄的反思性远不是要削弱客观性,而是
旨在扩大社会科学知识的范围,增强它的可靠性,正是这一目
标,使布迪厄主张的反思性与现象学的、文本的和其他“后现代”
形式的反思性
( )
分道扬镳。
反思性概念的范围包括自我指涉、自我意识、叙述或文本的
构成要素之间的循环关系,等等。例如,布卢尔将反思性等同于
学科性的自我指涉,
他写道“
:原则上[
,知识社会学的]
解释模式
应该可以运用于社会学本身” 。而伯杰的观点

则 是,
反思性促进了自我意识,并
有助于确定作为社会成员的人类学家和作为分析学者的人类学
第 40 页

家之间的角色距离(就戈夫曼的意义而言的) ,

而削弱对对象的任何非认识性投入。伯杰从里斯曼的《孤独的
人群》一书中获得了启示,将反思性定义为“借以超越于他人取

( )和角色承担的一两个心理步骤,因为反思性
与众不同的关注点就是质疑他人取向和角色承担这些过程;一
个人对在自己身上进行他人取向和角色承担的过程所产生的后
果有所意识,而反思性就是要全力对这样的意识作出思考,[从
而]逐渐接近社会科学的梦想:成为完全超然的观察者”。对于
常人方法学家
( )
来 说,
反思性,

“索引性” )一样,是社会行动至关重要的构成性特
征,亦即一种被纳入有组织的日常生活活动整个构造之中的“可
以被诘问的现象”。常人方法学家用“反思性”这一概念所指的
是:
因 为人们普遍采用、
而且必须采 用各种
“常人方法”
来赋予日
常事务中的实践以意义 ,因此,社会行动必定是可说明的
,并且,对现实的说明和现实本身互为对方的构成
要 素。 吉登斯
( )依次在三个意涵上
使 用“反 思 性 ”这 个 概 念,
并 含 有 三 个 指 涉 范 围,
即 行 动、
科学和
社 会。
如 果 主 体 是 一 种“ 观 念 性 的 动 物 ”
,拥 有“ 反 过 来 针 对 ”自
身并监控其自己行动的能力,那么就可以说他们是反思性的。
社会科学产生的知识被“注入”到它所描述的现实中,在这个意
义上,我们可以说社会科学是反思性的。 最后,如果社会的演
进 使 社 会具 有 控 制 和 规划 其 自 身 发 展的 能 力 [这 正是 图 海 纳
)用“历史性” )
概 念 所 涵 盖 的 观 念 ],
那么
就可以说社会是反思性的。 上述所有观念所缺乏的是作为社
会学工作的必需条件和特定形式的反思性观念,按照这一观念,
反思性即是社会科学实际运用的认识论方案,而且作为一种必
第 41 页

然的结果,反思性即是一种视知识分子为占被支配地位的支配
形式
( 的操纵者的理论。
这一认识论方案的独特之处,通过将布迪厄的反思性概念
和古尔德纳[也可参看弗里德里克斯( )
和奥尼
尔( 的类似概念]
的反思性概念加以对照,
可以看
得十分清楚。对于《西方社会学面临的危机》 :

的作者来说,反思社会学肇始于这样一个“非常基本的假
设,即理论是由人们的实践以总体方式所创造的,并为他们经验
的生活所塑造”。反思社会学要求一种自觉的自我指涉,所以它
以“社会学家对自身及其在社会世界中的位置的知识”为基础
(同上书, ;反思社会学以一种类似预言实践的方式(参见古
尔德纳对这一术语的运用),旨在创造一种新的文化生产者,他
们能够生产出一种具有政治自由倾向的社 会学。 与伯杰相
同,
古 尔德纳将私人,
亦即 社会学家的“主 我” )作为反思性
的关键 既是 反思性 的对象
(或者 说“靶子”)
,也 是反思 性的
承 担 者 。 布迪厄也承认这种关注的重要性:揭示分析者投入
他或她的研究的社会倾向和个人倾向是值得嘉赏和不可或缺
的。但布迪厄发现,这一观念的出现没有捕捉到改变社会学知
觉方式的关键机制。因为它忽视了另外一些知识的局限,这些
局限主要与分析者在学术场域中的成员资格和位置联系在一
起。

布 迪 厄 认 为 在 发 达 资 本 主 义 社 会中 存 在 两 种 支 配 方 式 , 一 种 以
经 济 资 本 为 基 础 , 是 支 配 的 主 导形 式 , 即 占 支 配 地 位 的 支 配 方
式;另一种以文化资本为基础,是支配的从属方式,即占被支配
地位的支配方式。 译注
第 42 页

更准确地说,布迪厄指出,有三种类型的偏见会导致社会学
的观注点
( )模糊不清。第一种偏见是其他倡导反思性的学
者业已指出的偏见:个体研究者的社会出身和社会标志(阶级、
性别、种族等)。这是最明显的偏见,因此较容易通过相互批评
和自我批评的方式加以控制。第二种偏见就很少为人们所识别
和考虑:它与分析者所占据的位置密切相关,这种位置不是指在
较广泛的社会结构中的位置,而是在学术场域这一“小世界”中
的位置,以及此外在权力场域中的位置。这里的所谓学术场域,
也就是在一个既定时刻向分析者提供的可能的学术位置的客观
空间。社会学家的视角像其他所有文化生产者一样,总是在某
些方面归因于他们在一个场域中的处境,在这个场域里,学者通
过他和与其竞争的其他某些对手之间的差异与距离,在某种程
度上是以关系的方式来确定自身的。进一步说,社会科学家的
处境接近权力场域的被支配一极,并因此受到那些影响所有符
号生产者的吸引力和排斥力的摆布 (

但第三种偏见才是布迪厄对反思性的理解中最有原创性的
部分 。唯智主义偏见
( 诱使我们把世界看作
一个旁观的场景 ,一 系列 有待 解释的 意指 符号
,而不是有待实践解决的具体问题。这种唯智
主义偏见比那些根源于分析家的社会出身或在学术场域中的位
置的偏见更显著、更具歪曲性,因为它可能导致我们完全忽视实
践逻辑的 “种差”
。无论何时,只要我们未能对“那些深深嵌入我们对世界
的思考的事实中的预设(这些预设认为要思考某一行动我们就
要从世界和世界中的行动中隐退出来)
第 43 页

进行系统的批判,我们就有可能错误地瓦解实践逻辑,使之消解
于理论逻辑之中。 既然这些预设已经内化 于概念、分析工具
( 谱 系 学、
问 卷、
统计技术等)
和经验研究的实践操作
(诸如常规
编 码方 式“
、清 理 数据 ”
的程 序,
或实 地 工作 的纯 经 验方 法 )
,那么
反思性所要求的就更多是永久性的社会学分析和对社会学实践
的控制,而不是思想上的内省

因此,对布迪厄来说,反思性并非主体以黑格尔式的自我意
识方式 也不是以常人方法学、 现象学社会学和古尔德纳所捍
卫的“我本学视角”
对主体自身的反思。相反,布迪厄的反思性概
念要求对“那些思想的未被思考的范畴”进行系统的探索,因为
正是这些范畴“界定出可以思考的范围,并预先确定思想的内
容” ,而且还要引导社会调查研究的实践
执行过程。布迪厄的反思性概念所要求的“返回”超出了经验主
体的范围,而要延伸到学科的组织结构和认知结构 。恰恰在对
象构建的工作中,所必须不断地予以详查深究和中立化

的,正 是 深 嵌 在 理 论、
问题和
(特别是不同国家的)
学术判断范畴之中的集体性科学无意识( 。我
们据此可以认为:反思性的主体最终必然是作为一个整体的社
会科学场域。由于公开争辩和相互批评的对话的展开,日益客
观化的主体从事的对象构建工作不再是由这一工作的发起人孤
立地进行,而是由构成科学场域的所有彼此敌对和相互补充的
位置的占据者共同进行的。如果后者是要生产和奖励反思性的
科学惯习,它必须真正地在培训、对话和批判性评价的机制中将
反思性予以制度化。与此相应,正是社会科学的社会组织,作为
一种同时深刻地体现在客观机制和心智机制之中的制度,成了
第 44 页

改 造性实践
( )
的目标。
显而易见,布迪厄并不具有那种“阐释主义怀疑论的心态”
,这种心态对某些人类学家所倡导的“文本
反思 ” )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些人
类学家近来日益迷恋该领域中发生的文化诠释的解释学过程,
并着了魔似地通过民族志的工作来(重新)构建现实。 布迪厄
不留情面地批评了吉尔兹 所热烈赞美的“日
记病” ,因为真正的反思性并不通过像拉比诺
所说的那种事后对“实地研究的反思”而产生;
它也不要求使用第一人称来强调移情 、“差异” [或分延
,或对各种文本(这些文本确定了个体观察者在
观察工作中的处境)进行精心的琢磨。“相反,要想实现反思性,
就要让观察者的位置同样面对批判性分析,尽管这些批判性分
析原本是针对手头被构建的对 象的” 导
致这一点的,并非像拉比诺
( )
所宣称的,

韦伯式的
“意义之网” )使人类学者与本土
居民彼此分离,而是人类学者的社会条件,即他们与他们所考察
的世界之内在特性间所具有的差异距离(
必须连根拔除的,并非研究者的个人无意识,而是他所在学科的
认识无意识“
:必须 要做的,
不是施加 魔法,
也不是通 过自欺欺人
的原始主义的参与,来取消研究者和本土居民之间的距离;而是
应将这种客观化距离和使其成为可能的社会条件 诸如观察

① “分延 ”是 著名 的 “后现 代” 理论 家德 里达 所独 创的 一个 概念 ,兼
有“ 差 异( 分 别 ) )和“ 拖 延 )之 意 。 译

第 45 页

者的外在客观性,他所使用的对 象化技术等等 转化为客观


研 究 的 对 象 (即 对 象 化 ) ,英译文有改
动)

对“反思性回归自身”这一点,布迪厄以一种几近偏执的方
式力主其必要性。因此布迪厄的这种坚定的主张,并不是一种
认识论的“荣誉感”的表达,而是引导人们以不同的方式构建科
学对象的原则。它有助于使学者在产生对象时,不至于不假思
索地将他与对象的关系投射到对象之中,同时也能避免“学究式
谬误” )
导 致的 偏离。
这 种所 谓“学究 式 谬误,

是布迪厄继奥斯汀( )之后提出的(

布 迪 厄 在 一 次 讨 论 他 从“ 规 则 ”的 观 念 转 向“策 略(
”正
是这一转向使布迪厄的观点与列维 斯特劳斯式的结构主义观
点分道扬镳 的观念时,简明了当地阐释了这一观点:

通 过 对 理 论 视 角 、实 践 视 角 和 它 们 之 间 深 刻 的 差 异 进
行的理论反思 ,导致了实践理论的变化 ,这一变化并非纯属
臆想:伴随着这一变化发生的 ,乃是经验研究中实践操作的
重大变化 ,并带来了相当实质性的科学收益 。例如 ,在这种
反思的引导下 ,人们会去注意仪式实践的性质 ,而对这种仪
式实践,结构主义逻辑论者( )会完全
置之不理 ,或将它看作对于神话代数学(
的 结 构 置 换 的 毫 无 意 义 的 离 题 之 事 。 此 外 ,人 们 会 特 别 留
意那些多重意涵的现实 ,它们不是预先决定好了的 ,而是不
确定的。更不用说它还会引导人们关注局部性的矛盾和模
糊 性 ,这 些 矛 盾 和 模 糊 性 渗 透 于 整 个 实 践 体 系 和 对 这 一 体
系 的 灵 活 性 及 开 放 性 的 描 述 说 明 之 中 。简 言 之 , 在 这 种 反
第 46 页

思的引导下,人们会注意任何‘实践性’的事物,它们被日常
行 动 者 调 动 ,用 来 以 最 小 的 成 本 (尤 其 在 逻 辑 性 的 追 求 方
面 )对 常存在和实践的紧迫性 ( )作出反应
: 。

我们有必要对这一点详加探讨,因为正是这一视角的转变
即把有关理论实践的理论纳入实践理论的核心 使布迪
厄有可能发现实践的逻辑,这一发现几乎与他深入考察理论的
逻辑同时发生。当布迪厄发觉在他的实地研究资料中一再出现
经验异常现象
( ,他就开始了对理论逻
辑的特殊性的考察。这里我们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老问题上,
我们可以看到,布迪厄对反思性的理解乃是他有关理论与经验
研究相互渗透思想的一部分。正是通过尽心竭力地在经验上深
入最琐碎的细枝末节,去透彻分析构成卡比尔 ( )世界秩

( )结构的全部对应关系和对立关 系,才迫使布迪
厄对抽象逻辑与实践逻辑之间的差异进行理 论探讨。 反之,
正是因为布迪厄对自身作为一个人类学家的实践进行了不懈的
反思,他才有可能认识和把握这二者之间的不相调和。
如果反思性确实能在社会研究的工作中对认知 而非修
辞或生 存方式方面 产生如此显著的影响,那么为什么它没
有在较为广泛的层面被实行呢?布迪厄指出,对反思性产生抵
触的真正根源,更多是社会性的,而非出于认识论的缘由。 人
们一想起社会学反思性,就会浑身不自在,因为它代表了对个
(体)性的神圣观的正面抨击(而这种个性对于我们所有西方人
来说是弥足珍贵的)。而且这种反思性特别构成了针对知识分
子的克里斯马式的自我观念的正面攻击,这些知识分子往往喜
第 47 页

欢把自己看作不受(社会因素)限定的、“自由漂移的”
、并且被赋予某种符号尊严的人物。 对于布迪厄来
说,恰恰是反思性揭示了社会处于个人的核心,人际关系隐藏在
亲昵行为之下,普遍性深埋在最特殊的现象之中,从而使我们能
够摆脱这种带有欺骗性的错觉。 因此,当他拒绝坦白“忏悔”
个人的思想历程,而是将矛头指向他的社会经验中那些最具形
塑性的部分的一般特征时
( ;
和下文第二部
分第七节),他不过是将他的社会学原则运用在自己身上

,根据这一原则:

个人 ,在他们最具个人性的方面,本质上恰恰是那些紧
迫性的化身( ,这些紧迫性(实际或潜在地)
深刻地体现在场域的结构中,或者更准确地说 ,深刻地体现
在个人于场域内占据的位置中。

布迪厄认为,无需通过信誓旦旦的私人披露来对自身进行
社会学分析,因为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并无独特之处:它同样
与一条社会轨迹
( )紧密关联。这里的一切都再
次使人相信,正如布迪厄自己的理论所预见的那样,他对反思性
的关注可以在他的社会轨迹和学术轨迹中找到根源,并表现了
他早年科学惯习的构成条件。在布迪厄的基本(阶级)惯习同那

“ 自 由 漂 移 ”概 念,
最早是由韦伯
( )提 出,后由著名
知 识 社 会 学 家 曼海 姆 所 广 泛 使 用 , 用 来 描 述 西方 现 代 社 会 中 知
识分子的独特处境,即他们具有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个人的“社会
处 境(
”如 阶 级 出 身 )
的 自 主 性。 译注
第 48 页

种在 年代得以顺利被纳入法国学 术场域所要求的惯习之间
存在着结构性的差距,而布迪厄的科学惯习首先是这一差距的
产物。就他进入的知识分子世界而言,布迪厄不仅是一个陌生
人,而且也与这一世界格格不入,这些情况都使布迪厄与那些教
授的幻觉保持一定的距离。对于这些教授来说,社会世界的“钦
定眼光” 通行无阻,亦无需再加考虑,因为这些眼
光正是他们出身的那个阶级的眼光。 影响布迪厄科学惯习形
成的第二个主要因素是阿尔及利亚的解放战争:在因法国军队
“有条不紊地”竭力镇压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而产生的可怕环境
中,几乎不可能不对学者的下述特权进行反复的质问 亦即
为了观察世界而脱离它并且宣称自己超然于所研究的对象的特
权。在这种情况下,甚至那些在平常会无关痛痒的教学活动,也
不能不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这就迫使学者反过来对分析者及
其实践进行分析。 第三,
这种认识反思性的倾向,
也许在某种
程度上可以看作布迪厄从哲学转向社会科学的结果(这一转向
并非没有代价,无论是职业地位还是自我形象), 而且很可能
因此鼓励布迪厄质疑自身的实践,并对社会科学家和哲学家在
立场上的差异进行反思。
但是仅仅通过论及布迪厄的惯习来说明布迪厄对反思性的
“口味” ,当然是片面的。把社会学的观注方式作为一个
问题来研究是一种具有社会构成的性情倾向。与他对理论和经
验研究的观念一样,这种性情倾向在法国 年代和 年代的
学术场域如鱼得水,得以实现自身。这里有着许多至关重要的
因素:当时在学术事业方面存在着一些活生生的崇高典范
最出类拔萃的是体现在列维 斯特劳斯和萨特身上的那些品
格;知识分子因考入当时正接近其威望巅峰的巴黎高等师范而
第 49 页

表现出来的在知 识方面的远大抱负和骄傲自信 在大战结束以


后)全面的学术重建期间在巴黎超乎寻常地集中了大量的科学
资本,在此期间社会科学也经历了史无前例的扩展;而且布迪厄
很早就被纳入了一种制度之中,这个制度的特征就是其跨学科
的取向和它对外国学术思潮的开放性;在战后法国社会科学中
或许最具威望的三巨头,即列维 斯特劳斯、布罗代尔和阿隆
(布迪厄匆匆从阿尔及利亚回国后,就为阿隆做了一段时间的助
手)的“大力襄助”之下,布迪厄在这一制度中的立足也受到了
相当的保护。
总之,布迪厄对反思性的关注,正像他的社会理论一样,既
非自我中心的,亦非逻各斯中心的,而是在本质上根植于科学实
践并面向科学实践。这一关注不是紧紧抓住社会学家的私人面
目不放,也不是盯住他特立独行的隐秘行为不放,而是关注那些
作为他工作的一部分的他所进行的各种行为和操作之间的联
系,以及深刻地体现在这些研究工作中的集体无意识。认识反
思性根本不鼓励自恋症和唯我主义,相反,它邀请或导引知识分
子去认识某些支配了他们那些深入骨髓的思想的特定的决定机

( ,
而且它也敦促知识分子有所作为,
以使这些
决定机制丧失效力;同时,他对认识反思性的关注也力图推广一
种研究技艺的观念,这种观念旨在强化那些支撑新的研究技艺
的认识论基础。
第 50 页

第七节  理性、
伦理和政治

认识反思性还有另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它使我们有可能
克服由德里达倡导的后现代“解构”所体现的虚无相对主义(

与由哈贝马斯捍卫的
“现代主义”
理性主义中
所蕴含的唯科学 主义绝对论( )之间的对
立。其原因就在于,认识反思性使我们得以在不消解理性的前
提下将理性历史化,亦即得以建立一种可以调和解构与普遍性、
理性与相对性的历史主义的理性主义,其方法就是严格限定在
科学场域的客观的 哪怕是历史给定的 结构中考察它们
的运作过程。布迪厄一方面像哈贝马斯一样坚信科学真理的可
能性和可欲性,就此而论他是 个热情的现代主义者。 但他又
与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不同,认为[后者 那种将理性根植于意
识或语言的超历史结构中的设想,带有某种先验主义幻觉的性
质,而这种幻觉性质正是历史科学所必须消除的。另一方面,他
赞同德里达和福柯的观点,即知识必须被解构,并且各种范畴都
是具有偶然性的社会衍生物,是拥有某种建构效力的(符号)权
力的工具 关于社会世界的话语的各种结构通常在政治上被
宣称是社会的预制建构( 葛兰西一针
见血地指出, 科学实质上是一种显著的政治活动。当然,就
总体而言,科学并不仅仅是一种政治,否则就无法产生出普遍有
效的真理 了。
将科 学的政治性
(知识)
与社会的政治 性
(权力 )

第 51 页

为一谈,就是对科学场域历史制度发展形成的自主性轻描淡写,
敷衍了事,就是将社会学的洞察力与实证主义的危害良莠不分,
连锅端去。 正是在这里,布迪厄与后结构主义分道扬镳:他认
为,如果解构哲学自我解构,就会发现它的实施可能性是有历史
前提的,从而认识到它自身所预设的前提,即各种真理标准和理
性对话标准乃是根植于知识世界的社会结构之中的。
所以,在布迪厄看来,理性是一种历史的产物,但又是一种
极度矛盾的历史产物,因为它在某些特定条件下能够“摆脱”历

(即特殊性)
,不过要
(再)
生产这些特定条件的话,
就必须做出
十分具体细致的努力以保障理性思想的制度基础。布迪厄对文
化生产场域的生成和作用机制的分析,其目的绝不是要反对科
学,而是旨在将科学理性根植于历史之中,就是说,根植在各种
知识生产关系中。这些知识生产关系在各种位置的网络中得到
客观化体现,在各种性情倾向中得到“主观化体现”,两相结合,
使科学场域成为一种在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社会创造:

我们必须通过将历史主义的化约方法推向其逻辑终点
来探寻理性的渊源。但寻求的方向不是在什么人类的“能
力”
即“本性”
中,而恰恰就是在这些特殊的社会
“小世界”

历史中;在这些特殊的社会“小世界”里,行动者以普世大同
的名义,为了对具有普遍性的事物取得合法的垄断控制,彼
此争斗不已。此外,寻求的方向还在对话语言逐渐的制度
化进程之中,而这种对话语言表面上具有的本质属性,实际
上都归因于这种语言源起和被应用的各种社会条件(

第 52 页

布迪厄的反思性观念所针锋相对的 ,并不是拉什 (
所主张的那种
“现代主义的科学性”
,而是社会科学的实证
主义观念 。后者的本质核心在于对事实与价值作严格的界分

但不管怎么说,
在这位《区隔》的作者看来,

验知识并不像这样或那样的实证主义流派的追随者们企图使我
们相信的那样,与对道德目的的发现和探求格格不入。布迪厄
始终遵循着涂尔干式的设想(
,深切地关注着社会学的道德意义和政治蕴含。他的论著
在下述两个层面上传达了某种道德寓意,尽管我们不可把他的
学说化约为这种道德寓意。
首先,从个人的立场来看,布迪厄的学说给我们提供了工
具,使我们能够界分必然和自由的各个区域,并据此确认究竟哪
些空间是道德行动可以大显身手的地方。布迪厄( 主
张,只要行动者以某种主观性 即客观性的无中介的内化
为基础展开行动,他们就总是只能充当“以结构为真正主体
的那些行动的表面主体”。这就是一种悖论:他们通过反思性地
把握他们思考和行动的各自的范围,越是清醒地意识到自身的
社会性存在,就越是不可能被限制着他们的外在客观性所驱使。
我们可以把社会分析看成心理(或精神)分析在集体层面的一种
对应方法:就像在精神分析的言谈疗法中我们有可能摆脱那驱
使或约束我们实践的个体无意识,社会分析也可以帮助我们揭
示那根植于制度之中、深埋于我们内心的社会无意识。虽然布
迪厄的学说和所有(后)结构主义学说一样,拒弃了笛卡尔式的
“我 思” ,但与所有这些学说不同的是,布迪厄
的学说试图通过对社会科学知识的某种反思性应用,而使诸如
某种理性主体的东西得以在历史中浮现出来。
第 53 页

反思社会学的道德向度还内在于我们可以称之为斯宾诺莎
式职能
( )的作用之中。在布迪厄看来,社会
学家的任务是祛除社会世界的自然性和宿命性,这就是说,粉碎
遮掩着权力运作和支配维续的各种神话。 但是,这种揭露决
非旨在归咎罪责,斥责他人, 正相反,社会学的使命在于“揭
示行为的必然性,亦即通过重新构建决定这些行为的各种约束
力量的整体而使这些行为摆脱任意武断性的假象,但同时并不
赋予这些行为以正当性”
布迪厄认为在一种科学的社会学和“小范围”的日常道德建
构之间,存在着某些联系。在阐明这些联系的过程中,他和沃尔

( 、布朗

所做的工作一样,将社会科学挥之不去的伦理向度凸显了
出来。不过,他并不像沃尔夫那样,主张社会学可以为发达社会
提供切实可行的道德哲学。他认为那样等于是迫使社会学家重
新担当圣西门所谓现代性中“市民宗教的神学家”的角色,让他
们充任先知。 对于布迪厄来说,
社会学可以告诉我们的,
是在
什么条件下道德的能动作用得以发挥,以及这种道德能动作用
如何在制度层面上加以推行,而不是告诉我们道德行为所应遵
循的具体步骤。
布迪厄把社会学看作一种具有显著政治性的科学,原因在
于它极为关注符号支配的各种策略和机制,并融汇于中,环环相
扣 。 从事社会科学研究的学者们在权力场域中所处的被支配
地位,以及社会科学研究对象的特有性质,都决定了社会科学不
可能保持中立的、超脱的和无政治意义的立场。它永远不可能
达致自然科学所具有的那种“无可争议”的地位。这一点的证据
就在于:社会科学总是不断地面临各种形式的抵制和监督(来自
第 54 页

内部的决不少于来自外部的),威胁着要一点一点蚕食它的自主
性。这种抵制和监督对于生物学或物理学这些发展最为成熟的
领域来说,几乎闻所未闻。在布迪厄看来

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情况,因为在社会科学的场域中,
对于科学的权威的内部争夺,即对生产、强加和灌输社会世
界合法表象的权力的争夺,本身就是政治场域中各阶级间
争夺的几个焦点之一。其结果是,处于内部争夺中的各种
位置永远不可能在独立于外部争夺中的位置方面,实现像
自然科学场域中所能观察到的那样的程度。所谓中立的科
学的想法只是一种虚构,而且是一种蓄意的虚构,它使我们
得以将社会世界的占支配地位的表象,将其在符号象征上
特别有效的中立化和美化后的形式,看成是科学的。而这
种表象形式之所以在符号象征方面特别有效,就是因为在
“中立的科学”看来,它在某种程度上有可能被误识。通过
揭示那些确保既有秩序的延续的社会机制(这些社会机制
所特有的符号效力正依赖于那种对它们的逻辑和效应的误
识),社会科学必然要在政治斗争中有所偏倚(引者对译文
有所改动,
并添加着重号)

社会科学面临的特殊困境在于,自主性愈益增大并不同时
意味着政治中立性也随之增大。社会学越是科学,它就越是与
政治相关,即使它只是一种抵御性的工具,亦即充当一种屏障,
抵御着那些时刻阻止我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政治行动者的各种
形式的神秘化和符号支配。
正如在芝加哥研讨班的最后一节的讨论中(见第二部分第
第 55 页

七节)所表明的,布迪厄并不具有那些从他的著作里读出某种无
甚政治意义的极端功能主义( )
的人所强加
给他的那种宿命论的世界观。他的世界观绝非那种尼采式的
“绝对 功能性 的世 界”
观点( ,
根据那种观点,
“社会行动的每一点细枝末节都(参与)一个庞大的压迫计划”
。意大利学派的“精英理论”的代表
莫斯卡
( )
和帕累托
( 认为,社会世界从本质上说总
是被分割成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精英和非精英的诸个浑然一体
的集团。布迪厄不这么看。这首先是因为发达社会并不是一个
浑然一体的世界,而是一些各自分化、只在一定程度上总体化了
的实体,它由一系列彼此交织但日益走向自我调控的场域组成,
每一个场域都有它的支配者和被支配者。此外,在每个场域里,
等级制总是不断遭到抵抗,而且维系并增强场域结构的那些原
则本身也可能遭到挑战和反抗。而支配的无所不在也并不排除
相对民主化存在的可能。权力场域日益分化;支配工作的分工
渐趋复杂
( ,牵涉到愈来愈多的具有
各自特定利益的行动者;愈来愈多的子场域 这些子场域构
成了支配阶级的活动空间 提出自己具有普遍性。(这种趋
势 出现 在 政治、
宗 教、
科 学、
乃 至 经济 场 域中。
在 经济 场 域中,

来越强调公司企业的日常管理和战略驾驭方面依照法律合理筹
划的重要性。
)随着这一切,
推动理性进步机会的增加了。
其次,布迪厄并不认为社会世界遵循着一成不变的法则。
在保守思想(有时是激进思想)的言辞描绘下,没有什么集体行
动值得我们去进行,因为它最终将被证明在改变现有不公、重建
正义的方面无所作为。布迪厄绝不想接受一丝半点这种“无所
作为的主张” 。尽管他将社会世界描绘成高度
第 56 页

结构化的世界,但他并不同意这样的观点,即社会世界的演变将
“遵照永恒的法则,而对于这些法则,人类的能力实在小得可怜,
他们的行动根本无力修正它们” 。在 他 看
来,社会法则是受特定时空限制的规律性,一旦支撑它们的制度
性条件不复存在,它们也就维持不下去。社会法则所蕴含的,并
不是涂尔干
( )
所谓的“不可 逃避的必 然性”

而是一系列历史关联,只要人们掌握了有关它们的社会根源的
必要知识,就可以从政治上瓦解它们。
作为一名社会学家,布迪厄自己对政治天职的理解(

显然是比较谦逊的:

我的目标是通过自己的努力,使人们不再对社会世界
说各式各样毫无意义的胡话。勋伯格①有一次说,他之所
以作曲,就是要让人们不再能够谱写音乐。而我之所以著
书立说,就是要让人们,首先是那些被授予发言权的发言
人,不再能针对社会世界制造那些表面上听起来酷似音乐
的噪音。

毫无疑问,布迪厄对政治的介入实际上最明显地体现在他
的著述里,尤其是那些讨论教育、文化和知识分子的著述。 尽
管如此,他在正式的政治领域中也并不是无所作为、完全消极
的。虽然他一直坚持站在法国各种政治思潮中的左翼一边[罗

( ,注 )在他的题为“法国知识分子:

勋 伯格
( ,著 名的 奥地 利现 代派
音 乐家 。 译注
第 57 页

从萨特到温和的意识形态”的调查报告中写道:“如今这些日子,
如果你听到巴黎的左倾社会学家痛惜道‘布迪厄代表着我们所
放弃的一切’,你并没有什么可以感到奇怪的。 ,
但因为他
介入政治领域的方式与典型的法国知识分子不同,所以他的立
场在法国之外鲜为人知。那是一种比较低调的立场 ,出言谨慎
却又潜伏着倔强的反抗,比如说,和其他著名以及不出名的知识
分子相比较,他很少在各种请愿书上签名。 对政治的高度关
怀与根据理性作出的对组织依附的不信任 (他不属于任何正式
的政治集团、党派或联盟)结合在一起,而这种结合的根据在于
这样一种观念,即科学家们若要在政治上发挥效力,就必须首先
组成一种自主的、自我调控的整体 。这两者的结合在某种程度
上说不太容易,但却是布迪厄立场最好的概括。
实际上,布迪厄政治立场中的不变因素,所依据的乃是他对
知识分子作为占被支配地位的资本形式与有者的历史生成过程
的社会学理解( ;又见
。另一个不随时势而变的因素,是对一定要“处处插手”的
履行义务般的做法的拒弃 ,
因为它将导致一种自相矛盾,

反遵从主义的遵从主义,从而破坏知识分子的独立自主。第二
个不变因素是力图调动科学本 身的权能来从事政治事业 。所
以 ,早 在 年代就读于巴黎高等师范的时候,他便加入了一场
抵制运动,反对共产党对知识生活实施的审查制度。在那场运
动中,他同许多自此以后成了狂热的反共分子的人也曾热诚地
合作过。 年代初期在阿尔及利亚,他不满于各种空洞的道
义谴责和道德说教,深入战争腹地开展实地调查研究,生动细致
地描述了某些最残忍不过的殖民压迫暴行,比如在《背井离乡)
一书
( ,

第 58 页

中分析的“移民安置中心”。他这一时期的作品既合乎学
术规范,又充满了强烈的政治色彩, 还包括 了更为明白直露
的干预,比如那篇题为“革命中的革命”的文章(
,就预先告诫人们注意解放战争所可能产生的各种事与愿
违的社会效应以及未来的误区。
在 年的反抗事件之前及其期间,布迪厄又一次活跃起
来,他接受各个学生团体的邀请,在各种各样的院校发表讲演。
不过在《继承人》
初版于 年)一书中,布迪厄却对法国学生全国联合会
)的主张给予迎头痛击。这个组织是当时主要的学生同
盟,它通过掩盖因阶级出身不同和性别不同而存在的内在差异,
把它的全体成员说成是一个统一的“社会阶级”。 在整个
年代,
绝大 多数 年代的前共产主义知识分子和 年代的毛
主义者都不同程度地公开表现出了保守主义的“漠不关心的”立
场,
而针对这股浪潮,
布迪厄则 岿然不动,
远 离媒体宣传,
远离占
领了新闻报导阵地的时尚潮流〔比如说由格鲁克斯曼

列维( )和丰克 劳

所领导的所谓“新哲学家”运动〕,继续倡导渐进的进步立
场。同时,他还决定不参与一系列几近仪式性的示威声明活动
(这些示威活动使一批著名知识分子汇聚在已近垂暮之年的萨
特旗下),而选择不那么大肆声张的行动方式。在保守派政党统
治法国直到 年的期间,布迪厄一直是一名保守派政党的坚
定反对者,然而在随密特朗选举获胜而上台的社会党政府的执
政期间,布迪厄对社会党政府而言,依旧是一名颇具建设性的左
翼批判者。 年至 年 的“ 共 同 执 政 ”间 奏 之 后 ,
左派重
掌大权,此后布迪厄便更直接地关注他权能所及的一系列问题
第 59 页

如教育、电视和宣传。 这么些年来,布迪厄还一直陆陆续续地
和种族歧视救援组织一起投入反种族主义的斗争,但是同样,他
也不正式加入这一组织。近来,他领导了一项大规模的社会疾
苦调查,旨在清除制度上的障碍,使各种社会的呼声能够通过正
常渠道得到表达,接受审查(参见第二部分第六节)。他在批判
性的超脱和涉入 ,借用埃利亚斯

那对著名的对偶概念]
两者之间的立场,
也体现在
援助波兰的行动中 。那次行动是布迪厄和福柯一起组织的 。
年 月,雅鲁泽尔斯基在波兰发动了军事政变,法国的社
会党政府对此的反应却不痛不痒。该行动就是抗议法国政府的
态度,也是他仅有的几次与有关组织建立有组织的联系的努力
之一;在这些行动中,他力图在知识分子与法国劳工民主联盟
)这一法国工会中最富革新精神的组织之间建立有组织
的联系,此后他一直与该组织保持着合作关系。
不过,布迪厄最不屈不挠的政治行动,或许也是他最不为人
所察觉的政治行动,是他对那些他眼里的知识界隐匿颇深的劣
迹所进行的无情揭露,特别是针对许多新闻记者和学者日益增
长的影响力,因为他们运用其他方法无法在知识界里获得权威,
他们就把新闻渠道当成一条谋求权威的捷径( :

特别是 以及 。或者可以说,这就是布迪厄和
萨特或福柯之间最明显的区别所在:后两位大师基本上将他们
的知识资本运用于较广泛的社会政治领域,而布迪厄则将他的
批判矛头首先指向各种威胁知识的场域自身的暴君 专制 帕
斯卡尔
( 意义上的“暴君专制”。布迪厄采用卡尔 克 劳
斯的方法(本书第二部分注 严厉抨击了这些招摇撞骗的
所谓知识分子,说他们就像特洛伊的木马,是他们自己的世界中
第 60 页

的异己力量。
在布迪厄看来,真正的知识分子,要根据他是否能够独立于
各种世俗权力、独立于经济和政治权威的干预来加以判定。而
要确保这种独立自主,就必须以各种制度化的有序性对话阵地
的存在为前提。《图书评鉴:欧洲书评杂志》就是这样的一个阵
地,是由布迪厄协助创办的。 《图书评鉴:
欧洲书评杂志》被看
成一种对抗知识界里的地方主义和宗派主义的集体性手段。它
的目的首先在于开辟一个空间,艺术家和科学家们可以在其中
遵照各自的规范进行争论。其次在于“粉碎那些相互吹捧的小
集团,正是这些小团体间的彼此吹捧,产生了如此众多的民族荣
耀,
产生了 看起来有些矛盾 以小品文形式出现的虚假
争论在整个世界辗转相传”。最后还在于解放思想,摆脱就地方
性职业地位和支配范围而展开的本位主义的无谓争斗。 在布
迪厄的心目中,
《图书评鉴:
欧洲书评杂志》意在推动形成一种全
欧洲的“集体性知识者” ,
他们能够作为
一种在整个欧洲反击符号权力的力量。与此相类似,自 年
来由布迪厄创办且编辑的《社会科学研究探索》杂志也遵循着一
条政治与科学并举的路线。你可以把这种路线说成是一种提倡
跨学科研究的科学行动主义,它既时刻注意自身在社会政治方
面的意涵和职责 ,又完全独立于任何官方的政治议程。为该杂
志撰文的知识分子,其风格正如布迪厄所言:独立自主,又富有
关怀;
投入,
却不屈于任 何政治
“正统 ,
的教条。
今天,符号的生产者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威胁。有鉴于此,
积极主动地为合乎理性的对话开辟这样的制度性阵地,就显得
愈发重要 了
( 。这里所说的威胁,包括在艺术
和科学的领域里 ,国家的干预和经济利益的渗透都日益变本加
第 61 页

厉;
经营 电 视、
出 版 社、
电 台 的 各大 机 构彼 此 联合,
巩 固 自身,

渐变成独立的文化体制或机构,兜售自己的生产标准和消费准
则;知识分子逐渐被剥夺了评价自身的能力,学术评价标准则为
用来衡量新闻的可读性、新颖性和问题热点性的标准所替代。
所有上述威胁所产生的压力,都使得文化生产者们被迫面临一
个选择:
是成为
“一名专家,
就是说,
一名为支配者服务的知识分
子”
,还是继续
“当一名独立自主的旧式小生产者,
其象征便是固
守象 牙塔只知 演讲授课 的教授” (见 和
。为了摆脱这种致命的抉择,布迪厄呼吁开创一种新
型的参与方式:集体性知识者,从而,知识的生产者们能够首先
通过确立自身作为一个群体的独立存在,而成为自主的主体,去
影响政治。
布迪厄一向对他自己的价值观讳莫如深。不过,从他为他
人著作所作的序言和他对人物的赏誉中,人们仍可发现,是哪些
关键问题对他有所触动。在他对哈布瓦赫(
,他在法兰西学院社会学席位的前任)悲惨地罹难于
纳粹集中营一事的评论里,字里行间不可抗拒地透出一种设身
处地、替人担当的自我剖示情怀。他如此写道:

我深深地知道,在当今这些时日,学术操守并不怎么受
人欣赏,我也深深地了解,所有旨在反对各种宗派主义、建
立一种科学人道主义的努力,是多么容易被斥之为不切实
际的幻想,只属于平庸度日的小资产阶级,属于没有主见的
社会民主主义者。而科学人道主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精
神? 她 拒 绝 将 我 们 的 生 存 一 分 为 二 ,一 半 属 于 科 学 的 严 密
与精确,另一半则交给政治的狂想和激情;她致力于将各种
第 62 页

理性的武器服务于宽宏大量的慈悲信念( :

布迪厄赞扬哈布瓦赫忠诚不渝地坚持一个知识分子的立
场 ,“把一名研究者的工作看作是一项积极行动的战斗使命
反之亦然]
”,他谈到哈氏基于
“对体制的批判
眼光”

,广泛地致力于倡导一种科学理性的政治,
而首先是在大
学范围之内,在这个科学理性成就了自身的特定秩序之内倡导
这种科学理性的政治”。每一个和布迪厄交往过的人,无论多么
短暂,凡听到这些话,都会立即感受到他正在表露出自己最深切
珍爱的那些价值观念。 概言之,这表明了布迪厄的社会学也
可以被作为一种政治( ,就布迪厄赋予该词的意义而
言)来读解:它力图改变那些我们据之建构社会学、世界和自我
的观照原则,并因此使我们有可能合乎理性地以人道主义的精
神去塑造社会学,塑造社会,并最终塑造我们的自我。

注 释

对布 迪厄著作 进行阐 释或批判 性研究 的著作 ,已经有 法语 (其 中有

和 、德 语(
待出)、西班牙语
( 、日语

瑞典语
( )和 英语

;此外还有其他几本英
文著作正在准备出版)。在过去两年中,在美国、日本、墨西哥和德国
第 63 页

都举行了有关布迪厄作品的跨学科讨论会。布罗迪和珀松
通过对文献进行统计,证明布迪厄在美国的读者从
年代起有了显著的增长。有关布迪厄对不同学科的影响的说明,可
以参见:林格( 雷贝里尤( )和夏蒂埃

他们分 别讨论 了布迪 厄对思 想史、
社会史、
文化 史的
影响 ;汉克斯
( 、伍拉 德
( )和科森

讨论了布迪 厄对人类学语言学的影响;奥特纳( )

罗萨尔多
( 讨论了布迪厄对人类学的影响; 博恩和施迈

( )以及多布里
( )
讨论 了布迪 厄对
政治科学的影响;沙茨基 、德里达
( )
和德
雷弗斯
( )讨论了布迪厄对哲学的影响;冈博尼(
和 、
舒斯特 )和毕尔格

讨论了布迪厄对美学的影响;特迪曼 )和维阿拉

)讨论了布迪厄对文学理论的影响。
布迪厄撰写了大约 本书,
近 篇文章(这还不包括十几种语言的
译本和文集,从匈牙利语、阿拉伯语和日语到芬兰语、荷兰语和塞尔维
亚 克罗地亚语)。本书最后的附录选取了他发表的主要作品,重点
是以英文形式出现的文本。
参见吉登斯
( 、亚历山大
( 塞通卡

塞维尔( 、布鲁贝克和华康德
和 即出)对结构/能动作用问题的讨论;并参见柯
林斯
( 和 )和亚历山大等人
( 等 )
对微
观/宏观难题的讨论。通过下文的进一步阐述,我们将发现,像明希

和威利
( )那样将布迪厄归入“结构
化理论”的倡导者是错误的。正如“结构化理论”的先驱吉登斯(
)所指出的,“结构化理论”主要关注的是社会本体论和
概念化的问题;而布迪厄理论发展背后的动力始终是想要把握新的经
验对象,他对于 提炼一套概念图式则很少表现出什么兴趣。再者 布
第 64 页

迪厄的实践理论在时间上比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
至少要早 年,并根植于一套不同的哲学问题[不过近年来吉登

( )也开始关注 作为布迪厄理论纲领核心的主观主义和客观主
义的对立问题]。在布迪厄的两本书中( 和 )
中,
他言简意赅地论述了用来消除微观/宏观、能动/结构的两难命题的惯
习与场域、或位置与倾向的辩证关系。卡普( 、米
勒和布兰森 、
科尔楠 、
哈克 等

( )以及塞维尔
( )比较了吉登斯和布迪
厄之间的异同。
在英美运用“文化资本”概念最出色的学者包括:

(并参见
和 ,以及 。最近的例
子 包括

;并可以 在拉蒙特和拉罗 的文 章(
)中找到不太完整的总结。
对 此更 详尽 的总 结可 以参 见 ,

“社会学是一门将现象上不同的事物看作在其结构和发挥功能上具有
相似之处的思考艺术,也是一门将在一个建构完成的对 象上 例如
说宗教场域 确定的[知识]
,转用到一 系列 新的对象 如艺术和
政治场域等 等 上的艺术”
道格拉斯发现“布迪厄最大的兴趣在于方法”
。布罗迪在一本分析布迪厄作品的大部头著作中总结说,布迪厄
的作品并未提出一套有关社会的一般理论,我们应该把这些作品看作
一种有关社会学知识形成的理论;就社会科学的场域而言,它与自然
科学的及数学的哲学和历史中的历史认识论传统(与
第 65 页

和 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是同质的

正如布鲁贝克所指出的那样:“ 如果人 们不 把布 迪厄著 作中 提出 的概
念、命题和理论首先看作逻辑特性的载体和逻辑演算的对象,而是看
作指出特定的思想习惯、或一组思想习惯的标志物,那么他将获益良
多。概念或命题越一般、越抽象,以这种倾向来解读它就越重要”

哈克等人
( )和伏瓦克
( )指出了布迪厄
的思 想如何以一种螺旋式的方式发展。
例如,
布 迪厄在 年的文 章
(“阶 级处 境 和阶 级 位置 ”)
中 对 阶级 处
境 )和阶级位置 )做了关键性的区别
。在 这篇文 章所 奠定的 同一广 
泛的关系框架之中,
人们可以发现布迪厄的阶级概念从早期到后期的明显演变,后期的
概念把阶级看作是一种根植于社会空间的历史建构[
;参见埃德尔对此的讨论(
。在布迪厄的著作中,所用的一些词汇经常发生细微或看起
来只不过是修饰性的更动[从利益到幻象( ,从统治阶级到权力
场域,从文化资本到信息资本,或最近从惯习到自然倾向( )

变动],但这种小小的更动却往往表明了分析上重要的改进和变化。
(第九章“主观的客观性” 结语)和 最为
详尽地阐述了社会“双重客观性”的概念。
“在社会存在本身的客观性中,社会事实是知识或认知(哪怕是误识)
的对象。社会科学不能像涂尔干告诫我们的那样,‘将社会事实看作
事物’,否则我们将忽略社会科学赋予社会事实的上述所有特性”
,引者自译,也可参见 和

布迪厄和帕斯龙 年在《再生产》一书中(
,引者自译)中给出了“社会形态” )的这一界
定。
第 66 页

布迪厄、尚博尔东和帕斯龙的(社会学的技艺》一书表明(
,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
尽 管在 社会 系统 理论 方面 各自 有所 不 同, 但在 社会 学知 识的 理论 上
却颇有共识。特别是他们都一致赞同“非意识性原则”,即认为社会
生 活须 由不 可化 约为 个人 观念 和意 向 的原 因来 解释 ;这 三位 理论 家
还都反对“透明性的幻觉”,这种幻觉往往是全体社会成员的自发倾
向。布迪厄解释道:“如果说社会学作为一门客观的科学,具有其合
理性的话”,那是因为“主体不能把握其行为的总体意义,把这个总体
作 为意 识的 直接 材料 。他 们的 行动 所 包含 的意 义, 总是 超出 他们 的
所知或所愿” ,
引者自译)

这一“学究谬误” )存在于结构主义认识论的核心,布
迪厄在 及 本书以 下第二部分第一节 中对此作了
探讨。
又如:“关于社会世界的知识必须考虑到在它之前就存在的、对于这
个 世界 的实 践知 识 。尽 管在 初始 阶 段, 必须 以由 这 种实 践知 识产 生
的有所偏颇的局部性表象为对立面,建构关于社会世界的知识,但在
这种知识的考察对象中,决不能忽略实践知识
引 者 自译 )。
伯杰和勒克曼是典型代表( 。他们将
社会结构定义为“(社会认可的)类型化以及经由这些类型化发展起
来的互动反复发生的模式的聚 合体”。而布鲁默( 也坚
持类似的立场,将社会定义为“符号互动”。加芬克尔也是如此,他认
为“一个场景中的各种组织方式,作为一个协调进行的活动,是可以
说明的。完成这种可说明性( )有许多不同的方法,正是
这些方法构成了有组织的社会安排” ,
着 重号 系引
者所加)

这里综合了两个广为人知的提法,它们分别由朗

和 加 芬克 尔
( 最先使用。
第 67 页

在 人类学方面,这些对立具体体现于 年代 时的学 派极端 对立


中。一方面是符号人类学[吉尔兹 施奈德
( 、
特纳

萨林斯
( 和列维 斯 特 劳 斯 式的 结 构 主 义
[利奇
( 、尼海姆
( 道格拉斯]之间的对立,另一方
面则是文化生态学[瓦伊达( ,拉 波波 特
( ,
哈里斯
] 同 政 治经 济 学 及 结 构 马克 思 主 义 的 方 法[ 沃 尔 夫
,布洛克
( ,梅亚苏
( ,
戈德利尔

弗 里德曼 ,
纳什( 之间的
对立。奥特纳
( )
回顾了 年代人类学家之间的
“激烈的论战”,他揭示的情况与社会学的情况惊人地相似。主观主
义 和 客观 主 义 各 自的 支 持 者也 是 经 常 地争 论 不 休( 比 如 网 络理 论 学
者 与 符号 互 动 论 者, 或 者 城市 理 论 中 的人 类 生 态学 者 与 后 现代 结 构
主义的倡导者之间的争论)。奥特纳写道:“文化生态学者认为那些
符 号 人类 学 者 就 像喝 醉 了 酒似 的 , 一 个个 都 是 脑子 不 太 清 楚的 心 灵
主义者,所取的主观阐释途径既不科学,又无法验证;而符号人类学
者 则 认为 那 些 文 化生 态 学 者都 是 愚 蠢 无知 、 枯 燥乏 味 的 唯 科学 主 义
者,只知道计算卡路里,测量降雨量,就是不肯正视人类学迄今所能
确立的唯一真理,那就是:文化是人类所有行为的中介。在‘唯物主
义’和‘唯心主义’,
‘严格的’方法和‘宽松的’方法,
阐释性的‘音位学’
和说明性的‘音素学’之间,到处都爆发着摩尼教式的二元争战,这种
争 战 遍及 了 整 个 学科。

”参 见布 迪 厄
( )
对 奥 特 纳 文 章 的 回 应,

迪厄在回应中粗略地勾画了“实践理论”,以克服这种二元对立。]
参见《人类学知识探索》 杂志关于
布迪厄实 践理论著作的 专号(

年在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的一次讲演中,)人们要求布迪厄给
他的著作归个类,布迪厄
( 选择了“结构主义的建构论”这一
术语,并随即增加了一个相反的陈述“建构主义的结构论”,以强调在
第 68 页

他的理论中,这两个环节(即客观主义和主观主义)的关联是辩证的。
昂萨尔
( 将布迪厄理论 的这一特性归为“生成结构主义”
,而哈克、马哈和威尔科斯

)则将它归为“创生结构主义”

可以回想一下,涂尔干在《社会学方法的准则》中认为:“社会学家
……不管是在确定他的研究对象时,还是在他的论证过程中,都应该
完全 拒绝 运用 那些 源起 于科 学之 外、为 全然 非科 学的 需要 服务 的概
念。 他必 须从 各种 谬误 的观 念中 解脱出 来, 这些 观念 盛行 于俗 人的
思维 之中 。他 还必 须彻 底地 抛开 那些经 验性 的范 畴的 枷锁 ,那 些源
于相袭已 久的习惯的经 验性范畴已经 变成了思想 的暴君”

因此,如果说布迪厄的社会观有时候看起来接近斯特蒂文特
)和古迪纳夫
( )采用的常人方法学或认知人
类学(参见(国家精英》一书中详细阐述的“学术分类的诸种形式”),
那么 布迪 厄的 社会 观所 根植 的基 础,即 在物 质结 构的 对象 性中 社会
分类 的内 容和 具体 的运 用, 则使 他与这 两位 学者 有明 显不 同。 不管
怎样,布迪厄和常人方法学之间的这种鸿沟已被西考雷尔(
)部分弥补了。他在最近关于沟通过程的一本书中,考虑
了文 化资本潜 在的不平 等分配。 库朗 )
对大学学
生的“结社实践”进行了研究,尝试综合加芬克尔和布迪厄,综合常人
方法学和惯习理论,饶有意味。
说句公道话,涂尔干和莫斯在其分析中国思想[后来葛兰内(
)继续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研究]以及在他们那篇文章的结论部
分中,确实表露出这样的观点,即在比澳大利亚和北美大陆的那些部
落社 会更 为发 达的 社会 形态 中, 观念的 社会 生成 机制 也同 样发 挥着
作用 。然 而他 们并 未将 这一 大胆 的命题 用以 分析 他们 自己 的社 会,
尤其是用来分析他们自己的思想。诚如布迪厄( )
所指
第 69 页

出的:“《分类的某些原始形式》的作者,从没有把他在《教学思想的演
变 》一 文 中提 出 讨论 的 学校 体 系的 社 会 史理 解 成各 种 教学 理 解范 畴
的生成性社会学,不过他仍然为这种社会学提供了所有必要的方
法。

布迪厄还在别的地方( 写道:“在分化了的社会中,各种思
维体系显然是‘分类的原始形式’更为精致化的对应物,而学校体系
就 是生 产 这些 思 维体 系 的场 所 之一 。 ” 这正 是 布迪 厄 关注 教 育的 理
由。他对学校体系的研究见诸符号权力社会学的有关章节。在那
里,符号权力被定义为这样一种权力:它强加并灌输各种分类系统,
使人把支配结构看作自然而然的,从而接受它们(尤其参见
:第 一 卷 )。
在康奈尔看来
( ,布迪厄就此开辟 了一条通往一种
“实在论的社会心理学”的道路。
布迪厄
( 在分析法律时论及这一点:“构成我们建构
社会世界的根基的各种知觉图式与评判图式,是某种集体性的历史
努力的产物,但这些努力的基础正是那个世界自身的各种结构:作为
历史建构的、已被塑造的结构。我们的思维范畴在创造这个世界的
活动中的确发挥了作用,但只是在它们与既存结构相对应的限度内
发挥作用”(英译文有所改动)。在别处的文字中,布迪厄又指出:各
种分类体系“与其说是知识的工具,不如说是权力的工具,为某些社
会功能服务,并或多或少地公开被用来满足某一群体的利益”

英译文有改动)

[根据沃尔夫
( )的看法, 欧 洲 的 各 种 语 言 具 有
“过程化约 ) 的 特 性 ,而 且 这 一 点 由 于 实 证 主 义 科
学 哲 学的 影 响 而进 一 步 得到 强 化 。这 些 正 是为 什 么 “我 们 总 感到 不
得不弄些颇无意义的概念界分的原因,比如‘个人与社会’,弄得好像
‘个人’和‘社会’是两个彼此分离的事物,就像桌子和椅子,或者锅子
和盘子一样” ,
又见 ,
第一部分)
。布 迪 厄 和 埃利
第 70 页

亚 斯都 强调 指出 日常 语言 有碍 于社 会 学思 考, 这方 面他 们共 同的 思
想渊源似乎是卡 西尔( ,特别是卡氏在“语言对科学思
想发展的影响”一文中的分析。
方法论上的个人主义[这一术语出自经济学家熊彼特(
认为,所有社会现象在原则上都能够完全根据个人的目
标、信念和行动而得以阐明。反之,方法论上的整体主义则主张社会
系 统具 有不 能从 其各 个组 成部 分的 特 性中 推演 出来 的自 然属 性, 因
此 社会 解释 就必 须从 系统 层面 开始 。 而方 法论 上的 情境 主义 则将 情
境定 位的互 动的自 然属性 作为它 分析的 核心单 元[克 诺尔 塞蒂纳

布迪厄
( 又见 称赞结构主义“把结构方法,或者更明
确地说,把关系性思维方式,引入了社会科学;这种思维方式通过与
实 体主 义的 思维 方式 决裂 的思 维方 式 ,引 导我 们根 据那 种将 各个 要
素与其他要素组合 起来 纳入某个系统 要素正是通过系统获得其
意义和功能 的关系来概括每一要素的特征”(英译文有所改动)。
奥尔曼 )指出:“在马克思关于现实的概念中,
关 系是 所有 单位 中都 不可 化约 的最 小 单位 ,而 这恰 恰是 我们 理解 马
克 思主 义的 困难 的症 结所 在。 在马 克 思那 里, 研究 主题 不是 只作 为
单一实体的社会,而是从‘关系性’的角度理解的社会。”日本哲学家
弘 松( )径直用卡西尔的方式系统地读解了马克思,从而
凸显了这一点[见 和 之间的对话
。而德乔治夫妇的著作( )
则为
很好地理解从马克思一直到列维 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传统提供了
范本。
布迪厄
( ,英译文有所改动)。这就是萨缪尔森所谓的“合
成效应” )和布东
( )所谓的“反直觉效应”
(这两个术语都用来指行动的意外后果),其
实质是场域的结构效应,这些场域的特有逻辑能够、也必须在每一特
第 71 页

殊 情况 中 用 经验 的 方式 加 以 揭示 。 布迪 厄 论 述了 这 些场 域 的 构型 如
何 决定 了 外来 力 量和 变 迁的 最 终效 应 ,参 见
。以上作品分别讨论了艺术
场域、大学场域、精英学校场域和宗教场域中的情况。更进一步的历
史探 讨请见 和
请注意,
权力场域
(见
所处的层次不同于其他场域(如文学、经济、科学、国家科层体制等场
域),因为前者在某种程度上涵盖了其他场域。它理应更多地被理解
成某种“元场域”,具有许多自生的特有属性。(请参考第二部分第一
节注 译注)

惯习“首先体现了一种组织化行动的结果,其涵义与结构之类的用语
相 近; 它 还 意指 某 种存 在 方 式, 某 种习 惯 性 状态 ( 尤其 是 身 体的 状
况),还包括了其他许多方面,特别是某种性情倾向、某种趋向、某科
习性、或是某种爱好”
莫 尔捷
( 把布迪厄的学说解释成用一种侧重考虑行动
的 方式 对 结 构主 义 问题 框 架 的重 新 界定 , 它 导向 形 成一 门 形 式的 人
类实践理论,将言说行为
( )的理论予以一般化,以涵括各
种仪式性的行为。
“身体处于社会世界之 中 ,而 社 会 世 界 又 处 于 身 体 之 中 ”
。比较梅洛 庞蒂
( “所 谓内 在 的 与 所 谓外 在 的
全然不可分割。世界完全是内在的,而我又完全外在于我自身。”从
这种角度来看,布迪厄的整个理论构想无论如何都与利科(
所界定的解释社会学构想完全对立。利科认为:“将‘客观
性’建立在交互主体性经验的前客观化层面之上,并且努力揭示社会
学 所探 讨 的 那些 客 体对 象 如 何从 这 种前 对 象 性的 领 域获 得 自 三性 ,
正是解释社会学的任务所在。”而对于布迪厄来说,社会学要想涵括
现象学,不应该采取置之不理的做法,而是必须通过对惯习的构成进
行 生成 性的分析,将交互主 体 性 植 根 于 历 史 客 观 结 构 中 。 我 通 过 大
第 72 页

量 引证 梅洛 庞 蒂来 说 明实 践感 的 逻辑 , 试图 表 明布 迪厄 是 梅氏 在
社 会学 领 域的 继 承者 ,虽 然 无论 就 这位 现 象学 家 著作 中的 精 神还 是
词 句而 言 ,布 迪 厄的 创新 在 许多 地 方都 与 之不 相 一致 。尤 其 是布 迪
厄 超越 了 主观 主 义者 对实 践 感的 理 解, 探 讨了 实 践感 之客 观 结构 和
运作条件的社会生成过程。
“习惯 是英人对世界的不加反思的基本熟识,是以意向性的方
式 确定 知 识所 面 对的 各种 彼 此不 同 的对 象 的先 决 条件 …… 习 惯既 不
是规划设计好了的‘回应’,也不是常规化了的行为,因为习惯是体现
在 身体 层 面上 的 对感 性世 界 的感 受 性。 正 是在 这 个角 度上 , 它规 定
了经验中的种种行为可能性的领域”
还可以以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举的那个著名的铁锤之喻为
例,说明身体和世界之间的这种直接共存和相互理解的关系:对一把
铁锤的熟练使用,或多或少预设了对它的纯工具性作用的自觉掌握;
这种对铁锤的使用能力,意指使用者对铁锤特殊作用的把握,而无需
知晓有关铁锤结构的专门性知识。有关这类实践把握的经验性说
明,可见萨德诺
( )运用常人方法学对爵士乐手即兴演奏
逻辑的考察,洛德
( 对 培 养古 斯 拉 琴 师
( 南斯拉夫的
吟游诗人)的即兴弹唱诗歌艺术的分析,拉夫( )对日常生
活中如何使用数字的人类学考察,以及华康德(
)对拳击技巧之习得的人类学考察。
“习惯是我们在时间领域中所固有的内在性质;通过习惯的作用,过
去、现在和未来都得到了具体体现”
这里必须注意,不要将梅洛 庞 蒂 的场地
( 提法与布迪厄的场域
概念 ,
法语为 混为一 谈。在梅 氏那里, 场地只是 指称橄
榄球的比赛场地 (法语为 ,而且 没有什么理论意涵。
关 于对 盲 目追 求 过度 严格 的 逻辑 和 本不 存 在的 人 类学 意义 上 的一 致
性的强烈反对,
见《类比的恶魔》 。正如

唐 莱温 所提出的“
:容忍模糊也可能会有许多
第 73 页

收获,只要不是把它作为懒于思考的借口,而是作为负责地探讨极其
复杂的论题的引导。”
对于那些抱怨他的概念“模糊不清”的人们[比如乔普克
,他认为惯习是一个“概念怪物,经常以一种含混的、隐喻的
方式被使用”],布迪厄可以用维特根斯坦的话(
来反驳,即“如果说一个概念依赖于某种生活模式,那么它就必
然存在许多不确定性”。
惯习和场域这一对概念也揭示了一条可能的途径,以摆脱所谓“角色
理论”不断产生的茫然感和内在固有的苍白无力(
布 迪厄 和 理性 选 择理 论 的差 异 ,并 不 像 那些 将 他的 观 点庸 俗 地表 达
为 某种 机 械形 式 的结 构 主义 的 人有 时 所 认为 的 那样 , 仿佛 在 于行 动
者是否自己作出选择。“分析马克思主义”的倡导者帕里斯(
)就犯了这个错误。布迪厄并不否认行动者面临各种选择可能,
发挥主动性,作出选择。他反对的是像理性选择理论家所阐述的,行
动者以一种有意识的、系统的、意向性的(简言之,唯智主义的)方式
来 完成 上 述活 动 。他 的 主张 与 此正 好 相 反, 所 谓深 思 熟虑 的 决策 活
动及对规则的遵循“只有当惯习未能达到预期目的时,才作为权宜之
计,
用以弥补 失败
所以,在拉什和厄里
( )
看 来“
,布 迪 厄 的 核 心
主张是,我们所消费的并不是产品,而是符号象征,是承载着既定的
社会区隔的意向性的符号象征”(着重号为引者加;又见
。与此类似,朱克曼 )也将布迪厄的科学
社 会学 理 解为 分 析“ 如 何在 资 源和 酬 赏 的竞 争 中获 得 最大 生 存机 会
的自我利益与计算”(着重号为引者加)。
试 举 一例 说 明 这 种功 利 主 义 的化 约 。 根 据奥 里 和 西 里内 利(
)对《学术人》一书的阐释,布迪厄在该书中“总结
道 ,充 满 冲突 的 世界 通 过多 种 多样 的 恩 惠交 换 和逐 级 支配 的 网络 得
到平整,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攀高求胜的策略及更广泛意义上的超出
第 74 页

伦理之外的利益,压倒了科学的、道德的理由和根据”。另一个例子
是威普勒
( ,他将体现于身体层面的文 化资本化约为加
里 贝克尔
( )式的“一种特殊的人力资本”,从而实际上破坏了
布迪厄整个理论体系的逻辑。
参见布迪厄
( )对名誉策略的经验研究。这种“没有战略家的策
略”与福柯的思想(见 )没什么不同,
只 是后 者缺 少 惯习 的性 情 倾向 的 概念 ,不 能 将由 历史 赋 予的 客观 结
构 和行 动者 的 历史 实践 联 系起 来 ,从 而缺 乏 某种 足以 说 明策 略的 社
会模式形塑和客观意义的机制。
“总体性社会事实”是“在某些情况下,调动了整个社会及其制度的
……而在另一些情况下,则调动了大量”属于司法、宗教、经济、审美
和语法秩序的“制度”的那些事实( 。 这一概
念 有助 于人 们 认识 到摆 脱 狭隘 的 、刻 板划 分 的观 察途 径 的必 要性 。
但 如果 这一 概 念助 长某 种 用来 掩 盖缺 乏严 格 的对 象构 建 工作 的、 不
够严格的“整体论” ,那么它本身也是危险的。
布迪厄在这里应 和了米尔斯大约 年前
( )
发出的
警告:“那些囿于方法论条条框框的人,总是拒绝讨论任何有关现代
社会的事情,除非它们已经被‘统计仪式’一点点地做了精致的研磨
打理。

尽管存在用语和语调上的明显差异,布迪厄的立场和利伯森在《别忘
了它》一书
( )中“从营垒内部”提出的对唯方法
论主义的批判之间仍有众多契合之处。
布迪厄接着指出:“某些方法学家对社会学家提出谴责,说他们从来
只认同于一种理解社会科学的方式, 无 疑这 是一 种 在美 国体 制
中 占据 支配 地 位的 方式 ; 仅凭 科 学社 会学 最 基本 的技 巧 就足 以确 认
到:这些谴责的策动潜力来自这样一个事实,即它们使许多社会学家
可以把他们所受教育中的某些缺陷转变成对这些教育的有意拒 斥
这些最基本 的技 巧 也同 样能 够揭 示 许多 方法 论学 者 何以 对任 何与 狭
第 75 页

隘 教条 有 最微 小 的偏 离 的事 物 都不 屑 一 顾, 他 们把 这 些教 条 树立 为
绝对的严格尺度,用以掩盖一个事实,即他们自己的实践是一种缺乏
想 象力 的 老一 套 ,几 乎 总是 缺 乏那 种 无 疑构 成 了真 正 严格 性 的真 正
前提:对研究技术和研究程序的反思性批判
在美国的大规模研究项目往往就是这种情况,在这些研究项目中,事
实表明,对于教授的研究项目的对象,实际上只有为他们工作的研究
生才能直接接触到。而与此相反,到目前为止,布迪厄写入他的著作
的许多实地观察、访谈和技术分析,都是他本人亲自从事的。他和他
的合作者在 年代和 年代对精英学校进行了大规模的研究 (通过
统计调查、深度访谈、民族志和文献追忆的方法),对这些研究的组织
和实施所做的说明( ,可以使读者很好地理
解布迪厄在方法论上的警醒 ①的原则在实
践中的体现。在法国的主要的调查机构中,(定量)方法论学者和访
谈 员之 间 存在 着 社会 距 离, 而 且前 者 认 为在 调 查中 所 应该 做 的与 后
者 实际 在 实地 调 查中 的 所作 所 为之 间 也 存在 巨 大差 距 。有 关 这一 方
面的饶有 兴味的经验研究,参见 ;
也可参见
所做的另一项刻划。在法国,
和 从一个受布迪厄影响
的立足点,对科层统计资料的生产过程进行了批判性分析。
孔德在《实证哲学教程》的第一卷中写道:“对方法的考察不应脱离运
用 此一 方 法的 经 验研 究 ;否 则 ,这 样 的 考察 就 只能 是 一个 僵 死的 研
究 ,无 助 于在 致 力这 一 研究 的 心智 中 滋 长科 学 的种 子 。当 我 们从 抽

所谓“方法论上的警醒”,是指在具体的经验研究中,始终保持对
所使用的方法 的适用 范围及其背后的理论假设的反思性关注 ,
并在研究中尽量避 免各种 彼此对立又相互补充的危险倾向, 布
迪厄的这一思想与 巴什拉的 “认 识论上 的警醒”观 念有密切的 关

( 参见 ) 译注
第 76 页

象的角度考虑一个研究对象时,针对它所发表的任何言论,都被化约
为一种含糊得对思想体系不能产生一点影响的一般性概括。”(布迪
厄在《社会学的技艺》一书的卷首引用了孔德的这段论述。)这也是康
归 翰的 医疗 科学 史 中的 一个 观点 , 而康 归翰 的学 说 对布 迪厄 的认 识
论 的形 成发 挥了 重 要的 作用 。在 美 国, 卡普 兰通 过 强调 “重 构的 逻
辑” )
与“ 运 用 逻 辑 ” )
之间 的区别,
倡导一种与布迪厄的观点近似的立场:“(重构)的逻辑的规范性力量
未必就能改善运用逻辑”,这首先是因为,重构的逻辑把注意力集中
在那些科学家 不肯去做的事情 如 果 那样 做 会 败坏 他 实 际的 所 作
所为;其次,与描述科学实践相对,重构的逻辑倾向于将科学实践理
想化

里茨 尔
( “编 纂和充 实元理 论” (即试 图实现 更深刻 地理
解理论、创生新理论或提出有所贯通的理论视角)的努力,其基本特
征就是以一种彻底和有意的方式脱离现实世界和经验研究的关注
点 。因 此, 布迪 厄 对理 论与 经验 研 究的 关系 所持 有 的观 念也 与吉 登

( ;也 见 )的观念不同,因为吉登斯坚
持理论具有相对于经验研究的“相对自主性”,并且捍卫概念工作和
本体论工作本身的 价值。亚历山大( 则是从
另 一个 角度 提出 了 对“ 一般 性的 理 论话 语” 的中 心 地位 的强 有力 辩
解。
在今天的美国,社会学职业的组织形式似乎是这样的,即一个学者若
要被承认为一个“理论家”,几乎就必须不去从事经验研究,而集中全
部精力撰写那些讨论概念和其他理论的晦涩难解、术语连篇的论文。
斯廷奇柯姆
( )尖 锐地指 出 ,在 理论家 的话
语的抽象层次(或者说与鄙俗的现实世界之间的遥不可及的层次)同
理论家的职业(教授)身份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正是那些最远离
有血有肉的、充满酸甜苦辣的现实世界的理论,享有着最高的声望。”
西卡
( )还补充说 :“察看一下那些最受行会 (指社会学
第 77 页

的协会 译注)成员敬重的刊物,同时留神那些观念体系 被不
严格地称为‘理论’ 如 何与 一 系 列资 料 和 得出 颇 受尊 敬 的 结果 所
要求的方法之间的(哪怕只是说说而已)关联方式……这些文章中的
大多数要么是不加掩饰地毫无理论,或者更糟的是,装点门面地添加
一些理论 重 点 号为 引 者 加 ) 。对 美 国 社 会 学状 况 的 另 一 个敏 锐 的
观察 者柯 林斯
( )
同 样 指 出“
:在 这 一 领 域 中 ,
被视为方法论 定量研究的一方和理论 定性研究的一方之间存在
着 相当 大 的 敌意 。 更为 严 重 的是 , 具有 这 样 或那 样 特长 的 实 践者 往
往身处不同的学术网络,这样往往在对对方所知甚少的情况下,以缺
席方式‘判决’对方的立场‘有罪 。科 尔曼
( :
第一章)
也 注意 到 , 在理 论 和经 验 研 究之 间 存在 着 持 续不 断 并日 益 加 深的 裂
痕(尽管科尔曼对这一裂痕的根源所做的“诊断”与布迪厄不同)。
“马克斯 韦伯提醒我们注意,在战争艺术方面,最伟大的进步不是起
源于技术发明,而是肇始于军士的社会组织的改变,就像马其顿方阵
的 发明 这 个 例子 所 表明 的 那 样。 人 们可 以 遵 循同 一 思路 , 探 究是 否
科 学生 产 和 科学 流 通的 社 会 组织 的 改变 , 特 别是 借 以进 行 逻 辑控 制
和 经验 控 制 的沟 通 方式 和 交 流方 式 的改 变 , 也能 促 进社 会 学 中科 学
理性的进步,并且,比起对新的测量技术的推敲,或认识论学者以及
方法论学者那些喋喋不休的告诫和‘预设’讨论,上述组织和沟通方
式的改变是否更为强有力”
与布迪厄相同,米尔斯
( 也认为,宏大理论和对现实心
不在焉的经验主义“都可以看作是要‘确使’我们不对人与社会了解
得太多 前者是用形式性的、含糊不清的愚民主义 ,后者是用同样
形式性的、空洞无物的新花样来达到这一目的。”
默顿将他的论述划分为两个对称性的章节( :
第 四章 和第
五章),即“社会学理论对经验研究的影响”和“经验研究对社会学理
论的影响”。这一事实也表明了这一点。
西卡
( )针对经验研究学者中完全缺乏对
第 78 页

理论的关注这一现象评论说:“那些谋求常规研究的财富的学者不会
为求一名之立,旬月踯躅。他们必须精心安排他们的时间和精力,所
以 如果 沉闷 乏味 的 理论 工作 不能 帮 助他 们得 心应 手 地改 进经 验研 究
的效率和生产率 不 论 这种 效 率 和 生产 率 是 如 何测 量 的 理论

工 作就 要么 淡化 成 一种 更易 处理 的 方式 ,要 么被 全 盘抛 弃… …对 于
那 些从 研究 生院 毕 业年 数不 多并 决 意谋 求研 究资 助 的普 通的 社会 学
家来说,理论(或思想)与一次成功的研究资助申请中所涉及的其他
因 素之 间的 关系 并 不值 得令 人劳 神 费心 …… 每个 人 都清 楚, 其首 要
的问题 至 关重 要 的问 题 乃是如何搞到
研究所需要的钱 毕 竟, 技术 是可 以 待价 而沽 的 …… 而且 在大 多
数情况中,我们为了寻求资助而耗尽了自己的精力。”
这 一点 在像 贫困 研究 这样 的局 部 社会 学场 域中 特别 明显 ,一 方
面 这类 研究 在科 学 上处 于被 支配 地 位( 贫困 研究 在 学术 上处 于一 种
死气沉沉的状态,在这一领域较有进展的部分 例如,“贫困文
化”
、行动的规范概念,
或 对“ 社 会 病 理 学 ”的 道 德 关 怀 中,
早已名
誉 扫地 的那 些理 论 和研 究角 度依 旧 指导 着经 验研 究 和政 策建 议, 并
残留在那些大批量生产的本科生教材中),另一方面却以学术权力的
方式居于支配地位(贫困研究支配着大量经费,并在科学的科层体制
中占上风:近来到处泛滥的由各种著名的基金会资助的对“城市底层
阶级”
的 研 究 方 案,
就 证明 了 这 一 点 )

“任何科学工作,不论它的出发点是什么,除非它跨越了理论和实验
之间的界限,否则就不会令人完全信服” 。有
关这一看法,也可参见
“ 如果 各种 实践 运 作的 价值 足以 与 这些 实践 提供 基 础的 理论 的价 值
相提并论,那么这是因为理论在操作等级制中所占据的位置:它实现
了理 性相对 于经验 的在认 识论上 的优先 性”

参见下文 第二 部分的 第五节 ,和布鲁 贝克的 论述


第 79 页

布迪厄的理论是一种积极的、活生生的和科学的惯习的产物,因此对
他的著作进行唯理论主义的解读或纯概念式的注疏就显得特别不适
当(这是在他的“方法”与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之间的又一个差异)。
举一个例子,可以看出这种对布迪厄作品的唯理论主义解读是如何
损害了这些作品,例如华莱士( ,他竭力往布迪厄的著
作里“读入”一种规范和精神感应的理论,还“读入”一种对社会结构
和文化结构辩证关系的关注,而这种社会结构和文化结构则在一种
极端实证主义的面纱下被理解为彼此可分离的因果 解释变量。布
迪厄著作的非逻各斯中心的特点也可解释为什么他没有“沉迷于”使
他的概念获得毫无含糊的意义,他也不关心默顿中层理论所特有的
详尽的阐明、定量化的潜力和反复的诠释(
其中包括加芬克尔和常人方法学的主张,人类学中流行的“作为文本
的人类学”[克利福德
( 、马尔库斯
( 、泰勒

等]
,布卢尔
( )和伍尔加( )所领导的“科学
的社会研究”思潮,普拉特
( 和阿什莫尔( )
等 倡 导 的“ 后
现代”社会学;此外还有古尔德纳、伯杰
( 、
吉登斯和批
判 现象 学学 者奥 尼尔 ( )也都倡导“反思性”。阿什莫尔
:第二章)在他的“反思性与知识的讨论综录”中“清
算”了科学、艺术和人文学科中反思性的不同涵义和用法[尽管他在
他的“清单”中赋予反思性以自觉的“创新性”和“肆无忌惮的创造力”
,原文如此 原注者注)意涵,经常混淆而不
是澄清了这一概念]。
有关常人方法学中内生反思性( )
和指 涉反 思性
)之间区别的论述,参看波尔纳撰写的一篇颇有
启发的文章( ;
并 参见
“社会科学趋向于‘消融’在它所涉及的环境之中 (而且)社会科
学恰恰对这一环境的构成过程本身具有非常强有力的影响”
“双重解释学” )这一概念与布迪厄
第 80 页

的“理论效应” 观念的一般提法是比较类似的。
最近,吉登斯 ,引文见页 )
将反思性定义 为
“这样一个事实,即根据新获得的有关社会实践本身的信息,不断考
察和改造这些实践,并因此以构成的方式变更它们的性质”。吉登斯
认为这种反思性是现代性的一个规定性特征。
‘反思社会学’的历史使命……就是改造社会学家,深深地渗入他们
的日常生活和日常工作,用新鲜的感受性来丰富他们,并将社会学家
的自我意识提升到一个新的历史水平”
伯杰
( ,也 见 )说“
: 毋 庸 置 疑 ,反 思 性
要求一个‘主我’。社会学的根基贯穿于作为整体的人的社会学家”,
而且“因此,他必须面对的问题不仅是如何工作,还有如何生活”。伯
杰的这些说法响应了古尔德纳的论述( 古尔德
纳宣称我们必须“日益认识到我们与那些我们所研究的(对象)之间
的‘亲缘’关系的深度,……所有的人本质上都与那些被我们通常看
作职业上的‘同事’的人很类似”
(同 上 书, ,
这样,
准 救 世 主 式、

在 改 造 学 者的 存 在 方 式 的 反 思 性概 念 让 位 于 一 种 认 识论 自 治 主 义

古尔德纳
( 确实告诫说:“导致学术界背叛它自身
信念的力量,不仅包括外在于学术生活的力量,也包括那些学术组织
自身内在的、并根植于学术界与众不同的亚文化的那些力量。”但古
尔德纳并没有倡导对这些“内在”因素进行分析(哪怕是用“亚文化”
这样的术语粗略、狭隘地加以界定),而是径直去鞭挞“学院人士和大
学”,因为“在使我们这个更大更广泛的世界丧失人性方面,它们本身
是积极活跃、心甘情愿的代理人”。
“ 不论 哲学 还是 社会 科学 都未 能把 握 实践 …… 这一 点在 于这 样一 个
事实:正像在康德那里,理性认为,理性判断原则并不存在于理性自
身,而是存在于判断对象的性质之中;同样,对实践进行的学术思考
将它与实践的学术关系纳入了实践之中” 。在 晚
第 81 页

近的一次演讲中,布迪厄 得更远,他甚至提出
“ 在 我们 的 学 术 思维 和 实 践这 种 不 可 思议 的 事 物之 间 存 在 着一 种 不
相 容 性。 在 学 术 思维 中 存 在一 种 思 维 方式 , 它 预先 假 定 应 该悬 搁 实
践 中 不可 或 缺 的 紧要 事 务 以及 应 当 运 用那 些 针 对实 践 构 建 的思 想 工
具 。 如果 我 们 将 这种 思 维 方式 适 用 于 实践 , 将 会妨 碍 我 们 理解 实 践
本身”。理性行动理论(例如, )是这种唯
智 主 义谬 误 的 缩 影, 它 将 其极 端 理 性 主义 的 行 动模 型 物 化 ,并 将 它
“注入”行动者的头脑,从而不利于研究他们行为中固有的那种实际
存在的实践理性(
因此我不同意拉什( )
的观点,
他 认 为“ 看 起 来 ,

迪厄的反思性更接近这种类型的观念”。
在过去的十年里,这些“后现代”人类学家坚决主张,对殖民主义的批
判和有关表象局限性的理论工作(特别是解构)已经削弱了民族志论
述的权威性,并揭示出各种民族志研究不过是花言巧语的把戏:这些
“不可避免的具有权宜性、历史性和可争辩性的”表象之所以能够令
人心悦诚服,归根结底依靠大量文本上的常规约定(
。文本反思性指的是这样的观念:“文本并非仅仅是以显而
易见的方式来描述一种独立的现实秩序”,相反,其本身“已经卷入构
建现实的过程中” 。参见斯潘塞对此所做的批判
性总结
( ,并参见马尔库斯和库什曼
,克利福德和马尔库斯
( ,
吉尔茨

泰勒 )
和马楠 )
的著作,
这些人都是这一派的代表。
巴纳德 )表明,布迪厄“已经指明民族志怎样才
能在具有反思性的同时,不导致自我迷恋和丧失鉴别能力”,而且布
迪厄也提供了“一种方式,使那些作茧自缚的民族志学者和民族志理
论家得以重觅出路”。
认 识反 思 性 和文 本 反思 性 之 间的 鸿 沟是 显 而 易见 的 ,要 想 认 识到 这
第 82 页

一点,可以将拉比诺的《摩洛哥实地研究的反思》和罗萨尔多的《文化
与 真理 》两 本 书的 重要 结 论与 布 迪厄 的《 实 践的 逻辑 》 一书 的前 言
)相互对照。拉比诺“返归”他的实地经验,集中在他与“他人”
交往时的“自我”,并集中在洞察一种异域文化世界的工作中所隐含
的 道德 方面 的 问题 。他 们 紧紧 盯 住观 察与 参 与的 相互 作 用关 系, 发
现在喋喋不休地寻求“本真性”之后,自然导向了这样一个结论,即
“所有文化事实都不过是解释,而且是众说纷纭的解释,这一点,无论
对于人 类学家还是 他们访谈的 本地对象来 说都是千真 万确的
。与此类似,罗萨尔多(
认为:“进行社会分析的学者应该从大量不同的位置来探索他们
的主题”,特别当个人“属于错综复杂的社会共同体时就更是如此了。
…社会分析因此成为一种理解的关系性形式,在这种形式中,关系
双方积极地从事‘文化的解释’活动”。布迪厄拒绝接受这种将民族
志学者的解释与本土居民的解释混为一谈的观点,而且对“本真性”
也没有什么兴趣。他无意迎合罗萨尔多( )的理论,
去鼓吹“没有一个观察者是彻底无知的,也没有一个观察者是全知全
觉的”这种陈词滥调,他想要做的,是对人类学知识的局限进行理论
探讨。
在 拉比 诺 的解 释 学意 图 同他 进行 访 谈的 本 地对 象 所具 有 的实 践
考 虑之 间, 存 在着 很大 的 差距 。 拉比 诺根 本 没有 注意 到 这种 差距 对
人 类学 知识 所 具有 的歪 曲 作用 。 他将 实地 研 究展 示为 “ 具有 一定 限
度交流方式的交互 主体性的构建过程” 。这表
明,他像罗萨尔多一样,陷入了学究思维方式的陷井,这种学究思维
方 式认 为人 类 学家 和本 土 居民 在 共同 进行 着 解释 活动 。 (虽 然拉 比
诺 论述 中的 某 些段 落表 明 ,偶 尔 他也 意识 到 本土 居民 在 他们 的实 践
策 略 中 将“
(他)
概念化为一种资源”
,但 大 多 数 时 候,
拉比诺
还 是 将 他 所 访 谈的 本 地 对 象 当 成 在 那 里 帮 助他 完 成 解 释 学
任务 的朋 友。
第 83 页

有关布迪厄的人类学与列维 斯特劳斯的人类学,以及他们在人类
学实践方面相关联的概念,巴纳德进行了颇富洞见力的比较(
。有关布迪厄与吉尔茨的比较,参见李的文章
有关布迪厄著作中对这一经验难题的逐步解决,参见布迪厄的下列
作 品: ,和 ,特别是 第
页的简表。
囿 于 篇 幅 ,我 们不 能 讨 论 人 们 经 常 针 对 反 思 性 的可 能 性 或 可 欲 性
)所提出的三种经典性的反讦:自我陶醉、徒劳无功和无
限逆推
( ,这三者又导向 自相矛盾、唯我论或激
进的认识相对主义(
。至今 没有一个批评 者针对布迪 厄提出过这些 批评意
见 ,这 一 事实 看 起来 表明 这 些意 见 没有 一 个能 以 直接 了当 的 方式 运
用 到布 迪厄 的 身上 。
事 实上 ,
对 《学 术人 》 他讨论认识反思性的
主 要文献和鲜明例证 的评论 ,恰恰在相反的方面产生了误解 。
评论者明显只考虑这本书的表面对象(法国大学、 年的五月风暴),
而 忽视 了这 本书 更 深刻 的方 法论 讨 论和 理论 讨论 。许多 学者 也抱 怨
这 本书 有关 作者 本 人在 学术 界的 个 人经 历方 面的 内 容太 少 ,也就 是
说 ,布 迪 厄 自 我 陶 醉 得 还 不 够 。布 迪 厄 和 华 康 德 的 文 章
以 及 本 书 第二 部 分 的 第 六 节 探 讨 了反 思 性 毫 无
功 效的 问题 。
“在每个人之中都积淀着朴素幼稚的人道主义 ,要作为自我以及自我
的真理的主宰者和拥有者,除了自我的决定作用,不愿承认任何别的
决定论(即使这种人道主义承认这些自我决定作用是无意识的) 。无
论何种主张,只要它尝试证明那些最具个人性、最‘显而易见’的行动
的意义不属于成就这些行动的主体,而是诉诸整个关系系统,认为是
在 这一 关系 系统 中 ,并 通过 这一 关 系系 统 ,这些 行 动才 得以 成就 自
身,那么,这种朴素幼稚就会把这样的主张在经验中体现为‘社会学
的’或‘唯物主义’的化约论

第 84 页

(中译文参考
,对华康德英 译文略有修改。 译注)
正如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一书( )
中所写
的:“并非当我们更个体化时,我们就更具个性……个性的本质特征
正是我们身上的社会部分。”
布迪厄
( 坦 然 承 认“
:在 大 学 里,
我 从来 不 是 一 个 心
满意足的成员,我的心中也从未满怀惊喜,要为一项神秘的事业而献
身,
即使在学生时代的‘见习期’,
我也没有这种感觉。
”参见在卡萨诺
瓦的广播节目中德里达对此的证明(
年布迪厄在阿尔及尔大学讲授“阿尔及利亚文化”的课程。对于
当局和占领军来说,这是一个挑衅 ,因为在他们看来 ,哪怕只是承认
阿 尔及 利亚 文化 这类 东西 的存 在 ,也 等于 是对 民族 主义 解放 战线 的
公然支持 。在里乌和西 里内利所编辑 的文集 (
中 ,记录了阿尔及利亚战争对法 国学术场域的运作所产生的 影
响。
在“胸怀大志的哲学家”
一文( 中,
布迪厄再现了哲
学家“高山仰止”的形象在打算做一个知识分子的青年人那里所产生
的几乎不可抗拒的强烈吸引力:“一个人之所以成为‘哲学家’,乃是
因为这个人已经被社会加以神圣化 ;而一个人之所以被神圣化,乃
是因为这个人得益于‘哲学家’的尊贵身份。对哲学的选择是那种强
化法定狂妄(或傲慢)的法定保障的一个表现。”布迪厄对认识论问题
的敏感也是他在科学史和科学哲学方面受教于康归翰和巴什拉的结
果。

神圣化
( 是布迪厄探讨国家(或科层场域)与符号权
力之间关系的一个重要概念(参见 ,
也 可 参见
(国
外社会学》 年第 期所刊 载的华康德的两篇文章)。 译

第 85 页

继在巴黎大学 (索邦)和里尔大学(这时,他定居在巴黎 ,定期来往于


巴黎和里尔之间)进行了简短的教学逗留之后, 年,
也就是他
岁那年,他被任命为社会科学高等研究中心的成员,这个中心由布罗
代 尔、
阿隆 和列 维 斯特劳斯指导(在布迪厄第一本英译著作《阿尔及
利亚纪事》一书的封底,阿隆和列维 斯特劳斯二人的题词十分惹人注
目) 。另一个重要的有利因素是地理上的稳定性 :始终留在首都 ,这
使布迪厄可以建立一种集体性的研究手段,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 ,能
够 积累 并 集 中学 术 上的 关 系 ,而 这 一点 在 美 国的 学 术场 域 是 很难 实
现的 ,因为在美国学术界 ,社会科学家具有相当高的空间流动率 (而
且存在这样一种倾向 :学者在科学等级制中的地位越高,这种流动程
度也越高) 。有关对社会科学高等研究中心从创生直到 年代的情
况的历史分析,参见马宗的专著( )和布迪厄的简短前言

布迪 厄并 不像 拉什
( )
所 说 的那 样“
,赞 成 福 柯 的权 力 /
知 识 假 设(
”见 里,布迪厄对这一观点的
批评)。尽管布迪厄对理性的先验化已心存戒心,但他仍全心全意地
支持启蒙运动的理性设想:“这种反科学主义已经成为今日的时尚,
使新进的思想家们有利可图。与此相反,我捍卫科学乃至理论,尤其
是当它能发挥作用 ,为我们提供更好的对社会世界的理解之时。人
们并不是非得在蒙昧主义和唯科学主义两者之间择一而就 ,克劳斯
)说得好:‘我拒绝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做法
。卡尔霍恩
( )在讨论布迪厄的学说时,视之
为“普遍主义和特殊主义、理性主义和相对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
主义间合理的第三条道路”,这种看法颇具启发。
“何谓‘科学’本身,这一问题必须提出来。科学改变了人们,使他们
和以往不同,在这种意义上科学本身不正是‘政治活动’和政治思想
吗?
尽管布迪厄和福柯相仿,都 对理性抱持一种断裂主义( 和
第 86 页

建构主义的观念 ,并用历史主义的态度理解知识(见他对福柯题为
“求知的愉悦”
的 一篇称道文章,
刊于《世界报》, 年 月 日)

但布迪厄反对福柯悬置科学性问题 。福柯在许多地方怀着某种认识
论上的不可知态度,通过对因果性和总体性问题“分别进行且彼此独
立地双重置括号” ,见
,心安理得地悬置了意义问题和真理问题,然而布迪厄则
通过指出科学场域的运作过程而重新思考了这两个问题 。这里,就
像有关“非意图”策略和有关权力的一些论点那样,场域概念又一次
标示出布迪厄和福柯之间显著的分歧。
“矛盾的是,社会学正是通过将我们从对自由的幻觉中,或者更确切
地说,从被错误地寄托的对虚幻的自由的信念中解救出来,而最终使
我们获得了自由。自由不是什么既有之物,而是一种战利品,是一种
集体性战斗的成果。我遗憾地发现 ,人们凭着一种可怜的自恋性里
比多的名义,在草率作出的对各种现实的拒弃态度唆使下,自我剥夺
了那种使他们能够去构建自我 至少能更多一点 即以某种重
新占有自我的努力为代价 ,真正地将自我构建成某种自由主体的手
段” 。因此,就像拉比诺认为的那样,很难相信
“布迪厄会满心欢喜地与他人一道,将‘解构的腐蚀性酸液泼洒到’传
统的主体
(概念)
上”
在这一点上,布迪厄又一次与埃利亚斯彼此达成了默契(
在后者看来,“科学家就是神话的终结者”。有些人会持有异议,认为
社会学不应执着于揭露社会的既定认可的形象 。对这些人,布迪厄
的回答是:“科学的话语只是对那些对社会世界业已抱持一种中魔式
的立场的人 ,才显出除魔的效力。而科学话语对下述两种现象则保
持不偏不倚的中立的立场 ,即那种满怀希望看待现实的乌托邦主义
和那些令人扫兴地唤起人们注意偶像化的法则的倾向”[《社会科学
研究探索》 )创刊号,
见编辑发刊词,
无标题]

第 87 页

社会学家不是“那种恐怖分子式的探子,出现在符号控制的各个角落
为之服务”
贝 拉( )认为涂尔干也持有这种看法。沃尔夫认

( “社会学应该重振曾经是 苏格兰启蒙
思潮核心的道德传统……而社会科学家是改头换面后的道德哲学
家。

例 如 ,要 想确 保 政治 家们 或 群体 领 袖们 的 行动 更 多地 以集 体 利益 为
目的 ,我们就必须 “构建这样的社会世界,在其间就像马基雅维利所
描绘的理想共和国那样,行动者们的利益和兴趣在于善行德操,在于
公正无私,在于献身公益 ,在于维护人民作主的共和国” 。政治领域
同科学领域的情况是一样的,“如果我们致力创造一种道德政治(
)的制度手段,那么,就有一定程度的可能性产生(遍布
社 会 的)
道德 性 ”
布 迪厄
( 坚持认为,甚至连认识论本质上也是政治性的:
“知识理论是政治理论的一个向度,因为强加各种现实建构原则的特
定符号权力 在特定 的社会现实中 就是政治权力的一个主要
向度。
”换 言 之“
,知 识 理 论 和 政 治 理 论 相 互 交 织 ,
不 可 分 割:
每一种政
治理论都包含了 至少暗含了 某 种 感 知社 会 世 界 的 理论 。这
种 感知 社 会世 界 的理 论是 根 据一 系 列对 立 组织 起 来的 ,而 这 些对 立
又极其类似于我们在有关自然界的理论中所能发现的那些对立”

引者自译)

“作为一门致力于揭示科学生产的各项法则的科学,(社会学)向我们
展示的并不是支配手段,而也许是支配支配的手段 (

引者自译)

汤普森
( )
有 如 下 评 论“
:布 迪 厄 首 先 是 一 位
社会科学家 ,他很少从事规范的政治理论研究,也不试图替特定社会
群 体策 划 什么 政 治方 案或 政 策 。但 是他 不 遗余 力 地对 以最 繁 复 、最
细 微的 形 式出 现 的各 种权 力 和特 权 进行 无 情的 揭 露 ,在他 的 理论 框
第 88 页

架里,对那些构成这个社会世界、这个他对之进行了如此精细入微的
解剖的社会世界的行动者们,给予了相当的重视,这些都使他的著述
蕴含着潜在的批判力量。”
特纳
( )在向英国读者介绍布迪厄时,将他说 成是
“左翼强硬派社会批判家里健在的老前辈”,是“欧陆‘哲学家明星制
度’的尖锐的反对者”

奥 里和 西里 内利 对 二战 以来 法国 知 识分 子的 政治 参 与情 况以 及请 愿
活动在这些参与活动中所发挥的关键作用进行了调查研究(参见
第 章)

参见布迪厄对萨伊德( 在阿尔及利亚战争(那是他们共同经历
的)中的政治立场的响应,见他为后者的《移民或异他性的困境》
,即
)一书所作的序言。
布 迪厄
( 回忆道:“斯大林主义的压制是如此令人激愤,于是
我们在 年左右同比安科( 、孔德
( 、马林

德里达、帕里安特
( )以及其他一些人一起,创建了一 个委员
会,叫作保卫自由委员会,拉杜里( )在学校的(共产
党)基层会议上斥责的就是这个委员会。”
他的第一本书《阿尔及利亚纪事》 )
由灯
塔出版社
( )在美国出版发行,封面上印着一面飘扬着的
国旗,一面尚待诞生的阿尔及利亚共和国的国旗。
尤其参见布迪厄和帕斯龙著作中(
对比有关学生所处时代氛围的意识形态思潮和社会学思想的图表。
目前唯一为人知晓的教授声援五月风暴的宣言,就是由布迪厄起草
的,不过他同时还呼吁制定某些措施,以抵制学生的呼吁中体现出
的乌托邦主义
(见《五月的思潮》,
布迪厄为了给密特朗的 年总统施政纲领中的教育部分提供咨
询 , 起草 了 一 份( 法 兰 西 学院 就 我 国 教育 前 景 的报 告 》
第 89 页

,并就此与许多欧洲国家的一批商贸公会组织交换了意见 ,
随后 同意与生物学家格罗 )
合 作 领 导 一 个“教 育 内 容
改革委员会” 。该 委员会是咨询性的 ,负责推进一 项长期性的学校
改革计划 ,那是当 时罗卡尔的社会党政府的重点计 划 。他还支持一
项有关拼写法的改 革计划 ,这一计划充满了政治色 彩 ,并在一个面
向全欧的公营文化 电视频道的创建过程中发挥了积 极作用 [该频道
的负责人是他的同事,中世纪史专家杜比
( 。布迪厄
还活跃在一个倡导取缔公共电视(频道)中的广告的压力集团中。
见 。有 关此 次反 响颇 大的 请愿运 动及 此后 一系 列支
持团结工会的声明的详细介绍,参阅 ,
又见布
迪厄在《解放报》上发表的短文 ,又 题 目 恰如 其 分 ,

为 “重扬左派的自 由意志传统” 。布迪厄在文中呼 吁从制度上接受
肇始于五月风暴的法国政治生活中的“反制度潮流”(比如说,生态
学,
女权主义,
权威批判等等)
。最近,
布迪厄还就海湾战争
(“ 反 对
战争”
,与其他 名来自法国和阿拉伯国家的著名知识分子共同署
名的一 篇文章,
载于《解放报》 年 月 日)
和 移 民 与内 聚 力
年 月 日的一次访谈,载于《每日时报》
问题公开表明了立场 。有关社会学在政治和时事方
面应发挥的作用这方面,布迪厄所持立场和想法的更广泛的情况,
参见 ,
以及

自 年以来,《图书评鉴:欧洲书评杂志》已然成为法国、意大利、
英国、西班 牙、葡萄牙和德国等 国各大全国性报纸的副 刊。它的编
委会由来自这些国家的知识界领袖组成,而布迪厄则是其主编。
见布迪厄为《图书评鉴:欧洲书评杂志》撰写的编辑卷首语(后未刊
行),他在那里面向英国读者说明了(图书评鉴:欧洲书评杂志》的编
辑宗旨
( 引述):“知识分子自己从不发动政治运动,但
他们能够为 之也应该为之襄助一 臂之力。他们能够提供 权威,贡献
第 90 页

出自己的文化资本。然而今天,大致说来,他们并非如此。传媒吓
跑了优秀的思想者,他们退缩在学院中,不问世事。而公共的论坛
却被半吊子的知识分子 比如 那些 后 现代主 义者 接管。他
们制造着煽情的争论,抛售着虚幻的问题,浪费着每一个人的时间。
《图书评鉴:
欧洲书评杂志》的想法,
就是要开辟一块安全的空间,

那些优秀的思想者走出隐修所,重返世界。知识分子们总是过高估
计他们个人的能力,而对他们作为一个阶级可能拥有的力量却自视
不足。《图书评鉴:欧洲书评杂志》就是要通过努力,将知识分子团
结在一起,发挥战斗作用。”
《社会科学研究探索》时常有几期直接参与知识界对政治问题的介
入:比如说, 年 月号就“科学与当前的问题”,重点推出了几篇
文章,分别探讨了波兰团结工会运动的社会基础,新喀里多尼亚发
生的 暴动(对殖民社会产生了很大震荡),印度历史和政治中
的锡克人问题,以及在法国的阿拉伯殖民问题。 年 月 号 ,以
“列宁主义的垮台”为主题,探讨了东欧正在发生的巨变。 年的
月号和 月号,以“思考政治”为主题,上承该年初春的法国总统选
举,下启暮春的议会选举,对希拉克和法比尤斯(两人当时分别是在
任总理和前任总理 ,并分别是保守的保卫共和联盟和社会党的著名
成员)(在媒介上的)自我表演予以驳斥,并揭露政治家们操纵选举
民意调查、把持电视的劣迹。
这 一点 ,在 这篇 颂词 的结 尾 更为 明显 。布 迪厄 (
明确表示 :“我们必须毅然决然地承担起对科学理性中的
解放品性的信念,就像哈布瓦赫曾公开宣称的那样”,然后号召我们
继续后 者那未竟的
“科学事业”

第 91 页

第二部分 
 反思社会学的论题
(芝加哥研讨班)

布迪厄/华康德

如果一定要我“总结”维特根斯坦的思想,
那么我的总结就是:维特根斯坦使改变自我成
为一切变化的前提。

奥斯特

《在此期
第 92 页

第一节 
 作为社会分析的社会学

华康德问(以下简称“问” )
:让我们从 您所著的《学
术人》 )
一书开始我们的讨论,
因为这本书在许
多方面都处于您的社会学纲领的中心(
。在这本书中,您既提出了一种学术体制的经验社会学,又
对研究自身所处世界时,学者在认识论方面所涉及的各种潜在
危险和两难窘境进行了分析。人们也许会这样认为,既然这本
书考察的是法国的知识分子,而您就是这个世界的一员,而且在
近 年里,
您一直是一个主角,
那么这本书,
您写起来一定得心
应手。
现在看来,
恰恰相反,
在您的所有研究中,
《学术人》无论
从所耗费的时间、思考酝酿和落笔写作的方面来看,还是就您在
经验研究中所投入的精力来说,看起来都是您最呕心沥血的一
部著作 而且(我想这一点是颇有启发意义的)它也是最让您
焦虑的著作,因为您在前言中提到您对出版这样一本书忧心忡
忡,并把整个第一章都用来避免对此书所可能产生的各种不同
的误读,并且言辞谨慎以防止这些误解。为什么这本书会这么
艰难呢 ?

尽管在这部分中,华康德的发言不仅限于“提问”,也直接参与了
讨论,不过出于风格的统一,我们还是将这部分都译为“问”(并
相 应 地将 布 迪 厄 的论 述 都 译为“ 答”)
。 译注
第 93 页

布 迪厄 答
(以下 简 称“答 ”)
:确实,
在 很长 的 一段 时 间里,

一直把《学术人》这本书放在
“箱底儿”
,没有拿出来发表,
因为我
担心,一旦不小心让它出版,人们就会以一种与它的深层用意完
全相反的方式来阅读它,例如,人们会把这本书看作一本通俗小
册子,或是看作自我责难的手段。 这方面,总是会存在一种很
大的危险,即对你自己的作品失去控制。尽管自从柏拉图的《第
七封信》 以来,这种说法就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不过当我的这
本书即将付梓之时,在这方面确实引发了它特有的问题。我很
担心,我的读者(由于此书内容的关系,这本书的读者绝大多数
都是学术界人士)对此书论述的切身利害会是那么强烈,使我为
了防止出现这种自发性的读解而做的全部努力前功尽弃,并且
人们会把此书中所包含的分析降低到一种发生在学术场域内的
争斗的层次,将这本书看作学术竞争的一部分;而实际上这本书
的分析主旨却是要把这种学术竞争作为分析的对象,并借此使
读者对这种现象有所把握。
(学术人》这本书的特殊之处就在于:科学的客观对象化一
般所要求的工作,在这里是通过对这种客观对象化的主体的研
究 即精神分析意义上的劳 动 来实现的。对这样一个对
象进行研究,人们必须每时每刻都要提醒自己,客观对象化的主
体本身正在变成研究的对象(被对象化),因为在撰写最尖锐严
厉、不留情面的客观化分析的同时,必须敏锐地意识到这样一个
事实,即这些分析也可以应用到那些正在撰写这些分析的人身

在现存的柏拉图信件中,写给叙拉古的统治者狄翁 ( 亲属
的 第七 封信 篇 幅最 长 ,也 最重 要 ,其 中概 括 了他 哲 学思 想的 发
展。 译注
第 94 页

上。再者,我们还要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即这些分析所涉及的
大多数人,在面对这些分析的时候一刻也不会想到,这些表面上
“残酷无情”的论述的作者正在和他们一起承受这种批判。 结
果,这些人将事实上进行的一种探寻工作(
即一种社会分析 痛斥为一种毫无根据的残
酷无情的行为。(这里我想到了本书中的一些段落,正是它们导
致我和我的一些最好的朋友分手,我与我的一些同事之间也因
此发生了一些非常尖锐的冲突 我想这些事情的意义不只是
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的这些同事非常准确地领会了这种
科学对象化的无情力量,但他们却认为我在这样分析的时候存
在着矛盾,即我在进行对象化活动时,根本没有把自己考虑进
去。然而无可置疑的是,我在撰写此书的期间,每时每刻都在对
自己进行着客观化的活动。)
在《学术人》这本书英译本的前言中,我指出了这样一个事
实,
即那些主张异端学说的哲学家,
绝大多数 如果不是全部
的话 都一直处于一种非常奇怪的位置,这个位置由下述两
点构成,一是他们认为,摆脱世俗生活中那些必不可少的事务是
知识分子的德行,二是他们使一代人的集体命运变成了少数几
个“选民”
的个人抉择。
同时,
我将上述事实作为主要的因素,

说明和理解在全球知识界中当代法国哲学家(福柯、德里达等)
的独特性。在正常情况下,哲学家会因他们自身的学术成功而
使他们处于学术体制的支配位置,从而也会使他们局限于该学
术体制的简单再生产。但法国当代的这些哲学家却经历了就发
生在他们脚下的学校体制的瓦解,
而且,
紧接着 年的
“五月
风暴”和法国大学随即产生的变革,他们又目睹和经历了传统支
配位置如何变得站不住脚,并且不可容忍。这些引导他们走向
第 95 页

一种反制度的倾向, 这种性情倾向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在
他们与作为制度的大学之间的关系中找到根源。从我个人既定
的发展轨迹和社会位置出发,我不能否认自己也具有这种反制
度的心态。因此我所处的位置使我能够很好地理解:任何分析,
如果迫使我们揭示一种立场的社会决定因素,而这种立场原本
又很容易被人们体验为是一种自由达到的、自我斟酌的抉择,甚
至被看作是一种或多或少“英雄般”的理论断裂的结果,那么它
在某种程度上就势必会惹人生厌或令人恼火。

问:这样看来,您对自己研究的世界具有一种了如指
掌的熟悉,这既是您的一份财富,在另一种层面上也是一种您必
须去克服的障碍。这是否就是为什么您这本书以如此大量的资
料为基础
(仅仅列举这些资料的来源,
就用了好几个附录)
,但在
发表时却只展示了其中很小一部分的原因?
答:
实际上,
在如何运用材料,
如何撰写分析方面,
这本书都
让我煞费苦心。首先,在如何恰当地展现这些资料方面,就使我
“苦”思冥想。这里存在着大量问题,而这些问题通过对我自己
的学术轨迹 的分析,就可以得到非常充分的说明。例如,我可
以通过我自己的学术经历来说明某种形式的“贵族”取向:我所
遵循的乃是一条法国教育体制中通向最高位置的轨迹,并且最
初是作为一名哲学家受到训练的[这可以说明为什么在哲学圈
第 96 页

子中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发现我的“无形学院
,以及为什么我会毫不犹疑地将某种形式的实证主义
的炫耀癖作为一种沉闷无聊 的把戏自然而然地加以拒弃 ,
这些
因素同一些其他方面的因素加在一起,就导致了我身上的一些
“贵族”
倾向。
即便是这样,
说实话,
我也从未像为撰写这本书这
样处理过这么多的材料。恰恰是这一点,在英国和美国,人们并
不总是乐意承认 ,而且他们拒绝 承认这种处理材料的方法时
所依据的,毋庸置疑是那种有关资料及其使用方法的实证主义
观,这种实证主义观错误地将科学等同于对材料和程序的炫耀
展示。然而在这一点上,我们最好的做法就是展现这些材料被
构建和被分析的种种条件。
其次,在写作方面,这本书也同样使我“苦”思冥想。一开
始,我已经撰写了相当可观的篇幅,这些文字中轻描淡写的争
论,
无关痛痒的讥讽,
本可以使我这本书“风行一时”
,但最终我
还是把它们扔进了废纸篓。我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这样的
文字会鼓励向一种司空见惯的场域观(即一种以这样或那样的
争辩立场为立脚点的,置身争辩之中的场域观)倒退。 此外还
需要指出的是,以科学的方式产生《学术人》这种深入的社会学
分析,在如何撰写的方面也会导致非常棘手的问题。人们必须
创造一种全新的语言,力图使读者既能像作者一样敏锐地感受
到问题的症结所在,又能理解作者的分析,既能感知现象,又能

“无形学院”是英国科学家波义耳在 世纪提出的概念,后来知
识社会学家普赖斯( )用来指科学界广泛存在的非正式
的 交 流 群 体 。有 关 这 方 面 的 研 究 可 以 参 见 克 兰 (无 形 学 院 》 (华
夏出版社 年版)
。 译注
第 97 页

把握概念。[我们在欧洲社会学中心编辑的杂志《社会科学研究
探索》,已经成为新的社会学表达方式的一块试验场地,这种表
达方式易于传达一种眼光
( ,亦即构成一门科学的那种相关
原则
( 我的希望就是创造一种 语言,能够使有关
社会世界的话语的生产者避免一种僵化的选择,因为这种选择
要求学者必须在下面两种立场中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是
干瘪的、采用科学方式予以说明的实证主义超脱(
要么是更具经验感受性的、颇富文采的涉入( 。我
在《学术人》中设想要做的,
正是我在《区隔》中力图要做的,
即创
造一 种
“话语蒙太奇” ,使学者能同时提供科学观照
( 和
直达事物的直觉,这种直觉正是科学观照所要解释,但却明显加
以排斥的。但这种做法也许已经产生了一种“对号入座”效应或
标签效应,使人们粗暴地曲解了我的分析,以迫使我不得不放弃
我的想法。
事实上,一门有关知识界境况的社会学,它的中心问题之
一,就是知识分子和所有的社会行动者一样,都是“自发的社会
学家”,在把他人转化为客观对象方面技艺都特别娴熟。不过与
普通社会行动者不同,知识分子作为话语和阐述方面的职业人
员,
能够将他们的
“自发社会学” 即他们从切身利害的角度
出发对社会世界的观点 披上一门科学的社会学的外衣,而
他们在这方面的能力则是常人所远远不及的。

问:
在《学术人》中,
您提出了一种社会学,
以分析您置
身其中的学术世界。不过,您的目标并非仅仅是撰写一本论述
法国大学及其教员和研究人员的专论,而是要对社会学方法作
出更为根本的探究和分析。
第 98 页

答:
当我在 年代中期开始这 项研究时,学术体制正陷入
一片危机
(随 年的学生运动风起云涌而陷入最为深刻的危
机)之中,但这种危机尚未如此尖锐,以致于像今天这样公然对
学术“权力”展开争夺。而我的意图就是对社会学实践本身进行
一次社会学的检验。许多人暗中诋毁社会学知识或剥夺社会学
作为一门科学的资格,因为他们认为社会学家在研究社会世界
时,必然采取一种受各种社会因素决定的观点。我想要证明,与
这些人所宣称的恰恰相反,社会学能够借助自身关于社会世界
的知识,在某种程度上避免这种历史主义的循环;而社会科学本
身正是在它所研究的社会世界中被生产出来,以控制在这个世
界中发挥作用的并同时对社会学家自身产生影响的各种决定机
制的效果。
在这项研究中,我追求双重的目标,构建双重的对象。首
先,表面上的对象是由法国大学构成的,我将它看作一种体制;
这要求我分析它的结构和功能作用,分析在这个体制中发挥效
力的不同种类的权力,分析在其中逐渐占据各种位置的行动者
和他们到达这些位置所历经的种种轨迹,以及分析那种“教授式
的”世界观,
等等。
而其次,
我还打算 建构更深层 的对象:
即一个
人在将他自己所处的世界看作一个客观对象时所必需的反思性
复归
( 。社会往往认定:一种学术体制的设立,
由于其自身的客观化工作,因而是具有客观性和普遍性的;而要
把这种体制作为研究的对象,你就必须进行上面所说的反思性
复归。

问 :在 年代早期您对法国西南部您“老家”村庄中
的婚姻习惯 [在此之前,
您曾
第 99 页

经对阿尔及利亚的农民进行过类似的研究(
所做的研究中,您就已经采用过类似的手段,
即假托大学 这个您自身的职业生活 所在的场景 来研究
社会学的
“观注”
方式。
答:对。至少从我个人的学术发展轨迹的意义上看,《学术
人》代表了我从 年代早期开始的一种非常自觉的“认识论实
验 ”的 巅 峰 。
在 年代早期,我开始采用我以往用来 研究陌生
的异族社会(即阿尔及利亚的农民和工人)亲属关系内在逻辑的
研究方法,来研究我最熟悉的世界。
这一研究背后的理念,就是要颠覆观察研究者与他所研究
的世界之间的自然关系,就是要使那些通俗常见的变得不同寻
常,使那些不同寻常的变得通俗常见,以便明确清晰地展示上面
两种情况中都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物,并用实践的方式来证明,
有可能充分彻底地将客体以及主体和客体的关系都作为社会学
研究的对象 ,后者我称之为 “参与性对象化”
但最后,我将自己置于一种不可能的境地。事
实上,我发现如果不把我将他人构造成研究对象时可能具有的
旨趣本身加以对象化,不让自己鼓起勇气,振作精神,以抵制那
种无疑是社会学家立场中内在的固有诱惑 即对所研究的对
象采取一种绝对、专制的观点(这里假定了存在着一种支配学术
世界的知识权力) 要想在社会研究中彻底地进行客观对象
化,即使不是不可能,也是特别困难的。所以要想使这项研究有
个圆满的结果,并能付诸印行,我必须发掘出这个世界深藏不露
的真相,即每个身处这个世界的人都相互争斗,以争取获得一个
机会,从事社会学家被诱使进行的那种将他人对象化的工作。
我必须将人们面对的这种诱惑作为我研究的对象,而且,更准确
第 100 页

地说,将某些时候也使社会学家布迪厄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的
那种形式的诱惑作为研究的对象。

问:在您的著作中,自始至终都强调需要对社会学家
和塑造社会学家的世界回过头来予以反思。您坚持指出,这并
非一种学术的自恋症,而能够产生真正的具有科学意义的后果。
答:事实上,我坚信社会学的社会学是社会学认识论的一个
根本性的向度。它远非社会学众多专业性分支之一,而是任何
严格的社会学研究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在我看来,社会科学
中出现错误的一个主要根源就在于,它与它的研究对象之间有
着不加控制的关系,而社会科学还往往将这种关系投射到对象
身上。当我阅读一些社会学家所撰写的著作时,万分苦恼的是
这些人的职业就是对社会世界进行客观化,但事实证明他们很
少能够将他们自身作为客观的研究对象,而且他们也经常不能
意识到,他们表面上用科学话语所谈及的,并非对象,而是他们
与对象的关系。
目前看来,将推行客观对象化的社会学家自身的观点作为
研究的对象,已经俯拾皆是了,但大多以一种即使在外表看起来
激进彻底、实际上却流于肤浅的方式进行着。当我们说“社会学
家是囿于一定历史环境中的”时,我们通常是说他们就是“资产
阶级社会学家”,并且只是这么说说,而不再深究了。但不管把
哪个文化生产者作为研究对象,所要求的都不仅仅是指出
并且惋惜 他所具有的阶级背景和阶级地位,
他的“种族”
,或
他的性别。我们必须牢记,还要将他在文化生产的世界 具
体而言,
在《学术人》一书中是指科学或学术场域 中的位置
作为研究对象。《学术人》的一个贡献就是表明:当我们像卢卡
第 101 页

奇那样进行客观对象化,即在文化对象和社会阶级或集团(文化
对象被认定是由这些阶级和集团,并且是为这些阶级或集团的
利益而生产的)之间建立一种直接的对应关系时〔在卢卡奇之
后,
戈尔德曼 )
仿效卢卡奇 ,
采用这种非
常普通的社会学化约论的一种最复杂的形式,进行了类似的研
究 就像当我们常常听到人们谈论某部英国戏剧表现了“处
于上升阶段的中产阶级的两难困境”之类的东西,我们就会犯一
种我称之为“短路谬误” )的错误

。当我们力图在两个相距甚远的术语之间建立一种直接
的联系时,我们往往忽略了文化生产场域这个相对自主的空间
在二者之间所提供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中介关联。文化生产场域
的这个子空间还是一个具有自身独特逻辑的社会空间。在这个
空间中,为着某种利害攸关的特殊事物,行动者你争我夺,可是
他们所追求的利益,从更大范围的社会世界中普遍通行的利害
关系来看,可能算是颇为超越功利的了。
但要是只停留在上述这个阶段,那么我们仍然对许多最基
本的偏见未加思量,没有深究。这些基本偏见的原则,既不在于
文化生产者的社会(阶级)定位,也不在于社会学家在文化生产
场域的特定位置(而且,出于同样原因,也与社会学家在各种可
能存在的理论、实质内容和方法论方面的不同姿态所构成的空
间中的位置无关),而是在于思想立场本身内在的一些不被察觉
的决定因素,在于社会学家观察社会世界的学究式的眼光。只
要我们去观察
( 社会世界,就会在我们对社会世界的感
知中引进一种偏见,而这种偏见根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即要去研
究社会世界,描述它,谈论它,我们就必须或多或少地从中完全
抽身而出。我们所构建的关于社会世界的理论,是一种以理论
第 102 页

为出发点的观注方式的产物,亦即一种“凝神冥想”
)的产物;而上面所说的那种唯理论主义或唯智主义的
偏见,正在于我们忘记了将上述事实纳入我们所构建的关于社
会世界的理论之中予以考虑。一门真正的反思社会学必须不断
地警醒自身,来反对这种“认识中心论” )或
“科学家群体的自我中心主义”
。分析者 的实际处境是置身 于对象之外 ,从 而是远距
离地、高高在上地观察他的对象,正是因此他在对这一对象的感
知中注入了各种偏执之见,而恰恰是对这些偏见的忽略,构成了
上述所谓的“科学家群体的自我中心主义”。 例如,一个人类
学家试图通过构建一个家谱体系来理解一种“亲属关系”,他所
构建的这个世界中的亲属关系却与一个卡比尔氏族头领的亲属
关系相去甚远,这个头领必须解决的是像为他的儿子找个合适
配偶这样的带有紧迫性的实践问题。又例如,那些研究美国学
校体制的社会学家对学校的“用法”与那些要为自己女儿找个好
学校的父亲的
“用法”
迥然不同。
此处论述的要点并不是说理论知识毫无价值 ,而是要指出
我们必须了解理论知识的局限,并在进行任何科学说明时,也要
说明这些科学说明的局限范围和产生这些局限的因素:理论知
识中大量最根本的性质归因于这样一个事实,即生产理论知识
的条件并非产生实践的条件。

问:
换句话 说,
一门恰 如其分 的社会 科学,
在它所 构建
的理论中,必须包含说明理论和实践之间的鸿沟的理论。
答:正是如此 。一个充分的现实模型必须考虑这一模型与
行动者(这些行动者一般不会考虑这种模型)的实践经验之间的
第 103 页

距离,这种模型能使它所描述的社会机制在行动者不知不觉的
“默契合作”下发挥作用。大学的情况正是这一要求的检验标
准,因为在研究大学时所涉及的所有事情都很容易诱使我们陷
入唯理论主义的谬误 。学术世界与所有的社会世界没什么两
样,也是争斗的场所;学者们彼此争夺对学术世界和一般社会世
界的真理的掌握权。我们可以非常简捷地说,社会世界是在界
定何为社会世界方面发生连绵不绝的斗争的场所;但今天,学术
世界有其特殊性,即它的表态和定论属于社会中最有权力之列。
在学术界中,人们争斗不休,以确定究竟是谁在这个领域中受到
社会的委托和授权来讲述社会世界的真理(例如,界定什么人和
何种行为是越轨的,或谁是一个“从事专门化职业的人士”和什
么是相应的
“职业活动”
,工人阶级的界线在哪里,
是否存在某个
特定的集团、宗教或民族,以及它们是否应享有某些权利,等
等)。以社会学家的身份涉入此一争斗,就容易受到这样一种诱
惑,即声称自己能起到公允的仲裁人的作用或法官的作用,明辨
和裁断是非曲直。
换言之,唯智主义和唯理论主义的谬误对于某些人来说是
特别突出的诱惑,这些人由于是社会学家,进而也是有关真理的
无休无止的争斗中的一方,所以他们企图讲述他身在其中的这
个世界的真相,以及其他人对这个世界所持的异己观点的真相。
在《学术人》这一研究的客观对象化阶段,时时感到一种诱惑的
存在,即通过将自己的对手转化为研究对象来压倒他们,而这种
诱惑又往往是许多严重的技术错误的根源。我在这里强调“技
术”,是要着重指出科学工作和纯粹反思之间的差异。对于上述
的任何理念,我都要将它们转化为非常具体的研究操作过程:在
对应因素分析中添加或排除一些变量,重新解释或者干脆拒绝
第 104 页

接受某些资料的来源,在分析中纳入新的标准,等等。我所使用
的每一个简单的学术知名度指标,都要求我做大量的构建工作。
这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中,认同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符号策略来
实现的,而且归根结底,这种认同是基于集体信念的,因此最微
不足道的一条信息也不得不利用不同来源的材料来分别独立地
加以验证。

问:正是这种对分析者及其对象之间的一般性关系,
以及分析者在科学生产空间中所占据的特殊位置所进行的反
省,使您倡导的这种反思性与古尔德纳( 、
加芬
克尔
( ,
也参见
或布卢尔
( 倡导的反思性相比,有着巨大的区
别。
答:是的。加芬克尔满足于阐明与作为一个认知主体的地
位相联系的那些颇为一般、颇为普遍的性情倾向;就这种意义而
言,他的反思性是依循严格的现象学方式进行的。在古尔德纳
那里,反思性仍更多是一种纲领性的口号,而不是名副其实的工
作方案。 必须作为研究对象的,不(仅仅)是依据其个人生平
特性而从事研究的个体,而是她在学术空间中所占据的位置和
她所采纳的视野中暗含的偏见,她是通过“溜边儿” )

“置身局外” 来获得这种视野的。毋庸置疑,恰恰是由
于某些十分确定的社会学理性的作用 在其中可以举出以下
两点:与法国相比,在对研究者的训练中哲学所发挥的作用更为
次要,而具有显著影响的批判性政治传统也更为薄弱 使这
种美国传统最缺乏对学术体制(或更准确地说,是对社会学体
制)进行真正的反思性和批判性的研究。在我们看来这种研究
第 105 页

本身不是目的,而是取得科学进展的前提条件。
我坚信:我所倡导的反思性从根本上来说是反自恋症的,这
是它的与众不同之处,也是它的自相背反之处。相对来说,精神
分析式的反思性比较容易为社会所容忍和接受,因为即便它使
我们发现了具有普遍性的机制,这些机制也仍然是与独特的历
史相联系的:具体来说,与父亲的关系总是一种与处于独一无二
的历史中的具体个别的父亲之间的关系。在名副其实的社会学
反思性中,补偿慈爱的缺乏、使创伤得以平复的,正是它使我们
发现了那些普遍存在的、人所共有的、被视为平庸陈腐和稀松平
常的事物。当前,在知识分子的价值等级序列上,再没什么比普
通事物和一般状况更等而下之的了。这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解释
为什么社会学,特别是一种非自恋性的反思社会学,会遭到知识
分子的抵制。
这就是说,我所主张的社会学的社会学,与那种自鸣得意地
并以诉诸内心的 方式转而分析社会学家私下 隐秘的个人事务
的方式,或与那种寻找使社会学家的著
作充满生命力的知识分子的时代精神的努力[就像古尔德纳在
(西方社会学正在到来的危机》 中对帕森斯所
作的分析那样],都没有什么共通之处。近来在美国人类学家中
开始时兴一种新形式的“反思性”,它的典型方式是对从事观察
的学者的著作和情感进行一种自我陶醉式的考察;看起来,这些
人类学家已经不再觉得实地研究有多少魅力可供挖掘,开始转
而谈论起自身,而非他们的研究对象了(例如
。我也必须
完全与这种“反思性”
划清界线。
一旦这种“反思性”
成为一种目
的本身,那种将人类文化学的著作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为“诗学
第 106 页

兼政治学” )
的做法,
就为一种不带多
少掩饰的虚无主义相对主义(我认为这种相对主义恐怕也是科
学社会学中各种不同形式的
“强硬纲领”
的基础)
打开了大门,

实际上,这种虚无主义相对主义与一门真正的反思性社会科学
正好南辕北辙,针锋相对。

问:
因此,
一个社会科学家,
当他面对一个他并不直接
置身其中的世界,并从一种外在的角度观察这个世界时,在他的
立场中就存在一种固有的唯智主义偏见。对您来说,正是这种
与世界之间存在的唯智主义关系(它用一种观察者同其对象之
间的学究关系代替了在行动者和实践之间存在的实践关系),必
须被作为客观对象而加以研究,以满足反思性的要求。
答:这正是使我与加芬克尔和常人方法学分道扬镳的诸多
主要问题中的一个方面。我承认,正如胡塞尔和舒茨所指出的,
在社会中,存在一种基本的经验,它基于一种直接的信念关系,
这种信念认定了世界具有一种事实性 。使我们将世界视为理
所当然的。就描述而言,这种分析是出类拔萃的,但我们必须超

事实性( )是一个胡塞尔广泛使用的概念,德语为

原指与“逻辑性” 相对 的“事实性”,
) 或“实际
情况”,现象学使用此词一般有“确信某某为事实”之义。 译

第 107 页

越描述,把这种信念经验( 的可能性条件作
为一个问题来加以研究。我们必须承认,在客观结构和体现在
身 体上的结构
( )之 间存在的吻合,只不过
是与世界的关系(即自然关系)的一个特例,而正是这种吻合创
造了一种自发性理解的错觉。在这里,文化人类学经验的巨大
价值就体现了出来,它可以使我们直接了当地意识到这种条件
并不是普遍实现的;而现象学正让我们相信这种条件是放之四
海而皆准的,因为现象学是基于一种特例 即与现象学家自
身社会的与生俱来的关系 来进行反思的,并(在不知不觉
中)将这种反思予以普遍化。
我还应该顺便指出,在常人方法学家中存在一些持有实证
主义观念的人,他们在与统计实证主义斗争时,已经接受了他们
对手的一些预设;当他们用资料来对抗数据,用录像记录来对抗
统计指标时,情况正是如此。这些都令我们想起巴什拉所说的,
“一般而言,科学文化方面的障碍总是以对偶的形式出现”

这 些 常 人 方 法 学 家 满 足 于“ 记 录 ”
手段的
改进,而忽视了对现实的构 建或勾画( )
的问题
(可以
想想常人方法学家采用摄像的方式来进行研究的情况)。这就
导致这些学者接受了一种预先构建的具象 (

这里的关键概念是 ,它是一个来自现象学的术语,源出希腊
语,
一般译为“信念(
”我们将 也译作信念,布迪厄使用这两
个概念的涵义基本相同,如果说略有差异的话, 往 往指 更为
基本的、与分类范畴有关的“信念”,在下文再出现与 有关
的概念时,我们将尽可能附注原文),但布迪厄对这一概念的使
用超出了现象学的用法,将它与社会中权力的运作联系在一起,
参见 并参见下文布迪厄本人的说明。 译注
第 108 页

,而这种具象之中未必包含对它加以诠释的原则。例
如,在一位大夫、一位实习医生和一位护士之间的互动是以一套
权力的等级关系为根基的,而这种关系在可以直接观察的互动
中,并不总是显而易见的。
但事情还不仅仅如此。对于现象学的信念分析,我们需要
用社会学彻底地予以改造,将它看作对日常生活世界的一种不
加检验的全盘接受。仅仅确定现象学式的分析对于所有的知行
主体并不普遍有效,这一点并不够,还要指出,当这种观点在具
有某种社会地位的人 特别是在那 些被统 治者 那里得以
实现时,它代表了一种对该世界最彻头彻尾的接受,亦即一种最
绝对的保守主义。这种对世界的前反思性的接受关系,是以一
种对生活世界结构的直接性所持的根本性信念为基础的,它体
现出了一种最极端的墨守成规。再没有什么别的方法,比这种
与信念明证性
( 之间建立的基础性政治关系

以一种更不会引起社会敌对的方式,

为彻底地依从既定秩序。同样,也没有一种比它更为充分的方
式可以使我们发现这些自然存在条件,对于在其他条件下被社
会化的人来说,是多么具有震撼意义,因为他们并不是通过这个
世界里盛行的那些感知范畴来把握这些所谓的“自然存在条件”

明证性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现象学术语,胡塞尔用它来指“事物通
过各种直接的直观方式而呈现自身” 。胡塞尔认为明证性可以
保证对所与物的信念 ,舒茨在用现象学分析社会世界时也吸取
了胡塞尔的这一思想 。部分是由于舒茨理论的影响 ,这种对明
证性的强调也可以在一些常人方法学家那里找到,例如萨克斯
译注
第 109 页

的。
仅这一点本身就可以解释知识分子和工人之间存在的大量
误解。后者往往把压迫和剥削的状况视为理所当然的,并发现
这些条件颇可接受,
甚至是“自然而然的”
。而对于那些“身处局
外”的知识分子来说,这些压迫和剥削的状况是令人作呕的(当
然我这么说,绝不是要否认在实践中对这些压迫剥削条件可能
存在着各种切实可行的抵抗形式,乃至起而革命的可能性,参见
和 。不 过 ,对 信 念
的政治意涵的最佳说明,还要数施加在妇女身上的符号
暴 力 。 我想 ,这里特别重要的是某种社会因素造成的公共恐
惧症
( ,也译作广场恐惧症,或公共空间恐惧症
译注),这种恐惧症使妇女将其自身排除在所有公共活动和公共
仪式之外,而这些活动和仪式在结构上也将妇女排除在外(这与
公/男与私/女的二元对立正相吻合)
,这一点在正式的政治活动
领域中特别明显。信念的政治意涵或许也可以解释 ,在某些条
件下,她们也会付出身心极度紧张的代价,竭尽全力去克服深入
她们身体的对自己被屏弃在外的认同,只有在花费了这种必不
可少的努力之后,她们才可能以与她们的努力相应的程度来正
视这些处境
( 。因此,
与一种狭隘的现 象学分析
或常人方法学分析相伴而生的,是忽视了这种主客观结构的直
接吻合关系的历史根基,并且抹煞了这一关系的政治意涵,也就
是说,
对这一关系予以
“去政治化”
第 110 页

第二节 
 独特性和恒定性

问:
《学术人》一书探讨的只是 年代的法国学术界,
这绝对是一段特定时间内的特定案例。那么,对于您在此书中
所提供的分析,人们又该如何在更广泛的范围内加以推广和运
用呢 ?
比如,
换 上 另 一 个 时 间,
另 一 个 国 家,
就说是 年代的美
国吧,我们还能发掘到像当时法国学术界那样的根本结构吗?
答:这本书的宗旨之一,就在于表明所谓普遍性与独特性间
的对立,亦即法则性分析同有针对性的描述(
)间的对立,乃是一种虚假的对
立。场域这一概念提供了某种关系性和类推性的推理方式,从
而使我们通过成功地将法国这一案例看成是巴什拉(

所说的
“所有可能情况的一个特例”
),而从普遍性中把握特殊性,又在特殊性里体察普遍
性。更有利的条件在于,法国学术场域具有某些独一无二的历
史特性,它的集中化程度和制度一体化程度都很高,又具有森严
的进入壁垒,是一个十分合适的研究区域,可以揭示出某些以一
定倾向调控着各个场域运作的普遍法则。
《学术人》这本书可以被当作针对任一学术场域的研究方案
来解读,
而且也 应该如此。
事实上,
美国(日本,
巴西等国家)

读者们只需借助某种思想实验,通过类比推理,就可以实现移植
的工作,发掘出一大批有关他们自己置身其中的那些专业领域
第 111 页

的东西。当然,这并不能取代对他们各自的国家的科学场域所
进行的全面科学研究。早在几年之前,我就曾灵机一动,要在美
国作一次这样的研究 。我在上一次来美国的逗留期间,就已经
开始搜集各种数据和文件资料。那时我甚至还打算和一些美国
同行合作,彼此取长补短,努力发挥集体优势,比如有些人在理
论上精通比较模型研究法,有些人则对所要分析的领域有一种
如数家珍的熟悉。我认为,就美国的情况而言,这样的计划从某
些方面看起来会容易些,因为关于教授和各种学生组织,关于大
专院校,特别是各种院校等级评定和院系排名,在美国都有十分
详尽系统的年度统计资料,也很容易得到。(在研究法国时,我
不得不经常从零开始 ,自己建立一整套在此之前尚不存在的指
标数据。)我甚至还考虑过,在对已经组织好的数据资料进行二
手分析的基础上,可以先作一次初步检验 ,那会是十分有价值
的。
我的假设是,在美国会找到一些与法国一样的主要对立,特
别是在学术资本( )和智识资本(
)之间的那种对立,虽说它们也许会以不同的方式体现出
来。所谓学术资本,就是指与那些控制着各种再生产手段的权
力相联系的资本,而智识资本,则是科学名望的问题了。这样的
推断,是不是多少有些武断呢?缺乏科学根据的学术权力,它的
自我维续能力在哪里更高,法国,还是美国?只有充分完整的考
察,才能使我们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在美国社会学研究法国
的高校系统时,在法国人用某种美国人的模型作为工具来批判
法国高校体系时,都会不断地提出这样的问题,即这种将自身体
现为更具竞争性和更强调“业绩挂帅” )
的美国体
系,比起法国的体系来说,是不是更有利于摆脱各种社会力量的
第 112 页

影响,获得科学自主性呢?我们上面所说的这种研究,也可以为
此提供经验的答案。

问:
但是,
这不又同时产生了另一个问题,
就是学术界
与权力现状的关系问题吗?
答:这里,我们还是需要十分精确地对美国学者同各种制
度、机构之间的关系进行测定,作出比较。所谓各种制度和机
构, 的一部分。 在法国,
就是我所说的“权力场域” 你需要使用
在各种官方行政机构、政府委员会、咨询委员会、联盟组织此类
机构的参与情况这方面的各种指标。而在美国,我想人们将不
得不关注那些
“第一流的”
科学专家小组,
专家报告,
特别是那些
在限定宽泛的研究方向一事上发挥着关键作用的大型慈善基金
会和政策调研机构,尽管它们所起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被掩盖
了起来。据此,我会假设,在美国高校场域和权力场域间的结构
性关联要比法国还强些。当然,你还需要考虑到另一个方面的
不同:美国政治场域那种结构的特殊性。我们可以十分粗略地
概括一下它的特点,有联邦制,多重决策体系所带来的各层次间
的复杂关联乃至冲突,缺乏左翼政党,缺乏一个强有力的作为反
对派的工联主义传统,“知名知识分子” )的
作用很小,而且日趋衰微
( ,
如此等等,
不一而足。
每次我造访美国,总有人会对我说:“对美国的大众文化来
说,各种阶级位置之间并无品味上的分化。” 那些将我的研究
归为“法国式”的、并就此对之不屑一顾的人们,自然无法理解,
在我的那些研究中,真正具有重要意义的也许并不是具体结果
本身,
而在于产生这些结果的过程。
我们所说的“理论”
,是一些
研究纲领。
它所要求的,
不是“理论性论战”
,而是某种实践的应
第 113 页

用,通过这种实践应用对研究纲领进行批驳或是推广,或者更恰
当地说,是确定并分辨它们各自所声称的普遍性是否确实。胡
塞尔说得好,你必须亲身投入特殊性中,以从中发现恒定性。而
曾经听过胡塞尔讲授的库瓦雷 )
也宣 称,
伽利 略要
理解落体现象,也不是非得一再重复斜面实验不可。一个特殊
的案例,只要构建得完善,就不再是特殊的了。

问:还有一种批评意见,您的某些英美评论者们已经
针对《区隔》一书提出过,
即资料本身是有时间局限性的。
答:分析的目的之一,就在于揭示跨历史的恒定因素,或者
说,去揭示那些在一个明确限定而又有相当长度的历史时期内
保持不变的诸结构间的一系列关系。在这种情况中,资料是五
年前的,还是十五年前的,都没什么关系。康德在他的《系科之
争》 )
一文中,
已经向我们描述了
在直接依傍当权者的学科和自我立足的学科之间的对立,前者
的权威来自某种社会的委托权,而后者的权威则以科学性为前
提(那些科学系科就是此类中的典型)。而在当代的学院系科空
间里,
在人文院校、
科学院校与法律院校、
医学院校之间,
又浮现
出这种对立。前后相比并没什么两样,这就是我们说资料时限
在这里无关紧要的证据。
对于我就教育领域以及文化消费分析所阐发的那些假设,
还有另一个事实证明,也许还是最坚实有据的证明:法国文化部
每四年一度定期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所进行的调查,一再重复证
实着二十五年前我们对博物馆参观人次、摄影及高雅艺术的欣
赏与实践等等方面的调查所得出的结论(正是这个文化部对我
们的结论曾十分光火)。而过去的几乎每一个星期里,都有某本
第 114 页

书或某篇文章问世,揭示出我在 年代就描述过的那些阶级再
生产机制,在从美国到瑞典到日本这样情况各异的国家里,仍在
发挥着作用
( 这与我们这个时代流 行的观
念大相径庭(尤其是美国,那个流传已久的神话告诉我们,那里
是社会流动的天堂)。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在表明,如果你认为
我所研究的法国是个例外,就像反驳我的著作的人经常说的那
样,那么也许这只不过是在我用了一种例外的方式(那就是一种
不遵从社会常规的研究方式)去研究法国罢了。

问:的确如此。各家各派的那么多评论者都对您的模
式提出过批评,
说它们过于静态“
,封闭”
,没有留下更多余地来
讨 论 抵 抗 ,讨 论 变 迁 ,讨 论 历 史 的影 响 (比 如

《学术人》一书对 年五月风暴这一政治
和社会意义上的断裂事件进行了分析,至少部分地回应了上述
的关注,并借此力图消解在再生产和转型之间、在结构史和事件
史之间的对立。
答:
我很愿意承认,
在我的论著里,
表面看起来,
会有些论述
表达好像确实容易引起它们事实上所遭到的那些彻底的误读。
(同时我也必须坦率地指出,许多时候我发现这些批评意见极其
肤浅。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那些提出这些批评意见的人,是不
是更注意我的书的题目,而不是在这些论著里面发展完善起来
的实际分析呢 我第二本关于教育制度的书,
就是《再生产》,

分简明,有助于扼要地理解我的历史观。但这本书题目虽然是
《再生产》,
意思却不只限于再生产,
有些公式命题是我有意要和
第 115 页

“解放学校” )的意识形态划清界限的结果,我
想它们看上去也许像是由我称之为“最糟糕的功能主义”所激发
的 。 但实际上,我已经屡次驳斥过这种悲观的功能主义,也驳
斥过从刻板的结构主义立场出发的非历史化做法(如
,及 以下)
。与 此 相 类 似,
我也看不出那
些支配关系,
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符号的,
如果不包含抵抗,
不激
发抵抗,
怎么可能运作下去。
不管在哪个社会世界里,
被支配者
总能行使某种确定的力量 ,
因为属于一个场域,
从理论上 讲,

意味着人们可以在此范围内发挥作用(哪怕人们所作出的反抗
只 是 导致 那 些 在 该场 域 中 占据 支 配 位 置的 人 对 他 们进 行 排
斥)

面对具体位置,
各种性情倾向会分别作出调适,
而这种调适
逻辑有助于我们理解被支配者如何能够比那些用支配者或被支
配的支配者的眼光 即惯习 来审 视他们的人表现出更多
的顺从
(以及更少的抵抗和颠覆)
,这种更多的顺从是相对于知
识分子预想的程度而言的。我这么说,并不是要否认存在着想
要抵抗的性情倾向。社会学的任务之一,恰恰就是要考察在什
么样的情况下,这些性情倾向在社会之中被建构,被有效地调
动,被赋予政治效力。 不过,各种抵抗理论一旦走向某种自发
论的平民主义学说
(如 ,
就经常会忘记
被支配者很少能摆脱支配的二律背反或对立关系。比如说,像
威利斯
( 分析的英国工人阶级
“小青年”
那样,
通过
嬉戏胡闹、
逃学旷课直至违法犯罪来反对学校制度,
就是将自己
排斥在学校大门之外,就是不断地把自己固定在被支配的状况
上。
反过来,
通过承认学校文化去接受同化,
也会被这个制度所
笼络。被支配者常常是注定陷入这种困境的,也就是注定要在
第 116 页

这两条出路中作出选择,而从某种特定的立场来看,这两种出路
同样糟糕(在某种意义上,女性或被打上不良烙印的少数群体也
同样面临这样的困境)。
让我们从历史的角度更为宽泛地来看这个问题。在文化领
域里,这样的两难困境转化为某种非此即彼的抉择,一面是对
“大众文化”
的尊崇或圣化
( ,
其 极 致 就是“无 产 者
崇拜” ,哄骗工人阶级满足于眼前的历史处境;另一
面,
我称之为
“平 民文化” ,
就是指各种文化改良
措施,它们旨在向被支配者提供能够使他们享有占支配地位的
文化商品的机会,或者至少是这一文化的廉价翻版(把工人转变
成购买波尔舍牌汽车的小资产阶级)。这一问题十分复杂,令人
苦恼,因此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有关这方面的争论更多地揭示了
那些涉身争辩的人 包括他们和学校、文化以及所谓的“人
民”
之间的关系 的特性,而不是他们表面上所研究的对象的
特性。
对那些
“大众文化”
,一些平民主义者大加称颂,
甚至说这是
我们这个时代里的“田园牧歌”。在恩普森( )看
来,这些田园牧歌提供了支配性价值观的某种颠倒过来的幻影,
塑造了一个和谐统一的社会世界的神话,从而使被支配者甘居
顺从,支配者继续主宰。这些田园牧歌从反面讴歌了那些支撑
我们社会等级秩序的原则,赋予被支配者某种贵族身份。而这
种贵族身份是以他们面对所处状况作出调适为前提换来的,并
且要他们向现有秩序低头,放弃抵抗[想想以下各种狂热的崇拜
吧,
对黑话
( )或俚语,要么更广泛地说,对所谓“大众语
言”
,对那些称道旧时农民的所谓
“老话” ,
或 者,
换种
风格,对有关犯罪团伙地下社会的美化描绘,或者,今天在某些
第 117 页

圈子里对 说唱乐的迷恋,
等等等等]

问:
有些 人批评您拒弃
“大众文化”
观的做法 ,
认为
您是个精英主义者,或者干脆说您是个政治上的保守分子。对
于这个问题,您的态度是什么 ?
答:我已经有好多次被人指责把所谓的大众文化和“高雅”
文化间的差异神圣化,也就是说,把资产阶级文化的优越性正当

( )
了(。有 的 评 论 者 对 我 的 态 度 正 好 相 反 ,
这得看评
论者是想成为一名
“革命者”
还是保守分子了。
)对我所作的这样
的指责,是忽视了韦伯对价值判断( )
和价值
关联
( )
所作的区分
( ,
等于把价
值关联与科学家研究客观现实时所具有的价值判断混为一
谈 。在这里,我们碰上的正是社会学话语里最大的困境之一。
绝大多数有关社会世界的论述所要阐述的,并不是它们考察的
现实
(国家、
宗教、
学校等等)
是什么,
而是这些现实的价值优劣。

韦伯对价值判断和价值关联所作的区别是社会学史上最重要 ,
也是最众说纷纭 、莫衷一是的区别之一。韦伯出于解释社会学
的立场,认为社会学的研究不能忽视意义问题,不能忽视社会行
动者在现实中面对的价值问题 ,而且这种价值因素影响了研究
者对研究对象的选择等,并从根本上决定了社会学研究者从事
研究的内在动力,这就是价值关联;然而这种价值关联与价值判
断是不同的,后者是研究者不对“具体现实”进行经验研究(即不
是以经验的方式来处理价值问题),但却打着学术的旗号宣传抽
象的社会哲学和空洞的政治口号,从而把学术变成了某种个人
政治立场和价值取舍的讲坛 。韦伯强调社会学家应该摆脱这种
价值判断
( 译注
第 118 页

任何一种科学的论述,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观点阐明,也极容易
被理解成是在证明某一事情的正当性,要么就是在驳斥什么。
所以,我曾经常被批评为抬高支配性文化和它的价值观念(与此
同时付出的代价是大大误解了合法性观念),也同样经常被批评
为美化大众的生活方式(根据就是 比如说 我对工人阶
级进餐活动的研究)。 现实中确实存在着高雅文化和大众文
化间的分离,而有些人好像认为只要在论述中抹去这一差别,就
可以使它消失;但是,持这种观念的人实际上是在信奉某种魔
力 。这是一种天真的乌托邦思想或者说是一种幼稚的道德主
义。(杜威就堕入了这种道德主义,不管他对艺术和教育所持的
看法多么值得让人称赞,他所处的时代,他所在的美国的哲学传
统和政治传统,都助长了他这种天真的道德主义。)我对这种二
元分立的看法是什么,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现实中它以各种
等级制的形式的的确确存在着。这些等级制形式,既深深地体
现在各种社会机制(比如学术市场的各种约束)的客观性中,也
深深地体现在各种分类图式、偏好与品味体系的主观性中,(在
实践中)每一个人都知晓这些主观性因素,并因此通过自身完成
了这种等级化。
张张嘴,动动笔,就试图否认带有评价倾向的二元对立划分
的存在,实际上就是要把某种道德态度错认为某种政治行为。
在艺术场域和学术场域里的被支配者,一直在身体力行着那种
激进的时尚
( ,旨在重振那些被社会认为是不入流的文化
形式或是合法文化中的边缘样式(举个例子,我们可以回想一下
第 119 页

本世纪初科克托①对爵士乐充满激情的倡导)。驳斥等级制并
不能指给我们一条出路。必须得到改造的,是那些使得这一等
级制得以存在的条件,
不管它们是现实中的条件,
还是思维中的
条件。
我一直不断地主张,
我们必须努力在现实中,
把现状向我
们显现为最普遍共有的东西的获取条件真正地予以普遍化,而
不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问:
您也知道,
对于《区隔》或是《艺术之恋》

有许 多看法,
最极
端的意见是认为这两本书体现出反对文化的战争已经打响,社
会学就是一架战争机器,而社会学家,就是一帮厌惧艺术或哲学
的愚钝粗鲁的人群的领军人物。
答:这样的评价只是虚有其表,夸夸其谈。如果我也能用这
种腔调自我表白,我会说这种评价是把偶像研究者
错当成反对偶像崇拜者
( ,把对真相的揭示当成了一
种对艺术偶像的破坏。真心实意地说,我不能否认,对于一个已
解除了魔咒的虔信者来说,某种确定的反崇拜精神或许真的可
以有助于他抛弃那种原初信念 ,而这对客观地研究文化实践来
说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在分析哲学和艺术方面的实践时就更
是如此)。但是,无论是引人注目地打破常规,还是咄咄逼人地
挑战定见 某些艺术家就是这样炮制他们的艺术“宣言”的
都可能只不过是那失意了的信念走向自己反面后的表现而
已。我们清楚地知道,熟练地掌握艺术中创造偶像和破坏偶像

科克托
( ,
法国艺术家,
多才多艺,
能诗
善 画,
还 创 作 小 说、
戏 剧、
舞剧和电影。 译注
第 120 页

的循环脉动,对于发展有关艺术实践和体验的知识来说,是个首
要的前提。艺术上的虚无主义和否定神学①差不多,也不过是
改头换面,用另一种方式神化了对艺术之神的顶礼膜拜。(这一
点可以通过揭示尼采的局限很清楚地看出来。尼采对文化和教
育进行了雷鸣电闪般的猛烈痛斥,无论这些抨击看起来多么能
引人走向启蒙和解放,它们还是局限于产生它们的社会条件,即
尼采在社会空间中,特别是具体来说在学术空间中的位置。)
我相信,如果真有可能将艺术和文化构建为一种研究对象,
必不可少的前提就是明确地与那些较为天真的艺术信念一刀两
断。这也说明了为什么关于艺术的社会学总会给那些文化的虔
信者或伪善者以当头一棒。正如我们近来在美国和法国都能看
到的那样,这些真真假假的卫道士们正起来充当高雅文化的捍
卫者
(或是捍卫经典巨著之类)
,他们既不是那些思想解放、
无拘
无束的高贵的艺术爱好者中的一员,也无缘跻身于那些四处出
击、自由散漫的先锋艺术家之列。不用说,如果我什么时候碰巧
对那些先锋艺术家产生亲切感,我也不是在对原本意义上的艺
术场域表明什么立场,也许只是出于彼此位置上的相近吧。[就
在几 年前 ,我 回绝了 一次与概 念艺术 画家盖里 利 (

在中世纪的“伪”狄奥尼修的著作中,将神学区分为肯定神学、否
定 神学 和 神秘 神 学 。与 强 调上 帝 超越 被 造物 的 肯 定神 学 不同 ,
否 定神 学 强调 被 造 物类 似 上帝 。 否定 神 学的 方 法 是否 定 方法 ,
它 从离 上 帝最 遥 远 的事 物 开始 , 将其 中 带有 人 类 思想 局 限性 的
因素意义排除,以留下不可言说的神秘因素。“伪”狄奥尼修的
著 作对 神 学思 想 中 的神 秘 主义 产 生了 颇 为深 远 的 影响 。 (参 看
赵敦华:
《基督教哲学 年》,
特别是 第 页以下,人民出版
社 年 版。
) 译注
第 121 页

)合作的机会。他想展现一个从我的《艺术之恋》一书中
摘出来的统计表,在旁边播放艺术家和社会学家之间谈话的录
音。
自 那 以 来,
他 已 经 在 纽 约 闯 出 了 点 名 堂。
]所 以 说,
尽管作为
一名艺术的“爱好者”,我对从事该场域工作的艺术家们有个人
的偏好,(就是说,我并不像有些人想的那样,对艺术无动于衷,
或者还要糟糕,彻底地讨厌艺术),但我并不是参与到该场域中
去,而是相反,将它当成一个客观的研究对象。我把构成艺术场
域的各种位置的空间描绘成一种生产现代崇拜物(即艺术品)的
场域,也就是说,艺术场域是一个客观上以生产体现在艺术作品
中的信仰为取向的世界( 这就是那种经常
让分析家们惊讶不已的类比,艺术场域与宗教场域之间的类比。
当莫扎特逝世二百周年来临之际,旅行社的经营者们将会组织
成千上万的人前往萨尔茨堡① ,再没有比这更像是一次神圣的
圣地朝觐了。 只有这样 就像我分析福楼拜时代的文学
场域或马奈②所处的艺术场域时所作的那样(
我才 能提出 这样的 问题 :在由各 种创
作者所占据的不同位置所组成的空间,和与之一一对应的艺术
作品
( 以 及 它 们 的 主 题、
形 式、
风格等等)
的空间之间,
又存在着
什么样的关系呢 ?
总而言之,我认为采取某一立场(包括偏好和品味)和客观
位置之间有很密切的对应关系 。对于生产者来说,位置就是他

奥地利一城市,莫扎特的出生地,举办一年一度的萨尔茨堡音乐
节。 译注
马奈
( ,法国画家,对印象派画风产生了深刻
影响。 译注
第 122 页

们在生产场域里所占据的,而对消费者来说呢,则是他们在社会
空间里所占据的。这也就是说,各种艺术信念,不管是盲目的虔
信还是伪善的诚心,或者哪怕是摆脱了文化仪式主义、不再墨守
陈规的信仰(那种目光如炬、四下出击的社会学会让我们看清楚
这些区别),它们存在的可能性都是受社会条件影响的。对于那
种神秘化了的艺术
“鉴赏”
图景,
以及那些艺术圣地、
那些走过场
的仪式、那些已经成为例行公事的艺术捐赠,以及对艺术和艺术
家的原初崇拜,这都是毁灭性的一击。尤其对于所有那些(文化
意义上“
)可怜的白人佬儿 们”
,那些捞救命稻草似的死抱着最后
一点使自己与众不同的残余 比如人本主义文化、
拉丁语、

字 法、
经 典 著作“
、西 方文 化 ” 等等 不放的人来说,这更是
灭顶之灾。但是对此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能希望那种反偶像
崇拜的批判,那种可以利用社会学分析作为武器的批判,会有能
力推动一种消除了仪式主义和表现狂的艺术体验。

问:
这样说起来,
您的学说并不是
“要把审美的东西笼
统地斥之为只不过是阶级的标志和炫耀性消费”

也见 ,
也不是要我们接
受一种一碗水端平的相对主义。
答:当然不是。艺术场域是个具有客观取向的积累性过程
的场所,在这里,通过精益求精产生出来的作品所达到的水准,
和那些没有经过这种历史锤炼的艺术表现形式比起来,就是泾
渭分明,
大不一样(
。我曾为 《区隔》写过一篇 跋,
后未印行。

西方文化
( ,指强调西方独有的文化价值,对之推崇备
至 有关布迪厄对这方面的论述,参见下文第六节。 译注
第 123 页

那篇文章里,我探讨了文化相对主义的问题。我之所以没有将
它放在书中,是因为我认为,既然已经挑起了对审美信仰、对流
行的艺术拜物教的批判性置疑,那么在所有讨论都结束后,我是
不是要给它们一条生路呢 ?艺术之神已经死去 ,我是不是要使
他复活
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里,涂尔干
( )就
提出过这个问题,当时他提出:关于文化,就没有什么普遍性的
东西吗?有,那就是苦行
( 。不管什么地方的文化,都是
以自然为对立面建构起来的,也就是说,通过艰辛的努力、反复
的摸索和深重的磨难,换回了文化。所有的人类社会都把文化
置于自然之上。所以,如果我们可以宣称先锋绘画比城郊购物
超市里的廉价石印翻制品有价值得多,那是因为后者是没有历
史的产品(或者说,是一种否定性历史的产品,它使往昔时代高
雅艺术的精神泛滥于世,
变成廉价的“收藏品”)
,而前者则只有
在把握了在此之前的艺术生产相对具有积累性的历史之后,才
能为人们所欣赏。这里所谓在此之前的艺术生产史,是一系列
没有终点的
[对过去的]
拒弃和超越,
没有这些就不可能到达
“现
在” 比如说,和诗一起存在的,就必然有反传统诗歌的诗歌
和反传统诗学的诗学。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认为“高雅”艺术更加具有普
遍性。但是,正像我曾经指出的那样,得以接触和欣赏这种普遍
性艺术的条件,本身并不是在普遍的范围里分配的。在《艺术之
恋》里,
我提出:
有机会和条件接触、
欣赏“高雅”
艺术并不在于个
人天分,不在于美德良行,而是个(阶级)习得和文化传承的问
题。 审美活动的普遍性是特殊地位的结果,因为这种特殊地
位垄断了普遍性的东西。我们可以承认康德的美学千真万确,
第 124 页

但那也只是对那些没有经济负担和日常生活不窘迫的人、那些
被学院教育和闲暇时日塑造出来的人来说的,是对他们审美体
验的现象描述罢了。明白了这一点,就会导向一种文化政治,它
既反对以维护那些所谓天之骄子[布鲁姆( )语 的特权地
位为原则的
(大写的“
)文化” )
骑士 们的“专制主 义”
,也
反对那些相对主义的拥护者们,在他们的理论和实践应用里,根
本没有那些在现实中牢固存在的差异,只知道认可并接受大多
数人被剥夺了文化享受权的事实。我所主张的这种文化政治是
一种伦理纲领,或者说,是一种政治纲领,它的目标是让那些现
状提供给我们的最具普遍性的东西,真正成为大家普遍有条件
得到的东西
(见

问:但是,您的这种文化方针的社会基础又能是什么
呢?我们又是否能有理由期望,那些对具有普遍意义的事物拥
有垄断地位的人会努力去摧毁他们自身的特权地位呢?
答:对于任何文化方针来说,这确实都是一个主要矛盾。我
们当然可以不厌其烦地将各种欺骗策略一一罗列出来。文化的
特权者就通过它们来维持自己的垄断,还总是用神圣化的方式
将它们乔装打扮起来 要么是口头上对文化剥夺进行道义谴
责(现在把这归咎于据说是学校制度的全面失败),要么是倡导
满足大众迫切的文化需求的复兴计划,表面大张声势,其实虚有
其表,并没有普遍提供满足这些需求的必要条件。
当我们探讨文化、艺术或是科学的时候,更不用说研究哲学
和社会学了,我们必须时刻特别注意保持一种反思性的警省态
度:因为有许多的研究对象与思想家和科学家有着直接的利益
关联,他们深深地卷入其中,不能自拔。在这样的情况下,尤其
第 125 页

需要认清知识界中的盛行潮流,与那些自发性的表象划清界限。
对于研究文化和艺术的社会学,对于研究科学和哲学的社会学,
总之,对于研究所有声称拥有普遍性的文化事业的社会学来说,
要与学究式的信念和那些专职思想的人的“职业”思想方式划清
界限,一刀两断,不管这对实行的人和其他人来说会有多么痛
苦,但这正是这些社会学的职责所在。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在我
的著作里给了这些研究对象以充分的重视,使它们享有特殊的
地位。

问:
《学术人》这本书不仅仅是探索了方法论上的反思
性问题。您在书里还探讨了历史危机问题,即社会科学是不是
能够对那些乍一眼看去像是机缘凑巧的时局、单个事件或一系
列事件作出解释,哪怕只是部分解释。您还同时探究了一个更
加普遍性的问题,就是社会结构和历史变迁的关系问题。
答:
在《学术人》这本书里,
我试图尽可能详尽地解释
年五月风暴的危机事件,同时提出有关各种危机或是革命的恒
定模型的某些要素。在对这一特定事件进行分析的过程中,我
发现了一系列在我看来十分普遍的特性。首先,我揭示出高校
内部的危机肇始于两个彼此分离、独立自主的演变过程,正是由
这两个过程分别激发的危机的汇合,产生了高校内部的危机。
一方面,由于各级教职以巨大的规模迅猛膨胀,以及由此造成的
教职人员中居于支配地位和从属地位的各种类别 正 教 授、
助理教授、
助教 间的紧张关系,使得教职人员中间产生了危
机。另一方面,我们还发现由于包括毕业生供过于求、文凭贬
值、男女生比例关系变化等等方面的一整套因素,在学生总体内
部也出现了危机。这些部分的、局部的危机汇合在一起,奠定了
第 126 页

各种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联盟的基础。危机就沿着已经确定
好的发展路线到处蔓延,并特别引发了在符号生产方面的(电
台、
电 视 台、
教会之类)
危机。
也 就 是 说,
危机反映在所有那些已
经开始萌发出冲突的领域里,在这些领域中,冲突的一方面是话
语合法性的既有者,另一方则是新涌现的竞争者。
所以说,我从来也没有忽视以学术场域为舞台的各种矛盾
对立和冲突 ,它们是学术场域借以自我维持的各种持续变迁的
真正根基 其实变动的程度并不像一眼看去那么大。场域观
念本身就表明我们超越了结构同历史、保守同变革之间的传统
对立,因为正像我们通过五月风暴可以清楚地看到的那样,构成
结构的各种权力关系既支撑着对支配的抵抗,又保障了对颠覆
的遏制。这里的循环论证只是表面上的,人们需要做的,就是深
入具体的历史事件的细节,去看看斗争是怎样进行的。只有对
这一结构中的各种位置进行分析 ,才能清晰地解释这种结构的
转 型。

问:您能否从更为一般的意义出发,对历史在您的思
想中的地位作一番说明吗 ?
答:显然,这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我只能十分笼统地进行
回 答 。 我们只须说,将社会学和历史学分离开来,是一种灾难
性的分工,在认识论上完全缺乏根据。所有的社会学都应当是
历史的,而任何历史学也都应当是社会学的。从事实来看,我所
提出的场域理论,其作用之一,就是想消除再生产和转型、静力
学和动力学或者结构和历史之间的对立。正像我曾试图通过研
究福楼拜时代的法国文学场域和马奈时代的艺术场域从经验上
论证的那样
( ,
如果我们不
第 127 页

对场域的结构进行共时性的分析,就不能把握该场域的动力机
制;同时,如果我们不对结构的构成、不对结构中各种位置间的
张力、以及这个场域和其他场域、尤其是权力场域间的张力进行
一种历史分析,也就是生成性分析,我们也不能把握这种结构。
历史学和社会学间这种区分的人为性,越是到了学科的最
高水平就越是明显。在我看来,出色的历史学家同时也是出色
的社会学家(反过来也经常如此)。但是,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
历史学家不像社会学家那样束手束脚,按部就班地塑造概念,建
构模型,或者炮制多少有些卖弄技巧的理论或元理论话语,他们
可以在精致的叙事之下,不露声色地将那些常常是根据历史学
或社会学自身的考虑而对这两个学科所做出的微妙协调与谨慎
适度分别处理好。另一方面,在我眼里,现阶段的社会科学中,
许多社会学家在探讨诸如理性化、科层化、现代化之类的进程时
所运用的那种“宏观历史”,太容易继续充当一种半遮半掩的社
会哲学最后的避难所了。当然也有许多例外,值得庆幸的是近
年来这样的例外越来越多了。这里我想到了一些著作,比如蒂
利论欧洲国家形成过程的那本书( 。它成功地避免
了某种单向度框架所蕴含的那种或多或少为人所共知的功能主
义进化论的陷阱,并通过在理论指导下对比较法的运用,为一种
真正意义上的生成性社会学铺平了道路。实际上,我们所需要
的,是一种几乎前无古人的结构性历史学,它能在所考察的结构
的相继而起的各个阶段之中,确定以往维持或转变这种结构的
斗争的结果,并且找到此后出现的转型原则,这些原则通过构成
这一结构的力量之间的各种矛盾、张力和关联体现出来。
只有当我们重新构建起各种“相互独立的因果系列”之间的
关系时,
我们才能理解像 年五月风暴或任何其他巨大的历
第 128 页

史突变那样纯粹的历史事件的侵入。所谓“各种相互独立的因
果系列”
的复合关系,
是库尔诺
( 当年用来概括偶
然性 的 ,也就是指那些在每个领域里被掺合到一块
的各自不同且相对自主的历史关联,它们彼此之间的对立冲突
就决定了历史事件的独特性。但在这里,我要推荐你们去看看
我在《学术人》的最后一章里对五月风暴所作的分析,在那里隐
含着我现在正在建立发展的符号革命理论的最初萌芽。

问:
在您的著作,
特别是您对法国十九世纪晚期艺术
场域的历史研究,同几个著名的文化史和社会史学家的著作之
间,有着许许多多相近的地方。这里我马上想到了许多人,比如
埃利亚斯 、汤普森 ( 霍布斯鲍姆(
,休厄尔 ( ,莱温

科尔宾
( ,甚至还可以包括蒂利,而且除
此之外,我还能举出其他许多人来。 这些历史学家在心智结
构、文化结构、社会政治结构长期持续的建构进程方面,和您有
着共同的关注点,包括行为、评价和情感的各种范畴,文化表达,
集体行动形式,以及社会集团的形式。这些关注点对于您自己
的研究来说,也是关键性的,即使程度有所不同。为什么您不更
明确地表述这些知识上的亲缘关系呢?人们想到,《社会科学研
究探索》上大部分刊载的文章哪怕从最严格的意义上来说都是
历史学的,而且大部分您的亲密同事和朋友 如果不是绝大
部分的话 就 是历 史 学家
(这 些人 中,
比如 有 夏 蒂埃、
达尔 东、
马林、
斯各特 以及索尔 斯克)
,于是,
您 没有公开 和历史学 的紧密
关联就越发显得奇怪了。
答:这也许是因为近些年来一些社会学家自以为“发现”了
第 129 页

历史,那种煞有其事的语言打消了我强调历史学与社会学实际
存在的融汇贯通的念头,而且历史学与社会学的这种关系已不
是一天两天了。 我确实一直很怀疑那 些指明历史发展趋势的
宏大法则,在马克思主义和它的那些宏观理论对手(结构 功能
主义,
发展 主义,
历史主义 等等)
那里,
我们都能 找到大量 这样的
法则。我努力提倡的专业性的习惯思维方式中 ,就包括反对在
某一特定社会系统中的两种状态间作出草率肤浅的比较 (比如
有关高等教育的
“民主化”
问题)
,因为这样的比较太容易导致规
范判断和目的论推理。除了目的论的谬误以外 ,这还容易趋向
用描述代替解释。总之,有许许多多的因素令我不安。
举个例子来说吧。现在看来,我与埃利亚斯所讨论的问题
确实有许多共鸣之处,因为它的的确确是以一种关于真实的宏
大历史进程的历史性心理社会学( )

基础的,针对首先逐渐垄断有形暴力、然后慢慢垄断符号暴力的
国家,分析了它的构建过程。而有关符号暴力,则正是我想用手
头上这本关于国家起源的书来进一步补充完善的。 我和埃利
亚斯在少数根本原则上有相通的地方,大多来自涂尔干或韦伯,
在我看来,这些正是社会学思想的基本构架。但在这些原则以
外,我们有更多的分歧,这里无法一一加以讨论。不过我至少必
须提到一点,就是我在研究国家起源时发现,埃利亚斯就像在他
之前的韦伯一样,总是不愿去诘问在国家对合法性暴力的垄断
中,是谁受了益,又是谁吃了亏,也不去想想通过国家来行使的
支配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国家精英》 )
里讨论
了这个问题
而且埃利亚斯也比我对历史的连续性更敏感。对长期趋
的历史分析往往容易掩盖关键性的断裂。我们可以拿埃利亚斯
第 130 页

在他那篇著名的《论体育运动和暴力》一文中所勾勒的对体育运
动的历史研究纲领作为例子。 他通过描述一套连续的系谱,
上溯古典时代的竞技,下达今日的奥林匹克运动,这就隐含了掩
盖某些根本断裂的危险。这些断裂的产生有许多因素,其中主
要有教育制度的兴起,英国的学院和寄宿学校的发展等等,以及
随之而来形成的“运动空间”的相对自 主化。 在中世纪的
球戏这样的仪式性竞技和美式橄榄球之间,并没有半点
相同的地方。当我们考察艺术家或知识分子时,也碰到类似的
问题:
我们用同一个词“艺术家”
,同样的美学表达术语,
创作、

作者等等,来谈论弗兰切斯卡 、
毕沙罗 、
蒙克④,
可实际上这里
有着巨大的断裂,而且还在持续不断地生成着新的断裂。当我
们回顾 世纪 年代以前艺术家这一概念的流变时 ,就会完
完全全地陷入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时代混乱之中,因为我们
忽视了起源,但不是艺术家或作者性格的生成,而是这种性格得
以如此存在的所处空间的形成。
对于政治的研究来说,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每当我们像
今天的某些历史学家那样,
热衷于
“政治哲学”
,而不去探讨政治
场域的社会生成过程
( ,不去询问把政治哲学

,一种中世纪体育运动,是现代足球和橄榄球的前身。
译注
弗兰切斯 卡
( 意大利文艺复
兴时期 画 家。 译注
毕沙罗 ,法国印象派画家。
译注
蒙 克( 挪 威画 家 ,表 现 主义 先
驱 。 译注
第 131 页

当成超历史的本质来使之永恒化的那种观念的社会生成过程,
我们就很有可能走向巨大的历史谬误。刚才我说的对“艺术”和
“艺 术家 ”概念 的那 种误 用,
也 同 样体 现在 像“民 主”和“公共 意
见,
,这样的观念里
(见
。极具反讽意义的是,历史学家
在采用一些概念来考察往昔社会时,他们的用法常常是非历史
的,或是去历史化的
( ,因此他们会经常犯时代误
置的错误。他们忘了,这些概念和他们所捕捉的那些现实,本身
就是历史建构的产物:正是他们运用这些概念所分析的那个历
史,实质上发明创造了这些概念,许多时候还为此付出了艰巨的
历史努力,不过这样的历史过程已在很大程度上被人淡忘
了。

第三节  场域的逻辑

问:场域概念与惯习和资本的概念一样,都是贯穿您
的作品的中心概念。您的这些著作研究了形形色色的场域,包
括 艺 术 家和 知 识 分 子、
阶 级生 活 方 式、
名 牌 高校、
科 学、
宗 教,

论及了权力场域、法律场域、居民住宅建设的场域,等等。 您
所使用的场域概念具有高度的技术性和极其精确的内涵,这一
点也许在一定程度上隐含在它貌似常识性意义的背后。您能否
阐述一下您的这一概念的渊源[对于美国人来说,它总是容易令
人想起莱温
( )
的“ 场 理 论 ”],
涵义以及使用这一概
第 132 页

念的理论宗旨 ?
答:我并不太喜欢专业定义,所以让我先说几句题外话,简
要地讨论一下这些概念的用法。在这里,我要提及《社会学的技
艺》一书
( ,
这是
一本有些说教、甚至略带学究气的著作 ,不过仍然包含了大
量理论原则和方法论原则,它们有助于人们理解这样一个事实:
即我时不时被人所指斥的不足或缺陷,其实是我有意拒之不理,
或是我深思熟虑的选择的结果。例如,使用开放式的概念
,就是一种拒弃实证主义的方式,不过这已经是老
生常谈了。更准确地说,开放式概念的提法可以始终不停地提
醒我们,只有通过将概念纳入一个系统之中,才可能界定这些概
念,而且设计任何概念都应旨在以系统的方式让它们在经验研
究中发挥作用。诸如惯习、场域和资本这些概念,我们都可以给
它们下这样或那样的定义,但要想这样做,只能在这些概念所构
成的理论系统中,而绝不能孤立地界定它们。
这也回答了另一个在美国经常针对我提出的问题:为什么
我不提出任何“中层法则” ?我 想,
这种中层法则首先是一种满足实证主义要求的做法;早些时候,
贝雷尔森和斯坦纳所写的一本书( )

代表了这种做法,这本书编纂汇集了大量社会科学研究中建立
的琐屑而且片面的法则。而这种实证主义式的满足正是科学必
须 予以 拒 弃的 东 西 。科 学 只承 认 法则 构 成 的系 统 [杜 昂

这种 说法来源 于墨顿的 “中层理 论”


。有关墨顿的观点,参见 ,也可参见墨顿的
《论理论社会学》
(华夏出版 社 年版)
。 译注
第 133 页

)很早就针对物理学指出了这一点,在那以后,蒯因又
进一步发展了这一基本观念〕。 而且,概念的真正意涵来自于
各种关系。只有在关系系统中,这些概念才获得了它们的意涵。
与此类似,如果说比起多变量回归分析,我更广泛地使用了对应
因素分析,那是因为对应因素分析是一种关系性的材料分析技
术;在我看来,对应因素分析的基本原理正好与社会世界的现实
相吻合。它是一种从关系的角度“进行思考”的技术,而我用场
域概念也正是要实现这一点。
根据场域概念进行思考就是从关系的角 度进行思考。 正
如卡 西尔 在 (实体 概念 与功 能概 念》

一书中所表明的,
近代科学的
标志就是关系的思维方式,而不是狭隘得多的结构主义的思维
方式 。人们可以发现,在许多科学事业背后都是这种关系思维
方式 ,虽然这些科学事业看上去极不相同。这包括俄国的形式
主 义者 泰恩 雅诺 夫 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勒温 ,[出身德国
的]社会学家埃利亚斯,以及人类学、语言学与历史研究中的结
构主义先驱 从萨丕尔( 、雅各布森到杜梅泽尔

和列维 斯特劳斯。(如果你仔细察看一下他们的著
作,就会发现,无论是勒温还是埃利亚斯都和我一样,明显受惠
于卡西尔,借助他的思想来超越那种自发地充斥着社会思维方
式的亚里士多德式实体主义)。我可以对黑格尔的那个著名的
公式稍加改动,
指出“现实的就是关系的”
:在社会世界中存在的
都是各种各样的关系 不是行动者之间的互动或个人之间交
互主体性的纽带,而是各种马克思所谓的“独立于个人意识和个
人意志”而存在的客观关系。
从分析的角度来看,一个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
第 134 页

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 ,或一个构型
。正是在这些位置的存在和它们强加于占据特
定位置的行动者或机构之上的决定性因素之中,这些位置得到
了客观的界定,其根据是这些位置在不同类型的权力(或资
本) 占有这些权力就意 味着把持了在这一场域中利害攸关
的专门利润 的得益权 的分配 结构中实际
的和潜在的处境
( ,以及它们与其他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
(支配关系、
屈从关系、
结构上的对应关系,
等等)

在高度分化的社会里,社会世界是由大量具有相对自主性
的社会小世界构成的,这些社会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逻辑和必
然性的客观关系的空间,而这些小世界自身特有的逻辑和必然
性也不可化约成支配其他场域运作的那些逻辑和必然性。例
如,
艺术场域、
宗教场域或经济场域都遵循着它们各自特有的逻
辑:艺术场域正是通过拒绝或否定物质利益的法则而构成自身
场域的
( ;
而在 历史上,
经济 场域的 形 成,
则是
通过创造一个我们平常所说的
“生意就是生意”
的世界才得以实
现的,
在这一场域中,
友谊与爱情这种令人心醉神迷的关系在原
则上是被屏弃在外的。

布 迪厄 有 意 使用 大 量 来自 马 克 思主 义 政治 经 济 学的 用 语 ,如 资
本、生产和再生产等(虽然往往在术语的意义上有所发展变化),
也是一例,它往往指由资本的占有所获得的收益(与资本
概念一样,不只限于物质收益,还包括符号收益和社会收益等)。
为 了保 留 布 迪厄 用 语 上的 特 定 风格 , 我们 尽 可 能将 之 译 为“ 利
润”,有时考虑上下语境和行文的流畅,我们也酌情将它译为“利
益 ”或“ 收 益 ”等 。 译注
第 135 页

问:您在用场域概念来理解社会世界时,经常用“游
戏”来作类比,以使人们能对您的发现有第一感的直观把握。
答 :事 实上 ,我们可 以将一个场域 小心地比作一 种游戏
,尽管场域与游戏有许多不同:场域不像游戏,是深思熟虑
的创造行为的产物,而且它所遵循的规则,或更恰当地说,它所
遵循的常规 ,并不是明白无疑、编纂成文的 。因此哪些结果
多半可以看作社会游戏者之间的竞争产物,这是个与我们有着
切身利害的问题 ,
法语为 。我们有一笔游戏投
资,即在参加游戏之前就具有的一种“幻象” ,
这个词来自
拉丁语的 ,
即“游 戏”之 义 )
:卷 入游 戏的 游戏 者彼 此 敌对,
有时甚至残酷无情,但只有在他们都对游戏及其胜负关键深信
不疑、达成共识时,这一切才有可能发生;他们公认这些问题是
毋庸置疑的。游戏者都同意游戏是值得参加的,是划得来的;这
种同意的基础并非一份“契约”,而就是他们参加游戏的事实本
身。游戏者之间的这种“勾结关系”正是他们竞争的基础。在社
会游戏中,我们也有将牌,即根据游戏的变化,其效力也随之有
所变化的“主牌”:正像不同牌的大小是随着游戏的变化而变化
的,
不同种类资本
(经济的、
社会的、
文化的、
符 号的资本)
之间的
等级次序也随着场域的变化而有所不同。换句话说,有些牌在
所有的场域中都是有效的,都能发挥作用 这些就是各种基
本类型的资本 但它们作为将牌的相对价值是由每个具体的
场域,甚至是由同一场域前后不同的阶段所决定的。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归根结底,一种资本(例如希腊语或积
分学的知识)的价值,取决于某种游戏的存在,某种使这项技能
得以发挥作用的场域的存在:一种资本总是在既定的具体场域
中灵验有效,既是斗争的武器,又是争夺的关键,使它的所有者
第 136 页

能够在所考察的场域中对他人施加权力,运用影响,从而被视为
实实在在的力量,而不是无关轻重的东西。在经验研究中,确定
何为场域,场域的界限在哪儿,诸如此类的问题都与确定何种资
本在其中发挥作用,这种资本的效力界限又是什么之类的问题
如出一辙(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资本概念和场域概念是如何紧
密相 连的 )

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游戏者之间力量关系的状况在决定某
个场域的结构。在我们的眼里,游戏者的形象就好像是面对一
大堆不同颜色的符号标志,每一种颜色都对应一种她所拥有的
特定资本,与此相应的是她在游戏中的相对力量,她在游戏空间
中的位置,以及她对游戏所采取的策略性取向,这些都是我们在
法语中称她
“参加游戏”
的意思;
她所采取的每一步行动,
不论是
不惜冒点风险还是多少有些小心谨慎,是颠覆还是守成,都既取
决于她手里符号标志的总数,也取决于这堆符号标志的组成状
况,这也就是说,取决于她拥有的资本的数量和结构。拥有相同
总量资本的两个人,可能在她们的位置和她们的立场上[即在客
观位置上的主观看法
( 都相去甚远,
因为一个
人可能拥有大量经济资本而缺乏文化资本,而另一个人可能无
甚经济资本,文化资产方面却十分丰足。更准确地说,一位“游
戏者”
的各种策略,
以及确定他的“游戏”的各种因素,
既是在所
考察的时刻他的资本的数量和结构的函数,和这些因素向他所
保证的游戏机会的函数[惠更斯
( )
用 一词来描
述客观可能性,这个词也是来自拉丁语的 一 词 ],
也是这
一资本的数量和结构随时间而演进的函数,即他的社会轨迹的
函数,在与客观机会的确定分配之间久已形成的关系中构成的
性情倾向
(惯习)
的函数。
第 137 页

但问题还远不止于此:在遵守游戏的默契规则和再生产游
戏及其利害关键的先决条件的情况下,游戏者可以通过参与游
戏来增加或维持他们的资本,即他们拥有的符号标志的数量;但
他们也同样可以投身游戏之中,去部分或彻底地改变游戏的固
有规则。例如,他们可以努力改变不同颜色的符号标志的相对
价值,改变不同类型的资本之间的兑换比率;办法可以是运用各
种策略,以极力贬低作为他们对手力量所在的那种资本形式(如
经济资本)的价值,而努力维持他们自己优先拥有的资本种类
( 例如司 法资 本)。 在权力场域中发生的大量斗争都是这种类
型的,其中最受瞩目的是那些旨在攫取国家权力的斗争,即相互
争夺各种可以使国家对所有“游戏”和支配这些游戏的规则施展
权力的经济资源和政治资源。

问:上述类比揭示了您理论中核心概念之间的联系,
但它还是没有告诉我们如何确定一个场域的存在及其疆界。
答:场域界限的问题是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哪怕只是
因为这个问题总是一个场域自身内部的关键问题,也不容许任
何先验的回答。某个场域中的参与者,比如说经济公司、高级时
装师或小说家,都不断竭尽所能来使自身与他们最势均力敌的
对手区分开来,以减少竞争,并建立自己对场域的某个特定局部
的垄断。(在这里,我应该立即加上几句,来纠正这句话中的目
的论倾向。有些人就指摘我具有这种目的论的倾向,他们将我
对文化实践的分析认定为基于这样一种前提,即文化实践者是
有意寻求区隔的。实际上,的确存在一种导致差异的生产,但这
种生产根本不是什么有意寻求差异的产物。有许多行动者
这里我想起福楼拜的例子 对于他们来说,在这个特定场域
第 138 页

中存 在、
行事,
归 根结底 就是 要创造 差异、
与 众不同,
并 维护 一个
人 的 卓尔 不 群 。这在 许 多 时 候是 因 为 这 些人 被 赋 予 了某 些 禀
赋,以致于他们在场域中如果不独树一帜,他们在进入场域的伊
始就应当早已被剔除在外。)他们努力强行树立某种才能和成员
资格的标准,而在不同的历史局势中,他们的这种努力都会取得
或多或少的成功 。因此,场域的界限只能通过经验研究才能确
定。尽管各种场域总是明显地具有各种或多或少已经制度化了

“ 进入壁垒” )
的 标 志,
但它们很少会以一种
司法限定的形式(如学术机构录取人员的最高限额

出现。
我们可以把场域设想为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场域的效
果得以发挥,并且,由于这种效果的存在,对任何与这个空间有
所关联的对象,都不能仅凭所研究对象的内在性质予以解释。
场域的界限位于场域效果停止作用的地方。因此,在每一个具
体的研究事例中 ,你都必须努力运用各种手段来估量这种在统
计 上 可以 探 明 的 效果 开 始 下 降的 关 键 点 。在 经 验 研 究的 工 作
中,场域的构建并不是通过一种强加行为来实现的。例如,对于
美国某个特定的州或法国某个大区里的各种文化团体的集合体
(业余合唱团、戏迷之友会、读书俱乐部等等)是否构成一个场
域,我就感到十分怀疑。而与这种情况正好相反,卡拉贝尔的著

( 指出,美国的一些主要大学是通过客观
关系联系在 一起的,
在这种 联系方式下,
这些(物质或符号)
关系
的结构在每所大学中都发挥作用。报纸的情况与此颇为类似,
舒德森
( )告诉我们,除非你注意到在报
纸 中“客 观 性”的观 念 兴 起 与
(报 纸)
声望 的 标 准 密 切相 关,
你才
有可能理解新闻业中这种“客观性”的观念在近代的产生过程,
第 139 页

因为正是这种声望标准将“新闻”与庸俗小报上只不过作为“奇
闻轶事”刊登的东西区别开来。只有通过对每一个这样的世界
进行研究,你才会估量出它们具体是如何构成的,效用限度在哪
里,哪些人卷入了这些世界,哪些人则没有,以及它们到底是否
形成了一个场域。

问:那么,什么是一个场域运作和转变的原动力呢?
答:一个场域的动力学原则,就在于它的结构形式,同时还
特别根源于场域中相互面对的各种特殊力量之间的距离、鸿沟
和不对称关系。正是在场域中积极活动的各种力量 分析者
之所以将这些力量筛选出来,把它们看作对场域的运作关系重
大的因素 ,正是因为这些力量造成了场域中至关重要的差异
确定了特定的资本。只有在与一个场域的关系中,一种资
本才得以存在并且发挥作用。这种资本赋予了某种支配场域的
权力,赋予了某种支配那些体现在物质或身体上的生产或再生
产工具(这些工具的分配就构成了场域结构本身)的权力,并赋
予了某种支配那些确定场域日常运作的常规和规则、以及从中
产生的利润的权力。
作为包含各种隐而未发的力量和正在活动的力量的空间,
场域同时也是一个争夺的空间,这些争夺旨在维续或变更场域
中这些力量的构型。进一步说,作为各种力量位置之间客观关
系的结构,场域是这些位置的占据者(用集体或个人的方式)所
寻求的各种策略的根本基础和引导力量。场域中位置的占据者
用这些策略来保证或改善他们在场域中的位置,并强加一种对
他们自身的产物最为有利的等级化原则。而行动者的策略又取
决于他们在场域中的位置,即特定资本的分配。他们的策略还
第 140 页

取决于他们所具有的对场域的认知,而后者又依赖于他们对场
域 所 采 取 的 观 点 ,即 从 场 域 中 某 个 位 置 点 出 发 所 采 纳 的 视
角。


在“ 场 域 ”和“ 机 器 ” ,
或比如说 卢曼将
其作为理论中心概念的
“系统”
之间,
又有什么差别呢 ?
答:一个基本的差别就是:争斗,以及因此产生的历史性!
我对
“机 器 ”
的 提法 深 恶痛 绝,
对于 我 来说,
这 个概 念 就 是
“悲 观
功能主义”的特洛伊木马 “
:机器”
就是一种残酷无情的机器,
它不管具体的时间地点场合,只按照预定的程序,努力完成某个
确定的目标。 (有种观念认为,存在某种邪恶的意愿,应该为
社会世界中发生的所有事情负责,这种对存在某种巨大阴谋的
幻 觉,
始 终 困 扰 着 批 判 性 社 会 思 潮。
)学 校 体 系、
国 家、
教 会、
政治
党派或协会,
都 不 是 什 么“ 机 器 ”
,而是场域。
在一个场域中,

种行动者和机构根据构成游戏空间的常规和规则(与此同时,在
一定形势下,他们也对这些规则本身争斗不休,)以不同的强度,
因此也就具有不同的成功概率,不断地争来斗去,旨在把持作为
游戏关键的那些特定产物。那些在某个既定场域中占支配地位
的人有能力让场域以一种对他们有利的方式运作,不过,他们必
须始终不懈地应付被支配者
(以“政治”
方式或其他方式出现)

行为反抗、权利诉求和言语争辩。
目前,在一定的历史条件(这种历史条件必须以经验的方式

①“特洛伊木马”是荷马史诗中《伊利亚特》的典故,往往指用某种
加 以掩 饰 的手 段 , 隐蔽 地 引入 一 些东 西 。本 文 是 指引 入 一种 观
念。 译注
第 141 页

来考察)
下,一个场域可能会以一种“机器”
的方式开始运作。
当支配者成功地压制、平定了被支配者的反抗和敌对时,当所有
的社会运动都完全以一种自上而下的方式进行时,支配的效果
就会加强,以致于构成场域的各种争夺关系和辩证关系都会停
止发挥作用。只有当人们反抗、革命、采取行动时,才存在历史。
总体性制度 避 难所、
监狱、
集中 营 或专制国家就是从制
度上力图让历史终结的范例。因此,“机器”代表一种极端情况,
我们可以视为场域的病态状况。但这种极限,在现实中从未达
到过,
即使在压迫最深重的所谓
“极权”
政体下,
也从未达到这样
的极限。
至于系统理论,确实,它在表面上与场域理论有许多类似之
处。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自我指涉性”

“自组织” 概念 转译成为我用自主性概念
所涵盖的内容。的确,无论是在系统理论还是在场域理论中,分
化和自主化的过程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不过这两种理论
之间仍然存在天壤之别。至少有一点,场域理论排除了一切功
能主义和有机论:一个既定场域的产物可能是系统性的,但并非
一个系统的产物,更不是一个以共有功能、内在统合

这两个概念都是德国理论家卢曼在社会理论中所大力倡导和广泛
使用的,二者均借自第三代的系统理论,尤其是自组织理论[如

“自我再生” )
理 论 ]“
。自 我 指 涉
性”
是与“异己指涉性”
相对的,
它“不仅意味着自我组织和自我调
控”,还意味着具有自我指涉性的系统能够“用那些相互关联的要
素生产出相互关联的要素”
,即具有“自我再生”
性,参见
: ,
(此处的引文见第 页)
。 译注
第 142 页

和自我调控为特征的系统的产物;这就是说,对于系统理论中如
此之 多的 基本假 定
(即共 有功能、
内 在统合、
自 我调控 等)
,场域
理论都拒绝接受。举个例子,如果说在文学场域或艺术场域中,
人们可以把构成某个可能空间的各种立场视为一个系统的话,
那么它们也就形成了一个差异的系统,一个各自不同和彼此相
轻的禀赋系统,而且这些禀赋的发展也并非出自它们自身的内
在运动,而是通过生产场域的内在冲突(这与自我指涉性的原则
所暗含的观念正好相反)。场域是力量关系 不仅仅是意义
关系 和旨在改变场域的斗争关系的地方,因此也是无休止
的变革的地方。在场域的某个既定状态下可以被察觉的协调统
合,场域表面上对共同功能的取向(在法国名牌高校的情况中,
这种所谓“共同功能”就是权力场域结构的再生产,参看
)实际上肇始于冲突和竞争,而并非结构内在固有的
自我发展的结果。
第二个主要的差别是一个场域并不具有组成部分(
和要素
( 。每一个子场域都具有自身的逻辑、规则
和常规,
而在场域分割的每一个阶段
(比如说文学创作的场域)

都需要一种真正质的飞跃(比如你从文学场域的层次降至小说
或戏剧的子场域的层次)。 每一个场域都构成一个潜在开放
的游戏空间,其疆界是一些动态的界限,它们本身就是场域内斗
争的关键。场域是一个没有创造者的游戏,比任何人可能设计
出来的游戏都更变动不居、复杂难测。但是,如果要想充分地洞
察决定场域概念和系统概念差异的所有方面,那么我们就必须
在具体研究中使用它们,并通过它们所产生的经验对象来比较
它们。
第 143 页

问:简要地说,如何对一个场域进行研究?在这种类
型的分析研究中有那些必不可少的步骤?
答:从场域角度进行分析涉及三个必不可少并内在关联的
环节
( 。首 先,必须分析与权力场域相对的场
域位置。我们发现,就艺术家和作家而言( ,文
学场域被包含在权力场域之中,而且在这一权力场域中,它占据
着一个被支配的地位(用个普通但极不恰切的说法:艺术家和作
家,或者更一般而言,知识分子,都是“支配阶级中的被支配集
团”)。其次,必须勾划出行动者或机构所占据的位置之间的客
观关系结构,因为在这个场域中,占据这些位置的行动者或机构
为了控制这一场域特有的合法形式的权威,相互竞争,从而形成
了种种关系。除了上述两点以外,还有第三个不可缺少的环节,
即必须分析行动者的惯习,亦即千差万别的性情倾向系统,行动
者是通过将一定类型的社会条件和经济条件予以内在化的方式
获得这些性情倾向的;而且在所研究场域里某条确定的轨迹中,
我们可以找到促使这些惯习或性情倾向系统成为事实的一定程
度上的有利机会。
在方法论上,各种位置的场域与各种立场的场域,或者说基
于客观位置的主观态度
( )
的 场域密不可分,
也就
是说,与行动者的实践和表达所构成的、受结构形塑的系统密不
可分。不论是客观位置的空间,还是主观立场的空间,都应该放
在一起分析,
应视为斯宾诺莎所说的
“同一句子的两种译法”
。不
过,在平常情况下,位置的空间仍然倾向于对立场的空间起到支
配的作用。例如,艺术革命是构成艺术位置空间的各种权力关系
发生变革的结果,而这种变革之所以可能发生,正是因为一部分
生产者的颠覆意图正好迎合了一部分受众的期望,并因此改变了
第 144 页

知识分子场域与权力场域的关系( 。对于艺术场
域确定无疑的事实也同样适用于其他场域:正像我在《学术人》中
所指出的,
人们可以发现在 年五月风暴前夕,学术场域中的
各种位置与那些事件的各种不同的拥护者所采取的政治立场之
间也存在同样的
“吻合”
;或者,
在经济场域中,
我们可以发现银行
的客观位置与它们所采取的广告宣传和人事管理策略之间也存
在同样的
“适配”
关系,
诸如此类,
还有许多例子。

问:换句话说,场域是那些参与场域活动的社会行动
者的实践同周围的社会经济条件之间的一个关键性的中介 环
节。
答:首先,对置身于一定场域中的行动者(知识分子、艺术
家、
政治家,
或建筑公 司)
产 生影响的外 在决定因素,
从来 也不直
接作用在他们身上,而是只有先通过场域的特有形式和力量的
特定中介环节,预先经历了一次重新形塑的过程,才能对他们产
生影响。一个场域越具有自主性,也就是说,场域越能强加它自
身特有的逻辑,强加它特定历史的积累产物,上述的这一点就越
重要。其次,在哲学场域、政治场域、文学场域等与社会空间的
结构
(或 阶级结构)
之间,
我们可以察觉出,
它 们在组成结构和运
作过程方面都存在全面的对应关系( :
二者都存在
支配者和被支配者,都存在旨在篡夺控制权与排斥他人的争斗,
都存在自身的再生产机制,等等。但这里所提及的每一个特性,
在每一个场域中的体现形式,都是各具特色,不可彼此归约的。
(因 此 ,
一 种 对 应 关 系 可 以 界 定 为 在 差 异 中 反 映 的 相 似。
)因 此,
举例而言,在哲学场域中进行的争斗,尽管包含在权力场域中,
第 145 页

但这些争斗始终是多元决定的( ,
并且倾向于
以双重逻辑来运作。哲学场域中这样那样的哲学竞争者与社会
场域总体中这样那样的政治集团或社会集团之间,存在位置上
的对应关系,通过这样的对应关系,这些哲学斗争产生了政治效
果,发挥了政治作用。
场域的第三个普遍性质在于各种场域都是关系的系统,而
这些关系系统又独立于这些关系所确定的人群。当我谈及知识
分子场域时,
我非常清楚,
在这个场域中,
我会发现许多“粒子”
(让我们暂时假想我们是在探讨一个物理场),它们受到各种吸
引力、排斥力之类的摆布,就像在磁场中一样。既然对此有所认
识,
一旦我说到一个场
(域)
,我的注意力就会紧紧盯住这种客观
关系系统的基本作用,而不是强调这些粒子本身。而且我们可
以遵循一位德国著名物理学家的公式,指出个人,就像电子一
样,
是场(域)
的产物: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是场域作用的产物。
某个知识分子,某位艺术家,他们之所以以如此这般的方式存
在,仅仅是因为有一个知识分子场域或艺术场域存在。(这一点
非常重要,特别有助于解决艺术史专家一再提出、却久拖未决的
问题,即在怎样的时间场合下,我们从手艺人变成了艺术家?以

① “多 元 决 定” 是 法国 学 者 阿尔 都 塞所 使 用 的概 念 ,这 一 概 念受 毛
泽东《矛盾论》的深刻影响。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理论的统一性
是 一 种“复 杂 整 体 的 统 一 性 ”
,这 种“复 杂 整 体“
”具 有 一 种 多 环 节
主导结构的统一性”。他用这一概念反对任何(经济或技术的)
一 元 决定 论 , 认为 这 是 与马 克 思 主 义相 悖 的 。阿 尔 都 塞的 这 一
思想,
可以参见他的《保卫马克思》
(顾良译,
商务印书馆 年
版)
,特 别 是 其 中 的“ 矛 盾 与 多 元 决 定 ”和“ 关 于 唯 物 辩 证 法
(论起
源 的 不平 衡 )
”二 文。 译注
第 146 页

这种方式提出这样的问题,几乎毫无意义,因为这种转变很显
然是逐步完成的,并伴随着艺术场域的构建过程,诸如艺术家之
类的事物,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得以慢慢地形成。
场域的观念提醒我们,即使人们在构建一个场域时不能不
借助个体(因为统计分析所必需的信息一般都与个人或机构相
联系),社会科学的真正对象也并非个体。场域才是基本性的,
必须作为研究操作的焦点。这并不意味着个人只不过是“梦幻
泡影”或他们并不存在:他们确实存在,不过是以行动者
而不是生物性 的个体、行为人
( )
或主体
的方式存在着;在所考察的场域中,他们是被各种社会因素构成
为积极而有所作为的,而场域的这种构成影响则体现在以下事
实上:这些行动者都拥有在此场域中发挥作用(亦即产生效用)

在当代社会理论中, 是一个颇为常见的术语,除布迪厄外,
吉登斯以及许多新马克思主义者也广泛使用这一概念。理论家
日益用它来取代与“主体”观念和相应的意识哲学有着千丝万缕
联系的 一词
(后者 在英语 中有“行 为人”之义 )
,不过在 汉语
里原来用来移译 一词的 “行动者”并无西方语言中 的 “主
体”
意涵,
而且 如果排除了 的“主体”内涵和相应的唯意志
论色彩,
它与 的差异并不大。(不过,仍有一些小的差异,
如使用 往往比 更强调结构与关系,但近来在一般社
会理论中,往往认为在注意避免“主体”和“主观意识”的观念之
后,二者可以通用,如吉登斯就经常交替使用这两个概念。)所以
在本书中,我们一般将 译 为“行 动 者 ”
,在作者不作区别时,
将 也 译 为“ 行 动 者 ”
,在作者明确区别二者时
(如此处)
,一
般将后者译为“行为人”,只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我们将 译

“能动者”
。 译注
第 147 页

所必需的禀赋。并且,正是我们对这些行动者置身并形成于其
中的场域本身的知识,使我们能够更好地把握他们特立独行的
根源,
把握他们的观点或
(在一个场域中的)
位置的根源。
要知
道,
他们对世界
(以及场域本身)
的特有观念正是从这种观点或
位置中构建出来的。

问:这是因为不论什么时候,每个场域都要强征一笔
类似“入场费”之类的东西,而且这种东西又确定了谁更适于参
与这一场域,从而对行动者进行优胜劣汰的遴选。
答:在进入场域的过程中,只要人们拥有了某种确定的禀赋
构型,他们在被遴选出来的同时,就被赋予了合法性。我们研究
的目标之一,就是去识别这些能够发挥作用的禀赋,这些有效的
特性,也就是这些特有的资本形式。所以说,这里存在一种解释
学循环①:要想构建场域,就必须辨别出在场域中运作的各种特
有的资本形式;而要构建特有资本的形式,就必须知晓场域的特
定逻辑。在研究进程中,存在一种循环往复的运动,因此,这类
的研究既颇费时日,又艰苦异常。
至于场域的结构 注意,这里我正在逐渐建立起场域这
一概念的操作定义 则是由在这一场域中灵验有效的特定资

“解释学循环”是解释学中的重要概念。传统解释学就已经认识
到,对任何一个本文的理解都依赖对这个本文的部分的理解,而
反过来,对本文的部分段落的理解又离不开对本文整体的理解。
在海德格尔那里,这种“解释学循环”的观念进一步从对文本的
解释发展成为此在( 生存的本体论特征(参见海德格尔
(存 在与 时间 )
第 页以及下,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
年 版 )。 译注
第 148 页

本形式的分配结构所决定的,这意味着若我对特定资本形式的
知识确凿肯定,我就能分辨出在这个场域中所有有必要分辨的
东西。举例来说(这也是我研究知识分子的著作的指导原则之
一),我认为人们不能满足于一种无力分辨行动者(或更恰当的
说是行动者的位置)之间差异的解释模式,因为在一个特定的世
界中,日常直觉告诉我们,他们是千差万别的。在这样的情况
下,就应该探询一下,究竟是哪些导致我们彼此之间形成差别的
变量被忽视了。(顺便提一下,日常直觉的确很值得尊重;不过,
必须要确保以一种自觉且合理的方式将直觉引入分析之中,并
在经验研究中控制它的有效性 ,然而许多社会学家却往往无
意识地使用日常直觉,就像我在《学术人》开头批评的他们所建
立的那种二元论的类型学 诸如“普世全能的”知识分子与
“困守一隅的”
知识分子间的区别 。
)这 里,
我们的直觉就提出
了问题“
:这种差别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

在《学术人》的第一章“焚书” ,
特别是第 页)
中 , 布迪 厄 的 讨论 涉 及 了古 尔 德 纳 对知 识 分 子所 作 的 区别 。 古
尔 德 纳根 据 知 识分 子 对 制度 的 态 度 ,他 们 在 职业 才 能 方面 的 投
入,以及他们的内在或外在的取向,将知识分子分为“地方性”
)或“困守一隅的” )知识分子和“世界主义的”
)知识分子(布迪厄在该书还提到美国学者所作的
其他几种类似区别),但似乎未直接论及“普世全能的”或“总体
性” )知识分子这一概念。而后面这个概念是福柯用来

“具体特定的 )知识分子的概念相对的。无疑,在这
里,布迪厄兼采了两种说法,用来指明这种二元类型学的问题。
有关福柯的用法,参看 ,特 别 见 第 页及以
下。 译注
第 149 页

最后也是极为关键的一点:社会行动者并非被外力机械地
推 来 扯 去 的“ 粒 子 ”
。正相反,
他们是资本的承载者,
而且,
基于
他们的轨迹和他们利用自身所有的资本数量和结构在场域中所
占据的位置,他们具有一种使他们积极踊跃地行事的倾向,其目
的要么是竭力维持现有的资本分配格局,要么是起而颠覆它。
事情当然比我们这里的论述要复杂得多,但我想这是一个可以
适用于整个社会空间的一般性命题,虽然这并不等于说所有的
小资本所有者都必然是造反革命的,而所有大资本所有者都自
然而然的是保守力量。

问:
我们姑且 承认,
至少在发达 社会中,
社会世 界是由
大量业已分化的场域组成的,这些场域既具有某些恒定不变的
特性(这就是一般性场域理论的设想的现实根据),又存在根源
于各个场域特有的逻辑和历史所形成的千变万化的特性 (这就
要求对每个场域都进行生成性分析和比较性研究)。那么,这些
形形色色的场域又是如何相互关联的?它们之间这种勾联的性
质是什么?它们分别具有的权重的性质又是什么?
答:不同场域之间的相互关联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一
般来说 ,我对这样的问题都不大予以置答,因为它太难以处理
了。若以一种相对简单的方式来讨论这个问题,又得冒点危险,
这不免令人想起用“层面” 或“联系”之类的概念进

阿尔都塞用“层面”概念来修订了恩格斯的“经济的前提和条件
归根结底是决定性的”这一论断,指出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又
分为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是不同的层面,这一概念与他的“多
元决定”的观念存在密切的联系。 译注
第 150 页

行分析的方式,某些马克思主义者就利用这种概念,对这一复杂
的问题给出无关实质的回答,而实际上这种问题只有通过经验
分析才能解决。我相信事实上不存在超越历史因素影响的场域
之间关系的法则,对于每一种具体的历史情况,我们都要分别进
行考察。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里,显然,很难坚持主张经济场域
并不发挥特别强有力的决定作用。但难道我们因此就应当承认
(经济“
)归 根结底具有
(普适 的)
决定性”这一论断吗 ?
我相信可
以从我对艺术场域的研究中找到一个例子,足以表明这一问题
的复杂性。
当我们对这一问题进行历史研究时,我们会发觉,一个肇始
于十五世纪的进程,引导着艺术场域在十九世纪获得了它真正
的自主性。从那时起,艺术家不再听命于资助人和庇护者的要
求和命令,他们摆脱了国家与学院,等等。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
开始为自身的有限市场创作。在这样的市场里,运行着一种预
付性的经济
( 。上述
的每件事都促使我们相信,我们正在研究的这一迈向自主性的
进程,是不可逆转、不可阻挡的,而且艺术和艺术家已经一劳永
逸地摆脱了外力,实现了自由。那么,我们在今天看到的又是什
么呢?是一种庇护制的复归,一种直接依附关系的复归,是国家
的复归,是某些最粗暴不过的检查制度的复归,以及突然之间重
新展开的一种线性和不确定的自主化进程。看看诸如汉斯 哈

( )这样的画家的所作所为吧,他用艺术的工具
来质疑那些对艺术创造自主性的干预。 他在古根海姆博物馆
展出的一幅绘画,揭露了古根海姆家族财政资源的来源。这样
一来,古根海姆博物馆的馆长就别无选择:如果他展出这幅画,
那他就不得不辞职,或被这家博物馆的资助人解聘;如果他拒绝
第 151 页

展出这幅画,那他在艺术家的眼里会受尽讥笑。这位艺术家让
艺术重新履行了自身的职责,却立即就陷入了麻烦之中。因此
我们发现,艺术家获得的自主性从根源上说,既取决于他们作品
的内容,也取决于他们作品的形式。这种自主性暗含了一种对
俗世必需之物的屈服,艺术家认定的德操就是超脱于这些必需
之物的,他们的方式就是自诩完全有权决定艺术的形式,然而他
们付出的代价却是同样一点不少地放弃了艺术的其他职责。艺
术场域委派给他们的职责,就是不发挥任何社会职责的职责,即
“为艺术而艺术”
。除此之外,
一旦他们要履行其他职责,
他们就
会重新发现这种自主性的局限。
这只不过是一个例子,但它有助于提醒我们注意场域之间
的关系 这个例子 揭示的是艺术场域与经济场域之间的关系
并不是一劳永逸地确定的,即使是它们演进的最一般的趋
势也并非如此。那些“具有唯理论主义倾向的理论”运用各种宏
大概念,声称能够解释所有问题;而场域的观念则与此不同,它
并未提供所有可能的疑难问题的现成答案,也并非说一切就绪,
无需再费力进行进一步的具体研究。相反,至少在我看来,场域
观念的主要价值在于促进和发扬了一种构建(对象)的方式,使
学者不得不在每次研究时重新设想一番。它迫使我们提出一系
列问题:所考察的世界界限在哪儿:它是如何与其他场域发生
“联系的”?与哪些场域发生联系?在何种程度上发生联系?等
等。它提供了一套系统连贯且一再出现的问题,使我们既避免
陷入实证主义经验主义的理论真空,又避免堕入唯理论主义话
语的经验真空。

问:
最近一期的《社会科学研究探索》 年 月
第 152 页

号)
专门探讨了
“ 住 宅经 济 ”
的 问 题,
也 就 是 说,
分 析 一系 列 必 须
加以考虑的社会空间,以理解单门独户家庭的住房这种特殊的
经济商品的生产和流通过程。在这一期的文章里,您顺理成章
地开始分析国家政策的产生,
在“住宅经济”
的问题中,
国家政策
直接参与了决定经济市场运作的过程。您这么做,实际上已经
开始着手概要地提出一种国家理论,在这种理论中,您把国家视
为一种元场域

答:
事 实 上,
在 我 看 来,
当 你 细 心 观 察 我 们 所 谓“国 家 ”的 内
部种种运作时,你立即会对困守学院的学者,亦即那些脱离实际
的马克思主义者
( )和其他一些只知玄想的社
会学家,所提出的许多关于国家的学究式的问题嗤之以鼻,弃如
敝屣。这些人翻来覆去,只会用一些准形而上学的观念探讨国
家的问题。正像胡塞尔在讨论其他问题时所说的,要想“回到事
实本身”
,就 必 须 破 除这 类 观 念。
举 例 而 言,
我 想到 了 在“保 持 一
致(
”或依 赖附和)
与“独立 自主”
之间的理论抉 择,
这种抉 择已经
变得神圣崇高,不容亵渎。但在这种抉择的背后,已经预设了这
样一个命题,即国家是清晰明确、界限分明的统一实体,它与那
些也同样可以清晰确定和明确辨认的外在力量毫无交织,互不
相溶,二者间只存在一种纯粹的外部关系。(例如,就德国的情
况而言,人们费尽了笔墨,探讨德国的特殊道路,传统的容克土
地贵族,或腰缠万贯的工业资本家;就英国的情况而言,则是城
市里担任企业主的资本家和乡绅。)事实上,我们在具体分析中
所遇到的是各种行政管理或科层体制场域的聚合体 (在经验现
实中,
它 们 往 往 表 现 为 各 种 委 员 会、
局、署及公会)
,在这一聚合
体中,来自政府方面的和非政府方面的行动者和各类行动者群
体,你争我夺,谋求特定的权威形式,这种权威形式的构成因素
第 153 页

是通 过立法、
规章、
行政 管理措 施
(补 贴、
许可、
限制)
而体现 的统
治权力。总之,这些措施包括我们一般置于国家政策名目之下
的形形色色的东西,作为一种与生产和消费(在这里,就是与住
宅的生产和消费)相关的诸种实践的特定领域,都被各种力量争
来争去。
倘若你坚持用这种定义来界定国家,那么国家就可以被看
作是诸场域的聚合体,是种种斗争的场所。在这些场域的聚合
体中,各方争斗的关键目标就是 以韦伯的著名阐述为基础
垄断具有合法性的符号暴力 ,
这种 合法 的符 号暴 力,

是这样一种权力,
即在一特定
“民族”
内(也就是在一定的领土疆
界中)确立和强加一套无人能够幸免的强制性规范,并将其视之
为普遍一 致的和普遍适用的。正如我在对 年到 年法
国国家住宅政策的研究中所表明的那样,这些场域是各种力量
持续不断的相互碰撞的地方,这些力量分属私有部门(银行和银
行家,
建筑施工公司和建筑设计公司)
和公有部门
(部委,
这些部
委内的主管部门,以及在这些部门中任职的国家栋梁(
,而这些部门本身又都是以场域方式组织起来
的层次较低的世界,各种内部分裂和外在对立既把它们溶为一
体,
又 使 它 们 彼 此 分 隔。
只 有 将“国 家 ”
作 为 一 个 通 俗 易 懂、
简单
明了的权宜性标签,用以涵盖上述这些权力(具有不同的表现形
式)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形成的各种空间 这些空间可能采
取各种具有一定稳定性的网络形式(诸如联盟、协作、固定主顾、
相互服务等等),并且在现象各异的互动形式(从公开冲突到多
多少少有点隐蔽的勾结串通,范围极为广泛)中展现自身(不过
如此使用,也自有它的危险) “国 家”
的概念才有 意义。
你可以详细考察各种相互竞争的“民间” )
代 理人 或
第 154 页

组织(比如说,有些银行可能愿意政府进行某种管制,以促进一
定种类的住宅建设贷款面的扩大)是如何采取行动、对他们的各
种经济活动领域或文化活动领域内国家政策方向的确定施加影
响的
(在教育改 革中,
可以 观察到同样 的过程)
,他们是如 何相互
结盟并与其他一些科层官员相互串通的,(这些官员对他们喜欢
的某种类型的措施也有所偏好),以及他们又是如何与其他组织
机构打交道的,这些组织机构往往具有自身的利益和资源(例
如,进行管制管理的专有科层资本)。在做了这些研究以后,你
就会禁不住将那些关于一致还是自主的思辨臆测抛在一旁。可
以肯定地说,就这一点来说,我感到我与劳曼的分析(
更为接近(虽然在其他方面,我与他也还存在
一些分歧)
,而与普兰查斯
( )
或斯考克波

( )的思 路相去甚远,这两个人都代表一
致或自主的传统立场。我在上面所做的论述,也意在指出在这
个问题上和其他问题一样,
那些“脱离实际的马克思主义者”
,那
些不顾经验材料的唯物主义者(
,只不过一直在这个学究式的问题上纠缠不休,而早
在 年代他们盛极之时,我就始终不懈地反对这种观点。
更一般地说,这说明了是什么造成了我在社会学场域中位
置 上的 困 境 。一 方面 ,因 为我 坚 持认 为 结构 性 的构 型
)不可化约为它们用以表现自身的互动和实
践,
从 这 一 点 上 讲,
我 似 乎 是 非 常 接 近 那 些“
(宏 )
大 理 论 家(
”特
别 是 结 构 主 义者 )
,但 同 时,
我 又与 那 些“埋 头 实 地 研 究 ”
的学者
不谋而合、颇为接近(特别是符号互动论的学者,以及所有那些
通过参与性观察或统计分析,竭力揭示和洞察那些往往被宏大
理论家所忽视的经验现实的学者,因为这些宏大理论家往往高
第 155 页

高在上,懒得屈尊俯视),即使我不能赞同他们对社会世界的某
些观念,那些作为他们研究兴趣的基础的哲学观念往往鼓励“特
写镜头”,助长理论近视
( ,无视客观结构和
那些不能直接感知的力量关系,事实上正是这些问题加诸于这
些学者身上,使他们沉迷于日常实践的细枝末节,而不能自拔。

问:您对国家的分析,是把国家看作一系列部分相互
重叠的科层场域。那么,是哪些方面使您的这一分析与劳曼和
克诺克的“组织国家” )
概念(
以及更为广义的网络理论区别开来的呢?
答:这里,我想起我自己在结构和互动、或结构关系和实际
有效关系
( )
之 间所作出
的一个区别,这一区别特别依据了韦伯的思想,前者被视为是一
种以永远不变而且不可见察的方式运作的关系,后者则体现在
某一特定的交换关系之中并通过这种关系而实现的(参见
。事实上,一个场域的结构可
以被看作一个不同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的空间,这些位置是根
据他们在竞夺各种权力或资本的分配中所处的地位决定的。这
种场域的结构与那些多少有些持久不变的网络(场域借助这些
网络来展现自身)是不同的。正是这种结构,决定了是否有可能
(或更准确地说,是有多大可能)在场域中发现那些体现并维系
网络存在的各种联系的创建过程。科学的任务就是揭示各种资
本的分配结构,而这些结构通过它们所限定的利益和性情倾向
决定了个人或集体所采取的立场。在网络分析中,对这些基本
结构的研究始终让位于对(各种行动者之间或机构之间)特定联
系和各种
( 信息、
资 源、
服 务 等“
)流 )
的分 析,
网 络 正是 通
第 156 页

过后者成为可见的 这无疑是因为揭示结构要求人们在研究
中运用一种关系的思维方式,而这种思维方式除非借助对应因
素分析的技术,否则很难转化为一种适于定量和形式化的数据
分析的研究方法。
我可以借助过去几年我对国家的历史形成过程所进行的研
究,来进一步探讨一下上述的主张。我可以用一种大大简化了
的方式指出,自从王朝国家
( )
的 建立,
或晚 些时 候
科层国家
( )
的建立以来,
就发生了一个长期的
不同种类的权力或者说资本的集中化过程。在第一个阶段,这
一过程首先导致的是公共权威的私人垄断(即由国王垄断),同
时国王垄断的这一公共权威外在于并优越于所有其他私人权威
( 地 主、
市民阶层等的权威)
。与这些不同资本 经济资本
(主
要来自征税)
、军 事 资 本、
文 化 资 本、
司法资本,
以及更具一般性
的符号资本 的集中化过程相伴而生的就是相应的不同场域
的兴起和巩固。这一过程的结果是产生了一种特定资本,准确
地说就是中央集权资本
( 。这种资本通过它的积
累,可以使国家对不同场域和在其中流通的不同形式的资本施
展权力。这种元资本( 能够对其他不同种类的资
本,特别是它们之间的兑换比率(并因此对分别持有这些资本的
所有者之间的权力平衡)实施支配的权力,而正是这种元资本确
定了国家的特有权力。从而,国家的构建与权力场域的构建相
伴而行,这种权力场域可以被看作游戏空间,在这一空间中不同
形式资本的所有者彼此争斗,争斗的关键就是谁能够拥有对国
家的权力,即对中央集权资本的权力,这种资本能赋予支配不同
种类的资本及其再生产(特别是通过学校系统)的权力。
第 157 页

第四节  利益、
惯习与理性

问:人们经常指责您对利益观念的运用是“唯经济主
义”
的 ,
那么,
在您的分析方法中,
利益概念有着怎样的理论
作用呢 ?
答:在我开始致力社会科学研究时,学术界正盛行一种用简
单幼稚的方式来理解人的行为的哲学人类学。利益这个观念,
就成了我摆脱这种哲学人类学的工具。我经常引用韦伯对法律
的一段评论,他说,只有当遵从规则的利益大于无视规则的利益
时,社会行动者才会遵守这项规则。这一地地道道的唯物主义
原则提醒我们,当我们声称要对人们据以行事的规则进行分析
描述时,先得问问,究竟是什么东西使那些规则发挥作用呢?
韦伯曾经用一种经济模型,
揭示了牧师、
先知、
巫师,
这些宗
教游戏中的风云人物们各自的特定利益

我也不过是在他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他的思路,在分析
文化生产者时引入了利益观,用以对抗关于知识界的流行看法,

“自由漂移的知识分子” )
这一意识形
态提出质疑。我总在谈论特定利益,探讨那些当受历史因素决定
的场域运作时,被预设和生产出来的利益,所以我更喜欢用“幻
象” )
这个词。
令我感到尴尬的是,
那些墨守陈规的人,
一看

“利益” )
这个词,
就指责我是唯经济主义。 而实际上,
我是经过慎重考虑才这么用的,是把这个观念作为一种临时性的
第 158 页

化约手段,可以把唯物主义的探究问题的方式引入文化领域。从
历史上看,自从现代艺术观产生,文化生产场域获得其自主性以

( ,这种思维方式在该场域里就特别不受欢迎,
并被视为异己,
排斥在外。
要想理解利益观念,就必须认识到,与它相对的不仅是所谓
超功利性
( ,
而且还有
“漠然” )

观念。我们所说的漠然,就是不为游戏所动:对我来说,这种世
间游戏根本不起什么作用,就像布里丹的那头驴 。 漠然是一
种价值论上的状态;是一种伦理上的不偏不倚状态;它还是一种
知识上的状态,众人注目之事,我却无力辨别。这就像斯多噶学
派所追求 的心定神闲
( 源于 ,就是不为外物所
扰的状态)
,而心定神闲的极端对立面,
就是幻象。
所谓 幻象,

一种心神的投入,投入游戏,又被游戏牵着鼻子走。而所谓〔我
对某种社会游戏〕产生兴趣,有切身利害之感,就是说认为这一
特定的社会游戏对我来说,它的内在过程关系重大,在这一游戏
中人们争夺的目标是重要的
( 和 具有相同的
语源)
,是值得去追求的,
所以我要努力去应付这一游戏。
这就是说,我对利益这一概念所作的解释完全不同于功利
主义理论对它的解释。在功利主义理论那里,利益是超历史的,
普遍适用的。我们很容易看出,亚当 斯密所津津乐道的自我利

这一比 喻来自法国 哲学家布 里丹(


他在讨论亚里士多德时,曾举例指出,当一条狗(后被讹传为驴)
面 对摆 在 它面 前 的两 堆 同样 数量 的 食物 , 它会 无 所适 从 。后 来
人 们用 这 一比 喻 来形 象 地描 述当 人 们面 对 两个 同 样具 有 吸引 力
的目标时,反而会丧失选择的能力。 译注
第 159 页

益,只不过是资本主义经济制度需要并由这种制度产生的那种
利益被无意识地加以普遍化后的形式罢了。利益就是一种历史
的任意武断性 ,它根本不是什么人类学意义上的恒定因素,
而是一种历史的建构,只能通过历史分析,通过经验观察后的事
后总结,来加以体会,而不是以某些虚幻的关于“人” 的
概念进行先验推断得出的,况且这些概念又是那么强烈地陷入
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误区。

问:
这是不是说有多少场域,
就有多少种
“利益”
,就是
说每一个场域都同时预设和产生着某种特定的利益形式,与具
有其他交换媒介形式的场域不可完全通约。
答:说得很对。每一个场域都拥有各自特定的利益形式和特
定的幻象,场域创造并维持着它们。而这些利益形式和幻象,也
就是人们对游戏中彼此争夺的目标的价值心照不宣的认可,以及
对游戏规则的实际把握。再进一步说,对于参与游戏的每一个人
来说,这一特定利益是不言而喻的。但实际上,因为每个人在游
戏中占据的位置不同
(支配与被支配,
正统与异端)
以及获得这一
位置的轨迹也各不相同,所以对他们来说,利益也同样是千差万
别的。人类学和比较历史学告诉我们,制度的社会巫术(
)只要得当,就能把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建构成一种利益,而
且是一种现实可行的利益,
也就是说,
将它建构成一种投入,
在客
观上可以由某种特定的
“经济”
给予回报〔投入
( 这个

大写的人,往往指西方自苏格拉底以降赋予人“万物灵长”的独
特地位,有强烈的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这里,我们通过加上引
号来强调这一点。 译注
第 160 页

词,在这里有经济学和精神分析上的双重含义〕。

问:除了利益和投入,您还借用了其他几个经济学用
语,
比 如市 场、
利 润和 资本
(例 如 ,
这似
乎是在诉诸经济思路来考虑问题。而且,您最初的研究和最近
的研究都可以被直接归入经济社会学一类。 您最早那本对阿尔
及利亚农民和工人的研究,目的之一就是试图解释在阿尔及利
亚无产者的不同集团里,如何以不同方式形成了一种对经济进
行理性算计的性情倾向,也就是产生了一种经济人的惯习。法
国殖民统治强加给城市准无产者一种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客
观上需要他们掌握上面那种性情倾向,可他们并不能很顺利地
做到这一点。您对这种失败的经济和社会后果也作了分析。您
最近还用一本书的篇幅,探讨了法国单户家庭住宅生产与消费
的经济机制,把它作为一个场域来分析,一方面分析了购买方各
种偏好和策略的社会起源,另一方面考察了供给方(即住宅建设
公司)及其产品这个空间的组织机制和动力过程。您还得出结
论,
认为在以上这两方面,
特别在组织安排供求双方的
“见面”

面 ,国 家 或者用您的话说,科层场域 发挥着关键作用:
市场就是一种社会政治建构。在各种不同的地域性“科层场域”
层面上,市场都折射出各方的索求和需要的影响。各方的社会
行动者和经济行动者各自有着自身的权利索求和利益需要,但
他们的利益要想能得到统筹安排,机会和能力却互不相同。
是什么使您的理论思路不同于贝克尔的“人类行为的经济分析”

呢?
答:我和经济学的正统观念之间的共同之处也就仅限于一些
用词上。(我说的经济学正统观念,就是今天盛行于经济科学里
第 161 页

的主流思潮,我们一定要记住,经济学本身就是个高度分化的场
域,
主流思潮中也包含着许多不同的流派。
)就拿投入来说吧,

所说的投入,首先是指一种行为倾向,它来源于一个场域和一套
性情倾向之间的关系,
这种性情倾向,
根据场域所引发的游戏,

断作出相应的调整。其次是指一种游戏感和一种利害感,这种感
觉,同时暗含了参与游戏的趋向和能力。行为倾向也好,实践感
也好,都不是普遍适用的给定之物,而是受社会和历史两方面因
素构建而成的。通过不断地抽象、概括,我们渐渐得出了一种关
于各种场域的经济机制的一般性理论(我目前正在写一本书,想
用更加正规化的语言,
抽象概括出场域的一般性特征)
。这样,

们就可以对诸如资本、投入、利益这样一些最一般不过的机制和
概念,
在各个场域里采取的特定形式,
作出描述和分辨,
从而避免
各种化约论,
首先就避免了唯经济主义,
这种只看到物质利益、

看到处心积虑地追求货币利润最大化的狭隘思路。
有关实践经济的总体科学,并不人为地局限于讨论那些在
社会上被认为是经济的实践形式。但即使这样,它也必须努力
把握以各种不同形式存在的资本,把握这种“社会物理学的能
量” ,并揭示调控不同形式资本之间相互
兑换过程的法则。 我已经指出,资本表现为三种根本的类型
(每一类下还可以进一步划分出层次更低的类型),这就是经济
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
( ;
除 了 这 些,
我们
还必须加上符号资本。当我们通过各种感知范畴,认可上述三
种形式的资本的各自特定逻辑,或者,如果你愿意说是误识了这
些资本占有和积累的任意性,从而把握了这几种资本的话,我们
就说这些资本采用的形式是符号资本。 这里我不打算详述 经
济资本。而文化资本的独特之处,我也已经分析过了,这个观念
第 162 页

有很大的普遍性,要把这种普遍性充分体现出来,实际上应该把
它叫做信息资本
( 。它本身 的存在形式又
有三种:身体化的、客观化的和制度化的。 至于社会资本,

是指某个个人或是群体,凭借拥有一个比较稳定、又在一定程度
上制度化的相互交往、彼此熟识的关系网,从而积累起来的资源
的总和,不管这种资源是实际存在的还是虚有其表的。要对社
会中各种纷繁多样的结构和动力作出解释,不承认资本可以采
取不同形式是不行的。比如说吧,面对像瑞典这样传统的社会
民主主义国家或是苏联模式的社会,要解释其中社会空间的形
塑过程,你就必须考虑社会资本在这里的独特形式:它由政治资
本构建而成,
通过对集体资源实行某种
“家长式统治(
”在前一例
里是通过各种工会和工党,在后一例里则是共产党),从而有能
力产生可观的利润和特权。这种方式同经济资本在其他社会场
域里的作用比较起来,颇为类似。
人类的实践活动不是受机械呆板的因素的驱使,就是出于
自觉的意图,来努力使自己的效用最大化,从而也就服从了一种
千古不变的经济逻辑,这就是正统经济学的观点。它就是看不
到,除了这些,实践活动还可以有其他的准则。这就是说,是实
践形塑着一种经济,它遵循着某种固着的理性,但这种理性却不
能局限于经济理性,因为实践经济

当代社会理论家,特别是研究文化的欧洲学者,往往使用
一词的双重涵义
(“ 经 济 ”
“ 来 描 述文 化、实践等概念,
、 体 系 ”)
例如 和 年的新著 ,就名为(各种符号
与空 间的 (经济 )体 系》
译注
第 163 页

的全貌涉及到广泛多样的职能和目的。要是把丰富多彩的行为
形式归结为机械的反应或是仅出于目的明确的行动,又怎么能
够说清楚所有那些虽不是出于有根有据的意图,甚至也没有特
意盘算过,但却也是合情合理的实践呢?
所以说,我的理论绝不是想对经济学思路做什么移植工作,
尽管看起来像是这样 。我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充分彻底地证
明,经济学理论 (以及它在社会学里的派生物 理性行动理
论)绝不是什么不可动摇的样板模型,它充其量只是场域理论的
一种特例,受着历史和情境的双重限制。

问:您已经阐明了场域和资本的概念。此外,还有第
三个核心范畴,从理论上将这两个概念联系起来。你的方法是
指出存在一种机制,“推动”拥有一定数量资本的确定行动者们
采取这样那样的策略,要么起而颠覆,要么退而维持 或者,
你还可以加上一种,就是漠然视之,远离游戏。如果我对您的理
解是正确的话,您的惯习观念就是这样的关键概念。通过它,您
把资本、市场、利益等等一些看起来属于经济学的观念,重新加
以组织和阐释,形成了一套与经济学极为不同的行动模型。
答:关于惯习这个概念的意涵和作用,我都解释过这么多遍
了,再说一次怕是没什么意思,只是自我重复和简单化罢了,不
一定能再澄清什么东西。……我在这里想指出的只是,这概念
的宗旨主要在于摆脱唯智主义的[及理智中心论的
行动哲学 。这种哲学尤其体现在把人看
作理性行动者的经济人理论里。近来,正当一大批经济学家已
经抛弃了这种思路(虽然他们一般并不这么明说,或并没有完全
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理性选择理论却又把它重新树为时髦。
第 164 页

我之所以要提出一套实践理论,把实践活动看作是一种实践感
的产物,
是在社会中建构的
“游戏感”
的产物,
就是要说明实践的
实实在在的逻辑
( 这 是一种自
我矛盾的逆喻
( 表达法,因为所谓实践的标志就
是“合乎逻辑的”,它具有某种自身的逻辑却不把一般意义上的
逻辑当成自己的准则
( 。客观主义把行
动理解成“没有行动者”的机械反应;而主观主义则把行动描绘
成某种自觉的意图的刻意盘算、苦心追求,描绘成某种良知自觉
之心,通过理性的盘算,自由地筹划着如何确定自己的目标,使
自己的效用最大化。我从一开始就想摆脱这两种思路,以便说
明在最细微、最平 凡的形式中体现出来的那些实践活动 比
如各种仪式、婚姻选择、日常生活中的世俗经济行为等等。
我还必须指出,惯习这个概念,最主要的是确定了一种立场
(或 者,
如果你愿 意,
也可以 说是确定了一种科 学惯习)
,即一种
明确地建构和理解具有其特定“逻辑 包括暂时性的)
的实践活
动的方法。除了克服上述主观主义与客观主义的对立,惯习观
的第二个主要作用还在于克服另一个对立,即实证主义唯物论
和唯智主义唯心论。这一对立同样具有很大的危害,无疑也更
难以克服,与实证主义唯物论不同,我们在理论上把实践作为实
践来看待,认为知识的对象是被建构出来的,而不是被消极被动
地复制下来的;与唯智主义唯心论不同,惯习观提请我们注意,

逆喻是一种矛盾性的陈述,由人们通常采用、但意思完全相反的
两个词组构成,如“令人愉快的痛苦”(参见艾布拉姆斯(欧美文
学术语词典)
第 页至 页,朱金鹏、朱荔译,北京大学出版
社 年版)
。 译注
第 165 页

这种建构的原则存在于社会建构的性情倾向系统里。这些性情
倾向在实践中获得,又持续不断地旨在发挥各种实践作用;不断
地被结构形塑而成,又不断地处在结构生成过程之中。遵循马
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提出的方案,惯习观旨在使一
种唯物主义的知识理论成为可能;它承认:所有知识,不管是凡
俗的还是学究的,都预含了某种建构工作的观念,但同时又力争
不陷入唯心主义之中。 但还必须强调指 出,上述的建构工作
根本不是什么知识分子的那种唯理智工作,它存在于实践建构
活动中,甚至存 在于实践的反思
( )中。而那
些关于思维、意识和知识的陈腐观念,使我们不能彻底充分地对
此进行思考。我相信,从黑格尔的精神( ,
到胡 塞尔 的习
惯性
( ,到莫斯的素性
( 所有那些在 我之前
使用 这一古老用语或类似概念的人 ,都受到与我相似
的理论意旨的启发(尽管他们并不总能明确意识到这一点)。这
种理论意旨就是既要摆脱主体 哲学的阴影 ,又不抛弃行动者
;既要克服结构哲学的束缚,又不忽略结构作
用于行动者且通过行动者体现出来的各种效应。但是,困境在
于,绝大多数评论者都完全忽视了,在我对这一观念的使用与前
人的各种用法之间,有着显著的差别( 。我说的是
惯习( ,而不是习惯 ,
就是说,
是深刻地存在在性
情倾向系统中的、作为一种技艺
( 存在的生成性(即使不说
是创造性的)能力,是完完全全从实践操持

的意 义上来 讲的 ,尤其 是把它 看作某 种创 造性艺 术 (
。一句话,这些批评者仍坚持用一种机械式的观念

源出希腊语,意即习惯,素养,经验等。 译注
第 166 页

去认识一种为反对机械论而建构起来的观念。

:有些作者,如凯斯滕鲍姆(

和奥斯特 罗 ,认为您的惯习理论和
美国实用主义哲学传统,尤其是与杜威之间有类似的地方。您
认为这种比拟符合您自己的想法吗?
答:我直到最近才偶然接触到这些研究的,这些研究促使我
更详细地看了看杜威的哲学思想,以前我对这方面的知识十分
零散而且粗浅。的确,我们之间有许许多多的亲和与汇同之处,
我想我能理解它们的由来:在所有的欧洲哲学思想里(维特根斯
坦、
海德格尔和梅洛 庞蒂是少见的例外)
,一向有着根深蒂固
的唯智主义特点,这正是我致力反对的,也正是这一点使我不知
不觉地与那些被欧洲哲学思潮所不屑的思想走得很近。在“艰
深”含混的欧洲思潮看来,那些哲学思想未免浅薄,只能充作反
面的陪衬。
我不能在这儿一一罗列所有有关的异同之处,实际上,就是
一句话,实践感理论和杜威这样的理论确有许多相似之处,都十
分重视习惯观念,把它看作是与世界之间积极而有创造性的关
联,
对于各种二元概念对立 在笛卡尔之后,几乎所有的哲学
都以之为前提 都一概加以抛弃:包括主体和客体,内在(本
质)
与外在
(表象)
,物质与精神,
个人与社会,
如此等等。

问:这样的社会行动概念,使您的观点与一个影响广
泛的思潮直接对立(虽说这一思潮内部也有分歧),因为近年来,
在理性行动理论或理性选择理论的旗号下,这一思潮在整个社
会科学领域都有相当强的号召力(
第 167 页


参见 的批判性综述)。
答:
理性行动理论是学究谬误的一个典型的例子。
所谓学究谬
误,是持有某种逻辑的专业人士常犯的错误。说起来,这种谬误就
体现在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评之中:“将逻辑的事物错当成事物的
逻辑”。理性行动理论用科学家们用以概括实践的思维概念,取代
行动者们在社会中建构的实践感。用这种视角解释出来的行动者,
不是别的,只是学究本人的一种虚构投射罢了,即在行动主体


法语为 )里面投射了一个认知主体


法语为 。
这 是 一 头 怪 物,
它有着行动
者的身子,
上面安着个思想者的脑袋,
这个脑袋以反思的、
逻辑的方
式思考着置身行动中的他的实践活动。在理性行动理论的视野里,
除了行动者对各种实际的或潜在的机会进行
“理性的反应”
外,就什
么也看不到了。
而行动者在这里的面目模糊不清,
是张三,
是李四,
都没什么两样。它的这种“虚构人类学”
就是要把行动 是不是
“经济”
行动都一样 建立在行动者有
意图的选择上,而行动者本人在经济方面和社会方面都不受什么条
件限制。这样狭隘地用唯经济主义的眼光理解实践活动中的“理
性”,自然看不见行动者的个体历史与集体历史。而正是通过这些
历史进程,
寄居在行动者身上的偏好结构,
与那些产生偏好、
也往往
被偏好再生产出来的各种客观结构一起,在一种复杂多变的辩证关
系之中,
被建构出来。

问:
一些批评者
(如 ,
把惯习观念看成
是某种以否定历史为宗旨的历史哲学的核心概念 。那么,惯习
观的目的之一,是不是就想提请我们注意经济行动者的历史性,
注意他的欲求和偏好的历史生成过程呢?
第 168 页

答:人类的行动不是对直接刺激的即时反应。某个个人对他
人哪怕是最细微的
“反应”
,也是这些人及其关系的全部历史孕育
出来的产物。
为了更清楚地解释这一点,
我可以提一提《模拟:
西
方文学中对现实的表象》这本书
( ,
里面有一
章题目叫做
“棕袜”
,奥尔巴赫在那里通过引述弗吉尼娅 伍尔夫
的小说《到灯塔去》中的一段,
展现了一个琐屑的
外在事件如何触动了拉姆赛太太的意识活动 ,产生出一系列表
象,
或更确切地说,
一系列回应
( 。穿袜子这一事件
只不过是个出发点,只是通过它所引发的一系列间接反应,才呈
现出意义来。当然,它不是完全偶然的一个事件。你可以通过这
个例子很好地看出,仅仅了解了刺激,并不能使我们更多地理解
它们所引发的即时反应和持续作用,除非你对惯习有所了解。 惯
习自身脱胎于一整套历史,它就和这整套历史一起,筛选着可能
有的各种反应,
并强化了其中的某些反应。

问:
这就是说,
既然这些惯习为实践活动提供了动力原
则,
那么要想真正地理解实践
(包括经济实践)
,只有先去弄清楚,
是哪些经济条件和社会条件,影响着惯习的产生和实际表现。
答:理性行动理论错误地把经济的内在法则,曲解成某种适
当实践的普适规范,随时随地都能够实现。它忘记了 并掩
盖了 一个 事实,
所谓“理 性的 ” 惯习,或者更恰当
地说,
合情合理的
( 惯习,确实是某种适当的经济实
践活动的先决条件,但它本身却是特定的经济条件的产物。要
想真正察觉到并把握住那些形式上向所有人开放的 “潜在机
会”,你必须占有最低限度的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正是这一条
件限制着所谓“理性的”惯习。而理性行动理论随随便便就把所
第 169 页

有的能力和性情倾向都赋予了它眼中抽象存在的“行动者”:估
价机遇、把握机遇的技巧;根据实践归纳进行预测的本事;面对
各种可能,在可测量的风险下进行选择的能力;投入的倾向;获
取经济信息的办法;等等,可这些能力和性情倾向都只能在确定
的社会和经济条件下才能获得。实际上,这些能力和性情倾向
总是取决于一个人在特定的经济里所享有的权力,以及他能够
左右这一经济的权力。 正因为理性行动理论不得不无中生有
地设定一种普遍既定的利益的存在,所以它完全不考虑各种在
历史上千变万化的利益形式本身的社会起源问题。
而且,惯习理论还说明了为什么理性选择理论的目的论虽
然从人类学意义上来说是虚假的,可在实际经验中却显得煞有
其事。个体主义的目的论,把行动看作是心目中具有明确提出
的目标的行动者的意识所决定的,可实质上这不过是一种冠冕
堂皇的幻觉罢了:实际上所谓游戏感,就是意味着根据与场域俱
在的各种必然性和可能性,对惯习做出可以预见的调整,但表面
上却好像是在成功地“针对”未来状况下谋划而成的。与此类
似,属于同一个阶级的许多人的惯习具有结构上的亲和(

无需借助任何集体性的
“意图”
或是自觉意识,

不用说
(相互勾结的“
)图谋”
了,便能够产生出客观上步调一致、
方向统一的实践活动来。就用这种方式,社会世界里可以观察
到的许多准目的论现象得到了解释,比如那些给理性行动理论
造成无法克服的两难困境的集体行动或集体反应形式。
这样那样的理性行动理论观点,都有人努力为之鼓与呼,这
不禁使我想起了第谷①,他在哥白尼之后,还企图拯救托勒密的

第谷
( ,
丹麦天文学家。 译注
第 170 页

天体运行范式。这些鼓吹者里,有的提倡机械论,用某些影响因
素的直接效力来解释行动
(比如市场约束)
;有的主张目的论,

粹的目的论眼中只有一个纯粹的头脑秉承一个完美的意愿进行
着选择,
还有一种较温和的目的论,
承认选择有所约束,
比如“有
限理性” “ 非理性的理性”
“意志薄弱 )
等 等,
变 化多 端,
不一而足。看着这些人反反复复,在上述各种立场间举棋不定,
有时几页之间也会不相一致,不免有些滑稽。在这个根本站不
住脚的范式旗号下,大概埃尔斯特 就算是个
英雄了,可他是个背运的英雄。埃尔斯特在他那本《尤利西斯和
塞壬》中,
步萨特的后尘,
坚持同样的原因产生同样的效果,
对欺
诈和宣誓进行了分析。

问:惯习的观念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作用,就是避免在
个人和社会间作选择,从而也就回避了方法论上的个体主义和
整体主义呢 ?
答:
我们提惯习,
就是认为所谓个人,
乃至私人,
主 观 性,

是社会的、集体的。惯习就是一种社会化了的主观性。正是在
这一点上,
我和像赫伯特 西蒙及他的
“有限理性说”
这样的观念
分道扬镳了
( 。理性的确是有限的,
但不仅仅是因为可以得到的信息残缺不全;也不仅仅因为人类
的思维从总体上来说是有局限性的 确实没办法对各种情境
做出充分认识,行动紧迫时就更是如此;而且还因为,人类的思
维是受社会限制的,是由社会加以组织、加以构建的。就像马克
思所说的那样,
不管他愿不愿意,
个人总是陷入
“他头脑的局限”
之中,也就是说陷入他从他所受的教化里获得的范畴体系的局
第 171 页

限中,除非他意识到这一点。(我注意到自己近来比以往更多地
引用马克思,所谓近来,也正是马克思被拿来作为社会世界里的
一切邪恶病患的替罪羊的时候 。毫无疑问,这是同一种桀骜不
驯的性情在推动着我,正像当年马克思主义的教条主义者们力
图排斥韦伯的学说时,我则引述韦伯一样……)
所以 说,
社 会科学 的对象,
正确 说来,
既不 是个体
[不是 被所
有的“方法论个体主义者”幼稚地推崇为既是至高无上、又是根
本基础的现实的所谓“现实的个体存在” ,也
不是群体(作为在社会空间里分享相似位置的个体之间的具体
聚合),而是历史性行动分别在身体中和在事物中的这两种实现
方式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就是惯习与场域之间的关系,它是
一种双向的模糊关系。所谓惯习,就是知觉、评价和行动的分类
图式构成的系统,它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又可以置换,它来自于
社会制度,又寄居在身体之中(或者说生物性的个体里);而场
域,是客观关系的系统,它也是社会制度的产物,但体现在事物
中,或体现在具有类似于物理对象那样的现实性的机制中 。当
然,社会科学的对象就是惯习和场域之间的这种关系所产生的
一切,即社会实践和社会表象,或者在被感知、被评价的那些现
实形式中展现自身的场域。

问:
惯习和场域之间这种
“双向的模糊关系[
”您在别的
地方说是某种
“本体论的对应关系” ,它
的实质是什么?它又是怎样明确地展现自身的呢?
答:惯习和场域之间的关联有两种作用方式。一方面,这是
种制约
( ) 场 域 形 塑 着 惯 习 ,惯习成了某个场
关 系:
域(或一系列彼此交织的场域 它们彼此交融或歧异的程度,正
第 172 页

是 惯习的内在分离甚至是土崩瓦解的根源)固有的必然属性体
现在身体上的产物。另一方面,这又是种知识的关系,或者说是
认知建构的关系。惯习有助于把场域建构成一个充满意义的世
界,一个被赋予了感觉和价值,值得你去投入、去尽力的世界。
这里还有必要补充两点。首先,知识的关系取决于制约的关系,
后者先于前者,并塑造着惯习的结构。其次,社会科学必然是一

“知识的知识”
,必须包括一种具有社会学基础的现象学,
用以
考察场域里的那些原初经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不同类型
的场域和不同类型的惯习之间的关系方面,存在着一些不变的
因素和可变的东西,所以要用这种以社会学为基础的现象学来
考察这些方面的原初经验。
人的生存,或者,以社会形塑的身体的方式存在的惯习,是
包含了无数的生存或惯习的世界中的一部分。这有点像帕斯卡
尔说的, (一句话,
就 是“世 界 包 容 了 我,
但 我能 理 解 它 ”)
。这 么说 吧,
社会现实是
双重存在的,既在事物中,也在心智中;既在场域中,也在惯习
中;既在行动者之外,又在行动者之内。而当惯习遭遇了产生它
的那个社会世界时,
正像是“如鱼得水”
,得心应手:
它感觉不到
世间的阻力与重负 ,理所当然地把世界看成是属于自己的世
界 。 为了确使大家更清楚地理解我的思路,我想再澄清一下
帕斯卡尔的那句格言:世界包容了我,但我能理解它,这恰恰只
是因为它包容了我。正是因为这个世界创造了我,创造了我用
于这个世界的思维范畴,所以它对我来说,才是不言而喻的,不
证自明的。在惯习和场域的关系中,历史遭遇了它自己:这正像
海德格尔和梅洛 庞蒂所说的,
在行动者和社会世界之间,
形成
了一种真正本体论意义上的契合。这里的行动者,既不是某个
第 173 页

主体或某种自觉意识,也不是某种角色的机械扮演者,不是某种
结构的盲目支持者,也不是某种功能的简单实现者 。这里的社
会 世 界,
从 来 也 不 是 什 么“物 ”
,哪 怕 在 研 究 的 客 观 主 义 阶 段,

须把它暂时作为“物”来建构。 这种实践知识的关系 ,不是我
们在一个主体和一个客体之间建构出来,拿它当个问题来体会
的那种关系 。惯习是社会性地体现在身体中的,在它所居留的
那 个 场 域 里,
它 感 到 轻 松 自 在“
,就 像 在 自 己 家 一 样 ”
,直接能体
会到场域里充满了意义和利益。它所追求的实践知识,可以比
作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 ,
或者更恰当些,
比作
柏拉图在《美诺篇》中所说的正统信念
( ,
从某种意
义 上 来 说,
就 像“恰 当 的 意 见“
”适 得 其 所 ”
,不 知 道 原 因,
也不知
道 过 程,
就 这 样,
性 情 倾 向 和 位 置 彼 此 适 应“
,游 戏 感 ”和 游 戏 互
相契合,从而告诉了我们,为什么行动者们做了他们“不得不做”
的事,却并没有把它作为一个目标明确地提出来,未经盘算,甚
至也没有意识到,在话语和表象里也反映不出来。

问:可是,在我看来,这样的分析会使您完全忽略了
策略这个概念,而这个概念在您的学说里又是个关键

答:事实上,惯习观念里所展现的策略,绝不是什么通过某
种明确公开的、自觉意识到的筹划体现出来的东西,它是以胡塞
尔在《观念 )
里充 分描述的
“预 存”
的方式,努力去追寻、把握游戏,追求在当下现实里直接给定的

《政治学》中译 为
“明哲端谨 ”
,为希腊四德之一
“智”
,此处据陆谷
孙主编《英汉大词典》译。 译注
第 174 页

“客观潜在性”。也许你会纳闷,那为什么我们干脆就不用“策
略”来分析问题呢?诚然,这个词同一直支配着近现代西方哲学
(从笛卡尔到萨特)的唯智主义与主观主义传统的联系,一直就
很紧密,现在又随着理性行动理论一起甚嚣尘上,而理性行动理
论又颇合那拨唯灵论知识分子的胃口,解决对他们来说是名誉
攸关的问题。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们不能因为这些就不用这个
概念,我们可以用全然不同的理论宗旨来运用它,用它来描述客
观取向的行动路线 ,这些行动路线都是社会行动者们在实践中
并通过实践建构的。

问:可是这样的话,就有点自相矛盾了。惯习和场域
之间的直接相符关系是在某些情况下实现的,可正是这些情况,
又最有可能使人们对惯习的真实性提出质疑 ,怀疑它在科学上
是否具有价值。
答:
要彻底地展现这种自相矛盾的困境,
你甚至还可以说,

习理论有可能让你借助循环论证
( ,
为什么有人作出
小资产阶级的选择呢?因为他有着小资产阶级式的惯习!)和见
机行事的解释来完成说明。我不否认使用这个概念的人中,有些
也许会陷入这样或那样的陷阱 ,或者两种错误都犯了。但我坚
信,我的批评者们在我的著述里,绝对找不到一处诸如此类的破
绽 这不仅是因为我自始至终一直敏锐地意识到这种陷阱。
在现实生活中,每当惯习遭遇的客观条件就是产生它的那些客观
条件,
或者类似于那些客观条件时,
惯习总能很好地
“适应”
那个
场域而无需什么自觉地追求目标明确的调适。你可以认为,这样
看来,惯习的效应和场域的效应是彼此重合的。在这种情况下,
惯习这种观念就显得不是那么必不可少了,但它仍可以帮助我们
第 175 页

避免用
“理性选择”
来解释行动,
这是因为情境呈现出
“合情合理”
的特点,
看起来似乎
“理性选择”
的解释也不无道理。
存在这样一个现实:社会行动者不一定是遵循理性的,但总

“合情合理”
的,这正是社会学得以成立之处。
对此,
你不得不
提出惯习这个概念来说明它。人不是傻子,他们远不是我们所
设想的那么行为乖戾、那么易受哄骗。因为经过漫长的多方制
约过程,他们所面对的各种客观机遇已经都被他们内在化了。
他们知道怎样去“识别出”适合他们的未来,这一未来为他们而
设,
他们也为这一未来而生
(“这不属于我们这类人”
这句话所指
定的意涵正与此相对)。这一切都是通过一种实践性的预期完
成的,这种预期仅仅通过现状的表面现象,就能把握那些毋庸置
疑地强加在行动者身上的,
让他们认为是
“不得不”
去做“
、不得
不”
去说的东西,
而那些东西事后若回想起来,
也好像是
“唯一”
能做“
,唯 一”能说的了。
不过也存在一些情况,惯习和场域之间并不吻合。在这些
情况里,除非你考虑到惯习和它特有的惯性,特有的滞后现象
,否则其中的行为就不可理解。我在阿尔及利亚观
察到,那些本来浑身都是前资本主义惯习的农民,突然被迫改变
了生活方式,置身于资本主义世界之中( ,
这种
情况就可以说明上面的问题。还有一个例子,在具有革命性意
义的历史局面里,客观结构中的变迁过于迅猛,那些还保留着被
以往结构形塑成的心智结构的行动者就成了守旧落伍的家伙,
所作所为也就有些不合时宜,目标宗旨也未免与潮流相悖;这么
说吧,他们在虚无中徒劳地思想着,用着那些遗老的方式进行思
考;对于这些人,我们可以有充分理由说他们“不合拍”。总之,
在整个社会世界里都发挥着作用的那种主观希望和客观机遇间
第 176 页

变动不居的辩证关系,会导致各种各样的结果,从完美无缺的相
互契合
(此时人们所欲所求的,
正是他们在客观上被指定的)
,一
直到强烈的脱节(就像马克思熟知的那种堂吉诃德效应)。
我们之所以不能没有惯习这个观念,还有另一个原因。只
有它能让我们考虑到性情倾向、品味和偏好的持续存在,并对此
加以说明,这正是新边际主义经济学感到十分困惑的问题。(许
多研究消费者行为的经济学家已经注意到,人们的支出结构和
水平并不受短期收入变动的影响,消费开支明显依赖于以往的
消费模式,
所以表现出很强的惯性。
)不管怎么说,
要说清楚这个
概念同时具有的自觉启发和解释说明两方面的特性,最好是在
实践活动中分别加以考察,可以通过同一门学科,比如婚姻行为
和生育率,也可以通过不同的学科,比如研究上向流动的小资产
阶级,他们在语言行为上的东施笑颦、低生育率和高储蓄倾向等
(参见 :
第 章)

总而言之,
惯习理论不仅比理性行动理论更好地说明了实际的
实践活动
(特别是经济实践)
的实在逻辑
(请读者原谅,
我觉得我责
无旁贷应为此辩白) 而理性行动理论只是将它简单化、
纯粹化,
搞得面目全非 而且,
它还阐发出一系列的假设,
并已经得到了
大量的经验验证,
这绝不只是在我的书里才能找到的。

问:在惯习理论看来,是不是不可能把策略性选择和
自觉的思量作为行动样式了呢?
答:根本不是这样。惯习和场域之间的直接吻合只不过是
行动的一种样式,
即使是最普遍的一种
(莱布尼茨说“
:我们的大
部分行动是经验的行动”,他这里所说的经验的行动,实际上指
的就是实践的行动。)惯习所指示的行动路线极可能伴有对成本
第 177 页

和效益的策略性计算,这种策略性计算就将惯习以自己方式运
作的过程提到了自觉的层面上。当主客观结构间的常规性的相
互适应受到严重干扰时,危机就发生了。每当危机到来的情况
下,至少对于那些处在依理性行事的位置上的行动者来说,真正

“理性选择”
就可能接过这份担子。

问:引进惯习这一中介性的概念,真能使我们挣脱结
构主义的“铁笼”吗?在您的大多数读者看来,惯习观似乎还是
保留了明显的决定论色彩:如果说惯习是一种“生成策略的准
则,使行动者得以应付难以预见的各种情境”,如果说惯习脱胎
于这世间各种稳定的客观结构的具体化,又如果说惯习调控下
的 “即兴演 奏”本 身就是 受那些 结构 “调控” 的 (
,那么,创新和能动作用的因素又从何而来呢?
答: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请你先问问自己,为什么
这个从某种意义上说来极其平庸的观念(每个人都会毫不犹豫
地承认,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社会存在是各种社会条件制约的产
物)
,在某些知识分子,
甚至在某些社会学家那里,
会激起这样的
不满,且不说愤恨吧。它究竟触及了什么问题,如此具有震撼
力?我想,答案就在于它和知识分子那种能够(用思想)主宰自
我的幻觉发生了直接冲突,而他们又是那么深深地浸淫在这一
幻觉里。在哥白尼、达尔文和弗洛伊德给人性所带来的三种“自
恋创伤” ,这个概念正是弗洛伊德本人所提
出的)之外,我们还应该加上,社会学使我们所遭受的那种“创
伤”
,尤其是在社会学对那些所谓“创造者们”进行分析时。
比如
萨特,我经常说,是他给知识分子提供了他们的“职业意识形
态”
,或者,
借用韦伯的话更确切地说,
带 来了“维护他们自身特
第 178 页

权的神正论”
。萨特用 他的“原创设 计” )
的观念
把一个流传已久的神话 创造者不是由任何其他力量所创造
的 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萨特的这
个概念,在惯习观看来,就像进化论看待创世起源说的神话一
样[
。你 可以回想一下,
所谓“原创设计”,
是一种自由、
自觉的自
我创造行为,借助它,一个创造者可以自己承担起设计自己生命
的使命。在他对福楼拜的研究里,萨特认为这个过程发生在少
年期将尽之时
( 我 相信,惯习观激起了愤
怒,
甚至招来了 绝望,
因为它威胁到“创造者(
”特别 是那些雄心
勃勃、志向远大的人们)对他们自己、对自我认同、对他们的“非
凡之处”的看法。事实上,只有亲身经历到这个关键问题的严重
性,你才能解释,为什么那么多睿智之士会反对我,不是反对我
所写的,而是反对他们认为从我的书中所读到的。
与某些人的理解正好相反,
惯习不是宿命。
由于惯习是历史的
产物,
所以它是一个开放的性情倾向系统,
不断地随经验而变,
从而
在这些经验的影响下不断地强化,或是调整自己的结构。 它是稳
定持久的,
但不是永久不变的!
不过,
在指出这一点的同时,
我还必
须指出另外一个问题,即这里存在某种可能性(它深刻地体现在与
确定的社会条件维系在一起的社会命运之中),那就是经验也会巩
固惯习。
这是因为,
从统计角度看,
大多数人必然要遭遇的情境,

可能与起初形塑他们惯习的那些情境一致。
说实话,社会化的生物个体的生成,也就是生成性偏好结构
(正是这种偏好结构将惯习建构成体现在身体上的社会性)的形
成和获得的各种社会条件,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我认为,基
于逻辑考虑,这个过程具有某种相对的不可逆性:每时每刻,我
们都通过已由以往经验建构而成的范畴来领会感知各种外在刺
第 179 页

激和制约性经验。也就是说,初始经验必然是优先的,更为重
要;因此构建惯习的性情倾向系统也就具有相对的封闭性。
(比如说,可以把年岁的增长看作是这些结构封闭性的增强:一
个人的身心图式,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死板,对外来要
求和诱惑的反应也越来越迟钝。)而且,各种各样的事情都使我
日益坚信,像男女两性对立这样的一些基本结构,是在极幼小的
年龄时就形成了。麦科比( )
近来在 发展
心理学的研究中发现,三岁以前的男孩、女孩在托儿所里,就开
始学着怎样与男女同伴交往时分别对待,以及对男女同伴的行
为有不同的期望:在男孩那里会碰上攻击,从女孩那里则会得到
温柔。如果我们认为,性别对立的原则发挥着十分重大的作用
(比如在政治场域中,各种重大的政治对立都交织着性别对立的
意涵),而且,体现在身体上的对性劳动的分工和劳动的性分工
的感知图式,是构成社会世界观的基础部分

像我已经主张的那样 ,
那么,
我们就必须承认,
在某种程度上
来说,早期的社会经验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不过。我还想解决另一个疑难之处。我们说,惯习只是就
某一确定的情境来说,才展现自身,要记住,它是由一整套性情
倾向所组成的,也可以说,是由一系列现实情况、潜在可能性和
最终结果所组成的。只是在和确定的结构的关联中,惯习才产
生出一定的话语或一定的实践活动。(这里你会发现,把我对文
化继承的分析简化为这种观点 认为父亲的职业和儿子的职
业之间存在直接的机械关系,该是多么荒唐。)我们应该把惯习
看成是一种发条,需要去发动它。完全相同的惯习,在不同的场
域刺激和结构中,会产生出不同的、甚至是相互对立的结果。这
里,我可以以我那本研究主教的书为例
第 180 页

。主教们一般都很长寿 。我在同一个时期内一一
访问他们时,发现自己和一批从 岁一直到 岁不等的男人
交谈,
也就是说,
他们有的 年就当上了主教,有的是
年,
而有的直到 年才任主教,因此建构他们的宗教场域状
态是极为不同的。在本世纪的 年代,贵族的儿子会成为莫兹
地方
( )的主教,并会要求其教区的信徒们依照半封建式
的贵族统治传统亲吻他的指环;而今天,他则可能成为圣丹尼区
的“ 赤 色 主 教 ” ,
) 即一名激进的神职人员,
积极地
捍卫被压迫的穷苦人民的利益。贵族式的高傲、疏远、孤立,脱
离了“中等”

、小”
、平常之类的人群,
也就是脱离中产阶级、
小资
产阶级,并因此脱离了一切的陈腐贫乏、庸俗琐屑和稀松平常。
同样的这种高傲、疏远,在它们发挥作用的情境已经面目全非的
情况下,会产生截然相反的行为。

问:
有些人用
“结构产生惯习,
惯习决定实践,
实践再
生产结构”这样的公式化语言来归纳您学说的特征 (

又见
也就是说,在结构中所处的位置,直接决定了社会策略。您上面
的论述已经驳斥了这种决定论色彩浓厚的图式。确实,与某个
既定位置相联系的种种决定因素,总是要通过早年获得的、积极
发挥作用的性情倾向的多层过滤,通过社会空间里这一位置的
结构史,才对行动者的社会轨迹和个人阅历轨迹产生影响。
答:我们设想用惯习观克服的,正是这种循环论证的机械模

( 。
同 时,
我也能理解这样的错误
解释:既然性情倾向本身是由社会决定的,那么好像可以说我在
某种意义上是个极端决定论者。的确,那种既考虑了位置的效
第 181 页

应,又考虑了性情倾向的效应的分析,确实可能被理解为具有难
以克服的决定论论调。惯习这个概念,揭示的是社会行动者既不
是受外在因素决定的一个个物质粒子,也不是只受内在理性引导
的一些微小的单子
( ,
实施某种遵照完美 理性设想的内在
行动纲领。社会行动者是历史的产物,这个历史是整个社会场域
的历史,是特定子场域中某个生活道路中积累经验的历史。举个
例子来说吧,
要想弄清楚在一定的局势中
(比如说, 年的五月
风暴)
,或是在任何日常的学术情境里,
甲教授或是乙教授会怎么
做,我们就不仅必须知道,他在学术空间里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
还要知道他是从社会空间的哪个原点出发的,又是怎么获得目前
的位置的,因为他获得这个位置的方式,就深深地铭刻在他的惯
习之中。换句话说,在这些通过社会和历史建构而成的感知和评
价范畴的基础上,社会行动者将积极主动地去决定那个决定他们
的情境。你甚至可以这么说,只有当我们说社会行动者是决定自
身的时候,我们才可以同时说社会行动者是被决定的。话说回
来,这种(自我)决定的原则是由感知和评价的各种范畴提供的,
可是在很大程度上,这些范畴本身又是由制约它们的建构过程的
社会条件和经济条件所决定的。
说了这些,你就可以用这样的分析路数,很好地从性情倾向
里解脱出来,与它保持距离,冷静地进行观察。斯多噶派的先贤
们曾经这么说:我们能够决定的,并不是第一反应,而只是第二
反应。控制惯习的第一倾向是很困难的,可是反思性的分析告
诉我们,情境强加给我们的力量有一部分正是我们赋予它的,我
们可以去改变对情境的感知理解,从而改变我们对它的反应。
这使我们有能力在一定程度上,对某些通过位置和性情倾向之
间的直接契合关系而发生作用的决定机制,进行监督和控制。
第 182 页

说到底,只有借助无意识,在与无意识的契合中,决定机制
才能充分发挥 作用。 为了让决定机制不受限制地自由驰骋,
就不能让性情倾向任意发挥。这就意味着,只有当行动者有意
识地自觉把握了他们与自身性情倾向的关系,行动者才能获得
某种“主体”之类的位置。借助自觉意识,行动者可以经过反复
思量,让他们的性情倾向“发作”,或是相反压制住这些性情倾
向。
或者,
按照 世纪哲人们提出的方法,可以让两种性情倾
向彼此对立、争斗。莱布尼茨就曾提出,你不能像笛卡尔宣称的
那样,
以理智作武器,
来和激情作战,
只能是用“有偏向的意愿”
,即在其他激情力量的协助下,抗击激情。
但是,只有明确地澄清了上面的过程,才可能管理一个人的性情
倾向,管理不是由个人选择的作为各种“选择”原则存在的惯习。
要是不很好地分析这种通过性情倾向体现出来的微妙的决定过
程,你就成了无意识的性情倾向行动的附属品,而这样的无意识
性本身就是所谓决定机制的同谋。

问:用惯习和场域之间被建构的关系,来取代“行动
者”
和“结构”
间似是而非的表面关系,
也是将时间引入社会分析
的核心的一种方法。 而且,它还从反面揭示了体现在结构主
义行动观和理性选择行动观中的非时间化( )行
动概念中所存在的缺陷。
答:惯习和场域是历史的两种存在状态,它们之间的关系使
我们得以建立一种新的时间理论,而这种理论可以同时摆脱两
种相互对立的时间哲学:一方面,有一种形而上的观点将时间看
作是某种自在实体,
独立于行动者存在
(正如在
“时间长河”
的隐
喻里所说的);另一种则是意识哲学。我们说,时间绝不是什么
第 183 页

先验的条件,超越了历史性,而是实践活动的产物。实践活动正
是在创造自身的同时,创造了时间。因为实践是惯习的产物,而
惯习又来源于世界固有的规律和趋向在身体层面上的体现,所
以,实践自身就包含了对这些规律和趋向的预期,也就是,包含
了对未来的一种非设定性的指涉 ,
它深 刻
地存在于现在的直接性之中。时间产生于行为或思想的实现过
程中,而所谓实现过程,则是指现时化
( )
和去现
时化
( )
的结合,
在常识语言中,
这就是所谓的
时光“流逝”

我们已经指出,除非有例外情况,否则实践活动并不需要像
经过思虑的自觉意愿行为所安排的筹划或方案那样,明确地构
建未来。实践活动是言之成理、富有意义的( ,
是合
乎情理 的
( ,
法语为 ,
也就是说,
是来自与场域
固有趋向相适应的惯习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实践活动是
一种时间化的行为,在这个行为中,行动者通过组织调动过去经
历的实践,对以客观潜在性状态深藏在现存事物中的未来进行
实践预期,实现了对直接现实的超越。由于作为过去产物的惯
习,以实践的方式指涉蕴含在过去中的未来;所以,在惯习借以
实现自身的行为中,它同时使自身时间化了。显然,这样的分析
还需要在细节上大大地加以丰富,对过程予以甄别。这里,我只
是想表明,当实践理论被浓缩在场域观和惯习观里以后,我们可
以通过这样的实践理论,拒弃以往的形而上学观念,它把时间和
历史看作自在实体、外在于实践而且先在于实践,同时,也不至
于陷入意识哲学的时间观,后者在胡塞尔或理性行动理论那里
都有所体现。
第 184 页

问:您已经接受了一种彻底的历史主义,它的基础是

(社会)
存在视同于历史
(或是时间)
,当然,
这直接来源于您对
时间的思考。
答:
惯习,
作为一种处于形塑过程中的结构,
同时,
作为一种
已经被形塑了的结构,将实践的感知图式融合进了实践活动和
思维活动之中。这些图式,来源于社会结构通过社会化,即通过
个体生成
( )过程,在身体上的体现,而社会结构本
身,又来源于一代代人的历史努力,即系统生成

提出心智结构的这种双重历史性( ,
正是我设
想的实践理论与阿佩尔
( 和哈贝马斯那样建构普遍语用学
的努力的分歧所在。(还有一点,我与这两位学者不同:我的实
践理论拒绝在工具行动和沟通行动间作这样的粗糙的化约论区
分。这样的区分根本无法用来分析前资本主义社会,甚至在分
化程度最高的社会里也从未充分实现过。我们在研究资本主义
社会时,只须分析像买二送一式的商业惠赠或公共关系这样的
典型制度,就可以认识到这一点。)实践理论是一种普遍人类学,
它考虑到了认知结构的历史性,从而考虑到了认知结构的相对
性,同时继续承认行动者普遍作用于这类历史结构的事实。

问:惯习的这种双重历史性,使您对社会再生产的实
际逻辑所进行的分析有了一个人类学的基础。
答:
社会秩序的再生产远不是什么机械过程的自动产品,
它只
能通过行动者的各种策略和实践来实现自身。在这样的策略和实
践中,
行动者把自身时间化了,
并塑造出这个世界的时间(
。这一过
程并不能阻止他们时常将这个世界作为一个超验现实来体验,对于
它,
他们好像没有任何控制能力,
有的只是等待、
焦虑和不确定感之
第 185 页

类。
)具体说来,
我们知道,
像科层组织这样的社会集合体,
具有一些
内在固有的本质倾向,
要维持它们的存在。
这是一种类似记忆或忠
诚的东西,
就是行动者的惯常行为的
“总和”
。各种这些约束深刻地
存在于各种力量关系之中,这些关系构成了行动者参与其中的场
域,
构成了使他们彼此对立的各种争斗。
在这些约束的限制下,

习引导这些行动者体会到一种情境,
而行动者则凭借着他们的实践
窍门
( ,
法语为 凭借他们的惯习,
酝酿出与这种情
境相适应的行动路线,
因此像一个量体裁衣的裁缝一样,
再生产了
那个产生他们惯习的结构。
这些行动者,通过有意无意地致力于再生产,以惯习的方式
将特定的结构性必要条件内在化了,成为积极主动的生产者。
在这些行动者的合作下,结构的这种自我再生产趋向才能得以
实现。这些行动者已经以惯习的形式将结构固有的法则内在化
了,也就在他们的生存这一自发的运动本身中实现着结构的必
要条件。然而,要再生产结构,所必需的仍是一种历史的行动,
由许多真正的行动者
( 所实行的历史行动。总之, 惯习 理
论的宗旨就在于清除各种意识哲学传统所偏爱的所谓“主体”
(你总是可以把它作为一个有限的理想状况),但并不为了树立
一个实体化的结构,而完全牺牲了行动者的能动作用。尽管这
些行动者正是这一结构的产物,但他们一刻不停地塑造着、再创
造着它,在特定的结构条件下,甚至可以彻底改变它。
可我并不十分满意就这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十分清楚
地认识到,尽管从言词和内心来说,我都是经过了一定的证明,
(没有人能直接倾听到我内心的证明,但一个优秀的读解者,一
个宽厚待人“
、仁义为上”
的细心的读解者,
理应能体会这样的证
明,
)但我怕还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了简单化,
这是“理论交谈”

第 186 页

可避免的对应产物。事实上,对于你就这个方面,尤其是社会再
生产的逻辑向我提的所有问题,在我看来,长达五百页的《国家
精英》 )已作出了最充分的回答。也就是说,最
充分的回答在于一整套经验研究和理论分析,能充分阐明心智
结构与社会结构、惯习与场域之间复杂的关系体系,并揭示出它
们的内在动力机制。

第五节  语言、
性别与符号暴力

问:
在《语言与符号权力》
一书中,您对结构主义语言学(或许人们也可以称之为对语言的
“纯粹”研究)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批判。您提出了另外一个可资
替代的模式。用极简化的方式说,您的模式将语言看作权力关
系的一种工具或媒介,而并不仅仅是沟通的一种手段,因此必须
在生产和流通语言的互动情境和结构环境中研究它。您能否总
结一下这一批判的要点 ?
答“
:纯粹”
语言学的特征就是它赋予共时性的、
结构的或内
在的视角以优先性,认为这些因素在分析上比语言的历史的、社
会的、经济的或外在的决定因素重要。在我的许多文字中,特别
是《实践的逻辑》和《言说意味着什么》
(分别见

以及 ,
后者即《语言与符号权力》的法文本)
中,我已经力图提请人们注意这一视角中暗含的与对象的关系,
以及与实践理论的关系。索绪尔的观点是一种“不偏不倚的旁观
第 187 页

者”
的观点,
它只是为理解而理解,
并因此进而认为社会行动者也
具有这种
“解释学的意图”
,把它看作行动者实践的原则“
。纯粹”
语言学采取的是语法学家的态度,而语法学家的目的是研究并编
纂整理语言,这与言说者的态度迥然不同,后者力图通过言辞用
以行事的能力在世界中完成各种行为,并影响这个世界。有些学
者把语言看作分析的对象,
而不是用它来思考,
用它来交流,
这些
人自然而然会把语言视为一种“逻各斯” ,
与实践

相对,
把语言看作
“僵词死字”
,没有实践用途,
或者说除了以一种
艺术作品的方式被诠释外,没有任何其他用途。
这种语言与实践的对立是一种典型的学究式对立,它是学
者的领悟感知与自我定位的产物,是我们在前面就已论及的学
究谬误的又一例证。这种对语言“加括号”的学究式做法,使语
言的日常用法所暗含的作用被中性化( 了。根据索
绪尔的讲法,或者在解释学的传统看来,语言是智力活动的工

①“中性化”是一个与现象学有关的概念,或称中性变样,是现象学还原
方法的一个重要部分,
尽管它的涵义十分广泛,
但一个基本意旨是通
过各种手段
(如想象)
悬搁所考察对象的非本质因素,
特别是一些与
对象的设定性有关的方面,
因此“中性化”
与信念概念有密切的关系。
胡塞尔在《大观念》第 页 边 上,
曾 加 上如 下 批 注“
:… … 纯粹 的 中
立行为,
在其意向作用的构成物中不包含任何信念可把握的东西,

者说它不包含任何实显的意向对象,只包括意向对象的对应想象。”
(参看 的英 译本:
,引文 见 相 应 页码 的 脚
注。
)但在布迪厄的理论中,
他以一种与胡塞尔截然相反的方式处理
了二者的关系,布迪厄强调指 出 了 这 种“中 性 化 ”的“ 意 识 形 态 ”效
果。 译注
第 188 页

具,是分析的对象,在这些人眼里是一种僵死的语言(正如巴赫
金所指出的,
这是一种书面语和外来语)
,是一个自足的系统,

全斩断了与它的实际运用之间的任何关联,并剥夺了它的所有
实践功用和政治功用[福多尔
( )
和卡茨 )
的纯粹语用
学正是如此]

。纯粹”
语言学秩序的自主性是一个幻觉,
这种语
言学秩序的确定是通过赋予语言的内在逻辑以特权才得以实现
的,但同时这一做法付出的代价是忽视了语言的社会使用方面
的社会条件和相关因素,这种做法为后来的许多理论开了先例,
这些理论的思路都好像是说:一个人一旦掌握了语言的规则,就
足以赋予他一种能力,使他可以在实践中操持一种社会上视为
得体的语言。

问:
您这么说,
是不是要反对结构语言学的主张,
明确
提出语言中言说的意义是不能从对它们形式结构的分析中推导
或演绎出来的 ?
答:是这样的,并且可以更坚决地说,合乎语法并非产生意
义的充要条件。乔姆斯基( 力图让我们相信这
一点,但他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创造语言并不是为了进行语言
学分析,而是用来说话,用来得体地说话。(从前,智者们总是
说,在习得一门语言时,重要的是要学会在适当的时候 智者
们称之为 说适当的话。
)所有结构主义 不论是在
语言学中的,还是在社会学和人类学中的 的全部预设,
以及
因此产生的所有困境,都来源于有关人类行动的唯智主义哲学,
它们都把这种哲学作为理论基础;这些结构主义将言语行为简
化为执行(规则模式)的单纯问题,并一直龟缩在最初的这一做
法所限定的狭隘范围内。结构主义区别了语言( )
和语言
第 189 页

在言语
( )中的实现,后者即实践和历史中的语言 。正是
这种基本区别使结构主义只能从模式及其执行、本质与存在的
角度来设想语言和言语这两种存在属性之间的关系。这就把科
学家 这种结构主义模式 的信守者 推到了一种莱布尼茨
式的上帝①的位置,对于这个上帝,实践的客观意义是既定的。
在对这一态度提出挑战的同时 ,我也力图克服语言的经济
学分析和纯粹语言学分析两方面的缺陷 ,力图抛弃在唯物主义
与文化主义
( )之间形成的常见对立。这两种分析角
度都忽视了什么因素呢?从根本上看,可以用一句话来总结概
括一个繁复艰难的论证,那就是,语言关系总是符号权力的关
系,通过这种关系,言说者和他们分别所属的各种群体之间的力
量关系转而以 一种变相的形式( )表现出来。
因此,只在语言学分析的范围内兜圈子,是不可能阐明什么沟通
行为的。 哪怕 是最简单的语言交流,也涉及被授予特定社会
权威的言说者与在不同程度上认可这一权威的听众(以及他们
分别所属的群体)之间结构复杂、枝节蔓生的历史性权力关系
网。我力图证明的是在言语沟通中,如果不考虑在交流中发挥
了作用、但不被肉眼察觉的权力关系结构的总体,那么交流中一

德 国哲 学 家莱 布尼 茨 曾撰写《神正论》一书,
表达
他 的 神 学观 点 , 当 时 这种 观 点 曾 盛 极 一时 。 在 莱 布 尼茨 的 神 正
论中与本文有关的思想可以简述如下:他认为上帝是这个“所有
可能世界中最美好的世界”的“存在根据”。从本质和实在的区
别考虑,莱布尼茨认为上帝并不缔造可能本质,而是面对既定的
可能本质决定实在之物(就像结构主义语言学理论中,面对语言
模式的言说者一样),即“任何真实之物的存在都是上帝规定和
授 予 的”
。 译注
第 190 页

个非常重要的部分,甚至包括言谈的信息内容本身,就始终是不
可理解的。

问:您能不能举例说明这一点?
答:让我们以殖民时代或后殖民时代的殖民者(或外来移居
者)与土著民之间的沟通为例吧。首先要提出的问题就是,他们
会使用哪种语言?是否支配者会采用被支配者的语言,以示他
们对平等的关切?如果他们这么做了,那么很可能是通过一种
我称之为“屈尊策略”
的方式做的,即通过一种暂时的、但却大肆渲
染的方式放弃他的支配地位,“屈尊俯就”来同他的交流者打交
道,这样,支配者通过拒绝这种支配关系而维持了它的存在,并
从中渔利。符号性拒绝 ,
就是弗洛伊德所
说的
“否弃” ,即对权力关系的虚假悬搁,正是
利用了这种权力关系,以生产对这种权力关系的认可,这也正是
上述的那种对支配关系的表面放弃所力图产生的结果。现在,
让我们转而考虑实际上最常见的情况,即被支配者被迫采用支
配者的语言 这方面,标准的白人英语和美国黑人所操的方
言之间的关系,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在这种情况下,正如拉波夫

所指出的,
被支配者说的是一种“蹩脚语
言”
,而且,
不论是在学校里,
在工作中,
或是在社会上与支配者
打交道中 他们的语言资本都差不多被彻底地贬斥,认为不值一
第 191 页

提。这里,被谈话分析
( 过于 轻描 淡写
地予以排除的,就是这样一个事实,即白人与黑人之间的所有言
语互动都受他们所分别操持的英语之间的结构关系的制约,而
且还受二者之间的权力不平衡的制约,这种权力不平衡不仅维
持了语言的结构关系,而且赋予那种以任意武断方式强行树立
的中产阶级的“白人”英语以某种自然天成的外观。
要想进一步推进这种分析,就必须在分析之中引入各种位置
方面的相关因素,诸如性别、教育水平、阶级出身、居住地点等。
在决定所谓
“沟通行动” )
的客观结构的过程
中,上述这些变量每时每刻都在发挥作用,而语言互动所采取的
形式在实际上又会取决于这种结构,这种结构是无意识的,而且
几乎总是“隐藏在”
言说者的
“背后”
发挥作用。
简言之,
如果一位
法国人与一位阿尔及利亚人谈话,或一名美国黑人与一名白种盎
格鲁 萨克逊血统的新教徒
( )
谈话,
那就不只是两个人在
彼此交谈,
而是借助这两个人的喉舌,
整个殖民历史,
或美国黑人
(或妇女、
工人和少数民族等)
在经济、
政治和文化方面的整个屈
从史都参与了谈话。常人方法学家往往“把注意力集中在显而易
见的有秩序性”
上( ,
而使分析尽

谈话分 析 是以研究 日常实际 发生的谈话 为主的 流派 ,脱胎 于常


人方法学。早期的研究与常人方法学的分析方法颇为类似,中
期的研究开始以一种标准化的改写( 方式使用录音资
料,分析各种谈话模式,被批判为“常人方法学中的实证主义”。
近年来,谈话分析的主流转向对制度性谈话( )

分析,已经开始摆脱前期为社会学家所诟病的倾向,将语言使用
与社会的制度安排和权力关系联系在一起 。谈话分析的代表人
物包括 等。 译注
第 192 页

可能地接近
“具体现实”
,这样的考虑激励着谈话分析学派
(例如,

并对“微观社会学”
的研究主旨起了推
波助澜的作用。顺便提一下,这里的分析表明,这些研究思路致
使我们完全忽视了某种直觉无法捕捉到的
“现实”
;而这样的
“现
实”
之所以超出了直觉,
就是因为它们处于各种结构之中,
这些结
构渗透在互动之中,但又超越了互动。

问:
您认为每一次语言表达都是一次权力行为,
即使不
是一种公开的权力行为。难道就不存在某些实践领域[诸如“聊
天”
、亲朋好友之间的谈话,
或其他戈夫曼曾经分析过的世俗
“谈
话形式 ,
在其中,
言语交流与不平等结构的等级
秩序并无直接的相互促进关系,或者干脆与之无关吗?另外,有
没有什么地方,言语行为并不是根植于各种支配关系的呢?
答:每一次语言交流都包含了成为权力行为的潜在可能性
,当交流所涉及的行动者在相关资本的分配中占
据着不对称的位置时,情况就更是如此。这种潜在可能性可以

“加上括号”
,暂时不予考虑,
就像在家庭和亚里士多德所说的
友爱关系
( 中所经常发生的那样,
在这些情况下,
暴力以
一种符号互不侵犯协约的方式被悬搁了。不过,即使在这些情
况下,拒绝施展支配权力也可能是屈尊策略的一部分,或者借此
更好地来否定和掩盖暴力真相,强化误识的效果,从而强化符号

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科伦理学》的第八卷中探讨了“友爱”及其
与平等、公正的关系,并特别提到德性的友谊涉及友谊双方的平
等,参见(亚里士多德全集》第八卷第 页及以下 (苗力田译 ,
中 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年版)
。 译注
第 193 页

暴力的效果。

问:您也痛斥“语言共产主义的错觉”
,这种观点认为言说的社会技能对于所有人来
说都是平等分配的。
答:
任何言语行为,
或任何话语,
都是某种联系的关节点,

两个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产物。一方面是语言惯习,即一套社
会因素构成的性情倾向,
它暗含了一种以某些方式言说、
并且说
某些确定的事情的倾向[一种表达旨趣(
,还包括言说技能、产生合乎语法的无穷无尽的话语
系列的语言能力,以及在既定情境中以适当方式运用这种技能
的社会能力,
这三方面的能力都以不可分割的方式被确定;
决定
言语行为的另一方面的因素是语言市场( ,

作为一个特定的约束和监督系统强加自身的力量关系系统,这
一系统通过决定语言产品的“价格”来推动语言生产方式的更
新。由于我对我的话语将会具有的价格有一个实践预期,这样,
这 种 价 格就 会 对 我 的 话语 的 形 式 和内 容 的 确 定 过程 产 生 影
响 ,
使 我 的 话 语 多 少“谨 严 ”
一 些“
,审 慎 ”
一 些,
有时甚至取消
话语 就像在缄默不语、畏而不言的时候。语言市场越官方,
越正式,
越谨严,
即在实践上越遵守支配性的语言规范
(想一想
所有那些官方政治活动的仪式:
就职典礼、
演说、
公开辩论)
,监
督就越强,
市场就越受支配者的支配,
受那些合法语言技能的拥
有者的支配。
语言技能并非一种简单的技术能力,而是一种规范能力
。这就意味着并非所有的语言说法都是同样可
接受的,并非所有的言说者都是平等的。 索 绪 尔(
第 194 页

借用了孔德以前曾使用过的一个比喻,称语言是一个“宝
藏”,并将个人与语言的关系描述为以一种神秘莫测的方式介入
这个共同拥有的宝藏,这种宝藏以普遍一律的方式对所有“属于
同一共同体的主体”
开放“
。语言共产主义”
的错觉困扰着所有的
语言学理论。(乔姆斯基的技能理论至少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
是它使得索绪尔传统中隐而未显的那种“普天共有的宝藏”的观
念清晰 可见。
)这种错觉认 为,
所有 人参与语言 交流的方式,
就像
享有阳光、
空气或水一样 一句话,语言并不是一种稀缺商品。
但事实上,进入合法语言的渠道是很不平等的。语言学家在理论
上认定语言技能是普遍共享的,并且慷慨大度地将它授予每一个
人,但这种技能在现实中却是由某些人垄断的。属于某些范畴的
言说者被剥夺了在某些情境下说话的能力 而且,
人们还经常
接受这种剥夺,就像一个农夫解释为什么他从未想到竞选他所在
小镇的镇长时,
他会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呀!

语言技能的不平等不断地在日常互动的市场中展示自身,即
在两个人的闲聊中,在公共聚会中,在研讨班上,在求职面谈中,
以及在广播电视上展示自身。技能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有效地发
挥作用。而且,就像在经济商品的市场上一样,在语言商品的市
场上也存在着各种垄断。这一点也许在政治活动中最显而易见。
在政治活动中,各种发言人被授予了垄断权,可以合法地在政治
中表达某个集体的意愿,他们不仅替他们所代表的集体说话,还
经常越俎代庖,
取代他们来表达自己的意见。

问:发言人可以通过将对现实的某种确定表象(分类
图 式、
概 念、
定义等)
投射到现实中,
来塑造现实。
发言人的这种
能力就提出了一个言辞的权力问题:言辞的社会效力存在于何
第 195 页

处?这里,您又一次和以奥斯汀、尤其以哈贝马斯为代表的纯粹
的“沟通”模式唱反调,这种模式认为用一个话语的语言内容就
可以说明它的效果。
答 :我 们 必 须 感 谢 语 言 哲 学 家 , 特 别 是 奥 斯 汀 (
,因为正是他们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究竟是什么因素使
我们可以
“以言行事” ,可以使言谈产生
效果。
如果 在某种条 件下,
我 告 诉 某 人“
:开 窗!
”是 什 么 使 他 会
真的去打开窗户呢?(而且,如果我是一个老派的英国贵族,坐
在安乐椅上,百无聊赖地读着一份周末版的报纸,对于我来说,
也许只要对仆人说句
“约翰,
你不觉得天气有点冷了吗 ?
”他就会
去关上窗户。)当我们静下心来,想想这件事,想想这种用言语
左右事情的能力,想想言语赋予秩序、带来秩序的力量,不能不
说这实在是有些神奇。
要想努力用语言学的方式理解语言表达的力量,力图在语
言本身中找到语言效力的原则和机制,就是忘记了本维尼斯特

在 他 对“ 权 杖(
”根 据 荷 马 的 说 法 ,

是亲手交给要发表演讲的演说家的)的分析中所提醒我们注意
的一个事实,即语言的权威来自外部。言语的效力并不像奥斯
汀所主张的那样,存在于 “以言行事的表达式”
)或者话语本身,因为这些不过是制度的授权(
)而已。[公正地说,奥斯汀本人在分析语言时确实
赋 予 制 度 以 核 心地 位 ,但 他 的 许 多 评 论 者 ,特 别 是 雷 卡 亚 蒂
,一般都曲解了奥斯汀的语言行为理论,转而研
第 196 页

究语言的内在性质。 符号 权力通过 陈述某 个被给予 之物


来构成它,通过影响世界的表象来影响世界。这种权力并不处
于以
“以言行事的力量”
为表现形式的“符号系统”
中,而是在一
种确定的关系中被这种关系所确定。这种关系创造了人们对言
辞的合法性以及说出这些言辞的人的合法性的信念,而且,它正
常运作的条件就是那些承受这种权力的人要认可那些施展权力
的人。(随着构成宗教的社会关系世界的土崩瓦解,宗教语言的
效力往往也急剧下降,在这一过程中,上述论述的要点清晰可
见。
)这意味着要说明这种长距作用
( ,
说明
这种无需有形接触就可以产生变化的过程 ,我们必须像莫斯
)分析巫术魔力一样,来重构社会空间的
总体,正是在这个总体中产生了那些使语言的魔力得以发挥的
性情倾向和信念。

问:
这样看来,
您对语 言的分析并 非偶然“侵入”语言
学的领域,而是将以往分析其他文化产物时所用的方法,自然拓
展到一个新的经验领域中,用以考察语言和言语或更一般的话
语实践
(包括语言学家的那些话语实践)
答:正是这样。我这一辈子就是在与各种任意分割的学科
疆界做斗争。不论是在社会学和人类学之间,在社会学和历史

被给予(德文原文为 是一个现象学中常见的术语,
有“直接显示”的涵义
( 在《大观念》中,
就经常将此词的
形容词形式译为 ,但要比一般哲学中所谓“对对象的
感知”要宽泛得多,概念,甚至本质也可以是“被给予之
物 ”。 译注
第 197 页

学之间,在社会学和语言学之间,在艺术社会学和教育社会学之
间,在体育社会学和政治社会学之间,等等,诸如此类的疆界完
全是学院再生产的产物,也毫无认识论方面的根据。这里再一
次表明,哪里突破了学科的藩篱,哪里就会取得科学的进展。
我认为,如果不把语言实践放在各种实践共存的完整世界
中,就不可能充分理解语言本身。这些共存的实践包括饮食习
惯,
文化消 费,
以 及人们在 艺术、
体育、
衣着、
家具、
政治事务 等诸
多方面的品味。之所以这么说,是因 为整个阶级惯习 即在
社会结构中占据的共时和历时的位置 都通过语言惯习表现
自身,但语言惯习只是阶级惯习的一个方面。语言是一种身体
技术 ,
而且,
语言技能
(特别是语音方面的技能)
也是身体素
性的一个重要方面,与社会世界的整个关系都在身体素性中展
现自身。具体来说,所有的事例都表明,作为一个社会阶级的特
性的身体图式,通过吉罗
( )
所谓的“发 音风
格” ,决定着作为一个阶级的口音标志的语
音 特 征 体 系 。这 种 发 音 风 格 是已 经 体 现 在 身 体 上 的 生 活 方 式
〔即一种躯体的行为
( 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与严格确
定这种生活方式的对身体和时间的运用密切相关。(如果说资
产 阶 级 费 尽 心 力 在 它 与 语 言 的关 系 方 面 创 造 与 其 他 阶 级 的 区
隔,它也同时在与身体的关系方面千方百计地保持自身与他人
的距离,
这些都不是巧合。

一门充分恰当的语言社会学,必须同时既是结构性的,又是
生成性的。这门语言社会学要预先假定,我们在理论中发现并
在经验中予以复原的,是作为整个存在的人类实践,而语言实践
只是其中的一个侧面。这种假定自然导致语言社会学把那种将
结构形塑的语言差异系统 (指那些对于社会学来说是至关重要
第 198 页

的语言差异)与同样结构形塑的社会差异系统结合起来的关系
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

问:让我试着总结一下您刚刚论述的主张吧。一条信
息的意义和社会效力只是在一个既定的场域(例如新闻业或哲
学界)中被决定的,而这个既定场域又处于一个与其他场域相关
联的等级关系网络中。如果不能理解确定这个场域中的各种位
置的整个客观关系结构,不能理解每种关系所强加的特定形式
的监督,而且对那些占据了这些位置的人的生平轨迹和语言性
情倾向也没什么了解,就不可能充分 地澄清沟通的过程 为
什么说这些话而不说那些话?这些话由谁来说?它们的意思是
什么?被理解成什么?还有最为重要的是,这些话产生了什么
样的社会效果 ?
这正是我在我的研究《马丁 海德格尔的政治本体论》
答:
和 )
中所力图表明的。 事实上,
正是我
对语言和场域观念进行研究的内在逻辑使我关注海德格尔。我
假定在文化生产场域中,场域对生产者施加监督,这种监督有明
显的效应。在我看来,海德格尔的著作(我在年轻的时候,曾准
备写一本关于情感生活和时间体验的现象学的书,所以在很早
的时候我就开始熟知这些著作)是一个特别合适的领域,可以用
来检验我在这方面的假设。海德格尔是一位言谈模棱两可的大
第 199 页

师,或者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称其为复调 话语的大师。我甚
至倾向于称他为这方面独一无二的大师。他力图同时用两种方
式来言说,一种是学者式的哲学语言方式,一种是日常语言的方
式。
这 一 点 在“ 烦 神 ” 这个表面看起来是“纯 哲学”
的概念中得到了充分地体现。“烦神”这个概念在海德格尔的时
间理论中发挥着关键的作用,
然而在
“社会救助”
的表述中,
则涉
及了一种政治情境,并暗含了对福利国家、带薪休假和健康保险
等社会福利的谴责。但我之所以对海德格尔感兴趣,还在于他
以一种
“纯哲学家”
的典范化身的形式出现,
而我则想要表明,

我所一向主张的研究全部文化产物的社会学来说,即使在一种
表面看起来最不合宜的情况下,我所倡导的分析方法仍不仅能
说明产生该文化作品的社会政治条件,而且可以使我们更好地

自从巴赫金在研究陀斯妥耶夫斯基时提出了“复调小说”的概念
后,“复调”就成为当代哲学和诗学的重要概念。复调是指“有着
众 多 各 自独 立 而 不 相 融合 的 声 音 和 意 识, 由 具 有 不 同价 值 的 不
同声音组成”的话语。有关复调概念的详细论述,参见巴赫金:
《陀斯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白春仁、顾亚铃译,三联书店
年版,
引文 见第 页)
。 译注
一词在海德格尔著作的中译本中被译为“烦神”(参见
陈嘉映和王庆节合译的《存在与时间》,特别是中文版第 页,
三联书店 年版)
或“忧心(
”参 见倪梁康:
《 现象学及其 效应》
第 页,三联书店 年版)。而在德语中, 一词的
一 个主 要 涵义 是“帮 助 ”
, 即今日社会保障中的
“社 会 救助 ”
一项( 英文 为 ,不过在英文和中文中
都无法再现海德格尔用语的这种微妙之处。(在上引的(存在与
时间)的段落中,海德格尔就表述了自己对“社会救助”的生存论
理 解,
读 者 可 以 参 见。
) 译注
第 200 页

理解这一作品本身。在我们现在考察的这个事例中,也就是意
味着,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海德格尔哲学的核心要害,即对历
史主义的本体论改造。
海德格尔作为一位“纯粹的”
、非历史性的思想家的楷模,

确拒绝将思想与思想家本人、与他的生平联系起来考察,更不用
说将思想与他的所处时代的社会条件和经济条件放在一起分析
了。(而且长期以来,海德格尔一直被人以一种排除任何历史因
素的方式来解读。
)海德格尔这种
“纯思想家”
的价值就是迫使我
们去重新思考哲学与政治的关联。我为我从事的这一研究所起
的题目就是要指明这一点:本体论是政治性的,而政治活动则成
为本体论。但海德格尔这个例子,比任何其他例子都更明显地
表明:在“哲学导师”与德国政治和德国社会之间所存在的这种
可以进行研究理解的关系,远非一种直接的联系,而只有通过哲
学小世界自身的结构才能得以确立。对海德格尔话语所进行的
恰如其分的分析,必须以双重拒绝为基础:一方面,它要拒绝接
受哲学文本对绝对自主性的声称,及与此相关的对其外在关联
的否认;另一方面,它也拒绝将哲学文本直接化约为生产和流通
这一文本的最一般性的环境。

问:这种双重拒绝也是您用社会学来分析文学、绘画、
宗教 和法律 的指导 原则 (分别 参见
。在上述的各种情况中,
您都倡导将各种文化产物与生产这些产物的特定场域联系起
来,并且既拒绝纯粹的内在解读,也反对将它们直接化约为各种
外在因素。
答 :的确如此 。如果考虑到了特定生产场域及其自主性
第 201 页

这种自主性是该场域特有历史的产物,而这种历史是不能
化约为整个社会世界的
“通”
史的 你就能够避免两种互为表
里、彼此开脱的错误:一种错误在于将这些产物视为自足的实
体,而另一种错误则是把它们直接化约为各种最一般的社会和
经济条件。 因此,举例而言,那些在海德格尔的纳粹主义问题
上相互抵牾的人,赋予海德格尔哲学话语的自主性,不是太多,
就是太少:海德格 尔是一个纳粹党徒,这是一个不容争辩的事
实,但无论是早期的海德格尔还是成熟的海德格尔,都不是克雷

( 校长那 样的纳粹理论家。强调外在因素、破除迷
信崇拜的解释和强 调理论内在逻辑、将之奉为圭臬的解释有一
个共同点,即它们都忽略了哲学特有的风格( ,
法语为
所带来的效应:它们都未能注意到这样一种可能
性:海德格尔的哲学受到哲学生产场域的特定监督的约束,只有
通过哲学升华的方 式,才能体现那些决定了他追随纳粹的行为
的政治原则和伦理原则。要洞察这一点,就必须避免将对海德
格尔的作品所进行的政治解读和哲学解读对立起来,而要进行
一种双重解读,将哲学解读和政治解读不可分离地结合在一起,
因为海德格尔的这些作品从根本上说,就是由蕴含在其中的模
棱两可性所确定的,也就是说,这些作品总是同时涉及两种社会
空间,而与这两种社会空间相对应的,则是两种心智空间。
因此,要把握海德格尔的思想,你就不仅必须知晓他所处时
代的所有
“公认观念”

,这些观念往往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表现出

克雷克 ,
德国 教 育家, 年 起公 开 拥护 国 社党 的
教育政策和意识形态,著有(国家社会主义与教育》等书。
译注
第 202 页

来,
诸如报纸社论、
学术论文和演讲、
哲学著作的前言、
教授之间
的交谈等等,)而且还不得不理解哲学场域的特定逻辑,在这一
场域中,
各派专家巨匠 即新康德主义者、现象学家和新托马
斯主义者等 争辩不休。海德格尔为了推行他在哲学中所贯
彻的
“保守革命”
,不得不求助于他出类拔萃的技术创新能力,

一种罕有匹敌的哲学资本,(只要看看他在《康德与形而上学问
题》中的论述里所展现出来的娴熟精湛的分析技巧,你就会相信
这一点,)以及另一种同样罕有匹敌的能力,可以赋予他的立足
点一种哲学上可接受的方式,而这种能力就预先要求在实践中
能够从整体上把握场域中的所有立足点,一种哲学游戏中得心
应 手 之 感 。 与 斯 宾 格 勒 、容格尔( 或 涅 克 施
之类纯粹的政治小册子撰稿人不同,海德格尔确确
实实将以往被视为不可协调的各种哲学立足点揉合成了一个新
的哲学立场。在晚期海德格尔那里,可以更清楚地看出他所拥
有的这种对各种可能性构成的空间的把握。一个人根据哲学场
域中的其他立足点,对海德格尔过去与当时的立场可以产生各
种不同的见解;而晚期海德格尔,则不断地相应调整自己的立
场,通过先发制人和事后反驳来对抗这些见解。

斯宾格勒
( 德国历史哲学家,著有《西方的没落》、
《普鲁士精神与社会主义》等著作。 译注
容格尔
( 德国自由撰稿人,著有(对技术的完善掌握)
等书 。 译注
涅克施
( ,曾是一个社会民主党人,后来任《反抗报 )
主编 ,在希 特勒上 台期间 参与 了反对 希特勒 的文人 小集
团。 译注
第 203 页

问:您不是主要从研究海德格尔思想所处的社会环
境出发,而是更多地从解读文本本身,阐明文本产生影响的多重
语用框架出发,推导出他的政治思想。
答:正是针对作品本身的双重意涵和人们对作品可能产生
的双重理解 ,采取双管齐下的方式来解读作
品本身,我们才揭示了海德格尔哲学中那些最出乎意料的政治
意涵:对福利国家的拒弃隐藏在时间性理论的核心之中,反犹主
义“升 华 ”成对“ 漫 游 ” )
的谴责,
拒绝否定他此前对纳
粹的支持则深刻地体现在他与容格尔的对话中那些转弯抹角的
暗示中,等等。正如我在 年所指出的那样,所有这些都可
以轻易地在文本本身中找到,不过,对于那些哲学的正统解读方
式的卫道士来说,他们可没法把握这些东西。这些卫道士们,就
像一群没落的贵族,面对将他们排除在外的科学进展,深感威
胁,死死地抱住本体论与人类学的神圣疆界,装腔作势地维持他
们与众不同的一点东西。纯粹的逻辑分析也好,纯粹的政治分
析也罢,都不能说明一种双重话语,这种双重话语的真相就存在
于被公开宣称的体系与被暗自压抑的体系之间的关系中。
与人们通常设想的恰恰相反,要想充分理解一种哲学,并不
要求通过文本的去历史化,通过对这种“经典”文本的非时间性
解读产生的永恒化,来达到这一目的。这种解读往往将“经典”
文本构建为永恒哲学
( ,
或者 更糟,
无休 止
地将这些文本改头换面,以适应某个时代的问题和争论,有时还
不免付出很高的代价,导致歪曲事实和曲解原意,其程度几乎令
人难以置信。(当我听到有人说“海德格尔有助于我们理解大屠
杀”
时,我几乎以为我是在做梦 或者,可能是因为我还不够
“后现代”
!)正相反,
一种真正的历史化,
允许我们通过重构哲学
第 204 页

著作的问题框架,重构它被构建时所关联的各种可能性的空间,
以及赋予哲学著作所采取的那种特定形式的场域的特有效应,
来探明哲学著作的潜在原则。只有从这种真正的历史化方式出
发,才能恰如其分地理解一种哲学。

问:在法国以专著的形式出版《马丁 海德格尔的政
治本体论》,距最初德文本出版的时间已过了十多年。不过,这
也提供了一个机会,可以用一种非常尖锐的方式,来突出哲学的
政治盲目性问题,或至少提出了某些从事哲学的人如何以政治
方式运用哲学的问题。
答:在围绕海德格尔作品爆发的争论 中,
某些哲学家〔其
中最著名的是拉库 拉巴特 和利奥塔
( 比 以往任何时
候都更明显地暴露出他们在政治上的不负责任 。我曾以此为
例,
来强调指出 年代以来逐渐在法国盛行的那种领会哲学的
方式中所蕴含的含糊不清的政治意涵。主要是通过抬高尼采和
海德格尔著作的地位,这种哲学观导向一种崇尚越轨的唯美主
义( ,或像我的一些美国朋友所说
的,
导向一种“以激进为时髦 )的形式。这种哲学
观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政治上,都是那么模棱两可,含糊不清。
从 这个 角 度看 ,我 的著 作 我想特别是《艺术之恋》
或《区隔》 与
自从萨特以来的一种哲学角色针锋相对,这种哲学角色总是念
念不忘一种美学向度。我所批判的不是文化,而是文化的社会
用途,即将文化用作一种符号支配的资本和工具。这种立场与
第 205 页

罗兰 巴特或泰凯尔小组( [更不用说布希亚
了 那种披着科学 外 衣 的 唯 美 主 义 娱 乐 消 遣 水 火
不容。某些法国哲学家们怡然自 得于这样的唯美主义立场 ,在
他们手中,哲学的美学化达到了前无古人的程度。在这一点上,
德里达无疑是最驾轻就熟、也最模棱两可的一位,因为他力图给
人造成这样一个印象,即他业已与那些畏手畏脚、惟恐陷入“粗
鄙事物”中的分析彻底地分道扬镳。我在《区隔》的后记

中就指出了他身上的这些问题:将自己
既定位于游戏之内,又定位于游戏之外;既在场域中活动,又在
场外旁观。德里达这样做是在玩火,他只与哲学体制发生一些
小冲突,却不肯对这种体制进行真正而彻底的批判。
因 此,
对 于 我 来 说“
,海 德 格 尔 事 件 ”是 一 个 机 会,
使我可以
揭示哲学唯美主义植根于某种社会贵族主义,而社会贵族主义
本身正是对社会科学的蔑视的基础。这种蔑视很不利于促进一
种现实主义的社会世界观,而且,尽管这种倾向不会必然导致像
海德格尔的大蠢事这样巨大的政治“错误”,但仍然对知识分子
的生活具有绝不可轻视的意涵 ,而且对政治生活也具有间接的
重要意义。从根本上看, 年代法国哲学家与所谓的“人文科
学”之间,存在着一种既亲近又排斥的矛盾关系,正是在这种关
系中 ,他们形成了自身的哲学设想。这些哲学家从未彻底放弃
与哲学家地位相连的那种种姓式( )
的 特 权 。因 此 ,正 是 这
些 哲 学 家 在 全 世 界 范 围 内 (尤 其 是 在 美 国 ) ,打 着 “解 构 ”

“ 泰 凯 尔 ”小 组 , 年在法国由索莱尔( )
建立的
一个著名哲学小组,尤其以研究符号学,进行文化分析著称。主
要成员有德里达、克莉斯特娃 等。 译注
第 206 页


“文 本”
批 评的 旗号,
煽动 了一 种不 假多 少掩
饰的非理性主义,使那种老式的哲学对社会科学的批判死而复
生,这并非出于偶然。有时,出于某些我们也不太清楚的原因,
这种非理性主义被冠之以“后现代”或“后现代主义者”的名号。

问:
因 此,
您 对海 德格 尔的 分析,
以及 更一 般而 言,

哲学话语在社会中的生产和运作方式的分析 ,
都 预先要求并
进一步引发了对与哲学相关的社会学的客观位置的分析。
答:
自从 世纪下半叶以来,欧洲哲学就不断针对社会科
学,特别是针对心理学和社会学确定自身。(并通过与它们的对
立,反对任何直接明确地面对社会世界的“粗俗”现实的思想形
式。
)这些哲学家拒绝屈尊俯就,
去研究那些被视为不上台面的对
象,
也不肯运用那些
“不够纯粹的”
方法,
不论是统计调查,
还是简
单的对文献进行历史分析。哲学家无时无刻不对之严加指责,斥
之为
“化约论”
或“实证主义”
之 类。
与此相应,
哲学家还拒绝投身
研究历史事物不断流逝的偶然性,念念不忘自身的地位尊严,一
再要 回到那 种最
“普遍 ”
、最“永恒”
的思 想中去。 有时是以一
种最出乎意料的思路,
就像今日哈贝马斯所证实的那样。

年代以来,
法国哲学的许多特性都可以用我在《学术人》
中所指出的一个事实来解释,即大学和知识分子的场域第一次
被人文科学方面的专家(由列维 斯特劳斯、杜梅泽尔和布罗代
尔等人领军)所支配。一时间,所有讨论的核心焦点都转向了语
言学,语言学被建构成为所有人文科学的范例,甚至像福柯这样
从事哲学工作的学者也把语言学作为自己的范例。这正是我以
前称之为
“某某学效应(
” 的缘起,
我用这个词来指
许多哲学家竭力从各门社会科学中搬用方法,并模仿这些社会
第 207 页

科学的科学性特征,但与此同时,他们却不肯放弃“自由思想家”
的特权地位,
比如:
巴特的符号学,
福柯的考古学,
德里达的书写
学( ,
或阿尔都塞式的企图 他想把对马克思
进行的所谓“科学”阅读假冒为一种独立自足的科学,并且充当
所有科 学的标尺。 。参 见 和

在 这 些 作 品 中,
考皮对 年代法国知识分子
场域中的
“某某学效应”
进行了更为详尽的分析。

问:这听起来像是在宣称哲学的终结。那么能否给
哲学留下一个独特的使命,一块富有意义的认识论空间,使它在
各守一隅的各门社会科学的重围之中仍留有一席之地?社会学
是否注定要夺取哲学这顶科学皇后的冠冕,使哲学变得陈腐过
时,而不得不被淘汰?对于一种“社会学哲学”
参见 站在哲学的立场上所进行的类似论
述)的提法来说,时机是否已经成熟?或者,这样的观念本身就
是一种自相矛盾的说法 ?
答:回想一下哲学思维得以实现的那些条件,不论是学院中
的学究处境,还是在学术界里它加诸自身的封闭性,以及它受到
保护的市场和它稳定的主顾,或者更广泛地说,它与所有世俗要
务和紧迫之事之间的超然距离,
这样做 研究哲学思维的条件
并不意味着要采取一种旨在使所有知识和思想相对化的酷
嗜争辩的斥责。在文化生产场域和历史性的社会空间中取代哲
学位置的,是一种对哲学进行的真正的社会学分析。这种分析的
目的绝不是要导致哲学的毁灭,而应被视为仅有的一种手段,可
以用来理解各种哲学和它们的相互继替,并因此可以帮助哲学家
摆脱深深隐藏在他们的哲学遗产中的无思( 这种
第 208 页

分析会使哲学家发现,那些他们最习以为常的思想、概念、问题、
类型学的工具,
都根源于
(再)
生产它们的社会条件,
根源于深刻
体现在哲学体制作用和运作方式所固有的社会哲学中的各种决
定机制,从而得以重新把握哲学思想背后的社会无思。
如果说历史性社会科学构成了哲学的威胁的话,那么,这种
威胁与其说是出于社会科学抢占了以往被哲学所垄断的领域,
不如说是因为这样一个事实,即这些社会科学倾向于重新界定
知识分子的活动,这种新的界定中明显或暗含的哲学理念(历史
主义者的,并且也是理性主义者的)与客观地体现在职业哲学家
的职守和立场 上的理念相互冲突( 和
因此我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些哲学家(不论是自封的,还是名副
其实的),尤其是在法国的哲学家,都特别喜欢像那些没落贵族
一样,死死地抱着那些体现他们威严显赫的形象的外在标志不
放,而这种形象实际上已经岌岌可危了。

问:但您会认为您的著作属于哲学的范围吗?
答:
对这个问题我倒不太操心,
而且,
我很清楚,
那些念念不
忘保住他们地盘的哲学家可能会对这个问题作出什么回答。如
果我想要用一种多少有些理想化的方式来回顾我的思想历程,
那么我可以说,这是一项能够允许我去实现一种理念的事业,在
我看来,这种理念正是哲学不可或缺的 这里,我也是在用另
一种方式指出,那些寻常被称为哲学家的人并非都能一以贯之
地信守这一理念。当然,这样一种回顾多少有些虚幻,因为在任
何一个人的生平经历中,都有大量机会的成分;我的大部分所作
所为,并不是真的由我自己作出抉择的。不过,上述回答中确实
也包含了一种真理,因为我相信,面对社会科学的发展,任何人
第 209 页

都已经越来越不可能孤芳自赏,完全置身于社会科学的大量成
就和各种技术之外 虽然看起来大多数哲学家似乎仍对此无
动 于 衷。
我 想,
我 非 常 幸 运,
避 免 了 只 凭“ 一 页 白 纸,
一杆孤笔”
就能研究社会的错觉。对我来说,随便读一篇近来发表的政治
哲学论文,同时设想如果我唯一的思想武器就是我所受的哲学
训练,那我对这样的问题会谈些什么,这就已经足以证明我上面
的回答了。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哲学训练也绝对是必不可少
的。我几乎每天都要阅读(或者重读)一些哲学著作,特别是那
些我必须认可并且加以敬重的英国和德国学者的著作。我不断
与哲学家并肩研究,并且使哲学家的观点起作用。但对我来说,
哲学技艺
(这么说,
也许有点“亵渎神圣”
)和数学技术,
尽管有所
差别,可完全处在同一层次上:我看不出,康德或柏拉图的某个
概念和一次因素分析之间,有什么本体论上的差别。

问:
既然我们正在谈论
“理论”
,那么请允许我提出一
个颇为棘手的问题。您经常被列入“社会理论家”之列,并且确
实被 人当作“社会理 论家”来 阅读(
。而且,
正如 您所 知,
在美国,
在形形色色的社会学众生相中,“社会理论家”是一个有明确所
指的类型。
)但我十分惊奇地发现,
您很少在作品中提出纯粹“理
论性”的论 述和主张。
相反,
您在文 中不时地 提及,
在搜集、
编码
或分析材料时,以及深入思考某个实质性问题时,所遇到的各种
具体的研究问题和困境。您在巴黎的社会科学高级研究中心举
办的研讨班上
(参见下文,
第三部分)
,一再坦率地告诫您的听众
们,不要期望从这门课程中获得“有关惯习和场域概念无懈可击
的表述”。您也极不愿意讨论那些您自己首创的概念,不愿意在
脱离这些概念的经验论证的情况下使用它们。您能否阐明一下
第 210 页

理论在您著作中所占据的位置?
答:
我无需提醒你注意,
对一部作品的领会有赖于它的读者所
处的思想传统,甚至有赖于读者所处的政治环境

在作者
(或文本)
和文本的读者之间,
是(对作品的)
接受的场域结
构,它对这些行动者的影响是借助场域向所有属于该场域的人所强
加的心智结构,尤其是那些贯穿于正在盛行的各种争论之中的、具
有结构形塑力量的对立范畴(例如今天,在英国是再生产和抵抗的
对立,在美国是微观与宏观的对立)。这里的要害是对作品一整套
的歪曲,经常使人惊诧莫名,有时甚至有点让人无法忍受。就我来
说,接受场域中的这种过滤过程最惹人注目的结果是:在法国和在
国外,对我的作品的接受状况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在法国,很大程
度上无人理会我的著作中的人类学基础和理论意涵(奠定我著作基
础的实践理论和行动哲学)。这样的接受状况有许多原因,其中最
突出的原因是因为对这些论述本应最有感触的那些人,诸如哲学
家,却并不想考察这些论述。使问题更为严重的是因为这些人往往
苦苦纠缠于我著作中那些被他们领会为政治的、批判的、甚至是纯
属为争辩而争辩的向度,始终在这些问题上兜圈子。事实上,与两
次大战期间那种知识争辩的过时状态相连系的那些典型的学究式
讨论,
诸如自由还是决定论,
相对主义的问题,
以及其他一些蹩脚话
题,之所以延续下来,部分是因为许多知识分子囿于马克思主义的
分析方式,部分是因为哲学课传习下来的学术问题框架的惯性。我
认为,
这里至关重要的一点是:
在我眼中,
我的努力是以对当代社会
的特定性质进行的历史分析为前提,构建一种广义的人类学,而别
的人却将它解释为一套政治纲领 特别是有关学校体制或文化
的政治纲领。
无疑,这种对我的意图的茫然不解,在某些方面要归因于这
第 211 页

样一个事实,即我从未要求自己生产一种有关社会世界的一般
性话语,更不用说生产一种以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为分析对象
的普遍性元话语。我的确认为,一旦论述科学实践的话语取代
了科学实践本身,后果会不堪设想。因为一种真正的理论是在
它推动产生的科学工作中不断磨砺,才最终完成的。对那些自
卖自夸的理论,我没多大好感。我也反对那种只是意在显示、让
人 注目的理论,或者像我们用法语说的 “眩人耳目”
的理论,这样产生的理论徒有其表,华而不实。我意识
到,这个态度不大合今日过于习以为常的口味。
有一种认识论反思的观念,导致我们将理论或认识论看作
空洞含糊的话语,在这种话语中,本应成为分析对象的科学实
践,却被抛在一旁。而太多的时候,我们却死死抱住这样的观
念。对我来说,理论反思只有把自身不事声张地深藏在它所贯
穿的科学实践之下,或者与科学实践溶为一体,才能展现自身。
这里,我可以引述智者希比阿的形象。在柏拉图的《小希比阿
篇》中,希比阿表现得就像一个笨伯,不能使自己超出具体事例。
当他被问及“美”的本质时,他顽固地坚持通过列举各种特定的
事 例来 作 答:
一 个“美 ”的水 壶,
一 位“美 ”的 少 女,
等 等。
事实 上,
正如迪普雷尔
( 所指出的,希比阿这样做是有明
确意图的,他拒绝一般化的概括,以及这种概括所促成的抽象观
念的物化。我并不接受希比阿的哲学(尽管我猜想,在社会科学
中,
抽象观念的物化比在别处更为普遍和常见)
,但我认为,
除了
在借助理论方式构建的经验事例中思考,并通过这种事例来思
考,人们不可能有别的好的思考方式。

问:
但您不能否认,
在您的作品中存在一种理论,

第 212 页

者更准确地说,借用一个维特根斯坦的概念,是存在一套具有广
泛适用性
(哪怕不是普遍适用性)
的“思考工具”

答:确实不能否认。不过这些工具只有通过它们产生的结
果,才能为人所察觉。而且,这些工具并非出于自身目的被构建
的。它们的根基就在经验研究中,就在一种独特的构建对象的
方式所遇到和产生的实践问题和疑难困惑中;这种独特的方式,
就是在努力构建一系列现象上千差万别的对象时,用比较的方
法来处理这些对象,来思考这些对象。举例而言,我在 年代
早期提 出的文化资本概念 ,
就是用来说明这样的事实,
即在
剔除了经济位置和社会出身的因素的影响后,那些来自更有文
化教养的家庭的学生,不仅具有更高的学术成功率,而且在几乎
所有领域中,都表现出与其他家庭出身的学生不同的文化消费
和文化表现的类型与方式。
贯穿我各部著作之间的线索,是具体研究的逻辑。在我眼
中,这种研究逻辑的经验和理论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正是在
我的实践中,在从事一次访谈,或者对一份调查问卷进行编码这
样的过程中,我摸索出那些被视为最重要的理论观念。例如,对
社会分类范畴的批判,引导我重新彻底地考虑了社会各阶级的
问题

,而这种批判却是我们在对被访谈者的职业进行分类时
所遇到的许多具体困难并对这些困难进行反思的结果。正是这
种对社会阶级问题的重新考虑,使我避免了对阶级进行含糊空
洞的概括,正是这种概括不断地重演了马克思和韦伯之间本不
存在、但后人却不肯善罢甘休的观点对立。

问:“唯理论主义的理论”和您所认为的理论间区别
第 213 页

何在 ?
答:
对我来说,
理论不是一种预言性或纲领性的话语,
这种
话语往往是将其他理论拆拆拼拼而成,其唯一目的就是与其他
这样的纯粹
“唯理论主义的理论”
相抗衡(
。在帕森斯去世十余
年后的今天,
他的 图式 仍然是
“唯理论主义的理论”

美国著名社会学家帕森斯在 年代提出了“ 图式”的理


论,这一理论贯穿了他晚期的绝大多数作品 是四个基
本的功能要求,是所有(社会)系统都必须满足的。其中, ”即
“适应” ,
指社会系 统与其环境的关系,在整个社会的
层面上,主要由经济系统来完成这一功能; ”即 “目标达成”

或 译“ 达 鹄 ”)
,指一个社会系统目标的确定,

整个社会的 层面上,主要由政治系统来完成这一功能; ”即“ 整
合” ,指社会系统的各种成员之间的团结,在整个社
会的层面上, 主要由社区来完成这一功能; ”即“潜在模式维
持 ,
简 译 为“ 维 模 ”)
,指确保社会系
统的行动者表现出适当的特征,在整个社会的层面上,主要由文
化系统来完成这一功能。在通用图式中, 则 分别 对应 有
机系统,人格系统,社会系统和文化系统。当然,由于“ 图
式 被 帕 森 斯 用 于各 个 不 同 的 分 析 层 次 和 侧 面 ,所 以 存 在 各 种 不
同的“说法”,上述的论述是最简单和比较公认的。关于帕森斯
的这一理论,可以参见 中的简要讨论,特别见
第六讲。近年来,美国(如亚历山大)和德国(如明希)的一些新
功能主义者,重新提倡
“ 图式”的分析方法,尤其以明希的
研究影响最大,参见
(载于
),或“

(载于 译注
第 214 页

最佳例子,而且最近又有人力图使这一观念复活。 相反,

认为科学理论应该以感知方案和行动方案 如果 你愿 意,

以称其为科学惯习 的形 式出现,它只能在使之成为现实的
经验研究中一展身手。它是一种形塑经验研究,但同时又是为
经验研究所形塑的临时性构造。 因此,接触新的对象比投身
理论争辩得益更多,后者除了支持一种围绕被视为思想图腾的
概念而创造的永不止歇、自我维持、并且往往空洞无物的元话语
以外,
毫无益处。
要把理论作为一种做法( ,以实践的方式
引导并形塑科学实践,显然意味着我们要放弃所谓“理论家们”
经常为理论所树立的那种带些拜物教色彩的无所不包的形象。
正是出于这一原因,我从未感到有一种迫切的要求,要对我所发
明或重新赋予活力的那些概念,诸如惯习、场域或符号资本,去
追本溯源。这些概念不是理论因素单独衍生的产物,因此把它
们同以往的用法相对照,并无多大裨益。这些概念的构建和使
用都发韧于研究设想的可行性,而且也必须在这样的情境中对
这些概念加以评价。我所采用的概念,其首要作用是,以一种简
明扼要的方式,在具体研究的程序中指明一种既具否定意涵又
有建设意义的理论立场或一种方法论选择的原则。随着卓有成
效的类推的逐渐凸现,随着概念的各种有用特点成功地被尝试
和检验,系统化自然水到渠成。
我可以将康德的一段名言稍加变通并指出:没有理论的具
体研究是盲目的,而没有具体研究的理论则是空洞的。但十分
遗憾的是,今天,在社会上占支配地位的社会学模式,其基础恰
恰就是具体研究和纯理论家的“无对象理论”之间壁垒森严的区
别和实践中的相互脱节。关于前者,我特别想到的是集中体现
第 215 页

在公众舆论调查上的那种“没有科学家的所谓科学”和被称为
“方法论”
的科学荒谬行为;
而后者,
在目前的典型代表是围绕所

“微 宏链 ,例 如 )问
题展开的一系列时髦讨论。这种对立,一方是“诵经员”
的纯理论,
这些“诵经员”
献身于对社会学鼻祖经典
(如果不是他
本人的著作的话)的解释学崇拜之中,而另一方则是调查研究和
方法论。这种对立完全是一种社会对立。它深深体现在社会学
职业的制度结构和心智结构中,并根植于资源、位置和才能的学
术分配中。当整个学派[例如,谈话分析或地位获得研究

]都几乎完全是以一种特定方法为基础
时,情况就更是如此。

问:也许有一种更好的方式,可以使您阐明对“理论
工作”的观念,那就是询问您在自身的科学实践中,是如何通过
对一段时间内所处理的特定研究对象的反思,将理论构建根植
于具体研究的过程之中的。这里,我想到您最近发表的一篇论
文,这篇文章发表在一本不太引人注目的杂志(农村研
究》 )上,讨论的是您家乡比安地区农民中的独
身状况,题目是“被禁止的再生产:经济支配的符号基础”
。我发现这篇文章最令人感兴趣的地方是,在文章
里,您又回到大约 年前您在一篇接近一本书的篇幅的文章中

地位获得研究:是美国社会学中研究社会分层与社会流动的一个重
要学派。这一学派的成员大都采用路径分析( )
的方法
来进行研究,最重要的代表作是
。 译注
第 216 页

所讨论过的话题 ,那篇文章题为 “独身生活和农民的状况”



也发表在这本《农村研究》上。
在那篇文章
中,您就曾试图以一个特定的经验事例为基础,勾勒出有关符号
暴力对经济支配的作用的一般理论的轮廓。
答:这一研究的出发点是很个人化的经历,这一点我在文中
已经详细叙述过了,只不过略加掩饰,因为在文中我感到应该使
自己“消失”
在幕后。
我想方设法,
用非人称代词的句子,
以保证
不使用第一人称代词“我”。我尽可能用一种中立的笔触,来描
述原本的场景:
大约 多年前,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带我去一个
小村子,参加那里的舞会,这个舞会是在一个乡下小酒馆里举办
的,当时正是星期六的夜晚,又值平安夜。在那里,我目睹了一
幕令人惊诧不已的场景:来自邻近市镇中的青年男女们在屋子
中央尽情起舞,而一些和我当时年纪不相上下的大龄青年
他们还都是单身汉 懒散地站在角落里。这 些人不去跳舞,
而是别有用意地细细打量跳舞的人,并且无意识地前后挪动,以
交替避开那些跳舞的人所占用的空间。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
我将之视为一种挑战:当时在我的脑海深处,正想找一个我所熟
知的世界来作为分析的对象。在此之前,我已在卡比尔这个异
族世界中作了几年研究,我想现在如果进行一种《悲伤的热带》

这样的 研究是 十分有 意思的
(在那 时,
对于
我们所有的人来说,这本书都是最崇敬的思想样板之一),不过
应该以一种颠倒的方式来作,即观察一下将我的本土世界作为
研究对象,会对我产生什么效应。因此我有个小小的理论目标,
而舞场的场景则就此提出了挑战性的问题。我着手开始研究,
力图超越那些日常解释,而那些解释至今仍在那些土生土长的
本地人和记者之中盛行不衰。每年,在许多村庄举办“鹊桥会”
第 217 页

之时,
人们总说“女孩不再愿意留在乡下了”
,事情就是这样。

以,我就去听取经历了这种令人难以启齿的事实的人的讲述,他
们告诉我,在正常情况下,那些大龄男青年,被赋予合法性去再
生产自身,现在却不能结婚娶妻。于是我搜集了统计材料,并根
据大量变量构建了独身比例。详细的分析细节在我写于
年的那篇长文
( )
中都可以找到。
然后,
到了 年代 中期,一家英国出版社请我将这篇文章
修订成一本书。我想这一分析有些过时,所以几乎将它推倒了
重写。经过这一番大改动,形成了另一篇题为“再生产策略体系
中的婚姻策略” 的文章。在后面这篇 论文中,我力图揭示出
我认为自己以往研究中所隐含的哲学理念。我力图用另一种理
论取代在那时占支配地位的亲属关系理论模式,即结构主义的
理论模式。我所采用的这种研究婚姻交换的方式,在于将婚姻
看作一系列复杂的再生产策略 ,
其中涉及了大量参数,
从潜
在配偶彼此间的地产规模和出身等级方面的差异,到居住地点、
年龄或财富方面的差异等等因素。这种研究方式,自那时起已
经日益变得琐屑细碎,尤其是在家庭史学者手里(

。正是从第一次修改中我们可以汲取下面的教训,
这种教训对那些津津乐道
“断裂”
的人来说尤其重要:
科学断裂
不是一蹴而就的,不是像在创始哲学(
(和阿尔都塞式的马克思主义)那里的一种原创性行为。它有可
能要花费 年的功夫。因此,我们有时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回到
同一个对象上,即使批评家有可能抱怨我们是在一再重复同一
件事。
因此,我坚信我所做的初次修改将原来的分析中所包含的
第 218 页

大量命题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使这些命题更加明晰,并提出转
向一种更为动态、更强调“策略”的分析方式。这种修改也促使
我们考虑“直觉”的观念。当一个社会学家被称为拥有大量“直
觉”时,很难说这是一种赞美之辞。但我可以说,我花了几乎
年来尽力理解我为什么会选择那个乡村舞会作为分析的对象
……目睹那个 场景,
我感到同情
(就 这个词最强烈的
涵义而言 )
,流露出悲悯。
我甚至相信,
这种情 感,
肯定 就是我关
注这一对象的根本原因 这些话,
即使在十年前,
我 绝对不敢
设想我会说出口。

问:
不过您在 年发表的文章既拓展了您早年的
分析,
又与之决裂
答:
在这篇文章中,
正如副标题
(经济支配的符号基础)
所显
示的,我力图将这个事例作为符号暴力的一般性理论 使用
这类的词,我总是有些踌躇 的一个特例。我所研究的这些
单身汉大多数是有地产的家庭(都是小自耕农,其中大多数所拥
有的土地最多十几英亩)里的长子,他们在以往的体系状况下是
享有特权的,现在却成了他们自身特权的牺牲品,注定要独身,
“被禁止再生产”
,因为他们不能抛弃特权地位,
屈尊俯就来适应
新的婚嫁规则。要想理解这些单身汉经历了什么,理解上面我
们所描述的现象,我必须构建出暗含或隐藏在舞会场景中的事
实,或者更准确地说,舞会的场景同时坦然展示和悄然掩饰、半
露半盖的事实:舞会是一个婚姻市场的具体体现,就像一个具体
的市场(比如说阿姆斯特丹的鲜花市场)是新古典主义经济学模
式中的市场的体现一样,尽管二者之间很少共同之处。
我所看到的是一个处于特殊状态的婚姻市场,这里我可以
第 219 页

援引波兰尼
( 的说法,指出这种新兴的交往形式发生的
场所是
“开 放市场” 的具体体现,只是近些年来才
取代了过去由家庭控制的受保护的市场(
这些单身汉站在舞场的边上,就像舞场上没人邀舞的孤芳自赏
的少女。他们是开放市场取代封闭市场这一过程的牺牲品。在
一个开放的市场上,每个人都得自力更生,只能依靠自身的财
产,
自 身的 符 号 资本:
打 扮、
跳 舞、
表 现自 我、
与 女孩 攀 谈 等方 面
的能力。
从受保护的婚姻体制向
“自由交往
(换)
”的婚姻体制过
渡,产生了许多牺牲品,而且这些牺牲品并不是随机分布的。在
这一分析阶段,我转向统计材料,以显示根据这些被研究者的居
住地点“
、城 市化”
程 度、
教育等 方面的因素,
这一过程 如何以不
同的方式影响他们。我现在可以从那篇文章里摘引一段,它总
结了我上面所见证的这一过程的意义:

统计材料表明 ,农民的儿子若娶到妻子,他们娶到的是
农民的女儿 ,而农民的女儿则更多嫁给了非农家庭的孩子 。
这些分裂性的婚姻策略 ,恰恰通过这种对立 ,表现了这样一
个事实 ,即一个集团〔的成员〕想要给他们儿子找的配偶与
要 给 他 们 女 儿 找 的 并 不 是 一 类 ,或 者 更 糟 的 是 ,在 内 心 深
处 ,他们并不想让他们的儿子来高攀别人的女儿 ,尽管他们
有 时 会 愿 意 他 们 的 女 儿 高 攀 别 人 的 儿 子 。通 过 诉 诸 这 些 截
然对立的策略(采用何种策略,取决于他们是娶还是嫁),农
民家庭暴露出这样一个事实 ,即在符号暴力的作用下 (人们
既是这种暴力的主体,又是它的对象),所有人彼此分划,相
互 争 斗 。内 部 通 婚 验 证 了 评 价 标 准 的 统 一 性 ,以 及 集 团 内
部 能 够 达 成 一 致 ,而 婚 姻 策 略 的 二 元 性 则 表 明 集 团 使 用 双
第 220 页

重标准来评估一个个体的价值,并因此也使用双重标准来
评价它自身 作为一个包含无数个体的阶级 的价
值。

这段表述比较连贯统一地表明了我力图证明的观点 。 这里,
我们可以看到,我们从原初对舞场场景的直觉感知出发,已经取
得了很大进展。
对单身汉进行的这一个案研究之所以令人关注,是因为它
涉及一个极为重要的经济现象:法国没有使用任何国家暴力(除
了对农民示威的镇压)
,就在 年的时间里消灭了大半的农村
人口,而苏联却采用了最粗暴不过的手段来清除农民。(这只是
一个提纲挈领的说法,但如果你读一下我的文章,你就会看到,
我的所有论述考虑了其中涉及的各种细微差别 ,也更站得住
脚。
)换句话说,
在某种条件下,
在付出了某些代价后,
符号暴力
可以发挥与政治暴力、警察暴力同样的作用,而且还更加有效。
(马克思主义传统的一个巨大缺陷,
就是没有为这些
“软性”
的暴
力形式留出余地,而这些形式即使在经济领域中也发挥作用。)
在结束前,让我们再读一段我所撰写的脚注,这段脚注就在
文章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上。这段话应该读给那些在这篇文章
中看不到所谓理论要害的人听。(但谁又会在一篇发表在《农村
研究》上面的探讨独身现象的文章中寻找
“宏大理论”

虽然我很不喜欢那种典型的学究式的工作方式,对所
有其他的敌对理论品头论足,以使自己的理论与众不同
哪怕我的不喜欢仅仅是因为这种做法会使人相信,这
种分析除了有意寻求区隔以外,没什么别的原则 我仍
第 221 页

要强调指出 :这里我所论述的所有方面,都使场域这样的概
念与福柯的支配理论〔诸如纪律
( )
或“ 操 练 ”,
或者
认为支配具有另一种不同的秩序,类似开放且细微的网络〕
区别开来。

简言之(虽然我竭尽全力不去明言 除了 这个我再三斟酌才
加入文中的脚注),重要理论问题是可以成为最卑贱的经验研究
中的核心宗 旨的。

问:在那篇论文中,您援用了符号暴力的概念。在您
对广义上的支配现象进行分析时,这一概念发挥了至关重要的
理论作用 。您认为,要想说明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千差万别的现
象,诸如发达社会中存在的阶级支配,国家之间的支配关系(像
在帝国主义或殖民主义的情况下),甚至更具独特性的性别支配
关系,符号暴力概念是不可或缺的。您能否更精确地论述一下
您用这个概念来指哪些现象,以及这个概念是如何发挥理论作
用的 ?
答: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说,符号暴力就是:在一个社会行动
者本身合谋的基础上,施加在他身上的暴力。我们现在提出的
这样一个说法有一定的危险,因为它很可能导致学究式的讨论,
争 辩权 力是 否“自下 而 上”
地 运作,
或者 为 什么 行 动者 会
“欲 求 ”
强加在他身上的制约等等一类的问题。所以,可以更严格地说:
社会行动者是有认知能力的行动者( ,
甚 至在 他
们受制于社会决定机制时,他们也可以通过形塑那些决定他们
的 社 会 机 制,
对 这 些机 制 的 效 力“尽 ”
自 己 的 一 份 力。
而 且,
几乎
总是在各种决定因素和将人们构成社会行动者的那些感知范畴
第 222 页

之间的“吻合”关系中,才产生了支配的效果。(这也同时表明,
如果你想用自由与决定论、选择和约束这样一些学术界的二元
对立来思考支配关系,就必将一事无成。)。 社会行动者对那
些施加在他们身上的暴力,恰恰并不领会那是一种暴力,反而认
可了这种暴力,我将这种现象称为误识

社会行动者往往将世界视为理所当然的,接受世界的现状,
并觉得它是自然而然的 ,因为他们的心智是根据认知结构构建
的,而认知结构正是来自于这个世界的结构;恰恰基于上述这样
的事 实,
社会行 动者持有 一套基 本的、
前反 思性的假 定;
我用“认
可” 这个术语,所指的就是这套假定。我用误识概
念所理解的现象当然并不仅限于影响( )这个范畴所指
的范围;我从不提及影响这个概念。在这里发挥作用的,并非是
像某些人针对他人进行宣传时的那种“沟通性互动”的逻辑。这
里所涉及的逻辑远为强大有力,也更加深藏不露:我们一降生在
某个社会世界中,就有一整套假定和公理,无需喋喋不休的劝导
和潜移默化的灌输,我们就接受了它们。 这就是为什么分析
行动者对世界的深信不疑的接受( 这种
接受源于客观结构与认知结构之间直接的一致关系 是一种
现实主义的支配理论和政治学的真正基础。在所有形式的“潜
移默化的劝服”
中,最难以变更的,
就是简单明了地通过
“事物的
秩序” )
发挥作用的那种劝服。

问:在这方面,人们也许会觉得诧异,是否您的作品
在英美所遇到的一些最常见的误解(例如,远比在德国或其他欧
陆国家要常见),肇始于一种学术心智无意识地将其特定结构予
以普遍化的倾向,也就是说,在这些国家中,它们的大学传统导
第 223 页

致了这种误解的出现,这种传统,既包括理论标准(就像那些人
将您与帕森斯相提并论一样)和方法标准,也包括风格方面的因
素。
答 :某些 评论文章就是体现 这种 “民族文化 中心论”
)教训的绝妙事例,一方面趾高气扬,同时却又
完全陷入它自高自大的“铁笼”之中。这里我特别想到近来一篇
讨论《学术人》的书评
( ,它的作者建议我回到大学
里 当然是英国的大学了 去 学 会 怎样 写 作[
。“能 不 能 有
人给布迪厄教授一本高尔( )
的《浅显易 懂 的词》,
让他学
学?”]詹金斯先生会对吉登斯或帕森斯(更不用提加芬克尔了)
写这样的话吗 ?詹金 斯指责我 信守一种 他所断 言的法国 传统
(“布迪厄一直按照法国学术界中历史久远、硕果累累的传统从
事研究”),这不过是他的误解而已。他在这方面对我的指责暴
露出他未加讨论,就想当然地固守一种写作传统,而这种写作传
统本身就与信念密不可分 因为信念本身就包含了这层意思
而信念比任何誓约都更好地将学术界整合成一个整体。因
此,
举例而言,
当他离谱地痛斥我使用了诸如
“言说的信念样式”
)的表述时,他不仅暴露了他
的无知
(“信念样式”
是胡塞尔使用的一个概念,
常人方法学家至

在英美,帕森斯一直被批评为理论深奥难懂,概念晦涩不清;也
有人批评吉登斯(不过远比帕森斯为少)在概念的使用方面前后
不够一贯,在英美主流社会学界里,加芬克尔(以及几乎所有常
人方法学家)的著作被公认为晦涩难解,他作品的表述风格也为
人诟病,《常人方法学研究》甚至被称为“一本现象学原作拙劣的
译本 ”
。 译注
第 224 页

今还没有将这一概念纳入理论之中),而且更重要的是,暴露了
他对他自身无知的无知,以及对造成他的无知的历史条件和社
会条件的无知。
如果詹金斯先生采用了《学术人》中所倡导的思考方式,反
思性地观注一下自己的批评,他本可以在他对简明性的推崇的
背后,发现隐含着的深刻的反智的性情倾向,也就不会用如此浅
显易懂的赤裸裸观点,表达一种幼稚的民族文化中心论偏见。
正是基于这种偏见,他对我别具一格的论述、特立独行的风格嗤
之以鼻
(这种风格与其说是法国的,
不如说是德国的)
。我在《学
术人》一书中,反复告诫读者,费尽心机来避免使读者误以为我
的论述与那些佯装客观对象化、实为学界无谓争端的言论是一
丘之貉。
詹金斯先生在这一方面对我发动攻击
(“[这本书]
真正
要表达的,
不过是大人物的与众不同而已”
)之前,
他也许本可以
问问自己,
对“浅显易懂的词”
,对浅显易懂的风格、
浅显易懂的
英语,或者对轻描淡写的论述的顶礼膜拜(这也许会导致某些人
技巧娴熟地运用这种反修辞的修辞方式,在他们的专著或文章
的标题中模仿儿童歌谣的幼稚单纯,比如奥斯汀),会不会是与
另一种学术传统,他本人的学术传统相联系的,因此,也许并不
适合被规定为所有可能的风格表现形式的绝对标尺。而且,如
果他理解了《学术人》的真实意图,
在他对我发起攻击时,
不,是
对我作品憎恨之情的发泄时,他本可以伺机对不同国家学校体
制所强加和灌输的风格传统的任意武断性提出质疑,也就是说,
他可以借机自问,英国大学在语言方面所强加的那种苛求,是否
并不构成一种审查监督的机制,当这种苛求成为一种心照不宣
的事物时,
就变得更加 令人生畏,
而 且,
正是通 过这种苛求(
,学
校体制使我们所遭受的)某种为人忽视的禁锢因素和戕害力量
第 225 页

得以产生影响。
这里,我们意识到了文化任意性概念(这个概念经常受到我
的批评家的质疑)的作用,即这个概念可以作为一种手段,来与
思想方面的中心论信 念
( )
相决 裂。 知
识分子经常处于最不利于发现或认识到符号暴力的位置上,特
别是那些由社会系统施加的符号暴力,因为他们比一般人更广
泛深入地受制于符号暴力,而自己还日复一日地为符号暴力的
行使添砖加瓦。

问 :近来 ,您在一篇论述性别的文章 (

中,进 一步 发展 了 符号 暴力 这一 概念。
在这 篇文 章 中,

以不同寻常的方式揉合了各种资料来源。[您掌握的阿尔及利
亚传统社会的人类文化学资料,弗吉尼娅 伍尔夫的文学观,以
及被认为属于经典巨著的(从康德到萨特的)哲学文本 您把
这些文本作为“人类学文献”来处理。 借助这些资料,
梳理出男
性支配在理论方面和历史方面的独特性。
答:对我来说,性别支配是符号暴力的典型体现。为了力图
揭示这种支配的逻辑,我选择我在阿尔及利亚卡比尔人中所作
的人类学研究,作为我的分析根据。这样做,有两个理由。首
先,我想避免空洞无物地臆想理论话语,这种话语中有关性别和
权力的陈词滥调和空洞口号,与其说澄清了问题,不如说将问题
搅得一塌糊涂。其次,我使用这种方式来避免分析性别时所面
临的关键困难:我们在这里所探讨的制度,历经千百年,已在社
会结构的客观性和心智结构的主观性之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以至于分析者一不小心,就会把本应作为知识的对象的那些感
知范畴和思想范畴,错当成知识的工具来加以利用。北非的山
第 226 页

区社会对于分析者来说是十分具有启发意义的,因为它是一座
真正的文化宝库,通过它的仪式实践、歌谣、代代口述相传的传
统,以活生生的方式保留了一套表象体系,或者更准确地说,保
留 了 整 个地 中 海 文 明 所共 有 的 一 种 观照 与 分 划 的 原则 体 系 (
。这种体系至今仍
残存在我们的心智结构之中,并部分残存在我们的社会结构之
中。
因此,
我 把 卡 比 尔 这 个 个 案 看 作 一 种“ 放 大 图 ”
,借助它,

们可以更容易地对男性世界观的根本结构进行解码 。这种男性
世界观即“阳具自恋症” )
的 宇 宙 论,
从中产生
出一种集体性和公共性的呈现(或表象),盘踞在我们自身的无
意识之中。
首先,这种理解表明,男性秩序具有如此之深的根基,以致
根本无需为之提供什么证明:它把自身强加为不言自明、普遍有
效 之物。
〔男人
(英语 的 ,
或拉丁语的 ,是一种特 殊存
在 ,将 自身 体 验 为 具 有普 遍 性 ,掌 握了 对 整 个 人 类 (英 语 的

拉丁语的 的垄断权。〕男性秩序借助在社会结构
和认知结构之间所获得的近乎完美、无需中介的相符关系,被行
动者视为理所当然的。这里所说的社会结构,往往表现在那些
空间和时间方面的社会安排,以及两性的劳动分工上;而认知结
构则体现在身体和心智之中。实际上,被支配者,即女性,将那
种无思性的思想图式,运用到这一支配关系借以实现自身的人
们身上,并类似地应用到(自然和社会)世界中的万事万物之上,
特别是她们身陷其中的支配关系之上。这种权力关系化身在成
对出现的各种对偶范畴
(高贵/低贱,
坦荡/琐屑,
深刻/肤浅,

率/隐曲等等)之中。正是这些范畴在身体上的体现产生了上述
的思想图式 ,而且因此导致了女性从支配者的立足点来构建这
第 227 页

种支配关系,也就是说,将其视为自然而然的。
性别支配比其他任何例子都更好地显示:符号暴力是通过
一种既是认识,又是误识的行为完成的,这种认识和误识的行为
超出了意识和意愿的控制,或者说是隐藏在意识和意愿的深处。
而惯习图式(这种图式既以性别差异为前提,又产生了性别差
异)的模糊难辨则正好体现了这种认识加误识的行为。 而且,
它还表明,如果不彻底放弃强制和一致、外在强加和内在冲动之
间的学究式对立,我们就不能理解符号暴力和符号实践。(经过
了两百年来柏拉图主义深入人心的影响,我们已经很难设想,人
的身体可以通过一种与理论反思的逻辑格格不入的逻辑来“自
我思考”)
。就这个意义而言,
我们可以说,
性别支 配就存在于我
们法语中所说的 ,即通过身体产生的一种
禁锢。社会化的过程,倾向于逐渐导致性别支配关系的躯体化
,这一躯体化是通过两个方面的作用过程实现
的:首先是通过对有关生理上的性的观念予以社会构建来实现
的,这种观念本身可以作为各种有关世界的神秘观照的基础;其
次是通过灌输一种身体素性来实现的,这种灌输构成了一种名
副其实的身体化政治
( 。换句话说,男性的社
会正义论的特定效力来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它通过将一种支
配关系深深地铭刻在一种生物性的因素(这种因素本身就是一
种生物化了的社会构造)上,来赋予这一关系以合法性。
这种双重的灌输过程 以两性差异为前提,本身又强化
了两性差异 在男女两性身上强加互不相同的整套性情倾
向,这些性情都与在社会上举足轻重的社会游戏有关,诸如荣誉
的游戏和战争的游戏(被认为适于展示男子汉的阳刚之气),或
者在发达社会中所有社会视为最有价值的游戏,诸如政治、商
第 228 页

业、科学等。男人身体的男性化

和女人身体的女性化
( )
导致了文化
任 意 性 的 躯 体 化 ,正 是 这 种 文 化 任 意 性 持 续 地 构 建 着 无 意
识 。 说了这些 ,我就可以从文化空间的一极转向另一极,来从
被支配者的立场出发,探讨一下这种原初性的排斥关系。弗吉
尼娅 伍尔夫的小说《到灯塔去》 )
表现的
正是这种立场。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发现,伍尔夫对符号支
配中一个颇为悖谬的向度进行了富有洞察力的分析,而这个向
度却往往为女性主义的批判所忽视,即支配者运用他(对别人)
的支配关系来对自身进行支配:一个女性的眼光注意到,任何男
人都必须在他洋洋自得的无意识中,不顾一切地、有时甚至是令
人同情地,竭尽全力去达到公认的男人形象。伍尔夫还让我们
进一步理解,女性是如何通过回避那种引导一个人从事社会中
的核心游戏的幻象,摆脱了涉身其中所必然沾染的支配里比多
,因此在社会中更容易对男性的游戏获得一
个相对明晰的观念,而这些游戏,平常她们并不直接参与,只是
托付他人。

问:有一个极为普遍的现象,即给妇女指定的社会地
位总是很低下,这个问题依旧是一个待解之谜。这里,您提出了
一种与某些女性主义的论述(例如, “和而不同”
的解答。
答:在绝大多数的已知社会中,妇女都被分派在低下的社会
位置上。要想说明这一事实,就必须考虑到在符号交换的经济
中,不同性别之间存在着地位不平等。当男人作为婚姻策略的
主体,并且运用婚姻策略来维持或增加他们的符号资本时,妇女
第 229 页

却总是被视为这些交换的客体,并在交换中作为门当户对的符
号来流通。既然被赋予了一种符号职能,妇女就被迫不断地去
尽力维持她们的符号价值,为此费尽心机地要遵守男性理想中
的女性美德
(诚实守节)
,并且在体貌容颜、
装束打扮这些有利于
增加身体价值和魅力的方面,不甘落后。在卡比尔人的神话仪
式体系中,女性被赋予的那种客体地位,在体系认定的女性力量
对繁殖的作用方面,体现得最为清楚。这一体系十分荒谬地否
认了女性特有的怀孕劳动(就像它否认农业周期中土壤的类似
作用一样),以更有利于男性进行性行为。与我们的社会颇为类
似,妇女在特定的符号生产 不论是居家,
还是在外 中所
发挥的特殊作用,即使不被抹煞,也总是被贬低(例如,
对女作家的分析)

因此,男性支配是基于符号交换的经济逻辑,也就是说,是
基于在亲属关系和婚姻关系的社会构建中被制度规定的男女之
间的根本不平等:即在主体与客体、行动者与被动工具之间的不
平等。而且,正是符号资本的经济具有相对自主性这一点,解释
了男性支配何以不管生产方式如何变化,仍然能够维续自身。
因此,我们得出结论,妇女解放只能来自于一种针对符号斗争的
集体行动,这种斗争可以在实践中向身体化结构和客观结构的
直接呼应提出挑战。也就是说,妇女解放要来自一种符号革命,
这一革命对符号资本的生产和再生产的基础本身提出了质疑,
并且尤其质疑那种矫饰和区隔的辩证关系,这种关系正是作为
区隔标志的文化商品被生产和消费的基础。
第 230 页

第六节  捍卫理性的现实政治

问: 年,您在《社会研究》上发表了一篇文章

抒 发 了 自 己 的 希 望“
:曾 几
何时,美国社会学以其严格的经验实证,充任了法国社会学中付
之阙如的科学良知。就像这样”,法国社会学也可以“凭借无可
辩驳的理论说服力 ,担当起美国社会学里黯淡无光的哲学良
知。 年过去了,
如今,
这一期望应如何评价呢 ?
答:巴什拉教导我们,认识论问题始终需要在特定时机、特
定局面下判定:它的命题陈述,它的要旨取向,都取决于特定时
刻中需要着重考虑应付的局面。而今天,我们所面对的主要威
胁,就是理论与经验研究的日益脱节。你随处都可看到这种状
况。而方法论误入歧途的过分扩张,理论空中楼阁式的推论臆
想之所以一并加剧,背后的缘由也正在于此。所以我想,必须质
疑的,正是你的问题所引述的我说的那段话中,本身所预含的理
论和经验研究的分野。而且,要切切实实地将这样的质疑付诸
实践,而不是当作花哨的言辞。如果说,法国社会学有朝一日也
想弥补美国社会学中的科学良知
(反过来也是这样)
,那么,
它首
先就必须成功地通过推行某种新形式的科学实践,克服上述的
分离。这种新型科学实践,要同时建立在日益急迫的理论需求
和逐渐严格的经验实践上。
第 231 页

问:那在什么样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谈论科学进步呢?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社会学是否有所进展,或者说我们现在仍在
与米尔斯
( )在 年代末提出的“宏大理
论”和“纯属形式上的经验主义” )这 两
大不良倾向进行斗争 ?
答:从某个层次上看,经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社会学的图
景并无多大变化。一方面,经验研究仍旧把矛头指向那些更多
地源于
“学究常识” ,
而不是严谨的科
学思考的问题。而诸如此类的经验研究又总是抬出所谓“方法
论”
来证明自己的正当性。
这些“方法论”
,太过于把自己看作是
独立存在的专门领域,网罗了一大堆方法诀窍和技术戒律,对于
它们,你还必须敬若神明。而这些东西的目的呢,却不是去探知
对象,而是要让人们认为,它们是在探知如何去探知对象的方
法。另一方面,你又面临那种脱离任何具体研究实践的宏大理
论的复归。于是乎,实证主义的经验研究和理论主义的理论探
讨携手共进,互相帮衬,彼此吹捧。不过话说回来了,从另一个
层次上看,社会科学还是经历了一些重大的变化。从 年代以
来,
随着拉扎斯菲尔德 帕森斯 默顿三位一体的正统观念的
崩溃,涌现出一大批思潮,产生了许多进展,开辟了新的论辩空

( 。这里我所指的 ,就包括由符号互动 论和
常人方法学开创的“微观社会学革命” ,
以及女性
主义影响产生的一系列学 说,
等等。
在“宏观社会学”里,
一种势
头强劲的历史思潮业已卷土重来,现在又波及到文化社会学,以
及组织社会学、经济社会学的某些新学说之中,诸如此类,不一
而足,这些显然都已经产生了积极影响。
不过,我宁愿探讨进步面临的阻碍,以及克服这些阻碍的方
第 232 页

法,而不是直接说什么进步。进步无疑是有的,而社会学作为一
门科学,比起它的旁观者和评论家,甚至是它的身体力行者所愿
意承认的,显然更为发达,更为完善。我们在评价一门学科的发
展状况时,经常是有意无意地陷入某种潜藏的进化模式之中:孔
德那著名的科学等级图式,像一首完美的爆棚金曲,至今仍余音
不止,
萦绕在我们的头脑里,
而“硬”
科学也仍旧被看作
“软”
科学
不得不据之以评价自身的标尺。 社会科学里的科学进步之所
以如此困难,原因之一就在于过去屡屡亦步亦趋地刻意模仿所
谓“硬”科学的结构:比如说,二战以后以帕森斯为中心的范式,
它虚有其表,漏洞百出,却主宰了美国社会学和绝大部分世界社
会学,
直到 年代中期局面才有所改观。
实际存在的科学逻辑是争议性( )
的,而假冒的科
学秩序所遵循的,并不是这种逻辑,而是由某种实证主义认识论
所阐发的有关科学的看法,各种正统科学观念也正源于这种假
冒的科学秩序。 〔库恩 的功绩之一 ,就在于他揭
示了这种实证主义正统教条的实质。他指出在积累、系统法则
化等的名义下,以这种实证主义正统教条为基础,可以煞有其事
地伪造出一种科学的正统。〕这样说来,我们就陷入了一种科学
的虚幻影象
( )
的以假乱真之中,
实质上,
这样的以假
乱真助长了科学的退化。原因就在于,一个真正的科学场域,其
实应是这样的一个空间,在这里,研究者们对各自所持异议的根
据,对运用哪些方式途径解决这些异议,能取得共识,除此之外,
别无其他共识。

问:在您看来,社会学场域应该是怎样的?您能大致
谈谈您对科学场域的看法吗?
第 233 页

答: 年代的美国学术正 统是通过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互
让互惠,各安其所,从而得以组织起来的,一边产生了“宏大理
论”
,另 一 边 是“ 多 变 量 统 计 ”
,最 后 是“中 层 理 论 ”
。你看,
在新的
学术圣殿 )
上,又迎来了卡匹托尔山式①的三
巨头。这样,你就可以说什么美国社会学是世界上最好的社会
学,而世界各地其他的社会学,都是它不成熟、不完善的翻版了。
紧接着,你就会看到冒出了一个克拉克 。他写的那部有关涂尔
干及整个法国社会学历史的书( ,
曲解历史,
认为涂尔干及整个法国社会学不过是一个准备阶段,只是为肇
始于美利坚的真正科学的社会学的发展铺路。 当我步入社会
学领域时,我不得不面对所有这套观念,和它们交锋。
要维妙维肖地假扮科学,还有另一种方式,就是占领具有学
术权力的某个位置,以控制其他位置,操纵培训计划,决定教学
要 求 等 等 ,一 句 话 , 控 制 教 职 人 员 再 生 产 的 机 制 (
,然后强加一种正统教条。这样的垄断状况绝无半点科
学场域应有的气象。科学场域应是这样的一个领域,研究者置
身其中,保持自立,在彼此发生异议时,应该抛开一切不合科学
的手段 首先就要避免以学术权威压人的行径 。在一个真正
的科学场域里,你能无拘无束地参与自由讨论,用科学的武器大
胆率直地反对任何与自己观点相冲突的人,因为你的位置并不
依附于他,或者说,因为你可以在别处另谋他职。知识史告诉我
们,一门充满争议、饱含真正的(也就是科学的)冲突活力的科
学,
比起 充斥着 不温不火 的共识 的科学,
要 发达、
完善得 多,
在后

卡匹托尔 山
( ,为古罗马城建于其上的七山丘之一,山
上有朱 庇特神庙。 译注
第 234 页

一种科学场域里,占支配地位的是些左右逢源的概念,含糊不清
的纲领,息事宁人的论辩立场和曲意删改的著作编辑。
一个场域,交流渠道越是畅通,越是能把各种不可明言的动
机转化为合乎科学的行为,也就越发具有科学性。一个结构松
散的场域,其特点就是自主程度较低。在这样的场域里,不合法
的动机产生着不合法的策略,甚至是在科学上毫无价值的策略。
在一个自主程度较高的场域,比如说今日的数学场域里,情况则
截然相反。一个顶尖的数学家要想胜过他的竞争对手,就不得
不受场域力量的制约,通过精研数学来达到这一目的,否则就会
被逐出场域。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必须努力去建设一座科学

( 。在那座城市里,最秘而 不宣的意图也须净
化自身,把自己转化为科学的表达。这种观点绝不是什么乌托
邦,我可以就实现它的方法提出一系列非常具体的措施。具体
来说吧,如果什么地方有一个国家性的裁判或评判者,我们可以
在那里建立一个国际专家小组,由三名他国“法官”组成(当然,
那时我们就该控制相互结识与彼此联盟的国际网络的发展,防
止出现不良后果)。一旦某个研究中心或期刊杂志走向一言堂,
我们可以设法扶植一个对手与它一争短长。我们可以通过一系
列行动,以提高进入该场域所必需的培训水平和专业技能方面
的最低限度要求,从而改善科学监督制度。这方面的措施尚有
许多,
不一而足。
总而言之,我们必须创造这样一些条件,以使那些最低劣、
最贫乏或最平庸的参与者不得不依照现时通行的科学性的规范
行事。最为发达完善的科学场域也是某种炼金术的锻造场所,
借助这种炼金术,科学的支配里比多不得不转化成一种科学里
比多。在我眼里,最糟糕的可能状况莫过于不温不火的共识。
第 235 页

我反对它,排斥它,是有一整套理由为依托的。如果没有别的东
西可以分享,那就让我们至少拥有冲突吧!

问:除了理论和经验研究的分野,您还指出了一系列
二元论或两元对立,它们都有碍一门充分完善的关于社会的科
学的发展。 这些二元论对立韧性十足,经久不散,对此您作何
解释 ?
答:这些二元论对立的确很顽固,有时候我也疑惑,是否真
能使它们相互抵销。一种真正的认识论,其基础是关于科学图
式实际上赖以发挥作用所凭借的社会条件的知识,这样的认识
论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处理这些二元对立继续存在所带来的
问题。有一些二元对立(比如,个人和社会以及个体主义和整体
主义间的对立,还有极权主义:但我实在拿不准和极权主义对立
的应该是什么)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在科学发展史中已被成百上
千次地消解过。但是,它们可以很容易地死而复生,而且,那些
使它们起死回生的人们将从中得到好处,后面这一点很重要。
换句话说,要想彻底摧毁这些对立,就得付出巨大的代价,因为
它们已经深深地存在于社会现实之中,所以说,摆在社会科学家
面前的任务,是西绪福斯①式的使命:他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
从头开始他们的立论和证明;他们知道,所有这些工作都随时有

西绪福斯
( ,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一个渎神的暴君,
死后被罚堕入地狱,每日推石上山 ,但至山顶,重又滚下,必须重
新 再 推 。法 国 作家 加 缪 )对此所作的现代诠释《西绪福
斯的神话》,用西绪福斯来象征一种在没有终极意义的前提下,
不肯妥协、始终如一的精神,对当代读者影响最大。 译注
第 236 页

可能毁于一旦,因为他们将被迫返回那些虚假的二元对立。图
汉( 曾说过“
:言谈总 是发生在 沉默至极 之时”

而在社会科学里,即使是最为沉默寡言的人①,也总能援引常
识,
求 得根据。
自从社会科学诞 生 在法国,就是从涂尔干之后 以

来,
总有人一而再、
再而三地宣告“主体的回归”
,宣告那被社会
科学无情地钉上了十字架的个体的复活。每一次宣告都能换回
掌声喝采。而文学社会学或艺术社会学之所以如此落后,原因
之一就在于,在这些领域里,个性认同被敬若神明,让人望而生
畏,不敢越雷池一步。因此,当某个社会学家触及这些领域,开
始例行科学实践的公事时,当她提请我们注意社会是由关系,而
不是个人充塞而成的时候,会面临无数巨大的阻碍。她随时都
可能被拽回常识层次。只要科学(秉承西绪福斯式的使命)把石
头推上山坡一丁点儿,就会有人跳出来说道:“你们听见了吗?
某 某 某 否 定 了 个 体 的 存 在!
这 太 让 人 气 不 过 了!

”要 么 说“
,比
起西纳特拉 来,
莫扎特不 知要好多少!
”)于是乎这个人就会大
受青睐,于是乎他就被奉为一位思想家……
其实,
有 关“主体 哲学”的争 论
(就像 年代保罗 利科等
“主体哲学家”
所掀起的)
,只不过是社会科学和哲学之间多种斗
争形式中的一种罢了。哲学总是发现自己难以容忍社会科学的
存在,把它看作是对于自身领导权的威胁,而且难以接受有关社

原文为 ,
兼 有“ 最 为 沉 默 寡 言 ”

、最 为 沉 寂 无 声 ”

、最 为
蠢笨木讷”等义,这里作者显然在用双关笔法。 译注
弗兰克 西纳特拉
( ,美国流行歌手和电影演员,本
世纪 年代深受少女崇拜。 译注
第 237 页

会世界的科学知识的根本原则,特别是任何一位名副其实的社
会学家或历史学家都宣称享有的“对象化的权利”。那些简略
概括起来可称之为唯灵论者、唯心论者、“人格论者”
之类的哲学家及其哲学思想,自然也处在这场斗争
的 前沿。(这在涂尔干的时代是显而易见的,而在约翰 保罗二
世 的 时代,
在畅 谈“人 权”的 时代,
它也 仍然 适用,
只是 面目 已
更加深藏不露了。
)所以说,
今天的一些文化杂志所鼓吹的
“主体
的回归”
,对于某些人来说没什么稀奇,
在这些人眼里,
这些“世
界观”风水轮流转的更替逻辑,早已了然于胸。 年代我们就
发表过一篇文章
( ,
在那里我们揭
示过, 年 代 所 谓“ 无 主 体 哲 学(
”可 以 用“ 人 的 死 亡 ”和 其 他 一
些精心锤炼出来以震住《思想》杂志的读者的格言来概括)的胜
利,不是别的,只是具体体现在涂尔干社会学中的“无主体哲学”
的“ 复 活 ”罢 了
(不过更加时髦了些)
。与此针锋相对的,
正是战
后初期的一代 与萨特的《存在与虚无》相比,
阿隆的《历史哲
学导论》所起的作用毫不逊色 所以确立自身的东西,而存在
主义也力图使这种“无主体的哲学”招致公众的痛斥。[这里我
想起了蒙内罗的那本《社会事实不是物》 ,
它现
在已经被大家忘记了(甚至包括某些社会学家)。这些人自认为
正 在 开 辟 新 天 地 ,其 实 却 只 不过 是 些 鹦 鹉 学 舌 的 人 云 亦 云 之
辈。
]七八十年代的 后起之秀,
针对 当时支配着这一场域的 人
(尤
其是针对福柯),不得不发动一场复辟运动。这些人是一帮与社
会学格格不入的小品文风格的笔杆子,他们针对支配场域的人,
用某种气势汹汹 如果不说是自相矛盾 的笔调自充社会

约翰 保 罗 二 世
( ,当今梵蒂冈教皇。 译注
第 238 页

学主义
( ,
齐 聚“ 六 八 年 思 潮 ”的 招 牌 门 下 。 借助
当时有利的环境(因为政治局势是保守主义的复辟),一场复辟
就 这 么开 始 了 ,目的 在 于 捍 卫个 人 ,捍 卫与 群 体 相 对的 个 人
)和与非人相对的人
( ,宣扬高贵典雅的文化
,重塑西方的独特理念
( ,
保障人权,
讴歌人
道主义

这样一些煞有其事的冲突,吸引了众多新闻记者、随笔评论
家,吸引了那些想在这场声名大追逐中分一杯羹的科学场域参
与者,却掩盖了一些真正的对立。这些真正的对立本身很少直
接与“世俗的”冲突发生关联。社会科学家安身立命的空间并不
是什么“时事问题”的空间,不像我们在有声望的文化报刊的书
评栏中划分的所谓政治时事问题和知识性时事问题,它哪一种
都不是。它是彻头彻尾的国际性空间,是相对地超越时间限制
的空间,是马克思和韦伯,涂尔干和莫斯,胡塞尔和维特根斯坦,
巴什拉和卡西尔的空间,也是戈夫曼、埃利亚斯和西考雷尔的空
间。所有那些为创造出今日的研究者所面对的问题域作出贡献
的人们,都属于这个空间。而这里说的问题域,与那些眼里只盯
着时兴话题的人们所提出或所面对的问题,可说是风马牛不相
及。

此处的几个词原文皆为大写,往往特指与西方特定的历史文化
相联系的一些被赋予特权地位的观念。自从 世纪末以来,这
些观念受到越来越猛烈的批判(特别是在法国),当然也有许多
西方学者和“社会”舆论对这种批判持有反对意见,不过这些字
眼在今天仍具有明显的“保守主义”意涵。 译注
第 239 页

问:这种情况,对于大多数二元对立都适用吗?
答:为什么这些二元对立这么顽固呢?这在很大程度上是
因为它们预先注定要成为集结点,汇集起那些以场域的敌对性
分划为轴组织起来的各种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围绕
二元对立的分划构建起来的社会空 间的逻辑表述。 如果确实如
此,那么要消灭某种二元对立,仅仅驳斥它显然是不够的,这是
种天真幼稚而又含有危险的唯智主义幻觉。纯粹的认识论如果
不伴之以对认识论有效性条件的社会学批判,就会一次又一次
地陷入束手无策的境地。你不可能光凭认识论角度的论证,就
把蕴含了人们的重大 和切实 利 益的 争 执给 一 举消 解
掉。(实际上,我认为如果你想要拉社会科学的后腿,所需做的
一切就只是胡乱炮制一些愚蠢无聊的争执,就像扔根骨头给一
群狗一样。

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我的确想过,这些二元对立,这些
表面上是科学对立,实际上却根源于社会对立的二元对立,危害
就在于它们在教育中找到了另一种社会支撑。我在其他一些地
方已经写到过,教授也许正是科学知识进步的主要障碍,至少在
社会科学中是这样。我的经验告诉我(我已经教了大约 年书
了),为了教学的需要,教授们迫切地要求在社会科学中存在一
些简单明了的对立。这些二元论现在派得上用场了:第一部分
我们讲一下共识取向的观点(或者微观社会学),第二部分讲冲
突学派
(或者宏观社会学)
,第三部分嘛,
就是我的观点 大
批虚假的争论早已寿终正寝了(比如文学研究中的内在分析与
外在分析“
,方法论”中的定量技术与定性技术)
,但是它们之所
以还存在,只是因为教授们需要它们来组织自己的授课大纲,安
排学生的考试提问。
第 240 页

社会学的社会学本身并不能瓦解这些力量的作用(正所谓
说时容易做时难),但它至少可以削弱这些力量。它可以通过发
展和完善反思性,告诉人们时刻保持警惕,认识到自己在思考某
事、谈论某事的时候,可能受制于理性前提,也可能被各种其他
因素牵着鼻子走。如果建起一座科学城的乌托邦,在里面社会
学的社会学可以无一遗漏、不偏不倚地传播给每一个人,也就是
说,
每一个人都可以获得这种“思维的战争艺术”
,那么,
你将会
发现,科学生活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切的前提就在于,
它不沦落为畸形膨胀的教学游戏,从而把社会学归纳为忒耳西
忒斯
( )
的 见解。 你不能提出一条实践建议,却不同
时加上一条有针对性的注意事项,以防在运用建议时可能出现
的错误。这一点大家都能理解。)

问:我们怎样才能把这种对社会科学特有困难的了
解,溶入旨在增强科学自主性和反思性的具体行动方式或组织
形式中呢 ?
答:如果存在一批共享的反思性手段,能被集体性地掌握和
运用,这本身就是争取自主性的一种强大武器。(研究者之所以
经常在对他们的实践进行理论建构时,不能像他们实践理论时
那么引人入胜,富有启发,原因之一就在于缺乏最起码的认识论
素养。)不过,我们也必须考虑到资助问题。社会学和其他知识
劳动 特别是哲学 间的差别就在于它耗费甚多(而产出
的利润却没多少)。社会学非常容易陷入走一步算一步的境地,
每一个新的设想虽然总能“应运而生”,却很难说得清是出于研
究者或研究本身的需要,还是迎合资助者的目的。不管研究资
金是来自政府、基金会还是私人赞助者,我们都需要充分发展一
第 241 页

种理性的政治学,用来处理和这些供给者的关系。(比如说吧,
我们可以根据认识论的反思或者政治上的敏锐直觉,确立如下
原则,即只有对那些业已完成的研究,或是只在一些答案已大致
显露的问题上,才应考虑接受拨款,订立合同。这样做,可以保
障你的自主性,确保你不受任何粗暴无礼的干预或是潜移默化
的 左右。

除了以上这些,我还想添上一条原则,就是你需要将研究纲
领得以实行的实际条件,发展成为研究纲领设想的一个内在部
分。一份问卷再精致,一套假设再完美,一整套观察程序再漂
亮,不包括具体实施的实践条件,就全是废话,一文不值。可是
你看现在,这种科学实在论既没有传授给学生,也没有在大多数
从事社会科学学者的惯习中得到自发的体现。我碰上过数以百
计的研究设想,它们的确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可因为这些抽象
构思的研究设想没有从社会条件方面结合考虑他们理论纲领的
可行性,结果半途而废。总而言之,你必须学会在你的社会学实
践中,避免成为社会力量的玩偶。

问:您提倡并捍卫反思性,认为它是提高科学自主性
的手段。但是,决定是自主性还是异治性( ,
还有
另一种因素:即学术场域中的某些特定位置所内在固有的东西。
第 242 页

我们无须旁征博引,说到李森科或坎姆洛特计划这样的事例 ,
就能明显地看出,在外在权力面前,不是所有的社会科学空间中
的位置都享有同样程度的独立自主。对于芝加哥大学的一名终
身教授来说,反思性是可以获得的(对于法兰西学院的教授也是
如此)
。但是,
对于社区学院的一名助理 教授,
或者,
对于一名任
职于政府的研究人员,情况还是如此吗?
答:自然啦,反思性本身不足以确保自主性。我明白你想用
芝加哥大学教授这个例子说明什么:你是想说,有一些位置享有
法律保障的独立性,在这样的位置上,你可以冲着世俗权威大喊
“见你的鬼”
;而要是在其他位置上,
你可就没这个福气了。
同样
的意思,
亚里士多德的表述更值得玩味,
他说“
:德性需要一定的
闲适”。没有自由所需的社会条件,就谈不上什么自由的德性。
对于许多人来说,从结构上就不允许他们朝赞助者或政府说什
么“见你的鬼”

。顺便说一句,
这并不是说那些真的敢斥骂政府

李森科 ,苏联遗传生物学家 ,长期担任苏联科学院遗


传研究所所长、农科院院长,创立李森科主义,攻击压制孟德尔
学说,
本世纪 年代长 期 统 治 苏 联 生 物 学 界 。 坎 姆 洛 特 计

( 年,美国军方提供了数百万美元的经费,招收
社会科学家参加一项名为“坎姆洛特计划”的研究,这项研究的
主 旨是 研 究 民族 国 家 内爆 发 内 战的 可 能性 , 主 要针 对 拉 丁美 洲
地 区的 国 家 。实 际 上 ,此 项 研 究很 可 能被 用 于 干涉 他 国 内政 。
计 划进 行 不 到一 年 , 有关 该 计 划及 其 经费 来 源 的消 息 就 在智 利
被 披露 , 在 美国 内 外 引起 轩 然 大波 , 使军 方 被 迫放 弃 了 这一 计
划 。由 于 大 量社 会 科 学家 曾 参 予这 一 计划 , 这 一计 划 就 向人 们
提出了有关社会科学的伦理学和政治学方面的尖锐问题。
译注
第 243 页

或企业界的人就毫无功德,因为还有着那么多科学家,抱守着世
上所有必需的社会条件 ,却从未对政府和企业界有过相似举
动)。如此说来,也就是没有自主性的社会条件,就没有自主性,
而这些条件是不可能靠个人单枪匹马去赢取的。
说到最后,自主性的必要条件就是存在自主的科学资本。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不仅是因为科学资本有着各种防御、建构、
论辩之类的手段,而且还在于,受到认可的科学权威能使你免受
异治性的诱惑。有一条社会法则,适用于我所研究的所有文化
生 产场 域,
包 括 艺术、
文学、
宗 教、
科 学等 等,
就是 说引 入 异治 性
的行动者 ,是那些根据场域或特定标准处于被支配地位的
人。 这就是福楼拜的小说《情感教育》中那位于松内先生所遵
循的模式。于松内先生是位不成功的作家,最后爬上了文化事
务委员会的负责职位,利用他在政府中的位置,向他往日的朋友
无情地行使着权威。他是那群作家中最具异治性的一个,按照
文学场域的特定标准,他正是最没出息的一个,也正因为这个,
他最容易受到美人鱼的蛊惑,也就是说受到政府、社会显要、政
党等方面的利诱。
当社会科学要与常识决裂,奏响自己独有的音调时,会遇上
一些困难,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那些在科学上受支配的人
们,总是要情不自禁地站在未经科学建构(即社会预先建构)的
观念一面。这些人总能够从解构已建构的,曲解已理解的,从而
竭力迫使每一个人都从头开始这样的举动中,获得很多好处。
这样的人,场域内外都能找到。不过,如果没有场域内部的人助
一臂之力,场域外的这种人影响就会小得多。 社会学要获得
自主性,之所以如此举步维艰,困难重重,关键原因之一就在于,
兜售常识的人,在场域内总能有机可乘。这里面的道理就是经
第 244 页

济学家所熟知的一条原理:劣币驱逐良币。

问:在您看来,社会学在前进的路上遇到的特有阻碍,
也就是说,
它“在向其他科学看齐时遇到的”特殊“困难”

并不在于它处理的是充满意义的行动,
按照解
释学思潮的主张,这些行动是我们更需要加以解释和移情而不
是加以客观说明的“文本”(例如 ,

。真正的困难在于,社会学非常容易受到社会力
量的左右。
答:的确,我坚持认为,学者们关于人文科学独特性的所有
讨论都是站不住脚的,人文科学和所有其他科学一样,遵从着同
样一些规则。你必须提出一整套连贯一致的变量说明体系,各
种假设也必须统统纳入十分简明的模型之中 ,这样的模型还必
须说明可在经验中观察到的大量事实。要想推翻这个模型,必
须再拿出其他更强有力的模型来,新的模型也得符合同样的条
件:逻辑连贯性、系统性和经验可证伪性。 我有一些朋友是化
学家、物理学家或神经生物学家。当我和他们交流时,惊讶地发
现他们的实践活动和社会学家所做的是如此相似。一个社会学
家典型的日程安排,大致就是实验摸索,统计分析,学术论文阅
读,与同事的探讨,在我看来,这些和一名普普通通的科学家没
什么两样。
社会学碰上的许多困难 ,恰恰是因为我们总是想把它搞成
一种与众不同的科学。我们既对它期望过高 ,以为它对各种问
题无不胜任,而同时却又过分娇纵它,放弃了许多基本的要求。
可总是有那么多的社会学家想满足最大而无当的各种要求。如
果我把新闻记者要求访谈我的所有题目开一张清单,你会大吃
第 245 页

一惊:从核战争威慑和裙裾的长度,到东欧演变、足球流氓现象、
种族歧视,乃至艾滋病。人们把社会学家看成是先知预言家,对
社会存在中的万事万物,他都能给出系统连贯、合乎逻辑的解
答。让社会学家发挥这种作用是站不住脚的,与社会学家很不
相称,安在谁身上,都十分愚蠢无聊。 而与此同时,对于那些
有充分发言权的社会学家,那些认为自己有能力科学地建构问
题,而且还能对这些问题给出精确的、可证实的答案的社会学
家,人们却抱着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
社会学之所以显得独具一格,在很大程度上是社会图景的
作用,
这一图景迫使人们
(大多数情况下,
学者也不能幸免)
不得
不接受它。涂尔干喜欢说,构建一门有关社会的科学,主要障碍
之一就在于,在有关社会的科学方面,人人都坚信自己对社会世
界拥有与生俱来的知识,拥有天赋的科学。比如说那些新闻记
者,他们绝不敢妄谈生物学或物理学领域里的进展,也不会介入
一位物理学家和一位数学家之 间玄奥的争论 。可是对于各种
“社会问题”
,他 们很少会犹 豫再三、
缄默不语。
他们会积 极地讨
论大学或知识界的作用机制,对这方面的科学分析作出裁决,却
浑然不觉这分析中特有的关键问题所在,比如说,社会结构和认
知结构之间的关系。而这种特有的关键问题,正是科学研究和
学术争论的自主历史的产物 。在这一点上所有的科学无一例
外(
。我想起有一位新闻记者,
在我那本《国家精英》出版后,

来邀请我参加一次讨论,与法国行政管理学院校长进行当面辩
论,
要求我在三分钟时间里
“开诚布公”
地为名牌高校说好话,

校长先生则发表反对意见……你想想看,我怎么可能答应这样
的事 这是个最重要不过的社会事实:对于外界不加掩饰的直
接评判,社会学往往门户洞开,易受它们的影响。任何一个技术
第 246 页

官僚或是政客,哪怕对某个问题一无所知,也可以在报纸电视上
公开发表意见,而丝毫不必担心遭到嘲笑或者被人们认为没有
资格 这么做。
我们可以这么来解释社会学在“腾飞过程”中遇到的困难:
它总是不断地受到非常强烈的压力,要求它回答一些与每一个
人都有所关联的问题,有时这些问题还牵涉到“生死攸关”的大

( 在 韦 伯 笔 下,
预言就担当此任)
,而且,
它也不是每时每刻都
能享有抵制外来需求压力所必需的所有自主前提和手段,而这
种状况本身就是以前外来需求对学科的支配所造成的。 情况
之所以如此,原因很多,尤其是因为受各种条件的限制,社会学
不可能阻止、贬斥乃至驱除某些投机分子。这些人企图以最低
限度的代价,对各种要求做出回答,以寻求直接利益,却无须做
一些必需而又艰苦的工作。而这些工作,对于将普通民众的各
种“社会问题”转化成导向科学解答的社会学问题来说,又是必
不可少 的。

问:说到倡导知识场域的自主性,您可真是孜孜不倦
啊!
答:是的,对于科学的自主性,我就是这么一个绝对不肯让
步的倡导者,
坚定不移,
顽固不化
(有些人也许对此迷惑不解,

过我相信,我的社会学不至于被怀疑为迎合既有秩序)。我想,
社会学理应独立自主地确立自己的社会需求和作用。现在有些
社会学家觉得有责任为自己作为社会学家的存在提供证明、寻
求依据,并履行他们觉得有责任履行的义务。可是,为谁履行义
务?履行什么义务?社会学必须首先确立自身的自主性,必须
在关系自身的独立性问题上,拿出咄咄逼人、目空一切的强硬劲
第 247 页

头来。 只有凭借这种方式,它才能获得各种精确严格的手段,
从而获得政治上的重要地位和潜力。至于它可能拥有什么样的
政治潜力,就得看它是否拥有纯属科学的权威,即它是否拥有自
主性。
要想增强科学场域的自主性,只能诉诸旨在巩固社会科学
中的理性沟通的制度性条件的集体反思与行动。韦伯(
)曾提请我们注意,战争技艺的最大进步不在
于技术的创新,而在于军士的社会组织的创新,比如说马其顿方
阵。同样,社会科学家要想为自己科学的进步出力,使自己的努
力卓有成效,就应该努力建立并巩固各种能够克制不宽容倾向
的制度机制,以促成更为公开畅通的沟通形式,让各种观点更加
顺利地相互撞击。这里说的不宽容倾向是说存在不同的各个国
家传统,有可能演变成孤立主义乃至帝国主义,从而引起科学上
的偏狭。
如果说并不存在什么超历史的沟通的普遍条件 请哈贝
马斯先生原谅我的不同看法 那么,
可以确定的是,
仍然存在
一些沟通的社会组织形式,有助于促进普遍条件的生产。我们
不能只是靠道德训诫,从社会学中剔除那些“受到系统地扭曲了
的”沟通。要想改革沟通结构,只能依赖一种现实主义的科学理
性政治,方法是协助改变那些生产科学的领域的作用方式,改变
在这些领域中参与竞争的行动者的性情倾向,从而改变在形塑
行动者性情倾向中发挥着最为重要的作用的制度机构,那就是
大学。

问:在您所提出的科学场域观中,隐含着这样一种科
学史哲学,它主张超越另一对重大对立。这对对立至少从康德
第 248 页

和 黑 格 尔 以 来 就 一 直 缠 绕 着 我 们 ,也 正 是 德 国 方 法 论 争 论
的核心。从许多方面来看,它也在哈贝马斯
与“后现代主义”的倡导者间的论战中有所反映。这对对立就是
历史主义和理性主义。
答:我确实相信科学彻头彻尾是历史性的,但这并不等于说
它与历史丝丝相扣,可以被化约为历史。理性在历史中的生成
和发展,有它具体的历史条件。 当我说虚幻的学术共识
拿戈夫曼的话来说,就是“操作共识” )
的情境还不如公开冲突的状况来得好时(哪怕后者并不完全合
乎科学),背后的依据是一种历史哲学,从它可以得出一种大写
的理性
( 的政治学 。我 并不认为理性存在于心智结构
或语言结构之中,正相反,它存在于一定的历史条件中,存在于
一定的对话和非暴力沟通的社会结构中。在历史中,存在一种
特殊的进程,我们可以仿照埃利亚斯的话称之为科学的文明化

发生在德国 世纪末 世 纪初 的所 谓
“方 法论 争论 ”
,历 时数 十
年,涉及哲学、社会学、政治经济学和历史学等诸多学科。尽管
参与争论的各方立场纷纭,不能简单地划分出清晰的阵营,不过
在政治经济学中(新老)历史主义学派和理性主义,在哲学中的
所谓“历史主义的危机”和新康德主义等思潮对实证主义的批判
以 及社 会 学中 与 此 相关 的 理论 、 价值 等 问题 是 整 个方 法 论争 论
的 焦点 。 争论 中 最 核心 的 问题 是 :在 充 分考 虑 各 门社 会 科学 研
究 对 象 的 历 史 性、
所 涉 及 的“ 意 义 ”或“ 价 值 ”的 方 面 的 同 时,
是否
保 证和 怎 样保 证 社 会科 学 的科 学 性, 以 及抽 象 概 括的 理 论怎 样
把 握独 一 无二 的 历 史现 实 。这 一 争论 对 社会 学 和 经济 学 产生 了
深远的影响,尤其是韦伯、舒茨等人的社会学思想,都必须放在
这个大争论的背景中才能理解。 译注
第 249 页

过程,它的各种历史条件是与那些具有相对自主性的场域的建
构过程相伴而生的。在这样的场域里,一举一动都受到牵制。
什么应该包含在内,
什么应该排斥在外,
并且随时要考虑谁有权
进入场域的问题,这些都有着无须明言的原则和公之于世的规
定,有着各种内在的规律性。科学理性应当不再将自身寄托在
某种实践理性的伦理规范中,不再依赖于某种科学方法论的技
术规则,
而是铭刻在不同策略之间相互竞争的社会机制中,
这种
机制表面上看来无法可依,实际上其中所涉及的策略都具备了
足以调控自身的用途的各种行动与思维手段,而且这种科学理
性还要铭刻在这一场域的作用机制所生产和预设的持久性的性
情倾向中,
只有在这个时候,
我们才可以说,
科学理性实现了自
身。
你不能只是单枪匹马地寻求什么科学的救赎。正如一个人
不可能光是个艺术家,却不参与艺术场域,我们同样也可以说,
正是科学场域的作用机制本身,使科学理性有可能成为现实。
在这一点上,哈贝马斯是站不住脚的,因为理性自身也有历史:
它不是什么天赐之物,早已内在于我们的思维或语言中。所谓
惯习
(无论是否科学)
,固然是超验的,
但也是一种历史的超验
,受制于一个场域特有的结构和历
史。

问:换句话说,如果存在一种知识分子的自由,那也
不是像笛卡尔的“我思”那样的个体自由,而是通过在历史的时
空限定下,建构一个受到调控的讨论与批评的空间,作为集体性
获得的自由。
答:知识分子很少能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总是乐于特立独行
第 250 页

地思考,期望从个体解放中寻求救赎,遵照智慧的逻辑,信奉独
创性的征服。可他们却总是忘记了“知识分子自由”背后存在一
种政治。从我上面所说的一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只有当使一
种解放的科学成为可能的各种社会条件和政治前提都存在时,
这样的解放科学才可能成为现实。例如,它要求消除某些外来
支配的作用,这些外来支配拒绝可能产生优秀成果的项目申请
人,或是裁减研究基金(这种办法更赤裸裸,但我们不应忘记简
直每天都会发生这样的检查控制,通过阻止那些想介入科学场
域的人这样做,可以避免扭曲了科学竞争。当然我们还得克服
一些较为温和的规矩,比如通过学术规范( 实行的监
督:强制一个才思泉涌的人花上大量时间,去根据当时的实证主
义“教规”对她的命题逐条作出完整充分的证明,这样就可以阻
止她提出很多新设想,这些设想的完整的验证工作本来是可以
留待他人完成的。正如我在《学术人》中所说的,正是主要通过
这种对时间的控制,学术权力得以施行。
所谓普遍大同的主体( )
是一项历史性的
努力,绝非朝夕之间可以一劳永逸地完成。正是通过在各种力
量的历史空间之中发生的无数次历史斗争,我们才一步一步地
走向普遍大同的目标
( 。要想将理
性推向前进,我们唯有投身于为了理性的斗争,将理性置于历史
之中,即实践一种“追求理性的现实政治学”
具体来说,我们可以干预大学体系的改革,也可以采取行动以确
保读者面不广的著作得以出版,可以示威反对出于政治原因驱
逐助理教授,可以奋起反对在种族歧视这样的一些问题上使用
伪科学的论证手段,
如此等等,
不一而足。
第 251 页

问:
但 是,
社 会 学 的 许 多 缺 陷 弊 病,
不正是因为错误
地认为自己有能力探究人类的所有实践,包括像科学、哲学、法
律、艺术等等这样一些声言具有普遍性的实践吗?一句话,不就
是因为它并不总能胜任自定的“元”科学主张吗 ?
答:
这就得看你怎么定义
“元” 了。要成为“元”的东
西,就是要成为凌驾万物之上的东西,而在科学领域的争夺中,
人们总是试图成为“元”
的,也就是说,
要凌驾于他人之上。
关于
这一点,我想到了一个例子,就是动物行为学家凯洛格(
)做的一项十分巧妙的实验,他在房间里关了一群猴子,
把一串香蕉吊在它们够得着的地方。猴子们随即发现了香蕉,
一拥而上,
最后,
这群猴 子中最机敏的一只 它名叫撒旦
把它的小
“女朋友”
推到香蕉下,
迅速爬上那只雌猴的头,
抓过香
蕉就吃。接下来,所有的猴子都单足而立,围站在香蕉下,伺机
爬上其他猴子的后背。只要稍微想想,你就会认识到这个范例
适用于许多科学探讨。那些争论几乎总是毫无成果,因为人们
关心的并不是彼此理解,而是彼此压过对方。社会学家这门职
业,其无意识的动机之一就在于它是一门力图成为“元”科学的
职业。
在我看来,
社会学理应成为“元”
科学,
但始终应该是针对
它自身来说的。它必须利用自身的手段,确定自己是什么,自己
正在干什么,努力改善对自身立场的了解,并坚决否定那种只肯
将其他思想作研究对象的“元”
观念,
那种“元”
观念的唯一用途
就是煽起毫无学术价值的争辩。

问:人们可能对此有不同看法,认为这样将反思性针
对自身风险颇大,极有可能导致为反思而反思。这种对知识界
的反思,难道是一项自成一体的事业吗?或者说,这种反思能造
第 252 页

就一种更为严格的关于社会的科学,并由于其严格而产生更加
强大有力的政治影响?
答:这样的反思分析有两种效应,一是科学方面的,一是政
治方面的;科学效应反过来又产生着政治效应。我前面在考察
个体运行者时说,无意识与决定论彼此契合;同样,我认为知识
分子的集体无意识是知识分子与支配性的社会政治力量间契合
关系的特殊表现。知识分子对统治着知识界,从而统治着他们
实践的各种社会力量视而不见。我相信,这一事实正说明了知
识分子群体如何作为一种集体性的力量,表面上张口闭口一种
十分激进的论调,实际上却促成了支配力量的维续。我也意识
到这样直言不讳会激起轩然大波,因为它与知识分子虚构出来
的自我形象大相径庭:知识分子喜欢把自己设想成为解放者,代
表着进步力量(或者至少是保持中立,自在悠游,在美国尤其是
这样)。当然,知识分子也还经常站在被支配者的一边。这里有
结构上的原因 ,要知道他们在支配者中是处在被支配的位
置。 但他们原本远可以比现在更多地为被支配者摇旗呐喊,
特别是和他们愿意相信的作用相比起来,他们为被支配者所说
的话,
所作的事,
实在是很不相称。

问:这是不是就是您反对自己被冠之以“批判社会
学”的 原因 ?
您总 是故 意与那 些以“激 进”社会 学或“批判 ”社会
学的名义自我标榜、昂首前行的理论保持距离。
答:你说的不错。我甚至可以告诉你,在我还是个初出茅庐
的青年社会学者时,最初的想法之一就是让自己成为某种法兰
克福学派形象的对立面。 我认为,无视政治和伦理方面压制
的集体机制,过高估计知识分子所享有的自由,使得像萨特这样
第 253 页

最为真诚的进步知识分子也总经常与那些他们自认为正与之战
斗的力量同流合污。所有旨在摆脱知识分子的决定论桎梏的努
力最终都被证明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原因就在于,这样过高估
计知识分子的现实自由,会鼓舞他们投入一些不切实际、天真幼
稚的斗争,
或许你都可以把这叫作
“青春期”
的斗争。
这里的困难部分在于,一个人要想捍卫像我这样的立场,就
必须考虑到许多危险,其中就有我们初涉人世的青年人希望幻
灭后的危险(这里说的青年是就它的社会学意义来说的,特别是
指那些年轻学者和研究生)。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渴望成为“青年
人的教唆犯”……纵使这样,要是告诉青年,他们的颠覆意图一
般是不成熟的,比如用梦幻般的、乌托邦的、非现实的之类字眼,
对青年人来说,也无异是兜头一瓢冷水。有各种各样诸如此类
的颠覆策略,实质上不过是移置 的策 略罢 了。
我之所以研究知识分子,目的之一就是想揭示出所有这些暗中
受惠,这种表里不一的话语,这种两面派的花招
它们的准则,正在于知识分子没有坦率地承认他们与自己在知
识场域中的嵌入位置之间的关系。
知识分子掩饰自身的特殊利益的时候,往往具有非凡的创
造力。比如说, 年五月风暴之后法国知识界的特定处境会
促使人们问:“可你是从哪一点出发说这话的?而我这么说,又
是站在什么立场上 ?
”这种故作姿态、
顾影自怜的自我表白,
约摸
是受精神分析激发的,所起的作用就像弗洛伊德所说的“屏障”,
阻隔了坦诚的表达,也就是说,妨碍了对言谈者社会定位的发

移 置系 借自 精神 分 析的 概念 ,
此处 有“转 移矛 盾”

、换 汤不 换药 ”
之 义。 译注
第 254 页

现:在我们这个例子里,就是在大学等级制中的位置。在探讨知
识界和艺术界方面,我首先详细阐述了场域观念,这绝不是偶然
的。 我有意构建这一观念来 瓦解知识分子的自恋症,揭穿有
些人使用客观对象化时极其有害的把戏。在他们手中,客观对
象化要么是孤立地针对某个人,这里精神分析就派得上用场了;
要么过于广义地扩大客观对象化的范围,眼里的个人完全成为
所代表范畴的一个标记,使个人的职责义务消失殆尽。光嚷嚷
什么
“我是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我是个可耻的鼠辈!
”就像萨特
总喜欢宣称的那样,并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但要是说“我是一名
来自格勒诺布尔①的助理教授,我正和一位巴黎的教授交谈”,
你就不得不扪心自问,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实际上是这两
种位置之间的关系正在借助两个人之口表达出来?

问:如果我对您的理解是正确的话,那么就是说,要
对支配进行批判,我们最好的工具仍然是科学。这一点,您不折
不扣地与启蒙运动的现代主义设想站在同一立场上(而与后现
代主义者截然相反)
,因为你主张,
只要社会学是科学的,
它就是
一种内在的政治进步力量。 可是这里事实上不是有个悖论
吗?一方面您认为,由于符号性的支配,由于对社会世界的信念

格 勒诺 布尔
( ,距巴黎东南方向约 公里的一座外省
城市,有大学。 译注
第 255 页

式理解
( 所暗含 的误识,有很多种历史可
能性直到今天一直受到排斥,您主张解放自我意识,这种觉醒将
拓展自由的空间 ,从而能把这些历史可能性包容到理性所及的
范围之内。而另一方面,您的理论又同时促成了一种激进的解
魅除魔 ,使这个我们必须继续挣扎其间的社会世界变得几乎令
人难以容忍,不能生存下去。你一方面要为增进自由、发展自觉
意识提供工具,另一方面极度敏锐地意识到社会决定机制无所
不在,这又很可能起到涣散人心的作用,两者之间有一种强烈的
张力,甚至是有一种矛盾对立呢。
答:
《学术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从中可以看出,
我试着
用反思性所提供的工具,来遏制由无反思性所引发的各种偏见,
努力探索有关各种机制的知识,这种知识往往能够改变反思的
条件。反思性这种工具将产生更多的科学知识 ,而不是相反。
之所以要提倡它,并不是要对科学的雄心壮志泼冷水,只是想帮
着 让 这 样 的 雄 心 变 得 更 为 现 实一 点 而 已 。通 过 推 动 科 学 的 进
步,从而也是推动有关社会世界知识的增长,反思性使一种更加
现实、更负责任的政治成为可能,无论这种政治在学术圈内还是
在学术圈外,都是如此。巴什拉曾经写道:“唯有关于隐藏事物
的知识才是科学”。这种破除遮蔽的见解,其结果是引发某种超
出本意的批判。科学越强大,越能够发现各种机制 这些机
制的效力至少有一部分是来自于人们对它们的误识 从而直

信念式理解,正如我们在前文的译注中所指出的,“信念”一词强
调“接受……的存在,并将之视为不言而喻的”,即与所谓“设定
性”有关。这里所说的“对社会世界的信念式理解”,指在理解中
预设了社会世界既有秩序的存在及其合法性。 译注
第 256 页

达符号暴力的基础,这种批判也越有力。
如此说来,反思性的目的根本不是什么“为艺术而艺术”式
的老套子。反思社会学能够有助于知识分子走出他们的幻觉,
首先是摆脱他们自认为自己全无幻觉的幻觉,尤其是认为对他
们自己全无幻觉的幻觉,并且至少可以从反面使这些知识分子
不能轻易地以被动的无意识方式来助长符号支配。

问:这里,您使我回想起涂尔干的一句名言,他说社
会学“之所以扩大了我们的行动范围,只不过是因为它扩大了我
们的科学领域” 。但我还是得回到我的
问题上:反思性使我们祛除幻象,这是不是也带来了一定的危
险,
导致我们倒退到那种
“消极保守的立场”?
涂尔干,
这位《社
会学年鉴》的创建人,早就一贯将自己与这种立场划分得一清二
楚。
答:对于这个问题,我可以初步给出以下回答:如果危险只
在于削弱青年的反叛,消除了其间的魔幻魅力,那这并不是什么
大不了的损失。这些青春期的反叛,一般说来,过了知识上的不
成熟期,也就自然消退了。

问:这就体现了您反先知的立场 ,
或许,
这一点也
是您和福柯学说之间分歧的一个标志?
答:
确实,
在福柯的著作中有这样一种倾向
(当然,
这种倾向
被他的著作的阐释者们大大发挥了),他在理论上概括了处于青
春期的青年的反叛,探讨青年与他的家庭、与接替家庭的教育职
能、
与施加“纪律” )
的制度
( 比 如 学 校、
诊 所、
精神病
院、医院等等)之间的冲突,即与各种形式的非常外在的社会约
第 257 页

束之间的冲突。青春期反叛经常体现为一种符号性的否认,一
种带有乌托邦意味的对普遍社会控制的反应,这种态度使人不
必费神去作全面的分析,探究各种约束施加在不同情境下的行
动者身上所体现的具体历史形式,特别是它们所具有的千变万
化的形式;
也不用去分析各种复杂的社会约束形式,
它们的运作
机制比起那些通过对身体的操练 )
来发挥作用的社会
约束远为细致微妙。
自然啦,
向青年人泼冷水,
解除他们的幻觉,
并不是那么令
人愉快的事情,特别是考虑到他们的反叛中还是有不少真挚而
深刻的成分在内:
他们反抗既有秩序,
看不惯甘于受制的大人们
与世无争的屈从,
冷眼面对学术界的虚伪,
以及一切一切他们体
察得非常出色的东西,
因为他们还没有看破红尘,
还没有学会悲
观失望,还不曾像大多数我这一辈的人 至少在法国 那
样不问世事,
完全放弃自己当初的抱负。
也许,
要成为一名出色
的社会学家,
很有必要融汇一些代表着青春的性情倾向,
比如拥
有一定的力量和勇气,
去毅然决裂,
去起而反抗,
面对社会不平
保留一份无邪的天真;此外再纳入一些更多地体现着老成的性
情倾向,
比如说现实主义的立场,
比如有能力直面社会世界冷峻
艰辛、
令人沮丧的现实情景。
我相信,社会学的的确确有着除魔去魅的效果,但在我眼
里,这种效果正标志了迈向科学现实主义和政治现实主义的进
步,这与那种天真幼稚的乌托邦思想简直是天壤之别。科学的
知识让我们能够实事求是地确定科学得以发挥作用的方面,脚
踏实地地去追求担负责任的行动,让我们能够摆脱没有自由的
争斗。
在没有自由的争斗中,
往往回避了真正的职责所在,
常常
不过是欺诈背德行为的托辞,而科学知识却可以使我们避免这
第 258 页

种情况。 当然,是有那么一种社会学,也许尤其是我所实践的
这种社会学,可能助长唯社会学主义
( ,
屈从于社会

“无情铁律(
”尽管它的本意正好与此相反)
,不过我想,
像马克
思那样在乌托邦思想和唯社会学主义之间设立一种非此即彼的
抉择,或许多多少少会使我们误入歧途:在唯社会学主义的与世
无争和乌托邦式的唯意志论之间,存在可以回旋的余地,我把它
叫做深思熟虑的乌托邦思想
( ,
即借助有
关社会法则的真正知识,特别是有关这些知识得以发挥效用的
历史条件的知识,以理性的方式,在政治中自觉地利用自由的各
种局限。 社会科学的政治任务在于既反对不切实际、不负责
任的唯意志论,也反对听天由命的唯科学主义,通过了解有充分
依据、可能实现的各种情况,运用相关的知识,使可能性成为现
实,从而有助于确定一种理性的乌托邦思想。这样的一种社会
学的乌托邦思想,亦即那种现实主义的乌托邦思想,在知识分子
看来是极不可靠的。这首先是因为这样的思想看起来有着小资
产阶级的面目,表现得不够激进。当前,极端的东西总是更时髦
些;而且,政治行为中的美学意涵,对于许多知识分子来说更为
重要。

问:您的上述见解,也可以用来否定一种知识分子十
分喜好的政治观。这种观念认为,人是一种理性的政治动物,通
过行使自由意志,通过政治上的自我表白,构建着自我。
答:我不十分同意这种看法,不太愿意这么说。正相反,我
认为这种政治观本身也是某种历史设想的组成部分。那些持有
这种政治观的人们理应认识到,他们是一长串前辈的历史接班
人。他们的前辈们曾身处各种历史条件之中,从而有机会促进
第 259 页

自由大幅度发展
( 。他们首先必须认真地考虑
一个事实,即要推进这种设想,就必须有一批哲学教席、社会学
系(暗含着某种特定形式的异化),即必须业已创建出受国家保
障的、作为正式官方学科的哲学或社会科学,等等。知识分子觉
得自己有责任站出来,针对南非的种族隔离、中美洲和罗马尼亚
的压迫统治、发生在身边的性别歧视,仗义直言。对于这些知识
分子来说,他们力图使这种神话灵验,使它真正有可能作为现实
存在,于是乎便有了巴黎公社,有了德雷弗斯案件①,有了左拉
等一大批人。 我们必须始终牢记一点,那就是,文化自由的制
度也是一种社会努力的成就,赢得这种制度的艰苦程度,比起
(社会保险法》或法定最低工 资毫不逊色

问:能不能这么说,您所实践的社会学,所运用的分
析方法,既是一种关于社会世界的理论,也是一种伦理学说?从
您的社会学里,我们是否能推导出某种个人行为的理想模式呢?
答:我不得不说,答案既是肯定的,又是否定的。如果抱守
旧有的实证科学与规范科学的对立两分法,我的回答就是否定

德雷弗斯案件, 年法国犹太军官德雷弗斯(
被 军 事 法庭 以 叛 国 罪 判处 终 身 监 禁 。 不久 , 左 拉 在 报纸 上 发 表
了一篇题为《我控诉》的文章,揭露了事件的真相,并对当局提出
了尖锐的批评,此后由于大量知识界和文化界人士的介入,在全
法国掀起了要求释放德雷弗斯的政治风波,直至 年德雷弗
斯 才 有 机会 使 他 的 案 件被 重 新 审 理 , 并被 平 反 昭 雪 。德 雷 弗 斯
案 件 对 法国 乃 至 整 个 西方 知 识 分 子 的 形成 和 发 展 , 产生 了 十 分
重大的作 用。 译注
第 260 页

的;但如果我们同意超越这种对立来思考问题,那我就回答说
“是 ”
。实 质上,
因为 它 是 一 门 科 学,
所 以 就 蕴含 着 一 种 伦 理。

果我上面的主张是正确的,如果确实只有通过科学对各种决定
机制的了解,才能揭示出一种特殊形式的自由,一种相对伦理来
说既是前提条件又是相关因素的自由,那么,一种有关社会的反
思性科学也同样确实暗含了,或者说蕴含了一种伦理,当然这并
不等于说这伦理就是唯科学主义的伦理。(不用说,要建立一种
伦理,
也不是只有这一种途径。
)在这里,
道德之所以可能变为现
实,是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科学可以激发自觉意识的觉醒。
我相信,只要社会学还是这么高度抽象,高度形式化,它就
无所作为。不过一旦它放下架子,深入现实生活的细枝末节,人
们就可以拿它作为一种工具,就像上诊所求医问药那样来为自
己服务。社会学给予我们的真正自由在于给予我们一点机会,
让我们去知晓我们参与其间的游戏,让我们在置身某个场域的
时候尽可能地少受这个场域的各种力量的操纵,同样也少受从
我们的内部发挥作用的、体现在身体层面上的各种社会力量的
摆布。 我并不是想告诉大家社会学能解决世上所有的问题,
事实远非如此,可是社会学能使我们得以分辨在哪些地方我们
切实享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在哪些地方我们并没有什么自由可
言。这样,我们就不会白白浪费精力,在本无出路的战场上争来
杀去。
因此我认为,反思社会学的确可以发挥某种哲学用途或伦
理用途。它的宗旨,并不是要对别人“吹毛求疵”,化约其他人,
谴责他们,
攻击他们“不过是某某人的孝子贤孙罢了”
。不,
决不
在此。反思社会学使我们可以去理解这个世界,说明这个世界,
或者,借用我很喜欢的蓬日
( )
的 说法,
去“使 世界
第 261 页

成为不可或缺之物” 。要想充分理解处于某个
空间中的个体的行为,就等于理解他所作所为背后的必然性条
件,就是使那些乍看上去不过是机缘凑巧的偶然行为,表现为不
得不如此的必然事件。这不是在为世界提供正当性说明,而是
学会接受许多本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当然啦,
我们
必须无时无刻不记住,采取这样的社会宽容是有它的社会条件
的,而这样的社会条件不是每个人都能一视同仁地得到的。对
于那些无法朝此努力的人,我们不应该强求他们做到这一点。
比如说吧,
要人做一名反种族歧视者,
固然很好,
无可非议,
但如
果不同时在各种社会条件方面,比如住房供应、教育机会、就业
渠道等等,大力促进平等获得权,使反种族歧视成为现实可能的
立场,那么,这样的口号就未免只是虚情假意的姿态罢了。)
只要你将反思社会学用于自身,就为自己开辟了一种可能
性,以确定和识别自由的真正所在,并因此踏上了塑造小范围
的、谦和而又切实可行的道德的征途,别看这样的道德不起眼,
它完全符合人类自由的范围要求,在我看来,这种人类自由并非
大而无当的东西。在社会场域这样的领域里,事情总是不停地
变化着,从没有什么彻底的预先决定。但话说回来,这种决定机
制发挥作用的程度比我初涉社会学时所认为的高得多,有许多
时候,面对事物被决定的程度如此之高,我也不免震惊,有时我
对自己说:“这决不可能。人家会认为你是在夸大其辞”。不过,
请相信我并非对这种决定机制津津乐道。实际上,我认为即使
我对这些必然性因素过于敏感,那也是因为我发现它特别令人
难以容忍而已。就个人而言,当我看到别人深陷必然性之中不
能自拔,不管是穷苦人还是富人,我都会感觉到一种切肤之痛。
第 262 页

问:
您近年开始着手对
“社会疾苦”
的经验进行考察,在我看来,这一研究的出发点正是把社会学看
作是某种社会助 产术
( 的伦理立场。它十分
具有启发性,因为它把社会科学、政治学和公民伦理都贯穿成一
个整体,而且还说明了社会学能发挥怎样的一种类似苏格拉底
式的作用:使社会表象和政治表象的既有形式中根深蒂固的监
督机制失灵。
答:在过去十年里,整个政治领域变得越来越封闭,争斗的
对手只限于内部的一些人,彼此的争吵独具一格,争夺的焦点也
极为特殊。政府的领袖们实质上成了囚犯,被一群阿谀奉承之
徒所包围,这些随从是一些原本一片好心的技术官僚们,可惜他
们就是不懂他们的公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不懂他们自
己无知到何种地步。他们乐于借助民意调查的巫术来进行治
理,这些调查用一些被调查者不用的字眼,提一些被调查者一般
并不会提出来的问题,而被调查者直到问题摆在了面前,面对调
查者的催促和逼迫,才会并不情愿地给出一些牵强的答案。这
种强加的问题,貌似合理的技术,其实不过是蛊惑人心的伪科
学。为了反对这样的做法,我提出一个设想,对社会的疾苦、悲
惨的境遇、难以明言的不满或怨恨进行探索性的考察。这些东
西隐藏在近来诸多非制度化的抗议形式之下(出自高中生、大学
生、
护士、
教 师、
电 车司 机 等 群体 )
,是 围绕“阿 拉伯 妇 女 的头 纱 ”
和公众住房供应的滞后这样的问题所产生的紧张局势背后的关

助产术,语出苏格拉底,他曾将自己比喻为知识的助产士,将自
己的言谈看作催生真正知识的“助产术”,即教导人们对立思考、
认真分析问题的方法,
又称“苏格拉底式的讽刺”
。 译注
第 263 页

键。而且日常生活中广泛存在的各种歧视待遇和相互指责的现
象中所体现出的“私人政治”,也正是受社会疾苦等因素推动
的。
泰雷曾 经告诉我们
( ,
在希波克拉
底 的传统看来,真正的医学 发韧于对不可见的疾病的治疗,也
就是要探知病人未曾提及的症候,这可能是因为她未曾意识到
这些症候,或者她疏忽了,忘了提及。我的研究就是要把社会上
难以明言的病患转化成清晰可辨的症候,从而可以用政治的手
段加以治理。就这点而言,有必要突破各种心理投射的屏蔽,这
类屏蔽有时流于荒谬,经常令人作呕。在这些屏蔽的背后,掩饰
的是社会疾苦。同时有必要动员那些助长最不正当的社会幻想
和社会仇恨(如种族歧视)流行的人们控诉那些使他们变得不道
德、变得堕落的社会运作机制。当然,这肯定会大费周折,但正
是这些社会机制滋养了他们的反感、苦恼、绝望。不讲道德乃至
堕落,本身同样没有可以开脱的理由。
这项研究背后的前提假设是 ,最具个人性的也就是最非个
人性的。许多最触及个人私密的戏剧场面,隐藏最深的不满,最
独特的苦痛,男女众生但凡能体验到的,都能在各种客观的矛
盾、约束和进退维谷的处境中找到其根源。这些客观外在的因
素到处都是,体现于劳动力市场和住房供应市场的结构之中,表
现于学校体制毫不手软的约束之中,铭刻在经济继承与社会继
承的机制之中。所以说,研究的目的在于使那种未被阐述、倍受
压抑的话语昭然若揭,而方法就是与各种人交谈,与那些由于置
身于社会空间中特别敏感的区域而很可能成为自身疾患的忠实

希 波 克 拉 底,
古 希 腊 医 师,
被 称 为“ 医 学 之 父 ”
。 译注
第 264 页

“记事者” )
的人交谈,
与官方的
“社会问题”
从业者们
(警察官员、
社会工作者、
工会活动家、
法官等等)
交谈,
即与那些
占据着社会世界中的战略性位置的
“实践专家”
交谈,
这种“实践
专家”对社会运行机制有着极为丰富的了解,有关这方面的自发
性知识,他们是活生生的宝库。在充分了解了个人的社会阅历
和生活背景之后,我们就可以进一步进行非常详尽、高度互动的
深度访谈,以协助被访者发现和表述他们生活中所存在的惨痛
的悲剧或日常的不幸背后所潜藏的规律,帮助他们摆脱这些外
在现实的禁锢和袭扰,驱散外在现实对他们的内在占有,克服以
“ 异己 ” )的怪兽面目出现的外在现实对人们自身存在之
中的创造力的剥夺。所谓“异己”,可以被看作是一种现代的神
话,借此可以很好地理解我们所说的异化,也就是说异他性就存
在于主体性的核心。
我本应借助具体的例子来说明如何逐步开展这项工作,但
时间不允许我这么做。简而言之,实施这些访谈会十分折磨人,
令人苦恼,对被访者是这样,对研究者来说也时常如此。我永远
不会忘记自己曾在一个夜晚访谈过一位受雇当邮件分拣员的青
年女子,那是巴黎阿莱街一间空旷阴暗的大厅,她每三天就得有
两个晚上在这间弥漫着灰尘的大厅里履行她的工作 :从晚上九
点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她就这么一直笔直地站着,把源源而
来的邮件逐个分发到身前的 个小格里去。她操着南方口音,
可这不妨碍我透过她那阴郁忧伤的语调,听她用平淡的词汇,叙
说她昼夜颠倒的生活,叙说她夜班之后,迎着清晨巴黎的寒冷,
汇入浩荡的人流,赶回远郊她那间小公寓,还有那个梦想,那对
故乡的怀恋,那返回家园的渴望,一切看起来都已是遥不可及了
……我之所以要着手进行这项研究,背后的动力之一就是一种
第 265 页

朴素的伦理情感 。我们不能让政府的技术官 僚们再这样下去


了,他们全然不顾及对民众的责任和义务。作为一名社会科学
家,
不去介入、
干预,
恰如其分地认识到各自学科的局限,
而是袖
手旁观,这是对良心的背叛,是让人无法容忍的选择。
关于这项研究,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它几乎冲破了所有正
统方法论的清规戒律,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捕捉到所有的
官方科层调查根据定义所不能捕捉到的东西。我想,至少我希
望,这项研究可以同时实现两种作用,一是科学性的,一是政治
性的。例行公事般的惯常调查阻碍了研究者们的视线(更不用
说循规蹈矩、形式主义的方法论或理论的演习了),我们的研究
将让研究者们重新开启他们的视野。那些治理着我们社会各个
方面的技术官僚们,官方性的政治生活所依循的正规民主程序
(特别是党派活动的仪式性活动,
如政策讨论会、
公众演讲、
提出
动议等等),训练有素地与媒介打交道,用经济预测取得像那么
回事的科学根据,已使得他们看不到:新的疾苦、不断积聚的不
公正感、已丧失了公开表达的手段。而我们的研究,就是要让这
些技术官僚们重新意识到这一点。

第七节  
个人性即社会性

问:
在法兰西学院的就职演说中,
您指出
“〔社会科学
所 提 出 的每 个 命 题 都 可以 而 且 应 该适 用 于 社 会 学家 本 人 ”
。那 么 ,我们 能否用 布迪厄 的社会学 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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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厄本人进行分析呢?您能解释您自身吗?如果能,您为什么
坚持对谈论布迪厄的私人事务不置一词呢?
答:我确实一直保持一种职业警醒,它使我避免陷入那种极
端唯我主义的立场。但学术体制往往赞赏,甚至褒奖这种立场,
法国的学术界就更是如此。不过,我不愿谈论自身,还有另外一
个缘由。如果我大肆披露某些私人信息,对我个人、我的生活方
式、我的喜好进行一种包法利夫人式的①自白,也许会给某些人
用以反对社会学的最基本的武器 相对主义 提供弹药。
人们可以将简化主义的相对化既用到研究对象头上,又用到分
析的主体头上 而进行分析的主体原是科学话语的前提
(“毕
竟,这只不过是某某人的意见,比如一个教师的女儿,在怨恨和
嫉妒等情感的驱使下,提出了这种看法”) 这种一石双鸟的
手法可以很便当地摧毁科学工作。针对我而提出的个人问题,
经常是被一种康德会称之为“病态动机”
的力量所驱使的:人们对我的背景或品味意兴盎然,因为这类材
料可以为他们提供武器,他们可以用来对抗在我论及阶级和品
味时,字里行间所包含的那些令他们寝食难安的东西。
我的社会学话语是通过我的社会学实践,与我的个人经验
是有所区分的。而我的社会学实践本身在一定程度上,又是一

① “包 法 利夫 人 式的 ” 一词 来 自法 国 著 名作 家 福楼 拜 的名 作 《包 法
利夫人》,该书的女主人公包法利夫人,是个追求浪漫生活,不愿
面 对庸 俗 鄙 陋的 现 实 的典 型 。 在书 中 ,她 曾 向 教堂 神 甫 寻求 忏
悔,期冀得到宗教(而非现实生活)上的解脱和安慰,却无法获得
神 甫的 理 解 ,后 者 认 为吃 饱 喝 足的 人 ,就 是 有 福的 人 了 。在 本
文,此词有“只顾直抒胸臆,不问个人所处的社会状况和历史条
件”
之 义。 译注
第 267 页

门以我的社会实践为对象的社会学的产物。而且我始终不懈地
将我自身作为研究对象来分析,只不过不是在自恋症的意义上,
而是作为一类范畴的一个代表。我在《学术人》中花费了大量笔
墨来分析自己 ,我自己差不多也可归入我所谓的 “献身者”
)之列了。人们时常感到不悦的是,我通过谈论自己道
出了他人的真相。
我这样说,
并非要捍卫我自身、
我的身份、
我的隐私,
而是要
保证我的话语和我 的发现 如果我们可以这么说的话 在
与我这个独一无二的个人的关系中,具有一种独立自主性。这
并不意味着具体的个人 皮埃尔 布迪 厄 可以逃避对象
化:我可以像其他任何人一样成为研究对象,而且和其他人一
样,我所具有的品味和偏好,喜爱之事与厌恶之物,也大致与我
在社会空间中的位置相对应 。我也被社会分派在某一个类别
中,而且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社会空间中所占据的位置。如果
你理解了我的作品,就能够非常轻易地从对这种位置的知识中,
从我写的文字中,推出有关我本人的不可胜数的事情。我已经
向你提供了这方面的一切必需工具;至于其他方面嘛,还是留给
我自己吧

问:我们可不可以这么说,尽管您的社会学不能像上
述所批判的那样予以简单化约,但在一定程度上,它仍是一种努
力,以力图分析您的生平轨迹和所受训练带来的“社会皈依”
,并充分地把握这些过程使您获得的那种社
会世界观 ?
答:我在社会学和人类学方面的所作所为,既归功于我所受
的教育,也是为了对抗这一教育。我这么说,希望你不要将它理
第 268 页

解为一种在艺术家和作家那里司空见惯的声言,声称我是一个
伟大的开创者,是一个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的“横空出世的创造
者”
。 我这么说,仅仅是要表明,我曾不得不努力摆脱那种理
论上故作深沉的虚假姿态。当我在巴黎高等师范攻读哲学的时
候就有了这种倾向,自从那时起,对它的态度就已经成了我学术
生涯的一部分;但同时我又要不断地借助我所受的训练,特别是
理论训练和哲学训练,让它们发挥作用。在我的学生时代,那些
因为讲授了 出类拔萃的课程”(就像我们在法语中所说的,
)而使自己卓尔不群的人,除非让他们自贬身价,否
则他们绝不可能去做社会学这个行当中必不可少的那类“粗鄙
不雅、平淡无奇”的实践工作。这里我们再次看到,出于某些社
会原因,社会科学是十分艰难的:社会学家这种人,她必须走上
街头,访谈男男女女,听取他或她的看法,并力图从他们那里获
晓一些信息。这正是苏格拉底当年身体力行的,但今天恰恰是
那些整日赞美苏格拉底的人最不肯理解和接受的事实:面对社
会学所要求的
“粗鄙”
的工作,
须得舍弃这种哲学王的角色。
不用说,我开始从事社会学时,所不得不经历的那种转变,
与我自身的社会轨迹不无关联。我青少年时代的大部分时光,
是在法国西南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 就像城里人所说的是一

“落后”
的地方 中度过的。而我要适应学校教育的要求,
就只能放弃我的大量原初经验和早年习得的东西,而不仅仅是
某种口音……人类学和社会学可以使我重温这些原初经验,使
我可以依旧保留它们,而无需丧失我其后获得的任何东西。这
种观念在阶级“背叛者”那里并不常见,他们对自己的出身和早
年经历极为不悦,耻于谈及。 年前后,我在这个村子里
所做的研究帮助我发现了大量有关我自己和我的研究对象的东
第 269 页

西。
在阅读福楼拜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另外一种社会经历对自
己的意义也很重大 ,就是作为一个公立学校寄宿生的生活。福
楼拜在某个地方曾经写到:“长到十岁还对寄宿学校是怎么回事
儿懵懵懂懂的人,对外面的社会只会一无所知”。我已故的朋友
戈夫曼在《收容所》 中曾表明,一个精神病院的
入院者如何发展形成了极具创造性的策略,面对“总体性制度”
强加在他们身上的那种时常是令人震愕的约束之下,仍然可以
挺下来。有时,我很惊讶,我是从哪里获得了这种能力,使我能
够理解、甚至预感到那些自己从未亲身经历的情境中的经验,诸
如装配流水线上的工作,或无专门技术可言的办公室工作中那
种单调乏味的例行公事。像在那些向上流动的人们中经常可以
看到的那样,我的整个社会轨迹穿越了千变万化的社会环境。
我相信,在我的年轻时代,以及具有了这样一个社会轨迹后,我
的脑海里已经留下了纷繁复杂的各种画面,而我的社会学工作,
就是力图加工这些
“画面”

问:在您现在的日常生活中,是否仍继续在脑海里捕
捉这类画面呢 ?
答:
福楼拜 曾经说 过一番话,
大 意是“
,我乐意经 历各种 各样
的生活”。在这一点上我与福楼拜颇为契合,我也同样希望体验
所有的人类经验。我发觉,社会学技艺的一个最不同寻常的报
偿,就是它可以让我们进入他人的生活。比如说,当人们参加聚
会时,
资产阶级的礼仪禁止他们谈论任何
“严肃”
的话题,
如他自
己,
他的 工作等 等,
在这种 时候 与人交 谈,
你会厌 倦得要 死;
但一
旦他们谈起各自的工作经历,马上会让人觉得有趣得多 。这并
第 270 页

不是说在日常生活中,我也总是在从事社会学的研究,而是说在
不知不觉中,
我捕捉了一些社会的“瞬间画面”
,摄制了一些“快
照”,这些我在将来都会予以发展
( 并利用。我相信,
我所进行的许多研究中的假设和分析,作为其基础的所谓“直
觉”
,部分就肇始于那些
“瞬间画面”
、那些“快照”
,而且经常还是
年代久远的东西。
从这个角度看,社会学家的工作与作家或小说家(这里,我
特别想到了普鲁斯特②的作品)的工作颇为类似:与后者一样,
我们的任务也是为人们提供进入各种经验的途径,并且向大家
阐述这些经验,不论这些经验是普遍共享的,还是少数人特有
的,只要它们在平常是被忽视或者未经整理的,我们的工作就有
它的价值。

问:
您认为,
社会学家可以从福克纳
( 、
乔伊

一 词 ,在 英 语 中 既 有“ 发 展 ”之 义 ,也 有“ 显 影 ”
“、冲 洗 ”

“放大”之义。这里布迪厄用的是双关语。 译注
普鲁斯特( ,
法国小说家,
以《追忆似
水年华》一书著称于世。在这本被誉为本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中,
他 别具 匠 心 地采 用 第 一人 称 的 手法 描 述了 主 人 公对 所 经 历的 各
种人生场景的“追忆”,在小说的一些著名段落的描写中,如回忆
莱奥妮姑姑请“我”吃的马德兰蛋糕,都具有布迪厄所说的那种
“瞬间画面”或者说“快照”一样丰富的色彩,只是正如许多批评
家所指出的,这些“快照”更像幻影,而非现实的描述。 译注
第 271 页


( 西 蒙 或普鲁斯特(您经常喜欢引述他,例如

在《区隔》中)
那里汲取灵感,
并且可以从他们的作品中学到许多
东西。您并不认为在文学和社会学间存在必然的对立。
答:当然,在社会学和文学之间存在显著的差异,但我们必
须小心行事,
不要把他们变成水火不容的“仇敌”
。不用说,
社会
学家不必、也不可能声称自己要在作家的地盘上和他们比个高
低。长期历史积累下来的各种严格要求和潜在可能,在文学场
域本身的逻辑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由于社会学家对此一无所
知,
充当作家的角色会使他们的表现像一个
“票友(
”就像我们称
那些未受过正规训练的绘画爱好者为“票友”一样)。但社会学
家还是可以在文学作品中发现研究的线索和研究的取向。而科
学场域所特有的监督体制,却倾向于阻止或者妨碍我们获得这
些线索和取向。 而且,社会学家可以通过他们记录和分析的
工作,阐明那些产生文学效果的话语(尽管那些话语不一定纯粹
出于
“文学”
意图的驱使)
,并且可以像 世纪末摄影对画家提
出了问题那样,对作家也提出类似的问题。
我想利用这个机会,指出作家可以教给我们的东西远比此
为多。让我举个例子来告诉你,作家如何帮助我避免了唯科学
主义和实证主义对科学工作的见解中所暗含的那些监督和预
设。几个月前,我儿时的一个朋友从比安来看我,他非常戏剧性
地经受和体验了某些个人问题,就此来听听我的意见。他向我

克洛德 西蒙 )
,法国作家,
新小说派
代表人物,小说不注重情节,时间和场景自由跳动,擅长于描述
各 种 瞬 息 间的 感 觉 和 现 实 生 活中 许 多 小 事 的 混 乱 状态 。 最 主 要
的作品为《弗兰德公路》 年获 诺贝 尔文 学奖 。 译注
第 272 页

提供的描述完全称得上是福克纳式的,对这些描述,我开始还无
法理解,尽管我几乎对所有相关的事实都一清二楚。经过几个
小时的交流,我开始弄明白:他同时向我讲述了三、四个结构类
似而相互交织的故事:他自己的生活故事 他和他妻子
(她几
年前就死了,他怀疑她一直欺骗他,在和他的哥哥通奸)之间关
系的生活故事;他儿子的生活故事,他儿子及其未婚妻(他认为
他儿子的这个未婚妻不是什么淑女)之间关系的生活故事;他妈
妈的生活故事。他妈妈一直是上述两个故事沉默不语的神秘见
证人;此外还零星地插入了几个不太重要的生活故事。我看不
出哪个主要的生活故事给他造成了最大的痛苦,是他自己的,还
是他儿子的(在后一个故事中,要害是父子关系的未来发展,这
一点体现在农场和土地的未来前景问题上)。而且,由于这些故
事在结构上都很类似,我也看不出究竟是哪一个故事掩盖了其
他故事,或者说,使其他故事以一种遮遮掩掩的方式被讲述。可
以确定的是,这种描述的逻辑就在于不断重复出现的句首指代
词总是十分模棱两可的,
特别是
“他”

、他的”
或“她”
和“她的”

些词:我不能分辨这些词指的是他本人,他的儿子,他没过门的
儿媳妇,还是他妈妈。这些词作为可以相互替换的主语发挥作
用,这些主语的可替换性正是他生活在其中的戏剧的源泉。就
在那时,我非常清晰地意识到,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所心满意足
的那种线性生活故事,完全是人为制造的,而且,今天在我看来,
伍尔夫、福克纳或西蒙那些表面上极为形式化的探索,要比我们
所习惯的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更具“现实主义”(如果这个词还
有什么意义的话)精神,在人类学上更真实,也更贴近时间体验
的真相。
这样,我又将一整套曾经受到压制的问题重新带回了我思
第 273 页

考的前沿。这些问题涉及生平问题 。而且就更广 泛的范围


而言,这些问题还涉及了作为一种过程的访谈逻辑,也就是涉及
了体验的时间结构和话语的结构之间的关系,同时,这些问题还
对合法(值得作为科学问题来发表和争论)的科学话语的地位提
出质疑,探究了我更多出于无意(而非有意地)所倾向于排除在
研究之外的那一整套所谓“原始”材料。在我论述福楼拜的作品
中,我同样 艰难地处理了福楼拜自己曾遭遇的许多问题 和
答案,诸如如何结合使用平铺直叙、婉转迂回或自由随便的风
格,这个方面正是将访谈改写和发表的关键所在。
总的来说,从社会学诞生起到现在,总有为数不少的社会学
家认为,为了确定社会学学科的科学性,必须通过反对文学来界
定自身 正如莱佩尼斯在《三种文化》 )
一书
中所论述的 ;
而我坚信,
文学在许多方面要比社会科学先进得
多,其中蕴藏着大量有关根本性问题的宝贵思想 例如那些
与叙事理论有关的思想所体现出的东西。社会学家应该从中借
鉴,并予以批判性的考察,而不是将这些被视为有损社会学科学
性的表达方式和思考方式虚张声势地拒之千里之外。

问:
与许多声名卓著的法国学者
(如 涂 尔 干、
萨 特、

隆、列 维 斯特劳斯、
福柯和德里达)
一样,
您也是巴黎于尔姆大
街上的高等师范学校的毕业生。这个学校在传统上一直是培养
法国知识分子的渊薮。而同时,您又是精英学校最犀利的批评
者之一,您对这些学校的毕业生和他们的特权进行了尖锐的批
评,
《国家精英》一书中这样的论述俯拾皆是。
您写道,
您“从未
感到心安理得地做一个知识分子”,您在学术界没有“宾至如归”
的感觉。
第 274 页

答:对这种感受,在我一生中,有两个时刻,我感觉极为强
烈,体验也最为敏锐。一是在我进入高等师范学校时,一是我被
选入法兰西学院时。在高师学习的每时每刻,我都难以遏制地
感到不自在,我对格罗休伊森 描述卢梭初到巴黎的段落印象
鲜明,始终难忘,因为那一段就像是我个人经历的一幅写照。我
还可以推荐你去读读萨特论尼赞( 的文章,
这篇文章是为
尼赞的《阿拉伯的亚丁》所写的前言,
字里行间、
其情其感,
都与
我入高师时的感受丝丝入扣、毫厘不爽。这又一次证明了,我的
这种感受并不是什么独树一帜的东西:它也是一种社会轨迹的
产物。
在法国,原籍在一个偏远的外省,降生在卢瓦河 之 南 ,这
些赋予你许多挥之不去的特性,与那些处在殖民境况中的人没
什么两样。它赋予我一种客观上和主观上的外在性,使我和法
国社会的核心制度,乃至知识界的体制处于一种十分特殊的关
系之中。我们周围存在许多形式的社会种族主义,有的颇为微
妙,有的甚至直接了当,这些都只会使你变得感觉灵敏,洞若观
火;当人们不断使你意识到自己的异他性
( )
时,你的头
脑里就会迸发出一种始终不懈的社会学警醒。这帮助我领会了
那些他人观察不到、感受不到的事物。当然,我确实也是高师的
一个产物,只不过是一个暴露高师真相的产物。但你必须从高

卢 瓦河
( ,法国境内最长的河流,纵贯法国中部,习惯上作
为法国南北部的分界线。南部和北部无论在自然地理、气候,还
是人文景观、经济与社会结构方面都差别很大,南部是农业区,
一 般被 认 为 比北 部 的 工业 区 要 落后 一 些, 而 且 保留 了 较 多的 传
统的社会结构因素和心态观念。 译注
第 275 页

师的角度来写这些有关高师的问题,才不会被人认为是由自身
的怨恨所驱使的。

问:
您被选为法兰西学院
(这是法国独一无二的、
最富
声望的科学机构)的社会学教授,人们可以用您自己的语言称这
件事为“社会神圣化”。这一任命如何影响了您的科学实践?或
者更一般地说,您如何利用您掌握的有关学术界运作的知识?
答:我被任命为法兰西学院成员的时候,也是我大量研究我
称 之为 神 圣 化的 社 会巫 术 和 “制 度 仪式 ” 的 现象 (
: ; ;
)的时候,这并非出于偶然。在此之前,我已经
提出了大量想法,探讨一个制度机构,特别是一个学术性的制度
机构,它的实质是什么,又是如何运作的。既然如此,我不可能
不清楚,同意用这种方式被神圣化意味着什么。
我通过反思所经历的事情,力图与正在发生的事情之间保
持某种程度的自由。我的著作经常被解读 在我看来是误读
为决定论和宿命论。但就在你被社会学这一游戏接纳的时
侯,你从事一种研究知识分子的社会学,一种分析法兰西学院的
社会学,在法兰西学院发表就职演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的社会学,
就是在宣告你正在竭力摆脱它的束缚,获得某种自由。 对我
来说,社会学发挥了一种社会分析的作用,来帮助我理解和容忍
(首先从我自身开始)那些我以往发现不可容忍的事情。所以,
回过头还是看看你所提出的有关法兰西学院的问题 既然我
们是从这个问题开始的 我相信,我所具有的任何一点微小
的机会,使我不被神圣化的过程所吞噬,都是因为我已经尽力分
析这一神圣化过程了。我甚至设想,自己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神
第 276 页

圣化过程赋予的权威,赋予我对神圣化的逻辑和效果的分析以
更多的权威。
不幸的是,不管我们是否乐意,对社会世界进行的科学分
析,特别是知识界进行的分析,极易受到两种不同的解读,发挥
两种不同的作用。一种可以称为临床用法,就像我刚才运用社
会分析的观念所发挥的作用,人们可以通过这种用法将科学分
析的结果当作一种祛除了自我吹嘘的自我理解的工具;另一种
用法可以称为犬儒式的用法,因为,这种用法力图在对社会机制
的分析中寻找一些工具,以便更好地适应社会世界(这就是某些
(区隔》的读者的所作所为,他们只把这本书当成了一本礼节手
册),或指导在学术场域中的策略。无庸赘言,我始终竭尽全力
地阻止犬儒式的解读,鼓励临床式的解读。但思想斗争和政治
斗争的逻辑无疑会诱使我们采用犬儒用法,特别是一种涉身争
辩的用法,把社会学当作一种特别强有力的符号战争的武器;而
不是采用临床用法,这种用法提供了一种领会和理解自身与他
人的手段。

问:
您从事社会学的研究,
而不是哲学或精神分析,

否因为在社会科学中,您发现了去神秘化
( 和自
我理解最强有力的工具 ?
答:若想充分回答这个问题,要求我们对思想进行一长串社
会分析。 就这么说吧,我想,考虑到我在社会中的位置,考虑
到那些我们称之为我的社会生产条件的那些因素,社会学是我
的最佳选择,即使不能感到与生活完全情投意合,也至少可以发
觉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接受的。在这种有限的意义上,我
相信,自己在作品中已经达到了目的:我实现了某种自我治疗。
第 277 页

我希望,这种治疗同时已经产生了他人可资利用的工具。
我始终不懈地运用社会学,力求在作品中清洗那些势必会
对社会学家产生影响的社会决定因素。当然,现在我不能在须
臾之间,认定或声称自己完全摆脱了这些决定因素。每时每刻,
我都愿意能停下来,考虑一下,哪些是我还未分析到的;我一直
在永无止境地迫使自己去探询:“现在,哪一个黑箱是你还没有
开启的?你忘了哪些依旧操纵着你的因素?”我心目中的知识分
子英雄之一是卡 尔 克 劳 斯
( 他以一种 别具一
格的方式,对知识分子进行了真正的批判。驱使他这么做的原
因,恰恰是他真心实意地信守知识分子的价值,而不是出于一种
反知识分子的怨恨;而且他的批判产生了真正的影响。就这些
方面而言,在知识分子当中,他这样的人真是凤毛麟角、寥若晨
星。
我坚信,社会学只要是反思性的,就能够使我们追本溯源,
直到 怨恨
( 的最初萌芽,并将之斩草除根。怨恨并
不像舍勒 他探讨妇女怨恨的论调实在令人生
厌]所说的,等同于被支配者所体验的对支配者的愤恨。而是像
发明这个词的尼采所言,是这样一种人的情感,这种人将以在社
会学意义上残缺不全的存在形式 我是个穷人,我是个黑人,
我是个女人,我是个没权没势的人 转化为人类卓越品质的
一个样板,一种唯有少数选民才能实现的自由成就,一种生存的
本分
( ,
一 种应为之事,
一种宿 命
( 。这种人
具有这种怨恨感,它建立在对支配者无意识间的迷恋之上。社
会学可以使我们摆脱这种病态的符号倒置策略,因为它迫使你
去质问:难道我这么写,不是因为……当我描述德斯坦(
第 278 页

打网球时
( ,
我 的反感,
我的讥
嘲,我的讽刺,以及用来修辞的形容词的弦外之音,这些的根源
难道不是因为在骨子里嫉妒他的身份吗?在我看来 ,怨恨是人
类苦难的最深重普遍的形式;它是支配者强加在被支配者身上
的最糟糕不过的东西(也许在任何社会世界中,支配者的主要特
权就是在结构上免于陷入怨恨之中)。因此对我来说,社会学是
一种解放的 工 具,并因此是一种慈悲 )
的 工具。

问:
作为我们讨论的总结,
让我们回到《学术人》一书
上,这本书远不止是您的自传:它既可以看作一种升华了的努
力,用科学的方式来把握您与大学之间的关系,其中包含了您整
个生平轨迹的一个缩影;也可以看作反自恋症的反思性或自我
理解的一个典范。您在英译本的前言中写到,这本书“借助对他
人的分析包含了篇幅可观的自我分析”,您这似乎是在向读者指
出这一点

答:
我宁愿说,
《学术人》是一本反传记
( ,因
为写作自传,经常既是一种为自己树碑立传的方式,也是一种自
掘坟墓的方式。这本书实际上既是一种检验社会科学中反思性
的适用范围的尝试,也是一项寻求自我知识的事业。平常,人们
往往把自我知识看作是对个人与众不同的深层特性进行的探
索。与这种看法将会引导我们相信的那些观念相反,“我们是什
么”这类问题最隐秘的真相,最不可思考的无思
,本身也体现在(我们在过去所把持的和我们

吉斯卡尔 德斯坦, 年至 年任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第


任总统。 译注
第 279 页

在现在所占据的)社会位置的客观性和历史性之中。
在我看来这就是社会学史构成科学实践绝对前提的原因所
在。我所说的社会学史,可以理解为通过阐明问题、思想范畴和
分析工具的生成过程,对社会学家的科学无意识所进行的探索。
而且,社会学的社会学也同样如此。我相信,如果我所提出的社
会学与过去现在的其他社会学在什么重要的方面有所不同的
话,那首先就是它持之以恒地运用那些它所产生的科学武器,反
过来针对自身。我所提出的社会学,通过对那些可能对它发挥
作用的社会决定因素的研究,特别是通过对所有约束和限制因
素 这些因素都与这样一个事实有关,即在一个特定的时刻,
具有某种轨迹的行动者(或集团)在某一既定场域中占据了一个
确定的位置 进行科学的分析,获得了大量的知识。它利用
这些知识来确定并抵销这些社会因素的效果。
采纳反思性的观点,并不是要否认客观性。恰恰相反,反思
性通过对那种纯思辨的、武断地逃脱了构建客观对象的工作的
认知主体的特权提出质疑,赋予客观性以充分彻底的一般性。
反思性的工作,就是要用科学“主体”构建的客观性 特别是
通过把经验“主体”置于社会空间中的一个确定位置上 来说
明经验
“主体”
,并且因此获得对所有约束因素的明确意识和
(可
能的)清晰把握,这些因素可能通过科学主体与经验客体,以及
与那些利益、推动力和预设之间的纽带损害科学主体,而要想完
全将自身构成科学主体,就必须与后面这些因素决裂。
长期以来,经典哲学一直教导我们必须在“主体”中寻找客
观性的条件,并因此从中寻找“主体”所规定的客观性的局限。
反思社会学则告诫我们,我们必须在科学构建的客观对象中寻
找“主体”
之 所以可能的社会条件(
,例 如,
使“主体”的行动成为
第 280 页

可能的学校情境,以及概念、问题和方法这些方面中遗留下来的
一系列包袱,)并且从中寻找他所从事的客观化行为的局限。这
就促使我们拒弃经典客观性中的绝对论主张,但又不陷入相对
主义的怀抱;因为科学“主体”的可能性和科学客体的可能性本
是一回事。而且,有关科学“主体”生产的社会条件方面的每一
项知识进展,都对应着科学客体方面的知识进展,反过来也是如
此。当研究将科学场域本身,也就是科学知识的真正“主体”当
作自己的对象时,这一点看得最为清晰。
因此,以决定社会学实践的那些社会因素为分析对象的社
会学,绝对不是要削弱社会科学的基础,而是使我们有可能挣脱
这些决定因素,获得自由的唯一可能基础。而且,只有当社会学
家通过锲而不舍地使自身承受这种分析,以充分地利用这种自
由时,社会学家才可能产生一门有关社会世界的严格科学。这
种科学决不是要向行动者宣判,他是身陷在一个严格决定论的
铁笼之中,而是要向他们提供一种解放和唤醒意识的大有潜力、
大有希望的手段。

注 释

在《学术人》出版不久,
布迪厄
( )在一篇反省此书的
文章中,以罕见的饱蘸情感的语言写道:“社会学可以是一种极为有力
的自我分析工具,它可以通过让人们理解他(或她)自身的生产条件及
其在社会世界中所占据的位置,使人们更好地理解他(或她)自身到底
是什么 …。因此,这本书要求一种独特的阅读方式。读者不应把它
看作论战性的小册子,或以一种时 髦的自我惩罚方式来使用它……。
第 281 页

如果我的书被看作一篇论战,我会立即对它产生厌恶之情,宁愿将它
付 之一 炬 。

伯杰
( 富有洞察力地注意到这一点 :“在布迪
厄的著作中一贯体现出来的反思性风格,始终提示读者,他本人也像
其他人一样,也置身于位 置、性情倾向和预定性情
( )
之间
的相同关系:这也是他向他的批判者提出的一个邀请,请他们揭示因
这些关系的影响而导致的种种歪曲。”
这种性情倾向的复杂多样和顽强有力,在埃里蓬为福柯这位法国哲学
家所撰写的堪称大手笔的传记中 ( )得到了淋漓尽
致的表现。
参见布迪厄在他与郝尼斯等人的谈话中 (
)和他自己的一些文章
( )
中对自
己的 学术经历 所作的 第一手扼 要复述 。有关他 对法国 二战以来 学术
场域的看法 ,请查看 和

以及《学术人》一书的前言。
参见吉登斯(极具反讽意味的是,他的声誉并非建立在他的经验研究
上)
对《区隔》一书的评论
( ,
这一评
论代表了这种反应:“虽然它与大多数英美社会学家所认定的那种值
得推崇的经验研究报告相去甚远,但其中仍充满了对法国不同社会阶
级的习惯和态度所进行的广泛深入的经验性考察。事实上,此书对上
千人做了颇有深度的访谈。
”墨菲 )的评价更有些全
盘否定的粗暴味道,他走得如此之远,以至于他断定布迪厄“力图使经
验社会学
( 名誉扫地 ,这种努力已经导致他根本无视对材料的系统
使用 ,而是采 取一种 毫无说服 力的方 式使用材 料来证 明他自己 的想
法”。他把布迪厄的这种“无视”归咎于据说布迪厄所具有的一种“反
实证主义的、
含混的人文主义倾向”

这种对学术场域所持有的片面的、渗入自身利益并因此喜争好辩的观
点可以找到许多例子。在法国,菲雷和雷诺(
第 282 页

的著作 年的思潮)充满了谩骂和讽刺 ;在美国 ,雅可比 (


)的《最后的知识分子》饱含哀叹和追悼的感情。这两本书都是这
种观点的范例(即柏拉图所说的典型例子的意思)。(参见
对这一点的进一步探讨)
《社会科学研究探索)所发表的文章,写作格式灵活多变,从精雕细琢
的论文到对正在进行的工作的“粗略”说明。这本杂志包含了不同的
体裁、篇幅以及字体格式,并广泛地使用图画、原始报告的复印件、实
地考察和访谈的记录摘选,还配之以统计图表。这本杂志在印刷、修
辞和体裁方面的创新基于这样一个观念,即反思社会学的实质内容同
其表达形式是密切关联的,而且详细阐发社会学对象的方式至少与研
究的最终结果一样重要。正如杂志本身的名字所表明的,“研究探索”
即使不比最终结果更重要,至少关系同样重大。“一门将社会形式和
社会形式主义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的社会科学,在展示它的结果时,
必须再现使这门社会科学能够产生这些结果的去除神圣化
) 的操 作 过程 。在 这 里我 们 遇到 的 无疑 是社 会 科学 的
一个特有问题:克服并破除掩盖(社会现实)的社会机制,只有当社会
科学的传播得以避免(哪怕是不完全地避免)所有那些控制有关社会
世界的话语法则,社会科学的成就才能对个人和集体的实践有所启
迪。在这种情况下,交流就是在每一个可能的时刻,提供一种手段
在实践中发挥作用,而不仅仅是口头说说而已 来重 复那 些操
作过程,而正是这些操作过程使有关实践的真相有可能水落石出。如
果社会科学不得不提供各种感知(现象的)手段和只有通过这些手段
才能被把握的事实,那么社会科学就必须不仅证明 ,而 且
还要指明和展示
( (
”布 迪厄为 年创刊号撰写的无标题卷
首语
[第 期,
第 页])。杂志活泼的格式有助于说明 它逾 份的
发行量,这是法语出版的各种社会科学出版物中最高的,而且这本杂
志的发行远远超出了学术圈的范围。
只有在 年子夜
( 出版社出版发行的《区隔》原文版中才能
第 283 页

最充分地察觉这一点;由于成本和体裁方面的惯例,此书的英译本只
是非常 不全面地再 现了最初 法文著作的 文本编排 。巴纳德在 他的研
究论文“布迪厄和人类文化学或人类学” 中评论到:
(区 隔 》“‘ 密 密 麻 麻地 充 斥 着 各种 严 格 的 社会 学 的 特殊 方 法:
表格、

示、
调 查、
访谈和示意图’
(沃 纳 语)。但此书也包含了从杂志上摘录
的文字 、摄影照片和直接进入书中所描述的环境获得的资料 。再者 ,
在这本与众不同的书中 ,所有这些要素揉合成一个天衣无缝的整体 ,
对 各 种 文 本 的 表 达 方 式 无 厚 此 薄 彼 之 感 。如 果 这 就 是 人 类 文 化 学 或
人类学 而且它确实包含了人类文化学或人类学独有的要素
那么它肯定也是一种全新的人类文化学或人类学”。
“只有当客观对象化过程包含了对推行这一过程(即对象化过程)的观
注点本身进行对象化时,它才有成功的机会。简言之,在‘参与观察’
和客观主义之间的常见选择,只能妨碍我们把握‘参与性对象化’的可
能性和必然性 ,前者必定以一种神秘化的方式沉浸于所研究的社会之
中,而后者则对所研究的世界采取一种绝对(专制)的观注。……最具
批判性的社会学正是那些预先假定并暗中蕴含了最彻底的自我批判
的社会学 。把从事对象化工作的学者自身作为研究对象 ,这既是充分
彻 底 的 客 观 对 象 化 的 前 提 , 也 是 它 的 结 果 。只 有 当 观 察 者 本 身 被 观
察 ,只有当社会学家也成为客观化的对象时 ,而且不仅是他的社会身
份,他自身被生产的社会状况,以及因此产生的‘他的心智的局限’要
成为研究对象 ,甚至他所从事的客观对象化的工作本身 ,在这一工作
中隐含的利益,以及它未来将会带来的利润,都成为研究的对象,社会
学家才有可 能成功地完成客观对象 化的工作”

布迪厄 在(实践的逻辑 第一部分)一书和“学究观

沃 纳( ,美国社会学家,在研究美国小城镇 (扬基城)
的社会分层时运用了各种图示 方法。 译注
第 284 页

点” )一文中详尽地论述了“学究谬误”的概念:
“在社会科学中,忽视暗含在‘学究观点’中的所有问题,会导致我们
犯最严重的认识论错误,这种错误就在于所谓‘在一部机器 中安置
了一个学究’,用科学家的形象勾画所有的社会行动者(而且是对人
类实践进行推理的科学家 ,而不是从事各种活动的科学家,行动中的
科学家),或者,更准确地说,将科学家用来说明实践所必须构建的模
型,置入行动者的意识之中,这似乎意味着,科学家要想理解实践、说
明 实践 所必 须构 建的 模型 ,倒 成了 各 种实 践的 主要 决定 因素 和真 正
起因。

菲利普斯 )
评 论 说“
:古 尔 德 纳 本 人 并未 以 任 何 系 统
的 方式 遵循 他所 力倡 的反 思社 会学 ,他也 未采 纳自 己的 建议 来从 事
相应 的研 究”

与这里的观点相关的是布迪厄( )
在 年的
一篇文章中对“认识论个体” ) 和“经验性个体”
所做的区别,另外可以参见“生平错觉”一文

这 里布 迪 厄指 的 是西 考 雷尔 对 医院 里 医 疗诊 断 中的 话 语互 动 和社 会
逻辑的研究(
布迪厄用一个说法准确地把握了在社会空间的位置和在这个位置上

世纪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拉美特利( )

提出“人是机器”的说法,当代理论家(尤其是法国理论家)沿用
这一说法来对抗唯智主义和理念论,不过“机器”一词原有的机
械 论色 彩 已 日渐 淡 薄 ,其 当 代 用法 与 社会 理 论 把身 体 作 为社 会
分析的一个焦点的观念是颇为一致的 年代以来,使 用“机
器”概念最重要的例子,参看
译注
第 285 页

所带有的感知范畴(它也往往会反映社会空间的结构)之间的双向关
系(一方面,前者是后者的限定条件,另一方面,前者又是后者的形塑
力量),这就是“观点即立足点之观”

参见 和 “论福楼拜的观
点”
和 第一部分,特别是第 页),这一点将在下面第四
节详述。
有关性别的符号暴力,参见 和下 文第 五节。
布迪厄借助权力场域这一概念来 清除“统治阶级” 概念
里那种实体主义的倾向,关于权力场域的观念,见 ,

别是第 页; ;以及本书第三部
分第二节。以下是初步的界定:“权力场域是一个包含许多力量的领
域 ,受 各 种权 力 形式 或 不同 资 本类 型 之 间诸 力 量的 现 存均 衡 结构 的
决定。同时,它也是一个存在许多争斗的领域,各种不同权力形式的
拥 有者 之 间对 权 力的 争 斗都 发 生在 这 里 。它 又 是个 游 戏和 竞 争的 空
间,在这里,一些社会行动者和机构拥有一定数量的特定资本(尤其
是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这些数量的资本足以使他们在各自的场域
里[经济场域、高级公务员场域或国家场域、高校场域、知识分子场
域]占据支配性的位置。为了维持这种力量均衡,或是要去改变它,
就 产生 了 各种 策 略, 造 成各 方 彼此 敌 对 。… … 在强 加 支配 活 动中 的
支 配原 则 的方 面 引起 了 各方 的 争夺 , 这 种争 夺 每时 每 刻都 导 致权 力
分 享上 的 某种 均 衡, 也 就是 我 所说 的 支 配活 动 的分 工 。这 种 争斗 同
时 也是 在 争夺 合 法化 的 合法 原 则, 争 夺 再生 产 各种 支 配基 础 的合 法
类型。争斗的形式可能是实实在在的、有形的争斗(比如“宫廷政变”
或宗教战争中的情况),也可能是符号性的冲突[比如中世纪对僧侣
)和骑士
( )地位谁高谁低 的讨论中所体现的]
权 力 场域 的 组 织结 构 是 一种 交 叉 融合 式 的 )
结 构:
按照占
支配地位的等级制原则进行的分配(经济资本),和处于被支配地位
的等级制原则作出的分配(文化资本),恰好是一种反向对称关系。”
第 286 页

(未公开发表的演讲稿“权力场域” 年 月作于 威斯康星 大学麦


迪逊分校)

长 期以 来人 们一 直否 认或 反驳 文化 中存 在阶 级区 隔。 这种 立场 一直
可 以追 溯到 托克 维尔 。从 本世 纪初 开始 ,各 种上 层阶 级的 文化 形式
开始被神圣化,这种立场也就更趋强烈(
。正因为如此,丹尼尔 贝 尔( )
才能在 年信心
十足地写道:“(作为上层阶级文化的代表,)艺术已逐渐获得其自主
性,艺术家也成了当之无愧的权威,成了有影响的品味制造者;个人
的社会定 位(他的社会阶级位置或其他位置)也不再决定他的生活方
式和价值观念 … 对于 社 会 中的 大 多数 人 来 说 ,以 往那 种 一 般化 的
假 设或 许还 能站 得住 脚。 但对 于相 当一 部分 人来 说, 问题 已经 一天
比一天明显,社会位置和文化风格之间的关联已不再能维持下去了,
尤 其是 当人 们用 工人 阶级 、中 产阶 级和 上层 阶级 这样 的范 畴笼 而统
之地考虑问题时,情况就更是如此”(转引自 。而 迪 玛
奇奥和厄西姆
( )已有力地推翻了贝尔的这
种看 法。
比如霍夫曼 詹金斯 )
提出的批评
则过于极端,以至于有些荒谬,他写道:“在资料搜集和出版之间的时
间隔得太久了, 这使得这本书的大部分内容对绝大多数人来说
都无法理解,只能留给文化考古学家去处理了。”
布迪厄在他的最新著作《国家精英》 ,
也参见
)里,分析了法国名牌高校

场 域的 结构 。布 迪厄 将这 一结 构理 解为 精英 的研 究生 院校 之间 在客
观 位置 方面 的一 系列 差异 和间 隔, 以及 使人 们步 入这 些名 校的 各种
社会权力位置(反过来,人们也从这些名校走上社会的权力位置)与
这 些精 英学 校之 间的 一系 列客 观位 置方 面的 差异 和间 隔。 但尽 管近
年来商业院校有了惊人的发展,综合性大学也在不断的衰落之中,布
迪厄论述的这种结构从 年以来一直到现在,在长达 多年的时
第 287 页

间里,却仍保持着惊人的稳定性,实际上几乎是丝毫未变。就这样,
布 迪厄 又为 场 域的 持久 不 变性 找 到了 一条 经 验证 明。 与 此类 似, 布
迪厄还对从 年到 年期间,权力场域中的法国主教子场域的
位 置 和结 构 进 行 了分 析 , 所 得 出的 结 论 也 是如 此 (

例如, 和
,以及

对美国的研究; )对瑞典的研究;
)对日本的研究; )

荷兰的研究;而更广泛的历史比较分析,见

有两种较有代表性的批评意 见 。卡拉贝尔和哈尔西 (
认为,布迪厄的理论“恰如其分地说来,根本不是什
么关于教育的冲突理论,因为在他的理论图式中,工人阶级没有什么
余地可以抵抗资产阶级的文化霸权”。而吉鲁 则认
为 对于法国的社会学家来说,“工人阶级的支配地位……就像是奥
威尔①小说中那无法摆脱的、恶梦般的恐惧的组成部分,既无可挽回,
又无公正可言”。
柯林斯 )以前虽然抨击布迪厄不太关注历
史变迁,但也承认了这一点:“通过这一分析,布迪厄部分弥合了他以
往著作中的鸿沟……〔并 开始迈向一种更为注重动力学的分析。”
或者是埃尔斯特
( )所说的“倒置的社会正义论”
,它的基础是“假设在可能有的最糟糕的世界里,

乔治 奥威尔
( ,
英 国作家,
他的代表
作《一九八四》是 世纪 著名的 反乌托 邦小 说 ,描 述了一 个在
“老大哥”的极权统治下人的生活处处受到监视的庞大的官僚主
义社会。 译注
第 288 页

一切本就是为那些最糟糕的人设计出来的。”
事实上,尤其是在教育社会学里,大家已经习以为常地、几乎是墨守
成规 地把 布迪 厄的
“结 构再 生产 ”
模式(如
) 和其 他一 些 研究 途 径对 立起 来 。其 他 那些 研究 途
径突出了被支配者的抵抗、斗争和“创造性实践”的一面,并时不时予
以倡 导之辞。 在伯明翰当代文 化研究中心 (简称 旗下,聚集了
一群研究者,有霍加特( 霍尔
( 赫伯蒂

( 、
科里根
( 、
威利斯 、
克拉

( 等 人, 他们 和 法兰 克 福学 派马 克 思主 义 的某 些分 支
一起,一般被认为是上述后一种立场的代表。福利(
指出,威利斯“在这一点上经常受到美国人的称许,因为他在阶级分
析中,又引回了主体性、意志论,也就是说,引回了人民、英雄般的工
人阶级…… ( 他 ) 把 阶 级 分 析 从 鲍 尔 斯 和 冉 第
、布迪厄和帕斯龙( 这样的‘再生产
理论家’所持的结构决定论中解救了出来。”
将 布迪 厄 同其 他 一些 研 究途 径这 样 对立 起 来, 既 误解 了 布迪 厄
的立场(这一点我在前 面已经指出了,又见
,又不能体现他和伯明翰学派之间的联系。
首先,布迪厄之所以竭力强调学校教育的“保守作用”,是出于他“反
戈一击”的愿望,他在反驳批评时经常爱引用毛泽东的这句话。就是
说,
我们必须在 年 代 的理 论 氛 围中 理 解 他的 做 法 ,当 时 的 理论 界
充斥着奋斗成才、贤德治国和“意识形态的终结”这样的观念(
布迪厄是有意选择了这种做法,强调那些最不为人所注
目的作用和过程 它 们的 效 力在 很大 程 度上 恰 恰是 来自 于 它们 不
为人所注目。也许,我们甚至可以这么说,布迪厄的这种倾向是贯穿
他这部著作的一项自觉的科学原则。
其次,学生的主动反抗很可能、而且经常确实会在客观上帮助了
阶级和性别等级制的再生产。这一点,威利斯 在他的一
第 289 页

本研究英国某工业城市中工人阶级“小青年”的“反学校文化”的专著
中,已作了十分生动的论证[正如伯杰( )
所说,
威利
斯“用人类文化学的方法描绘了‘惯习’和‘行动’的相互渗透关系,而
布 迪厄 已 经 用理 论 术语 极 其 令人 信 服地 、 提 纲挈 领 地论 述 了 这一 关
系 ”,
又见 。说 到底,反 抗是不是 能成功地 推翻现
有的支配秩序,终究是件经验的事情,而不是概念的问题。布迪厄自
己也时常表示,在学生们的个体能动作用下,阶级的不平等结构还能
保持这么大的封闭性,实在让他奇怪,甚至感到惊愕。这可以参见他
的如下分析:在法国精英学校里,学生们的文化喜好和政治倾向怎样
有助于延续他们的相对位置( 。对他来说,
他 所强 调 的 这种 严 格的 决 定 论是 可 以观 察 到 的事 实 ,不 管 他 对此 多
么愤怒,也不得不如实道来(见下面的第六节)。
最后一点,布迪厄和伯明翰学派都对早期的协作关系表示满意,
在他们的著作里,更多地体现出一种互补,而不是对立(
。例如,霍加特( )对工人阶级文化的经典研

(识文断字的用 途》,
这位 首任主任的著作,早在 年就由
子夜出版社出版了法文本,收进布迪厄所编的一套丛书中,帕斯龙还
为它写了一篇长序。 年,威 利斯应布迪厄之邀,在《社会科学研
究探索》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总结了他的《学会劳动》一书的主要结
论。那时,霍尔
( )对布迪厄的学说也已经十
分谙熟,而且还颇为赞赏 这 在一 定 程 度上 得 感 谢雷 蒙 威 廉 斯(
)的介绍,他参加了布迪厄在巴黎高等师范主办的研讨
班,还在研讨班上宣读过自己的作品,并于 年在《社会科学研究
探索》 上发表了文 章]。而布 迪厄的主要 英文译介者 奈斯(

在 年代中期曾在  工作过,并在那里传阅了布迪厄的
几篇重要文章的早期译文(比如《布迪厄二文》 油印文选,
年第 号)
。加 纳姆在 《 媒介、
文化和 社会》 杂志 年 月的布迪
厄学说专号上发表了编者引言(
第 290 页

,指出“布迪厄的追求”与同期上科里根和威利斯的立场有
惊人的一致”,都汇入同一股思潮,“致力于实现一种恰如其分的唯
物主义理论,以探讨文化和文化实践,并且在这种理论基础上建立一
种新的政治学”。
布迪厄曾对 他的家乡比安地区( 婚嫁礼俗的转变作过研究 ,在
这一研究( 中,他指出,当地农民的小世界具
有相对的自主封闭性(市场关系很少能渗透进来,交通不便加剧了地
理上的隔绝,而缺乏现代信息沟通手段又强化了文化孤立),有可能
产 生某 种有 效的 文化 抵抗 形式 ,能 够 使农 民的 价值 手段 成为 居于 支
配地位的都市文化的敌对因素,而不只是后者的一种替代选择(又见
,该书研究了农民对照相技术的接受和使用)。苏
奥 从历史的角度,详细地研究了乡土社会空间的“开放

(或者说现代化)怎样影响了法国旺代省农村地区的宗教活动和僧侣
职业 。班松 向我 们描述 了 在法国 东北部 一个单一 产业
的 工业 城市 里, 随着 经济 结构 的调 整 ,工 人阶 级的 传统 如何 日渐 衰
微。罗杰斯 )的著作正好相反,剖析了战后法国阿韦龙
省的某个乡村地区,经济转型与文化韧性( )
之间的
复 杂关 系。 布迪 厄本 人关 于阿 尔及 利 亚都 市准 无产 阶级 和农 民的 专
著 则详 尽探 讨了 在殖 民体 制的 背景 下 ,文 化韧 性和 文化 抵抗 的社 会
历史条件( 。 还 可以 参 见
他在 年发表的一篇文章 ,在其中,他分析了人
们如何把巫术作为一种抵抗手段 ,反 击某些人对宗教物事
)的生产和处置手段的垄断。
布儒瓦
( )出色地描述了这种支配的矛
盾 对立 。他 考察 了纽 约哈 莱姆 东区 见 缝插 针的 毒品 贩子 如何 在蒸 蒸
日上的地下毒品经济中左右逢源,支撑着“恐怖文化”。他揭示了怎
样“把那些像瘟疫一样袭扰着老城区的暴力、犯罪和实质上的掠夺与
破坏,看成是一种‘抵抗文化’的体现,反击那个被白人种族主义者把
第 291 页

持着的、经济上他人无缘进入的主流社会。但这种(反抗文化)导致
了更严重的压迫和更强烈的自我毁灭 具有悲剧色彩的是 ,恰恰
是这种反抗制度体系 但 仍然 局限 于体 系之 中 的过 程,
本身
正加剧了创伤”,这就是当代美国社会贫民区正在遭受的创伤。在皮
亚卢的研究
( )里,我们又能发现这种文化抵抗与直觉相
反的效应的一个例子。他考察了那些来自巴黎红区臭名昭著的公益
住宅的工人阶级家庭的青年在劳动力市场上的各种策略。皮亚卢通
过论证,认为这些青年不满传统的工厂工作方式从人格和文化两方
面对人的侮辱,以及工厂的过度剥削,决心加以抗拒,结果只好去接
受 甚 至 主 动 去 寻 求 更 加 不 堪 的 临 时 工 作 (
,这恰恰很好地满足了更多工厂雇主的需求,最终更加深
了他们在社会和经济两方面的边缘地位。
在一次关于
“ ‘人民’的作用”
的演讲
( )
中,布迪厄
认为要讨论“大众”的问题,如果不认识到这个观念首先就是知识分
子场域里斗争的焦点,就怎么也说不清这个问题:“所以说,不同的
‘人民’观,看起来成了不同人与人民之间根本关系的形形色色的变
相 表现 ( 往 往是 根 据各 个 场 域特 有 的程 式 化 了的 审 查制 度 和 规范 产
生的)。而他们与人民的根本关系,首先取决于他们在〔文化生产的〕
专家领域中所占据的位置,同时取决于达到这一位置的轨迹。此外,
他 们与 人 民 的根 本 关系 还 取 决于 他 们在 社 会 空间 中 的位 置 和 获得 这
一位置的轨迹。”至于遵循这些思路展开的对所谓“大众语言”(和俚
语)的批判,可以参见布迪厄的“你说的话是‘大众’的吗?”(收入
。 布 迪 厄 在 这 篇 文 章 中 遵循 这 样 的 思 路 批 判 了 诸 如
“大众语言”这些观念,视为肇始于学究与现实的隔阂的一种知识建
构,而这种隔阂恰恰破坏了它声称要加以把握的那个现实。
“问题并不在于确定在我看来是不是存在某种‘大众文化’,而是在于
要认识到在现实中,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符合人们归于‘大众文化’名
下的那些名堂呢?对于后面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没有
第 292 页

格里尼翁和帕斯龙( )分析了这种双重诱
惑,一方面是“平民主义” ,对通俗文化形式的自主和健全存
在一种走了样的尊崇),另一方面是“诉苦主义” ,
把大众
文化还原为统治阶级文化统治的被动的副产品)。
莱温 )从历史角度研究了美国高雅艺术的
“神圣化”过程。他认为,正是在这一过程中,雅俗文化之间的区隔以
各 种审 美判 断 和审 美欣 赏 方面 的 组织 形式 和 范畴 形式 , 从制 度上 得
到了巩固。这方面的研究,也可以参见
在别的地方,布迪厄
( )
还 发 问 道“
:举 个 例 子
来说,我们谈什么‘通俗美学’,或是不惜一切代价地赞美‘人民’

而这些‘人民’并不操心是否拥有什么‘大众文化’,
这时我们
用‘大众文化’的说法来干什么呢?当我们表达一种纯粹审美意义上
的评价时,我们往往悬搁了
( 我们的实践旨趣(或利益),而且,
这 种悬 搁是 有 其社 会条 件 的。 但 我们 却忘 了 对这 些社 会 条件 本身 加
以悬搁,只是单纯将我们所处的这种特殊情况予以普遍化;或者更粗
略地说,我们以一种不自觉的、完全是理论性的方式,把(只属于少数
人的)经济和社会方面的特权授给了全体男女民众,而纯粹的、抽象
的 审美 观照 又 恰恰 是必 须 以这 样 的特 权地 位 为前 提的 … …, 我们 所
习惯看成是普遍性的那些人类事业 比如法律、高雅艺术、伦理道
德、
宗 教等 等 大多数无法摆脱学究立场的影响,无法超脱使这些
学究立场成为可能的那些社会经济条件。”
“文化社会学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宗教社会学”
。尤其可以参见“高雅时尚与高雅文化”以及“那么又是谁创造了
创作者呢 ?
”,见 ;及
“社会学家从理论和实验两方面都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即……就其博
学的形式而言,审美愉悦是以学习为前提的;而且,在本文的这个具
体 例子 里, 是 通过 渐趋 谙 熟和 不 断操 练习 得 的。 其结 果 是, 这种 愉
第 293 页

悦,这种艺术和巧思的人工产物,被当成自然的产物加以体验,或试
图 将其 当成 自然 的 产物 加以 体验 , 可在 现实 中它 却 是一 种被 培养 教
化出来的愉悦
参见
,以及 ,那里有更为详尽的回答。
例 如 , 可以 参 见
;以及 。你
还可以列上戴维斯( ,亨特

,以及林格
( 他们近来用布迪厄的场
域概念重构了知识史〔见马丁 杰( 和勒默特
)对布迪厄那篇纲要性文章的评论〕。艾布拉姆斯
评点了布迪厄的实践理论和历史社会学之间
的共同之处,这种共同之处已经在相当广泛的范围内被人们意识到。
要你 去读读

以及 ,就会很明显地感到这种知识上的亲 和,
他们 都
在《社会科学研究探索)上发表过文章。(在他们之前,汤普森、霍布
斯鲍姆、埃利亚斯和莱恩都在这一杂志上发表过文章。)也可见布迪
厄与“新文化史”的部分共同之处
( 。而布迪厄、夏蒂埃和
达 尔东
( )之间的交谈,则论及
了布迪厄与历史学中“新文化史”之间几点更为显著的不同之处。
例如,
布迪 厄在 年 由法 国科 学院 组织 的欧 洲社 会史 讨论 会上 ,
作 了 题 为 “ 罢 工 和 政 治行 为 ” 的 总 结 发 言 (
霍布斯鲍姆、汤普森和蒂利也都参加了那次会议。
见 及 本 部 分下 文 第 五
节。
这篇长文首先发表于(社会科学研究探索》 年 月,
第 期)

后由 法文译为 英文(篇 幅上有所 压缩), 重收于
第 294 页

《社会科学研究探索》最近两期
(第 期和第 期, 年 月和
月)的主题都是“体育运动的空间”,文章内容包括网球、高尔夫球与
壁球;足球的意义与作用在巴西、在法国的一个矿业小镇以及标致汽
车 公司内部的不同体现;英国橄榄球分成联盟职业制( 人)和业余


( 人)两种竞赛方式的历史溯源;特技跳伞运动的社会演化过程;
本 世纪 初贵 族阶 层内 部对 各项 运动 的 争夺 ;芝 加哥 黑人 聚居 区的 拳
击 运 动;
以及 年 柏林 奥 运会 的 象征 意义 。 在著 名 社会 学 家中 认
认真真地探讨体育运动的,布迪厄几乎是孤身一人,埃利亚斯则可算
是另一位
(见 ,
以及《区隔》中的论述 )
。他对体
育教育学家也产生了 重大影响,这在麦克卢恩 所写

“皮埃尔 布迪厄的‘体育运动社会学纲领’初探”一文中已有所体
现〔例如,体育教学专家波西 在研究法国南部橄榄
球运动的社会起源、组织形式和社会意涵时,就大量借鉴了布迪厄的
理论思路〕。不管用哪一种科学研究对象的等级制体系来衡量,体育
运 动都 远谈 不上 社会 学中 的什 么重 大 主题 。之 所以 对这 一问 题如 此
关注,是因为布迪厄在他的理论里赋予身体以中心地位,而且,对于
揭示“实践感”的逻辑来说,这一领域也是默顿
( 所说的
一种“策略性的研究着眼点” 也可以用雷默尔( )
的话说
是“机会主义研究”的着眼点:布迪厄在年轻时曾是个出色的橄榄球
选手〕。
布 迪厄 提倡 历史 学和 社会 学间 这种 有 益无 害的 张力 。而 他的 同事 和
合作者们,如夏尔 ( 、冈博 尼
、维亚拉
( )和卡拉第

)等,则在各自的历史研究中从不同方面很好地展现了这种张
力。卡拉第已着手对匈牙利及其他一些东欧国家进行一项长期性
的、宏大的历史社会学研究(见
。有关历史的非连续性、随时代而变的概念
范畴的所谓“根深蒂固性”以及认知型 )等问题,布迪厄和
第 295 页

福 柯共 识 颇 多 ,有 些可 直 接 追溯 到 他们 共 同 受教 于 康归 翰 的 科学 史
和医学史的经历( ,而二人关键的分歧则 源于布
迪厄是用场域观念来历史地探讨理性。
有关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场域,参见
;有关阶级空间和阶级生活方式的空间,参见
;有关文化商品
( ,
参见
,和 ;
有关宗教场
域,
参见
有关科学场域,参见 ;有关司法场域和
权力场域,参见 , ,和
和《社会科
学研究探索》 年 月号 所刊 载的文 章考察 了私 人住宅 建设 的场
域。
欧洲社会学中心还从事了许多其他场域的研究,其中包括:漫画
连环册 的场域 )和儿童书籍的出版场域(
,本世纪初法国大学和知识分子的场域
和 ,第三共和国时期的权力
场域
( ,宗教场域
( ,古典时代的人文和科

( 世纪的文学
( “上 了 年 纪 的 老 人 ”

管理问题 ,农民的行业联盟主义( ,
社会
工作( ,政治代表 制 (
)和法国的女性主义研究

这本书(此书的译本由于某些不为人所知的版权问题而耽搁数年,最
近才由 出版)对于 理解布迪厄的社会 学认识论是
第 296 页

至关重要的。在此书中,对社会科学里的“应用理性主义”
的根本原则做了详尽细致的阐述,并且精心选择了用以
说明核心主张的文本(作者包括科学史和科学哲学方面的专家,马克
思、涂尔干、韦伯、莫斯及其他一些社会学家)。全书分为三部分,每
一部分都由编著者的阐述和相应的文选组成。这三个部分分别用理
论 概 括 了 三 个 研究 阶 段 。布 迪 厄 遵 循 法 国 认 识 论学 者 巴 什 拉 的 观
点 ,将这三个阶段视为产生社会学知识的三个关键阶段 。他用下面
的法则言简意赅地概括了这三个阶段:“事实是(通过与常识的决裂)
争 而 后 得 ,构 建 而 成 ,并 被 确认 属 实 的 ”

。泰尔斯的著作
( )
批判性地介绍了巴什拉的哲学,
值得
一读,也可参见麦克利斯特编辑的文选

例如,许多学者批评布迪厄缺乏概念的完整性或严格性,参见

有关“操作性概念”与“系统性概念(
”或 称关系性概念,
以 研究对象的
整个理论问题域为根基)之间的区别,是依据经验测量中的各种实证
要求和约束确定的,详细请见

现已广为人知的“杜昂 蒯因 假设 ”
指 出,
科 学是 一个 复杂 的网 络,

① “应 用理 性主 义 ”是 巴什 拉首 先 使用 的概 念, 指 力图 避免 自发 性
的“ 实在论” )
和“ 理 念 论 ” )两种错误的认识论倾
向的一种中间道路(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超越二者的努力),应用
理性主义强调理论与实验的结合,以及理论的优先性。参看《社
会学的技艺》 )
一书
的第三部分,特别是所选的巴什拉 的论述(如文本 译

第 297 页

是以一个整体面对经验的检验:证据所挑战的,并非任何特定的命题
或概念,而是这些命题和概念所构成的整个网络。
对应因素 分析是由 “法国 数据分析”学 派 (包括
)所发展的因素分析的一种变体。
它使用精心设计的工具,对统计材料进行一种关系性的分析 。这一
方法日益为各国的社会科学家所采用,尤其是在法国、荷兰和日本。
在英文文献中,这方面有两本颇有用处且深入浅出的导论,
和 近来,标准的计算机统计分析软件包,如
和 ,已经包括了对应因素分析。
布迪厄就这一问题曾作如下解说:“对社会世界的日常观念只是死死
盯住那些明白可见的事物不放,比如个人,我们出于一种源始的意识
形态利益旨趣而与这种实在( )之物血肉相连;比如群
体概念,我们只是根据其成员关系的暂时性或持久性、正式性或非正
式性,以一种十分表面的方式来界定它;甚至连关系本身,在日常观
念中也被理解为互动,即在实际活动中彼此激发的、交互主体性的相
互关联 。而从场域的角度进行思考 ,就是要求彻底转变这一整套日
常观念 。事实上 ,正如牛顿的重力理论只有通过克服那种只认可相
互撞击和直接接触的作用方式的笛卡尔式实在论才能建立发展起来
一样,场域的概念也预先假定了与实在论的表象方式的决裂,后者往
往使我们将环境的效果化约成为在互动中得以实现的直接行动的效
果” ,
引者自译)

泰恩 雅 诺 夫 ( )和雅各布森 、普洛普
)一起,都是俄国形式主义学派的领袖人物,这一流
派倡导以一种结构主义的视角研究文学和语言。
有关规则与常规之间的差异 ,以及结构主义在这两个概念上含糊其
辞的说法,
参见 和
在司法和经济两个场域的交叉地带,随着新兴的法律专门职业(“破
产专家”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的兴起,司法资本和经济资本之间的
第 298 页

冲突愈演愈烈,有关这方面的阐述,参见
布迪厄煞费苦心地强调在社会场域和磁场之间,以及因此在社会学
与一种化约论的“社会物理学”之间所存在的差异:“社会学并非机械
力学的某一篇章,社会场域既是力量的场域,也是你争我夺、以改变
或 维 持 这 些 力 量 场 域 的 斗 争 的 场域 。 而 且 , 行 动 者 与 游 戏 的 关 系
不论是实践的关系 ,还是反思的关系 都 既是 社 会游 戏的 最
基本的部分,也可以成为变革这些游戏的基础
引者自译)

“作为一种以颇为松散、并且正规化程度较低的方式形塑的游戏 ,一
个 场域 并非 是 什么 依照 具 有单 一 规章 制度 的 准机 械性 的 逻辑 运转 的
机 器 ,好像 这 种规 章制 度 能将 所 有行 动都 转 化为 单纯 的 执行 问题 ”
。参见布迪厄对阿尔都塞的“法律机器”概念进
行 的简 短批 评

有关另一种情况,即从“机器”向场域演进的过程,法比亚尼

:第 三 章 )对 世纪末法国哲学的研究和布迪厄(
)对印象派绘画的分析提供了相应的历史事例。
“机器”的概念,也使学者有可能在研究中回避社会行动者的生产问
题,而在场域中运作的正是这些行动者,也正是他们使场域本身得以
运作。但场域分析就不能搪塞回避这一问题,因为“只有当一个场域
中存在这样的个体,他们受社会因素的预先确定,使他们的所作所为
像一个尽职尽责的行动者,能以金钱、时间,有时甚至是荣誉与生命
为代价,在社会游戏中不断追求,以谋取它所提供的利润,只有在这
样的条件下,场域才能发挥作用。 ;
也 可参见 布迪
厄对艺术场域的历史生成所作的分析,在他的这项研究中,他把艺术
场域看作在审美事务方面“失范的制度化”
,见
布迪厄在他对“极权主义”
观念的批评中,
进一步强调指出了“机
器”概念的虚构性。在法国,政治理论家勒福尔( 和卡斯托里
阿迪 斯
( )继承了阿伦特( 的 思 想 发展了

第 299 页

“极权主义”的观念。在布迪厄看来,伯克( )
一 定会 把
“极权主义”这一观念看作“术语蔽障 )的 代 表 。这
种 概念 掩 盖 了苏 维 埃模 式 社 会中 的 实际 情 况 ,虽 然 说在 这 个 社会 中
确实存在着压迫,但社会的张力始终存在,并具有影响。这一点很像
路易十四时代专制王朝宫廷社会的情况:“机器的表象事实上往往掩
盖了某个斗争场域的存在,而所谓‘绝对权力’的拥有者本人也必须
置身于这一场域” 。与此同时 , 布迪厄 (
)还强调指出了在政治场域的运作中存在着各种相互对抗
的趋势,当被统治阶级缺乏文化资本时,各种与此相关的因素会促使
被统治阶级政治资本的集中,并因此导致左翼政党逐渐转向一种“机
器”式的运作方式。有些学者对法国共产党作了研究,批判性地估价
了其中存在的各种迈向“极权化”的趋势和相应的反作用力量,并考
察 了适 于 推 行“ 极 权化 ” 的 成员 的 社会 构 成 ,有 关 这些 研 究 ,参 见

一 个场 域 的 结构 和 运作 过 程 中所 体 现的 必 然 性是 “ 一个 不 断 推进 的
集体创造的历史进程的产物,这个历史进程既非遵循某个计划,亦非
依 照说 不 清 道不 明 的固 有 理 性的 结 果( 从 而 没有 任 意性 机 会 的一 席
之地) 。布迪厄曾简要地 讨论了卢曼将法律视
为一个系统的观念,参见 。
波恩的《惯习和环境》
)一书比较了布迪厄和卢曼的研究方法。
场域的概念可以在不同的聚集层次上使用:在大学里
,人文科学的学科总体或院系总体;在住宅建设经济中(
,包含所有房屋建造者的市场或单个建筑公司“都可以被
视为一个相对自主的单位”。
例 如, 布 迪 厄使 用 经济 场 域 概念 分 析了 法 国 的单 户 家庭 住 房 生产 这
一 产业 部 门 的内 在 发展 过 程 及其 与 其他 场 域 (特 别 是科 层 体 制的 场
域,即国家)的相互作用

,可以将之与卢曼 )
以及帕森斯和
第 300 页

斯梅尔塞 )对经济与其他形式性的子系统
之间的边界所作的抽象理论概括进行对比。
“文化生产场域特有的意识形态作用,是以文化生产场域(它是围绕
正 统和 异 端的 对 立组 织起 来 的) 与 阶级 斗 争场 域 之间 的结 构 对应 关
系 为基 础 ,为 维 持或 颠覆 符 号秩 序 ,以 一 种半 自 动的 方式 发 挥出 来
的 。… … 在两 个 场域 之间 存 在的 这 种对 应 关系 , 导致 了在 文 化生 产
这个独立自主的场域中为利害关键的特定目标而进行的争斗”
英译文有改动)。
阶级不平等的意识形态合法化( 或“自然化” )是
布 迪厄 符 号支 配 理论 的核 心 观念 , 而这 种 合法 化 只有 通过 不 同系 统
之 间产 生 的对 应 关系 才能 发 挥作 用 。这 种 合法 化 并不 要求 文 化生 产
者 蓄 谋尽 心 竭 力 地去 掩 盖 事 实, 或 心 甘 情愿 地 为 统 治者 服 务 事
实上,只有当文化生产者并不有意对文化去进行合法化时,文化为阶
级不平等所提供的“社会正义论” )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在 符号 生 产中 , 只有 当知 识 分子 作 为专 家 真心 实 意地 去追 求 他们 的
专门利益时,他们才能同时赋予一个阶级位置以合法性:意识形态的
组 成结 构 及其 最 具特 色的 运 作过 程 归因 于 它们 生 成和 流通 的 社会 条
件,也就是说,它们首先是被专家作为对争夺所在场域相应才能(宗
教、艺术等等)的垄断工具来发挥作用,其次附带地才是被非专家用
于其他目的” ,
强调为引者加)

各 种场 域 怎样 与 阶 级关 系 结构 发 生对 应 关系 ? 这 种对 应 关系 又
带来了哪些效果?有关这些问题的分析,可以参考
对服装最新流行式样的考察, 对戏剧与艺术
品味的探 讨, 对哲学的分析,以及 对
精英专(门职)业院校的研究。
有关 世纪晚期法国艺术场域的历史形成过程,以及近代艺术家与
此相关的“创造”,布迪厄所作的分析构成了即将出版的一本名为《文
化商品的经济学》的著作的主要内容。有关这项研究的初步构想 参
第 301 页

见 。有关布迪厄 审美社
会学和 艺术社会学的精要阐述,参见 ;上述文章中的
几篇均将被收入即将出版的《艺术文学论文选》。
各 个相 关个 人 或机 构的 聚 集体 与 灵验 有效 的 资产 或资 本 形式 之间 ,
正 是通 过这 种 “解 释学 循 环” 得 以相 互限 定 。有 关这 方 面的 详细 阐
述,参见布迪厄对 年代中期法国政府改革住宅建设政策的研究

特别是
“某些对‘认识论断裂’只知皮毛的后学之辈力图让我们相信,在科学
中屏弃第一手的直觉是自始至终、彻头彻尾的,但事情远不是那么简
单 ;这 种对 直 接直 觉的 屏 弃是 一 个漫 长的 辩 证过 程的 最 终成 果。 在
这一过程中,直觉最初在经验操作、分析、甚至证实或证伪过程本身
中 都有 所体 现 。这 些带 有 直觉 因 素的 操作 、 分析 和证 明 又产 生了 新
的假设,这些新的假设逐渐具备了更为牢固的基础,借助直觉曾发挥
作用的这些复杂的研究操作所阐明的问题、失误和预期,科学家最终
得以反过来超越了前面那些直觉性的操作”
贝克尔和沃尔顿强调指出了哈克作品在社会学上的重要意义

有关国家在住宅 建设方面的经济活动中所发挥的 形塑作用 ,参见

及 。布迪厄在《国 家 精
英 》一 书中 首 次正 面论 述 了国 家 问题 。他 的 结论 是“ 当 代的 专家 统
治”是穿袍贵族
( “在结构上的(有时甚至还是血统上
的)继承人”,他们“通过创造国家来创造(作为一个法人团体的)自
身”。布迪厄进一步还提出假设,认为“国家精英……和教育证书是
互相补 充、彼此关联的创造过程的结果。
布迪厄 年至 年在法兰西学院所讲授的课程,一直致力于这
一题目,主要考察了现代国家的形成和效果,在这一系列考察中,国
家被视为符号暴力集权化的组织表现方式,或者说是“确保各种私人
占有形式的物质资源和符号资源的公共宝库” 。
第 302 页

关于布迪厄对韦伯思想的发展,参见 :第 五 部 分 ,
以及
“归根结底,国家是符号权力的集
大成者,它成就了许多神圣化仪式,诸如授予一项学位、一份身份证、
一件证书 所 有这 些仪 式 ,都被 一种 权威 的授 权 所 有者 用来 判定
一 个人 就是 她在 仪式 上被 展现 的那 种 身份 ,这 样就 公开 地确 定她 是
什么,她必须是什么。正是国家,作为神圣化仪式的储备银行 ,颁布
并确保了这些神圣化的仪式,将其赐予了仪式所波及的那些人 ,而且
在某种意义上,通过国家合法代表的代理活动,推行了这些仪式。因
此,我对韦伯的名言加以改动,使它更具一般性,我认为:国家就是垄
断的所有者,不仅垄断着合法的有形暴力,而且同样垄断了合法的符
号暴力
这 些国 家栋 梁都 是来 自法 国顶 尖的 名 牌院 校的 毕业 生组 成的 结社 团
体,传统上将法国国家内某些最顶层的管理位置留给他们。(关于名
牌院校的论述,见第三部分注
例见 和

。就因为这样,菲斯克
( 把 加 里 贝克尔和布

迪厄两人搅在一块儿,认为在他所归类的社会关系四大模型中 ,两人
都是“自利理性假定” )的倡导者。
而其他许多人,特别是
以及 ,则积极捍卫另一种截然相反
的阐释,称赞布迪厄屏弃了唯经济主义。
在 最早 论述 卡比 尔 人荣 誉感 的人 类 学文 章中 ,布 迪 厄就 明显 地流 露
出对唯经济主义的反对( 和 。而 《 实践 理 论 大
纲》
(法文版)
和《实践的逻辑》里 也都详尽地论述了这一点“
:唯经济
主 义是 人类 中心 主 义的 一种 形式 。 它看 待前 资本 主 义经 济, 用马 克
思的话来说,‘就像教父们看待先于基督教的各种宗教一样’。在分
析前资本主义经济时,人们所用的各种范畴、方法(比如经济核算)、
第 303 页

概念(比如利益、投入、资本之类的观念),都是资本主义的历史产物,
从而彻底地改变了所研究的对象,就像产生这些范畴、方法、概念的
历史转变一样”
。 ,
英 译文 有 改 动。 此 书 其余 各
处也屡有类似表述,参见
“对于一个‘高度社会化’的卡比尔人来说是生死攸关、非争不可的大
事 , 对于 一 个 来自 其 他 社会 , 缺 乏各 种 相 应的 分 辨 原则 的 行 动者 来
说,他无从作出区分,参与荣誉游戏,这件事就可能是无关痛痒的”

这是莫斯分析馈赠逻辑所得出的一个结论:“如果说存在着一些相似
的动力,促使着特罗布里安岛民 、美洲酋长们或是阿达曼部民,或者
昔日慷慨大方的印度人和日尔曼 、凯尔特的贵族们作出浪掷金银 、馈
赠礼品之类举动 ,那么推动他们这么做的动力也绝不是商人 、银行家
或 资本 家 所 奉行 的 冷酷 无 情 的逻 辑 。在 这 些 文明 类 型里 ,人 们也 确
实为利益所驱使 但 方 式却 与 我 们 的时 代 截 然不 同 ”

强调为引者加)
。在赫尔施曼 )
看来,
布迪
厄继莫斯之后,又一次对利益观念作了修正性的解释。
在这个研究领域 ,布迪厄前前后后许多著作和“新经济社会学”的关
注 点之 间 显 然存 在 着 大量 的 共 同兴 趣 和 相似 结 论 (例 见

和 ,不过无论哪一方,看起来都还没有
与对方进行沟通融合(不过,可以参见
所作的努力)。
布迪厄对 阿尔及利亚的 经济社会学研 究 ,可见
;以及
。关于法 国住房经济的研 究 ,参见
;以及

布迪厄
( )是这么定义资本的:“资本是一种积累
第 304 页

起来的劳动(它以物质化形式或是‘肉体化’、身体化形式存在)。当
行 动者或行动者 群体在私有的 也就 是独 占排 外的 前提下占
有利用它时,他们便可以因此占有利用具有物化形式,或者体现为活
生生的劳动的社会能量。”关于布迪厄对资本概念的这一概括,格罗
塞蒂 提出了颇有启发的批评。
符 号资 本的 观 点是 布迪 厄 提出 的 最复 杂的 观 点之 一, 而 他的 全部 学
说 ,又 可被 读 解为 不断 地 探索 和 追求 符号 资 本的 各种 形 式及 效应 的
努力。见

以及 ,
可以看出他日 渐丰富和详尽的阐述。
文化资本的这三种存在形式,如何被获得、散布、转换,并产生了哪些
社会效应,
《社会学与社会》 年 月的
“作
为资本的文化”专号的各篇文章里,从不同角度对这些问题进行了详
尽广泛的阐述。特别参见 对性别资本 与文化
资本如何决定“知识分子职业”的过程所进行的分析。
有关布迪厄对惯习概念的发展和不断的重新解释,见

第三章,
,以及 ,最后这篇文字言简意赅地概括了惯习概念的发展
历史和理论作用。此外,要充分地把握这个概念的宗旨和意涵,你必
须着重考虑它的各种使用方法,也就是说,着重观察布迪厄在具体经
验 分析 的过 程 中是 怎样 引 入这 个 概念 ,又 产 生了 怎样 的 分析 效果 。
随 着时 间的 流 逝, 看起 来 布迪 厄 对这 个概 念 的强 调已 慢 慢地 由偏 于
心智转向重在肉体,也许,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布迪厄早期作品受
结构主义语言学模型影响更强吧。
布迪厄 在《实践理论大纲》的开头,引用了马克思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三条(原文如此 译注):“从前的一切唯
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
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
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
第 305 页

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
是不知道现实的、
感性的活动本身的。
”《(据《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一卷,人民出版社 年版,
第 页,《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
条。 译注)
杜威
( )
在《作为经验的艺术》中这样写道“
:习惯是在
与世界的交流中形成的,通过这些习惯,我们也栖居在( 这个
世界中。世界成为我们的家园,内在于我们每一刻的经验之中。”他
把“心灵”定义为“一个积极主动、热切渴盼着的背景,时刻等候在那
里,预备融入任何不期而遇的遭际”,这显然与布迪厄的惯习有相似
之处。
近来,学术界对惯习这一观念的兴趣又有所回升,社会理论对它
的忽视乃至贬低,[例如,
,以 及 :
特别见 页和第三章
里对“铭刻化” ) 实践和“肉体化” )实践的论
述。]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意在反击日渐统治美国社会科学的赤裸裸的
“认知与决策的理性主义模型” 。由于杜威和米
德很早就阐发了以习惯为基础的行动社会学,他们成了最常被“重新
发现”的大师;而奥斯特罗和施未特
( 和 尤

见第三、四章)则阐述了梅洛 庞蒂的著作,指出 他有关世界和主体


之间前 对 象 性 的 和 非 设 定 性( )的关联所具有
的 肉体 性这 一学 说 具有 重大 意义 。 看看 这一 观点 是 否能 在美 国生 根
开花,并和布迪厄的思想相互联系,将是件颇有趣味的事。
在《阿尔及利亚 》 里,
布迪厄 ,
也可见全书其
余各处)指出,阿尔及利亚的准无产者们无法跨越“现代性的关口”,
正 是后 者造 成了 他 们和 稳定 的工 人 阶级 的区 别。 在 关口 的这 一边 ,
只要这些准无产者们“整个的职业生存都受制于任意武断性的规则”
的支配,就无法形成理性化的(资本主义)经济所要求的那种“理性惯
习”。任意武断的规则之所以大行其道,是因为这些人处于持续不安
第 306 页

全 感和 极端 的 被剥 夺之 中 。在 这 里 ,他们 对 世界 的确 信 和他 们的 内
在支撑以前是由农耕社会保障的,现在突然消失了,这种消失导致了
文 化的 震荡 ,从而 进一 步 加剧 了 以上 状况 。由于 行动 者 完全 被束 缚
在 与基 本生 存 相联 系的 那 些紧 迫 的经 济活 动 之中 ,他 们 无法 形成 根
据时间进行筹划的性情倾向 ,而没有这种性情倾向,就不可能体察蕴
含 各种 选择 的 未来 的可 能 性 ,不 可能 作出 有 意义 的决 定 。一 个来 自
君士坦丁的无业者概括得好 :“当你朝不保夕的时候,你又怎么能把
握明天呢 ?
”。
这些困境里,
最 著 名 的 要 算 是“搭 便 车 ”
问题了
( 。布迪厄
指出:“生存状况的同质性,使得群体或阶级的惯习在客观上也变得
同质起来。正是这一点 ,使得实践无须出于什么策略计算或自觉的
规范参照,就能在客观上协调一致,这样无需什么直接互动,更无需
什么明确 的协调合作,就能得到相互调适” ,
英译
文有改动),从而消释了这一问题。
参见布迪厄
( ,在那里依照上述的思路,他详
尽彻底地批判了萨特的现象学和埃尔斯特的理性选择理论。布迪厄
还在别处写道
( “理性行动理论的倡导者们 笔下
那体现人类实践原则的理性计算者 …比 起某些前 牛顿时代 的思想
家眼中掌管星体运动的那位远见卓识的舵手,那位天使长(
……荒谬的意味也少不了几分。”
“因为惯习的结构是作用于它的行动的各种力量所组成的那个场域
的产物,所以,只有当惯习完完全全地融入这个场域之后,它才能切
切实实地把握它的行动场域
“与社会世界间的关系,
并不是某种‘情境氛围 与某种‘自觉意识’之
间机械的因果关联 ,而是一种本体论的契合关系 (
。同样的历史寓居于惯习和居所( 、性
情倾向和位置、国王和他的宫廷、老板和他的企业、主教和他的教区。
在这种情况下,从某种意义上讲,历史是与自身交往沟通的历史,体
第 307 页

现在它自身的影像中。作为‘主体’的历史,在作为‘客体’的历史中
发现了自身;
在‘先于述谓的’ )
的‘消极综合’
)中,在未经任何结构形塑过程或语言表达就被结构形塑的
结构之中,作为‘主体’的历史认识了自身。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世界
的 信 念关 系
( ,是一种从实践体验中流露出来的近于本
体论意义上的认同( ,
这种 信念关系同
时还是归属和拥有的关系。在这样的关系中,被历史所把持的身体,
反过来直接完全地把持了被同一历史所占据的事物”

英译文有改动)

“对于小资产阶级的道德主义来说 ,是否有自觉意识的问题 ,也就是
行 动者 行 事是 出 于真 诚 善意 还 是愤 世 嫉 俗的 问 题 ,是 一个 关 系重 大
的问题” ,但一旦你认识到 ,这只是惯习与驱使着它们的场域的特定
状况之间的相互作用时 ,原本重要的问题就显得“愚蠢荒谬 、无甚意
味 ”了
( ,注

各种社会策略,不管是在学校、在劳动力市场和婚姻市场、在科学场
域还是政治场域 ,在布迪厄的分析中,以主观希望和心智图式的形式
出现的客观机遇的内在化都发挥了重大作用(主要的论述见
。考 虑 到 人 们 经 常 错 误 地 理 解 布 迪 厄 的 这 一 观
点 ,认 为 它意 味 着行 动 者们 的 预期 必 然 机械 地 复制 着 他们 的 客观 机

(例如 ,在此详细引述布迪厄对这
种解释的断然拒斥是很有益处的:“群体总是想固守他们所处的生存
状况 ,这种倾向有好几个缘由,其中特别是因为,组成这些群体的行
动 者们 都 被赋 予 了某 些 稳定 的 性情 倾 向 ,这 些 性情 倾 向可 以 在生 产
它 们的 诸 多经 济 、社 会 条件 发 生变 化 的 情况 下 继续 存 在 ,并 发挥 作
用。而这样的一种固守 、维持的倾向,既可以确保调适,也可以引发
不适
( 既可以积淀 与世无争的 顺从心态 ,也可以激起
奋 起反 抗 的叛 逆 勇气 。在性 情 倾向 和 客 观条 件 的关 系 方面 ,我们 只
要 举出 它 的另 外 一些 可 能形 式 就足 以 看 到 ,惯 习对 客 观条 件 的所 预
第 308 页

期的调适不过是‘所有可能情况中的一种特例’,从而避免下意识地
将 再生 产 近乎 完 美的 准循 环 关联 模 式加 以 普遍 化 。要 知道 , 只有 当
惯 习生 产 的各 种 条件 与惯 习 运作 的 各种 条 件同 一 或对 应时 , 这种 模
式才完全有效” ,英译文有改动,强调为引者
加)。从布迪厄的早期作品,我们也能发现一些类似陈述,比如

关 于“ 可 能 性 的 因 果 性 ”

对 于布 迪 厄的 诠 释者 和批 评 者来 说 ,惯 习 观念 又 是一 个难 以 达成 一
致意见的难点。在这些人中,有一派人,其中包括加特曼、吉罗克斯、
詹金斯
( ,
他们认为惯习
表面上 缓和了决定论 ,实质上进 一步加强了它 。吉鲁
)认为:“惯习的定义和使用方式在概念上无异于作茧自缚,毫无调
整或是回避的余地。因此,惯习概念扼杀了社会变迁的可能,沦为一
种管理方面的意识形态”。另一派观点,如哈克尔、米勒、布兰森、赛
潘、库尔兹、哈克尔以及苏尔库南(

,以 及 等等,则认为惯习是个中介性概
念 ,而 不 是结 构 性概 念。 这 一概 念 在社 会 行动 中 引入 了一 定 程度 上
的自由活动、创造性和不可预见性。而福克斯( 则是这
样表达这种诠释立场的:“在惯习观的描绘下,社会生活和文化意义
成了一种不断发展的实践,与此类似,文化的概念也总是处于形塑之
中”。萨林斯
( 鲍威 尔和迪玛 奇奥(

以及 卡 尔霍 恩 )
都在惯
习概念中,同时发现了两方面的意涵。在昂萨尔( 看

来,正是惯习这一概念,使得布迪厄发展出一种积极主动的社会行为
概念,从而突破了结构主义的范式 。勒默特( 也持
有同样的观点:“惯习是个极为有力的概念,布迪厄据此发展出一种
独 具特 色 的结 构 理论 ,这 一 理论 的 特点 就 在于 它 敏锐 地把 握 了那 个
最 使各 种 结构 理 论总 是举 棋 不定 的 难题 : 在结 构 形塑 过程 的 约束 力
第 309 页

下,能动作用是如何继续存在,并发挥作用的?”
惯 习不 仅 受 到一 定 的社 会 轨 迹的 影 响, 而 且 也可 以 通过 社 会 分析 来
加以转变,也就是说,通过意识的觉醒,或者某种形式的“自我努力”,
个 人可 以 对 他的 性 情倾 向 施 加影 响 。这 一 点 ,布 迪 厄在 下 文 也有 所
论 述。 这 种 自我 分 析的 可 能 性和 有 效性 , 部 分取 决 于所 考 察 的惯 习
的原初结构,部分取决于自我意识觉醒所以发生的客观条件(具体请
见上文第一节所论及的法国哲学家的“反制度”性情倾向)。
惯习生成的逻辑本身就说明,它是 一系列按时间顺序安排的结构。
在 这个 结 构 的序 列 里, 某 种 既定 的 等级 秩 序 上的 结 构规 定 着 在序 列
中等级较低的各类结构(也就是在形成过程中居先的那些结构),同
时 还通 过 形 塑行 动 ,作 用 于 等级 较 高的 各 类 结构 所 生成 的 各 种具 有
一定结构的经验,从而也对这些等级较高的结构发挥着形塑的作用。
因此,具体地说,像在家庭中获得的惯习就成了形塑学校经验的过程
的基础……;而反过来,本身千差万别的学校中的行动,又改变着惯
习,成为此后所有经验的基础……依此类推,惯习不断走向一次又一
次的重新形塑的过程” ,
引者自译)

布 迪厄 从 一 开始 就 把性 别 对 立问 题 置于 思 考 的中 心 〔有 一 次 他半 开
玩笑地招认“
,是女性‘教给’
(他)
社会学”
〕,且在步入职业生涯之始,
便 曾就 这 一 主题 进 行了 广 泛 深入 的 论述 。 这 方面 , 他最 早 的 几篇 主
要 文章 是 以 在家 乡 比安 地 区 和阿 尔 及利 亚 的 考察 为 基础 的 , 探讨 的
就是“农民社会的两性关系” “独身现象与农民的生
活状况” ,以及“卡比尔社会的荣誉感”
。在最 后那篇文 章里,他 认为支撑着 卡比尔社 会荣誉感 的,正
是笼罩着整个社会的男性气概。他写了篇著名的文章,题为“柏柏尔
人的民居 一个颠倒的世界”(写于 年 , 重印 于
,探讨 的中心就 是构建着 卡比尔社会 世界秩序 和居家仪 式性活
动的两性对立。在《实践理论大纲》和《区隔》中,也可找到大量有关
性别差异和性别范畴化的论述。不过,自从 年 代 初 期 以 来 ,布 迪
第 310 页

厄就一直未再正面探讨这一问题。近来 ,他有篇题为“男性的支配”
的文章 ,总算弥补了这个缺憾。在这篇文章 )
里,布迪
厄主张,性别支配构成了所有支配的范例,而且可能还是最为顽固的
一种支配形式。性别支配既是最具任意武断性的一种支配形式,又
是误识最严重的一种,原因就在于,性别支配基本上是通过现存的世
界结构与体现在身体上的世界观图式之间的协调一致来运作的。这
种协调一致虽然深藏不露,根深蒂固,却无需中介,直接构成,它可以
一直溯源到数千年前,可以从女性被逐出符号资本游戏的过程中窥
见端倪。参看下文第五节的讨论。
莫兹位于一个小型教区 ,是外省的一个传统主义主宰的市镇 。这个
教区的主教通常具有贵族血统。而圣丹尼区则是巴黎北郊一个典型
的工人阶级聚居区,传统上就是共产党的势力范围。
‘无意识’……不是别的,实际上就是对历史的遗忘。历史通过将它
自己生成的客观结构转为惯习所具有的那些半自然天性 ,从而自己
炮制了对自身的忘却” ,
英译文有改动)
。换句话
说,“只要确定实践方向的原则仍是无意识的,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就
是日常生存的互动是‘以物为中介的人际关系’:经济资本、文化资本
分配结构于它转型 后的形式 感知和评价的原则 就会以一种
所谓判断‘主体’具有的无意识方式,介入判断者和被判断者之间,影
响判断的过程” ,
引者自译)

布迪厄对时间的关注由来已久 ,可一直追溯到 年代,那时他还是
名 哲学 系学 生 ,正 系统 地研 读胡 塞 尔和 海德 格尔 的 思想 。他 早期 在
阿 尔及 利亚 所作 的 人类 学考 察 ,有 许多 地方 涉及 到 阿尔 及利 亚经 济
体系中,资本主义部门与传统产业部门之间,在时间的使用和社会形
塑过程方面存在的对立 。他早期的几篇文章,比如说“阿尔及利亚工
人对失业的忧虑” “阿尔及利亚的亚无产阶级”

初 次发 表于 年),“阿尔及利亚农民的时间观”

探 讨 了“经 济 结 构 与 时 间 结 构(
”这 是 《 阿 尔 及 利 亚
第 311 页

》一书的开篇,也是最长的一篇文章的副题,见
间的辩证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通过恢复了实践的时间性向度,
才使布迪厄超越了结构主义范式 。因为布迪厄在对社会空间进行概
念建构时 ,溶入了时间的观念,故此时间在他的分析中也是一个中
心。在《区隔》一书中,布迪厄提出了一个具有三维的社会空间结构
模式:一是社会行动者所拥有的资本的数量,一是资本的结构,此外,
还考虑到了这两种性质在时间上的演化。
正如梅洛 庞蒂
( )
所 说 的“
:在 每 一 个
我凝神注目的时刻,我的身体都维系了现在、过去和未来。我的身体
隐藏着时间……我的身体占有着时间;它为现在,将过去和未来带入
了现时的存在;我的身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它并不屈从地消
融于时间,
而是创生着时间。

“重提不确定性,就是重提时间,重建时间的节律、取向和不可逆性,
用各种策略的辩证关系来代替模型的机械关系。但这并不是说要一
头栽进各种‘理性行动者’学说里,那些不过是虚构的人类学而已”

英译 文有改 动;
也 参见
法文本的《实践理论大纲》和英文本《实践理论大纲》在书的内容和结
构上都颇为不同。与此类似,《语言与符号权力》的英文本(
)和法文本(法文书名的字面涵义是“言说意味着什么”
)也几 乎完全是两本不同的书,尽
管在形式上英文本译自法文本。这本书的英文本是由汤普森编纂
的,收入了几篇法文本所没有的关键文章,这几篇文章有助于读者清
晰地理解布迪厄的社会学语言学与他分析政治场域以及集团形成的
政治活动的理论之间的密切关联 。本节所有的引文都是我本人从法
文本直接翻译的。
参见 ,

。最后 提到的这 本书对这 一点做
了进一步的发展。
第 312 页

“形形色色的场合主义者错觉( ,
都诱使 人将实践
直 接与 渗透 在情 境 之中 的各 种性 质 关联 起来 。必 须 指出 的是 ,与 这
些人的错觉相反,‘人际’关系并非仅仅是表面看得到的一个人与一
个人之间的关系,互动的真相也从未完全存在于互动之中”
。在 布迪 厄对 韦伯 的宗 教社会 学进 行的 批判 性诠 释中

特别是第 页至第 页的 图表, ,
他以最明晰
的 理论 论述 了结 构 层面 和互 动层 面 之间 的区 别以 及 两种 分析 方式 的
区 别 。布迪 厄用 结 构概 念重 新阐 述 了韦 伯用 互动 概 念所 描述 的宗 教
行 动者 之间 的关 系 ,借 此消 解了 不 少韦 伯所 不能 解 决的 困难 。布 迪
厄 曾经 对单 人住 宅 的买 卖双 方在 他 们打 交道 的搜 集 信息 阶段 和讨 价
还 价阶 段中 所采 用 的各 种话 语策 略 进行 了研 究 。在 这一 研究 中 ,他
进 一步 阐明 了结 构 分析 的层 面与 互 动分 析的 层面 之 间的 区别 ,并 就
此指出:“由于只在话语本身中寻求话语构成的法则,‘话语分析’反
而 阻碍 了我 们找 到 这些 法则 ,因 为 这些 法则 存在 于 生产 话语 的社 会
空间的构建法则中” 。在他对大选后
的电视辨论的分析中,他也同样强调了这一区别,在下面的第三部分
第五节中还要讨论他对大选后电视辩论的研究。
这种“场合主义者的谬误” ,
在古德温
)所作的一项非常出色的研究中表现得淋漓尽
致。古德温运用民俗学的方法 ,分析了在邻里社区的自然场景中 ,费
城的黑人孩子们之间发生的沟通行为。将“孩子看作行动者
,通过语言游戏的媒介“他们积极地从事创造他们的社会世
界的工作” 。这没什么不对的,只要同时认识到
这 些世 界的 结构 都 已经 预先 被更 广 泛的 种族 、性 别 和阶 级关 系所 确
定,就可以了 。只有在直接的面对面情境的狭隘框架中 ,你才会主张
这样一个观点 ,即“言语事件本身规定了参与言语交流的人的社会组
织、形塑他们的联盟阵线和他们的认同身份” 。进一步来说,言语交
流 的参 与者 的所 作 所为 ,所 依据 的 社会 规则 和社 会 对立 并不 局限 于
第 313 页

情境之中。(在古德温所分析的这个经验现象中,所谓的社会对立是
黑人和白人的对立,是学校与街头的对立,而白人在所谓“自然场景”
中并未直接出现。)只有当人们忽视了构建语言互动“框架”
就戈夫曼用这个词的意义而言)的宏观社会政治方面的因
素时,人们才会断言“在用人类学方法理解人们如何在结构上形塑他
们的生活方面,谈话材料具有根本的重要性”
不 能把 这 句话 理 解为 限 于用 某 种简 单 的 理性 主 义的 经 济模 式 来分 析
语言。为了避免这一点,有必要强调指出“他的〔这种〕预见,根本不
是 出自 有 意识 的 计算 , 而是 一 种语 言 惯 习支 配 的行 为 ,这 种 语言 惯
习,又与某个既定市场的法则之间存在一种基本的、生成性的长期关
系 ,语 言 惯习 正 是作 为 这种 关 系的 产 物 发挥 着 作用 。 语言 惯 习是 一
种 用来 确 定言 说 的可 接 受性 的 分辨 感 , 并可 以 用来 确 定在 不 同市 场
上 ,它 自 身产 生 的语 言 产物 和 其他 语 言 产物 的 可能 价 值。 并 且正 是
这 种对 言 说可 接 受性 的 分辨 感 ,而 非 某 种旨 在 使符 号 利润 最 大化 的
理性计算方式,决定了(语言中)各种方式的纠正修补和自我监督,决
定 了我 们 对社 会 世界 的 认可 。 这种 分 辨 感的 决 定过 程 就是 让 我们 心
甘情愿地想成为社会上可接受的人,说出可接受的话,并且让我们在
生产话语的同时就考虑话语的可能价值”
引者自译)

“因为技能不能被化约为产生某种话语类型的专门语言能力,而是涉
及构成言说者的社会个性的全部性质……所以,由于交流者的不同,
同样的语言生产可能获得完全不同的利润
这就是布迪厄所谓的“演说效应” ;又 见
:正是在授权的逻辑中深刻地蕴含了这种“合法骗局”
)的可能性,通过这种授权,发言人得以使他的言辞、并
因 此使 他 的世 界 假充 那 些他 所 代表 的 人 的言 辞 和世 界 ,并 把 他本 人
对他们的情境、条件以及利益的界定强加给他们。马雷斯卡
) 对这 一效 果 在法 国农 民 中的 体现 进行 了 典范 性的 研
第 314 页

究。并参见华康德
( )对这一问题所作的进一步分析。
在奥斯汀 的言语行为理论中,他分析了一组他称之为
“完成行为”
的言谈
(例 如“我 将 这 艘 船 命 名 为 伊 丽 莎 白 皇 后 号 ”
),这
种表达式无所谓真假,只能根据是否尊重某种“约定的程序”来判断
它是否
“得体” 。因此这位英国哲学家明确指出符号效力
是依赖于制度条件的,不过他并没有分析这些制度条件(行动者、时
间、
地 点、
权威等)
的社会特性,
而是退入了一种语言学的区别,
将言
语行为分为“表意行为” “以言取效的行为”
和“以言行事的行为” (参见
对这一点的 讨论)。福内尔
( )
从一种语
用学的角度对奥斯汀的“得体”观念进行了更为详尽的理论考察,他
的思路颇受布迪厄关于语言的政治经济学的理论的启发。
莫 斯的“巫术魔法综论述要” )
最初在 年至
年间发表在《社会学年鉴》上。布迪厄和德尔索(
) 在研 究最 新服 装 式样 的场 域中 设计 者 标签 的社 会巫 术
时,就直接受到这篇文章的启发。
汤普森
( )非常中肯地指出了这一点。斯努克
在他的一篇分析尼采和维特根斯坦对布迪厄语言概念
的影响的文章中也谈到了这个问题。
“身体技术”这一概念,借自莫斯的一篇富有创见的同题论文

拉克斯
( 考察了巴黎市郊一群十几岁的少年,并对他们各
自的阶级惯习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构建,通过这一构建工作,这一研
究详 尽地 阐明了 在他 们中的 社会 实践 与语言 实践 之间存 在的 系统
的对应关系。
这一研究,是布迪厄在马克斯 普朗克社会研究所做访问学者时撰
写成文的,最初由德国法兰克福的联合出版社( )

年出版,在法国则是作为一篇文章于 年在《社会科学研究
第 315 页

探索》上发表。以后它又经过修订,在 年出版了法文本。
“只有当我们清楚地看到(哲学话语的)独立性只不过是用另一个词
来表明它对哲学场域运作的特定法则的依赖关系时,我们才能承认
(哲学话语的)独立性。同样,只有当我们在考虑这种依赖关系所产
生的(对思想的)系统性改变时,意识到这种改变的根源是这样一个
事实,即这种依赖关系只有通过哲学场域的特定机制才能发挥作
用,我们才可以承认存在〔这种〕依赖关系”
毕尔格认为,在对艺术和其他文化实践进行分析时,“布迪厄采取了
一种激进的立场,即一种完全外在性的视角 。毕
尔格这类的主张体现了对布迪厄理论的根本误解,因为它等于完全
抹煞了符号生产的场域的观念,而布迪厄在最早期的文章之中就明
确地使用了这一观念(例如, 年的一篇论“创造性设计”的文章
就包含了这一观念,参见 。

布迪厄
( )对这一点作了如下总结:“海德格尔的
思想……在‘哲学的,秩序中,是‘保守革命,的结构对应物。纳粹主
义是保守革命的另一种形象的对应物,是根据另外一些形成规律产
生的。因此,海德格尔思想对于有些人来说的确是不可接受的;不
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些人都只能把它看作哲学的炼金术产生的那
种‘升华’形式。”与此类似,只有将福楼拜彻底历史化,即将他的文
学实践重构为场域和他的惯习之间,以他的生平轨迹为中介的相互
作用的结果,“我们才能理解,他怎样使自己摆脱了那些芸芸众生的
宿命中所蕴含的那种刻板的历史性”
法里亚斯出版的研究专著( ,
英译本为 ,用 各种材
料证明了海德格尔对纳粹政治活动的支持及亲身参与。这本书引
发了十分激烈的争论,吸引了所有法国知识界的“大腕”学者,并渗
透了浓厚的政治色彩。德里达和布迪厄就这个问题在左翼日报《解
放报》的版面上,进行了猛烈的交锋,此外在各种私下和公开的场合
中,还发生了许多言辞激烈的论战。此后,这一“事件”就逐渐演变
第 316 页

成国际性的(并在一定程度上,和“保罗 德 曼事 件” 搅在一起),
直到本书出版之时,仍然盛行不衰。相关书籍层出不穷,几乎每周
都有新书问世,它们或声称证明了对海德格尔的指控,或宣布否定
了这一指控,并且各自宣称他们对海德格尔哲学的诠释才算切中了
要害。在法国和德国有很多学者参与了这一争论 ,这 里只举 其 中 一
些重要人物,可以参见以下文章:在戴维森所编辑的《批判理论》杂
志的专号( ,马戈利斯和布鲁奈尔所编选的文集
以及《新德国批评》杂志的 年冬季
号中,伽达默尔、哈贝马斯、德里达、布朗绍
( 、
拉库 拉巴


( ,和列维纳斯发表的文章。正如(明镜)杂志的
编 辑奥 格斯 坦 是他拿到了著名的海德格尔
“生前未发表的”
访谈 所强调指出的,布迪厄对海德格尔与纳粹
主义之间联系的研究比所谓“(海德格尔)事件”早了整整十年〔马格
奇奥里 在 年 月 《解放报》第六版的书
评文章中曾引述了奥格斯坦的这段话 。
有关艺术的社会决定因素和社会用途,也可参见


除了海德格尔的本体论之外,布迪厄还分析了哲学话语和哲学体
制。这种实践往往声称是“自由漂移的”,不受阶级和其他社会身份
的限制,而且通过拒绝面对影响自身的社会决定因素,从而将自己
和他人都予以神秘化。因此,这种实践可以作为一种知识分子实践
的理想类型状况来加以研究 和 。在这 方 面 。
法国社会学家已经分析批判了许多相关的问题,包括阿尔都塞式马

保罗 德 曼事件,指保罗 德 曼 早 年 在 比 利 时 曾 发 表 过 几 篇 支
持纳粹的文 章 。 代这一“内幕”被揭露以后,在美国和西欧,
有关理论(特别是“后现代主义”或“尼采主义”)与政治实践的关
系引发了进一步的争论。 译注
第 317 页

克思主义的雄辩之辞,萨特塑造的“总体性知识分子”

形象,
孟 德 斯 鸠 的“ 学 术 神 话 ”,
以及 年 代 法 国大 学 中
哲学职业的意义(分别参见 和

。布迪厄的许多 学生和合作者也对哲学场域 进行了实质性的


分析,其中 包括:博斯凯蒂
( 对萨特的研究,法比亚尼
对第三共和国时期哲学家的考察 ,以及平托(
对当代哲学的分析。
看来,对于布迪厄
( )来说,如果哲学不能自我消
融在社会科学中,就只能通过运用他所倡导的那种反思性,才能彻
底实现自身的任务。运用这种反思性,也就是将哲学的问题框架、
各种范畴以及习惯做法都予以社会定位,并且承认控制哲学自身内
在运 作 方式的 那些社会 法则 哪怕这样做只是为了可以帮助哲
学超越那些深深地存在于哲学的历史基础中的限制性因素。
布迪厄
( )认为,历史性与真理之间的二元对立的难题
始终困扰着哲学,它的唯一方法就是注经式的解读,除此之外它无
力解决这个问题。尽管这种解读使过去的著作得以现实化,但这种
方式或多或少地完全否认了历史性。黑格尔(扬弃的辩证法)、康德
(对过去哲学的回顾式建构)和海德格尔(解除对原初解蔽的遮蔽)
各自提出了对这个二元对立问题的解决方案,这些方案有一个共同
点,就是都否认历史。
“哲学家作为哲学家的存在,是与哲学游戏本身息息相关的,只有当

海 德格 尔 通 过对 早 期 希腊 思 想 的研 究 ,指 出 后 世哲 学 是 对这 些
原 初 性 的“ 解 蔽(
”或“ 无 蔽 ”)
思想 的重新遮蔽。
海德格尔正是通
过对这种“遮蔽”的重新“解蔽”,奠定了自己晚期思想的基础。
有关海德格尔这方面的研究,以及他对“遮蔽”和“解蔽”这对对
偶概念的分析,参见孙周兴:《说不可说之神秘》,特别是第二章
(上海三联书店 年版)
。 译注
第 318 页

我们敢于将这种游戏置于被质疑的危难之境,哲学家才会利用他们
的自由,挣脱那些授予他们以权威、为他们提供思考的根基、使他们
可以将自我呈现为哲学家的那些东西 ” 也参见

参见 论文 化 资本 的
“ 三 种形 式(
”体 现 在身 体上 的,

观化的和制度化的),以及 ,这 篇文 章讨论了文 化资
本、社会资本、经济资本和符号资本之间的关系。
传统上将理论视为概念的积累性汇编、分类或精致化〔布迪厄经常
将帕森斯和古尔维奇( 所 进 行的 工 作 比 作中 世 纪
那 些 宗 教 法 规 学 者 的 所 作 所 为 ,对于布迪厄(
)来说,这样一种观念是
“学究常识” )的 一个组成 部分。社 会学必
须毅然决然、不畏艰苦地与那些试图重新在社会学的实践中引入连
续论
( )和实证主义科学哲学的做法相决裂,这种科学哲学
与巴什拉所谓“新科学精神”的特征正好相悖。
参见
,第一部分;并参见本书下文的详述。
例如,“社会资本”这个概念,只是在历经数年、在各种不同的经验场
景中广为运用 从农民的婚嫁关系,到各种研究基金会的符号策
略,或从高级时装设计师到精英学校的校友联谊会(分别参见

之后,布迪厄才撰写了一篇扼要概括这一概念的一般性质的论文
。在圣马丁的文章中( 和
,通过对法国贵族的研究,用经验方式阐发了这一概念。
这篇论文最终发表时的那个题目,“作为社会再生产策略的婚姻策
略” ,有失原意。在原来的题目中策略被视为自成
一类的体系,而现在这层涵义就不见了。题目的变动是因为历史杂
志(经济、社会和文明年鉴》的编辑们不喜欢原来题目的那种嵌套语
第 319 页


( 。
在《国家精英》
一书中,布迪厄深入探讨了各种不同的再生产策略及其相互关系。
布迪厄在 “从规则到策略” )
的文章中,
讨论了这一
范式转向 ,以及它 对于社会理论和具体研究中的实 践操作 (搜集何
种类型的资料,如何对它们进行编码,等等)意味着什么。
布迪厄接着指出:“所有发生的事都像是表明:在符号上占被支配地
位的集团 (与他人)合谋反对自己。这个集团的所作所为,好像自己
和 自 己 不 是 一 个 心 眼 。不 过 正 是 这 种 因 素 产 生 那 些 使 继 承 者 独 身
和农村人口外流的条件。人们往往哀叹这种农村人口的流失是一
种社 会灾 难 。将集 团的 女孩 嫁给 一般是高攀 城市居民,这
一事实表明,这个集团有意无意之间接受了城里人对农民的实际价
值和 预期 价值 的看 法 。城 里人 心目 中的 农民形 象虽 说有 时受 到压
制,可总是一再出现,这种形象甚至强加到农民的意识之中。随着
农民设法维续自身 ,并反对任何形式的符号侵袭(包括学校教育的
一体性影响 )的那种自我确证
( )化为乌有,更加剧了这
种符号支配强加过程所带来的问题……在每个个体的层面上,都可
以感受得到这种内部溃败,而这种溃败正是这些人相互孤立的背叛
(他们所属的集团)的根源。这种溃败是在市场的匿名隔绝状态的
掩盖下完成 的,并导致了意料之外的集体性后果 女性 的流 失和
男人的独身。农民对于学校体制态度的转变,其基础同样也是这个
机制……这些机制所产生的效应,不仅切断了农民与他们的生物再
生产和社会再生产手段的联系,还易于在农民的意识中培植一种有
关他们集体未来的灾难性图景。而且,那些宣称农民行将消亡的技
术专家的预言,只能进一步强化这种观念”

引者自译)

布迪厄论述宗教、法律、政治和知识分子的作品对同样一个基本现
象提供了不同的视角。例如,他将法律视为“有关命名和分类的一
种凌 驾一 切的 符号 暴力形 式 ,这种 命名 和分类 创造 了被 命名 的事
第 320 页

物,特别是创造了那些被命名的集团;现实从法律的分类操作过程
中产生出来,而法律则赋予现实以全部的永久性,形形色色的事物
的永久性。这种永久性,能由法律这样一种历史性的制度授予社会
中的各种历史性制度” 英译文有改动)。
任何符号支配都预先假定,在受制于符号支配的社会行动者那里,
存在某种形式的共谋关系,这种合谋既非被动地屈从于一种外在的
约束,也不是自由地信奉某些价值……符号暴力的特殊性恰恰在于
这样一个事实,即它要求那些承受符号支配的人具有一种态度,这
种态度使自由和约束之间那种寻常的对立站不住脚”

这里就是布迪 厄的符号暴力 理论与葛兰 西的领导权( )


( 之间 的主要 差别之一 :前者 并不要求 后者所 必需
的那种蓄意的“捏造” )或“说服”工作。布迪厄在下
面的一段论述中更明白地表述了这一点:“社会秩序的合法性不是
…深谋远虑、目标明确的宣传或符号哄骗的产物;毋宁说,它来自
这样一个事实,即行动者面对社会世界的客观结构所运用的感知和
评价的结构,正是社会世界客观结构的产物,并且,这种感知和评价
的结构倾向于将世界视为 不言 自明的”
对于布迪厄来说,思想跨越国界,进行“自由贸易”,障碍之一就在于
阐释国外著作借助的是本国的理解图式,而“进口者”对此却浑然不
觉,因此,我们迫切需要学术界摆脱根植于国家学术传统的概念偏
见和判断偏见,因为“思想范畴的国际化〔或‘非国家化’
是知识分子普遍主义的前提条件”

《教育、
文化和社会的再生 )
一书中
泛地讨论了“文化任意性”的概念。另一个用来与学究信念决裂的
手段是思想工具的社会史,特别是“教学判断的范畴”的生成及社会
运用的社会学分析( ,以及
第 321 页


第一部分)

一种性别惯习与充满两性不平等的社会世界之间存在的直接相符
关系,可以说明妇女面对强奸这样的以她们为牺牲品的攻击行为,
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参与合谋,甚至主动地去捍卫它,或为之辩护。
钱瑟对这一过程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说明,她研究了这样一个个
案 月,在马萨诸塞州的贝特福德,一名葡萄牙妇女遭到了
轮奸,大众媒介对此广为报道。而她所调查的那群葡萄牙妇女却对
此事作出了消极的反应。在参加为六名受审的强奸犯辩护的游行
的人中,有两名发表了下述的言论:“我是个葡萄牙人,而且我为此
骄傲。我也是个女人,但你绝不会看到我被人强奸。苍蝇不叮没缝
的蛋 如果你一丝不挂地荡来逛去,男人自然就会扑上来。”“他
们对她没干什么。她照理就该和她的两个孩子一起呆在家里,做个
好母亲。一个葡萄牙女人应该和她的孩子在一起,事情就是这样。”
这些言论揭示了在这一社区中,当那些有关男性和女性的假定被各
种社会因素加以确定,它们变得深入人心,使人们认为它们理所当

( )。
亨利的研究 )表明 ,妇女是如何 被教导 ,她们的 举手投
足、坐卧行走,都应该与她们在两性劳动分工中的角色相称。也就
是说,亨利的分析显示了社会安排如何以一种性别特定的方式意味
深长地塑造了我们的躯体。
“事实上,一切都使我们认为,妇女解放的前提就是以集体的方式真
正地把握支配的社会机制。这种支配的社会机制妨碍我们正确地
理解文化。文化原是人性借以建立自身的苦行和升华,而现在被理
解为一种区隔于自然本性的社会关系,而所谓自然本性也不过是在
被支配集团 妇女 、穷人、被殖民统治的人民、饱受侮辱的少数民
族等等 那里被视为自然而然的命运。因为即使妇女不是完完
全全、始终如一地认同那种作为所有文化游戏伪装的自然本性,她
们在进入矫饰与区隔的辩证关系时,也更多是作为一种客体,而不
第 322 页

是作为一种主体”
我们可以回想一下,孔德在他的《实证哲学教程》里,根据逐渐增长
的复杂 性程度, 法则为 基础,勾 划出科学的等级序列,自
以“三 阶段”
简单到复杂依次为:天文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最后是雄踞其
上、傲视万物的社会学。
在社会学和经济学之间,存在着客观上的不平等关系,从中很
明显地体现出“硬”科学被赋予的较高价值。在这样的不平等关系
下,经济学家以一种轻蔑的眼光质疑社会学的 研 究 ,觉 得后 者不 过
是儿戏,无需正眼相待。他们的这种态度,在社会学家对经济学时
常表现出的痴迷和妒羡的推动之下,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斯韦德
伯格曾访谈过一些纵横驰骋于这两个学科交界前沿的杰出经济学
家和社会学家,并将这些访谈编辑成书。他在书中写道:“权势等级

看 来 是 这 样 的:
物 理 学、
数 学、
生物学,
这些都比经济
学的地位高;而后者的地位,又胜过社会学、心理学和历史学。越是
应用繁复系统的数学分析,就越能享有更高的地位”
最 近 斯 梅 尔 塞编 的 《 社 会 学 手 册 》 , 开篇 便 是 华 莱 士
)有关“学科的基础模式” 基 本原
理的论述,这篇文章说明一味效仿自然科学的科学主义设想仍活跃
在今日社 会理论之中 参 见 科 塞 对 这 种 设 想 的 可 行 性 的 不 同 见 解

科学在实质上是争 议性的,这种观点见 。又见布赖


恩特对“工具实证主义”的剖析
( ,这种 “工具实证主义”

自二战以来一直影响着美国社会学的发展,至今仍在继续渗透、深
化。
尚博尔东对克拉克这本《先知与守护神》进行了细致入微的精辟批
评,揭示出在它对法国大学的见解背后,隐含着进化论式的美利坚
中心主义

巴什拉在《不的哲学》 )
中 写 道“
:如 果 两 个 人
第 323 页

真心期待走向共识,就必须首先相互对峙。争论才是真理之母,而
同情孕育不出真理。”
在这些“社会科学中的虚假对立”里,布迪厄列出了理论与经验研究
或方法论间的脱节,各学科间的对立,被安插进不同理论派别的学
者间的分化(比如马克思主义者、韦伯主义者、涂尔干主义者之类),
结构与行动(或历史)、微观与宏观、定量方法与定性方法间非此即
彼的抉择,以及客观主义与主观主义间的根本对立(

布迪厄这里暗指费里和雷诺写的《 年的思想:论当代反人文主
义》 。这本书对
“ 年代的一代知识分子”
进行了地毯式轰炸似的全面批判,认为他们的设想是使“欧洲和西
方价值理念变成恶魔”,是德国哲学中几种虚无主义流派的“极端”
体现,在他们中间,福柯代表着“法国尼采主义”,德里达宣扬着“法
国海德格尔主义”,拉康鼓吹着“法国弗洛伊德主义”,而布迪厄则挥
舞着“法国马克思主义”的旗号。
忒耳西忒斯:莎士比亚的《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里的一名步兵,
出于嫉妒和无名的怨愤,他诋毁比自己优越的人们,对历史持着一
种幼稚的宿命论观点。参见布迪厄在《学术人》里对这一观念的讨


布迪厄问道:“在这个社会世界里,谁能从一门有关社会世界的独立
自主的科学中获得好处?不管怎么说,不是那些在科学上最受剥夺
的人:他们在结构上倾向于寻求与外部权势 不论是什么 的
结盟,面对原本来自内在竞争的各种约束和控制,强化自身的力量,
或者对整个竞争机制发动报复式的反击,他们还总能轻而易举地用
政治指责来代替科学的批判。真正自主的社会科学是充满竞争的,
而世俗权力或超灵权力的把持者们绝不会这么认为”

社会学至少同时具有两种泾渭分明的逻辑 :一种是政治场域的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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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一种是科学场域的逻辑。在政冶场域里,观念的力量主要取决
于把它 们树为真理的 群体的权力 ;而在科学 场域极其完善 的状态
下,就 只能去了解、 去体察斯宾 诺莎所说的 ‘真正观念的 内在力
量’。”正因为存在两种逻辑所发挥的作用,那些“毒瘤式的预设命
题”,那些在科学的角度审视下“不足为凭”的判断陈述,成了“值得
称许” 就该 词词源而言 的东西,容易获得大多数
人的颌首默许乃至拍手称快,能在社会学中畅行无阻,甚而挺过逻
辑上的批评和经验上的驳斥(
布迪厄希望“否认社会学在认识论上有特殊地位”。他反对狄尔泰
的二元论,即把对文化的解释性理解与对自然的因果说明分开处
理。然而,这并不等于说他将社会学等同为一门关于社会的自然科
学:“社会学是否是门科学,是否是门和其他科学没什么两样的学
科?必须取消这个问题,代之以新的问题,即那个最适宜孕育和培
植受到严格科学控制的研究的科学城,它具有怎样的组织类型?它
的运作机制又如何?后面的新问题,你可不能断然作出非此即彼的
极端回答” ,引 者
自 译)

对 于那 些 峨 冠博 带 ,俨 然 “官 封 预 言家 ” (韦 伯 语) 的 社 会科 学
家 ,布 迪 厄 极为 不 满, 认 为他 们 给 出的 说 法不 过 是“ 在 日 常经 验
所 遭遇 的 范 围广 泛 的各 种 生存 问 题 中, 自 发性 社 会学 作 出 的回 答
的一种虚假的系统化”
,引者自译)。布迪厄揭露这些人僭越了他们特定能力权
限 所及 , 经 常装 模 作样 地 为着 大 众 或“ 普 世” 的 事业 出 力 ,其 实
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利益(而所谓普遍的公共福
祉,在许多时候最终不过是国家代理人当下所关注的问题罢了)。
有 关 从认识论角度对“社会学中先知主义的诱惑”进行的批判,
见上引书
在(社会学的问题)里,布迪厄( )列出了社
第 325 页

会 科学 在 卷入 公 开论 战 时所 面 临的 其 他几 个 障碍 : “在 和 各种 社
会 群体 的 喉舌 、 政客 、 政论 家 、新 闻 记者 之 流言 语 的争 战 中, 处
处 暴露 出 科学 话 语的 缺 陷: 由 于它 必 须要 详 细阐 述 自己 的 见解 ,
这 样所 导 致的 困 难和 迟 滞, 使 它往 往 跟不 上 论战 节 奏, 成 了‘ 事
后 诸葛 亮 ’; 它 具有 不 可避 免 的复 杂 性, 容 易使 那 些习 于 简单 而
失 之偏 颇 的思 维 ,或 者 更直 接 地说 , 使那 些 缺乏 理 解科 学 话语 所
需 文化 资 本的 人 望而 却 步; 它 是抽 象 概括 的 、非 个 人性 的 ,不 利
于 自我 的 认同 , 不利 于 各种 让 人欣 然 忘己 的 心理 投 射; 尤 其有 一
点,是它远离人们所广为接受的观念和基本信条”(引者自译)。
“ 社会 科 学只 有 拒绝 迎 合社 会 让它 充 当合 法 化或 社 会操 纵 工具 的
要 求, 才 能构 成 其自 身 。社 会 学家 只 能借 助 自己 研 究的 逻 辑来 确
立 自身 的 地位 , 也许 他 们会 为 此伤 感 痛惜 , 但除 了 这种 逻 辑, 他
们 并没 有别 的, 没有 他人 委 托的 工作 或赋 予的 使命 ”
,引者自译)。
在布迪厄看来,自主与涉入( )之间并
不 存在 对 立。 在 他眼 中 ,这 两 个方 面 在科 学 上和 政 治上 的 “不 稳
定 的结 合 ”实 际 上正 决 定了 现 代知 识 分子 的 特殊 性 ,即 历 史上 与
“普遍取向的法团主义” )联系在一
起“自我矛盾的双面存在”

布迪厄近年来为了推进他所谓的“真正的科学国际主义”采取了
三项举动:首先,创办《图书评鉴:欧洲书评杂志》;其次,
月在法兰西学院举办有关“观念的国际流通”的工作会议 ,
预 备 在 全 欧 范 围 内 就 跨 国 知 识 交流 组 织 一 项 研 究 项 目 ;第 三 ,
年 月在芝加哥召开了“纪念萨基( )变迁社会
中 的社 会理 论 研讨 会” , 他和 科尔 曼作 为 会议 两主 席 ,共 同主 持
了会议(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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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布迪厄来说,科学场域既是一个与其他所有场域相仿的场
域,又是各种争斗充斥其间的独特空间,因为它所生产的产品
( 真实 知 识) 能超 越 生产 的 历史 条件 。 这种 “ 科学 理性 历 史的 独
特 性” 的提 法见 ,并且,布迪厄在将科学场域与
“ 司法 场 域” 的运 行 机制 所 作的 对比 研 究中 , 也凸 显了 这 一看 法

与各种形 式的先验论针 锋相对,布迪 厄把康德 黑格尔式的问题


框 架彻 底 地予 以历 史 化, 以 图消 解理 性 与历 史 之间 的对 立 :“ 我
们 必须 承 认, 只有 当 理性 深 刻地 存在 于 某种 有 序竞 争的 客 观机 制
中 ,而 这 种受 到调 控 的有 序 竞争 面对 受 利益 驱 使的 垄断 欲 求, 又
有 能力 迫 使它 们将 自 身转 化 为对 普遍 大 同事 业 的贡 献, 哪 怕这 种
贡 献是 被 迫的 ,并 非 出于 本 意, 只有 在 这个 意 义上 ,我 们 才说 理
性在历史中实现了自身”
布迪厄用“集体性知识者” 的观点( ,希望综合
乃 至超 越 有关 战后 知 识分 子 活动 方面 的 两个 主 要政 治模 型 ,一 是
“总体知识分子”(萨特是其化身),一是“专门知识分子”(福柯
是个典型)

参见“时间与权力”,载于
参 见本 书 第一 部分 第 七节 对 布迪 厄的 政 治观 念 ,尤 其是 他 的学 术
政治取向的 探讨。
在 布迪 厄 看来 ,知 识 分子 ( 或更 广义 地 说, 是 符号 生产 者 :艺 术
家 、作 家 、科 学家 、 教授 、 新闻 记者 等 等) 构 成了 “支 配 阶级 中
被支配的集团”,或者,在更为晚近 在他看来也是更为完善
充分 的提法中,他称他们占据了权力场域里被支配的一极

。他 们 “拥有 文化
资本,甚至对于他们之中的某些人来说,这种文化资本的数量足
以 使 他 们 能 够 对 文 化 资 本 行 使 权 力 ,正 是 因 为 这 样 他们成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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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 和 某些 特 权 的占 有 者 。在这 一 点 上 ,他 们 是 支配 者 ” 。但 是 ,
考 虑 到他 们 “与政 治 权 力 、经 济 权 力占 有 者 的 关系 ,他 们又 是 被
支 配 者” 。作 为支 配 者 中 间的 被 支 配者 ,或 者 ,通 过 与 政治 场 域
的 结 构对 应 关 系 ,作 为 右 派的 左 翼 ,他 们 的 位 置是 矛 盾 的 ,这 一
点 可 以说 明 为 何他 们 的 立 场模 棱 两 可 ,因 为 “比起 基 于 位置 同 一
性 的 、从 而 基 于条 件 和 惯 习同 一 性 的团 结 一 致 ,基 于 位 置的 结 构
对应关 系 (被支 配的支配 者=被支配 者)的联 盟总是不 那么确
定,也更脆弱多变些” 。主教典型地
体 现 了权 力 场 域中 被 支 配 的支 配 者 的特 有 矛 盾 :他 们 在 神圣 超 灵
的 世 界里 行 使 着世 俗 的 权 力 ,可 他 们既 不 拥 有 世俗 权 威 ,也 非 超
灵权威的占有者 (
“我 始终 乐 于 与法 兰 克 福 学派 保 持 某种 若 即 若 离的 关 联 :尽 管 我
们 之 间有 着 明 显的 亲 和 性 ,但 我 面 对总 体 化 批 判所 流 露 出的 那 种
贵 族 作派 ,始 终有 种 不 自 在的 感 觉 :它 保 留 了 宏大 理 论 的所 有 特
征 ,显 然 ,它死 活不肯放 下架子 ,胼 手胝足地 去作经验 研究”
。加尔特 曼批判性地比 较了布迪厄与 法兰克
福学派在文化理论方面的异同 (
这一概念最初的形成发展可见
布迪厄在法兰西学院的就职演讲中最后强调指出,以各种制度及
支撑这些制度运行的各种信念为研究对象的科学,“预设着一种
对科学的信仰”。“科学的德性就是旨在解放,而这一德性无疑是
所有符号权力中 最不具有非法意味的”,社会学家 倘若不坚信
这一点,他就不可能相信社会学可以为普遍推行某种独立于制度
的自由提供可能性和必然性” ,引者自译,
着重号亦为引者加)。
“如果我们明白‘所有的科学都是关于被隐藏的事物的科学’ ,就
会 清 楚地 了 解 :为 什 么 在 每个 历 史 阶段 ,社 会 学会 与 力 图强 迫 各
种权 力关 系的 真相 公之 于世的 各种 历史 力量 结为 盟友 哪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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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迫使它们更深地掩盖自身而使其真相公之于世”

涂尔干的名言是这样开始的:“社会学决非要把一种消极被动的
保守态度强加于人。事实上恰恰相反”
“如果像巴什拉说的,‘每个化学家都得打心底里反对炼丹术士’,
那么 面对公众期望他成为社会先知的化身的要求,每个社会学
家也必须打心底里拒绝这种形象”

这 里, 布迪 厄 说的 是福 柯 在《 纪律 与惩 罚 》中 对身 体 “操 练” 的
分析(
“ 有些 人总 想 将对 社会 法 则的 阐释 曲解 为 预定 的命 运 ,并 想从 中
找 到宿 命论 者 或悲 观失 望 的屈 从者 的借 口 。对 于这 些 人的 想法 ,
我 们必 须记 住 ,科 学说 明 为我 们提 供理 解 的手 段, 甚 至提 供宽 恕
的 手段 ,而 这 些科 学说 明 也同 样可 以赋 予 我们 改造 的 可能 。对 支
配 知识 世界 的 机制 ,我 们 的知 识已 经日 渐 增长 ,这 一 点不 应或 不
一定会
(  ,我特意 使用这种模棱 两可的语汇) 导致‘使
个人解脱令人困扰的道德义务的负担’,而这正是布弗海斯
)所担心的。正相反,它会教导人们,让她们
在 自己 自由 的 真正 所在 之 处, 承担 起义 务 ,毅 然决 然 地拒 弃卑 微
至 极的 懈怠 和 畏缩 ,那 样 只会 让社 会必 然 性为 所欲 为 ;它 会让 人
们努力战胜自己与他人身上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机会主
义 ,以 及看 破 红尘 、随 波 逐流 的无 所谓 态 度, 那样 只 不过 给了 社
会世界它想要得到的东西:东一点西一点的退让,直至放弃抵
抗 ,对 一切 漠 不关 心, 并 且卑 躬屈 膝, 成 为社 会世 界 支配 过程 的
同谋” ,英译文 有 改 动 )

“ 社会 法则 是 种历 史法 则 ,只 有当 我们 任 它发 挥作 用 ,就 是说 当
它 所维 护的 人 (有 时这 些 人自 己也 不知 道 )所 处的 位 置可 以维 持
它 发挥 效力 的 前提 条件 时 ,这 种社 会法 则 才能 维持 自 身… …你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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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宣称发现了永恒的法则,就像保守派社会学家说他们发现所谓
权力通向集中的趋势。但实际上,科学必须认识到自己除了用倾
向性法则( )的形式记载某种特定的逻辑外,并不
能再做什么别的事。这里所说的特定逻辑,反映了特定时刻特定
游戏的特征,满足那些支配游戏的人的利益,满足那些有能力在
实质上和在法律上制定游戏规则的人的利益。而一旦法律被制定
出来,它就成了争斗的焦点 …要想采取行动,以证明这些倾向
性法则并非灵验有效,其成功前提便是去揭示这些法则的存在”
引者自译)

现代知识分子的形象,作为日益渗入心智结构和社会结构的“灵
效神话”,是一种“历史创造”,有关这方面的分析参见
和 ,更进一步的描述见

布迪厄写道 :“通过社会学家这种处于具体的历史处境中的历史
行动 者 ,这 种 受社会决 定的主体 ,历史 也即那个社会,那个
历史在其中 维持着自身的社会 都得以反思自身;而通过社会
学 家 ,所 有 的社 会 行 动者 也 都 可以 对 他 们的 所 做 所为 了 解 得更 清
楚 一些 。但 对于 那 些 在误 识 知 识 、否 弃 知识 和 拒 绝知 识 方 面拥 有
既 得利 益 的 人来 说 ,上述 的 工 作恰 恰 是 他们 最 不 愿意 让 社 会学 家
承担的” ,引者自译)。
在 布迪 厄 看 来 ,自 由 和必 然 性 并不 是 此 消彼 长 的 对立 范 畴 ;正 相
反 ,他 们 的 关系 是 相 互增 进 的 :“我 怀 疑 ,除 了 由必 然 性 知识 引
发 的自 由 以 外 ,还 能 有什 么 别 的自 由 … …事 实 与 表面 现 象 恰好 相
反 ,正 是 通 过提 高 对 必然 性 的 理解 ,通 过在 社 会 世界 法 则 方面 提
供 更多 更 好 的认 识 ,社会 科 学 才给 了 我 们更 多 的 自由 … … 必然 性
知 识 的 所 有 进 步 ,都 可 能 使 自 由 得 以 发 展 ”
,引 者 自 译 )。
“是什 么 需 要向 人 透 露 ?需 要 被广 为 宣 扬 ?是 这 种科 学 的 观注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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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 ,这 种同 时 能够 理解 世 界, 也对 世界 进 行对 象化 工 作的 观注 。
它 反 过来 作 用 于我 们 自 身, 使 我 们能 够 勇 于接 受 自 身, 甚 至
如果可以这么说 宣 扬自 身的 特性 …… 这并 不是 把社 会行 动者
约 束起 来, 一 成不 变地 将 他们 看成 ‘原 初 性的 社会 存 在’ ,看 成
某 种命 定之 物 ,某 种自 然 天性 ,而 是要 让 他们 有可 能 无所 愧疚 、
无怨无悔地接受他们的惯习,承担他们的惯习”
, 引者 自 译)。
布 迪厄 分析 住 房供 应市 场 ,探 讨了 “小 资 产阶 级的 苦 闷的 一个 主
要 根源 ;或 者 ,更 确切 地 说, 是所 有小 人 物的 苦闷 , 对他 们所 有
的 自由 、希 翼 与欲 望加 以 限制 的一 个主 要 根源 。生 活 从此 举步 维
艰 ,充 满了 各 种担 忧、 失 望、 约束 、挫 败 ,还 有那 几 乎不 可摆 脱
的落落寡欢和无名怨恨”(“风气之先”,《社会科学研究探索》
“住房经 济”专号刊首语, 年 月 期 ,第 页 ,引者
自译)

霍夫 曼对 (区 隔) 的评 论( ,提供了
这种心存贬斥的个体化化约( )的一个典
型例证,他的如下质问,表明他的评论根本无视科学场域的存
在 :“ 如果 我 们每 个人 多 多少 少都 是阶 级 惯习 的产 物 ,那 么, 还
有 可能 对惯 习 进行 科学 观 察吗 ?〔 布迪 厄 的〕 体系 能 够说 明他 自
己的特殊 惯习吗……?那么 这本书打着 科学研究的旗号,实质到
底 是什 么呢 ? 实际 上, 这 本篇 幅浩 繁的 书 ,表 面上 是 对法 国社 会
提 纲 挈 领 、 可 以 争 辩 的 解 释 , 但 深 入 地 看 , 只 是 皮 埃 尔 布迪厄
的自我暴露和精神宣泄而已”(强调为引者加)。有关这种“特殊
化 化约 ”的 论 述, 参见 布 迪厄 的文 章“ 《 区隔 》日 本 读本 导读 ”

对这种意识 形态的批判 ,具体 请阅读 “那又是谁创 造了创造者


呢 ?” )和布迪厄对福楼拜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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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参见收入《学术界里的陌生人:来自工人阶级的学者》
)中的自述,以及罗 森布拉姆和克雷西坦
率的自传(载于 ,这些都以令人感动的经
历 ,证实了那些具有普通人背景的学者所承受的 “隐藏着的阶级
创伤”。与此相关。霍加特的著作( 通过社会分析
的方式,力图接受这一矛盾处境。埃尔诺的《地位》
不同凡响地用文学的方式对这种经历进行了入木三分
的 说 明。
布迪厄的作品广泛地讨论了文学和作家,不论是福楼拜、福克
纳、弗吉尼娅 伍尔夫,比利时文学,读者和读物,连环漫画册,
还是整个文学场域(分别见
年 代 , 他 在 巴 黎高 等 师 范 指 导 了
一 个 研究 文 学 的 研 讨班 , 从 中 产生 了 大 量 论文 和 专 著 , 其中 的 一
些 发 表在 《 社 会 科 学研 究 探 索 》上 面 〔 包 括博 尔 坦 斯 基 、尚 博 尔
东、夏尔、蓬东( 、 圣 马丁 和 蒂 埃 斯 ( )的文
章 。那些一见到文学与社会科学之间存在亲缘的观点就顿生排
斥 心 理的 人 , 应 该 参见 一 下 尼 斯比 特 的 ( 作为 一 种 艺 术 形式 的 社
会学) , 在 书中 ,尼 斯比特对 经典社会 学与
文 学 之间 在 心 理 冲 动、 历 史 、 表现 手 法 和 认知 宗 旨 诸 多 方面 的 共
通 之 处, 作 了 简 单 而又 富 于 启 发的 探 讨 。 也可 以 阅 读 一 下梅 兹 利
希 ( :第 四 章 )的 论 述 ,他 指 出 ,无 论是 革 命 性 社
会 学 ,还 是 学 院 社 会学 , 它 们 诞生 的 背 景 都有 小 说 中 常 见的 那 种
“哀悼传统” )的 因素。
参见布迪厄的作品( ,他运用弗吉尼娅 伍尔夫的
小说来阐明男性对性别支配过程的体验。
有 关 这些 问 题 提 纲 挈领 的 讨 论 ,包 括 对 生 活故 事 的 线 性 概念 的 攻
击, 可以参见 “生平错 觉” )一文 。在
这篇文章中,布迪厄提出要取消那种“生活故事”的“人为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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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这些产物往往“在社会上享有不可指责的地位”,代之以理
论 构建 的“ 轨 迹概 念, 这 一概 念应 该被 理 解为 在一 个 空间 内, 由
同 一行 动者 ( 或同 一集 团 )相 继占 据的 一 系列 位置 ; 而这 个空 间
本 身也 不断 演 变, 并且 受 到持 续不 断的 变 化的 影响 。 有些 人力 图
把 生活 看作 一 些相 继发 生 的事 件独 特的 、 自足 的序 列 ,这 一序 列
只是通过某个‘主体’才连接在一起,而这个‘主体 恒定不
变 ,无 疑完 全 就像 一个 专 有名 词那 样, 没 有变 化。 这 样理 解生 活
是 十分 荒谬 的 ,就 像在 考 虑一 条地 铁线 路 的意 义时 , 不问 整个 地
铁 网络 的结 构 ,也 就是 不 理睬 不同 车站 之 间客 观关 系 的聚 合体 。
生 平事 件可 以 被适 当地 界 定为 社会 空间 中 为数 众多 的 位置 与位 移
准确 地说 ,就 是所 考虑 的场 域中
处 于利 害关 键 的不 同种 类 资本 的结 构相 继 发生 的不 同 状态 间为 数
众多的位置和位移” ,英译文有改动)。
“ 在学 术界 , 我是 一个 陌 生人 ,无 疑正 是 基于 这种 情 感, 使我 针
对 知识 分子 提 出了 许多 质 疑。 而对 这些 探 问, 这些 人 总有 如此 之
多 的应 答之 辞 ,并 且说 到 底, 他们 对自 身 的疑 问又 是 如此 之少 。
我 之所 以质 疑 这个 世界 , 那是 因为 这个 世 界对 我也 满 怀狐 疑, 而
且 这种 感觉 已 经远 远超 出 了纯 粹的 社会 排 斥感 :我 从 未感 到心 安
理得地 做个 知识分子,我并没有 ‘宾至如归 的感觉 ;我觉得自
己 必须 为那 种 对我 来说 是 毫无 根据 的特 权 作出 交代 , 尽管 该向 谁
负责,向谁作出交代,我并不知晓” ,引者
自译)

近 代史 学者 格 罗休 伊森 对 法国 “资 产阶 级 精神 ”的 渊 源进 行了 研
究,他还撰写了一本论述卢梭的书,名为《让 雅克 卢梭》
和 ,在他的著作中还包括一些探
讨哲学人类学的专著。
“ 文化 神圣 化 确实 赋予 它 所触 及的 客体 、 人物 和情 境 以某 种本 体
论上的跃升 这 很 类 似 [ 天 主 教 中 面饼 和 葡 萄 酒 化 成 了 基督 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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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和鲜血的 ]化体现象” 。在《国家精英》


一 书中 , 布迪 厄 指出 , 正是 神 圣化 的 权力 , 也就 是 产生 神 圣的 社
会 划分 和 社会 秩 序的 权 力( 正 如在 一 个包 含 了被 视 为神 圣 的精 英
的制度 就 这个 制 度的 现行 意 义而 言 中的情况一样 ,这些
被 视为 神 圣的 精 英, 不 仅是 一 类高 人 一等 、 不泯 同 常人 的 人, 而
且 是“ 被 社会 认 可的 , 并且 将 自身 认 可为 值 得被 认 可的 ” 人) 专
门具体地确定了作为一种符号权力而存在的“国家巫术”
以及全书各
处,引文见第 页 , 引 者 自 译 :也 参 见

布迪厄的就职演说( )正如它的题目所显示的,是
一 次“ 关 于演 说 的演 说 ”。 面 对济 济 一堂 的 听众 ( 其中 包 括他 的
同 僚, 特 意遴 选 出来 的 外宾 以 及主 管 科学 的 官员 ) ,布 迪 厄以 一
种 除魔 的 敏锐 , 着手 分 析这 些 仪式 机 制, 指 出这 些 机制 “ 产生 了
一 种委 托 行为 , 通过 这 种委 托 行为 , 新的 大 师被 授 权用 一 种权 威
的 腔调 来 发言 , 而且 这 种机 制 将他 的 言辞 规 定为 从 适当 的 来源 发
布的 合法话语” ,引者自译)。
布迪厄的一些论述( )粗
略 地勾 划 了这 种 社会 分 析的 轮 廓。 布 迪厄 从 哲学 转 向社 会 科学 ,
一个关键性的因素是这一转向发生时的社会政治局势和军事局
势 :在 阿 尔及 利 亚独 立 战争 那 种惊 心 动魄 的 情境 下 ,一 切 都表 明
社 会学 和 人类 学 比起 抽 象玄 奥 、不 食 人间 烟 火的 哲 学争 论 ,能 向
他提 供一种政 治上更 为有效, 伦理上更 为切合 的思想天 职(

克劳斯 )是颇具克里斯马魅力的奥地利剧作家、诗
人、散文作家和讽刺作家。他毕其一生来揭示和谴责知识分子
( 特别 是 记者 ) 与当 权 的政 治 经济 当 局之 间 的妥 协 。他 是 颇有 影
响的维也纳评论杂志《火炬》 )的 创办 人, 而且 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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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 年的时间里 ,在很大程度上,他是这本杂志的唯一作者。在
这 本杂 志 中, 他 坚持 不 懈地 揭 露正 在 浮现 的 文化 生 产职 业 化过 程
所 导致 的 控制 机 制和 监 督机 制 ,毫 不 留情 地 使用 各 种挑 衅 的技 巧
(文字“审判”、假造的请愿书、人身攻击等等)来揭露和斥责知
识 分子 的 机会 主 义以 及 他所 谓 的“ 新 闻盗 匪 ”, 在 这方 面 他独 树
一帜。[波拉克( 对“知识分子在行动中运用的社会
学 ”进 行 了社 会 学的 分 析, 提 出克 劳 斯和 布 迪厄 在 知识 分 子场 域
中彼此的立场之间有一些共通之处]。蒂姆斯的专著(
为 生活 在 哈布 斯 堡王 朝 时代 维 也纳 的 克劳 斯 ,勾 划 了一 幅
维 妙维 肖 的生 平 和思 想 的肖 像 。有 关 克劳 斯 的文 章 和格 言 ,参 见

布迪厄在这篇前言的结尾( )承认“分析大
学 制度 的 社会 学 多少 有 些独 特 ,这 种 社会 学 之所 以 在我 的 著作 中
占 有特 殊 的地 位 ,无 疑 是因 为 我感 到 有必 要 借此 获 得某 种 特殊 的
力量 ,以 便 用 一种 理性 的方 式来 把握 一个 ‘献 身者 所 感受 到的
失望 在 他眼 里 , 他所 奉 为 圭臬 、 为 之献 身 的 那些 真 理 和价 值
被人弃若敝履并行将湮灭 而不是在一种自我毁灭的怨恨感中
寻求庇护、求得解脱”(英译文有改动)。我在另外一篇文章
)中曾经指出,《学术人)归根结底是一个导引,
意在提请知识分子用集体性的方式对自身进行社会学的说明。
(实践的逻辑)的前言是一篇篇幅很长的社会分析性导言,在它的
结尾,布迪厄这样写到:“根据个人轶事进行的肆意反驳,拒绝进行
科 学的 对 象化 构 建, 只 能构 建 一个 虚 幻的 人 。社 会 学分 析 则与 这
种 做法 针 锋相 对 ,特 别 是当 它 把自 己 置于 探 究分 类 范畴 形 式的 人
类 学传 统 之中 时 ,就 更 是如 此 。社 会 学分 析 通过 将 那些 在 一贯 被
视 为主 观 性的 领 地中 出 没的 客 观性 构 建为 它 的研 究 对象 , 从而 使
一 种名 副 其实 的 对自 我 的重 新 理解 成 为可 能 。我 们 所说 的 这些 主
观性的领地,诸如思维、感知和理解的社会范畴,正是所谓客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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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的所有表象背后的无思原则( 。社会学通过
迫 使我 们 发现 内 在性 中 的外 在 性, 揭 示出 稀 有罕 见 事物 的 幻觉 背
后 隐藏 的 司空 见 惯的 机 制, 从 独一 无 二的 事 例中 发 掘出 人 所共 有
的 过程 , 这样 就 不仅 在 效果 上 否定 了 所有 自 恋式 唯 我主 义 的招 摇
撞骗,而且向我们提供了也许是唯一可行的手段,使我们不屈从于
世界的力量,而是竭尽全力地构建某种类似主体的东西,哪 怕只是
通过意识到社会决定因素才能实现这样的努力”

英译文有改动)

第 336 页
第 337 页

第三部分  反思社会学的实践
(巴黎研讨班)

皮埃尔 布迪厄

我打心底里愿意将笛卡尔的规则比作那种
记不清具体操作的化学家的格言:从事你必须
从事的工作,遵循你必须遵循的步骤,然后你就
会如愿以偿,得到想要的东西。除了真正显著
的因素什么都不要考虑(也就是说,只考虑你不
得不考虑的因素);将课题划分为需要加以划分
的部分(即做你必须做的事情);循序渐进地从
事研 究
(遵循 你必须 遵循的步 骤)
;举证完备
(也
就是说,提供你必须提供的举证)。这正像有人
一本正经地教给我们应当求善避恶一样。所有
第 338 页

这些肯定是再合适不过了,除非你缺乏衡量好坏
的标准。

莱布尼茨《哲学论文集》

第一节  
传承一门手艺

今天,与往常不同的是,我想试着说明一下,通过这次研讨
班,我想在教学上达到什么目的 。下次我就想请每一位参加研
讨班的人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并用几句话告诉我们他正在研
究的课题。我主张大家不要为此作任何特别准备,只须非常随
意地谈一下就成了。我所希望听到的,不是什么正式的表述,也
就是说,不要提交一篇组织严密、证据充分的论文来,忧心忡忡,
担心受到批评,光想着怎样想方设法来摆脱它们(当然,在正式
的论文中,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我只想听你们用简单朴实的语
言,开诚布公地谈谈你们所做的工作,碰到的困难,发现的问题,
等等。没有什么东西比困难更普遍、更能被普遍化了。我们每
个人,当发现以往被我们归之为自己本身的愚鲁或无能的许多
困难原来是大家所共同碰到的难题的时候,总会觉得大大地松
了一口气;而我也许会提出一些建议,表面上看好像就事论事,
其实每个人都会从中获益。
我想先在这儿顺便提一下,我希望在我的启发下,你们能够
第 339 页

养成许多性情倾向,其中包括这样一种素质,它使你们把研究工
作看作是一项理性的努力,而不是某种充满神奇色彩的求索:这
里,你虽可以用些华美磅礴的词藻充实自己的语言而增强自己
的自信,但你也会同时因此而增添几分担忧或困扰。我说的这
种现实主义立场,就是想让你从开始自主地进行你的研究时起,
就努力寻求对自己资源的最佳配置,尽可能地扩大投入的产出
(当 然,
这 种现实主义 立场并不意 味着看破红 尘,
愤世 嫉俗)
。我
知道,用这种方式来进行科学研究,多少是除魔后的结果,还有
进一步除魔的作用;而我也冒了一定的风险,损害了许多研究者
乐于维护的自身形象。不过,要想避免自己遭受远为严酷的失
望,这也许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途径。有些学者长年累月地陷
于自我神化的状态里,把自己看成一个前无古人的探索者,殚精
竭虑,以使自己符合那种神化后的光辉形象,而不是踏踏实实地
履行本职工作。这样的人,一旦从高处摔下来,走下神坛,等待
他们的,就将是那远为残酷的失落感。
研究报告在各个方面都迥然不同于那种陈列展览,那种企
图卖弄一番、让别人五体投地的自我炫耀 ,
而是一种袒露自
己、甘当风险的陈述。(我会毫不犹豫地突然让你们发言,让你
们在毫无预见和准备的情况下开口,以保证解除你们的自我戒
备,使你们乐于使用的各种自我表现策略发挥不了作用。)我敢
肯定,你们越是敞开胸怀,就越可能从讨论中获益,就能得到更
多富有启发的、善意的批评与建议。要想克服我们的缺陷以及
许多时候实际上是这些缺陷的根源的恐惧惊慌,最有效的办法
就是能够和大家一起微笑着面对它们,探讨它们。你们很快就
会发现,这样的场面会经常出现在我们的研讨班上……
我会时不时地给你们讲讲我现在正在作的研究 可能下
第 340 页

次就会说。你们一般所接触到的是完成状态的研究工作,而到
时候你们就会看到,我们正在从事的研究还是疑云重重,一团乱
麻,你们可以叫它作“进行”状态的研究工作。学术人乐于欣赏
成品,就像因循守旧的学院派
( )
画家,
总想 在自 己的 作
品里,使任何一点笔触,各种反复的润色,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发现有些画家,其中就有马奈的老师库蒂尔( ,
他留
下了大量素描,风格酷似旨在反对学院派绘画的印象派画风,但
他和其他一些画家经常在对画稿作最后修饰时,屈从于完美精
细的标准,这样的表现方式正是学院派的审美观念,在某种意义
上,
这些人 自己“破坏”了他们的作品。
我发现这种现 象之后,

时感到非常气恼。 我将努力展现我们这项研究工作进展中的
困惑,然而这种困惑纷乱却孕育着成果。当然有许多限制,因为
我清楚地意识到,出于某些明显的社会原因,我不能像你们那样
有权理直气壮地宣称自己还很困惑,而你们也不大会像我针对
你们的那样,乐意把这种权利授给我,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些情
况都是很自然的现象。(不过我又得提醒一句,所谓自然,只是
就那种暗含的教育理念来说的。它要求我们根据课堂上讲授内
容的数量和简明清晰的程度,来评估一堂课的价值,评估它的教
学成果。这样的理念当然有待质疑。)
咱们这样的研讨班,作用之一就在于给你们一个机会,看看
研究工作实际上是怎么开展的。在最终的报告里,你们不会得
到所有挫折、歧途和反复的完整记录,这些都被删除了,但事实
证明,没有这些就不可能得出最终的报告。在“高速摄影所拍摄
的照片”中,你们会对“实验室”里不为人知的研究过程有所了
解。
或 者,
说得 更谦 逊 一些,
不是“实验 室 ”
,而是“工作 室 ”
,是手
工匠人或十五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们的那种工作室,也就
第 341 页

是说它有着各种各样的错误,
起步不当,
摇摆不定,
陷入困境,

倒重来,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研究者们尽管各自工作的进展程
度不一,但都会把自己力图建构的对象摆出来,接受其他所有人
的质疑与批评。这些人的行动方式,用传统行话来说 ,
就像这
行当里的老同事、老伙计,他们会各尽所能,把他们通过过去所
有的尝试和失败教训而逐渐积累起来的集体性经验贡献出来。
在我看来,社会科学里登峰造极的艺术便是能在十分简明
的经验对象里考虑具有高度“理论性”的关键问题,而这样的经
验对象,
表面上看来,
即使不说是微不足道、
贻笑大方,
也总是给
人一种太过鄙俗的印象。社会科学家们太容易相信,某个对象
在社会政治方面的重要意义本身就足以确保探讨它的论述也是
十分重要的。这一点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些最容易把自己
的地位和所研究对象的地位等同起来的社会学家(就像现在有
些研究国家或权力的人所作的那样),一般最不关心方法问题。
实际上,在研究中重要的是对象建构过程的严格性。当一种思
维方式能够把在社会上不引人注目的对象建构成科学对象(就
如戈夫曼探讨面对面互动的细微场面),或者能从一个意想不到
的新奇角度重新审视某个在社会上备受瞩目的显赫话题时,它
的力量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后面这种转换视角的努力正是
我目前在努力尝试的:借助一种非常彻底的分析,切实考察证书
文凭
(有 关疾 病、
伤 残、
教育 程 度等 等)
的 实质 和作 用,
探 讨国 家
对合法的符号暴力手段的垄断的效应。就这点来说,今日的社
会学家正经历着一种突变( 。他们的处境酷
似当年的马奈或福楼拜,后者为了充分实现他们摸索创造出来
的新的现实建构方式,不得不将这种方式运用于新的对象上,而
这些对象在习惯上往往被排除在学院艺术领域之外,学院艺术
第 342 页

领域只关注那些被社会看作是有重要意义的人与事,这也可解
释他们为何被指为“现实主义”了。社会学家们可以坚定地确立
他们的福楼拜式座右铭:“好好地写写那些平庸无奇的世事人情
吧!”
我们必须学会如何将高度抽象的问题转化成实践上完全可
行的科学操作,我们将会看到,这一说法首先预设了我们平素所
说的
“理论”
和“经验研究”
彼此之间的某种别具一格的关系。

这种转化中,
像《社会学的技艺》

英译本 )
里所提出 的那些抽象规则戒律,

使能唤起我们的关注,使我们对问题有所留心,也不会有太大的
帮助。毫无疑问,这是因为除了依照某种指导,脚踏实地地进行
实践,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熟练地把握一种实践 所有科
学研究实践概莫能外 的根本原则,而那种指导可以作为参
考和反复检验的工具,可以通过在特定情境下,提出些直接适用
于手头具体研究案例的方案规则,来校正你的作法。
当然,当你们听了两个小时的讨论,尽说些什么音乐教学,
竞技体育的内在逻辑,政府资助的住宅建设市场是怎样形成的,
或是希腊神学的萌芽,你们很有可能会不知所措,怀疑自己是不
是在浪费时间,是不是会一无所获。从这次研讨班中,你们不会
干净利索地概括出诸如沟通行动、系统理论的内容,甚至得不到
场域及惯习的概念。关于现代数学和物理学里的结构观,关于
在哪些前提条件下可以在社会学里运用结构的思维方法, 年
前我曾正正规规地系统阐述过 (无疑这样更能
“给人留下深刻
印象”)
。如今二十年过 去了,
我想说的还是同一码事,
可方式却
不一样了,是要用一种实践可行的形式,也就是说,借助十分细
微的评论和基本的问题 事实上这些问题是这样基本,以致
第 343 页

于我们总是根本就想不起提出这些问题 以及每次研究都沉
浸在具体研究的各种细节之中的方式。我们这里所考虑的就是
监督推行一项研究,而只有当你跟着主管负责的研究者一起,实
实在在地从事一项研究 ,你才可以算作是这项研究的监督执行
人。实际从事一项研究就意味着你要参与问卷设计,阅读统计
表,
或者解释文 件资料,
有 必要的话,
也可以提 些假设,
诸 如此类
的工作,等等。很明显,在这样的状况下,你只能监督执行极少
数研究项目;而那些据称手头有一大批课题的家伙,其实并没有
做他们号称自己在做的事情。
既然所交流和沟通的内容在本质上包含一种做法(
,一种预先假定了特定认知类型的科学生产方式,一
套 观照
( )
和划分
( )
的原则,
那么,
重要的就是让
人们在实际操作中看看它是怎样表现的 ,观察一下这种科学惯
习(我们满可以这么命名它)面对实践中的各种选择 如某种
抽样类型、某份问卷、某项编码上举棋不定的困难之类 是如
何“反应”的,而不一定非得用正式的概念清晰无误地表述这些
东西;而且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么别的方法可以掌握这种惯习
了。
要传授一门技艺
( ,
一门工艺,
一门手艺,
或 者,
用涂
尔干
( )
的 话 来 说,
一 种 被 理 解 为“ 没 有 理 论
的 纯 粹实 践 ”
的 社会“艺 术 ”
,就 需 要一 种 特 殊的 教 学 方法,
完全
不同于适于教 授知识
( )的教学方式。在那些没有文字、
没有学校的社会里,我们能明显地发现有许多思维方式和行动
类型,经常还是些至关重要的东西,是以教授者和学习者间直接
的、长期稳定的接触为基础的,通过总体全面、实践可行的传递
方式,
从实践到实践地传递,
这些技艺被传承下来
(“照我的样子
第 344 页

做!
”)。
不过,
即使在 具有 正规 学校 体系的 社会 里,
甚 至在 这些
学校内部,传授知识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也仍然如此。 科学史
学者和科学哲学家,尤其是科学家自己经常注意到,他们技艺中
有很大一部分是完全通过实践习得的。 对于那些知识内容、

维方式与行动类型本身就不那么明确、规范的科学来说,无声的
教学显然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这样的教学方法在传授过程
中,既没有什么必要去解释清楚被传授的图式,也无须怎么明确
说明在传授过程中实际运用的图式。
社会学这门科学比起一般人所认为的,甚至比起社会学家
所认为的要发达得多。也许,衡量一个社会科学家在他的学科
领域里占据着怎样的位置,就是看他认为要跟上本学科的最新
进展必须掌握哪些东西,他在这方面的认识不失为一个不错的
尺度。随着你有关方法、技术、概念和理论等最新进展方面的知
识的增长,你也肯定会更加倾向于踏踏实实地把握你的科学能
力。
但 是,
社会 学是那 么不 规范,
那 么缺少 正规 化、
形式化,
因此
不能像在别的学科领域里那样,依靠思维的自我运作,或者依靠
已经取代了思维的自发机制〔依靠终极证据 (

莱布尼茨借助这种“令人眩目”
的符号“证据”
来反对
笛卡尔的“明证”说
( ,或者,依赖正确科学行为的准
则 这种准则被认为包括了所有构成了最规范的科学场域的
行为,
例 如,
方 法、
观察程序,
等 等。
所 以 说,
为了获得足够的实
践经验,必须从根本上依靠体现在身体层面上的惯习图式。
科学惯习是一种“造就人”的规则,是体现在身体层面上的
规则,或者更恰切地说,是一种科学的做法,它根据科学的规范
在实践中发挥作用,但并不明确意识到要把这些规范作为自己
的准则 :
正是这种科学上的
“游戏感” ,
使我们在
第 345 页

正确的时刻做我们所做的事,而无须系统阐发什么是不得不为
的事,更无须知道是哪些明确的规则使我们得以顺利地进行这
种实践。如此说来,一位力图传授科学惯习的社会学家,与一位
高级体育教练,而不是与巴黎大学的教授之间有着更多的共同
点。社会学家绝少通过根本原则和普遍概念表达自己的想法,
当然,他们可以像我在《社会学的技艺》里所作的那样阐述自己
的观点,但这样做的前提是他们要认识到不能仅限于此:从某种
意义上,最糟糕的就是认识论成了社会交谈的主要谈资,成了长
篇大论 的主题,成了经验研究的替代物。社会学家的作法,往
往是借助各种实践性的建议,在这点上她非常像一位教练,维妙
维肖 地模仿 一个 动作
(“我要是 你,
我会 这样做 ……”)
,或者,

实施过程中“校正”
这些实践
(“我就不会问这个问题,
至少不会
以这种方式提出这个问题”
)。

第二节 
 从关系的角度来思考

当我们遇到对象构建的问题时,我们就会发现上一节所谈
的那些观念是千真万确的。这个问题无疑是研究的操作过程中
最至关重要的,不过也是被最彻底地忽视的方面,特别是在主流
传 统中,
这 种传 统 的核 心 是“理 论 ”与“方法 论 ”的对 立。
唯理 论
主义
“理论”
的范例
( ,
就这个词所具有的
“典型例证”

意义而言)是帕森斯的作品,帕森斯挑选了几位大师的作品〔涂
尔 干、
帕累 托、
韦 伯和 马 歇尔
( 而且,令人难以理
第 346 页

解的是,这个名单里没有包括马克思 ,只孤立地考虑这些作品
中的“理论”向度,
甚至更准确地说,
只强调教学的向度,
然后进
行纯粹的理论编纂(也就是完全不涉及任何应用),结果形成的
是一个概念的大熔炉。 在我们的时代,这方面的范例则是亚
历山大的
“新功能主义”
。 这种折衷式的分类汇编既然源出于
某种教学的必要性,所以对于教学是颇为有益的,但除此之外毫
无用处。而与这种唯理论主义的理论相对,另一方面则有拉扎
斯菲尔德的那种所谓“方法论”。这种“方法论”既与认识论无
干,又不涉及科学理论,只限于感觉的归类罗列。这里我说的认
识论,应被理解为旨在揭示科学实践的图式的反思,这种图式既
可以通过实践的失败,也可以通过实践的成功来获知。帕森斯
和拉扎斯菲尔德所形成的对偶(其间是默顿和他的“中层”理
论)
,已经成为一种在社会上非常强有力的“科学”顽固势力,

股势力在战后三十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主宰了整个世界的社
会学。 在
“理论”
和“方法论”
之间的划分对立是作为一种认识
论对立确立的;事实上,这种认识论对立是某个特定时期里科学
劳动的社会分工(表现为教授和应用研究机构的职员之间的对
立)
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坚信,必须全盘抛弃这种将科学活动
划分为两个相互分离的部分的做法,我也同样坚信,人们不能只
凭将两种抽象过程结合在一起,就可以回到具体问题上。
实际上,
在对象构建的过程中,
最具“经验性的”
技术选择也
不能脱离最具“理论性的”选择。只有作为一种确定的对象构建
过程的一部分,诸如此类的抽样方法、资料搜集和分析的技术等
才成为必不可少的操作。更准确地说,只有将所有经验材料都
看作从一套理论预设推演出来的假设整体中的一部分,它们才
能作为一种证明
( 或者像英美学者所说的一种证据
第 347 页

来发挥作用。在我们现在从事研究时,经常
把什么是证据这一问题视为不证自明,这是由于我们信任和接
受了一种文化惯例( ,而这种惯例大多是 通过
学校教育强加和灌输给我们的(在美国大学里所讲授的广为人
知的“方法论”
课程)
。对这种“证据”
所形成的拜物教,
有时会使
一个人仅仅因为一些经验研究没有将有关“证据”的那个定义视
为不证自明而拒绝这些研究。每个研究者,只将世界所呈现出
来的一小部分经验材料赋予证据的地位,但在文化惯例的影响
下,他们并不是将自身的问题域所引发的那部分材料当作“证
据”,而是将他们身在其中的教学传统所恩准和保证的那部分材
料视为
“证据”
,而且在过多的时候,
只是单凭这一传统来确定何
为“证据”

当整个学派或研究传统都只是围绕一种资料搜集和分析的
技术来发展自身时,上述分析所指出的问题就毕露无遗了。例
如,今日的某些常人方法学家除了谈话分析以外对其他方法概
不承认,而这里的谈话分析也被化约成只剩下对文本的评注,而
完全忽视了那些可以被称为“当地生活” ,
传统 上
一直称之为
“情境 的有关行动者所处的直接语境的材料,更不
用说那些能使他们将这一情境放在社会结构中考察的材料了。
这些“材 料”
,往 往被
(错)
当成 是具体 现象本 身,
其实,
它们 都是
一种艰难的抽象过程的产物 既然所有的材料都是构建的产
物,
所以情况总是如此 然而在我们现在所考察的这种情况
中,却未将这种抽象过程看作是抽象的。 因此,
我们随处可以
发现唯我独尊的偏执狂,有人耽溺于对数 线性 模型分析


有人 则执 迷 于话 语分 析、
参与 观 察,
开放 式
或深度访谈,或人类文化学的描述。刻板地固守某种搜集材料
第 348 页

的方法,
足以确定一个人的“学派”
成员资格,
例如,
只要是崇拜
参与式观察的学者,就可以认定是符号互动论者,对谈话分析满
腔热忱的学者,那就是个常人方法学家,地位获得的研究者的标
志则是对路径分析( )的系统运用,等等。而事实
上,如果将话语分析与人类学的描述揉合在一起,这就是一个令
人鼓舞的突破,而且是对方法论一神论的勇敢挑战!同样,面对
统计分析的各种技术,不论是多元回归(
路径分析,网络分析,还是因素分析或事件史分析(
,我们也需要一种类似的批判。在这里,我们会又
一次发现,除了少数的例外,一神论也一统天下。 但 即使是 最
初步的社会学的社会学也可以告诉我们,方法论上的谴责,常常
只不过是一种掩人耳目的方式,把那些不得不作的事情装作出
于深思考虑的结果,亦即假装没有意识到(也就是故意忽视)他
们实际上出于无知和盲目所忽视的方面。
与此同时,我们还要去分析展现材料的修辞手法。当这种
手法转变成为一种炫耀卖弄的材料铺排时,它一般是被用来掩
盖对象构建过程中的一些基本错误。相反,假设按照那种只知
不加掩饰地炫耀材料的标准来看,如果我们采取一种严格而富
有效率的方式来展示最切中要害的结果,就经常会引起那些科
学报告
(同时就“ ”这个词的双重涵义而言①)的盲目崇
拜者的先验怀疑,他们怀疑这是否算得上是“证据”。可怜的科

① ”一 词 兼 有“ 科 学 报 告 ”和“ 礼 仪 ”之 义 。 译注
第 349 页

学!科学,科学,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 ……要把 我们上述


的所有批评转化为一种建设性的忠告,我只能指出,我们必须谨
防各种宗派主义的相互贬斥,在对某种方法或学派进行过分排
他性的信念表白时,总是隐藏着这类倾向。不论何种情况,在对
象已经确定,材料搜集的实践条件既定的场合,我们都必须竭尽
全力,调动所有的技术,只要它们与我们研究的问题相关并且可
以在实践中加以利用,就兼容并包,为我所用。举例来说,人们
可以利用对应因素分析来进行话语分析,最近,我在研究法国建
造单门独户的住宅行业中的几个公司的广告策略(

时,就 采用了这一 方法;
或者也可 以像在《 区隔》
中那样,将最标准的统计分析与一套深度访谈或人
类文化学的观察结合起来。总之 。对于我们来说,社会研究是
那么关系重大,那么艰巨繁难,以致于我们绝不能原谅自己错将
科学的刻 板
( 它是知性和创造的死对头和毁灭者
和科学的严格
( )混为一谈,从而使我们不能充分利用
我们 学科
(以 及人 类学、
经 济学、
历 史学等 姊妹 学科 )
的 思想 传统
中的全副装备里的某些资源。在这些问题上,我禁不住想提出
唯一一条 适用的规则“
:不许禁止 ” ,
或 者 是:
提防方法论的看
家犬!无庸讳言,我在这里所倡导的绝对自由(在我看来,这一
自由的涵义是十分明确的,而且,我须赶快补上一句,这种自由
与那种相对主义认识论的自由放任毫无共通之处,尽管后者在

法 国大 革命 雅各 宾专 政时 期 ,著 名的 罗兰 夫人 (
)在登上断头台之前,曾留下一句振聋发聩
的 名 言“
:自 由 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此处,布迪厄是
套用罗兰夫人的这句话。 译注
第 350 页

许多地方还是那么时髦)是伴之以极度的警醒的,这种警醒使我
们在运用各种分析技术时,必须考虑它们的条件,并确保它们适
合我们手头所研究的问题。我经常情不自禁地想到,我们的那
些方法论
“警察”
,在运用他们狂热崇拜的那些方法时,
实际上是
极不严格的,甚至是马马虎虎的。
也许,我们在这里将要探讨的问题,对你来说似乎是无关紧
要 的。
不 过,
首 先,
一个对象的构建 至少就我个人的研究经
验而言 并不是通过某种开创性的理论行为就能一劳永逸地
予以解决的问题。决定构建对象工作的观察和分析的方案,并
不是一幅机械师手中那样的预先勾划好的蓝图。相反,它是一
项费时耗神、艰苦细致的工作,只能通过一系列细小的矫正和修
补一点一滴地完成,促成这些矫正和修补的,正是所谓“技艺”,
即什么时候该干什么的
“诀窍”
,也就是说,
激发它们的是一套实
践原则,在这套原则的指引下,我们所进行的选择,既与微妙的
细节有关,也具有全局性的决定意义。因此,有些人依据某种冠
冕堂皇却并不现实的研究观念,也许会惊讶地发现:我们居然要
如此不厌其烦地来讨论那些表面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细节问题,
比如,研究者是不是应该向被研究者表明自己的社会学家身份,
还是加以掩饰,采用某种不那么令人感到威胁的身份(比如人类
文化学者或历史学家)
,或者索性彻底隐瞒身份;
再比如,
是在以
统计分析为目的的调查手段中包含这样一些问题呢,还是把这
些问题留给与有限数目的被访者进行的面对面深度访谈更合适
些?诸如此类的问题,不一而足。
研究程序涉及了特有的社会向度(如何确定老实可靠且富
有洞见的被访谈者 如何将自己介绍给他们,如何向他们描述你
研究的意图,
以及更笼统地说,
如何“进入”
你所研究的世界)
,这
第 351 页

些方面度绝非无关紧要。对这些研究程序细节始终保持关注,
当会使你保持警惕,不至于陷入概念和“理论”的拜物教。这种
拜物教,
来自于将“理论”工具 惯 习、
场 域、
资本等 看作
自在和自为的存在,而不是运用这些工具并使它们发挥作用。
因此,场域的观念乃是一种概念手段,浓缩地表现了构建对象的
方式,这种构建方式可以用来指导研究中所有的实践选择,或确
定它们的方向 。它的作用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唤起记忆的记号
(法语是 ,
英语是 :
它告诉我,
我必须
在研究的每一个阶段都确信,我所构建的对象并未陷入赋予它
最独特性质的关系网络而不能从中凸显出来。场域的观念提醒
我们,只要一涉及方法,第一条必须考虑的准则就是要求我们利
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想方设法抗拒我们骨子里那种用实体
主义的方式来思考社会世界的基本倾向。正像卡西尔在《实体
与功能》 )中所说的:必须从关系的角度来思考。
毕竟,
在某种意义上,
从那些
“触手可及的”
现实 诸如集团或
个人 着手,要比从关系的角度着手容易一些。例如,分析社
会分化,像实在论的阶级概念那样,考虑那些根据人群界定的集
团,乃至考虑这些集团之间的对抗,比起考虑某种关系空间要容
易 得 多 。 通常的研究对象是这样一些现实情况:这些情况在
某种意义上突出醒目,在那里不断造成麻烦,例如“芝加哥黑人
贫民窟里依靠福利补助度日的少女母亲”这样的案例。大多数
情况下,社会秩序问题和归化
( )问题都会被研究
者选为研究对象,这些问题是由或多或少武断地界定的各种人
群造成的,这些人群则是通过将某一初始范畴予以进一步划分
的 产 物,
而 初始 范 畴 本 身 又 是社 会 预 先 构 建 的“
:老 人”
“,年 轻
人”

,外来 移民”

,半专 业人士”或“贫困人 口”等等“
。维勒 班西
第 352 页

区住宅规划中的青年”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在所有这样的
情况中,
科学应当优先处理的,
首当其冲、
至关重要的问题,
就是
将社会上预先构建的对象的社会构建过程本身当作研究的对
象。这正是真正的科学断裂的关键所在。
不过,
要想避免实在论的思考方式,
仅仅采用
“宏大理论”

那些“大话”是不够的。就拿权力问题来说,有些人会从实体主
义和实在论的角度提出问题,探问权力存在的位置(这和某些文
化人类学家的情况一样,他们误入歧途,漫无边际地寻觅“文化
的所在 地”)
;另外一些人 会询问权 力从哪里 来,
是 从上到下,

是自下 而上
(“谁 在统治 ?
”),
这又颇为类 似那些社 会语言学者,
这些学者终日为语言的变迁来自何处而困惑不解,是发韧于小
资产阶级,还是肇始于资产阶级,等等。 我谈论“权力场域”而
非统治阶级,正是为了与这种实体主义的思维方式(统治阶级就
是一个实在论的概念,它指的是一个实在的人群,他们持有一种
我们称之为权力的有形实体)相决裂,而不是欣喜若狂地在理论
的旧瓶上贴一个新标签,实际上却换汤不换药。我用权力场域
来指社会位置之间存在的力量关系,这种社会位置确保它们的
占有者握有一定量的社会力量或资本,以便使他们能够跻身于
对权力垄断的争夺之中,而在权力垄断方面的争夺中,对合法权
力形式的界定权的争夺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向度(这里,我特别想
到 世纪晚期“艺术家”
和“市民”
之间的对抗)

必须指出,从关系的角度来进行分析,一个主要困难在于,
大多数时候,只能从个人或具体制度之间各种性质的分布来把
握社会空间,因为可获得的资料都是与个人或机构联系在一起
的。因此,要把握法国经济权力的子场域及其再生产的社会和
经济条件,你除了访谈法国名列前茅的二百家大公司的总经理
第 353 页

外,别无选择(
。不过,当你这么做时,必须每时每刻都要谨
防向未经科学构建的社会单位( )的“ 现 实 ”倒 退 。要
想防止这一点,我建议你们使用这种非常简便的对象构建工具:
有关一组行动者或制度机构的相关性质的列联表(
。比如说,如果我的任务是分析不同的搏击类体育项目
〔摔跤、
柔道、
合气道
( 、
拳击等〕,
或者不同的高等教育的
制度机构,或者不同的巴黎报纸,我将会把这里的每一种制度机
构放在列联表的横行,将我所发现的用来说明这些机构的性质
所必不可少的每一个特征,都放在列联表的纵列上;这将迫使根
据是否存在这一特征,来对所有其他的制度结构进行探究。这
一工作可以在最初确定材料的归纳阶段中进行。然后,我会剔
除冗赘现象,删去在结构或作用上相等价的特征标志,以保留那
些能够区分不同机构、因此在分析上是相关的特征标志,而且实
际上也只有这些标志才有价值。这种非常简单的工具的价值很
大,它会迫使你从关系的角度来思考所研究的社会单位和它们
的性质特征,
这些性质可以用存在、
不存在
(是/否)
,或等级序列
的方 式
( ,
或 来 确 定。
只有在这种构建工作 通过尝试纠正的试错法来完成,
而非一蹴而就 上面投入精力,
花费心血,
人们才能逐渐构建
出社会空间。这些社会空间,虽然只能通过高度抽象的客观关
系来显示自身,而且我们既不能触及到它们,也无法“指出它
们”,但它们仍构成了社会世界的整个现实。这里,我希望你们
参考一下我最近出版的一本论述“名牌高校” 的 专 著(
。在这本书中,有一个按时间编排的高度浓缩的大
事记,
记录了一套历经大约 年的研究方案中的重要事件。通
第 354 页

过这个大事记,我描述了自己如何从一篇专题文章开始,发展演
变,形成一个真正构建的科学对象,在这本书中,这个科学对象
就是学术体制的场域,在法国它被赋予了再生产权力场域的重
任。根据定义,我这里处理的是一个与我有切实利害(
的对象,而同时我又无法清晰地知晓这一“利害”的可证实的原
则是什么。由于这一点,就更加难以避免陷入那些社会预先构
建的对象的陷阱。
也许,
举例来说,
这一“利害”正在于我是巴黎
高等师范的毕业生。 如果把高等师范学校体察为已经祛除了
神秘因素、并且能够帮助我们进一步破除其他事物神秘性的力
量,那我对这所学校所具有的亲身感受就更加有害了,它往往会
产生一整套极为幼稚天真的问题,但每一个“高师学生”都会觉
得这些问题饶有兴味,因为对于那些对自己的学校、同时也就是
对自身感到好奇的
“高师学生”
来说,
这些问题会不假思索地
“涌
上心头”:例如,学校入学考试的成绩高低是否对决定学生的学
科选择有所影响?决定他们是选择数学、物理,还是文学和各种
人文学科〔 ,如哲学
( 、语言学
( )等
译注〕(
?事实上,
自发式的问题框架 某种不可低估的、
自恋式的自我吹嘘手段往往会乘隙而入 一般要比我在这里
所提出的问题幼稚天真得多。过去 年里出版的那些以某一
所名牌高校为考察对象的著作,卷帙浩繁,林林总总,往往自称
是科学的,
而你们去看看,
就知道它们究竟如何。
)通过考虑这些
问题,一个人最终可以写出一本大部头的著作,其中塞满了事
实,每一项事实看起来都是绝对科学的;尽管这样,这本书仍可
能没有抓到问题的根本。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相信,如果说巴
黎高等师范学校(对于这所学校,我也许在情感上存在千丝万
缕、割舍不去的关联,它们不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都是我以
第 355 页

往投入的产物)在现实中只是客观关系空间中的一个点(这个点
在结构中的“权重”
还尚待确定)
,或者更准确地说,
如果这一制
度机构的真相存在于敌对和竞争的关系网络之中,而这个关系
网络又和法国高等教育的一整套制度联系在一起,并且后者又
将这一关系网络本身与权力场域中的一整套位置(恰恰是我们
研究的这些学校,赋予了人们到达这些位置的途径)联系起来,
那么那本篇幅可观、塞满事实的著作,由于只关注一些凭借个人
的自发性经验提出的幼稚问题,而未能触及社会空间这个关键
方面,就势必只会让我们觉得隔靴搔痒,无关要害了。如果现实
的的确就是关系的,那么我很可能对一个自认为了如指掌的制
度却一无所知,因为抛开它与整体的关系,我们就根本无法把握
它。
无论什么时候,一个学者也无法避开研究策略的问题,在我
们讨论研究方案时,我们会屡次三番地遇到这些问题。在这方
面,首先可以提出如下这一问题:是先对被如此这般构建的对象
的所有相关因素所构成的总体进行广泛的研究呢,还是对尚缺
乏理论根据的那种理论集合体的某个有限局部进行细致深入的
研究?究竟哪一种策略更好?最为社会所称许(一般是在一种
幼稚的关于精确性和“严肃性”的实证主义观念的名义下)的选
择,显然是对第二种策略的选择,就像论文的指导者经常说的那
样“
,对 一 个 十 分 精 确、
界限分明的对象进行研究”

。这 些 典 型
的小资产阶级美德,
诸如“谨小慎微“
”严肃认真“
”诚恳老实”
,对
于经营小本生意或者充当中层官僚是颇为适合的,而在这里摇
身一变,
成了“科学方法”
;而且,
作为一种社会巫术的典型效果,
一种受到社会赞许、但却是子虚乌有的存在 “ 社 区 研 究 ”或
组织方面的专题分析 竟能够成为受人敬重的科学存在。我
第 356 页

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展示这些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在实践中,我们将会看到,场域的边界问题一再出现。表面
上,它是一种实证主义问题,人们可以给它一套理论的回答(一
个行动者或一个机构之所以属于一个场域,只是因为行动者或
制度在其中产生了效果,并承受了其中的效果)。结果,你就几
乎总是要面对这样一种非此即彼的选择,即是对一个实践上可
以把握的对象局部进行细致深入的研究,还是对真正的对象进
行广泛的研究。而实际上,你往往会从一个空间中把你所研究
的对 象
(例 如,
一 所特定 的精英学 校)
孤 立出来。
如果 这样,
那么
你就必须努力勾划出这个对象所在的空间来,如果缺乏更好的
信息,就不惜使用二手材料,也要对这个空间有大致的了解。从
这种了解中,你会获得许多科学裨益。这些裨益在于:通过了解
你的研究的性质,了解现实(你所研究的局部就是从中抽象出来
的)包含了哪些关系,你至少可以勾划出形塑这个空间的结构的
各种主要力量线,而正是这个空间的制约力量影响着你所考察
的那个点(这种勾划方式,颇为类似于 世纪建筑师对建筑物
的整体所勾划的令人惊叹不已的炭笔速写,对于建筑物内部的
那些他们力图描绘的部分,他们在速写上用细致的笔触一一予
以勾 定。
)这样,
你就 不会误入 歧途,
在所研 究的局部 中寻求
(和
“发现”
)那些在现实中外在于这一局部的机制或原则,
因为这些
机制或原则在现实中都存在于这一局部与其他对象之间的关系
之中。
要构建一个科学对象,还要求你对“事实”采取一种积极而
系统的态度。要与经验主义的被动性决裂(后者只知道接受常
识中未经科学构建的
“事实”
),而又不堕入宏大
“理论化”
的空洞
话语,这些并不要求你提出宏大、空洞的理论构建,而是要求你
第 357 页

抱着建立一个模型(这一模型并不需要用数学或抽象的形式来
证明它的严格性)的宗旨来处理非常具体的经验个案。你要用
特定的方式将相关的材料联系起来,使这些材料能够作为一种
自我推进的研究方案来发挥作用,这一研究方案可以产生易于
给出系统性答案的系统性问题。总之,要产生一个连贯统一的
关系系统,这个系统可以被作为系统来加以检验。我们所面临
的挑战就在于以系统的方式来探寻特定的个案,而方法就像巴
什拉
(  所说的,把它构建为“所有可能情况的一
个特例”,从而从中抽取一般性或恒定性的特征,而这些特征只
能通过这种探寻方式才有可能被揭示出来(如果说在历史学家
的著作中经常缺乏这种意图的话,那无疑是因为对历史学家任
务的界定 它包含在 社会对历史学科的界定之中 不仅与
社会学家的主旨比起来,不那么野心勃勃、自命不凡,而且在这
一点上也不那么苛刻。)
类推的推理方式,往往基于一种对结构对应关系的合乎情
理的直觉(本身又建立在对场域某些恒定性法则的知识的基础
上)。它是一种强有力的对象构建工具。正是这种推理方式,使
你得以全身心地投入手头正在研究的个案的特殊性之中,并借
此实现一般化
( )的意图,而不会像经验主义的唯
特殊论
( )
那 样,
沉浸其中,
不 能 自 拔;
而且
这种推理方式还进一步使你认识到,这种一般化的意图正是科
学本身。但在这里,一般化的过程不是通过以无关宏旨的人为
方式应用那些空洞的形式概念构建来实现的,而是通过对特定
个案的特殊性思维方式(而且正是这种思维方式,将人们的思维
方式构成了实际存在的那种样式)来实现的。从逻辑的角度看,
这种思维方式就体现在比较方法中,并通过比较方法来实现自
第 358 页

身。比较方法可以让你从关系的角度来思考一个特定个案,而
基于不同场域之间存在的结构对应关系(例如,通过教授/知识
分子关系与主教/神学家关系之间的结构对应,可以体现出学术
权力场域和宗教权力场域之间的结构对应关系),或同一场域的
不同状态之间的结构对应关系(例如,在中世纪和今天的宗教场
域间的结构对应关系 ,这一个案被构成为“所有可能情况的
一个特例”

如果这个研讨班会像我所设想的那样运作,它将会使大家
以一种社会实践的方式来认识我正在努力探索、完善的方法。
在这个研讨班上,你将会听到许多学者的讲座,他们对不同对象
进行研究,并始终受到同一些原则的引导而对他们自己提出质
疑,这样就会使我希望传达的那种“做法”能 够在某种意义上以
实践的方式得以传达 通过将这种做法不断应用于不同的事
例,而无需同时明确地在理论上予以阐明。在听别人发言时,我
们每个人都会想到自己所从事的研究,这样,就创造了一个迫使
每个人都参与其中的制度化的比较情境(和伦理学一样,只有当
这种方法深深地体现在一个社会世界的机制中,它才能发挥作
用),使人们既能以特殊的方式来处理自己的对象,把它视为一
个特殊事例(这一点,与社会科学中一个最常见的谬误 将特
殊事例普遍化 正相反)
;又可以通过应用一般性的问题,

这一事例予以一般化,从中发现隐藏在独特性表象背后的恒定
特性;这两个方面可以并行不悖,相得益彰。[这种思维方式最
直接的效果之一,就是防止我们采用一种不彻底的一般化方式
,由于这种一般化方式把未经科学分析的
天真说法或事实偷偷塞进了科学世界之中,所以它会导致我们
产生各种抽象的具体概念( 以前,
第 359 页

在我还是较多从事指导工作的负责人时,曾态度坚决地建议,研
究者至少应该同时研究两个对象,比如说历史学家,除了他们主
攻的研究方向(例如第二帝国时期的一家出版商)外,还应当研
究一个与之对应的当代对象(一家巴黎的出版社)。对现状的研
究,至少有助于迫使历史学家对他可能投射到过去的各种先入
之见予以客观化,并控制它们的影响。即使历史学家只是运用
当前的语汇来指认过去的实践,也仍然可能将他们的那些先入
之见夹带进去,
例如“艺术家”
之类的说法,
往往使我们忘记相应
的观念只是一个极为晚近的发明 (

第三节 
 彻底的质疑

要构建一种科学的对象,首当其冲的是要与常识划清界限,
也就是说,与那些被大家共同持有的见解划清界限,不管它是日
常生存状态里的老生常谈,还是一本正经的官方见解。这些常
识性东西往往嵌入在制度之中,从而既体现在社会组织的客观
性上,又反映在社会组织参与者的思想里。预先构建之物无所
不在。社会学家和别人没什么两样,都实实在在地受着这些预
先构建之物的重重包围。所以说,社会学家承担着一种特殊的
任务,他本人正 是他所要探知的对象 即社会世界 的产
物,
因此,
他针对这个对象所提出的问题,
所使用的概念,
完全有
可能正是这对象本身的产物。(这尤其体现在他用来探知对象
第 360 页

的分类观念上,比如职业名目这样的日常观念,或是由学科传统
传承下来的学术观念。)客观结构和主观结构相互契合,使这些
东西显得不言而喻、不证自明,免除了我们对它们的质疑。
社会学家是一种社会存在,因此她已经被社会化了, 社会世
界的结构已被她内在化了,这样她在这社会世界里就会有“如鱼
得水”的自在感觉。在这些事实中包含了许多内在的预设,要想
把所有这些预设都置入括号,使其失去效力,就必须进行上述那
种彻底的质疑 。那么,社会学家又怎么才能在实践中进行这种
彻底的质疑呢?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对象建构过程中,社会学家
表面上是主人,但实际上社会世界通过她,通过这些自然而然的
操作(甚至连社会学家自己都没自觉意识到)介入了这种对象建
构过程。那么,我们的社会学家在对象建构过程中,又该怎样避
免 社 会 世 界 的 介 入 呢 ?像 实 证 主 义 一 派 中 的 极 端 经 验 主 义 那
样,不进行批判性的考察,就全盘接受提供给自己的概念〔比如
“ 获 致 ”与“ 先 赋 ”
“,
(专门 )
职业”

、行 动 者 ” “ 角 色 ”之
类〕,
这样做好像是没去建构什么,
但这仍然是在建构,
原因就在
于这样全盘接受等于是把某些已经建构的东西又重复了一遍,
从 而 也 是 对 它 们 的 认 可 。日 常 的 社 会 学 忽 略 了 对 自 己 操 作 过
程、思考工具的彻底质疑;在它看来,这种反思意向肯定像是种
哲学心态的残余,从而是前科学时代的“遗迹”。这样的社会学
完完全全地沉湎 于它声称要了解的对象之中,不能自拔。可它
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又怎么能真正把握这些对象呢?恰当地说,
科学实践要是不能自我质疑,也就无法了解自己实际上做了什
么。它陷入被它看作研究对象的客体里 ,或者干脆说被自己的
研究对象牵着鼻子走,就算揭示出对象的一点东西,也不是什么
真正客观对象化了的东西,因为其中掺杂着理解对象的原则本
第 361 页

身。
我们很容易发现,这种半吊子学术气的科学 ,
它的问题,
它的概念,
它的知识工具 都是从社会世界里搬来的;它时常把
作为前科学阶段的产物的事实、见解或制度忠实地记录下来,仅
仅看作各种资料,一种经验上被给予的事物,它独立于任何求知
行为和进行求知的科学。一句话,它在对自己茫然无知的情况
下,
记录自身……
现在让我们一点一点地来详细谈谈这些问题。社会科学总
喜欢从它所考察的社会世界里照搬一些好像是它向这个世界提
出的论题。任何时候的任何社会,都要精心提出一套被视为合
法的社会问题。这些问题是合法正当的,值得大家相互争辩、讨
论,有必要公之于众,成为公众关心的问题,有时官方还加以认
可,使之正规化,并在某种意义上,要由国家来加以保证。具体
来说,有些问题被交给官方授权的高级委员会加以考察;或者多
少更直接了当地交给社会学家自己,这样做的方式也有许多,比
如各种各样的科层命令,
科研项目,
资助规划,
合同,
授权,
赞助,
等等。 正规的官方社会科学所认可的纷繁多样的研究对象和
名目繁多的考察课题,不过都是些偷运进社会学大门的社会问
题,
比 如 说 贫 困、
越 轨、
青 年 问 题、
高 中 辍 学、
闲 暇、
酒后驾车等
等。社会学中那些主要的贴近现实的分支随时间推移而不断演
变,正像对此所做的分析所证实的那样,这些研究对象都只是随
着社会上或学者们对时势世事的自觉把握而起伏不定、左右摇
摆(要体会这些变化的实质及表现,我们可以看看主流社会学期
刊的栏目设置、各种研究团体的名目或是定期召开的世界社会
学大会各分会的主题,就可以一清二楚。) 这些问题只是社会
世界借以建构自己的表象的中介过程之一,社会学也罢,社会学
第 362 页

家也罢,都是被用来满足这个目的的手段而已。理由很充分:一
个人如果只是将其思想停留在无思的阶段,那么他等于甘居一
种工具的地位,为其所宣称要进行思考的那种东西服务。而这
一点,比起其他各种思想家来说,社会学家尤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么,我们又怎么努力与这种现象决裂呢?社会学家在读
报纸、看电视、甚至是研读她同事的成果的时候,无时不刻不受
到某种不为人知、潜移默化的劝服的影响。社会学家怎样才能
摆脱这种影响呢?保持自我警惕当然很重要,但光这样是远远
不够的。与常识决裂最有效的工具之一,就存在于各种问题、对
象和思维工具的社会演变史中,也就是说,是与对现实的社会构
建工作(牢固地树立在角色、文化和青年这样的日常观念里,或
是深深地扎根于各种分类体系里,成了不可动摇的神圣之物)的
历史紧密相连的。而这样的工作,可以在整个社会世界里展开,
也可以在某个专业化场域里施行,尤其是在社会科学的场域里
(这就会使我们从一个与现在完全不同的角度,确立教授社会科
学的社会演变史的宗旨 这样的历史绝大部分内容还有 待我
们去谱写。
)体现在《社会科学研究探索》上的大部分集体研究工
作,探讨的就是日常生存状态中最普通不过的对象的社会演变
史。对所有那些已经变得太平常、被人认为太理所当然,以致于
没有人会去注意的事情,我都要再去想一想是怎么回事,比如
说,法庭的布置与各人的站位,博物馆的空间安排,投票亭的设
置“
,工伤”的涵义“
,干部”又是什么意思,
二乘二的 列联表有什
么讲究,或者更简单的,像书写或打字的动作。 在这样的视角
下,历史重新焕发出生机活力,这不是出于文物搜集者的好古
癖,而是出于一种明确的意愿,想要搞清楚我们为什么要去理
解,我们又怎样去理解。
第 363 页

要想避免受到我们拿来当作研究对象的那些问题的主宰,
反过来成为它们的对象,就必须追溯这些问题的缘起,看看它们
是怎么一步一步地建构起来的。这一构建是集体性的工作。只
有通过集体性的工作 时常要 借助竞争和争夺 才使某个
论题成为合法的问题,得到人们的了解和认可,成为可以宣扬、
可以传播、可以公开讨论的、正规的官方问题。这里,你可以考
虑考虑勒努瓦所研究的“工伤事故”或“职业危险”问题

,想想尚帕涅详细考察的 “老年人”这一观念的历
史创生过程
( ,还可以看看更具普遍
性 的 东 西,
比 如 研 究 各 种“社 会 问 题 ”的 社 会 学,
像 研 究 家 庭、

异、犯罪、毒品、女性劳动力市场歧视等的社会学。在所有这些
例子里,我们都会发现,在日常的实证主义(每一个经验研究者
的第一反应偏向)看来理所当然的问题,都是些社会的产物,体
现在社会现实建构的集体性工作里,并通过这种集体性工作产
维持 下去。 在这样的集体性工作下,通过各种各样的
生出 来,
会 议、
委 员 会、
协 会、
联盟,
通 过 各 种 形 式 的 秘 密 会 议、
集 体 运 动、
示 威游 行、
请 愿签 名,
通过 形形 色 色的 要求、
商 议、
投 票支 持或 否
决,
通 过 名 目 繁 多 的项 目、
方 案、
决 议,
如 此 等 等,
不 管 是 什 么,

使得原先是、也本可以继续保持下去的私人性的、特殊的、独有
的问题,转变成某种社会问题,亦即某种可以公开讨论的公众话
题(想想堕胎问题或同性恋问题最后变成了什么) ,
甚至变成
了某种官方的正规问题 ,成了官方决策 、政令及法规的讨论对
象。
就这个问题而言,我们有必要来分析一下,政治场域

,尤其是科层场域,具有哪些特殊的作用 ?行政管
理的委派授权有着它独具一格的逻辑,正是通过这样的逻辑,科
第 364 页

层场域在“普遍性”社会问题的建构和神圣化的过程中,发挥了
决定性的作用。近来,我正在考察法国 年前后对个人建房
实行的公共补助政策逐步完善的过程。在这个案例中我所研究
的逻辑正是上面所说的这种独具一格的逻辑。 在一个既定的
社会世界里被当作理所当然的的问题,正是那些社会最有可能
分配给予物质资助和符号赞同的问题 ,
也是 那些最有可能受
到科学官僚机构的主管人、以及科研基金会、私营公司、政府机
构这样一些科学权威当局的赏识和欢迎 像我们在法语里所
说的,
投其所好
( 的问题。只要情况如此,那么和
所有其他社会行动者一样,社会学家所面临的问题域

就非常可能只是某种被强加的产物,
每当社会
学家出于自身考虑拾起这些问题,当作他们研究的对象,他就会
继续完成这种强加活动,支持这种强加行为,使这些问题被理所
当然地视为科学的社会问题,而实际上这些问题不过是社会政
治方面的时代精神的表现(比如说,在调查问卷里编入这些问
题,或者更有甚者,干脆以这些问题作为主线,围绕这些问题来
设计编排问卷)。(这也说明了为什么对于民意调查这种“没有
科学家的所谓科学”,总是得到一些人的大加赞赏,这些人拥有
各种手段,来委托进行此类调查,而一旦这种社会学的调查没有
满足他们的要求,或者没有听从他们的指示,他们就会翻脸,对
社会学横加指责,大肆挑剔。
我只想再补充一点,官方正规问题的生产工作,这些问题受
到国家的保障,从而被赋予了某种普遍性。几乎总能为今日的
所谓专家留有些余地。这样,事情可就更有点复杂了。我补充
这一点,是想让你们知道,社会学家面临着怎样的艰难 甚至
可说是令人绝望的 困境。在那些所谓的专家中,就有社会
第 365 页

学家,他们利用科学的权威,为官僚机关对问题的见解披上普遍
性、客观性、无私性的外衣。也就是说,任何一个名副其实的社
会学家,都必须开诚布公地将社会学和社会学家(也就是他自己
的同伴们)对官方正规问题的生产工作所发挥的作用当作自己
研究对象的一部分,哪怕这样做很可能给人一种无法忍受的倨
傲无礼的印象,或者,看起来像是背叛了社会学家的职业团结和
集团利益,但只有这样,他才有些机会成为主人,来主宰他针对
社会世界所提出的那些问题,从而成为名副其实的社会学家。
我们都很清楚,在社会科学里,认识论决裂时常也就是社会
决裂,是与某个群体的根本信念发生重大分歧,有时就是与一群
专 业 人 员 的 核 心 信 念 、与 以 学 者 共 识 (
为基础的一套共享的确定性观念发生根本分歧 。在社
会学里,一个人要实践彻底的质疑,几乎就等于想要成为一个不
法之徒。这一点,笛卡尔肯定有切身的感受。研究笛卡尔的评
论家们既惊奇又有些失望地发现,这位在知识领域里如此无所
畏惧地宣扬自己的思维方式的斗士,从来也不进而用它来讨论
政治(我们可以看看他怎样小心翼翼地谈论马基雅维利)。
现在我来谈谈社会学这门“职业” 用来谈论、
用来思考社
会世界的各种概念、词汇和方法。对于社会学家来说,语言这个
问题太具有戏剧性了,它实质上是个巨大的宝库,充满了各种已
经被视为自然而然的预先建构的观念 ,
它们不被人认为是预
先建构之物、而是被充当着无意识的建构工具。这里我可以举
职业分类为例,日常生活中通用的职业名目也罢,法国国立经济
与统计研究所
( )
制订的社会经济类别
(这是一种典型的
科层式概念化的结果 )这种官僚机构通用的标准也罢,或者
更为普遍的为社会学家所使用的那些分类体系(年龄组、青年、
第 366 页

老年,性别范畴等,我们知道这些东西摆脱不了社会任意性的影
响)也罢,情况都差不多。在社会学家使用那些分类体系时,他
们往往不假思索,因为它们是被整个社会所共享的社会理解范
畴 。 或者,就像我所说的“职业判断范畴”〔成套的形容词体
系,用来评价学生的论文或同事的优点(
的情况中那样,这些范畴都属于他们职业法团体系的一部
分(但归根到底,这并不排斥存在一种可能性,即这些范畴的基
础是结构之间的对应关系,也就是说,它们是建立在社会空间的
根本对立上,
比如珍稀/平常,
独特/普通之类的对立)

话说回来了,我认为还必须更进一步,不仅要探讨用来界定
工作类型的概念及职业分类体系,而且,还须思考职业
)这个概念本身或专门职业
( )
这个概念本
身意味着什么。“职业”概念是整个研究传统的基础,而且在方
法论上被某些人奉为圭臬。我清楚地意识到,许多人已经对“专
门职业”这个概念和它的一些衍生概念〔如职业精神
、专门职业化
( )
等〕提出了
严肃深刻的质疑 ,并取得了许多成果 。在这些人里最突出的有
拉尔森
( ,
柯林斯

,弗里德森
( ,阿博特

)等,他们都强调指出了专门职业领域里内在的冲突。
不过我想,虽然这些批评已经很彻底了,我们还是必须超越它
们,努力用场域概念来取代专门职业领域这个概念,就像我所作
的那样。
就像我们在类似的情况里总能看到的那样,专门职业这种
观念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完全倾向于中立,而且,对于帕森斯一团
乱麻似的理论,采用这一观念能有助于澄清一些问题,但正因为
第 367 页

如此,专门职业这种观念也就越发危险。用“专门职业”来谈论
真正的现实,往往会固守这一现实,固定地看待一群具有同样名
称的人
(比如说,
什么什么人都是
“律师”
);这些人都享有基本一
致的经济地位,而更重要的是,他们被组织成一些“职业协会”,
有着一套伦理准则,要进入这些集体还要遵循明确的规则。“专
门职业”是个普通人用的概念
( ,
没有经过批判考
察就被偷偷带进了科学语言之中,并因此将一整套社会无意识
引入了科学语言之中。“专门职业”的概念是一种社会产物,背
后是一种群体建构的历史性工作,是群体表象,以这一群体为研
究对象的所谓科学本身,就被暗中塞进了这种群体表象。正因
为这样,
这个“概念”
挺起作用,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简直是过于有
用了:
如果你接受这个“概念”
,用它来建构对象,
你会发现手头
的工商行指南、所开列的各种名录和传记、编纂的书目、各种信
息中心和资料库,都是根据“职业”团体分门别类形成的。而且,
只要你不是太笨,就会得到一笔基金资助,来按照这种概念去研
究它(比如,我们经常能看到有人研究有关律师之类的案例)。
职业范畴所指涉的现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现实的联系过
于紧密”,以致于不能是一种真实,因为它同时表达着某种心智
范畴和某种社会范畴,社会生产这种职业范畴的方式,就是忽略
或者说抹煞了各种差异和矛盾对立,有经济的、社会的、也有伦
理道德方面的。正是这些差异和矛盾对立,使“职业” 比如

“律师” 成为一种充满竞争和争夺的空间。
一旦我不从表面意义来看待“专门职业”这个观念,而是着
重探讨产生这个观念所必需的聚类工作与符号强加过程,一旦
我把它看成一个场域,即一个具有结构并充斥着各种社会力量
和争斗的空间,那么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而且也复杂多了。 在
第 368 页

一个场域里,你怎么去抽取样本?如果你依照方法论教科书所
规定的教条,作个随机抽样,就会肢解了你想要去建构的对象。
比如说,在研究司法场域时,你没有抽选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或
者,在考察五十年代法国知识场域时你漏掉了萨特,或者在研究
美国学术界时忽略了普林斯顿大学,但只要这些人物类型或制
度机构还在独当一面,占据着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你的场域就
是个残缺不全的场域。某种场域或许有不少位置,但它却允许
一个位置的占据者控制整个结构。 不过,要是把艺术家或知
识分子理解成
“专门职业”
,作随机抽样或典型抽样,
出不了什么
问题。
如果你把“专门职业”观念作为一种分析工具来接受,而不
是看作一种研究对象,就不会产生什么困难。只要你依照被给
予的经验材料自我呈现的方式来领会它,这种被给予物(即实证
主义社会学家尊崇的数据资料)就会毫不困难地显现出来。所
有的事儿都很顺理成章,所有的东西都是那么理所当然。言路
畅通,尽可畅所欲言。又有哪个群体会拒绝接受社会科学家神
圣化、自然化了的记述呢?对主教们或公司领导人的研究如果
(潜在地)接受了教会或商场这样的问题域,主教团和商业公会
就会支持这样的研究,而且既然这些社会学家能够成功地使这
些人对于自身社会存在的主观见解变成一种客观的 也就是
公共的 现实,这些热衷于评点研究结论的主教和企业巨头,
又怎么会放过机会,不反过来给这些社会学家戴上客观性的桂
冠呢?总之,只要你还呆在社会所建构的、受社会约束的表面现

( )构成的领域里 这也是“专门职业”这个观
念所从属的秩序 你就会面对各种各样伴随着你、怂恿着你
的表面现象,甚至是看起来具有科学性的外表。相反,一旦你开
第 369 页

始探究被科学建构的对象,一切就都开始变得艰难了:“理论上
的”
进展带来的是“方法论上”
更进一步的困难。
至于那些
“方法
论专家”,他们要想吹毛求疵;从你为了尽力更好地把握被建构
的对象而不得不采用的操作方法里挑出一大堆毛病来,才不会
有什么困难呐[
。所谓方法论,
就像我们在法语里所说的“
,这是
门笨驴的科学” 。它就是一本错误手
册,在它面前,你可真得说是不得不哑口无言,乖乖地承认这儿
错了,
那儿不妥,
什么什么地方又没搞对。
]在研究科学建构的对
象时,我们所遇到的困难中,有一样就是我早先谈到的问题,即
关于场域的界限,那些最铁杆儿的实证主义者解决这个问题是
通过他们称之为
“操作定义”
方式(
“在本研究里,
我将把‘作家’
定义为……”

,我将把……看作是种‘准职业 )
;即使他们在使
用已有的职业名录时,并未完全忽略对它们的质疑,但他们还是
没有想到,
有关定义的问题
(“某某人不是个真正的作家!
”)正是
对象本身内部争夺的焦点所在。 在对象内部存在一种争夺,
争夺谁是属于游戏的合格参与者,谁真正享有作家的名头。作
家,
乃至律师、
医生,
或者社会学家,
这些观念本身就是各自场域
里的争夺焦点,尽管各种场域都努力通过证书之类的手段来实
现规范化和同质化,但都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对合法定义的
争夺,
是所有场域里的普遍共性;
而争夺的焦点〔从
“ ”的 字
面意思上来说〕就是界限,
就是边线,
就是进入权、
参与权,
有时
也体现为数量限制

经验主义者的全盘接受,就倾向于主张这种态度,并得到了
各方的赞许,原因就在于通过回避了自觉的建构;它把科学建构
的关键操作步骤,如问题的选择、概念和分析范畴的完善,都留
给了原模原样的社会世界,留给了既定的秩序,从而圆满地履行
第 370 页

了 骨子里的保守作用 即证实某种信念
( 是合理的
即使它们在履行这种作用时,并没有直接现身。一种合乎科学
的社会学,在它的发展道路上横亘着各式各样的艰难险阻,最让
人望而却步的一个困难就是这样的现实:真正科学的发现,付出
的成本最高,得来的收益却最小。这不仅适用于社会生存状态
的日常市场,而且频频出现在学术市场上(人们本期望能从这样
的市场获取更高的自主性)。我曾努力指出,在专门职业和场域
这两个观念中,存在不同的社会的和科学的成本和收益,同样,
为了创造出科学,经常也不得不抛弃科学性的表面现象,甚至于
违背通行的规范,向科学严密性的日常标准发起挑战。表面现
象总是有利于似是而非的东西。真正的科学许多时候看上去并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要推动科学的发展,时不时也要冒点风
险,在外表没有展现科学性的所有标志(我们经常忘了这些科学
性的标志是多么容易被别的东西鱼目混珠)。有些人眼里只盯
着表面上对基本“方法论”教条的冒犯,这些人就像帕斯卡尔说
的,是些自作聪明的人
( 。他们这样做,原因有许
多,其中就有那种实证主义者的自负。在这种自负的引导下,许
多方法论上的选择,原本只是出于有意识地拒绝采用“方法论”
中逃避问题的“诀窍”
,可在他们看来,
都成了“错误”
,成了无能
和无知的表现。
心里时时刻刻都想着反思性,这对于严格的科学实践来说,
确实是个前提条件,但它和目前盛行的对科学的伪激进主义质
疑之间绝无任何共同之处。这一点不用我多说,大家也明白。
(这里我想起了有些人还在宣扬由来已久的对科学的哲学批判。
这样的批判直至今日还多少遗留在美国社会科学里占支配地位
的思潮中,
尽管有些自相矛盾的是,
在几代实证主义
“方法论”

第 371 页

说的攻击下 ,这种原本仿佛不可动摇的学说体系已遭到了破
坏。)在这些批判里,必须给予常人方法学家的学说一个特别重
要的地位,尽管他们的一些论述和那些把科学话语化约为有关
世界本身的各种修辞策略(而世界本身也被化约为一个文本的
世界)的人所得出的结论相去不远。分析实践的逻辑,分析那些
旨在赋予世界意义的自发性理论,本身并不是目的。同样,对普
通社会学(即非反思性的社会学)的前提预设进行批判,特别是
对它应用统计方法所借助的预设进行批评,也不是最终的目的。
与外行人的常识和学者的常识背后的前提预设决裂,绝对是个
有着决定性意义的环节,不过,也只是一个环节而已。如果你必
须把实践感的图式转变为客观的研究对象,这其中的目的并不
在于去证明社会学只不过提供了许多世界观中的一种,比起其
他形式的世界观来,科学性既不更强,也不更差,这样做的真正
目的在于把科学理性从实践理性的重重包围中解救出来,避免
实践理性侵蚀科学理性,避免那些本应该成为知识对象的东西,
也就是所有构成社会世界实践感的东西,所有赋予活生生的世
界以结构的各种知觉与理解的预设和图式,都被当作知识的手
段来使用。把一个人对社会世界的常识理解以及在社会世界里
的基本体验,看作一个人的研究对象,不以设定性的方式接受社
会世界,不把社会世界当成一个面向某个主体的客体来建构的
世界,这恰恰是避免深陷客体对象重围的好办法。这种办法把
一切使有关这个世界的信念经验
)成为可能的东西,即不仅把这个世界的预先建构了的表
象,而且把这种表象的建构背后潜藏的认知图式,统统地置于科
学的审视之下。常人方法学家中有些人仅仅满足于对这种(信
念式)经验作描述,而不去质疑是哪些社会条件使这种经验成为
第 372 页

可能,也就是说 ,不去探究社会结构和心智结构之间的对应关
系,不去考察认知结构和通过它体察的世界的客观结构之间的
契合关系,这些常人方法学家其实没做什么别的,只是在重复最
传统不过的哲学对现实的实在性( )
所提出
的最传统不过的质疑。他们在认识论上的民粹主义取向赋予他
们激进主义的假象(因为他们要恢复日常思维的地位)。要对这
种激进假象所具有的各种局限作出评价,我们只须记住,常人方
法学者们从未看出对世界的信念经验具有怎样的政治意涵,他
们看不到这种信念经验是对既定秩序 、对置身于批判范围之外
的既定秩序的根本接受。信念经验是某种保守主义最稳固的根
基。这种保守主义比那种竭力建立政治正统教条的保守主义更
彻 底、
更全面。

第四节  双重约束与转换

我刚才用“专门职业”观念所举的例子,其实只是想用一个
特殊的例子说明更为普遍的困难。实际上,对于整个社会学的
学术传统,我们必须不停地追问、质询,冷静而有条理地进行怀
疑。从而,每一个名副其实的社会学家都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
种双重约束:失去了她的学术传统赋予她的知识工具,她就不过
是个自我启蒙、自我教育、自发性的业余社会学家(大多数学术
界人士的社会经验显然很有限,所以他们在业余社会学家里,肯
定不算本领最大的);可是与此同时,这些知识工具又不断地使
第 373 页

人陷入危险的境地,使他们简单机械地用学究常识(
)来代替常人常识中天真幼稚的信念(
而所谓学究常识,也不过是些同样幼稚的信念,使用各种技术术
语,在科学话语的正规限制下,拙劣地模仿常识话语(我管这叫
“戴夫洛斯效应


  

要想摆脱这种两难选择的困境可不太容易,要么,丧失任何
科学建构工具,只能依靠自我启迪,两手空空,甘于无知;要么,
不加思索、稀里糊涂地接受与社会关系的一定状况维系在一起
的知觉范畴,多多少少直接从社会世界那里照搬来一些概念,只
进行了一些半吊子式的建构,就接受它们,当个勉勉强强的科学
家,拥有点绣花枕头般的科学。再没有什么比人类学的经验更
能强烈地感受到这种矛盾对立了。在人类学里,由于文化传统
各有差异,以及因此造成的疏离感和陌生感,你不可能像在社会
学里那样沉湎 于无需任何中介的直接理解的幻觉中。在这种情
况下,你要么一无所见,要么就被迫接受前辈留下的知觉范畴和
思维方式比如[人类学家中的法条主义
( ,
而你的 前辈
自己也不过是从另一个学术传统(比如说罗马法传统)里沿袭下
这些货色的。所有这些都把我们引向某种结构性的保守主义,
它会导致再生产出那种学者性的信念(
这就是指导具体研究的教学中所特有的二元对立:我们一
方面既必须灌输已被检验过的现实建构工具(问题框架,概念,
技术,
方法)
,又得培养一种出类拔萃的批判性情,
培养无畏地质
询这些工具的倾向。比如说,敢于批评法国国立统计与经济研
究所
( )或其他机构制订的职业分类名录,这些东西从来
也不是什么天赐之物,而且颁布这些名录也不是用于什么超凡
脱俗的目的。不用说,由于受教者的性情倾向是在社会中建构
第 374 页

的,彼此不同,所以这种教学究竟能否成功,其可能性也是随性
情倾向的不同发生很大变化的,所有的言传身教、授业解惑,效
果都不过如此。最有利于这种教学传达的情况是,人们既熟练
地掌握了科学文化,同时,面对这种科学文化,他们时常在学术
领域内体验到一种疏离感,一种陌生感,从中又滋生出一定的反
抗情绪,或是与这种文化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接受它的表面价
值,或者更简单地说吧,人们同时又结合了一种抵制,抵制这种
由社会学中占社会支配地位的话语所提供的对社会世界冷漠超
然、脱离现实的表象。西考雷尔就是这方面的一个很好的例子:
他少年时与洛杉矶贫民区里那伙“越轨者”终日厮混在一块儿,
足以使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质疑官方的正统见解:究竟什么是“越
轨”?无疑,正是这种与那个领域水乳交融般的熟悉,再加上统
计学和统计操作方面牢固的知识基础,促使他提出了“越轨”统
计中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却是世上所有的方法论教科书看来都
不太可能提得出来的问题

尽管有可能把彻底的质疑推向危险的极限,我还是想冒冒
风险,再次挑明,懒惰无为的思考可能在社会学中表现出哪些最
具危害性的形式。我总是考虑下面这个颇为矛盾的例子:马克
思的学说这样的批判思想,却经常以一种无思的状态发挥着作
用,这一点,不仅体现在研究者的头脑里(这对马克思的拥护者
与批评者来说都适用),也体现在他们所记述的现实中,在这些
人看来,现实的记述只是一种纯粹的观察问题。考察社会阶级
状况,却经常在调查时不进一步反思一下这些社会阶级是真的
存在,还是子虚乌有的虚构之物,也不思考一下它们的规模大
小,或者看看它们彼此之间是不是真的存在对立。这些都是人
们经常忽视的,那些旨在批判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研究尤其如此。
第 375 页

内中的原因就在于,人们不知不觉之中,把马克思学说产生的效
应,特别是那些致力于“提高阶级自觉意识”的党派团体和工会
联盟的活动的影响在现实中的表现,错当成自己要研究的客观
对象了。
我现在说的“理论效应” ,
是阶级理论可能已
经发挥的效应,
而我们在经验层面上测量的
“阶级意识”
,从某种
程度上说也就是“理论效应”的体现。但这些只不过是特殊的例
子,背后是一种更普遍的现象。由于存在着一类社会科学,存在
着宣称与这种科学血肉相连、一脉同生的社会实践,比如民意测
验、
传 媒 咨 询、
公共关系等等 ,
还有教学工作,
乃至越来越多
的政客、
政府官员、
商人、
新闻记者之类人的行为都与此相关,

社会世界内部,越来越多的行动者在他们的实践活动中,更重要
的是在他们生产社会世界表象、操纵管理这些表象的工作中,注
入了学者的知识,即便不说是科学的知识吧。其结果是,科学日
益走向一种危险的境地,漫不经心地记述着现实实践的结果,而
这些结果原本宣称是脱胎于科学的。
最后一点,也是更微妙、更难以捉摸的一点,是这样一个事
实,即屈从于思维的习惯定势,虽然有些思维定势在其他一些情
况下会发挥有力的断裂作用,但一旦我们屈从于这些思维定势,
它们也会把我们引向幼稚天真的结论,引向我们意料不到的境
地。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指出,马克思主义在它最普遍的那些社
会用途里,经常是学者手中各种预先构建的观念中最突出的,因
为它高高在上,藐视一切怀疑。让我们假设我们要开始研究“法
律的”

、宗教的”或是“专门职业的”意识形态“
。意识形态”这个
词的涵义本身就标志着要摆脱行动者自称的有关他们自己实践
的各种表象,标志着我们不应当从字面理解他们的判断陈述,在
第 376 页

这些判断陈述中,包含着他们自己的利益,如此等等。尽管“意
识形态”这个词具有驱除偶像崇拜的巨大力量,但它却使我们忘
记了这样一个事实,即一个人要以这些被称之为“意识形态”的
东西作为研究对象,就必须破除它的支配作用,而它的支配作用
之所以能够发挥作用,在很大程度上正因为人们误以为(即“误
识” 译者注)它具有支配作用。因此,这使我们看不到必须
把以下这一事实引回科学模式之中:客观的实践表象的建构必
须摆脱原初的实践经验,或者,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说仅仅借
助这种原初经验本身根本不能获得这种原初经验的 “客观真
理”。马克思使我们撞开了信念
( 之门,撞开了这扇信守原
初经验的信念之门。然而,在门的背后,等待我们的是陷阱,是
自作聪明的人。那些人对学者常识深信不疑,却忘了回归到原
初经验,回归到学者在建构科学对象时必须加上括号、搁置一旁
的 那 些 原 初 经 验“
。意 识 形 态(
”的 确,
我 们 现 在 若 换 个 名 称,

可以更好地表述和理解一些问题)这个东西,无论对我们还是对
它自己,都并不表里如一,正是这样的误识使它具有了符号效
力。总而言之,这个概念本身并不足以克服日常常识,或克服习
以为常的学究常识 。我们同时还必须与各种断裂手段划清界
限,只要这些手段否弃了它们以之为对立面建构起来的那些经
验。要建立更为完整的模式,就必须做到这一点。所谓更为完
整的模式,就是既包括了原初的质朴无知,又兼容了在这种质朴
无知的掩盖背后的客观真理。而那些自作聪明的人,觉得自己
比别人多一个心眼儿,却往往在后面这种情况中,一头栽进另一
种幼稚无知而止步不前(我这里不禁想要指出,大批职业社会学
家,都有个很关键的特征,就是觉得比别人聪明,不管是去启发
别人还是被别人启发,都想要扮演一种清明之士的角色,好像众
第 377 页

人皆醉唯我独醒,他们可以以此万分激动、自得其乐……而真正
科学的严格方法要求学者所牺牲的东西 ,比起这些人所愿意承
受 的,
代价 要 远 高昂 得 多。

当我们开始探讨社会世界时,所遇到的困难和危险是无论
怎么估计也不会言过其实的。社会预先构建的观念,其力量就
在于,它既铭刻于事物中,又扎根在思维里。它把自己掩盖在不
证自明的外衣之下,却不会有人注意到这种伪装,因为从定义上
说这种预先构建的观念就是被人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实上,
断裂所要求的,是每个学者观注方式的转换。你可以说社会学
的教诲首先就必 须是“开启新视野、提供新眼光” 启蒙 思想
家们有时就是这么说的。社会学的任务就是去开辟,去创生,如
果不能塑造一个
“新人”
,那至少也要培养一种
“新的观注方式”

一种社会学的眼光 。若没有真正的转换 ,没有思想的更新
,没有精神的巨变,总之,没有学者对社会世界整个
观照方式的转化,这一切都无从实现。
我们所说的
“认识论断裂” (即对日常生 活中预先构建的
观念加上括号,对一般能在完善这些构建方面发挥作用的原则
加上括 号)
,在许多情况下,
已经预 先设定了一 种断裂,
也 就是和
那些表面上看起来是常识、令人感到习以为常、或者使人以为是
探寻这些东西的精良的科学武器(占支配地位的实证主义传统
所欣赏和推崇的一切东西)的各种思维方式、概念类型、方法途
径统统划清界限。你们一定能理解,当一个人像我一样,认识到
社会科学最重要的任务 ,从而也就是社会科学中指导具体经验
研究教学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把思维途径的转换,观注方式
的巨变,以及与所有在社会秩序和科学秩序中支撑着那些预先
建构的观念的各种事物以及这些观念本身决裂,确定为科学实
第 378 页

践的根本规范,那么他肯定会总是处于怀疑之中,不去铸造先知
式的教诲权威,不去要求个人的皈依。
我已经尽力描述了科学事业里特有的社会矛盾。一旦清楚
地意识到这一点,当我再去考虑一项等候我裁决的研究时,我总
是被迫扪心自问,我是否应该发动对预先建构的对象的批判,这
些对象看起来总像是种集体性力量( ,
是 种知 识
上的合纵连横
( ;
这 种批判在我看来,
是建构一个真
正科学的对象必不可少的条件,但我这样做,是不是将自己的批
判视角强加于人呢?这一难题格外不容易解开,因为在社会科
学里,错误的起源几乎总是根植于社会建构的性情倾向里,而不
仅仅根植在社会恐惧和社会幻觉中,至少就我的经验来说是这
样。所以说,在许多情况下,我们很难开诚布公、毫无保留地提
出某种批判性意见,能够超出科学实践的范围,触及惯习中最深
层的那些性情倾向,那些与不同的社会出身、种族出身,与以往
的学术神圣化过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的性情倾向。这里我想
起了有些研究者身上的经过夸张的忍辱谦逊(这更多地见于女
性,
见于我们有时所说的社会背景“卑微”
的人们。
)趾高气扬也
好,卑躬屈膝也罢,其实所具有的命定色彩都差不多。在我看
来,正确的立场应该是把雄心与谦虚结合起来,虽然这看起来可
能 性很 小 。一定 的雄 心能 使人 心胸 开阔 ,眼 界高 远 (
,而要使自己一头扎进对象无限纷繁丰富的细节中去,就
不得不需要培养一种伟大的谦虚精神。如此说来,研究的指导
者若真想尽心尽责,有时就非得承担听取自白的神父

或引导精神的导师
( )
的角 色
(在法国,
我们称之
为“意识的导师”)
,把那些自视太高的人引回现实生活,
而给那
些沉湎于低三下四却不用冒什么风险的轻松活儿里的人灌输更
第 379 页

多的雄心,给他们提提神,打打气。然而这种角色,不仅没有什
么合法的依据,还有很大的危险。
实际上,初窥门径的研究者能指望从经验中得到的最有决
定意义的帮助,就是鼓励他们在拟定项目计划时充分考虑计划
实现的各种现实条件。什么条件呢?比方说手头可以支配的各
种手段(特别是在研究者的社会经验和科学训练一定的情况下,
他究竟能够支配多少时间和什么样的特定能力权限),比方说有
多大 可能 接触 到提 供信 息的 人
(被 访谈 人)
,得到 信息、
数 据、

料和资源,等等。在许多情况下,殚精竭虑后发现本不必如此,
如释重负一段后又不得不再心力交瘁一把。可只有经过这些曲
折坎坷,在一长段遥遥无期的社会分析工作终于宣告结束的时
候,
研究者和
“她的”
对象之间,
才能创造理想的契合。
社会学的社会学,它最具体而微的形式,就是体现为分析社
会学家的社会学,这种社会学可以分析、探讨他的科研项目,他
的宏图大业,他的失败挫折,他的勇往直前,他的畏畏缩缩,等
等。这并不是什么闲情逸致( ,
不是什么顾
影自怜的奢侈之想;相反,它能够使你自觉地意识到各种性情倾
向,各种与你的社会出身、学术背景、性别归属维系在一起的性
情倾向。不管这些东西让你欢喜还是使你不快,这种自觉意识
的唤醒都能给你提供一次机会,哪怕只是有限的一点机会,去把
握、去控制那些性情倾向。虽然说社会的演进变幻莫测,“诡计
多端”
,防不胜防,
有时候,
对自己置身其中的世界作一番社会学
的考察,只不过是兜了一大圈,用一种十分微妙的迂回方式,极
其扭曲地满足自己这种受抑制的冲动罢了。比如说吧,有一位
神学家,后来改行当了社会学家,着手研究神学家,他也许会经
历某种回归,又开始以神学家的口气说话,或者更糟糕的是,拿
第 380 页

社会学当武器,为他以前的神学观点找理由,作辩解。这种现象
同样适用于一位哲学家出身的社会学家,她也会以类似的方式
重蹈覆辙,在哲学社会学里,用其他方式来继续发动各种哲学争
论。

第五节 
 参与性对象化

我所说的参与性对象化(不要与参与性观察混淆起来) ,
无疑是所有研究操作中最艰难的一项,因为它要求研究者与他
们所固守和追随的那些隐藏最深、最不自觉的因素相决裂,而往
往正是这些因素使那些研究者产生了对他们的研究对象的“兴
趣”。也就是说,参与性对象化要求研究者全面摆脱与他们竭尽
全力所要知晓的对象之间的关系,实际上,研究者往往对这方面
所知最少。
这项操作,
最艰难,
但也最为必要,
因为正如我在《学
术人》 )中竭力所做的那样,在那本书里所包含
的对象化工作触及了一个非常特殊的对象。学者理解任何有可
能成为对象的东西所依靠的那些原则本身,背后都有一些最强
大有力的社会决定因素,这些因素就以一种隐蔽的方式深深地
体现在《学术人》这本书所研究的对象之中:
一方面,
是与作为学
术场域的一员并且与在这个场域中占据了一个特定位置相联系
的各种特定利益
(旨趣)
;另一方面,
是社会构建的对学术场域和
社会场域的各种感知范畴,这些教学理解的范畴,正像我以前所
指出的那样,
可以为某种美学
(例如,
学院派艺术)
或某种认识论
第 381 页

(就像怨恨的认识论一样,这种认识论心甘情愿地做不得已而为
之的事情,并对后者大加赞赏,好像他们所困守的这种处境是一
种美德似的。这种认识论总将实证主义的刻板作派所要求的那
种谨小慎微奉为圭臬,以此来反对科学的各种大胆创新)提供基
础。
这里,我就不力图面面俱到地阐述反思社会学能够从这一
分析中吸取的所有教益,我宁愿只选择一个在科学事业中隐藏
最深的预设进行分析。对科学事业所进行的研究迫使我去揭示
它,这样做的直接结果就是我们对此一对象本身的知识有了进
一步的改善,证明社会学的社会学是社会学必不可少的部分,而
非可有可无的“奢侈品”。在我研究的第一阶段,我构建了一个
模型,将学术空间看作一个与特定的力量关系联系在一起的位
置的空间,将之看作一个各种力量的场域,以及一个存在各种旨
在 维 续 或 改 变 这一 力 量 场 域 的 争 斗 的 场 域 。我 本 可 以 就 此 打
住,但自己以往在阿尔及利亚进行人类学研究时所从事的观察,
却使我对与学究观点紧密联系的“认识论自我中心主义”十分敏
感。而且当时,我浑身感到窘迫不安,因为面对我依旧参与的游
戏,强行让自己采取了一种外在观察者的视角,这就使我陷入了
一种不忠诚的境地 。受到这些感觉的驱使,我被迫回过头来重
新审视我的工作,审视我发表的作品。这样,我就以一种特别敏
锐的方式,领会了当人们宣称自己采取了一种不偏不倚的观察
者的立场时背后隐含的那些因素。这些因素由于掩盖在研究程
序绝对的非个性背后,所以既无所不在,又难以为人察觉,从而
使研究者能够采取一种近乎上帝的观点,高高在上地对同时也
是他竞争者的同事品头论足。通过把对高贵位置的索求转化为
研究的对象,把社会学变成了在场域内发生争斗时所使用的一
第 382 页

种武器,而不是对这些争斗进行研究的知识工具。因此,认知主
体本人,不论他是谁,往往无休止地用这种社会学武器来彼此争
斗,而我则赋予自己各种手段,借助它们,在分析中重新引入对
各种预设和偏见的自觉意识,而这些预设和偏见,都是与构建观
点空间的某个人所持有的偏颇狭隘的观点相联系的。
意识到客观主义对象化的局限,使我发现,在社会世界,特
别是在学术世界里,存在着一整套制度,它们的效果就是使我们
可以接受在有关世界的客观真理与有关我们是什么和我们在世
界中做了什么 这也包括成为研究对象的主体用“事情并非
如此” 的观念来反对客观主义的分析时的一切所做所为 的
活生生的真理之间存在的鸿沟。在我所从事的这个研究中,具
体来说,存在着集体性的防卫体系,因为在这样的世界中,每个
人都在争夺对一个市场的垄断,而这样的市场里,一个人的顾客
也是他的竞争者,因此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是非常艰难的。
而这样的集体性防卫体系,能够通过使我们接受环境所提供的
各种托辞和补偿性的酬赏,来使我们安于现状、随波逐流。正是
这种兼具客观性和主观性的双重真理,构成了社会世界的整个
真理。
我在这里举最后一个例子,来说明我的观点,虽然是否应该
这样做,我多少有些犹豫。这个例子是我前一段时间对大选后
的电视辩论所进行的研究 ,这个对象由于表面上可以轻而易
举地处理(有关这个对象的各方面情况,都借助直接的直觉被直
接呈现了出来),因此反而显示出一个社会学家可能碰上的许多
棘手问题。我们怎样才能超越那种明白易懂的描述呢?马拉美
一贯所说的“与世界浑然一体、水乳交融的存在”
)最容易接受这种描述 。事实
第 383 页

上,由于置身其中的行动者已经用自己的语言说明了他们的所
作所为,并尽力从中产生了初步的意义(在等待大选结果时,存
在着戏剧性的场面,并且存在参加的人对结果意义的争斗),所
以,用一种不同的语言来重新陈述这些行为,或者仅仅简单地
(或者浮夸地)将意义认定为是行动者有意识的意图的产物,而
且如果行动者有时间,如果他们不怕泄漏内幕,他们本人就会表
述这些意义,这些看法都是危险的。因为行动者完全清楚地知
道 至少在实践中知道,而且今天越来越自觉地意识到
既然这种情境的要害就是向人们强加最能博得他人好感的有关
自己位置的表象,那么,在这一情境中当众承认失败,作为一种
认识(或认可)他人成功的行为,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他们也知
道,
真正说来,
数字及其意义并不是普遍有效的“事实”
,而且
“拒
绝承认显而易见的 事实” 比 要高)的策略尽管表面上
看来注定要失败,但仍然可以保持一定程度的有效性(甲政党赢
得了选举,但乙政党并不是彻底的失败者:甲的胜利不像上一次
选举那样干净利落,或者领先的票数不如预想的那么多,等等诸
如此类的说法)

但是这一点真的关系重大吗?这里,〔科学〕断裂的问题就
以特别显著的方式提了出来,因为分析者本人就包括在他的竞
争者对象之列,这些人和他一起竞争对对象的解释,并且也可能
借助科学的权威。这一问题以特别尖锐的方式提出来,还因为,
与在其他科学中所发生的情况相反,一个单纯的描述,甚至一个
经过构建的描述 即一个仅仅旨在捕捉所有与此相关的重要
第 384 页

特征的描述 也并不具有记录霍皮人( 的秘密仪式


或中世纪国王加冕的那些描述所具有的那种内在的价值:场景
被两千万电视观众看在眼里,有所理解(某种层面上的理解,并
达到了一定程度),而且录像所记录的信息是任何实证主义的改
写都无法匹敌的。
事实上,只有当我们在实际研究中,构建出客观关系的空间
(结 构 ) 我们所直接观察到的那些沟通交流(互动)只是这一
空间结构的表现 我们才能避免层出不穷的相互排斥的解
释。而解释学家本身就卷入了解释学家们彼此之间的争斗,以
夺取对一种现象或一个结果有最终的发言权。我们的任务在于
把握一个隐含的现实,这种现实通过揭示自身来掩盖自身,这一
现实向观察者所提供的只有琐屑无聊的互动方式,而这种方式
恰恰掩饰了它的真相。所有这些意味着什么?在我们眼前,有
这样一些人,他们分别被称为记者阿玛先生,历史学家雷蒙先
生,
政 治科学家 先生等等;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他们之间所交
流的言谈,
表面上易于研究者对其进行
“话语分析”
,而且在他们
交流言谈过程中所发生的所有可见的“互动”,表面上也为他们
自己进行的分析提供了所有必要的工具。但事实上,在电视屏
幕上展现的场景(亦即行动者用来赢得垄断争辩中最终定论的
符号斗争的策略),其目的在于确定谁有社会认可的能力来讲述
有关争论关键的真理,因此是涉入其中的行动者之间客观力量
关系的反映,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不同场域之间的客观力量关系
的反映,这些人就置身在这些场域中,并在其中占据不同等级的

霍皮人,一个北美印 地安部落,他们的求雨仪式是人类学最广为
研究的事例之一。 译注
第 385 页

位置。换句话说,这种互动是各种等级化场域之间相互交织关
系的生成物,它是可见的和纯粹现象性的。
这种互动空间作为一种语言市场的情境来发挥作用,而且
我们可以揭示出它的关键特性得以构成的各 种原则。 首先,
它包含了一个预先构建的空间:参与者集团的社会构成是预先
决定的。要想理解在电视屏幕上什么可以说,特别是什么不可
以说,就必须知晓发言者群体的组成法则 谁被排斥在外,

又自己主动不去参与。最彻底的监督控制就是不在场。因此,
我 们必 须 考虑 不 同类 型 的人
(性 别、
年 龄、
职 业、
教育 程 度等 )

代表比例
(既就统计意义,
又就社会意义而言)
,并借此根据每个
人在电视辩论中享用的时间,衡量他们的发言机会。我们所考
察的这个语言市场的情境,其第二个特性如下:记者对他业已构
建的游戏空间施展某种形式的支配权(支配局势,而非支配结
构)
,在这个游戏空间中,
他发现自己处于裁判的角色,
可以强加
“客观性”
和“中立性”
的规范。
不过,我们不能就此裹足不前,还需对之作进一步的分析。
这种互动空间是几个不同场域之间相互交织的关系得以实现的
地点。在参加电视辩论的人彼此争夺,来强加所谓“不偏不倚”
的解释 也就是使观众认可他们的见解是客观的 时 ,行
动者所掌握的资源,取决于他们在客观上等级化了的场域中的
成员资格,以及他们在各自场域中的位置。首先,我们面对政治
场域( :
由于政治家直接牵连在游戏之中,
游戏
因此与他们的利害直接相关,而且人们也是这么看待他们的,所
以政治家既被视为裁判者 ,也被视为被裁判者 (
,从而总是受到人们的怀疑,认为他们所提出的解释是
涉及自身利害的,有偏见的,因而是不可信任的。这些政治家在
第 386 页

政治场域中占据了不同的位置:他们在这个空间中的位置,既取
决于他们的党派成员身份,也根据他们在党内的位置,他们在地
方或全国的知名度和声望,他们对公众的吸引力等等。下面,我
们再来看看记者场域:记者可以而且必须采取一种客观性和中
立性的修辞手段 ,在需要的时候借助所谓的 “政治专家”

的 帮 忙。
接 着,
我 们 可 以 处 理“ 政 治 科 学 ”的 场 域,
在这个场域中,“活跃在各种媒介上的政治专家”即使在场域外
赢得了相当广 泛的尊敬,特别是在记者 他们在结构上往往
支配这些记者 中间,
但在场域内,
他们并不占据十分光彩的
位置。接下来,就是政治推销的场域,以那些广告人员和媒介顾
问为代表,这些人用所谓“科学”的根据来为他们对政客的评价
乔装打扮。最后是大学场域本身,代表就是那些选举史方面的
专家,他们已经将评论选举结果发展成了一门专业。我们就这
样逐渐从结构上或法律上最“介入”的场域过渡到最超然的场
域:
学 术 场 域 是最 具“事 后 英 明 ”和“ 超然 姿 态 ”的 场 域。
当这一
场域要去产生一种尽可能有效的客观性修辞手段,就像在大选
后的新闻节目这个事例中所体现出来的那样时,那么它与其他
场域相比,在结构上就享有一种优势。
不同行动者的话语策略,特别是那些旨在产生一种客观性
门面的修辞效果,取决于不同场域之间符号力量的均衡和这些
场域的成员资格赋予不同的参加者的特定资源。换句话说,在
这场围绕“中立”意见展开的特定的符号争斗中,话语策略依赖
于参加者所拥有的特定利益和不同资产,这些都是参加者借助
他们在一个由看不见的关系构成的系统中的位置所获得的,这
些看不见的关系存在于他们所运作的不同场域之间。例如,相
对于政治家和记者,政治专家凭借他的身份就具有了某种优势,
第 387 页

因为他更容易被人们信任,相信他具有客观性;而且还因为他可
以选择运用自己的专门技能,即他对大选历史的掌握,来对选举
结果作出比较。他可以和记者联手,从而强化了后者所声称的
客观性,并赋予这一客观性以合法性。所有这些客观关系的产
物就是符号权力的关系,体现在以修辞策略的形式出现的互动
之中。在大多数时候,正是这些客观关系决定了:谁可以打断他
人的谈话,谁可以提问,谁可以长篇大论地发言而不被打断,或
者不顾别人的打断等,谁注定要采取否定他人的策略(否定他人
的利益和包含利益的策略),或合乎礼节地拒绝回答,或循规蹈
矩地讲话等等。我们需要进一步分析,以指出如何通过将客观
结构引入分析之中,使我们得以说明参加者的话语、修辞策略,
他们之间相互勾结或彼此敌对的关系,以及他们力图采取的手
段和产生的反应等等方面的特殊之处 简言之,说明话语分
析坚信它可以仅凭话语就可以理解的所有方面。
但为什么在这个个案中分析特别艰难呢?无疑这是因为:
社会学家声称要作为客观对象加以研究的人,同时也是与社会
学家一起争夺对客观性对象化的垄断权的竞争者。事实上,根
据社会学家所研究的对象,她既在某种程度上远离她所观察的
行动者和他们的切身利害,但也在某种程度上直接卷入了与他
们的敌对冲突之中,结果在一定程度上,就禁不住要进入披着客
观性外衣的元话语的游戏之中。正像这里的例子所表明的,正
在被分析的游戏,本身就包含了针对其他所有话语 兴高采
烈地欢呼选举胜利的政治家的话语;宣称客观地报道竞选者之
间差距的记者的话语;声称通过察看过去或现在的统计资料,比
较选举结果的差距和趋势,来向我们提供对选举结果的客观解
释的选举史方面的
“政治专家”
和专业人员的话语 发布的元
第 388 页

话语。一言以蔽之,这种元话语通过借助话语的唯一力量将自
身置于游戏之上,放在“元”的位置(希腊文 ,
有“ 在 … … 之
上 ”的 含 义 译注)
,并力图 利用策略
(不同行动者发 展这些策
略,
以确保他们自身的“真理”
能占上风,
从而确保他们能有权讲
述有关游戏的真理)的科学,以保证在游戏中他自身的胜利。这
里依旧是政治社会学和“媒介政治技术”之间的客观关系,或者
更准确地说,正是观察者和被观察者在各自场域(这些场域在客
观上都已经等级化了)中所占据的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决定了
观察者的感知,特别是通过在他身上强加表现他自身的既得利
益的各种盲点。
正如我们可以清楚地从这里的个案中看到的,将社会学家
与他的对象之间的关系作为研究的对象,是与社会学家的某种
倾向相决裂的必要条件,这种倾向使社会学家陷入了他所研究
的对象之中,而这种倾向无疑是社会学家对研究对象的“旨趣”
的根源。在某种意义上,一个人必须坚决抛弃某种使用科学来
介入对象的方式,这种使用方式使他能够完成某种对象化的行
为,这种对象化的观点不仅仅有失偏颇、而且充满了化约论的错
误 一个人可以在游戏中,针对其他的游戏者获得这种观点
并且应该采取把握全局的观点,人们可以通过从游戏中抽
身而退,将游戏作为游戏来把握,来获得这种观点。只有以社会
学为研究对象的社会学 和以社会学家为研究对象的社会学
才可以使我们实实在在地把握我们可以通过科学目的直接
寻求的那些社会目标。在我们参与游戏的事实中,深刻地体现
着那些推动我们进行对象构建的利益(或旨趣),只有当我们尽
可能彻底地将这种利益转化为科学研究的对象,并且在研究中
悬搁这种利益及其所维持的那些表象,参与性对象化 它大
第 389 页

概是社会学艺 术中最高级的形式 才能最终实现。

注 释

布迪厄在讲课时此处用的是英语。
有关 世 纪 法国 印 象 派画 风 兴 起所 带 来 的符 号 革 命 ,参 见
对此所做的历史考察。
休厄尔从历史角度详尽地诠释了法国旧制度下的“技艺”观(
。有必要 在此引述他对 世纪法国这一普遍
习语的简要概括,因为他捕捉到了布迪厄所理解的社会学家的“技艺”
的两个关键维度“
:‘同行伙计们’ )可以被理解为在艺
术领域或知识领域中各种相互交织的手工操作的努力或工作。”
参见 戈夫曼英 年早逝 后,布迪 厄为(世 界报) 撰写的悼 文(

也参见
参见 布迪厄在 “结构 主义与社 会学知识 的理论 ”中的讨 论(
,他在文中表明了作为一种社会认识论的结构主义对他自己所
产生的影响,以及他与它的分歧。
参见 及 ,后文 简捷有力地捍卫了这一
观点 。也 参见 :
第 八 章。
参见 ,

也支持这一观点。舍恩在《反思的实践者》
里指出,(在经营管理、工程技术、建筑施工、城镇规划乃至心理治疗等
领域里的)专业人员有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知识。作为有经验
的实践者,他们“展现出某种‘实践中来、实践中去’的知识,而大部分
这样的实践知识是无须言传的默契知识”,依赖的是行动中“即兴”习
得的技巧,而不是在研究生院里学来的法则。

和 )把布迪厄的理论作为一种操作中
第 390 页

的科学惯习进行了分析。
而英语中的
“ ”无法完全传达这种蕴含。法语“ ”蕴 含
略带嘲讽的意涵,即“滔滔不绝的空话”。
布迪厄在讲课时此处用的是英语。
参见 ,和亚历 山大的《战
后社会学二十讲》 这 本 书 最 初 就 是 对本 科 生 讲 授的 一 系
列 讲座。
更 为 详尽的有 关阐述, 参见 。波拉克(
扼要地分 析了拉扎斯菲 尔德在美国之外 的活动,这些 活动旨在
将实证主义的社会科学 从教 条到 制度 有 条不 紊地 输出 到国
外。
科尔曼的回忆提供了有关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这两大“巨头”①的
丰富的生平资料,并论述了 年代他们之间的和睦关系和相互赋予
合法 性的 过程

布迪厄在讲课时此处用的是英语。
参 见 布迪 厄
( 对住宅购买方和住宅销售方之间的话
语 互动 所 做的 分 析, 出于 比 较的 目 的, 可 以将 布 迪厄 的结 构 建构 论
)与谢格洛夫
( )直接 了当的
互动式话语分析框架相互对照。
卡普 兰
( )
告 诫 说“
:给 孩 子 一 把 大 锤 ,
你就

拉扎斯菲 尔德从 年开始任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教授,但帕


森斯自 年起一直任教哈佛大学,并未执教哥大,这里所谓
“哥伦比亚社会学两大巨头”的提法大概是因为帕森斯的理论著
作,经过默顿的努力,始终指导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的经验研究
和日常教学。详细情况可参见科尔曼 的文章,特别是 页 。但
科 尔曼 的 文 章更 多 地 反映 了 默 顿和 拉 扎斯 菲 尔 德之 间 的 关系 ,
因此这里恐有偏误。 译注
第 391 页

会发现,在这个孩子的眼里,这把锤子适合敲打所有的东西”。这里,
休斯
( )对“方法论自我中心主义”
)的探讨和我们此处的观点颇为契合。
这里读者会想到 年 法国五 月风暴时的著 名口号:
(不许禁止)

参见 进行的详尽讨论。布迪厄借助逻
辑学家斯特劳森
( )的作品,为他的社会空间
的关系概念以及个人在其中的位置的关系概念提供根据。
在美国,与此在结构上相对应的是“芝加哥南城住宅规划中的流氓团
伙成员”之类。
达尔
( )
的《谁统治》,
就是在寻求权力的所在位置;

有关“社区权力结构”的争论则赞成“从上到下”的观点。“自下而上”
的观点的代表是平民史学传统和近来的人类学(例如,
有关对语言变迁发生的位置的研究,参见
有关权力场域的论述,参见 以及 上文 第 一 部分 第三
节;
有关 世 纪末 法国“艺 术家 ”
与“市 民”之间 的冲 突,
参见
和 ,以及
法国的“名牌高校”是与常规的大学体制相分离的、偏重研究生教育
的精英学校。它们包括培养高级公务员的国家行政学院( ,
创办
于 年),训练高层经理和商务专 家的高等商务学校( ,
创立
于 年),培养工程师的综合工科 学校及中央高等工艺制造学校
(创办于 年),以及提供高级教师和大学教授的(巴黎)高等师范
(创办于 年)。要进入这些学校,必须先在高中教育之后,接受一
到四年专门性的预科教育,然后参加竞争极为激烈的全国性考试。
布迪厄在 年从巴黎高等 师范毕业〔因此他成了所 谓的“高师学
生” ,比福柯晚三年,比德里达早一年,与历史学家拉杜
里和文 学理 论家热奈 特
( )同 年 。
参见 和“麦克斯韦的妖魔:宗教场域的结构和生成”
第 392 页

(载于
与此类似,夏尔
( 指出,“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现代社会集
团,一种现代的感知图式和政治范畴,也是一个晚近的“发明”。在法
国,这一“发明”过程发生在十九世纪晚期,围绕德雷弗斯事件最终成
形。夏尔的意见和布迪厄( )一样,都认为不加分别地
将“知识分子”的概念应用于在这一阶段之前的思想家和作家,要么
导致时代错误,要么产生一种用现在代替过去的分析方式(
最终抹煞了“知识分子”的历史独特性。
法语为
美 国的 贫 穷研 究 场域 也 许是 个 最合 适 不 过的 例 子, 它 的形 成 在很 大
程度上是 年代“向贫穷开战”的副产品,也是随之而来的国家急需
了解它未能归化的那些人群情况的结果。 年,经济就业机会办
公 室 从官 方 的 角度 重 新 界定 了 这 个问 题 , 把迄 那 时 为止 一 直 是属 于
社会政治方面的话题转化成为一个合法的“科学”调查研究领域,从
而吸引 了一大批学者 特 别是 经 济学 家 进 入各 种 新的 研究 中
心,参加新的会议,关注支持新的期刊,以致力于对贫困和它的公共
管理的研究,并最终导致形成一个制度化的、高度技术性(同时也具
有高度的意识形态色彩)的“公共政策分析”学科。这种现象所体现
的,不仅是社会科学家对各种科层分类范畴和政府衡量尺度(比如著
名的联邦政府“贫困线”。尽管时常有人指出它概念上的不完备,而
且越来越不适用,但它仍然在确定着话语的界限)及关注焦点不加批
判 地 通盘 接 受 ,从 而 合 法地 将 支 配者 对 贫 困所 持 的 道德 主 义 与个 人
主义的理解认可为“各种科学事实”。(这里所说的关注焦点如:福利
赠 券 会不 会 使 穷人 更 少 去工 作 ? 公共 援 助 的受 援 者 所分 享 的 文化 、
所从事的行为,是不是触犯了“主流”规范?要使他们“自给自
足” 也就是,使他们在政治舞台和社会舞台上销声匿迹 什么
是最有经济效率的手段? 哈夫 曼有 个很 好的
例子
( ,说在这种过程中,联邦政府也同时从整体上重
第 393 页

新塑造了社会科学的面貌 年,所有联邦政府科研开支中有
拨给了 与贫困有关的研究,而 年这一比例只有 。近来对
“底层阶级”的讨论多了起来,这更进一步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由
基 金组 织 操纵 的 主导 性 的资 助 流向 可 以 重新 界 定社 会 科学 争 论的 话
题,而社会科学却没有对新要求的内在前提进行批判性的探讨。
从书评杂志《当代社会学)用来给书分类的类别演变里,或从手册性
书籍(比如 的章节标题上,或者从社会科学百科类辞书
的词条上,我们也都能很容易发现这一点。《社会学年度评论》所使
用 的主 题 分类 系 统可 作 为一 个 不错 的 例 子, 它 混杂 了 自社 会 学诞 生
以来的(学术)历史中固有的各种划分,常识性的,科层性的,还有一
望 便知 是 任意 性 的划 分 :谁 要 能回 顾 一 下这 本 杂志 的 各期 , 告诉 我
们,它划分主题内容的方式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合乎逻辑地一致,或者
在社会学方面连贯统一,那这人肯定是个非凡的聪明人。翻开《年度
评论》的任何一卷,第一栏都是“理论与方法”,好像这个题目总能够
自成一体似的。然后我们就会看到有一栏是“社会过程”,这一类所
包 含的 内 容是 如 此广 泛 芜杂 , 你很 难 发 现有 什 么东 西 可以 不 归入 它
的范围。还有一栏“制度与文化”,它假设文化是一种可以独立研究
的客观对象。我们也不清楚,为什么“正式组织”要从“政治社会学与
经济社会学”里抽出来,另成一类,而为什么前者又不同于 分层与分
化”呢?这又是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历史社会学”具有令人生
疑的特殊地位,成了分立的专门领域(这大概是出于方法上的考虑?
可那又为什么不归入“理论与方法”呢?为什么其他的方法视角没有
“它们自己的”
分类呢 为什么有“世界宗教社会学”这么个名目?这
对它自己都是个谜。“政策”这个东西,是科层制国家对社会知识提
出要求的直接衍生物。最后,“个人与社会”这一栏,在其中充斥着对
常识观念的神化,使这些观念大行其道,并使其他许多常识范畴也冠
冕堂皇地出没其中。
可分别参见
第 394 页

, ,
以及
尽管布迪厄探讨社会问题的立场看起来或许与“社会建构论者”的途

(例见 , ,

颇 为类 似 , 两者 之 间还 是 有 实质 性 的差 别 。 布迪 厄 的立 场 的 根基 是
在 社会 空 间 的客 观 结构 中 发 生的 符 号建 构 和 组织 建 构的 社 会 工作 。
这 种根 基 就 是在 声 言产 生 社 会问 题 的人 和 接 受这 种 声言 的 人 的性 情
倾 向和 位 置 层面 发 挥作 用 。 布迪 厄 的建 构 主 义立 场 既不 是 “ 绝对 性
的”
,也 不 是“ 情 境 性 的 ” 对此做了界定)
,而是一
种“结构性的建构主义”,遵循因果关系将声言的提出及其产物和背
后的客观背景条件联系在一起。尚帕涅根据这些思路,分析了“公众
舆论”的社会建构过程,参见
卢克
( ) 和 金 斯伯 格
( )从历史
和 人类 文 化 学的 角 度详 细 地 描述 了 堕胎 作 为 一个 公 共论 题 在 政治 层
面和基层老百姓层面的社会建构过程。波拉克( )
为我 们
勾 勒出 近 年 来法 国 政治 言 论 中公 众 如何 在 艾 滋病 和 同性 恋 之 间塑 造
一 种关 联 。 存在 许 多旨 在 将 个人 的 变故 与 不 满转 化 为社 会 所 接受 的
议题和不公正上去的策略,博尔坦斯基在他论述“谴责活动”
)的重头文章中,澄清了这些策略发挥效力的各种条件
,以 及
可参见整个《社会科学研究探索》 年 月号,该期是有关“住宅经
济”
的 专号

这里的原文 是英语。在此布迪厄玩了个文字游戏,用“ (资助、


赞同)
和“ 理所当然)来强调指出,在强加问题框架方面,
物质方面的因素和认识方面的因素之间存在着有机的关联。
自从六十年代法国政治生活中出现公众民意调查以来 ,对于这种调
查的社会用途,布迪厄一直是个不屈不挠的批评者,而且他的批评经
常还很尖刻。在 年,他写了篇文章,题目就十分鲜明尖锐,叫做
第 395 页

“子虚乌有的所谓公众舆论” ,这篇文章已重新刊载
在许多的文集和期刊杂志上,并被译为六种语言。在“没有科学家的
所谓科学”里
( ,布迪厄又一次提出并 探讨
了这一问题。
布迪厄讲课时此处用的是英文,他想借此来批评英美社会学中的“专
门职业”观念。
或者,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 “语言为每一
个人设下相类似的陷阱;它像个巨大的网,在每一个十字路口,你都
很容易误入歧途”。埃利亚斯也持有类似的观点
他认为对于一门有关社会的科学来说,“代代相传的言语结构和思想
结构”是最严重的障碍之一,“当前,社会学家可资利用的言说方式和
思 维方 式 ,在 很 大程 度上 说 ,是 与 我们 要 求它 们 完成 的任 务 不相 称
的” 。他继本杰明 李 沃尔夫之后,又一次着重指出了西方语言易于
突出独立存在的实体和客体,忽视了关系,从而将各种过程化约为静
止的状态。
另外一个例子是在美国官 僚机构如何创造了社会“科学”中“贫困线”
的观念,以及其后这一观念被物化的过程(

哈布瓦赫很早以前就指出,关于年龄分类范畴,并没有什么“天生如
此 ”的 东西

,以及布迪厄的文章
“‘青年’只是一个词 ,都 进一步讨论了
青年问题。 尚帕涅
( )和勒努瓦
( )
用这种
思路分析了“老年人”观念的社会政治建构过程。近年出现了许许多
多对性别关系的历史研究,都证明了男性/女性范畴划分的任意武断
性;在这些研究中,最尖锐的也许是斯各特的专著(
也可参见《社会科学研究探索》中有关“男性/女性”的两期专号上刊
载 的 一 些文 章 ( 年 月号与 月 号 )。 勒 努 瓦的 文 章 (收 于
第 396 页

用详尽的篇幅探讨了围绕“天然”分类
范畴定义所发生的各种争斗。
参见《社会科学研究探索》中有关法律和法律专家的两期专号,即第

期 年 月号)和第 期合 年 月,特别是德萨

( 构( 、布欧约尔
( 的
文章〕。
本 书第 二 部分 第 三节 详 细说 明 了场 域 的 概念 。 参见 博 尔坦 斯 基对 法
国社会中“干部”类别在组织上和符号上的创生过程的深入考察
和 ,以及夏尔遵循相似的分析思路对“知识分
子”创生过程所作的探讨

比如说,
在 年代的法国知识场域,萨特既是个支 配者,又反过来受
到他自 己 所 处 的 支 配 处 境 的 支 配 ( 见 和

布迪厄在讲课时此处用的是英语。
罗西费尽全力地试图证明,原本是社会任意界定的“无家可归”的观
念是基于“科学”考虑的,这典型地体现了实证主义者是多么天真无
知,对它自身的前提预设是多么视而不见(包括认为“无家可归”存在
某种柏拉图 式的本质) 罗西并没有(哪
怕是一丁点儿地)指出对这一概念的不同界定怎样产生出规模、成分
和 阅历 都 不尽 相 同的 人 群, 也 没有 分 析 各方 彼 此敌 对 的争 论 中所 涉
及的政治利益和科学利益,而是满足于断言他的定义无可争辩地(
)适用于现有的 数据资料和以往的观念。罗 西努力想将他从
日常言谈中借来的观念“操作化”,在这一过程中,他所运用的方式并
没有触犯日常言谈,而是进一步巩固强化它,罗西力图维持任何一丝
与日常常识、学者常识和官方调查研究中的实际局限相一致的地方。
他也注意到了,“在学术上作定义的努力很容易陷入泥沼”,可仍解释
道,“我使用‘无家可归’定义的方式,将既保持这个用语的本质,又确
保在实际研究中的实践可行性。尽管我对概念最终的理解是,‘无家
第 397 页

可归’只是个程度问题,可我只想依照我所参照的社会科学对‘无家
可 归’ 所 进行 的 研究 里 最常 见 的界 定 来 开展 我 的研 究 …… 为 什么 这
么 许多 对 无家 可 归者 的 研究 在 操作 时 都 使用 这 样的 界 定呢 ? 这里 有
些非常具有说服力的逻辑理由”(着重号为引者加)。他对对象的建
构 在这个例子里,也许说解构更适当些 所遵循的,既不是现
象 可观 察 到的 主 要关 联 组合 , 也不 是 受 理论 指 导的 有 关现 象 原因 和
变异的问题域。它最终产生的,是一种“十分狭隘的定义”,本质上只
是把政府官僚机关的定义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加以合理论证而已。
而 政府 机 关之 所 以采 用 这样 的 定义 , 它 们的 利 益关 注 就是 要 把记 述
下的丰富现象加以规范化,最大限度地简单化:这一定义的核心,“主
要是最容易接触到的无家可归者,为无家可归者所设置的、向他们提
供居所和饮食医疗之类服务的机构的光顾者们”,而排除了所有那些
国家并不想承认是真正的无家可归者的人(住院病人,拘禁者,因犯,
养老院疗养者,以及所有“居处朝不保夕”的人们,包括被迫在父母、
朋友的居所里租房和挤住的人,等等)。
这真是实证主义者的绝妙之作,而罗西还要用另一分类范畴,即
“极端贫困”来代替日常常识性的“无家可归”范畴,从而走向登峰造
极。这里所说的“绝对贫困”,按规定是收入低于“法定贫困线”以下
的人,这又是一个官僚机关的建构之物,充斥着与他使用的“无
家可归”一模一样的不证自明的意味(以及自我确立的任意性),又是
个通行的“社会学行话” 语 出 默 顿) 。 从
而,无家可归和贫困从某种社会政治处境转化成一种新的状态,前者
是 一系 列 历史 性 的关 系 和范 畴 ,来 源 于 对社 会 财富 的 生产 和 分配 的
争夺,而后者则是依据各种纯粹、明晰、但却孤零零的变量测量出来
的,你可以用这些变量来清点个人,划分个人,从而也就是控制和监
督 个人。
有 关法 律 专家 的 社会 界 定和 社 会作 用 近 来有 哪 些变 化 ,参 见 德萨 雷
对这方面的研究。有关在 世纪的法国究竟什么人
第 398 页

算是作家的争执,参见维阿拉
( 。女性作家在争取被人们
承认为女性作家时,往往陷入了两难的困境,参见圣马丁(
)对这一问题的分析。
更进一步的讨论,请见本书第二部分第一节。不难理解,为什么在一
定的历史环境下,这种保守主义会走向它的反面:正如卡尔霍恩在他
对汤普森分析英国工人阶级形成的理论所做的修正批判中所指出的
那样,信念式的世界观,即一种不加质疑、浑然一体的文化“传统”,当
受到挑战、受到冲击的时候,能够为激进的集体行动提供必要的认知
机制

戴夫洛斯
( )是莫里哀(醉心贵族的小市民)里的一位大夫,他
总是装腔作势地说些拉丁语,以为这就能体现出学者的气质来,但却
错误百出。
这 一点,
在 和 里有更充分的论述。
参见 和 ,这些作品探讨了法国“新兴政治空间”
里社会科学和伪社会科学的运用。
一看到“认识论断裂”这个概念〔就像看到“认识论框架”概念一样〕,
许多英美读者就想起阿尔都塞(或福柯),但这些概念最初都来自巴
什拉,而布迪厄早在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鼎盛以前很久,就很深入广
泛地使用了这个观念(布迪厄赋予它至关重要的地位,参见

此 书初版于 年 )。
有关这个概念,参见《实践的逻辑 《学术人》
,以及上文第二部分第一节。
这就是布迪厄( 所谓“有限生产的市场”
,这种市场与那种“普及市场”
)正相对照,在后者中,文化生产者所交付的作品是面向全体
公众的。
在 每次 全 国大 选 的当 晚 ,法 国 各主 要 电 视频 道 都举 办 各自 的 特别 节
目,邀请著名的政治家、政治科学家、记者和政治评论家来解释已经
第 399 页

估计出来的大选结果,并就这一结果对法国政治变换的走向的意义,
交换各自的看法 。法国电视观众几乎普遍收视这些节目,它们已日
益成为有影响的政治活动手段。
和上文 的第二部 分第五节 对语言市 场的概念 做了详
尽的阐述。
第 400 页
第 401 页

附 录

布迪厄著述索引

华康德

对于那些刚开始接触布迪厄的读者来说,
面对他枝节繁多而内容广泛的著作,要想找到
一条捷径,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从哪本书、哪
篇文章开始呢?这是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下
面的阅读策略反映了我个人的偏好,也是那些
参加我组织的有关布迪厄的研讨班的学生认为
很有成效的方式(这里只包括以英语形式出现
的文本,而且相对于长篇作品,我宁可多选择一
些篇幅较短的文章。)书单的顺序,是从侧重
(元)理论方面和概念方面的论文开始,过渡到
经验内容更强的篇目。这一排列顺序多少有些
第 402 页

武断,因为布迪厄很少将认识论、理论和经验研究区分开来。不
过采用这种排列方式,还是可以用来大致向读者指示这些论文
所强调的不同方面。总的来说,建议读者涉猎不同经验领域的
各类论文,交替阅读偏重经验取向和理论取向的篇章,并且,最
关键的是,
在将布迪厄
“转译”
为你较熟知的语汇之前,
用他本人
的术语来理解他 ,因为他的各种主张的论述风格和实质观点是
密不可分的。
首先 可以 从布 迪厄 的 “社会 空间 和符 号资 本”
)开始,同时参考布鲁贝克
( )的出色概述;
迪玛奇奥
( 、加纳姆和威廉姆斯

的文章 也都会有所 帮助 。然 后可以读读 “论符
号权力”一文
( ,
重印收入《语言与符号权力》)

这篇文章详尽陈述了布迪厄本人的纲领与经典社会学和经典哲

( 包 括 黑 格 尔、
康 德、
涂 尔 干、
马 克 思、
韦 伯、
卡 西 尔、
索 绪 尔、

维 斯特劳斯等)的关系,并同时阅读他在 年进行的 一次
访谈
( ;

二者都重印收入 ,后者可以帮助读者更充分地
将布迪厄的思想放在法国和国际的思想场景中加以考虑。“理
论知识的三种形式” )这篇文章虽说有些过时,
但仍不失为一篇有用的文章,它总结了布迪厄心目中三种基本
的理论化形式 主观主义者的、客观主义者的和实践理论家

(对前二者的超越) 各自的优劣。这篇文章可以作为帮助
读者阅读《实践理论大纲》一书
( )
的 导论。
然后,
可以读读
“人与机器” ,
在这篇言简
意赅的文章中,布迪厄概括地指出了他用哪些概念阐述了体现
在身体上的社会行动(惯习、性情倾向)和体现在制度上的社会
第 403 页

行动(场域或位置空间)之间的辩证关系,或“本体论的契合关
系”,布迪厄提出这一理论,来克服行动与结构及微观分析与宏
观分析的二元对立。“资本的形式” )
展现 了布
迪厄关于资本或权力的主要种类的观念:经济资本、文化资本、
社会资本和符号资本,每一种资本的性质和效果,以及典型策略
和资本转化的困境 。“社会空间和集团的产生”
,是布迪厄论述社会空间概念和集团形成理论(包括符号
权力和符号政治学在构成社会集体方面的作用)的主要文章。
“语言交流的
(经 济)
体系” )一文则进一步发展
了这一模式,用它来分析语言,这为《语言与符号权力》
)开辟了思想道路。汤普森
( )
卓有 成
效地探讨了布迪厄如何将他的语言社会学和政治社会学纳入更
为广泛的实践理论之中。
分类体系方面的斗争,是文化权力和经济权力之间的对应
关系赖以建立的途径。布迪厄关于这一问题的论述构成了《再
生产》和《区隔》之间的联系,
他和博尔坦斯基在 年发表的
文章 “社会结构的变革和对教育要求的变革”
,简捷有力地阐述了他在这方面的观点,分析了
再生产和复原
( 的阶级策略系统的结构和运作方
式。“作为社会再生产策略的婚姻策略” )
在亲
属关系领域中运用了这一分析方式,并为研究集团的形成提供
了一个范例。布迪厄和圣马丁在“职业判断的范畴”

载于 )
中的探
讨,为社会分类体系与学术分类体系之间的运作机制和相互强
化过程提供了强有力的经验说明,这一文章还贯穿了上述的许
多论题。
第 404 页

“科学场域的特殊性 )
较早 地对场域这一
中心概念进行了详尽的经验阐述。在这篇文章中,布迪厄还为
探讨科学进步的社会学理论打下了基础,并且间接地展现了他
的社会学认识论。在“文化生产的场域” )一 文
中,他进一步发展了这两个论题,并分析了 世纪晚期法国文
学界的形成过程和运作机制。这篇文章可以算是他如何研究文
化 与权 力,
怎样 运用 场 域、
惯 习、
利 益、
结构 性对 应 关系 等 概念 的
典范。“法律的力量:迈向一门司法场域的社会学”
)将布迪厄的分析框架应用于法律领域,并扼要地提出了
一种社会学理论,用以研究正式编纂的规范法典的社会意义。
“纯粹审美活动的历史生成过程” )
简明地总结
了艺术
“观注”
方式的
“发明创造”
过程 它如何在艺术场域中
得以制度化,并如何体现在审美惯习之中。在“普遍性的法团主
义” )一文中,以类似的方式展现了布迪厄有关
知识分子的历史形成过程及其作用的观念。
对经验研究更感兴趣的读者也许愿意从“教学判断的各种
范畴”开始,然后研读布迪厄分析场域的一些个案,再回过头来
接触更具概念性的文章。“艺术家生活方式的发明”
)为布迪厄理论潜力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检验机会,因为读
者可以把这篇文章中的分析与对福楼拜的传统文学分析或哲学
分析 如萨 特的研究 (参看 萨特所撰 的四卷 本的宏篇 巨制
《家庭白痴》)
相比较“
。体育社会学大纲”
尽管从标题上看是一篇范围狭隘的文章,但实际上它以少见的
流畅易读的风格体现了布迪厄所倡导的关系思维方式,而且可
以让读者见识一下布迪厄的出色才华,看他怎样在理论抽象性
和经验具体性之间不断来回穿梭,并将表面看起来无甚关联的
第 405 页

现象领域和分析焦点有机地联系在一起:音乐家维瓦尔第、社会
学的社会学、
英式橄榄球、
录像、
新康德主义哲学、
小资产阶级对
文化的亲善、在分类方面发生的斗争以及专门职业化,在这篇文
章中,
上述的各种因素纷然杂陈,
蔚为大观)
。另外,
这篇文章也
扼要地阐述了
“身体”
和“信念”
在布迪厄社会学中举足轻重的地
位。 年的阿尔及利亚》 )
一书的开篇“经
济结构和时间结构”,论述了两种结构之间的相互构造关系,在
“世界的除魔”这篇长文中也讨论了这一问题,它也可以作为读
者初次阅读布迪厄作品的选择:因为其中大部分都是 年代中
期撰写的,所以它尚未采用布迪厄的全部概念工具,这使这篇文
章多少容易理解一些,不过从这篇文章中仍然可以非常清晰地
辨认出他独具一格的社会学思考方式。有关布迪厄对“构建对
象”问题的探讨,有两篇行文明白晓畅、论述又很有力的文章可
以作为他研究这一问题的范例,这两篇都是分析民意调查的,一
篇探讨政治人物自发采用的分类图式(“高谈阔论的游戏”,
,另一篇是“法国知识分子的群星之
荟” 。
一旦读者理解消化了上述全部或部分论文,就该把《区隔》

特 别 是 第 二、
三、五 七章,以及结论和后记,
最好是从后记开始)
和《实践的逻辑》 ,大概是
布迪厄最好和最重要的著作)放在一起阅读。然后在这两本书
的基础上,可以研究一下题为“学究谬误” )

论文,
在读者接触《学术人》 之前,这篇文章提供了一个
颇有启发性的开端。此外,英文版中最深入浅出、易于理解的
单本著作是《换句话说》 ,不过译文有些缺陷)

这是一本散论和谈话的文集,它向读者提供了大量理解布迪厄
第 406 页

思想事业的指导,为我们开辟了途径,开启了窗口。
出于方便考虑,我将布迪厄的著作单独开列(顺序根据所引
用的该种语言形式的布迪厄作品的出版时间来确定 英语作
品则根据最初出版的英译本时间来确定)。这一部分只包括本
书中引用的布迪厄的作品,并非他的作品的一个完整目录。如
果真要编纂这样一个目录的话,本身大概就是一本小册子。事
实上,这样的小册子已经有了, 经过艰苦的努力
编纂完成了这样一本小册子(
,巴黎,法兰西学院欧洲社会学中
心, 年,
共 页,
油印件)
。布迪厄的《换句话说》的附录
年 ,第 至 页)
就是将这
个小册子缩编而成。也可参见布罗迪( )
编纂的著
作目录。
第 407 页

布迪厄著作年表
第 422 页
第 423 页

参考文献

华康德
第 476 页
第 477 页

致 谢

华康德

本书第二部分的一些内容以前曾用不同的
形式发表过。
我们感谢《伯克利社会学杂志》编
辑部允许我们重新印行布迪厄和华康德的“倡
导一种对知识分子进行的社会分析:论《学术
人》 ”
( ,
中的部分篇章,感谢美国社会学
协会和布莱克维尔出版社允许我们重新印行华
康德的“迈向一门反思社会学:与皮埃尔 布迪
厄的一次研讨”
年 春季 号 ) 中 的一些段落,在使用之
前,我们对它们进行了一些修改。
第 478 页

在本书的写作过程中,我有幸得到以下机构和个人的思想
帮助和物质支持:首先是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系里的
先生自始至终给予我感情上的关怀和学术上的鼓舞,正是
他的激励使我有勇气面对科尔曼教授友好然而锋芒毕露的猛烈
抨击;其次,我要感谢“都市贫困研究”课题,感谢位于
的政治、文化与历史研究中心,本书大部分草稿就是在那
里写成的;感谢法国人文科学院院长 先生,

本书写作的关键时刻,他促成了我所急需的法国之旅;还有哈佛
大学教员会社,在那片清静之地,我得以不受干扰地写下本书的
第一部分,并完成了对草稿的通篇修订。
许多朋友和同事表现出很大的热心(也可以说是很迂腐),
在百忙之中放下各自手头的工作,详细阅读了本书的前后各稿,
这无疑使本书日臻完善。这些人中,我想特别感谢卡尔霍恩,布
鲁贝克,
大卫 斯塔克和丹尼尔 布瑞斯芬。尤其是布鲁贝克,他
始终如一地给了我大量精辟入微、富于洞见的建议,当我已经拖
延了这项计划,是他鞭策我最终完成这本书。我还受益于许多
同行的 评点与反应,
他们中 有伯杰,
布鲁瓦,
钱瑟,
柯林斯,
查理
斯,
克罗兹尔斯,
迪玛奇奥,
大卫 莱汀,
莱温,
雷蒙 史密斯,
乔治
斯坦麦茨 汤普森, ,
以及威利
(威利先生自
己也许并不知道,
正是他邀请我为《社会学理论》整理的那次
“芝
加哥研讨班”原始记录,正是这位久负盛名的杂志的编辑的这一
相当富有创新进取精神的提议,孕育了现在这本著作)。
先生为这项事业倾注了大量心血,他的热情,他的效
率,以及他机敏而不伤感情的催稿艺术,使他具有了不同凡响的
综合素质。我真心期望每一个年青的社会学家都能有幸与他这
样的编辑合作共事。尽管条件艰苦异常,克芬蒂亚 雷克斯女士
第 479 页

仍展示了她娴熟精湛的编辑设计艺术。
巴黎欧洲社会学中心的诸位同仁,在我几次短暂的巴黎之
行期间,热诚地接待了我,并向我深入介绍了他们各自的研究和
集体进行的课题,
介绍了《社会科学研究探索》上的文章,
而且我
还从他们口中逐渐熟悉了布迪厄及其同事们的日常生活与工
作,这些都很有价值。为此我衷心地向他们致以谢意(尤其是德
尔索, 蒙尼克 阿蒙,萨雅和尚帕涅,还有玛丽 克里斯
圣马丁,
廷,里威尔和克里斯廷),谢谢他们让我逗留在他们中间有一种
宾至如归的感觉,谢谢他们让我分享中心的思想激情。
我还要感谢皮 埃尔 布迪厄先生本人,这不仅是因为
最后,
面对过去三年里我通过各种渠道(当面切磋,越洋电话交谈,信
函邮件,
电报电传)
不断“抛给”
他的 那些难题、
疑 问和异议
这些探寻看起来似乎无休无止 布迪厄先生始终如一 地坚持
耐心而细致地作答;而且,先生还给予我充分的自由,让我编辑
完成这部文稿。毋须多言,与先生合作编写此书的过程,对于我
来说,本身就是个受教的过程,这一课是任何研究生院都无法开
出的,它让我亲身体会到了那种近乎完美的学术精神。

还有我 街上的朋友们,我要谢谢你们。当我沉
浸在社会理论那令人为之痴狂的追寻中的时候,是你们让我始
终脚踏实地。
此刻,
我听见你们在问“嗨,
路易老弟,
你在说些什
反 思 社会学,
么 呀: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

华康德
芝加哥/坎布里奇
(哈佛大学)
第 480 页
第 481 页

译  
后 记

在这本书出版之际,对本书的作者大概已
经不需要做太多的介绍了,
这一年来,
在国内学
界,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 )的
大名已经越来越响亮了。在两年多前,当我们
立意翻译此书时,根本没有想到布迪厄的思想,
或至少是名字,
如此迅速地在国内流传开来,

管这于学界是幸,还是不幸。

作 为 一 位 已经 进 入 法 兰 西 学 院的 “ 不 朽
者”
,布 迪厄大概 是自阿隆
( )以
来法国最有影响的社会学家。在法国当代社会
第 482 页

学界的四位大家里,他现在是为国际社会理论界引用最多,研究
最多的一位。
年,布迪厄出生在法国南部比安地区。相对来说,这
个地区“较为落后”。布迪厄本人也总愿意强调自己是一个来自
穷人家的孩子,但与雷蒙 威 廉 斯( )
这样出
身社会底层的学者相比 ,大概他的家境要好得多 。布迪厄在
年从巴黎高等师范毕业,比福柯晚三年,比德里达早一年,
与年鉴学派第三代中的佼佼者拉杜里和专攻叙事理论的文学理
论家热奈特同年。作为巴黎高师的高材生,他并没有因循这个
培养法国知识精英的学校中一般学生的发展路径(凡是读过波
伏瓦或萨特自传的读者,大概都对这种路径不太陌生)。
年在阿尔及利亚服兵役的经历,使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哲学
家转变为从事实地研究的社会科学家 。这在当时法国的学术
界,大概算是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下向流动”了。但在阿尔及
利亚的人类学研究,却构成了布迪厄此后思想发展的原动基础。
他对实践的关注,对研究者和研究对象间之关系的强调,以及后
来批评结构主义、倡导策略社会学的做法都可以在那些经历找
到最初的灵感来源 。不过 ,布迪厄的正规人类学研究 ,始于
年,从那时起,他在巴黎大学人文学院担任助教,通过自学
逐渐成为一个人类学家。他曾经上过列维 斯特劳斯的课,
后来
他对阿尔及利亚地区的柏柏尔人住宅的符号结构的研究,显示
了他从这些课中所受到的影响。此后,布迪厄还担任过阿隆的
助手。与法国社会理论界这些有影响力的人物的接触,无疑对
布迪厄本人的学术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后来,布迪厄在接受
采访时,也明确承认了这一点。在里尔大学任教三年后,布迪厄
于 年返回巴黎。从 年起,他担任欧洲社会学中心主
第 483 页

任至今。部分得益于福柯等人的帮助,布迪厄在 年成为法
兰西学院唯一的一名社会学教授(阿隆去世后,有一段时间,法
兰西学院中没有一位社会学家)。自 年代后半期,布迪厄的
学术影响在全世界迅速扩大 。 进入 年代,已经成为与吉登
斯、哈贝马斯、卢曼比肩在世的社会理论大师。布迪厄的社会学
理论强调理论探索与经验研究的紧密结合,秉承法国的认识论
传统,并深受马克思、韦伯和涂尔干晚期作品以及莫斯、卡西尔、
潘诺夫斯基等学者的影响,这些在他的几本著作中都有所反映。
这些主要著作包括:
《实践理论大纲》、
《教育、
社会和文化的再生
产》、
《区隔》、
《学术人》、
《实践的逻辑》、
《换句话说》、
《语言与符
号暴力》以及《悲惨世界》等。
华康德现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任教,同时也在布迪厄主
持的欧洲社会学中心从事研究工作。他现在是英语世界中介绍
布迪厄理论最不遗余力的一位学者了。他本人则通过对黑人拳
击手的经验研究应用和发展布迪厄的理论。
本书的中文本能够得以问世,首先要感谢布迪厄教授和华
康德教授慷慨地授予了我们中文版权,并始终关心本书的翻译
工作,解答我们提出的问题。而且由于种种周折,本书译毕后,
历经两年才有机会出版,华康德教授不厌其烦地为版权进行了
再次认定,对此,我们尤为感谢。在联系版权过程中,北京大学
社会学系的杨善华教授给予我们以很大的帮助,在此也表示感
谢。
邓正来先生和陈嘉映先生先后校阅了本书全文,改正了原
稿中的许多错误,对他们的辛苦劳动,我们亦深表谢意。当然,
本书不免仍有错误,则应完全由我们自己负责。
邓正来先生和王炜先生还为本书的出版做了大量工作,我
第 484 页

们由衷地感谢他们为此付出的心血。

本书由两人合译始,今天看来虽屡经校改,仍有不尽人意
处,望读者坦率批评和指正。为有不同学科阅历读者方便,书中
冒昧地添加了许多介绍名词概念、学术和人物背景的译注,但愿
不会使博学的读者厌烦。本书的翻译出版,辗转两年有余,布迪
厄的学说对我们的意义已经有了许多变化,但当时在燕园 楼
一起无知无忌地纵谈布迪厄的朋友却依旧,就以此怀念“麻雀”
们一起啁啾的时光。

李猛  李康
年 月于燕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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