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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华文选

民族主义乎?国际主义乎?
高华
1948 年 6 月,斯大林与铁托闹翻,以苏共为首的共产党工人党情报局指控铁托为民族主义者,孟
什维克和反苏分子,宣布将南斯拉夫共产党开除出情报局,东欧各国纷纷跟上,齐声谴责南斯拉夫和
铁托,不久也纷纷挖出本国领导集团中的“铁托分子”,大多都被推上了断头台,个别“铁托分子”
如波共的哥穆尔卡则被打入黑牢。远在东方的中共,虽没有跟着莫斯科的指挥棒,在中共党内大挖“铁
托分子”
,但也对斯大林作出了回应。
1948 年 11 月 7 日,中共第二号人物刘少奇在《人民日报》发表《论国际主义与民族主义》一文,
表示完全同意共产党工人党情报局对南斯拉夫的谴责,刘少奇重申,中共忠於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拥
护斯大林领导的苏共和伟大的苏联。
刘少奇的这番话並非只是一种作给斯大林看的政治性的表态,而是实实在在见诸於具体行动的。
1948 年,新华社派往考察东欧各“新民主主义国家”的记者,本来正准备从布拉格前往贝尔格莱德採
访,在情报局决定颁佈后,马上取消了访问计划。而早在 1947 年 11 月 1 日,在驻旅大的苏联军政当
局的强烈要求下,中共在东北的领导机关将中共旅大地委第二书记,关东行政公署副主席刘顺元、旅
大总工会主席唐韵超等几位领导干部调离出旅大,公开的罪名虽然没有正式宣布,但彼等犯了“反苏”
错误,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
这些行动初看起来很有些费解,中共並非共产党工人党情报局成员,也与南共素无来往,谈不上
对铁托有什么深仇大恨;毛泽东甚至还从不同渠道对铁托领导的南共革命略知一二,“铁托是靠自己
的武装打下南斯拉夫的”,这就是当时毛泽东对铁托与南共的基本判断,毛虽然对斯大林与铁托冲突
的内情不甚清楚,但他对铁托领导的南共抱有同情,却是事实。既如此,刘少奇又为何急於在苏南冲
突中匆忙表态?中共又为何不声不响地将被苏联人指称为“反苏分子”的自己的干部调离出原有的工
作岗位?
刘少奇的文章当然代表毛,此时毛向斯大林作出这番举动就是要向莫斯科传递一个明确的信息:
中共忠实於无产阶级国际主义,中共坚决与民族主义划清界限,而在那个时代,忠实无产阶级国际主
义就是忠实於苏联和斯大林的代名词。
毛的这番举动是符合现实政治逻辑的,却与其思想逻辑並不一致,因为就在这前几年,毛在延安
领导开展了一场以肃清斯大林在中共代理人为目标的思想和组织重建的工程。在那几年,毛並不那么
在乎斯大林,也不看其眼色,硬是在全党刷清了积存多年的苏联崇拜情结,並把党内的“国际主义”
代表人物赶下了台。但是,1948 年的情况已大不同於 1942——1945 年,现在中共正急需争取苏联的
支持,尤其在东北。
与王明等人相比,毛是可以将感情与理智完全分开的人,这一点並不像他在 1959 年庐山和彭德
怀等人谈话时所称的那样,他是感情与理智相统一者。正因毛有这种政治风格,以至外界在颇长的一
段时间里,对毛有些迷惑不解,甚至还误以为毛是苏联在中国的“代理人”

就在莫斯科宣佈开除南斯拉夫的时候,中国的第三大党──民主同盟的领袖张澜老先生竟然也对
此作出了反应。张澜在接受西方记者访谈时表示,希望毛泽东也做铁托。张澜还请即将前往解放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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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寅初代转毛几句话:共产主义外,还要加一点民族主义,
“共”字上必须有一个“中”,才能名副其
实地成为中共。
美国人呢?他们当然对毛的複杂性知道一些,但在 1948 年冷战的大格局下,美国人还是情不自
禁将毛划到了苏联阵营一边,深谙中国文化的美国司徒雷登大使竟也告诫民盟的罗隆基和叶笃义说,
中共是国际主义,你们应保留中国的爱国主义。
从以后的事实看,毛泽东对张澜老先生的拳拳爱国心还是领情的,毛並没有因张澜说的这番话就
将其打成“反苏分子”
,相反,一直对张澜礼遇有加。对於司徒雷登,毛就没有那么客气了,毛不仅
写了著名的《别了,司徒雷登》
,还旗帜鲜明地宣佈新中国就是要实行对苏联“一边倒”的国策。司
徒雷登虽然在华几十年,还长期担任燕京大学校长,却不能真正明白毛──毛毕竟不是王明,不是那
么容易一眼就能看得清楚的。
一直被苏联人称为是“国际主义者”的王明等人在对苏联的态度上,始终是感情与理智相统一者,
说的,做的倒是完全一致。
在 30 年代初期的中央苏区,确实是全面、真诚地贯彻了全盘俄化的路线,苏区有列宁师范、列
宁小学,各单位还辟有宣传鼓动栏──列宁角;在党的教育系统,有马克思共产主义学校;在红军系
统有少共国际师和郝西诗红军大学(郝西诗为参加广州暴动而牺牲的苏联驻穗副领事)
;在文化系统,
有苏维埃剧团,即蓝衫剧团(十月革命后苏联工人业余剧团)
;在肃反系统,有国家政治保卫局;在
青年系统,不仅有共青团,还有“皮安尼尔”──少年先锋队,凡年满 16 至 19 岁的红色青少年,皆
可申请加入“皮安尼尔”。党的政治局候补委员凯丰代表党领导苏区的青少年工作,从共青团到“皮
安尼尔”
,再到共产儿童团。中央苏区还经常召开群众大会,有时纪念李卜克内西和卢森堡,有时纪
念苏联红军节,凡开大会皆要成立主席团,甚至“皮安尼尔”开会,也要花不少时间选出会议主席团。
在重要会议上,被选入主席团的经常还有外国同志:斯大林、莫洛托夫、片山潜、台尔曼、高尔基。
那是一个国际主义旗帜高高飘扬的年代,从红色的莫斯科到红色的瑞金,真好似一根红线连接着,中
央苏区的话语系统和制度框架与莫斯科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在偏僻贫困的赣南和闽西,真像是又一个
苏式社会的翻版。
毛泽东受不了这些,毛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那以后的七、八年中,毛悄悄地且又是有条不紊
地对中央苏区那一套话语系统和制度框架进行了转换。当然旧的一套退出历史舞台需要一个过程,
1939 年延安举行了中国女子大学的隆重的开学典礼,校长王明还是抑止不住要宣泄他满头脑的苏俄崇
拜的情愫。大会会场正中虽高悬毛泽东的画像,却又模仿苏联,在毛像的左右挂起了王明、朱德、周
恩来、博古、刘少奇等所有政治局和政治局候补委员的画像。王明身为女大校长,总忘不了国际共运
那些女革命家,於是校门两边的墙上又悬挂起蔡特金、伊巴露丽、克鲁普斯卡娅的肖像……一时间,
似乎又有些瑞金时代的气氛了。
但是,时光毕竟不会倒转。当毛有力量以后,他就绝不愿听到什么“皮安尼尔”。马克思共产主
义学校早已改名为中央党校,不久,延安的马列学院易名为中央研究院,再早一些,国家政治保卫局
这个完全俄化的名称,也被改为中央社会部和边区保安处,甚至延安的托儿所也名之为“洛杉矶托儿
所”,却不叫“莫斯科托儿所”,至於“皮安尼尔”
,则早已不复存在,边区有的只是儿童团。然而,
毛泽东对洋名词也並非一概排斥,例如,毛就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保留了“布尔什维克”这个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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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这个词流传甚广,早已深入人心;二来这个词也並非王明一人就能垄断,毛泽东也可以使用,於
是,这个词的寿命比较长些,差不多到了 50 年代中期,才逐渐退出流行政治语彚,与此相联繫,
“布
礼”(布尔什维克的敬礼)也让位给了“革命的敬礼”
。(记得 20 年前,王蒙曾写有一篇名曰《布礼》
的小说,相信王蒙对这个词的演变史亦有相当的了解)

1942 年后,毛泽东已完全获得了意识形态解释权,就在苏联驻延安观察员的眼皮底下,毛与刘少
奇联手,将“孟什维克”的帽子给王明等戴上,党内一些原“国际主义者”也纷纷与王明划清界限,
站到了毛泽东一边。在这个阶段,毛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即使他的好朋友,前共产国际总书记季米
特洛夫给毛发来密电,告诫、提醒他,康生不是好人,毛仍然照样信任、重用康生。
然而毛毕竟是毛,他心里清楚得很,只要斯大林不干预中共党内的事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中
共都应与莫斯科搞好关係,於是,毛人前人后都对斯大林表现出充分的尊重,毛甚至给坏人王明也选
好了婆家,宣佈王明的后台是斯大林的敌人布哈林!在那个年代,全党上下,除了个别人,谁都不知
道毛对斯大林的真实想法,毛更不用直接的语言将他内心的想法表达出来,公开的话仍是“联共党史
是共产主义的百科全书”一类。被毛唾弃的王明只能满含委屈,在延安冷清的窑洞里,遥望着莫斯科
克林姆林宫的红星,独自吟唱着《莫斯科颂》。
1945 年抗战胜利后,毛才真正与苏联打起了交道,地点就在东北。毛十分明白,以中共当时的实
力,要想占住东北,並进而取得更大的发展,必须得到已进入东北的苏联红军的理解和支持。对於这
一点,毛从未含糊过,虽然他多年来一再告诫全党,一切应该自力更生,但毛实在是希望得到苏联的
支持,即使苏联在很长时间内对中共並无具体援助,毛仍不怨不恼,並不时向苏联表示一下善意。1941
年 4 月苏日签订中立条约,延安表示予以理解。1941 年后,延安派往东北、华北的地下工作人员间或
也与苏军情报组合作。浇灌多时,终有花开一日,1945 年 8 月,苏军攻入东北,客观上为中共在东北
的发展提供了机会,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机会,八路军才能马不停蹄抢先进入东北,占领了各战略要
点。
斯大林虽然对毛泽东在延安搞的一套多有不满,但中共毕竟是一家人,苏联红军打进东北后,当
然要找八路军。1945 年 9 月,苏联红军大校驾机飞往延安,主动与中共方面联络,以后又对开进东北
的八路军多方照顾,但是苏联受到中苏条约的限制,在美国和国民党的压力下,最后还是逼迫中共军
政机关退出沈阳等大城市,八路军不少领导干部虽然不高兴,却也毫无办法,於是一直退到哈尔滨,
隔着松花江,与国民党军对峙着,但是毛心里明白,八路军占着哈尔滨,事实上仍是沾了苏联的光,
因为得到美国支持的国民党军队再往前开,就要钻到苏联的鼻子底下了,而斯大林是不乐意看到这种
情况的。
苏军自以为有恩於中共,傲慢无礼,在与中共同志交往中,无时不流露一副大国主义的派头,其
士兵在东北,军纪败坏,胡作非为,激起百姓强烈不满,苏军且把大批工业设施当作战利品搬迁至苏
联,国民党利用此事,掀起 1946 年 3 月反苏大游行,也乘机攻击中共,在这种形势下,毛别无选择,
只能反击国民党“反苏反共”

毛大事小事都绝不会糊涂,1945 年“815”后,进入东北的八路军高级干部卢冬生被苏军士兵无
辜枪杀,毛只当不知道,但是有人却沉不住气了。东北汉子萧军虽非党员,却也是从延安来的老干部,
党出资让他在哈尔滨办了一份《文化报》
,萧军在《文化报》上热情宣传党的政策,即便对当时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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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人民普遍反感的苏军军纪败坏问题也总是委婉地予以解释。但萧军确实不赞成“无条件地拥护苏
联”,他试图把俄国人分成两类,即“真正的苏联人民”和犯有罪恶行为的俄国人,於是苏联人不高
兴了,东北局宣传部副部长刘芝明迅速组织对萧军的大批判。1948 年 11 月 2 日,
《文化报》终於被迫
停刊。萧军也被打发到煤矿办俱乐部去了。
刘芝明的顶头上司,东北局宣传部长是在中共七大上落选的前政治局候补委员凯丰,他的上司则
是七大政治局委员高岗,林彪率四野南下后,高岗成了名副其实的东北王,但此人却非一贯的亲苏分
子,高岗是土生土长的共产党,没有留苏经历,早在延安时期就在毛与王明之间作了选择,从而深受
毛的信任和重用。但套用一句老话,
“人是会变的”
,现在高岗亲眼见到苏联的实力,也就对苏联加深
了感情。王明说,高岗在东北,受到凯丰的影响,成了积极主张对苏友好的“国际主义者”
,此说没
有提供具体事实作依据,只能留待日后再作详考。总之,高岗不允许在东北有任何对苏联“不友好”
的言论和行为。
其实高岗对待“反苏”言论的态度与毛及东北局其他领导人並无大的冲突,高岗错就错在与苏联
人打得太火热,且四处张贴“高主席”的肖像,甚至以自己的名义给斯大林发电报,高岗似乎有些忘
了,他是毛委任的中共东北局第一书记,而不是斯大林派任的“新关东总督”

尽管高岗对苏联的态度热情友好,但是在中共掌舵的毕竟是毛而非王明,因此,在处理「反苏」
一类问题时,还是十分讲究内外有别:东北局公开批判了萧军(1948 年 7 月,萧军提出入党申请,得
到东北局和中共中央的批准,但紧接着《文化报》事件发生,萧军的党籍也就彻底告吹了)
。但是对
被旅大苏军当局驱赶出来的刘顺元却只是调离东北,另行分配工作,並没有在党内,更没有在社会上
大张旗鼓开展对刘顺元的批判。与刘顺元一起被迫离开旅大的原中共旅大地委五人常委中的三人,也
只是被调离工作而已,暂时还未受到党纪处分。
有意思的是,被苏联人视为“反苏分子”的康生此时也成了中苏友好的捍卫者。苏联人对康生知
之甚详,此公在 1933-1937 年旅居莫斯科时,也位居“国际主义者”之列,但返回延安后,逐渐与
莫斯科离心离德,尤其在整风运动中大整王明等“国际主义者”,搞得王明等叫苦连天,苏联驻延安
观察员把这一切都密报回国,莫斯科对康生恨之入骨,无奈康生属毛营,莫斯科手再长,也伸不到延
安,对康生竟也毫无办法。几年后形势大变,毛审时度势,在需苏联支持的时候,康生已不适合再出
头露面,康生识趣,主动提出要下乡搞土改,於是先在晋西北,后在胶东搞了一场极左的土改。1949
年,康生成为中共山东分局第一书记,但毛却有意让康生这个老政治局委员受中央委员、华东局书记
饶漱石的全面节制,搞得康生长吁短叹,极不舒坦。
康生虽然很不得志,但在山东却仍然是说一不二的人物。1948 年春,刘顺元被调入山东,先被任
命为中共华东局宣传部长,继之又被委之为中共济南特别市市委书记,康生初对刘顺元颇为客气,甚
至还在会议上表扬刘顺元敢於在旅大顶苏联人,很有骨气。但是,到了 1948 年 11 月,刘少奇的文章
发表之后,康生对刘顺元的态度马上转变了,不仅处处打击刘顺元,还在背后骂刘顺元是“反苏分子”

1949 年 10 月,苏联名作家法捷耶夫、西蒙诺夫率代表团访问中国,此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访华
的第一个苏联大型代表团,刘少奇亲自布置有关参观访问日程和所有细节,议程中法捷耶夫、西蒙诺
夫代表团要访问济南,北京命令,刘顺元必须回避,並需写出书面检讨,交苏联代表团带回莫斯科。
康生得知北京信息后,马上开会,以“反苏”罪名,宣佈撤销刘顺元的济南市委书记的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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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颇为蹊跷的是,正在热情准备迎接苏联代表团的康生,在代表团抵达济南和在济南逗留期间,
竟忽然“生病”了,显然,不管康生如何使出全身解数,向苏联人大献殷勤,也是白搭,因为毛知道,
在斯大林的帐本上,康生早已是一名“臭名昭著的反苏分子”
。不管他给斯大林大元帅送的象牙雕多
么精美(康生请代表团转送给斯大林的象牙雕,
“装有一直径 10 公分许的玲珑象牙花球,该球自表至
里共雕透 20 层,每层均能转动,每层均雕有異常细致的花眼”
),在斯大林的眼里,康生还是一个可
疑人物!接下来的情况是,在建国初“斯大林──毛泽东”的一片欢呼声中,
“国际共运的老战士”
康生下岗了,康生只能蜷在青岛的海滨别墅和北京医院里吟诗作画,苦捱日子。
就党内地位而言,刘顺元不可与康生相比,康生虽被暂时打入冷宫,但他的政治局委员的头衔仍
然保留,刘顺元则需要为中国革命的最高利益作出个人牺牲。1949 年 12 月下旬,刘顺元奉命进京听
取中央领导人的指示,刘少奇在中南海接见了他,对他讲了一番“加强中苏友好”的道理,刘少奇说:
搞好中苏关係,是我国目前的最大利益所在,是头等的政治问题,所以我找你来,不是劝说你,而是
命令你,从搞好中苏两大党,两大国关係的高度,认真地写一份检查。听了刘少奇的话,刘顺元已完
全清楚,
“为了照顾与苏联的关係,我以后不能再受党重用了”。刘顺元在 1950 年 1 月 2 日给中共中
央的书面检查中写道,
“中央命令自己写检讨,这表明了中央的高度原则性和严肃性……是从中苏两
大党,两大民族的团结问题已经成为头等的政治问题,而又有帝国主义与铁托分子的反苏运动可作为
前车之鉴的情况下产生的”

就在刘少奇与刘顺元谈话的那些天,斯大林在克里姆林宫也和应邀访苏的毛泽东见了面,斯大林
问毛是否知道在东北有黄逸峰这个人,並说,此人连苏联人也瞧不起。毛初听斯大林提到黄逸峰,头
脑中一片茫然,不知此人乃何方神圣,竟然惊动了斯大林。事后,周恩来向毛细细道来,才知此君乃
中长铁路总局中方副局长,因对苏方个别人员大国主义行为不满,被苏联人在斯大林处告了刁状,於
是,毛记得了黄逸峰的名字,但並没对黄怎么样。黄逸峰随东北铁道纵队进关,随即奉命接管华东铁
路,成为建国后第一任上海铁路局局长兼党委书记,以后,刘少奇还是和黄逸峰谈了话,批评他看问
题“太简单,太天真了”,然而刘顺元的境况一时却比黄逸峰差得多。
刘顺元检讨交出,组织处理的决定也出来了,刘顺元被连降三级,在华东军政委员会财经委员会
下属的规划局任副局长。刘顺元在大连的老搭档唐韵超更是霉运不断。当年他与刘顺元一同被苏联人
从旅大驱赶出来,到了 1948 年被调任东北行政委员会劳动总局局长,一直在“高主席”的治下,1951
年 11 月,东北局宣佈开除唐韵超的党籍,罪状之一是“1946 年任大连总工会主席时期,经常散佈对
苏联不满的言论,曾因此引起苏联同志对他政治上的怀疑,而提议把他调离大连”

在刘顺元被贬谪的几年,党内已不再有任何人敢发表“反苏”言论,党外却还有人不知利害,仍
在那嘀嘀咕咕,1951 年,刘王立明居然在民盟内部的会议上批评起苏军当年在东北的行为,遭到严厉
批判当是在意料之中的。
1953 年斯大林终於死了,在全国上下经历了失去“伟大导师”的哀痛之后,刘少奇想起了刘顺元,
1954 年刘顺元复出,被任命为中共江苏省委常务书记。一年后,1949 年易名为马列学院的原中共中
央党校改名为中共中央直属高级党校。在江苏,性格耿直的刘顺元还是难改脾性,经常直言无忌,不
时惊动中南海,但总算得到几年平安。黄逸峰此时却没有刘顺元那么幸运了,1953 年初,黄逸峰在三
反运动中以犯了“压制批评”
、“强迫命令”的错误被华东局开除党籍,但是几年前斯大林向毛提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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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句话却无意中帮了黄逸峰的忙。1954、1956 年,毛泽东几次提到“可以允许人家改正错误,譬如
黄逸峰”
。1956 年 12 月,黄逸峰被批准重新入党,以后他一直蹲在上海经济研究所,终於成了一名中
国近代经济史研究专家。唐韵超呢?他先被抓入监狱,出狱后在社会底层劳动了 20 多年,一直到文
革后当年老战友刘顺元复出,转任中纪委副书记,在刘顺元的鼎力相助下,唐韵超才在 80 年代初获
得平反。
民族主义?国际主义?似乎都谈不上,政治是最现实不过,还是那句话:一切从需要出发。
一九九九年四月十日
文章来源:《百年》总第四期(一九九九年七月号)
台北所藏大陆 20 世纪 50——60 年代资料过眼录
高华
2004 年 2 月——7 月,我应邀在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系担任客座,此前我虽多次去过台湾进行学术
交流,但数这次居留的时间最长,故而对台北所藏资料的情况有一些了解。和大陆的情况完全不同,
台北没有一般意义上的档案馆,台北所藏的有关大陆 20 世纪 50-60 年代的资料又和一般历史资料不
同,它是一种特殊性质的资料,1949 年后,海峡两岸长期军事对峙,台湾对大陆 50——60 年代资料
的搜集主要是用于“反攻大陆”的政治和军事目的。在长达 40 多年的时间里,这些资料在使用范围
上有着极严格的限制,随着台湾社会在 90 年代后加速转型,今天这些资料中的一部分已对公众开放。
台北所藏有关大陆 20 世纪 50-60 年代的资料主要收藏于 5 个单位:“国史馆”
,“党史馆”,政治
大学的“国际关系研究中心”,
“国防部情报局”
,以及 “司法行政部调查局” (1980 年改为“法务
部调查局”)的“荟庐”
,现分别叙述如下:
原“国史馆” 1947 年成立于南京, 1957 年在台湾复馆,是台湾最重要的档案资料收藏单位。
该馆收藏的“蒋中正总统档案”
,有台湾各重要军情单位上报的有关大陆情势的报告及蒋氏的题签,
批示。1948 年冬,淮海战役失败后,蒋介石已预感国民党在大陆的江山不保,下令将有关他个人的重
要函电,文件秘密转移到台湾。1949 年,蒋介石的这批资料转移到台北远郊大溪头寮宾馆,次年成立
“大溪档案室”
, 所以蒋氏资料又称“大溪档案”
。 1979 年,
“大溪档案”被转移到台北市阳明山的
“阳明书屋”
。[1] 1995 年 2 月,蒋氏资料由“国史馆”接收,正式命名为“蒋中正总统档案”
。1998
年,
“国史馆”出版《蒋中正总统档案目录》
(筹笔)两册,起于 1923 年,止于 1972 年,横跨蒋氏活
动的大陆和台湾两个历史时期。所谓“筹笔”,就是蒋氏亲笔手书的函电、文稿。
“国史馆”还收藏有
一部分“外交部档案”
,位于北投的“外交部”档案馆已将一部分档案移送“国史馆”
,其中有涉及中
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台湾当局为对抗大陆影响,
“联络友邦”,
“拓展国际空间”的大量资料。
“党史馆”现隶属中国国民党文化传播委员会,该馆收有丰富的国民党历史文献。1978 年,由时
任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史会主委秦孝仪担纲,组成编委会,根据“国史馆”和“阳明书屋”
( “党史会”
的史料自南京运台后长期存放在台中附近的南投县草屯镇乡间的 “荔园”,20 世纪 70 年代后期转移
到台北,和“大溪档案”一起集中在阳明山的“中兴宾馆”
,秦孝仪将“党史会”的新址定为“阳明
书屋”)等单位所藏档案及其它重要资料,编成《“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共 8 卷 12 册,时段截
止到 1949 年。秦孝仪解释之所以编到 1949 年,是因为“部分图书,尚涉及国家机密,整齐次第,盖
仍有待”
。时隔 24 年后,到 2002 年 12 月,由于“档案资料多已开放,续编之条件初具”
,加上蒋家
6
后人蒋方智怡提供其保存的蒋介石日记,由“中正文教基金会”编出《
“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
第九卷(1950 年)
,2003 年 12 月又编出第十卷(1951 年)
,[2]上述两卷所反映的都是蒋介石败退到
台湾后的活动,许多内容涉及到大陆。
“国际关系研究中心”在两蒋时代是台湾研究大陆事务和国际问题的重要单位,早先隶属于军情
系统,是该系统进行大陆事务研究和对外开展学术活动的掩护单位。
“国关中心”的前身为 1953 年成
立的“国际关系研究会”,下辖 6 个研究组,首任主任为国民党前驻韩国“大使”邵毓麟,一年后由
“苏俄通”卜道明继任。1955 年,该会编印《问题与研究》月刊,1958 年印行《x 情月报》
,这两份
刊物在当时都是不公开的“机密刊物”。
1961 年,蒋介石、蒋经国为判断中苏论战的性质,同时有感于台湾缺少研究大陆问题的“匪情专
家”,以及为了针对所谓“国际姑息主义”,经“教育部”批准,将“国际关系研究会”改名扩编为“中
华民国国际关系研究所”
。[3]同年 10 月,又将《问题与研究》公开发行。1966 年 1 月,在该所成立
“资料供应中心”,其宗旨是向美国的“中国研究”提供有关中共的历史资料。
1967 年 2 月,蒋介石召见“国关所”负责人吴俊才,指示成立“东亚研究所”
,由政治大学与“国
关所”合办,以培养“研究国际共党和大陆问题”的高级专门人才,郭华伦、曹伯一等曾任该所代所
长、所长。1968 年,政治大学东亚所开始招收第一届硕士生。
“国关所”和政大“东亚所”各有分工,
“国关所”主要从事研究,
“东亚所”主要则从事教学和
培养学生,但 “国关所”的一些资深研究人员也在“东亚所”兼课,指导硕士生和博士生。在 20 世
纪 60-70 年代的“国关所”研究人员中,有一些 20-30 年代的留俄生,这些人原先多是共产党员,被
国民党逮捕后叛变,1949 年后又来到台湾。以《中共史论》一书而闻名的郭华伦,原名“郭潜”,又
叫“陈然”
,曾参加过长征,在抗战时期的中共东南局担任过宣传部长和中共南方工作委员会组织部
长,1942 年被捕叛变后成为国民党特工。郭华伦去台湾后, 曾任“国关中心”代主任,副主任等职。
另一著名人士是郑学稼,是俄国问题专家,曾长期被视为是“托派”
,其代表作有《第三国际兴亡史》

《陈独秀大传》
,《鲁迅正传》等,郑学稼去台湾后,先在“政战学校”教书,后被蒋经国安排在“国
关中心”

1975 年,
“国际关系研究所”易名为“国际关系研究中心”,划归政治大学。在两蒋时代,
“国关
中心”起着“智库”的作用,如在蒋经国时代前后担任过 “陆委会主委”的张京育,邵玉铭,都曾
做过“国关中心”的主任。20 世纪 90 年代后,
“国关中心”和“东亚所”的功能已发生重大转变,1996
年,“国关中心”完全并入政治大学的建制,已转型成为一般的研究和教学单位,也和大陆学界开始
进行学术交流。近年来东亚所开设的硕、博士课程有:马克思主义、中共意识形态、中共政治体制、
中国大陆经贸问题、中美与两岸关系、中共外交、东北亚问题、国际关系理论、大跃进专题研究、文
革专题研究等。近年来随着政治大学教学研究机构的重新调整,国关中心原有的 4 个研究所约一百多
研究人员,2004 夏被压缩到 30--40 人,其他研究人员被分流到政大,台大的其它系所。
“国关中心”收藏的有关大陆 20 世纪 50-60 年代的资料已完全开放,大陆来访学者可自由查阅,
其收藏资料大致可分为四类:
(1)1949 年后大陆的公开出版物,包括报刊及经“国关中心”整理的大量的大陆报刊分类剪报、
书籍以及经国民党军情系统翻印,再另加标题的大陆有关各类文件。这些资料在 20 世纪 50--80 年代
7
对于一般的台湾学者,都是“机密”资料,根本无法接触。
“国关中心”的所在位置在当年也是特别
选择的,它位于距政大校园不远的一个山坳里,据说也是出于所谓安全方面的考虑。
(2)台湾专业人员的有关论著,这些著述可分为两类:一部分为 “国关中心”出版物,例如:
《中共的土地斗争》
(1965)
,《中共文化大革命和红卫兵》
(1969)等。从 1961 年——1995 年,“国关
中心”共出版中文各类书籍共 116 种,从 1965 年---1995 年,用英文出版的书籍 46 种;另一类多为政
大东亚所硕,博士论文,早期论文的题目涉及 60--80 年代大陆的政、经、军事、文化等领域,例如:
中苏争论研究,60 年代文艺整风研究,刘少奇与文革,林彪事件研究,中共九大研究,中共十大研究
等等。这些论著所用资料一部分为大陆资料,另一部分为台港资料。
(3)所谓“中二组”和“中六组”资料。
“中二组”
、“中六组”指去台后的“中国国民党中央委
员会第二组”
,“ 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第六组”
,这是两蒋时代为“反攻大陆”, 在国民党内专门设
立的对大陆进行特务破坏活动(参见《王芳回忆录》,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 年出版,页 120-124)

高层政策研究和情报单位。20 世纪 50 年代初,蒋经国曾任“中六组”副主任,
“中统”老牌特工陈建
中任主任,实际上当时台湾的军情单位统由蒋经国负责。这两个单位都曾编印过一些公开和机密读物。
例如:1961 年由“中二组”编印的“机密”资料《X 区来信中透露之大陆饥荒实况》;1967 年由“中
二组”和“国防部情报局”编印的《从大陆来信看共 X“文化大革命”暴行》等等。
(4)由台湾军情系统收集的大陆资料和对大陆政经情势的分析报告。例如: 1963 年由台湾 “中
央广播电台”编印的《一年来大陆听众来信之发展》
; 1968 年由“国防部情报参谋次长室”编印的系
列内部读物《谈谈林彪这个人》
,《谈谈朱德这个人》
,《谈谈彭德怀这个人》,
《谈谈刘伯承这个人》,
《谈
谈许世友这个人》等 12 本;1970 年由“国防部战地政务局”编印的 《访问大陆来台义胞征询战地政
务意见总结报告》;1974 年由“国防部情报局”编印,1975 年改由《中共研究》杂志社修订再版的《中
共文化大革命重要文件汇编》
,1998 年由台湾“国防部军务局”编印的《八二三台海战役》等等。
“国防部情报局”是台湾主要的情治单位之一,专门针对中共和大陆,其前身为大陆时代戴笠的
“军统”
,一些中共变节人员曾长期在此“服务”
,例如:投降国民党的原中共台湾省工委书记蔡孝乾
(蔡乾)
,20 世纪 30 年代“托派”代表人物严灵峰(曾担任“军情局”副局长)
,原中共六大政治局
委员徐锡根,女作家丁玲的前夫,30 年代初负责中共和共产国际电讯联络的冯达等。据闻,该局也成
立有“大陆研究中心”,又称“中国大陆问题数据研究中心”,曾挂靠在“国父纪念馆”,王思诚曾担
任主任一职。该局曾长期抄录苏联对华广播,也曾编印过一些中共文件集。
“司法行政部调查局”的前身为“中统”,其资料室又称“荟庐”
,目前已对台湾学者和其它国家
的学者开放,[4] 但仍不允许大陆学者查阅资料。 长期担任“荟庐”资料室主任的万亚刚先生也是老
牌“中统”
,曾以“万大紘”的笔名,将原“中统”头目徐恩曾 1953 年撰写的未刊回忆录《我和共党
斗争的经历》在台湾影印,限定在很小范围内阅读。万亚刚还编过有关中共史料汇编三大册,和《续
编》两册。其人在 20 世纪 70 年代移居加拿大,再移民美国, 80 年代后多次回大陆观光,曾受到廖
承志,汪锋,罗青长等的接见。
“荟庐”资料室最早起源于 20 世纪 30 年代 “中统”在南京的总部— “瞻园”的“中统训练股”
的一个小图书室,当时主要收藏被国民党破获的中共机关所得的秘密文件和书刊,但是这些材料并没
有受到国民党的重视。抗战爆发后,这些资料被转运重庆,直到 1943 年才开箱整理,
“其中不少已霉
8
烂破损”
。1945 年后,这批材料又运回南京,
“没有多少损失”
,但从南京转运台湾时,正逢国民党兵
败如山倒之际,这批资料被“露天堆放在基隆码头上,任其风吹雨淋,达数月之久,损失多少无法估
计”,直到 1952 年后才被移置台北郊外的新店附近的青潭,
“调查局”专门为收藏这批材料建了房舍,
命名为“荟庐”
。[5]
一般认为,
“荟庐”是台湾地区收藏有关中共历史资料最丰富的单位。该处收有从 20 世纪 20 年
代后期—70 年代的经过初步整理的大量的中共原始资料,涉及革命年代和建国后的两个时期,种类繁
多,但多为 1949 年前国共斗争的相关资料。这部分资料大多为原始资料,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在
冷战时期,吸引了许多西方学者前来查阅,并写出了一批博士论文和论著。一些台湾学者也利用这些
材料写出反映早期中共历史的论著,虽然具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但是对研究若干历史问题仍具有
一定的参考价值。
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在资料保密方面有十分完善的措施,台湾方面很难得到大陆的内部资料和文
献,[6]只是在文革初期的混乱期间,大陆资料大量外流,台湾才得以收集和印行了一些中共中央文件
和其它内部资料。
1967 年 1 月 31 日,在大陆文革的高潮中,台湾的《x 情研究》出版。此时大陆文革进入到“全
面夺权”的阶段,该刊以较多的篇幅跟踪大陆的文革的动态,不定期刊载他们所收集到的最新的大陆
文件,例如:在 1970 年 2 月的第 4 卷第 2 期(总 38 期),发表了 1965 年 12 月 27 日中共中央下发的
毛泽东的重要文章《论十大关系》。由于不时发布大陆的一些文件资料和刊载大陆一些正被冲击和遭
打倒的党政军高级干部的历史传记资料,该刊成为当时广被西方和日本注意的一份观察和研究大陆动
态的重要刊物,“国关中心”也成为当时亚太地区研究中国文革和大陆事物的一个中心。
历史上国共长期斗争,互为对手,彼此都有很深的了解,1967 年 1 月和 7 月,《x 情研究》先后
发表对林彪和江青的历史的评介文章,文章虽然在一些史实细节方面有不少错误,但是基本叙述还是
可以和大陆在 20 世纪 70 年代后披露的资料互为印证。例如对林彪评介的一文,对林彪的军事才能有
较客观的描述:“林彪的长处是善于运用战术,创造战术,作战勇猛沉着,指挥果断,作风实际,精
于策划,十分注重调查研究及发动战争之前的准备工作”
。《剖视江青》一文则较准确地描述了江青早
年的历史,并指出“江青完全缺乏自知之明”,30 年代末以后, “她那崇尚尊贵尊荣,爱露锋芒, 快
意恩仇,全盘个人本位主义的思想丝毫没有获得改造,她无时无地不在窥测名利,思图插手党政,攘
功夺权,以满足她个人的欲望”
。文章预测,
“毛泽东一旦去世”, “亦必带走江青的一切”
,江青将
被“予以总的清算”
,此段预言也被十年后的历史所证明。
然而,在那个年代,台湾对大陆 20 世纪 50--60 年代历史的高水平的研究总体说来是很少的,僵
化的反共意识形态把新中国的历史发展给予极简化和平面化的解读,而资料的缺乏和对大陆语境的严
重隔膜导致不能对变化中的大陆发展的情况作出客观研究。1967 年 7 月,大陆的文革如火如荼,各级
党组织已完全被冲垮,《x 情研究》第 7 期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共近期的文艺整风》
,专论 1967 年 5
月江青、陈伯达等组织的对周扬的大批判,作者对当时大陆发生的文革十分隔膜,不知道如何概括文
革中的这个现象,只能套用中共历史上的一个常用词语“整风”,但是使用“整风”的概念来描述文
革高潮中的“大批判”
,显然是不确切的,因为“整风”的最重要的前题就是党组织的领导,而当时
各级党组织已全面瘫痪。
9
台湾在冷战年代对大陆 20 世纪 50 年代后的历史研究是在极为封闭的环境下进行的,存在着高度
的保密性和神秘性,与外界很少有正常的学术交流,从而影响了研究水平。60--70 年代的“国关中心”
和东亚所的几个教授虽然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苏俄史、中共早期历史等方面有一定研究,但一旦涉及
到大陆 50--60 年代的历史,就比较隔膜,尤其容易产生望文生义的错误,由他们指导的一些硕士和博
士论文,也程度不同地存在一些史实错误。甚至和中共军队打了 20 多年仗的国民党军方,对其对手
的了解也是不完全的,例如:1968 年台湾军方内部印行的《谈谈林彪这个人》一书,虽然对林彪在建
国前的历史和性格特征等方面的叙述,还是比较准确的,但一涉及到建国后的内容,就出现了严重的
错误,书中竟然称林彪曾率志愿军入朝作战,在进攻汉城时,“再度负伤”,
“因腰部伤势严重……又转
送莫斯科治疗”云云。[7] 权威研究机构对大陆 50--60 年代的历史尚有严重的研判错误,社会上的一
些读物和电影中的错误就更多。1980 年代中期,台湾拍摄的一部反映文革的电影《皇天后土》
,虽获
“金马奖”,还被当时的岛内舆论评价为“史诗”
,但是作者缺少有关大陆和文革的起码的知识,这部
电影所反映的文革只是作者想象世界中的产物,与真实的文革无涉。
进入 20 世纪 90 年代后,台湾学界的相关研究已摆脱了过去的意识形态化色彩,一些刊物也实现
了从内容到刊名的转型,
《x 情研究》继 1969 年改名为《中共研究》后,80 年代再易名为《中国大陆
研究》
,原《共党问题研究》更易名为《展望与探索》
。90 年代末出版的,由台湾大学政治系主办的《中
国大陆研究教学通讯》侧重介绍台湾各院校对大陆研究的动态,最近创刊的、由台湾中央大学历史研
究所主办的《两岸发展史研究》则侧重于从历史学的角度刊载相关研究论文。目前在台湾中研院近代
史所和政治大学东亚所等一些院所,都有一些学者和研究生在从事“50-60 年代历史”的研究,尽管
不少研究仍存在语境理解、历史背景掌握、资料收集及释读等方面的缺陷,但在总的水平上已较过去
有长足的进步,一些研究成果有较高的学术价值,得到大陆同行学者的重视。
,第 174——175 页,台北:
[1]《国史馆重要史料概述》 “国史馆”
:2000 年。
[2] 秦孝仪:
“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九编撰例言,
《“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卷九,第
1-2 页,台北市:“中正文教基金会”2002 年。
[3] 陶涵(Yay.Taylor)著,林添贵译:
《台湾现代化的推手:蒋经国传》,第 282 页,台北:时
报文化出版公司,2000 年。
[4] “中华民国调查局匪情资料室藏书内容简介”1,2,3,载台北:
《共党问题研究》第 10 卷,
第 1,2,3 期。
[5] 万亚刚:
《国共斗争的见闻》,第 310-313 页,台北:李敖出版社,1995 年。
[6] 陶涵(Yay.Taylor)著,林添贵译:
《台湾现代化的推手:蒋经国传》
,第 226 页。
[7] 《谈谈林彪这个人》
,第 3-18 页, 台北:
“国防部情报参谋次长室”
,1968 年编印。
文章来源:《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7 年第 2 期
叙事视角的多样性与当代史研究——以 50 年代历史研究为例
高华
一、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历史学有很大的变化与发展,在中国近现代史研究领域,产生了一系列重
要的论述,对我们认识过去、吸取历史的经验,推动近现代史的研究都产生了积极的作用。检视近二
10
十年有关近现代史的叙述,不难发现它们大致分属于两种不同的类型:革命叙事和现代化叙事,上述
两种叙事方式占据了近二十年近现代史叙事的主流地位。
所谓“革命叙事”产生于 20 至 40 年代,即左翼革命主义的史学,瞿秋白、张闻天、何干之等一
批“有机化”或“组织化”的新知识分子,从苏联和日本左翼新理论中引入一系列概念和范畴,建构
了左翼革命力量对中国的现实,过去,和未来的认识和解释的体系,其主要命题是论证中国近代革命
的合理性和必然性,
“帝国主义侵略”、
“封建主义压迫”
、“阶级战争”、
“革命”、
“人民群众”
、“工农
专政”
、“经济的决定因素”等成为这种叙事的基本主题。
《1》
《2》《3》
所谓“现代化叙事”最初产生于西方,八十年代初被介绍到中国。其主题是论证一百多年来中国
现代化进程的经验和教训,传统与现代、社会变迁、经济增长因素、制度创新与政治参与、公共空间
和市民社会等成为观察,认识现代化问题的框架。
《4》这两种叙事方式都从各自的角度对百年来的中
国历史作出了概括和分析,在相当的程度上反映了历史进程的实质。
“革命叙事”在中国历史的研究中第一次引入了苏联革命理论的基本概念,既强调经济在社会发
展中的决定性作用,又强调变革生产关系,推翻旧有秩序的极端重要性;同时强调中国作为半殖民地
国家被迫卷入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痛苦记忆,把中国近代看作是帝国主义侵略、压迫中国,中国人民
抵御西方侵略、扩张的反抗过程。在这个叙事框架中,突出彰显了反帝,底层造反,革命组织,革命
领袖人物的思想和领导对推动历史前进的重大作用。
“现代化叙事”是叙事方式的全面转换,它将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置放于一个与世界紧密联系的
视野下来认识,而这反映了一百多年来历史的一个重要的特征,即中国是在深受外国影响的背景下,
展开现代化进程的。
“现代化叙事”也把 100 多年来的中国历史置放于社会变迁的大过程中,通过对
现代化动力、范围、速度、现代化的主体与客体等的研究来展现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各层面相。这种
从八十年代引入的叙事方式对现时中国的改革与开放有直接的启示作用。
然而这两种叙事方式都各有其不足:在“现代化叙事”中,中国内部的因素经常会被不经意地忽
略,现代化是一个世界性的历史过程,具有普适性;但中国作为世界上人口最多、历史悠久的东方大
国更有其特殊性,从西方社会发展的经验中产生的某些概念,不一定能涵盖和解释中国社会的复杂性。
与“现代化叙事”相比较,“革命叙事”对我国历史学的影响更大,在长达几十年中,它是占绝
对支配地位的主流叙述,至今仍有广泛的影响。
“革命叙事”产生于革命斗争的年代,具有强烈的思
想政治动员色彩,在革命胜利之后,如何将这种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叙述和深厚的学术性加以有机融合,
是一个新的紧迫的课题,勿庸置疑,史学界在“融合”方面曾取得重要的成就,但遗憾的是,从 50
年代中后期开始,
“革命叙事”就逐渐走向僵化和教条主义。在中国近现代史,特别是中共党史研究
中,形成了某种根深蒂固的传统,阻滞了学术性研究的展开和深入。
“革命叙事”逐渐教条化是和它过分追求“宏大叙述”而紧密联系的。反映在传统的中国近现代
史和党史研究领域,
“宏大叙述”的基本特点是:
1.预设立场,无限制地扩张历史学的宣传、教化功能。以权威论述或权威文件为指导,有选择性
地剪裁史料,来论证某种权威性论述,对复杂的历史进程做简化的“必然性”的解释,遮蔽了许多丰
富鲜活的历史层面。而事实是,历史进程有它的多重面相,历史学家应给历史的偶然性留下空间。
2.在叙述方式上,频繁性地使用某种不言自明或无法证明的集合性语汇。
11
3.在语言运用上,过分诉诸感情,具有某种居高临下,训导式的语言风格。
如果对“宏大叙述”作出一些结构性的调整,
“革命叙事”仍有其重要意义,它表达了左翼革命
主义的世界观,为人们认识这个纷繁而多元的世界及其来源,提供了一个不可取代的视角;增强“现
代化叙事”的本土性,也会有助于发现中国经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所以这两种叙述方式是可以互相
补充的,并不存在谁是谁非的选择的问题。开放的,兼容并蓄的态度可以把不同的认识框架置放在一
个平台上,为叙述者提供更广阔的选择空间。在这个开放性的平台上,一种中立、客观的历史观,即
“灰色的历史观”
,以及与此相联系的“新实证主义”的历史研究方法,或许能够成为人们认识,分
析历史现象的新的工具。
黑格尔称,历史是“灰色的记忆”
。即如有的史家所论述的:人类生活,人的性格和思想,人们
的社会活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那么单纯……那样容易地被转换成这种或那种简单抽象的角色符号和
概念化身。《5》
(p.191 )
“‘灰色历史观’反对在历史分析时时‘忘记’那些互相冲突的资料和观点”

在对重大现象研究中故意回避事实,只进行概念的推理和演绎:“灰色的历史观”强调吸取其他社会
学科的资源,同时注意运用的范围和界限,防止滥用社会科学方法,以至过度解释,深文周纳,而主
张研究者在运用社会科学概念时不露痕迹,
“滋物细无声”。<4>所谓“新实证主义”的研究方法,就
是避免“宏大叙述”对研究的支配,克服在资料选择上的价值判断,重视对各种史料——包括内容上
互相冲突的史料——的收集、鉴别和广泛地运用。
《5》
(p.195-196)
“新实证主义”也强调对历史细部
环节的注意,宏观叙述在任何情况下都是需要的,但更应通过细部研究来反映事物的特性。注重从事
实出发而不是概念先行,运用各种分析框架又不固步自封,强调总体把握也重视历史的细节和差异,
显而易见,这些对于研究中国近现代史,尤其是当代史都是极为重要的。

所谓“当代中国史”是指 1949 年以后的中国历史。1949 年后中共成为执政党,故而“当代中国
史研究”要探讨在中国共产党主导下的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诚然,1949 年后,由中央体现的党与国
家是社会的主导方面,但是主导方面并不就是一切,还有被主导的方面,也应是当代中国史的的研究
对象——1949 年后中国的地方,基层,社会,人民生活,理所当然也应在研究的视野之内。
“当代中国史”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史”有明显的区别:
“国史”以政治为主线,在研究对象方
面,侧重于上层政治和政策的演变:“当代中国史”的研究范围较为宽广,对社会的主导方面和被主
导方面都持一视同仁的态度,不仅关注全局性的决策及其运作,也注重地方对决策的反映,更注重考
察上层和下层的互动关系。在研究方法上,当代史强调对基层和社会进行实证性的研究,故而重视吸
取社会科学多种学科的资源。
研究当代史有若干困难。以中国传统而言,当代人不修当代史是一个约定束成的习惯。从大的方
面讲,这是中国历史上的文化专制主义的深厚影响;在另一个方面讲,当代人研究当代历史确实存在
着资料开放不足、研究者的主观价值判断是否节制、利益关系的牵制等诸多因素的局限。然而 1840
年后,“当代人不修当代史”的传统被打破,魏源等首开先河,研究本朝史。民国以后,社会自由度
大大提高,李剑农的名著《辛亥后三十年中国政治史》
,即是当代人修当代史的典范。
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修当代史提不上议事日程。这主要的原因是,
我们的社会已有一个高度统一的新意识形态,已经提供了对历史、现实和未来的全部解释,形成了对
12
全体社会成员,包括对历史研究者的统一的认识和叙述的要求。这种统一性的认识和叙述规范以“大
叙述”
、“大概念”为基本框架,在其指导下,再辅之以简明化的材料,以凸显“历史的铁的逻辑演进
规律”,其特点是高屋见瓴,以点带面;不足之处在于:易忽略差异性和历史面相的多重性。当然,
对某些正在发生和不久前发生的事实,人们的认识需要一个沉淀的过程而不宜过早定论,也是其中的
一个原因。
1978 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邓小平领导改革开放,中国的经济和社会生活等都发生了巨大的
变化,在“大叙述”
、“大概念”继续占据主导地位的同时,更具多元性的新叙述概念从两个方面被发
掘、引入到历史学研究领域,这就是中断数十年的中国史学中的私人著述传统,以及强调作者自主性
的西方历史学理论。随着新叙述概念越来越被人们接受,故而当代人写当代史已成为可能。另一个更
重要的积极变化是,党和国家为了总结建国后的历史经验,进一步配合和推动改革开放,一些档案馆
陆续向社会开放,官方机构在 80 年代以来也相继整理出版了许多当代史的重要文献,从而为研究当
代史提供了基本条件。由于建国后的历史全面、深切地影响到亿万百姓的生活和命运,社会各界对探
讨当代史的一些问题一直抱有浓厚的兴趣,坊间也出现了大量有关 1949 年后的各类出版物,外国相
关研究也被逐步介绍到中国。
总之,社会有需要,也具备了研究的初步条件,故而当代人可以研究当代历史。这种研究虽然存
在着某些客观限制,但也有诸多便利条件,例如距今时代较近,研究者对研究对象可保持较鲜活的个
人感受;在资料搜集方面,也因距今不远而较为方便。
对 50 年代历史的研究在当代史研究中有着特殊的意义。首先,50 年代是当代史的开端。研究当
代史从五十年代起步,不仅是研究时序展开的需要,更重要的是从五十年代初开始或从更久远处启动
的一切,仍在以不同的方式影响我们当下的社会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马克。布洛赫认为:理解活生
生现实的能力是历史学家最基本的素质。
《6》(p.36)50 年代为今日之基础,影响既深且远,今日之
结构,框架,均奠定于此时期。以往在国内的学科分类谱系中,将这一时段的研究划归于政治学范畴,
时光已进入到 21 世纪,50 年代的历史应属于历史学范畴了。其次,把研究范围置放在 50 年代和 60
年代初,还是因为自那以后的年代距今天较近,某些事情还在发展中,人们认识它,不仅需要更多的,
今天仍没公布的历史资料,还需要一个认识沉淀的阶段,即研究者主观感情因素的冷却,而 50 年代,
已慢慢隐身于历史厚重的帷幕之中,成为渐离渐远的过去。
应该如何研究 50 年代这个距今不甚遥远而影像又相对模糊的历史时期?长久以来,对 50 年代至
60 年代初历史的研究,在“革命叙事”的视野下,就是“凯歌行进”
、“艰苦探索”、
“挫折调整”;而
“现代化叙事”则将这十多年丰富、复杂的历史简化为“社会主义工业化”进程。在这两种叙事的视
野下,我们有时就难以看到历史的全貌,对那个时代无法获得生动、具体的影象。
站在 21 世纪的历史门槛,回顾和研究 50 年代的历史进程,在充分肯定新国家取得伟大成就的同
时,还应看到 50 年代的多重面相:大环境的巨变确实对中国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产生重大影响,但
有没有不同与主流的潜层意识?即年鉴学派代表人物马克。布洛赫所说的历史进程中的潜因素和隐蔽
的趋向;
《6》
(p.11)民众的信仰和生活方式是怎样变化的?改变到什么程度?宣传对民众精神生活的
塑造,是否全为国家强制行为?塑造或建构之所以有效,与知识分子有无联系?如果说,新知识分子
参与了塑造,老知识分子是否就置身于外?事实是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都参与了新叙述的建构,这在
13
近年问世的宋云彬日记《红尘冷眼》中得到了印证。宋云彬是著名的民主人士,1949 年他给柳亚子写
信,以老朋友身份批评柳亚子不顾场合,乱发牢骚,担心柳的言论被美国或蒋介石所利用,作为攻击
中共的口实。宋云彬对新秩序,新变化衷心拥护,但也保持个人看法。1949 年 5 月,他在《人民日报》
发表文章,歌颂“知识分子与工农结合”
,却在日记中自贬其文为“八股”
。他一方面钦佩周恩来,又
在日记中委婉批评领导同志把民主人士看作五年纪小学生,动辄做大报告五六个小时。宋又批评所谓
“学习讨论会”,实际是党八股训话会。某次一重要领导同志做报告,听众达三、四千人,宋不堪其
冗长,想溜出去,被警卫挡回。尽管宋和他的好友叶圣陶都不喜欢他所称之为的“党八股”和“人民
八股”
,却又积极参加新叙述的创造,他们都成为 1949 年后第一批大中小学课本的撰述者。
《7》
(p.136 ,
125,126,139,152,167)如此种种,都显示历史是非平面化的。
马克。布洛赫说,各时代的统一性是如此紧密,古今之间的关系是双向的。
《6》(p.36)20 世纪
的中国历史是有其延续性的,1949 年新中国的成立开始了一个新纪元,但一些近代以来的重大命题依
然存在:追求中国的工业化,维护中国的疆土的统一和独立,提高人民的教育和科学水平,等等。
《1》
在 20 世纪前半业,国共两党都致力于中国的民族独立和社会改造,两党的理念,方式和道路不同,
所取得的结果也不同,两党在争取各自目标的过程中形成的理念,方法,都延续到 1949 年之后,其
间虽有流变,但基本方面都继续保存,对海峡两岸的社会发展都起到支配性的影响。因此,了解 1949
年之前的中国是研究当代史的前题。
对 50 年代进行历史学的研究,应跨越 1949 年的间隔。所谓“间隔”,即是将 20 世纪的历史截为
两段,视彼此毫无关联,而实际上一些历史性的长时段因素仍在继续发挥作用,并没有因 1949 年而
中断。应将 20 世纪的中国历史置于一个长时段演进的背景下,进行各个侧面的研究。马克。布洛赫
说:真正的时间是一个连续统一体,它又是不断变化的,而历史是持续发展的过程,不同的时代休戚
相关,
《6》(p.25)要研究历史就不能人为割断过去和现在。
在这个基本方面,以往党史学界多认识不足,对历史长时段因素的影响及其表现,确少应有的敏
感。在某种模式化的叙述中,只看到“变革”的一面,对“延续”的一面往往不予重视。这种模式化
的认识方式不仅存在于史学界,也存在于人文和社会科学更广泛的叙述中。胡风于 1949 年 10 月发表
的《时间开始了》的长诗就表达了这种观点,胡风是从欢呼新纪元的角度表达他对新中国成立的喜悦
心情的,但他不是历史学家,而研究历史肯定需要观照两个方面:变革是从何处出发的,延续在变革
中的流变及其走向。需要指出的是,在很长的时期里,“截然分开”已相沿成习,且这类叙述不甚注
重具体史实之发现与考辩,而只从政策研究着手,多为宏大叙事和文本解释,从中很少看到基层,也
看不到社会的众生相。近 20 年来,一些社会学、人类学研究者越来越多的涉及当代中国的研究领域,
例如社会学对“单位制”的研究,对改革前后中国农村经济、社会状况的研究。
台湾学者刚刚起步。1949 年后两岸长期对峙,90 年代前,台湾对大陆 50—60 年代的叙述,除少
数外,都属于意识形态解释学。近年来,台湾又有“去中国化”思潮之兴起,目前只有陈永发教授等
学者,本着中国情怀,坚守学术立场,关注、着手于 50——60 年代历史的研究。2001 年 12 月,台湾
中研院近史所召开了“50 年代海峡两岸研讨会”
,旨在倡导对五十年代历史之研究。

检视 50 年代历史,一个最重要的的特征就是在冷战格局下,新国家、新制度的创立。由此开始
14
了一个新的历史进程,中国出现了新的面貌:民族独立国家地位的新确立,工业化的展开,全社会的
高度组织化,普通民众对国家政治生活的广泛参与,全社会共同意识、共同价值观的建立等等。
1,它的纲领确实符合近代化的主题:追求国家独立、社会公正和解放,推动社会各项事业的进
步。《10》
(p.xi)
2,社会革命也有后遗症的问题。革命要求政治有能力全面进入社会和个人的一切领域,其结果
是限制了个人自由和社会自主发展,这就是国家力量无所不在,社会自主性和个人自主性受到限制并
最终完全消失,
《10》
(p.xii )最后只剩下一个强大到无所不在的国家权力,即列宁说过的所谓“兵营
式的社会主义”

邹谠认为,20 世纪中国革命从一开始就包含两个互相矛盾、冲突的方面:一方面,旧制度的全面
崩溃空前地释放了无数个人的活力和创造力,产生了中国新型的知识精英、社会精英和自由个人及团
体;但另一方面,旧制度的全面崩溃使得中国这些新型知识精英和社会精英恰恰痛感迫切需要尽快达
成“国家制度重建”
。在 20 世纪上半叶外来侵略的巨大压力下,“国家制度重建”的目标以“社会革
命”为手段而强有力地达成,但同时却极大地牺牲了个人自由的目标。
《10》(p.xii )
正因为如此,国内外学术界普遍高度评介 1978 年后邓小平领导的中国二十多年的改革进程,认
为改革的实质就是重新调整国家与社会的关系,政治权力从社会经济领域逐渐退出,也就是今天我们
所讲的“大社会、小政府”
。从国家主导方面来讲,这种进程实际已愈来愈深入,这就是改善领导方
式、改善执政方式,用现代公共管理来取代过去的革命动员的方式,也就是从“革命”向“执政”转
变,从“马上得天下”到“下马治天下”

如何评价 50 年代?这是一个争议很大的问题:近年来新左派在思想界颇为活跃,他们用以支持
其观点的重要论据就是高度评价 50 年代毛泽东的社会主义实践。在新左派的视野内,大跃进、人民
公社乃至“文化大革命”皆有其重大的正面价值。
《1》而有些学者认为,改革开放前的中国是一种全
控主义的结构和体制。
《11》
(p.68-69)我认为,似不急于在理论上进行无穷的讨论,而应从基本史实
研究开始,沉潜于地方和基层,在具体细密的实证研究的基础上,再来讨论理论问题。我认为对这个
历史阶段的研究,应充分考虑国际冷战格局对中国的影响,从中国的历史背景和从中国共产革命的历
史背景出发,着眼于考察“新制度与新国家的创立及民众对此的反映和互动”
,在史观和方法上,是
一种开放式的、兼容并蓄的史观和注重多重材料平衡的新实证取向。它兼顾“革命叙事”和“现代化
叙事”的合理成分,扬弃“宏大叙述”的教义化的逻辑演绎主义的空泛化,同时避免概念先行、忽视
下层的缺失。具体而言,这是一种兼顾“宏观”与“微观”的“中观”视野,道理不言而喻,因为“宏
大叙述”经常会遮蔽社会的真貌,而过细的微观也容易导致两种偏差:看不到同质社会的一般性;容
易陷入“一地、一村、一概念,一理论”
《2》和过分的琐碎。
历史是否可以重构?有一种观点认为,历史是叙述者建构起来的。
《3》还有人认为,有关“反右”

“大跃进”、
“文革”的叙述就是占据话语霸权地位的右翼知识分子杜撰出来的。
《4》但我相信,过往
历史的物质和精神遗存是客观存在的,不管研究者用何种视角和态度叙述它们,基本的历史事实是无
法改变的。
强调普通民众的生活经验与感受对我们认识过往历史的重要性也许不是多余的,研究者不仅要重
视知识分子的感受和经验,还要注重普罗大众的生活经验和感受。我认为研究当代史应该高度重视普
15
通人的叙述,而这个方面是我们的研究者所忽略的。当然对那个时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记忆和感受,
也许永远不会有统一的看法,正是在这种差异中,我们可以观察到历史的复杂性,这也是历史学永恒
魅力之所在。费尔巴哈说过:
“经常受到世界史浪潮冲击的,往往是那些最普通的人,而绝不是那些
高官显爵,因为他们高高在上,太显赫了。
”《12》
(序言 p.1)历史学是一门关于人的学问,人民的生
活,人民的生存状态,应永远在我们研究者的关怀的视野之内。也许这样,我们才可能对过往的历史,
比过去有一个新的角度,有一个更全面的认识,因为他们组成我们社会的最大多数,他们所处的地位、
环境更能我们了解到历史的多重面相。
注释:
《1》张闻天。
《中国现代革命运动史》
(重印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 年。
《2》何干之主编。
《中国现代革命史》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7.
《3》华岗。
《中国大革命史》
,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
《4》参见许纪霖、陈达凯。
《中国现代化史》
,上海三联书店,1995 年。
《3》
《4》<5>姚大力。
《历史学失去魅力了吗?》
,载《学说中国》
,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
年。
《6》马克。布洛赫。
《历史学家的技艺》,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 年。
《7》宋云彬。
《红尘冷眼》,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
《8》
《陆定一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年。
<9>《列宁全集》第 3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10》甘阳。《编者前言》
,载傤邹谠。
《中国革命再阐释》,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
《11》萧功秦。《与政治浪漫主义告别》,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12》转引自萧功勤。
《知识分子与观念人》,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
页下注:
p.57 注 1,美国柯伟林教授在《认识二十世纪中国》一文中将“疆域统一”,
“统治中国”,
“工业
化”等视为 20 世纪中国的基本趋势。载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二十一世纪》2001 年 10 月号。
p.58 注 1,到 1949 年中共七届二中全会召开时,中共党员组成中,工人成分所占比重仍极小,以
工人党员最多的东三省为例,在 90 万产业工人中,党员只有 16508 人,占工人的 1.8%,到 1949 年
12 月,农民党员 340 万 1 千人,占党员比重 75.8%,文盲共 309 万 6 千人,占全党党员比重的 69%.
赵晖:
《中国共产党组织史纲要》
,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 年,页 236、243.
p.60 注 1,参见韩德强:
《50 年,30 年和 20 年》载《士伯咨询网》网站;崔之元:
《鞍钢宪法与
后福特主义》,载《读书》
,1996 年第 3 期;高默波:
《书写历史:高家村》
,载《读书》,2001 年,第
1 期。
p.60 注 2,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熊景明教授语,她对社会学研究中普遍存在的过份强
调建构理论的现象多次提出坦率的批评。2001 年 4 月,2003 年 3 月,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
心有关农村问题研究的午餐讨论会。
p.60 注 3,沈松桥:
《我以我血荐轩辕—黄帝神话和晚清的国族建构》
,载《台湾社会研究季刊》

第 28 期,1997 年 12 月;张世瑛:
《太原五百完人:一段国共战争历史的想像与塑造》
,载《1949 年:
16
中国的关键年代学术讨论会论文集》
,台北“国史馆”2000 年,第 627-633 页。
p.60 注 4,参见《中国大饥荒档案馆》网站,
“异议论点集锦”

文章来源:《南京大学学报》2003 年第三期

红军长征的历史叙述是怎样形成的?
高华
长征作为英雄史诗,在中国早已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但是有关红军长征的历史叙述是怎样形
成的,却少为人知,什么叫“历史的叙述”?就是随着人们对某一事件的认识的不断提高,在不同的
历史时期,以新的观察视角,对某一历史事件反复进行追忆、回味、体会,发现,挖掘新的史实,再
以不同的表达方式为载体,对之进行新的描绘和解释,使有关这一史实的叙述不断得到丰富和发展。
长征的叙述在中国共产主义革命的解释体系中占据了特别重要的地位,其作用之巨大和影响之广
泛,尤如“英雄创世纪”,如果没有“长征”这一段,不仅是难以想像的,而且有关中国共产革命的
叙述就褪色许多。
“长征”成为一个骨架和桥梁,把 1949 年前中国革命的两个历史阶段:瑞金时期和
延安时期连结了起来,它对中国共产党及其军队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一,号召回忆长征的最初目的
早在三十年代,长征就已中外闻名,苏联和共产国际知道它,宣传它,英美世界也因斯诺的《红
星照耀中国》
(中译本名《西行漫记》
)一书的广为流行,对之也很熟悉。1950 年 1 月,出访莫斯科的
毛泽东特别指示,对外发布任命张闻天担任中国驻联合国代表的新华社稿件,需标出张闻天参加过二
万五千里长征。
“长征”闻名天下,和它的成功有极大关系。当时,还有一个由巴西共产党领袖普列士得斯参与
领导的巴西农民的长征,也很有名,但他没有成功,巴西共产党没有开创出新局面,以后更没有夺得
全国政权,人们就忘记了它。红军到达陕北后,困难重重,外有国民党军队的围剿,内部财力物力又
极为短缺,陕北地瘠民贫,很难养活几万人军队和干部,到了 1936 年的前几个月,情况更加艰难,
所幸共产国际来了建立广泛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新方针,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等迅速调整政策,
经过红军东征、西征和建立与张学良、杨虎诚的统一战线,才缓解了陕北苏区的危机,打开了新局面,
一年后中共取得合法地位,第二次国共合作建立,中共的力量得到大发展,
“长征”就此天下闻名。
现在我们知道,中央红军是因第五次反围剿军事失败而被迫转移的,最初的目标是和红二、六军
团会合,以后毛在批判王明路线时称之为:从冒险主义,保守主义,到逃跑主义,也就是说最初没有
“长征”的计划,也没有“长征”这个词语。而国民党从 30 年代一直到 80 年代,一直将中共的长征
诬称为“西窜”

一直到 1935 年夏,红一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会师,才出现“西征”这个词,这还是红四方面军
先用的。与此同时,陈云到达莫斯科,写了介绍红军长征的文章,也用了“西征”这个词,通过中共
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在巴黎创办的刊物,传到了中国。
红军到达陕北后,1935 年 12 月,毛泽东在报告中首先用“长征”一词,他说:
“长征是宣传队,
是宣言书,是播种机,是以我们的胜利和敌人的失败而结束”,从此,
“长征”一词进入史册, 也应了
毛的一句名言:总是先有事实,后有概念。
17
1936 年下半年,毛就开始号召写红军长征的回忆,直接起因是很现实的,就是争取外国人对红军
的物质援助。本来,在长征结束后,党的领导人就有计划,向参加长征的同志征集有关个人日记等,
但因 1936 年上半年东征等军事紧张,此议就被耽搁下来。到了下半年,全国的形势有新的发展,两
广发起反蒋运动,周恩来等对张学良的统战已见成效,陕北的局面出现转机,1936 年 7 月初,燕京大
学美国讲师、记者斯诺在上海中共地下组织和宋庆龄的联络和安排下前来陕北采访,这是一个向外宣
传红军和争取外部援助的极好机会,这样,征集长征史料的工作就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8 月 5 日,毛泽东和军委总政治部主任杨尚昆联署,向参加长征的同志发起征稿:
“现因进行国际
宣传,及在国内和国外进行大规模的募捐运动,需要出版《长征记》
,所以特发起集体创作。各人就
自己所经历的战斗、行军、地方及部队工作,择其精采有趣的写上若干片段。
”“文字只求情通达意,
不求钻研深奥。写上一段即是为红军作了募捐宣传,为红军扩大了国际影响。

经三个月的努力,到十月底共收到稿件 200 余篇,約 50 万字。恰著名左翼作家丁玲此时已到达
陕北,她和另一个著名的左翼文化人,参加过长征的成仿吾,一起参加了文稿的编辑工作,而全部工
作则由军委总政治部宣传部部长徐梦秋负责,最后由徐梦秋统稿,并撰写《关于编辑的经过》
,至 1937
年 2 月 22 日完成,由朱德题写书名,共收有回忆文章 100 篇,歌曲 10 首以及附录等,是为《红军长
证记》
(又名《两万五千里》)

斯诺著《红星照耀着中国》的许多素材皆取之于这些稿件。1937 年 7 月,安排并陪同斯诺进入陕
北苏区的董健吾,以化名在国内著名的时政文化杂志《逸经》上发表的《两万五千里西引记》,成为
在国统区发表的第一篇介绍红军长征的文章,其内容也是取之于这份书稿。
二, 徐梦秋这个人
说起《红军长征记》这部最早的有关红军长征的历史记录文本,就不能不说到它的总编辑徐梦秋,
他就是索尔兹伯里在《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一书中多次提到的那个“红色历史学家”,可是
他却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
徐梦秋是安徽人,于 1923 年在上海加入中国共产党。1927 年后被派往苏联学习,1930 年回国进
入江西苏区,曾担任红一方面军政治部主任和红军总政治部宣传部长。徐梦秋在长征过雪山时冻坏双
腿,到延安后锯掉,这在参加长征的领导同志中,特别是文职领导同志中是唯一的。众所周知,年近
六旬的徐特立和五十多岁的董必武、林伯渠、谢觉哉等 “四老”
,也没有一个不是安全到达陕北(
“五
老”中的另一老吴玉章当时在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工作,没有参加长征)。所以毛泽东和周恩来等
领导同志对徐梦秋特别疼惜,很快就安排送其去苏联治腿。
徐梦秋的妻子李玉南,是四方面军的红军干部, 1937 年,组织上安排李玉南和徐梦秋结婚,之
前,两人互不认识。李玉南初不愿意,后组织上对其进行劝说,要李玉南“为革命做更大贡献”,才
和徐梦秋结了婚,并随丈夫一同去了新疆。 到达迪化(今乌鲁木奇)后,徐梦秋听闻苏联正在进行
大肃反,不少中国同志也被害,曾一度打消去苏联医腿的念头,留在了新疆,化名“孟一鸣”,担任
新疆教育厅副厅长、代厅长及新疆学院院长,和陈潭秋、毛泽民等一同工作。
1941 年 4 月,李玉南陪同徐梦秋去苏联安装假肢。后苏联方面因其伤重,又将其送往德国准备安
装假肢,行至边境时苏德战争爆发, 1941 年冬天,徐梦秋全家辗转经哈萨克回国后滞留在迪化, 1942
年,盛世才反共,徐梦秋被捕,毛指示要重点营救徐,但徐已投降盛世才。
18
建国初,徐梦秋在重庆向政府自首,即被长期关押, 政府给了李玉南一笔钱,让她带着三个孩
子回到四川通江老家。李玉南同徐梦秋离婚,她告诉孩子们“父亲是个坏人,要跟他划清界限”。李
玉南从此一直单身,
其子徐维陶虽然成绩优秀,但因其父的历史问题“不能升入高中”
, “文革”中,全家几次躲进
山里,也不知道徐梦秋是何时去世的。李玉南说过一句话:“长征是自由的,从此就不自由了。

三,最真实的长征记忆
《红军长征记》整理完毕后,一直未能正式刊行,直到 1942 年 11 月 20 日才作为“党内参考资
料”,由总政治部付印,并要求“接到本书的同志妥为保存,不得转借他人,不准再行翻印。

这本长征的回忆文本的文献价值最高,因为它最真实,最质朴,是讫今为止,所有有关长征回忆
的最初形态,它的主题是革命的英雄主义,没有反映党内斗争和“路线斗争”

通常回忆录都有一个缺陷,这就是写作时因年代久远,事主对当年发生的事件等已记忆模糊,但
是这本书的写作时间就在长征刚结束不久的 1936 年,作者都是长征的亲历者,又大多是年轻人,对
刚过去的事记忆犹新。主编徐梦秋也是长征的亲历者,完整经历红一方面军长征的全过程,协助他编
辑的成仿吾也是长征亲历者,他们的编辑工作基本上是在文字技术性方面,就是删除重复,文字精炼
等。更为重要的是,这本回忆录的作者在写作时,思想上没有受到条条框框的限制,不似后来的各种
叙述已受到各种有形无形的写作要求的影响。
这样的叙述和编辑方针,即使在今天看,也是正确的。
1,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理想主义确实是长征的灵魂;
2,“路线斗争”和党内斗争也是事实,但是这本书的作者在长征中或他们写作的 1936 年,他们
中的大多数是党和军队的中高级干部,离核心层较远,而这方面的内容又被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大
多数红军干部并不了解详情;
3,最重要的领导同志没有参加写作: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朱德、博古、王稼祥、凯丰、
邓发、刘少奇、林彪、彭德怀、刘伯承、叶剑英、罗迈(李维汉)、聂荣臻、罗荣桓、杨尚昆、邓小
平、邓颖超等;他们才是党内斗争和路线斗争的参加者和目击者,但他们知道“内外有别”
,不会把
这方面内容向外界(国统区和外国)去展示,即如毛在 1936 年和斯诺谈话时,也没有去展现他和博
古、张国焘等的分歧,而是尽量表达党和军队的团结一致。
红军长征除了中央红军,还有二、四方面军的长征,以及红二十五军的长征, 为什么在很长的
时期里,世人知道的多是中央红军的长征,而对其它红军长征的历史却很少了解呢?
其实道理并不复杂,中央、中央军委是和中央红军一起行动的,在战时状态下,是几块牌子,一
个“单位”
,中央红军的领袖就是党的领袖,上有共产国际的承认,又有最多的政治局委员,是中国
革命的司令部,所谓“正宗”和“名正而顺”,加之红一方面军中的知识分子较多,留俄生也多,写
史或写传,就很自然以红一方面军为中心了。
其次,中国工农红军的最重要力量之一的红四方面军,在长征中历经艰难险阻,在徐向前等的指
挥下,取得过许多重大战绩,但其将士多为不识字或识字少的贫苦农民出身,由于张国焘长期在鄂豫
皖和川陕苏区厉行极左的歧视知识分子的政策,识字者常是极左肃反的对象,故而四方面军中的知识
分子很少,识字不多的一般红军干部更难在短期内写出有关四方面军长征的回忆文本。
19
更重要的是,张国焘在长征中“另立中央”的分裂行为, 1937 年春在延安被全面批判,其间一
度出现扩大化的倾向,波及和伤害了许多原四方面军的干部,加之红西路军的失败,使得原红四方面
军的同志一时也没有心绪来写自己的长征经历。随之,有关红军长征途中一、四方面军“草地分家”
等重大事件,又被中央作了结论,成为认识和评价这些事件的有着巨大约束性的前提和标准,这样,
为了维护党和军队的高度团结和统一,红四方面军的历史全貌和更复杂、更细致的长征历程,也就无
从叙述了,中国工农红军长征的叙述就以红一方面军为主体了,这是由当时的客观条件造成的。
四, 外界是如何知道长征的?
1934 年 10 月,中央红军离开中央苏区,向西实行战略转移,中外报章都有报到,远在莫斯科的
王明就是从日本新闻社的报道才获知红军突围的消息的。
这个时候国人对中共和红军的认识受到国民党或国内中产阶级报章的很大的影响,国民党方面曾
组织新闻界人士去江西“共区”参观,
《大公报》等一些报章也派出了自己的记者单独前往采访,国
民党军队的长年军事围剿,战争的严重破坏和极左经济和社会政策造成苏区百业凋零,人民生活艰难,
《大公报》、
《逸经》杂志等对此都有报道,使得国内中产阶级和知识界对中共和红军畏之如虎。
这样,对国统区的民众宣传红军长征就得面对这个现实,直接歌颂之,必定受到国民党的新闻检
查而不能通过,只能转换角度,以旁观者的视角,向国人介绍长征。
1936 年 3 月,已在莫斯科的陈云, 以“廉臣”的化名在巴黎的中共刊物《全民月刊》上发表一
篇《随军西行见闻录》长文,假托一名被红军俘虏的国民党军医,细致叙述了中共和红军的政治纲领,
以及红军长征至四川阶段大量生动的事例,文中以“赤军”和“南京军”分别指代“红军”和“白匪
军”,此文很快在莫斯科出版了单行本,和《救国时报》一样,再通过巴黎—上海的海路,流传到国
内,成为最早向世界和国内介绍和宣传长征的重要文献。而董健吾为了适应国统区的言论环境,甚至
借用了国民党诬称长征的“西窜”一词,却丝毫没有减低他那篇文章的重要价值。
这是中共和红军自己对长征的叙述,这在当时,外界是不知道内情的,没多久,国内局势发生重
大转变,国共在抗日的旗帜下,再度合作,国人通过《西行漫记》和范长江的《中国的西北角》,知
道了更多有关长征的史实。
抗战初期,大批左翼青年到达延安,许多是被红军长征的英雄事迹吸引而来的, 参加过长征的
人,除了“红小鬼”
,都被这些后来者尊称为“老干部”,不少在白区坐过国民党监狱,正接受组织审
查的同志,更对自己缺少这一段长征经历深感遗憾,从此,参加长征的同志有了很高的荣誉感和自豪
感,而在这之前,到达陕北的同志彼此都是参加过长征的,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长征的英雄事例
也开始作为训练干部的思想教材,使得有关长征的叙述越来越丰富。
五,被删去的长征日记
以后的有关长征的叙述就如历史学家顾颉刚所说是“层累的堆积”。
随着中国革命在 1949 年取得全面胜利,建国后,党和政府从政治的高度开始了对红军长征事例
广泛的宣传,通过建立红军纪念碑,纪念馆,红军烈士陵园,戏剧,电影(《万水千山》)
,歌曲,舞
蹈、美术,年画,宣传画,连环画、以及更重要的中小学教科书,使全国人民对长征史都有了一个比
较清晰的概念,并深入人心,那就是:红军战士为革命,为抗日,冲破敌人封锁线,飞夺泸定桥,强
渡大渡河,
“爬雪山,过草地”
,翻越夹金山,穿过六盘山,突破腊子口,奠基直罗镇,胜利会师在陕
20
北,奔向抗日最前线。笔者至今还记得小学时读过的两篇课文:陆定一的《老山界》和吴华夺少将的
《我跟父亲当红军》

可是徐梦秋主编的《红军长征记》却长期没有公开出版。1954 年中宣部党史资料室将此书更名为
《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长征记》,在内部发行的《党史资料》上分三期发表,仍然作为党内参考
资料。这一次的刊印,对 1942 年版的错字做了校订,并在“文字上略作修改”
,其最重要的变化是是
删除了何涤宙《遵义日记》、李月波《我失联络》
、莫休《一天》等 5 篇。1955 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
选本《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长征记》
,仅收入了 1942 年版的 51 篇,也没有收入何涤宙《遵义日
记》等 5 篇。
1954 年被删去的几篇的主要的原因,是依着 50 年代宣传工作者的思维逻辑,竟发现当年参加长
征的红军干部的某些叙述和已成典范的叙述程式有不吻合之处!
在人们的认知、记忆和印象中,参加长征的同志每天冒着枪林弹雨,食不裹腹,被迫吃草根、啃
树皮,而遵义会议则是决定红军和革命前途命运的一个划时代的转折,可是何涤宙的《遵义日记》

却写了干部团(红军大学)的几个红军干部在 1935 年初红军进入遵义城后的十天里,经常去饭店点
菜吃饭,而店主因生意太好,炒辣鸡的质量越做越差,作者还利用空闲时间,把组织分配的打土豪获
得的一件皮袍送去裁缝店改做皮衣,被贪小利的裁缝偷工剪料,生了一肚子的气,反而对遵义会议没
一字的描写。
可是这能成为删去这篇文章的理由吗?红军长征艰苦卓绝是事实,特别是过草地的那一段,红军
战士牺牲最多,在川西北藏区,也是红军粮食极度短缺的的最艰苦的阶段,但是长征途中,红军大部
分时间是行进在汉区,一路革命宣传,发动群众,一路打土豪,补充给养,过贵州,畅饮茅台酒,进
云南,大啖宣威火腿,时时有胜利的喜悦。当年的红军将士绝大多数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全身充满
活力,洋溢着革命的乐观主义,有记载说:“离敌人很近,或穿过堡垒线,则夜行军很肃静,不准点
火把,不准照电筒,不准抽烟,不准谈话。无敌情顾虑,则大扯乱谈,甚至可以并肩而行,有时整连
整队半夜高歌,声彻云霄。在总政治部行列中,潘汉年、贾拓夫、邓小平、陆定一、李一氓、李富春
等同志竟然扯出个股份制的“牛皮公司”
,专事经营古今中外的笑谈美谈和奇闻逸事”

何涤宙的《遵义日记》详细写到他在遵义的十天,既有去学校进行革命宣传,又写到红军干部和
遵义学生打篮球比赛,跳舞联欢,处处真实可信。遵义是贵州省第二大城,也是红军长征中占领的唯
一的中等城市,为了给遵义人民留下美好的印象,张闻天特别要求红军战士和干部在进城前要穿上鞋
子。何涤宙的文章虽然没一字提到遵义会议,却是十分自然的,因为作为一般的红军干部,在当时完
全不知中央上层的分歧和斗争,要深刻理解遵义会议的重大意义,还得在这之后。这就是 1936 年写
回忆录的红军干部的认识,也是我们今天的认识,可是在 50 年代,人们对长征的认知已逐渐程式化,
删去何涤宙的《遵义日记》
,似乎也顺理成章。
六,长征叙述的转变
1957 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三十周年纪念,大型系列革命回忆录《星火燎原》开始出版,许
多参加过长征的老将军纷纷发表了自己的长征回忆,写作者包括原一、四、二方面军和红二十五军等
各个方面的老同志,基本格调是多侧面反映长征的历程,突出红军将士的革命大无畏精神和战胜一切
敌人的革命英雄主义的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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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 50 年代后期到 70 年代,对长征的叙述逐渐从宣传红军的革命英雄主义和艰苦卓绝的精神,向
总结长征的历史经验,颂扬领袖的丰功伟绩和党内两条路线斗争的方向转移。1959 年,刘伯承元帅发
表《回顾长征》一文,成为建国后领导同志撰写的第一篇有关长征回忆的重量级文章。到了 60 年代
初,特别是在 1963 年之后,对长征的叙述在继续过去的主题的同时,更加突出长征途中召开的遵义
会议,强调毛领导长征的丰功伟绩和党内错误路线对革命造成的巨大损失,代表性作品有大型音乐舞
蹈史诗《东方红》和萧华作词的《长征组歌》。
在文革十年,长征叙述完全被纳入到“两条路线斗争”的框架,并演变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成为
鼓吹个人崇拜的工具和迫害老革命家的棍子,在文革的高潮中,竟出现了伪造历史的毛和林彪并列在
遵义会议的油画。
文革后“拨乱反正”,对长征的叙述发生了重大的影响,1979 年 12 月,斯诺的《西行漫记》在建
国后第一次在国内公开出版。1986 年,得到中央领导同志支持,美国记者索尔兹伯里的《长征:闻所
未闻的故事》一书也正式出版,广为发行。这两个美国人一前一后写的这两本有关长征的名著,提供
了红军长征史的丰富细节和场景感。
以 1981 年 12 月问世的《彭德怀自述》
,1984-1987 年出版的徐向前元帅的回忆录《历史的回顾》
为代表,一大批老同志出版了他们的个人回忆录,较为全面、真实地反映了长征的真貌,把过去受一
定历史条件的限制而被遮蔽的历史真相揭示了出来,而有关张闻天等老革命家的历史文献的出版及相
关研究,又丰富了有关长征历史的叙述。
例如:过去说中央红军 “仓促转移”是不完全确切的。1934 年 4 月 28 日,中央苏区的门户广昌
失陷后,转移已成唯一出路, 6 月 25 日,共产国际来电同意转移,随即成立了博古、李德、周恩来
组成的“三人团”, 着手物资准备,猛烈扩红和加紧训练干部,1934 年 9 月 29 日,张闻天发表《一
切为了保卫苏维埃》的文章,已就战略转移一事,向中央苏区的干部吹风。10 月中旬,中央红军从南
线出发,因周恩来,朱德、潘汉年、何长工等和广东军阀陈济棠谈判成功,彼此商定“互相借道”

对方让出一条四十华里的通道,即第一道封锁线,还有意留下一批弹药和军衣给红军,对这个当时的
最高机密,广大指战员并不知晓、(在过第一道封锁线时,粤军有部分前沿阵地还没有接到“放路”
的命令,曾和红军发生过激战)
。中央红军突破一、二、三道封锁线都没有打大仗,从而保存了实力,
只是到了 1934 年 11 月 28 日---12 月 1 日,红军强渡湘江才遭到重大伤亡,长征出发时的 8 万 6 千人
只剩下 3 万余人,还有许多新兵和挑夫逃跑,但是主力部队全都过江了。
又如,过去因受张国焘错误的牵联,对四方面军长征中的战绩很少提及,80 年代后,出版了许多
有关四方面军的史料,肯定了四方面军和西路军同志对革命的巨大贡献。在 1938 年春被秘密处决于
迪化的原四方面军高级干部李特,黄超,在 90 年代也得到了平反。
40 年代后,在长征的叙述中,正面代表只有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遵义会议后的党的总负责
人张闻天则完全不见踪影;在文革初期,正确路线由毛和林彪为代表;
“九一三事件”后,只剩下毛
一人;文革后恢复了历史原貌,在毛之外,又补上了周恩来,朱德、张闻天等。对错误路线的代表:
博古,李德,张国焘等,在 90 年代后期也对予了非脸谱化的描绘,肯定了博古等对革命的忠诚。
七,长征成为重大的精神资产
革命理想主义和党和军队的高度统一,保证了长征的胜利,1935 年 9 月 12 日,毛在俄界会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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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只要保持数百干部,几千战士,这就是很大的胜利。到达哈达铺,红三军团只剩两千多人,彭德
怀在对原三军团干部战士讲话时留下了眼泪,此时由红一方面军一、三军团整编的陕甘支队只有 14000
人,而到达吴起镇时只剩下 7200 人。陕甘支队到长征后期,没打什么大仗,逃兵较多,因为前三个
月在川西北的藏区的生存条件极为恶劣,
“见不到人”
,“没有土豪打”
,一路扩红进来的新兵,实在吃
不了那份苦,到达汉区后,不少人不辞而别,有的人转回老家,还有一些人就留下给老百姓做了上门
女婿,而从江西走过来的红军几乎没有当逃兵的,一路长征过来,更没有听说过哗变的事的发生。
长征从此成了“合法性”主要来源之一,成为重大精神资产,长征结束后,毛发话,凡不是党员
者,一律入党。抗战爆发后,老红军成为革命的种子,是党和军队的精华,在他们的带动下,革命力量
大发展。长征干部也是最受重用的,是建国后党政军领导干部的主要来源,受到党和国家的特别爱护,
参加过长征被打成右派的,只有冯雪峰等极个别文职干部。建国后党和政府在生活待遇方面对长征干
部也有较多的照顾,都得到群众的充分理解。文革期间,许多群众对王洪文不满,就是因为他没吃过
苦,是坐“直升机”上去的。 1969 年 4 月,毛在中共九大上还说:张闻天、博古、王稼祥是吃过苦
的,和当时在国外的王明是不一样的。
参加过长征,以后脱离中共,投降国民党的只有张国焘等少数几个人,原四方面军第九军军长、
红军大学政委何畏,出身贫苦,因对批判张国焘不满,脱离了革命队伍,投奔张国焘,以后又离开张
氏,通过自学成为金陵大学农经系讲师,1949 年解放军渡江前夕,何畏夫妇在镇江长江边投水而亡。
原一方面军干部郭潜,又名郭华伦、陈然,抗战期间曾担任中共南方工委重要的领导职务,1942 年被
捕叛变,成为国民党特工,1949 年跟随国民党逃往台湾,后为台湾国民党军情局副局长。原红一方面
军干部蔡孝乾,1949-1950 年任中共台湾工委书记,被国民党逮捕后叛变,也成为台湾军情局高级特
务。蔡孝乾于 1970 年 12 月在台湾还出版了一本有关他在中央苏区和长征经历的回忆录,剔除这本书
中的国民党的“套话”
,对红军长征的叙述还是较为客观的,许多资料也是取自于《红军长征记》。
还有一些人,他们不是共产党和红军,因特殊情况,和长征中的红军结下一段关系。在长征中曾
被红六军团在贵州抓获的瑞士传教士薄复礼,跟随红军长征队伍中走了 18 个月,以后被释放回到他
的出身地英国,他在回忆录中写道:中国红军那种令人惊异的热情,对新世界的追求和希望,对自己
信仰的执着是前所未闻的。他们的热情是真诚的,令人惊奇的。他们相信自己所从事的革命是世界革
命的一部分,他们正年青,为了他们的事业正英勇奋斗,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革命的激情。萧克将军
在给其回忆录的中文本写的序中说:“ 薄复礼先生是被我们关押过的,但他不念旧恶,这种胸怀和态
度令人敬佩,这种人也值得交往”
。薄复礼的对长征的记载,也从另一个角度丰富了有关长征的叙述。
最后,《红军长征记》在今年以《亲历长征——来自红军长征者的原始记录》的书名,已由中央
文献出版社出版,1954 年删去的何涤宙《遵义日记》等 5 篇已全部补上,从这本珍贵的历史记录中,
人们可以看到当年一群怀抱着理想和热情的青年人,在一场史无前例的征程中,所经历的既有希望和
欢乐,也有悲伤和痛苦的战斗生活,在经过七十年后,我们终于可以回到原点,从那儿去体会一个真
实和感人的长征。
来源:《炎黄春秋》2006 年第 10 期
从《七律·有所思》看毛泽东发动文革的运思
高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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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曰:
“诗言志”,作为二十世纪巨人的毛泽东,他所创作的绝大多数诗篇都与他的政治理想和报
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1966 年 6 月毛泽东写就的七律《有所思》就是这样一首政治诗篇,它真切地
透露出毛泽东发动文革的复杂运思。今天我将从历史的角度来谈毛的这首诗所透露出的丰富的意涵,
我给自己的要求是:1,所谈的都要有历史资料的依据,并兼顾到资料的平衡性,2,尽量做到客观,
中立,当然研究者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价值倾向,但要有所克制。
我先简单说一下这首诗的背景。1966 年 6 月,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已降临北京,月初的第一天,刚
刚改组的《人民日报》以通栏标题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将 5 月政治局扩大会议的精神迅
速传向全国。6 月 2 日,
《人民日报》发表支持聂元梓大字报的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

次日又公布北京新市委成立的消息,影响所及,北京及几个主要城市的大学首先陷于动荡,继北大的
陆平、彭佩云被宣布为“反革命黑帮”之后,北京和各地众多大学的书记、校长纷纷倒台。为了取代
已“烂掉”的各大学党委,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刘少奇主席依照历次政治运动的传统办法,向各大学
和文教单位派出暂行党委职能的工作队。在他看来,这是新一轮的反右运动,只是运动的规模要大大
超过 1957 年[1]。刘少奇和其他领导同志都对这场来势凶猛的运动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都惦记着四
清运动还没有结束[2],同时,他们也不清楚毛泽东对这场新运动的具体想法。但作为中央第一线的领
导人,刘少奇等必须承担起指导运动的责任。
刘少奇作为党的第二号人物,对党中央的某些最新重大决策知之有限,这是很不寻常的。半年前
的 1965 年 12 月上旬,刘少奇忽接中央办公厅电话,通知直飞上海,出席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
匆匆赶到上海的刘少奇下榻于锦江宾馆,但毛泽东、林彪均不住此。刘对即将召开的会议内容一无所
知,竟向贺龙打听,对方回答:你都不知,我怎么会知道[3]。很快,谜底终于揭开,这是毛泽东临时
决定为解决罗瑞卿的“问题”而召开的会议。同样的情况几个月后再次重演。1966 年 3-4 月,正当刘
少奇偕夫人王光美出访阿富汗、巴基斯坦、缅甸等国,在返回昆明接到通知于 4 月 20 日赶往杭州出
席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时,等待他的已是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彭真被打倒的既成事实[4]。进入 5 月,远
在杭州的毛泽东又命刘少奇在京主持解决“彭罗陆杨”问题的政治局扩大会议,却由康生在会上传达
毛的最新指示。在这次历时 23 天的会议上,刘少奇扮演的只是一个会议召集人的角色,对会议的议
程、全会通过的文件,无任何置喙的余地 [5]。6 月 1 日,又是在刘事先完全不知晓的情况下,毛泽
东命令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了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七人的大字报。
由于对许多重大决策并不知情,刘少奇等急于想了解毛泽东对运动的意见。6 月 9 日,刘少奇、
周恩来、邓小平前往杭州向毛请示是否向大专院校派出工作队?然而,毛说话却模棱两可,让刘等相
机行事。刘少奇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多年来,经常也是这样, 有时,毛会具体指示什么;有时,又
深藏不露,说的话上下几千里,全靠刘自己去领会、揣测[6]。为了确保准确执行毛的指示,刘少奇还
是每周向在外地的毛书面汇报工作一次。
1965 年国庆节后,毛泽东离开北京前往南方,至 1966 年 7 月 18 日返回北京,在外地长达 9 个月,
为毛历次巡视时间最长的一次,所思所行都围绕着一个中心:酝酿文化大革命。1966 年 6 月 18 日,
毛泽东在极秘密状态下,住进了韶山的滴水洞,前后待了 11 天。据跟随毛住进滴水洞的中央警卫团
副团长张耀祠回忆,在这十余天中,毛“任何人都不见,除了看书,批阅文件外,就是思考问题”

毛“有时拿着书躺在床上看,有时又象烦躁不安”
。喜欢户外活动的毛这次一反常态,仅让张耀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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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用轮椅推着离开洞口不过三百米,而毛的习惯是,
“一有重大事情,一般不出来散步,或者散步时
间很短” [7]。形迹隐密的毛泽东在滴水洞陷入深深的思考。1966 年 7 月 8 日,他在武汉给江青写下
那封著名的信,可以判断,这封信的基本内容是在滴水洞形成的。除了这封信外,毛在这段期间有无
其无其他抒发胸臆的文字?对此,外界长期不得而知,直至 1996 年 9 月,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毛
泽东诗词集》
,人们才知道,毛在 1966 年 6 月还写有一首《七律·有所思》
,也是谈他对文革感受的,
只是毛未注明写作此诗的地点。
毛泽东《七律·有所思》全文如下:
“正是神都有事时,又来南国踏芳枝。
青松怒向苍天发,败叶纷随碧水驰。
一阵风雷惊世界,满街红绿走旌旗。
凭阑静听潇潇雨,故国人民有所思。

毛写这首诗正是在他发动文革的关键时刻,今天我要谈的“文革的发动”包含两个方面的问题:
毛为什么要发动文革?文革是如何发动起来的?我认为毛泽东发动文革有两方面的动因,第一个因
素:文革集中体现了毛对他所理想的社会主义的追求;第二个因素:他认为自己已大权旁落,而急于
追回,这两方面的因素互相缠绕,紧密的交融在一起。
先说第一个因素,毛对社会主义理想的追求,他所理想的新世界究竟是什么?在毛的五十年代后
期以来的言论中,特别在 1966 年的“五七指示”中都有所反映,这就是一个高扬革命精神,保持革
命战争年代高昂理想主义和人与人之间平等关系,摆脱物质追求,思想不断“纯化”的新天地。可是
用什么方法来实现这一伟大的理想目标呢?用毛的两个概念就可以概括:那就是 大抓阶级斗争和“斗
私批修”——为了实现理想社会主义的目标,必须进行持续的阶级斗争,在经济和社会层面,就是不
断提高“公有制”的含量;而在思想和政治层面,就是不断清除各种“剥削阶级和一切非无产阶级的
思想”,在大风大浪中培养无产阶级新人,而斗争的主要对象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受
过资产阶级教育的知识分子。毛对知识分子的看法在五十年代后期越来越激进,到六十年代进而发展
到,把 1949 年后接受新中国教育,已加入共产党的知识分子,也看成资产阶级,甚至更加极端,把
那些很早就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高级干部,也看成是“老反共分子”
。文革的纲领性文件《五一六通
知》和《十六条》,都重点强调文革的打击目标是 “走资派”,
“反动学术权威”和“资产阶级知识分
子”,就充分表达了毛的这个基本思路。
毛对市场的排斥,是和马克思,列宁,斯大林一致的;毛对“走资派”的看法则是一个创造,但
以后在这个问题上,毛的思路发生了重大变化,从最先认为“走资派”属于“敌我矛盾”
,到 1968 年
后改称为 “犯了走资派错误”
;毛对知识分子属于资产阶级的判断,则不符合原典马克思主义的观点,
马克思主义划分阶级的依据是根据财产占有的多少,而不是根据思想意识。1966 年文革爆发,毛将红
卫兵给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对联:
“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改动一字:“池深王八多” [8]。毛对知
识分子的态度,尤其是对人文知识分子的反感和排斥,流露出的是“反智主义”的情绪。
那么 1960 年代,中国又有哪些事使毛不满意呢?首先是他对主持中央工作的刘少奇在六十年代
初推行的一系列政策感到很不满意,认为刘少奇“右”了,然而事实上刘少奇是正确的。在六十年代
初那些严峻的日子里,大跃进运动的乌托邦的狂热造成的巨大的破坏使刘少奇中央领导同志等痛定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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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痛定思安,他们心里清楚,在党犯下的错误中,毛占的比重最大,当然他们对大跃进的损失和灾
难也都负有责任,他们愿意弥补这种损失和灾难,因为他们的心里都知道,在和平时期饿死几千万人
不是小事情。原中央政治局委员,副总理田纪云当时在基层,他对当年所经历的一切有刻骨铭心的亲
身感受,他说:“回顾三年困难时期,到处闹浮肿,饿死人,非正常死亡人口达数千万,比整个民主
革命时期死的人还要多。是什么原因?刘少奇说“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现在看基本上是人祸,这
个“人祸”就是瞎指挥,就是乌托邦式的空想社会主义,就是“左倾机会主义” [9]。 从当时的历史
资料看,毛泽东也参与领导布署了全国的救灾救荒的工作,而处在中央一线的刘少奇等中央领导同志
更对老百姓怀有愧疚感,他们在非常困难的形势下,承担大量繁重的具体工作,努力恢复常规,秩序,
挽救国民经济,把毛搞大跃进的一套(用群众运动和阶级斗争的方式搞建设)束之高阁,或悄悄做了
转换。刘少奇等还对内调整阶级关系,安抚知识分子和原工商界人士,给被打成“彭德怀分子”和“右
倾分子”的几百万干部平反,并着手准备给 1957 年被打成右派的人搞“甄别”
;对外希望缓和和苏联
的紧张关系,调整和周边国家的关系,减少过量的对外援助;刘少奇等为了维护毛的领袖威信,对特
大困难的解释是“自然灾害”和“苏修逼债”
(我记得当时小学老师说,猪肉是给苏联还债了);刘宣
布,大跃进不搞,但保留“三面红牌”的牌子;其它人都可平反,彭德怀等四个人不平反,刘在“七
千人大会”上说,彭德怀给毛写的信没问题,彭的问题是“里通外国”

刘少奇本是想为毛开脱,当然也是为他自己开脱,却把问题搞的曲曲弯弯,反而使自己不能理直
气壮。刘少奇可能以为毛是会领他这份情的,谁知情况并没有这么简单,毛对刘很是不满,毛判定,
神州开始“有事”了[10]。因为在毛看来,造成经济困难的原因就是“自然灾害”和“苏修逼债”
,最
多再加上一个“没有经验”
。毛认为“三面红旗”是正确的,“右倾分子”不能一风吹,“右派”更是
不能平反。毛坚信他和大跃进并没有错,反右运动更不错,大跃进就是多付出一点学费,是一个指头
和九个指头的问题,有些损失不算什么,关键是六亿人口的国家不能泄气。和刘相比,毛是一惯性到
底,绝不松口,刘少奇在七千人大会期间说“责任田是走资本主义路”
,又默任下面搞“三自一包”

当然刘少奇这么说,这样做都是有难处的,因为在刘的上面有毛这样的强势领袖压着,而且多年来的
极左已使一部分同志的思维完全僵化了,极左的一套积重难返,刘少奇必须考虑到转弯子不能太快,
可是这样一来刘也就使自己进退失据了,缺少了一个负责任的政治家应有的一惯性了。
就在这前后,一些特别敏感的现象也发生了,使毛泽东受到更大的刺激:1961 年 4 月,发生了“录
音事件”
(即文革中广为传播的 “窃听器事件”
),使毛极为震惊,但在当时,只是由中央书记处对有
关部门的几个工作人员进行了处分,毛在震怒之余对此事并没有加以深究,中央办公厅的负责干部在
事后继续留任原职。[11]但此事的后果十分严重,联系到刘少奇在“七千人大会”前后的一些说辞,
诸如:“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这一代不揭,下一代揭”,
“我当国家主席出了这种事”
,“现在是非
常时期”
,“恐怕不能再说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等等,毛对中国党内是否有人也想仿效“赫鲁晓夫作
反斯大林黑报告”的警惕大大加强,而毛的被伤害的感觉也更加强烈。与此同时,思想文化界出现了
一些针贬时弊的作品,例如邓拓等的《三家村札记》和《燕山夜话》等;一些高中级干部通过不同的
方式,呼吁要为彭德怀平反; 1962 年 8 月初,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再版,全党开始学《论
修养》
,毛面临着建国以来最大的压力,刘少奇的威望急速上升。
毛的反映是“硬着头皮顶住”,但在当时形势的巨大的压力下,他还是在“七千人大会”上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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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短的自我批评,但内心是不悦的。毛忍耐了大半年,看到经济好转已成定局,于 1962 年 8 月开始
反击,毛的法宝是重提阶级斗争,反击资本主义复辟,一下子就站到了革命的制高点上,使刘少奇等
无法不接受。因为强调“阶级斗争”在 1957 年后一直是“主旋律”
,谈阶级斗争是正统,不谈,少谈
就是修正主义,而刘少奇也是这套叙述的主要创造者,他就是在六十年代初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才淡
化了阶级斗争的宣传。现在经济好转,在毛的压力下,刘也认可应当重拾阶级斗争的口号了。所以,
刘对毛重提阶级斗争并没有反对,只是希望别影响到经济的继续调整。他对毛批评的几个重要干部,
例如:邓子恢,王稼祥,李维汉,以及习仲勋,贾拓夫等,也没有伸出援手。毛看到了刘的这些表现,
在“敲打”了他几下后,就暂时放过了他,一来刘愿意改,迅速跟上了毛的调子;二来刘在北戴河会
议上已认错,虽属轻描淡写,但已是自我否定,从而证明了毛的主张的正确性;更重要的是,当时经
济刚刚恢复,刘的威望又很高,党内不宜有大波动。毛在当时和随后的几年对国家形势做了非常恐怖
的描述:
“城乡出现了严重的资本主义复辟”,
“三分之一的政权不在我们手里”
,1964 年 2 月,毛对来
访的金日成说,在中国各种“搞地下工作”的坏人有 1000 万人,毛计算了一下:在 6 亿 5000 万人口
中,这种人就占了 1/65,就是 65 人中有 1 个[12]。继而毛表现出对“官僚体制”的极大的厌恶,他提
出 “吸工人血的资产阶级”的概念,严厉指责“城市老爷卫生部”,“帝王将相部”
,“洋人死人古人
部”, 1965 年初,毛更提出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概念。
毛的这些激愤之词不仅是对当时党内外形势的一种过份反映,也流露出对主持中央工作的刘少奇
等的强烈不满,严格说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困难时期部分地区在上级默许下推行的“三自一包”和农
村中一度出现的商品流通现象(所谓“长途贩运”
,“投机倒把”)是使农民活命的非常之举,刘少奇
等并非有意和毛对抗,刘等对农民让步,实属不得已而为之;至于城市里的资本主义复辟,更是子虚
乌有,也就是在 1961-1962 年,刘等才对知识分子、原工商界人士采取相对温和的政策,并让一些古
装戏重上舞台,批准放映一些香港左派电影和少量外国“进步电影”
,从而使多年紧张的社会空气有
所舒缓。
然而,毛在六十年代对“官僚体制”的批判,在一定程度上确实触及到新中国建立后体制上的某
些弊端,这主要是官僚主义和干群矛盾的问题。1949 年后,中国建成了历史上最完密的自上而下的国
家管理体制,由此形成中国历史上最庞大的干部官员队伍。部分干部欺压群众,利用特权,多吃多沾,
进而贪污腐化,引致群众强烈的不满,这种情况历来如此,中央虽三令五申,也用“学习”
,“整党”
的方式予以解决,但一阵风过去,依然如故。刘少奇 1964 年指导四清,把打击重点放在基层干部,
本意也是想解决这个老大难的问题。
毛看到了官僚特权的弊端问题,1964 年他提到“高薪阶层”和“工人贵族”的概念,但从历史事
实看,当时的中国并不存在“工人贵族”
。据上海总工会的统计:上海全民所有制职工的月平均工资:
1952:65.18 元,1957 年:71.56 元,1965 年:69.58 元,1966 年,66.53 元,1967 年:57.16 元。在
1961—1965 年:月工资在 40---60 元的,占职工总数的:89.69,月工资在 71--80 元的,占 0.48;在 81--90
元仅占 0.07 [13]。这个数字除去上海地区工资差别的因素外,比当时的一般基层干部的收入,包括一
般知识分子的收入都高一些,
(南京地区的大学本科毕业生转正后的月工资是 53.40 元)和农民相比当
然很高,但是在那个年代,工人和农民的收入不是一个概念。
被毛批评的“高薪阶层”确实存在,高薪者主要是党和军队中的高级干部,民族资产阶级,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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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演员和少数高级知识分子。资料显示:1957 年的少将月薪是 350 元;军队正营干部月薪是 145 元;
1956 年 16 级干部月薪 110 元,17 级干部月薪 94 元。除了军队中高级干部和地方 13 级以上高干的工
资较高外,地方一般中级干部的工资和全民所有制企事业单位职工的工资的差距相差两倍左右。1956
年一级教授月薪为 345 元(南京:333 元)
,但全国只有 56 个一级教授[14]。
在大力推动国家工业化的五十年代,毛是绝不允许谈论这些问题的,尤其不允许进行工农收入的
比较。广大农民看病难,建国以来一直是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和此相对照的是等级严格的干部保健
制度,这种医疗保建制度由来以久,当然是有问题的,可是过去毛未曾严厉批评。六十年代初他注意
到“高薪阶层”的问题,在这前后他更注意到“干部生活特殊化”的问题,这对他是一个飞跃,可是
用阶级斗争的概念来解释这些现象是不准确的,因为那些高薪者并不是要走资本主义道路,他们中的
一些人可能是 “官僚主义者”或“官老爷”
,最多就是贪图舒服,在群众面前摆威风,欺压群众,欺
上瞒下,这是一种特权行为。毛批评官僚主义和官僚主义者无疑是正确的,因为说到底,特权行为是
和党的“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以及共产主义原则相违背的。然而,二十多年前,王实味在延安就批评
过这种现象,却被认为是“反党”;1957 年,一些知识分子和群众又提出这个问题,被指责为“攻击
党的领导”
,“挑拨党群关系”
,都被打成“右派”,送去“劳改”。在中国,在苏联,批评干部特权一
直是一个禁忌话题,过去托洛茨基解释这是“工人国家蜕化”
; 以后南斯拉夫的杰拉斯(即旧译德热
拉斯)说,这是“新阶级”
,苏联人骂杰拉斯是“修正主义者”
, 中国也骂他反动。故而苏联看到六
十年代初毛的批判官僚特权的言论,攻击毛是“半托洛茨基分子”。应该指出,毛批评苏联东欧国家
出现了“特权阶层”是完全符合实际的,而指责毛的苏联共产党领导人,特别是勃列日涅夫及其亲信,
还有跟着苏联跑的东欧国家的多数领导人,以及不跟苏联跑的罗马利亚的齐奥塞斯库夫妇,他们都是
一群热爱美食、好车和别墅,以及黄金饰物、高级礼品的特权分子。在苏联东欧国家,干部的权力来
自上级机关的任免,工人和群众没有监督权和罢免权,也不存在真正的舆论监督,确实早已形成一个
特殊利益群体或特权阶层。
毛主席希望中国避免苏联出现的情况,主观愿望是好的。他认为干部的变坏是下面几个原因:1,
本来就是地主资产阶级分子,混入党内,即所谓“阶级异己分子”
;2,好人成了“蜕化变质分子”
,“忘
了本”
,被地主,资产阶级用“美人计”和几斤肉,几瓶好酒,几条好烟等拉下了水; 3,脱离群众,
脱离劳动所造成。而解决的办法是:1,干部参加劳动,2,加强思想学习,3,间隔用搞运动的方式
来清洗干部队伍。但毛在六十年代以前却是长期默认“反领导就是反党,就是反毛主席”这个规则的,
这是 1957 年反右派运动的铁的逻辑,给全国人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但是到了六十年代初,毛好
像改变了,是什么原因使他改变的呢?可能毛看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干群关系表面好像没有问题,但
矛盾在增长,苏联存在的问题,在中国同样也存在。1962 年初,大饥荒带来的破坏还没有恢复,全国
人民都在节衣缩食,中央布署给 17 级以上干部提供副食品补助,广大干部都感谢刘主席,刘被认为
是爱护干部的,而许多群众对此强烈不满。
毛做了一些努力来“缩小三大差别”,例如:要求干部参加劳动,1965 年取消军衔制,高级干部
降低工资等,文革初期毛又大力支持“群众的首创精神”,但从以后的大量事实看,毛的反官僚主义,
支持群众“大民主”的思想和行为又是充满矛盾的。
,大抓“五一六”; 对
1,文革初期,毛支持群众造反,但没过两年,就在群众中“清理阶级队伍”
28
文革中的“异端思潮”绝不容忍,
“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
。红卫兵的“捉鬼战歌”:
“拿起笔
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文革中的社论语言: “谁敢反对
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就集中反映了那个
年代社会意识的强制性质。2,毛要建立新文化,培养无产阶级新人,鼓励“五不怕”
,但文革的“破
四旧”
,“建立新文化”却是以禁绝中外一切文化的“反智”和暴力破坏的形式出现的。用国家的力量
推行“革命样板戏”
,实际上是“假大空”泛滥,文坛一片肃杀,
“文艺革命”的后面其实是文化专制
主义和蒙昧主义。毛喜爱传统戏曲,有关部门在文革时期秘密组织著名演员为毛排演 “折子戏”,再
予以录像,送北京给毛欣赏。江青也利用特权欣赏“封资修”
。文革期间,全国城市职工,包括干部,
都没有调整工资,只有江青例外,从 9 级调到 6 级,月工资 342.70 元。 3,为了标明和“刘少奇路线”
的区别,毛大力支持“新生事物”,例如:批判工厂管理中的“管、卡、压”,
“下放科室人员”,大办
“七二一工人大学”
,主张“工农兵上大学,管大学”
,这些都反映了毛对理想的社会主义的追求。工
农兵上大学是好事,但在这个好事的背后是对其它群体关起了大学之门,又造成新的不平等。文革后
期,毛甚至对一些人利用干部资源 “走后门”读大学表示理解和支持,毛的那句名言:从前门进来
的不一定是好人,从后门进来不一定是坏人,从字面上解释,这句话并不错,却使早已习惯于毛氏“二
分法”的许多群众大惑不解。在文革中农村教育和合作医疗都有一定发展,对农民有所帮助,这些应
予肯定,但是农村中小学的发展和赤脚医生和合作医疗的出现没有对城乡二元结构有任何触及,更没
有解决农村的核心问题:农民的温饱和生活长期贫困的问题。
曾经担任中共安徽省委第一书记的万里说:“1977 年 6 月,党中央派我到安徽当第一书记。安徽
是个农业大省,又是‘左’倾错误的重灾区。‘四人帮’在安徽的代理人推行学大寨的那一套‘左’
的东西特别积极,农村问题特别严重,农民生活特别困难……吃不饱,穿不暖,住的房子不像个房子
样子,门窗都是泥土坯的,桌子、凳子也是泥土坯的,找不到一件木器家具,真是家徒四壁呀!我真
没料到,解放几十年了,不少农村还这么穷!我不能不问自己,这是什么原因?这能算是社会主义吗?
人民公社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农民的积极性没有了?”
“我刚到安徽那一年,全省 28 万多个生产
队,只有 10%的生产队能维持温饱,67%的生产队人均年收入低于 60 元,40 元以下的约占 25%,我
这个第一书记怎么能不犯愁啊?”“人民公社化后发生的三年困难时期,到处浮肿病,饿死人。据了
解,光安徽省的所谓非正常死亡人口就三四百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过去‘左’了那么多年,
几乎把农民的积极性打击完了。” [15]
田纪云回忆到:我本人 1965 年在贵州也曾率团到农村搞“四清”,亲历“人民公社化”的所谓“优
越性”。人民公社一般是一乡一社或一区一社,以生产队(自然村)为单位,集体吃饭,打钟上工,
敲锣下工。一年四季,何时下种,种什么,何时收割,怎样收割,一切听从公社指挥。那个时候,农
民要想务工经商,会被当成不务正业,搞点家庭副业还会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一家养几只
鸡都有规定,超过是不行的。哪块地种什么都要按上边的命令做。行距、株距都规定的很细。种的不
对,就要拔掉。在这种制度下,农民简直成了公社的“奴隶”
,失去了生产的自主权,更没有产品的
支配权,也就没有了生产的积极性。劳动时社员们像一把扇面,一字排开,一小时休息一次,一次半
小时,实际上出工不出力,磨洋工,聊天、吹牛、说空话。结果是,公共食堂办了不到一个月就垮了,
连稀饭也喝不上了。中国农民被折腾得够惨啊!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16]
29
消灭农村市场因素,确立城乡二元体制是毛及中央强力推动的,这和五十年代国家强力推行工业
化有关,农民长期贫困则是和公社体制相联系的,这种体制又被毛理解为体现了社会主义的本质属性
而坚决维护。文革中的“制度创新” 反映了他对创建一种新制度的理想,但这些又都是围绕毛的政
治目标来布局的。毛在文革前夕和文革期间的思想和实践表明,他是激进的左翼,是运用一切方法,
包括传统的思想资源和方式来实现其理想和意志的左翼,同时他又有着“左翼的限度”,毛不时会根
据现实情况的变化,从他的左翼的高度后退,说到底这是因为毛有着互相矛盾的两面:他既是他所创
造的体制的最大的造反者,又是这个体制的最大的维护者,他的内在的紧张性就在这里。
无可置疑,毛发动文革,是要用他的思想改变中国,他也要拿回他感到已旁落的大权 。
“大权旁
落”是毛自己这样说的,现在流行一种分析模式,好像一论及毛的这个层面,就是不“深刻”
,不“学
术”,其实这是非常荒谬的。因为毛是何等人物,他哪是一个单纯思想人物?他是世界最多人口的国
家的最高领导者,所以我说毛不仅是大思想家,他还是大政治家,他有两个基本的层面:思想的层面
和政治操作的层面。
毛觉得因他退据二线,中国和党内出了大问题了,他说,他是有意“大权旁落的”,却没料到,
刘等是不堪信任的。1964 年 12 月,刘和毛就“四清”问题发生争论,刘又在毛讲话时打断他的话头,
虽然事后刘向毛作了自我批评,但此事在毛眼里,非同小可,联系到几年来刘的一些思想主张,特别
是 1964 年下半年刘搞“四清”的一些作法,毛判定刘有“取而代之”之意图。刘向毛检讨,说对毛
尊重不够,但在毛看来,这不是什么“尊重”和“不尊重”的问题。用毛的话说,在原则问题上,他
是不会作出任何让步的。毛将几年来这些分散的现象加以综合化,得出的结论是,自己的话在中国已
不管用了,刘少奇等要把自己变成“牌坊” [17]。
1964 年 12 月 26 日,毛 71 岁生日这一天,他难得的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设下宴席,请中央领导和
一些劳模出席,事先他就准备在这个宴会上给刘少奇等一个突然袭击。据当年在毛身边的一位工作人
员的回忆,那天毛的女儿希望参加生日宴会,但是遭到主席的拒绝。毛对其女儿说,
“你今天不能去,
爸爸我要骂娘” [18]。果然在宴会上,毛严厉斥责中央领导同志,使他们如坐针毡[19]。1964 年末,
毛又当着其他领导人的面,训斥刘少奇: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把你打倒[20]。现
在毛要“反潮流”,要象孙悟空那样,搅它个“周天寒彻”

毛以后说,从 1962 年“七千人大会”
,他就看出问题了,但是看出问题和要解决问题还不是一回
事,这就是看他有没有解决问题的现实的能力。此时毛要解决刘少奇问题的条件并不成熟,简言之,
毛在形式上已退据二线,刘处在一线,而且刘的这个地位,也是毛一手促成的,从 1945 年中共七大,
刘就是第二把手,二十年来全党也接受和习惯了刘的这个角色,刘好像干得还不错,威望越来越高,
刘对全党的领导也基本形成了,中央的同志看起来也很团结,面对这个局面,毛只能采取迂回的办法。
毛虽面临困难,但他毕竟是全党的伟大领袖,他掌握的各种有形和无形的资源是巨大的,首先毛
拥有领袖的巨大的威望。虽然因大跃进的失败,毛在党的高级干部心目中的威望已受到严重损害,但
是党有严格的纪律,对毛的不满言论绝不会在党的会议上提出和交流;刘少奇等为了维护毛和党的团
结,绝不允许在党内非议毛;在困难时期的老百姓中,虽然也出现了对毛的议论,但除个别以外,都
被视为是“反革命”言论和“反革命”行为被迅速严厉地镇压下去了,在中国,除了幼儿,个个都知
道,“反对毛主席,就是现行反革命”
。尽管如此,毛还是心知肚明,党内外都有一股非议他的潜流,
30
怎么办?是放任自流,还是迎头痛击?毛选择了后者,当务之急就是突出宣传毛和毛泽东思想,以修
补受到损伤的伟大领袖的威望。毛亲自出马,以中央文件的形式,要求全党学习毛泽东思想,林彪也
在这关键的时刻站出来,号召全军学毛选,毛随即号召: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人民学解放
军。在林彪的鼓动下,对毛的大规模的个人崇拜越演越烈,刘少奇虽想降温,但无可奈何,因为刘少
奇是最早宣传毛和毛思想的,他过去在这方面的工作,做的最多,如果限制林,一来会使毛和林产生
严重误会,二来也是对他自己历史的否定。
其次,中苏论战给毛提供了把国际和国内反修战场连成一片的正当性。刘在六十年代初做的是:
在外面反修(但不要和苏联的关系搞得那么紧张)
,而在国内实行一条务实的路线,但是这一来就有
了矛盾和断裂,毛则理直气壮,占领了反修的制高点。毛说苏联变修是在苏共二十大后,其关键点就
是大反斯大林的个人迷信,对内不搞阶级斗争,只搞经济建设,奖金挂帅,对外和美国缓和关系,投
降帝国主义。毛在 1964 年说:中国的修正主义者,对内搞“三自一包”
,对外搞“三和一少”。毛还
抓住中苏关系紧张的事,调动全党全民的爱国主义的热情,例如那个年代老百姓都知道:苏修卖给我
们的机器傻大黑粗,价钱还贵。刘少奇只能跟着毛的调子反修,但刘作为“反修战士”,总显得底气
不足, 因为“1962 年的右倾”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厣,没有几年,毛果真就给刘戴上一顶铁帽子 :
“中国的赫鲁晓夫”

再次,所谓“一线”和“二线”的模糊性,给毛的反击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一线”和“二线”
最早是在 1953-1954 年提出的,不久就引发了“高饶事件”
。1959 年,刘少奇担任国家主席,刘的“接
班人”地位似乎尘埃落定,但在 1960 年上半年,毛仍在前台,在那之后到 1962 年上半年,毛有两年
的时间似乎在“二线”了,那是因为出现了全国性的大饥荒和特大经济困难。从 1962 年下半年后,
毛又走到前台了。刘主持一线的概念是什么呢?就是毛不在北京的时候,由刘主持政治局会议,但所
有的决策,所有的重大的人事任命和所有的用中央名义发出的文件,都得由毛决定,拍板。严格说,
毛一天也没有退出一线。但毛所处的“二线”地位给了他很大的便利,他可以不具体承担主持中央工
作的责任,却是最高的监国者。按照中共八大通过的党章规定,1961 年应召开中共九大,此时开会,
毛有可能会转任八大党章设置的“名誉主席”一职,但毛无意在此时开会,于是谁都不敢提开会的事,
谁提开会的事,谁就有逼宫之嫌,结果是在打倒刘少奇之后 1969 年,也就是时隔中共八大 13 年后,
才召开了中共九大。然而这也不能完全责怪毛,因为 1943 年 3 月的中央决定说的很明白:毛主席享
有最后决定权,刘少奇则是这个决定的主要参与制定者。
下面就要讲到“准备”的问题。我现在说的“准备”
,有两个依据:1,毛和其它“中央首长”
(林
彪,周恩来,江青,康生,张春桥等)在文革期间对这个过程的叙述,2,是我个人,也就是后人,
对这个过程的看法。我认为,在 1962-1964 年底,不能说毛当时就要准备发动文革了,我们看到的只
是毛要“改变”
。文革真正的准备是在 1965 年开始的,它的直接表达,用毛的话说,就是要刘少奇下
台。当然,这样一个巨大的事变不可以那么庸俗的叫做“赶刘少奇下台的运动”
,那无法包含毛要改
变中国,改变中国人,改变中国文化的宏大的理想,所以它应该有一个充满“正当性”的名称,开始
它叫“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
,很快正名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1965 年后,毛为发动文革做了哪些准备呢?
1,意识形态的准备。毛一辈子都有一个特点,做什么事,都要名正言顺,师出有名,在理论上
31
先说明自己的正当性。六十年代后,毛有许多重要的思考,但他已很少像中年时期那样自己动手写鸿
篇巨制了,他的一些片断的谈话,需要理论家帮他完善,使之系统化。六十年代初中期,他和刘少奇
共享一批智力资源,同用一批“秀才”
、“笔杆子”
,这些人中有陈伯达,胡绳,吴冷西,许立群,王
力等,胡乔木则在 1963 年初就因病离职疗养了。毛逐渐觉得北京的这套“秀才”班子还不够用,就
又通过江青,在上海另组一个小班子,为首的就是张春桥,姚文元。这些理论家,前期以陈伯达,王
力,关锋,戚本禹、张春桥,姚文元为主,后期就是张,姚,帮助毛建构起文革的基本理论:“无产
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这是毛晚年思想的精髓。和这些相配合,由林彪的军队系统率先
大搞毛的个人崇拜的宣传,党的宣传机构也迅速跟进,几个核心概念在全国大普及,实现了充分的社
会化,这就是:从社会主义制度建立到实现共产主义的历史阶段,阶级斗争无时不在,无处不在,阶
级敌人到处有,党外有,党内有,知识分子中更多;社会上的阶级斗争一定会反映到党内,老的资产
阶级消灭了,还会不断产生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时刻梦想复辟;反修
防修是社会主义阶段的长期任务;毛主席是红太阳,大救星,全世界人民热爱毛主席;毛思想是马克
思列宁主义的顶峰,
“谁反对毛和毛思想,我们就和他拼”等等,经过多年的密集的宣传,为文革提
供了充分的精神条件。
2,组织方面的准备。从六十年代初期起,毛对军队干部有着特别的信任,认为军队受修正主义
思想的影响较小,1963 年后,大批军队干部被抽调到党政系统,同时在党政机关,高等院校和大中型
企业普遍建立起政治部,使军队在国内政治生活中的地位更加突出;1965 年末,改组中央人民广播电
台,由军队同志担任主要领导,实行半军事化的管理;1966 年 5 月下旬,复以中央的名义,成立以江
青为核心的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以提高他们的威信,为未来取代中央一线预做组织上的准备。在
1966 年春,又组织了首都安全工作小组等等。
1965 年 10 月,毛离开让他沉闷的北京[21],前往南方“踏芳枝”
,所思所虑皆是“反击修正主义”
的大事。1965 年 10 月 10 日,毛放出空气:警惕中央出修正主义,又说,中央出了修正主义,地方可
以造反[22]。在毛的想象世界中,违背他意见的“修正主义者”
,早已盘根错节,非用大力不能摧毁。
1965 年 11 月,姚文元批判吴晗的文章只是一个试探气球,不出所料,彭真果然出面为吴晗讲话。毛
不动声色,将其一步步诱入包围圈。1966 年 2 月,在武汉东湖,毛与专程前来汇报《二月提纲》的彭
真等谈笑风生,彭真等以为大功告成,可以将大批判纳入“学术讨论”的轨道。但是一个月后,毛在
杭州彻底否定了《二月提纲》
。毛再一次发怒:彭真是一个渺小人物,我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打倒他[23]。
5 月,更挖出“彭罗陆杨定时炸弹”——正所谓“青松怒向苍天发”,毛之发怒挟以雷霆万钧之力,犹
如摧枯拉朽,
“修正主义者”、
“不听话”者,则“败叶纷随碧水驰”。
(1967 年 2 月 3 日,毛在北京接
见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时说,
“好几年前,我就提出要洗刷几百万,那是空话,他们不听话嘛”,
“《人
民日报》夺了两次权,就是不听我的话。
” [24
依毛泽东的逻辑,
“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 [25],他也一再告诫人民:
“敌人是不会自行退
出历史舞台的”
。反动派,敌人者,是一个动态的概念,除了地富反坏右,如今又增添了一个新品种:
“反革命修正主义者”
。只是要让这些老百姓眼中的大人物束手就擒,还需要坚强的意志和高超的斗
争艺术。对于这些,毛从来是高度自信的。不久前,毛在《七律·洪都》中自嘲“鬓雪飞来成废料”

那是揶揄,也是对将其视为“牌坊”的刘等的一种愤怒。毛不仅精神旺健,身体也极为健康。他象战
32
争年代指挥军事作战那样,精心擘划每一个战术计划。正是在南方,他指示加强军队对中央人民广播
电台的保卫工作[26]。1966 年初,江青组织召开军队文艺座谈会,用迂回的方式向中央一线领导发起
进攻。毛让江青去找林彪,随后又三次修改座谈会纪要,并在座谈会纪要上亲笔加上“林彪同志委托
江青同志…”的标题,林彪则将这份文件报给刘少奇等,经刘的手以中共中央的文件发向全党。刘少
奇知道,除了奉命唯谨,别无任何其它选择。从 1965 秋到 1966 夏,毛采取“剥笋子”政策,先批《海
瑞罢官》
,继而“揭露罗瑞卿”,再批判《二月题纲》,
“打倒彭罗陆杨反党集团”
,一步步向刘少奇逼近。
1966 年 5 月,
“彭罗陆杨”倒台后,高级干部群情惶惶,在惊吓之余同时又缓了一口气,他们为
党中央挖出了“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而感到庆幸,却再也不敢往下想了。进入 6 月,各省纷纷
揭露出“三家村”一类的代表人物,大多是省委宣传部部长、文化、教育厅长,匡亚明、李达等都是
在这期间被所在的江苏、湖北省委“挖”出来的。然而毛却渴望壮烈,为自己的下一步目标而思虑和
振奋。
下一步的目标是谁呢?或曰:反修防修,深挖修根?只是毛从不喜欢无的放矢,反修防修须有目
标,无此具体目标,一切大嗡大轰皆流于形式,现在毛到了下最后决心的关键时刻:是否赶刘少奇下
台?
1970 年,毛对斯诺说,在 1965 年 1 月制定《二十三条》时,他已决定,刘少奇必须下台。但这
是事后所言,无从证明 1965 年 1 月至 1966 年 8 月毛在这个问题上思路变化的过程。事实是,1965
年 1 月,在刘少奇向毛检讨后,毛似乎宽谅了刘,尽管可以看到的线索是毛在为倒刘做精心的准备。
可是毛的思路又是何等的复杂多变,在做出决定后,肯定、否定、再肯定,符合毛的一贯风格[27],
这也是为何毛会独自一人长久陷入思考的原因。
从刘少奇 1962 年下半年以后的言行看,他在主观上是努力紧跟毛的布署的。 1963 年后,刘具体
贯彻毛有关大搞阶级斗争的指示,毛提出要“洗刷几百万” [28],刘迅即部署在全国开展“四清运动”

甚至比毛还激进。毛说“三分之一的政权不在共产党手里”
,刘则加以发展,说“三分之一以上的政
权不在共产党的手里”
,刘还为这不在共产党手里的“三分之一的政权”做了性质判断,称其是“反
革命的两面政权”。刘少奇甚至有破有立,在 1964 年创造出 “两种教育制度”
, “两种劳动制度”

在受到毛严厉批评后,从 1965 起,刘就十分低调,他在重要会议上做自我批评,对毛的批评照单全
收。1966 年春夏间,刘也跟着毛批“彭罗陆杨”

在那几年,毛、刘在理念上的分歧似乎并不明显,可是毛为何对刘的不满与日俱增?我想很大的
原因是刘少奇“不听话”,
“另搞一套”
。刘是全党公认的理论家,但在中国,唯有毛才是革命的最高
代表和新概念的创造者。例如,我们看不到毛之外的其它领导人有什么“理论著作”,就连号称“理
论家”的康生,在建国后也没写过一篇 “理论作品”
。如果仅仅是工作中犯了“错误”,改了错误,
重新跟上毛的步伐,也就可以了。麻烦的是,刘少奇要搞出具有自己特色的新式样,这才是真正“有
事”了。1962 年,为了要从认识论的高度解释困难时期全党犯错误的原因,刘特地把自己抗战时期的
旧作《人为什么会犯错误?》重新翻印,发给高级干部阅读,毛迅速作出反映,几个月后,1963 年初,
毛针锋相对写出《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
,如此等等,刘的任何一点和毛相异的观点都有可能
被放大,被解读为“离经叛道”。
再有,就是刘少奇有意无意中触犯了党内高层政治生活的“潜规则”。刘在 1964 年的“四清运动”
33
中风头太健,当年夏,刘携夫人王光美去了 14 个省市巡回演讲“桃园经验”
,刘则一路开讲“两种教
育制度两种劳动制度”
,在中共党内,由领导同志坐镇,陪夫人巡回做报告,这是第一次。毛从没这
样做过,他最多是在文革前出席观看过几个由江青指导的“革命现代京剧”,周恩来更不会坐镇现场
让邓颖超做报告。
更为严重的是,刘在 1964 年 8 月初又说了一些“犯忌”的话,诸如:不蹲点不能做中央委员,
开调查会过时了,因为基层干部不会在会上讲真话等等。“开调查会”是毛在革命年代所发明的一种
工作方法,党内大大小小的干部都知道,如今刘却直言毛的这一套“过时了”
,尽管刘说这些话不一
定有针对毛的涵意,却极容易造成误会,被认为是“贬低毛”
。前几年出版的王力的回忆录提到,当
刘少奇在 1964 年 8 月初的北京干部大会上说了那些犯忌的话之后,江青跑到毛面前哭诉告状:斯大
林死后赫鲁晓夫才作秘密报告,现在你还没死,人家就作公开报告了[29]。无疑,江青的这番话对毛
产生了严重的影响。这一年刘“挂帅”领导 “四清运动”,一声号令,150 万干部下乡蹲点,刘的威
望之高,动员能力之大,都使毛产生警觉。
老人家的隐蔽的世界,他的同志们很难猜度,
只有极个别的人才多少有些领悟[30],但在 1965-1966
年上半年这个微妙敏感的时刻,他们都不愿也不敢去影响他的决定。毛的那些高级同事们虽然知道一
年来毛对刘少奇的不满,然而十余年前高岗反刘的下场给他们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们谨言慎行,谁
也不愿涉足两个主席间的矛盾。林彪在他的读书杂记中告诫自己,勿忘“古策”——“主先臣后,切
勿臣先抢先”
,也就是决不先出头,
“毛主席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31]。康生在这类问题上也是“九
段高手”
,几十年来一直对刘少奇毕恭毕敬,六十年代初,还主动请缨,要为刘编《选集》
,即使在他
个人大出风头的 1966 年 5 月政治局扩大会议上,康生也顾忌良深,他在大力歌颂毛的同时,也不忘
检讨自己在历史上犯下的反对刘少奇的错误。长期在中枢行走的陈伯达,一直在两个主席间走钢丝,
生怕稍有闪失,就会坠入万丈深渊[32]。确实,扳倒刘少奇,将是中国政坛上的一场 8 级大地震,毕
竟从 1945 年中共七大始,刘就一直是党的第二号人物。可能刘也意识到这一点,尽管他知道毛对自
己有不少意见,但他显然低估了问题的严重性质,刘可能认为自己为党为国,问心无愧, 1966 年 6
月,仍派出夫人作为工作队员,进驻清华大学。刘一步步进入了包围圈。
从 6 月 20 日后,7 月 13 日、19 日、22 日,围绕派工作组的问题,中央上层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几十年来一直对刘少奇笑脸相迎的康生、陈伯达,在会议上突然与刘发生了顶撞,这是过去从未有过
的情况。一年后的 1967 年 5 月,林彪在陪同毛会见刚果(布)政府保安代表团时插话说:现在没有
犯错误的同志,都是事先经主席交过底的 [33]。
毛泽东为自己下一步的设计而振奋,打倒“彭罗陆杨”
,这不算什么,在这之前,不是也打倒了
“彭黄张周”
?即使在苏联、东欧国家,这也属平常现象。1957 年,赫鲁晓夫不也搞出个“莫洛托夫、
马林科夫、卡冈诺维奇反党集团”?中国要使世界震惊的何止是揪出几个人,而是要培养共产主义新
人,创建共产主义革命的新形式和新文化,这是何等令人血脉贲胀,这才是惊天动地的伟业!毛已清
晰看到不久的将来,
“一声风雷惊世界,满街红绿走旌旗”

毛泽东在南方 6 月的潇潇雨中,想得很深很远,他坚信,他领导的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将是
人类历史上最彻底的革命,因为毛是在与人类的痼疾,人性的基本弱点——“私”作斗争,说到底,
在他看来,刘所代表的就是“私”:在平庸的世俗生活的包围下,一些共产党人对发展生产的兴趣远
34
远超过了对发扬革命精神的兴趣,而在发展生产的背后,则是与资产阶级精神相通约的那些因素:追
求舒适,追求物质,追求享受。毛就是要和这种“退化”作斗争,他相信,“公字当头”的新社会是
可以设计的,人性是可以改造的。当然,这场革命最后能否胜利,现在还难以肯定,自己被打碎也完
全有可能,将来的革命是否也将取得胜利,现在更不知道,然而这一切阻挡不住毛的不容拂逆的意志,
那些顾虑暂且放在一边,也许几百年后,人们会认为今天的这一切都是可笑的[34],但那是以后的事,
眼下要考虑的是具体问题,这场革命将以何种方式来展开?
不久,毛泽东就找到了领导革命的具体形式,这就是在党的垂直机器之外,通过重组党的宣传媒
介,再建立一个领袖与人民直接对话的新渠道。在这个新形式中,将实现领袖与人民的直接交流,而
毛将以人民的化身来指导革命。毛将暂时把党机器搁置一边,在他的眼中,党组织已被以刘为代表的
“修正主义者”牢牢控制,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把毛的一切设计加以过滤和改造,使之适合于他们的需
要。毛已不愿意再做“牌坊”
,他要重新回到中央领导的第一线,他所掌握的力量将是在他之外的任
何人都永远无法掌握的,这就是一个巨大的集合名词“人民”
。当然,人民是不会自发产生正确思想
的,惟有人民的化身毛,才能给人民以思想,所以“故国人民有所思”,实际上是毛代表人民在思索。
毛在 6 月思索的果实很快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表现了出来。1966 年 7 月 16 日,一声惊雷震惊中国
和全世界,73 岁高龄的毛在武汉横渡长江,突然在人民中现身,在响彻云霄的“毛主席万岁”的欢呼
声中,毛与人民已水乳交融,毛终于实现了领导这场革命的具体形式。几天后,毛主席返回北京,1966
年 8 月 5 日,在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上,他以《炮打司令部》而使刘少奇下台,由林彪取代刘成为第
二把手。
毛为什么能顺利发动文革?一年多来,他小心翼翼,精心准备,把一切最坏的可能性都事先想到
了,并做了认真的防范,但预想的各种“修正主义者”做“坏事”,搞“政变”的情况,一件也没有
发生!严格说,他老人家发动文革没有遇到任何障碍,彭真抵制对《海瑞罢官》的批判,一经毛出面
反击,倾刻瓦解,刘少奇则完全是坐等自己的倒台。毛可谓一路乘风破浪,所向披靡,最重要的原因
乃是毛为全党和全国人民的伟大领袖,他在体制,意识形态和道义上都享有巨大的合法性:
“彭罗陆杨”出问题,对党的形象没任何影响,刘少奇下台,
1,毛就是党,这个概念深入人心。
任何人下台,都不会损伤党的威信,最多就是需要修补一下,
(这个工作,文革中主要是通过周恩来
做的,周解释了为什么要打倒刘少奇,为什么刘错误严重,但只是到了 1966 年才揭露)
,由于这个原
因,文革初期全国各级党委都被砸烂了,在毛看来也没有关系,因为有毛在,有毛领导的军队在,就
是党在。
2,从建国起,我们宣传、教育部门的主要工作就是歌颂毛主席的丰功伟绩,这种工作每天,每
分钟都在进行,贯穿在一切领域,使得毛和毛思想在人民中拥有巨大威望。他在大跃进中犯的错误,
老百姓一点都不知道,群众都相信毛英明伟大,只是底下的干部欺骗毛和中央,文革中甚至出现刘少
奇是“三年自然灾害”的罪魁祸首的论调;毛在文革中改组了党的意识形态系统,毛通过不时发布“最
新最高指示”,亲自或通过江青,陈伯达,张春桥等对毛思想作出直接解释,更增加了毛思想的权威
性;毛还找到一个新渠道,在个人崇拜的大环境下,和人民直接交流,1966 年 7 月 16 日在武汉畅游
长江,以后又在天安门八次接见红卫兵,直接发动群众,文革期间意识形态不仅没有出现真空,而是
实现了毛对意识形态的完全、彻底的占领,这使得毛拥有独一无二,任何人都没有的巨大的社会动员
35
和统合力量。
3,毛要修补体制的弊端,群众觉得毛关心人民,和人民心连心。刘少奇在文革初期“打压”学
生,要打他们“右派”
,毛则是解救他们;
“走资派”搞“三名三高”,毛要搞“平等”,反对特权;
“走
资派”支持“城市老爷卫生部”,毛号召医生下乡给农民看病;刘保护,爱护 17 级以上的干部群体,
毛则把他们赶到农村“五七干校”,要他们劳动改造。在老百姓中,特别在青年学生中,青年工人中,
存在着长期积压下的不满,这就是对官僚主义的不满,对干部特权行为的不满, “革命方知北京近,
造反更觉主席亲”
,颇生动地发映出文革初期群众的这种情绪和心理,如此等等,都使毛的行动获得
巨大的道义性。
4,毛的伟大领袖的崇高威望不仅表现在他在心理和精神领域对全党全军全国人民拥有的无与伦
比的影响力,他更拥有现实中的巨大的权力。他掌握着军队,林彪全力支持他,在提拔林彪做“接班
人”的同时,毛又安排叶剑英担任军委秘书长,把军队完全置于自己的直接领导之下;他也掌握全国
的公安系统,谢富治绝对服从于毛。刘少奇虽是主持中央工作的第二把手,但他不具有上述的优势条
件。
5,刘少奇主持中央工作多年,无形中积累下许多矛盾,这些矛盾有的是体制带来的,有的则和
具体的人有关系,刘处于第一线排头的地位,不由得他个人同意还是不同意,都身处于这些矛盾的中
心。刘之上有毛,刘的旁边还有一批开国勋臣,之下有一群封疆大吏,这些大干部各有神通,虽然都
服从中央领导,但一旦察觉毛刘有异,每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而刘又不具毛那样的绝对权威,说话
有时并不灵,但刘在一段时间里似乎忘了自己只是第二把手,而强制推行自己的一些主张,有时批评
人疾言厉色,故而造成各方关系的紧张。在这些矛盾中,有因“四清”问题而引发的华北局对刘的意
见,有军队干部和地方干部的矛盾,有所谓“北方局”干部和其它系统干部之间的矛盾,有群众和“官
僚体制”的矛盾等等。上述种种矛盾本来就交叉在一起,在文革前夕的特殊环境下又被有意激化,从
而成为毛能顺利发动文革可资利用的因素。再有:刘多年来在政策制定和掌握方面跳跃性较大,喜欢
走偏锋,有人称之为“忽左忽右”
;刘指导四清,打击面过宽,激起不少地方干部的反弹;一些干部,
特别是军队干部认为,刘在干部使用问题上,有偏心的一面;相比于毛和周,刘的个性过于严肃,刘
的司机说,
“我给少奇同志开车一年,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一上车,我就把车开走;我一停车,他
就走下去。” [35]从积极方面看,这可以理解为“是少奇同志长期在白区工作时养成的地下工作的习
惯”;[36]但是,建国后毕竟已不是地下斗争的年代,为他服务的工作人员早经过党组织的严格审查,
不可能是所谓“嫌疑分子”
,所以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说明刘的个性缺乏亲和力。因此文革初期,
一些干部,特别是军队干部,对刘下台是无所谓的,就是到今天,也还有一些老干部对刘少奇抱有这
样或那样的批评性的看法。当时的老百姓,虽然普遍对刘下台感到吃惊,但也没有很多人为此而特别
难过和惋惜的,因为老百姓对刘少奇的了解非常有限,虽然文革前全国各地都上映过歌颂刘少奇的电
影《燎原》
,广大干部也学过刘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但这些与党的意识形态系统和军队系统对毛
和对《毛选》的铺天盖地的宣传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老百姓了解的就是刘少奇多次携夫人访问东南亚,
只知道他保护、爱护各级干部,要大家“做党的驯服工具”
,根本不知道刘为老百姓做了什么好事,
特别是刘在六十年代初困难时期,为拯救人民生命所作出的巨大的贡献。因为在那个年代,所有的功
劳,荣誉都归于毛一人,老百姓所知道的,就是报纸上要他们知道的那些。所以说,毛发动文革,是
36
有相当的群众和干部基础的。
毛为发动文革而使用的的一些方法是超常规的,例如:毛背着中央一线领导同志秘密策划批《海
瑞罢官》
;他一人决定广播北京大学聂元梓的大字报等等。1964 年年底,他当面对刘少奇说,我动一
个小指头就能打倒你,这不是共产党领导人之间的常用语言,也不符合党伦理。但是,毛的所有重大
措施又都是假手刘少奇,通过中央会议,以中央文件的“合法”形式实现的。在那个年代,体制对毛
的约束力是不存在的,从 1965 开始,就是毛主席,党中央这样的排序表达,正式的解释是,如果没
有毛,没有毛的正确领导,一切都没有。所以毛就是党,革命,军队,人民的化身,他也是真理的化
身,他想做任何事都可以。中央领导集体为了党的团结顺从他,人民崇拜他,从而使他获得不受制约
的无限权力。
文革发动的年代距离今天已近四十年了,毛的这首诗,也发表一些年了,对文革发动的过程和毛
的这首诗,都有一些解释,我这也算是一种解释吧。有关文革发动的细节,还有许多没有披露,所以
完全的回到历史,几乎是不可能的。有一种观点认为:
“历史乃是论述过去,但绝不等于过去”
。[37]
我只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和自己掌握的资料来谈论这个问题,但这也只是一种叙述,所以,在座各位可
以任由自己的理解去判断毛的这首诗和我所谈的这个议题,这就叫做“自求其解”吧。
注释:
[1] 参见刘少奇:
《批转中南局<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情况和意见的报告>》和《批转中共西北局<
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意见和部署>的指示》
,1966 年 6 月 13 日;载高皋、严家其:《文化大革
命十年史》第 25-26 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 年 9 月版。
[2] 参见刘少奇、邓小平:于 1966 年 6 月 30 日就<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工业交通企业和基本建
设单位如何开展文化大革命的通知>稿致毛泽东的信;引自于王年一:《大动乱的年代》第 27-28 页,
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 年 12 月版。另参见李雪峰:<回忆“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五十天路线错误”
——从“6·18”事件到“7·29”大会>;载《回首“文革”
》(下)第 661 页,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
年 1 月版。
[3] 参见罗点点:
《非凡的年代》第 199 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 年 7 月版。
[4] 参见李雪峰:<我所知道的“文革”发动内情>;载《回首“文革”
》(下)第 608 页,中共党
史出版社,2000 年 1 月版。另参见毛毛:
《我的父亲邓小平:
“文革”岁月》
,第 12 页,中央文献出版
社,2000 年 6 月版。
[5] 参见张化:<刘少奇的悲剧和悲剧中的刘少奇>;载《回首“文革”
》(下)第 847 页。
[6] 参见王年一:
《大动乱的年代》第 34 页。
[7] 《张耀祠回忆毛泽东》,第 38-40 页,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6 年 9 月版。
[8] 参见范达人:
《“文革”御笔沉浮录---“梁效”往事》
,第 210 页,香港明报出版社有限公司,
1999 年 5 月版。
[9] [16] 田纪云:<回顾中国农村改革历程>,《炎黄春秋》2004 年第 6 期,第 4--5 页;第 4 页。
[10] 1967 年 2 月 3 日,毛泽东在接见阿尔巴尼亚客人巴卢库、卡博时说,1962 年七千人大会时,
他“已经看出问题了”,参见金冲及主编:《周恩来传》(四),第 1832 页注释(1)
,中共中央文献出
版社,1998 年 2 月版。
37
[11] 文革结束后,官方对此事件的正式解释是:为了准确,完整地保存文献资料,中共中央办公
厅机要室曾对中央召开的正式会议和中央领导同志在一些重要会议上的讲话或报告,进行了录音。从
1958 年 11 月开始,毛泽东外出时,对他在外地的一些重要讲话和一些地方负责同志的重要谈话,也
进行了录音。1959 年 11 月,毛泽东在中央杭州会议上,关照大家不要做记录,并批评了搞录音的做
法。1961 年 1 月底至 4 月初毛泽东外出视察期间,发现还有录音情况后,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并指示
汪东兴报告中央书记处查处。同年 4 月,中央书记处根据汪东兴所传达的毛泽东关于不准搞录音的指
示,批评了中央办公厅机要室,并决定给机要室主任叶子龙、副主任康一民以严重警告处分,给机要
室副主任吴振英以警告处分。5 月 17 日,
《中央书记处关于录音、记录问题的决定》作出了关于中央
和地方党、政、军、群一律不准搞录音等五项规定。
“文化大革命中”
,林彪、康生、江青等人为了篡
党夺权,利用“录音问题”
,罗织罪名,对杨尚昆等同志进行政治迫害,株连了大批干部。1980 年 10
月 15 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关于原中央办公厅机要室“秘密录音”问题的复查报告》指出:一、
“杨
尚昆同志在原中办机要室的录音工作上,从来没有搞过阴谋活动。过去在党内外公布的有关杨尚昆同
志在这个问题上的所谓错误,是不存在的,建议中央予以彻底平反,恢复名誉,消除影响。
”二、
“借
录音问题强加给叶子龙、康一民、吴振英等同志的一切诬蔑不实之词,应统统推倒,彻底平反,恢复
名誉。
”三、
“1961 年 1 至 4 月的录音,叶子龙、康一民、吴振英同志是没有责任的,因而 1961 年给
他们的处分是不适当的,建议中央予以撤消。
”四、
“鉴于所谓秘密录音一案株连人员很多,影响很大,
建议中央将这个复查报告批转有关单位,以消除影响。”同日,中央办公厅把这个复查报告作为《关
于为原中央办公厅和杨尚昆同志平反问题的请示报告》的附件一起报中央书记处,得到中央书记处的
批准,于 1980 年 10 月 23 日印发至县、团级党委。参见:
《杨尚昆日记》
(上)
,第 716 页,注释<1>,
中央文献出版社,2001 年 9 月版;另参见《叶子龙回忆录》中的“窃听器事件”一节,第 223—231
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00 年 10 月版。
[12] 1964 年 2 月毛泽东与金日成的谈话,引自于曹英等著:
《特别别墅——红墙以外的红墙》,第
268-270 页,改革出版社,1998 年 10 月版。
[13] <表八,上海全民所有制职工月平均工资>,<表九,1961-1966 年上海职工按标准月工资分组
《大崩溃:上海工人造反派兴亡史》
>,载李逊: ,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96 年版,第 592 页。
[14] 黄新原:<1956 年的定级>, 《人民政协报》
, 2004 年 10 月 28 日。
,1998 年 4 月 30 日,转引自田纪云:<回顾中国农村改革历程>,
[15]《中国经济时报》 《炎黄春
秋》2004 年第 6 期,第 4 页。
[17] 参见洛厄尔·迪特默:
《刘少奇》
,第 33 页,华夏出版社,1989 年 6 月版。
[18] 此为当时在场的毛泽东卫士周福明的回忆,参见亓莉:
《毛泽东晚年生活琐记》
,第 120 页,
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 年 11 月版。
[19] 参见《一个革命的幸存者——曾志回忆实录》
(下)
,第 433 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 年 12
月版。
[20] 刘源、何家栋:<“四清”疑团>,载《你所不知道的刘少奇》第 118 页注释(2),河南人民
出版社,2000 年 7 月版。
[21] 毛泽东在文革前经常说:
“北京空气不好,不愿呆在北京”
(胡乔木语)
,参见郑惠:<对“文
38
化大革命”几个问题的认识>,载《回首“文革”
》(上),第 62 页。另据当时任中共华北局第一书记
的李雪峰回忆,毛泽东在 1966 年 4 月下旬杭州会议期间也说,
“北京的空气很沉闷”,他“不愿在那
儿住,愿到上海来”
,参见《回首“文革”》
(上),第 608 页。
[22] 参见罗点点:《红色贵族档案:罗瑞卿女儿的点点回忆》
,第 180 页,南海出版公司,1999
年 1 月版。
[23] 1966 年 4 月 28 日,毛泽东在杭州与康生的谈话,康生在五月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曾予传达。
在文革结束后公布的毛 4 月 28 日谈话中,这一段已被删除。
[24] 1967 年 2 月 3 日,毛泽东接见阿尔巴尼军事代表团巴卢库、卡博时的谈话。
[25] 1966 年 4 月 28、29 日,毛在杭州对康生、陈伯达说,彭真已“为自己准备了垮台的条件”,
“西风吹渭水,落叶下长安”
,“阶级斗争,不斗不倒”,参见纪希晨:
《史无前例的年代——一位人民
日报老记者的笔记》
(上)
,第 70 页,人民日报出版社,2001 年 4 月版。
[26] 1965 年 12 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领导班子改组。另参见林彪 1966 年 5 月 18 日在中央政治
局扩大会议上的讲话。
[27] 参见金冲及主编:《周恩来传》
(四)
,第 1849 页。
[28]1967 年 2 月 3 日,毛泽东接见阿尔巴尼军事代表团巴卢库、卡博时的谈话。
[29]《王力反思录》(下),第 5 73 页,香港北星出版社,2001 年 10 月版。
[30] 参见周恩来在中共中央工作会议结束会上的讲话记录,1971 年 6 月 18 日,引自金冲及主编:
《周恩来传》
(四)
,第 1832-33 页。
[31] 引自于冯建辉:<林彪与个人崇拜>,载《炎黄春秋》1999 年第 10 期,总第 91 期,第 39、
36 页。
[32] 陈伯达:<我与刘少奇关系的几点情况>,载陈晓农编:
《陈伯达遗稿——狱中自述及其它》,
第 79 页,香港天地出版公司,1998 年版。
[33] 参见王年一:
《大动乱的年代》第 26 页注释(2)。
[34] 参见 1965 年 1 月 9 日毛泽东与斯诺的谈话,引自于斯诺:《漫长的革命》
,第 169 页,农村
读物出版社,1989 年 6 月版。1968 年 10 月 14 日,毛泽东在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上说,五十年、一
百年之后,可能文革这一段“是历史上的小插曲”,参见纪希晨:
《史无前例的年代——一位人民日报
老记者的笔记》
(上),第 3 页。
[35] [36]王鹤滨:《紫云轩主人——我所接触的毛泽东》
,第 204-205 页,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
1991 年 5 月版。
[37] 凯斯·詹京斯:
《历史的再思考》
,台北麦田出版社,第 56 页,2003 年 9 月版。

完稿于 2003 年 12 月。
(删节本《从“七律·有所思”看文革的发动》8000 字发表于《炎黄春秋》2004 年第一期,本
文为全本。作者授权天益发布)
大饥荒与四清运动的起源
高华
39
近 20 年来,围绕 60 年代初大饥荒与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关系已出版了若干论著,但学术界却较
少论四清运动与大饥荒的关系。本文依据《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和其他相关资料,对这一问题作了
初步研究,形成的基本看法是:四清运动虽然初兴于 1963 年,但是早在大饥荒趋于顶点的 1961 年初,
四清的基本概念及其措施已相继出台,毛泽东认定造成大饥荒的主要原因是阶级敌人破坏和民主革命
不彻底,并着手部署反击“资本主义复辟”
。只是由于 1961 年国民经济和人民生活已陷于极度困难,
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陈云事实上将毛泽东有关大搞阶级斗争的指示悬置起来,才未使之演变为
大规模的政治运动。1962 年下半年,经济复苏已成定局,毛泽东重拾一年多前提出的那些概念,并迫
使中央核心层接受了他的意见。在毛的全力推动下,1963 年春夏之后,四清运动在全国迅速铺开。
一、 毛泽东对大饥荒的反应
进入 1960 年,由大跃进、人民公社运动引发的国内经济严重困难的局面已经全面形成,各地普
遍出现粮食紧张、人员外流、浮肿蔓延和“非正常死亡”人数激增等现象。但是对于中央领导层而言,
这些并非是 1960 年产生的新情况,从 1958 年始若干省份就已出现类似情况,并曾向北京汇报。毛泽
东也曾就解决此类问题做过批示,
[1]现在毛泽东要求全国各级党组织注意解决此类问题,并研究了
解决的办法。
1960 年 3 月,毛泽东针对粮食紧张的问题作出批示,要求全国一切公社推行“用植物秸、杆、根、
叶大制淀粉”
。[2]毛泽东对“非正常死亡”现象也作出了反应。1960 年 3 月,毛批阅山东省六级干
部会议文件,在山东的文件中有反映该省农村已出现“非正常死亡”的内容。毛批示:“这些问题,
各省、市、区都有,如不注意处理,定会脱离群众。
”毛指出,用召开六级干部会议的方法处理此类
问题较好。[3]同月,北京对甘肃通渭事件作出正式判断——1959 年 12 月至 1960 年 2 月,通渭、陇
西、和政三县出现大量饿死人现象,中央批转甘肃省委解决通渭问题的意见称:造成事件的原因是机
会主义分子与反革命分子搞在一起,“从县到基层都混进一批反、坏分子,干部队伍不纯是发生问题
的一个重要原因。
”[4]在此前后,中央也向全国通报了宁夏自治区党委处理中宁事件的意见,认为
1959 年冬到 1960 年春发生的中宁县“非正常死亡”事件的原因之一在于“中宁民主革命不彻底,建
党根子不正,党组织严重不纯”。
[5]
面对粮食紧张和“非正常死亡”等现象,毛泽东的态度是“现在形势大好,缺点错误是部分的”

[6]他要求解决某些缺点和错误,然而毛提出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召开六级干部会议一类——并
不能真正舒缓农村的紧张情况,因为这些会议的主题是贯彻中央反右倾、鼓干劲的精神,诸如坚持社
会主义阵地公共食堂等,在“继续跃进”的形势下根本无从解决饿死人的问题。
但是在毛泽东看来,所有这类消极现象都是前进中的暂时困难,不应妨碍国民经济的继续跃进。
在毛的全力推动下,1960 年 1 月上海政治局扩大会议号召:三年完成《农业发展纲要 40 条》
,五年赶
上英国,同时着手布署在城市大办人民公社。到了 3 月,杭州会议更号召:实现“城乡公共食堂普遍
化”,紧接着,全国各大城市纷纷兴办起人民公社。
在全国经济正急剧恶化的形势下,毛泽东的乐观态度客观上助长了省一级领导的新一轮浮夸风。
1960 年 3 月,由张平化任第一书记的湖南省委向毛和中央报告:该省群众的福利和健康普遍较好。
[7]
在由舒同任第一书记的山东省委给中央的报告中,虽然也承认该省存在水肿、饿死人现象,但却把坏
事当作好事汇报,这就是,即便有缺点,也是在正确路线上,报告认为全省“当前形势无限好”
。[8]
40
由吴芝圃任第一书记的河南省委给中央的报告则强调该省如何“深入学习毛著,系统总结大跃进丰富
经验”
,以及如何提高领导水平云云。[9]吴芝圃向毛报喜讯:河南全省人口 99%已入食堂,办得好
的食堂占总数 66%。吴芝圃且声称该省创造的三级书记进食堂,搞“试验田”的措施,巩固了社会主
义的食堂阵地。毛对河南报告大为赞赏,称其“是一个纲领性的文件和科学性的文件”
,[10]并表扬
三级书记搞食堂“试验田”
:“这些办法极好”。
[11]1960 年上半年,贵州已出现严重的饿死人现象,
由周林任第一书记的贵州省委却向毛汇报:全省食堂办得好和比较好的占总数 80%。毛又予以赞扬,
说贵州的经验“是一个科学的总结”
。[12]
几个大跃进红旗省大办食堂的先进经验使毛泽东大为振奋,他甚至将黑龙江省的经验写成通俗易
记的四言诗,诗云:
“加强领导,全民食堂,猪菜丰富,计划用粮,指标到户,粮食到堂,以人定量,
凭票吃粮......”。
[13]毛强调食堂问题“极端重要”,表扬豫、湘、川、云、贵、沪、皖等省市做得最
好,要求全国学贵州,学河南,“一律照此办理”。
[14]
各地的这类浮夸报告是否对毛泽东构成“误导”?笔者认为即使有些影响,也不大,因为毛可以
通过各种信息渠道了解全部情况。重要的是,他需要这类报告和经验总结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毛的这
种态度对各地影响甚巨,各省纷纷报来缺点、错误已被克服或战胜的消息。由王任重任第一书记的湖
北省浮肿和饿死人现象极为严重。1960 年 3 月,黄冈浮肿人数 5 万,却宣布一周后即扑灭水肿 1 万。
襄阳竹山县有 5500 人浮肿,一周后传出消息,大部分已被“扑灭”
,只剩 80 人。
[15]
1960 年 4 月以后,毛泽东在继续鼓动跃进的同时,对狂热的宣传已略有不安。4 月 28 日,毛在
一份批示中提到:在宣传报道方面,“要善于藏一手”
,“防止发生不切实际的浮夸风”
。[16]毛的这
个批示只是提到宣传降温的问题,并不涉及已大量出现的“非正常死亡”。
1960 年 6 月,毛泽东似乎开始觉察到,或者是真正愿意面对农村的严重问题,起因是陶铸的一份
报告。陶铸认为,解决农村问题的方法是开展一场“三反运动”,即反官僚主义、铺张浪费和形式主
义。具体内容为纠正基层干部的违法乱纪、强迫命令一类错误。应该指出,干部违法乱纪确实是造成
农村严重危机的重要原因之一,但这些都是干部在执行上级各种命令的情况下干的,犯下这类错误的
干部基本上都是大跃进、人民公社化的积极分子,仅几个月前,这些基层干部还因有力地执行了上级
指示而被表扬和重用。现在领导却将自己责任遮去,而让基层干部“背黑锅”
。尽管陶铸未尝不明白
造成农村危机的真正原因是政策错误,但他的报告丝毫不敢涉及这个问题。
陶铸提供的广东三反经验将打击矛头针对社队基层干部,其主题与方法和几年后的四清极为相
似:运动的对象是农村基层干部;运动的重点是清理帐目、干部退赔;斗争的指导思想是以党的阶级
路线来开展三反,即清除出身地富的“成份不好”的干部;打击范围掌握在 3%之内;通过运动,最
后促使干部参加劳动。
[17]
陶铸的报告既不涉及修正政策,又开出了解决问题的药方,果然获毛泽东赏识,他称赞广东“提
出来的问题和对这个问题的处理办法是正确的”
。[18]
1960 年 6 月后,毛泽东对大饥荒的解释逐步清晰,他认为问题主要是由“五风”造成(共产风、
浮夸风、命令风、瞎指挥风、干部特殊化风)。毛的上述判断应该不错,却只涉及问题的现象层面,
他所提出的解决问题之道仍是其一贯坚持的大搞阶级斗争的一套。
毛泽东提出在农村立即开展整风、整社,用阶级斗争的方法搞三反运动,同时继续坚持农村食堂。
41
其结果是“三反”与事无补,1960 年 9 月的“八字方针”也不能立即缓解大饥荒,形势进一步恶化,
致使部分地区饿死人的现象在 1960 年下半年后已发展到“惨绝人寰”的地步。1960 年 6 月后,河南
信阳地区已饿死人达 100 万。
[19]10 月 21 日,中组部、中监委 4 名干部写出有关“信阳事件”的报
告,10 月 24 日,李富春将报告上报毛。10 月 26 日,毛批示刘少奇和周恩来“即看”此件,
“下午谈
一下处理办法”
。[20]
“信阳事件”给毛以大震动,次日毛批转胡乔木有关推广小球藻的报告,胡称,
“此举可以保证,不饿死人,减少甚至消灭浮肿病。”
[21]
面临极端恶化的形势,毛泽东终于同意加大调整政策的力度,1960 年 11 月 3 日,中央下发紧急
指示信(
“12 条”
),提出全面反“五风”,允许农民保留小额自留地,允许农民经营小规模家庭副业。
在当年夏天的北戴河会议上,毛虽提到“只有大集体,没有小自由不行”
,却没有将其变为中央的政
策,现在终于明确为具体政策。但是“紧急指示信”仍然坚持农村食堂,此项规定在相当程度上冲淡
了有关自留地的精神。
1960 年 11 月,毛泽东开始修正“形势一片大好”的论断,改口说“三分之一的地区的形势不好”

同时毛又明确提出,调整政策后,几个月形势就会好转。[22]毛要将基调先定下来,即解释为何全
国部分地区形势不好。
现在毛泽东的解释比 6 月份前进了一步。他说,这是因为这些地区的“民主革命尚未完成,封建
势力大大作怪,对社会主义更加仇视,破坏社会主义生产关系和生产力。
”[23]可是有无领导方面的
责任和缺失呢?毛争取主动,首先承认自己有错误。尽管 1959 年庐山会议后,中央层已没有任何人
敢于提出毛的错误的问题,毛却知道党内外都有一股指责、埋怨他本人的空气,毛预感到自己要承受
这股巨大的批评压力,与其让这股“阴风”不断蔓延,不如公开将其挑明。1960 年 6 月,毛在《十年
总结》一文中第一次谈自己的“错误”。毛说,他的“错误”在于将过渡时期估计太快,但马上强调:
“错误不可能不犯”
,“有一部分错误大概也是难免的”。毛并没有忘记将其他人捎上,他说,
“有些是
和当事人一同犯的”。
[24]1960 年 11 月,毛在一份为中央代拟的文件里,用第三人称的方式,再次
谈自己的错误,言辞和态度都非常恳切。
[25]
毛泽东已作“自我批评”
,各省大员纷纷表态愿承担责任、为毛分忧。仅仅半年之前,在北戴河
会议期间,各省的书记们还不肯检讨,他们非要等中央检讨后,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华东局第一书
记柯庆施极为焦急,他耐心启发华东各省的书记率先作出检讨,但是书记们就是不上钩。
[26]柯庆
施无奈,只能借上海工人之口说,
“党中央和毛主席是对的,一个指头的毛病是出在我们手上。
‘[27]
毛泽东既已下“罪己诏”
,各省检讨报告如雪片般报向中南海,所有的检讨都是一个调门:中央
的政策是正确的,地方在执行正确的政策过程中出了偏差。毛泽东心领神会,对这类报告一概嘉许。
[28]
1960 年 11 月后,毛泽东焦急地等待各地报来“好消息”
,地方领导非常理解毛的这种焦灼心情,
迅速报来的各种材料,皆是“12 条”下达后农村一片新气象的内容。安徽省委的报告称,传达 “12
条”紧急指示信后,全省“人人兴高采烈,生产出现了一片崭新气象”
。[29]黑龙江省富拉尔基重型
机器厂开展“红思想运动”,居然伪托工人之口说,
“现在每月能吃大米白面,有这么多的粮食,真是
上天堂了。今后我再也不吵粮食不够吃了”
。[30]
此时此刻,毛泽东太需要这类反映“大好形势”的报告,毛更对“乱讲”十分警惕,他同意林彪
42
的意见,禁止军队同志向地方领导反映对形势问题的看法。[31]
1960 年 11 月,毛泽东的心情较为沉重,反映在政策制定方面,也显示出某种理性化色彩。11 月
29 日,毛网开一面,批示免去资本家下放农村,改为下放城市企业。
[32]如果沿着这条路继续下去,
加大“罪己诏”的份量,可能会加速扭转危急局面,毛也不失为知错即改的“贤君”

但毛泽东斗争了一辈子,经历了无数风浪,运思是独特的。毛对自己领袖威望变得异常敏感起来,
1960 年 12 月 14 日、21 日,他在下发军队的一份文件中亲笔写道:
“特别是领导干部,一定要好好读
书,好好学习毛泽东同志的著作”
。[33]毛也将外国左派歌颂他的资料批转给中央和省级负责干部阅
读。[34]毛心细如发,完全清楚党内外早已怨气冲天,如果听之任之,极有可能会危及自己的领袖
地位。1960 年下半年后,毛退居二线在中央核心层早已明确,毛已处在相对超脱的二线。尽管一线、
二线的界限极为模糊,毛仍象过去一样直接给中央常委和省一级党委下指示,所有的中央决策仍需毛
点头,但毛仍不得不多存一份警戒。他只能采取进攻的姿态,大讲阶级斗争。
1960 年 12 月底和 1961 年 1 月 10 日,毛泽东两次批示全国推广辽宁、锦州以阶级斗争解决群众
“闹粮”的经验,
[35]毛在批转河南信阳地委处理信阳事件的报告时,表扬该报告是“好文件”
,[36]
信阳地委的报告称,造成信阳事件的根本原因是民主革命不彻底,解决的方法是将整风(阶级斗争)
与救灾结合起来,夺回被敌人篡夺的各级领导权,彻底完成民主革命的补课。
[37]
1960 年 10 月,陈云在河南省视察,该省已饿殍遍野,而省委领导人竟敢向陈云吹牛说,该省粮
食产量比去年增产一倍,不但不需调入粮食,还可调出粮食。
[38]两个月后,河南省委竟将责任推
到子虚乌有的“阶级敌人”身上,在这之后,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亲赴信阳调查,结论是“干这种事
情的,通通是贫雇家(庭)出身的干部”
。[39]
1961 年 1 月,中共中央召开八届九中全会,毛泽东对死人事作出正式判断,毛指出:地主阶级复
辟,各地出了乱子,才意识到这是地主阶级复辟,我们对城市反革命比较有底,对农村多年未搞阶级
斗争,没底。[40]在这里,毛不愿直接说“饿死人”
,而是说“出了乱子”,且“乱子”是敌人破坏
所造成。毛的这个思路,并非产生于 1961 年 1 月,早在一年前甘肃省委关于解决通渭事件给中央的
报告中就如是说。在经过一个短时期的思想波动和震荡后,毛又恢复了从容,现在他要从理论的高度
来分析这类问题,毕竟和平时期大面积饿死的人现象极其罕见,想绕过去也困难,唯一的办法就是“硬
着头皮顶住”

毛泽东在八届九中全会上,将他对形势的判断加以进一步的系统化和理论化,毛指出,全国三分
之一的政权不在共产党手中,出乱子的原因在于:民主革命不彻底,地富复辟,勾结坏干部,实行和
平演变。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是:在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用扎根串联的办法,组织阶级队伍
(贫协)
,开展对敌斗争。
[41]阶级斗争的对象有两类:钻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和社会上的地富反
坏右五类分子。
毛泽东为什么将阶级敌人的破坏视为造成特大困难的主要原因?其一,毛不能接受工作错误是主
要原因的分析,这将使自己无地自容,并证明彭德怀意见的正确。第二,毛的思维逻辑也使他相信,
造成大量死亡一定是敌人破坏所致,因为他和党是一心为人民谋利益的,干那种坏事的人一定是国民
党,或是混入党内的国民党分子。
然而问题还有另一面,尽管在毛泽东巨大的意志壁垒前,中央层无一人敢于站出来讲话,但毛深
43
知不满的潜流正逐渐汇集,毕竟大量死人事是客观存在,除非紧闭双眼。毛知道现在已到了松动阀门
的时候了。
1961 年 1 月,毛泽东在八届九中全会上提出,1961 年搞个实事求是年,他要求全党各级负责干
部下乡搞调查研究,毛且同意把给农民的自留地由原先占公社土地的 5%上升为 7%,同时开放农村的
自由市场。
毛泽东在八届九中全会期间及之后一段时期的决策包含互相矛盾的两个方面。第一,毛明确将农
村的危机归结为阶级敌人破坏,并着手布署反击资本主义复辟。第二、毛也同意对农民作出若干让步,
毛在向农民让步时,仍坚守住他的意识形态底线,不明确承认是让步,而是称之为"安排城乡人民经
济生活"。
毛泽东在 1961 年初的判断和接连出台的措施——既要搞阶级斗争,又要对农民作出若干让步,
在实施中带来极复杂的后果:在一段时间内,死人现象继续蔓延,即使大抓阶级斗争和干部下乡也无
法予以制止,以至出现建国后最严重的危机。
八届九中全会后,各地开始贯彻毛泽东有关反击资本主义复辟,在农村整风、整社、整党的指示,
1961 年 1 月,保定市委书记下乡,搞扎根串联,组织贫下中农协会,调查的结果是:基层政权全为坏
人当权,贫雇农出身的干部全被地富收买,其根本原因在于土改不彻底。天津的经验是:应对犯错误
的干部进行忆苦思甜的阶级教育。河北省的经验则认为,出现特大困难的原因之一乃是过去对地富反
坏“摘帽”多了。[42]
在特大困难的形势下大搞阶级斗争,并不局限于京畿重地,而是遍及全国各省区。1961 年 1 月,
湖南省仅在一个短时期内,就有 11 人在运动中被打死和自杀,
[43]广东省则在 1961 年 12 月,全面
展开“民主革命补课”
,以至刘少奇需要出来强调,在整风整社中绝不能动用肉刑。[44]
问题在于,即使全国各地普遍开展了"民主革命补课",也无法遏止大量农民饿死的现象,残酷
的现实是:贫下中农和地富一起因绝粮而死。
1961 年,全国的危急形势已趋顶点,城乡人民普遍因缺少粮食和副食品而浮肿,大批农民自发流
入城市讨饭,农村地区卖儿鬻女和妇女弃家出逃现象极其普遍,“非正常死亡”比率急剧上升,据不
完全资料反映:1961 年 6 月之前,福建省龙岩地区病人已达 13 万 5 千。流入陕西的甘肃妇女,与陕
西男子“非法同居”者达 3 万人以上。1961 年夏情况进一步恶化,在大跃进重灾区山东省的聊城、德
州、惠民三专区,6 月份的“非正常死亡”人数为 1 万 6 千 7 百多人,9 月份即上升到 3 万 5 千 6 百
人,到 10 月,仅聊城一地外流讨饭人数即高达 10 万,卖儿女者 985 人,有夫改嫁者 869 人,个别基
层组织已完全瘫痪。
[45]
就在形势不断恶化的同时,一股微微的暖流已开始在中国农村大地升腾、吹拂。随着中央加速调
整政策,特别是解散公社食堂,恢复农民自留地和开放集市贸易后,农村果真出现了转机的迹象,濒
临死亡的农民又有了一口活气。在中央或省地调查组的默许下,不少地区的基层干部更向前迈出一步,
在自发解散公共食堂后(许多省区的农村食堂因断粮绝粮,在中央下达指示前即自行解体)
,甚至搞
起了“大包干”
。1961 年 10 月,贵州这个一年前大办食堂的红旗省,就有三分之二的县实行了包产到
户。短短数月,原先死气沉沉的农村,又有了活力,以至于不少城市的工人要求返乡种地。
毛泽东最先捕捉到这股经济复苏的迹象,现在他的精神又开始振奋起来。1961 年 9 月,毛在庐山
44
举行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宣布:困难已到谷底,形势一天天向上升。[46]
二、 悬置阶级斗争:刘、周、邓、陈的态度
毛泽东在八届九中全会上发出搞社教的指示,要求以阶级斗争的精神,进行民主革命的补课,刘
少奇等不正面反对毛的意见,也在各地部署贯彻毛的指示,但总的说来,是将毛大搞阶级斗争的指示
悬置起来而把救灾、调整经济放在头等重要的地位。
刘少奇原是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积极支持者。在庐山会议和八届八中全会上,刘少奇全力支持毛,
虽有资料反映,刘对在全国开展反右倾运动有所保留。
[47]但从庐山会议后至 1960 年上半年,刘在
公开和私下场合都和毛泽东保持一致,进入 1960 年下半年,刘少奇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刘在继续
肯定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时,原先与毛完全一致的调门,渐渐也夹杂了某种“杂音”

刘少奇在 60 年代初已全面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完全知道国家已陷入严重危机,他也了解问题症
结之所在,更知道自己作为中央第二号人物对此应负的责任。因此刘在 1960 年极为谨慎,说话、办
事都小心翼翼,竭力照顾、迁就毛泽东。
1960 年 6 月,刘主持各大区、各省市负责人会议,指出半年以来问题严重,却将“粮食问题,浮
肿病问题,非正常死亡问题,事故问题,计划完成情况的问题”放在一起讲,
[48]以减缓讲话的冲
击力。1960 年 9 月,中央虽然通过“八字方针”
,但在落实、贯彻方面却显得迟缓、无力,
“始终没有
摆脱‘跃进’的架势”
,[49]以至数月后,仍看不出成效。刘少奇在谈到“非正常死亡”时更是极为
小心,他说“农民饿了一两年饭,害了一点浮肿病,死了一些人,城市里面的人也饿饭”
,[50]尽量
使语言不那么尖锐。
虽然刘少奇已为毛做了不少开脱的工作,但他作为中央日常工作的主持人却不得不每天面对各地
如雪片般报来的灾情报告,在这种严峻的形势前,刘的心情愈益沉重。1960 年 6 月 10 日,刘少奇首
次针对毛的著名的“指头论”
(成绩是 9 个指头,缺点、错误仅为 1 个指头)发表了看法,他说“现
在是一个指头,将来可以慢慢扩大到两个指头,三个指头”
。[51]1961 年 3 月,刘在广州召开的中央
工作会议上,一方面讲“有些错误是不可避免的”
,但在另一方面,又情不自禁地检讨起中央决策的
失误。刘说:“中央有些政策,决定前缺乏很好的调查研究,根据不够,决定以后,又没有检查执行
情况,发现问题,及时纠正”
。[52]刘少奇这番话,带有自我批评的含义,却容易引起毛的疑心,因
为多年来,
“中央”即是毛,除了毛可自称中央,毛以外任何人,包括刘,皆不可以中央自居。他们
以中央的名义起草的各种文电,也须报毛批准后才可下发。因此,刘的这番言论,已构成对毛的“压
迫”。
形势日趋困难,对刘的态度变化有决定性的影响。1961 年 4 月,刘亲赴家乡蹲点,对形势的严重
性有了完全彻底的了解。八届九中全会后,毛又去了南方,由刘少奇在京主持日常工作。刘少奇加大
了政策调整的力度。1、同意陈云建议,从国外紧急进口粮食,以舒缓空前严重的粮食危机。2、支持
陈云有关减少 2000 万城镇人口的建议,以减轻国家对城市的沉重负担。3、主持罢免了一些“非正常
死亡”现象严重省份的党委第一书记的职务。1961 年,河南的吴芝圃、山东的舒同、甘肃的张仲良、
青海的高峰等皆被免职,调作较次要的工作。刘甚至提出对一些罪行严重的地、县负责干部应加以逮
捕法办。
刘少奇的上述举措十分有力,进口粮食和罢免浮夸官员在一定程度上挽回了已被严重损害的共产
45
党的威信。刘在与毛共事的几十年中,既有顺从、畏惧毛的一面,也有提出并坚持自己看法的一面,
这是刘少奇政治性格的特点。1959 年 4 月,刘接任毛做了国家主席,1960 年后,毛有所消沉,暂时
做了“甩手掌柜”,默许刘少奇等对过往政策进行适当调整,又使刘的活动空间得到进一步的扩大。
刘少奇态度的变化对核心层其他领导人具有极重要的示范作用,周恩来受到很大的鼓舞。在历史
上,周与刘并非一路。1956 年,周、刘联手反冒进,引致毛震怒,两年后,毛在领导层中批周恩来,
却放过了刘少奇,使周从此格外小心。周为国家经济的总管,完全了解实情,1960 年后更是为调粮、
救灾日夜辛劳,11 月,周又担任了中央瓜菜代领导小组负责人,但周知道此事的全部复杂性和微妙性。
在那几年,周十分注意与毛保持一致。1959 年 11 月,周说:人民公社有缺点是难免的,是不到一个
指头的问题,而且毛主席已经纠正了。
[53]1960 年,安徽饿死人已经成了半公开的秘密,3 月 29 日,
周将反映安徽死人的群众来信批转给曾希圣:“也许确有其事,也许夸大其辞”——面对毛的这位爱
将,周尽量把话说得四平八稳,但周批语的主调仍是要曾希圣加强注意,派人前往调查,并要求曾将
调查结果报周。
[54]
在这之后,毛泽东有关对农村情况的判断已经形成,周迅速跟上毛的口径。1960 年 12 月 6 日,
周带中央草拟文电,针对山东、河南、甘肃、贵州等几个饿死人最多的省份出现的严重情况,指出:
“其中某些反革命的破坏行为显然是封建势力在地方篡夺领导,实行绝望性的、破坏性的报复”,周
强调,“这是农村中阶级斗争的最激烈表现”
。[55]由于周对毛的认识太深,从内心深惧毛,因而周
一般不会主动向毛提出任何有关涉及全局纠偏的建议。1960 年 8 月,周对李富春提出的纠偏方针,
“整
顿、巩固、提高”加以修润,将“整顿”改为“调整”,增加“充实”一句,使其成为著名的“八字
方针”
。这一改动使"八字方针"显得温润、委婉,照顾到了毛的情绪。
然而周恩来的现实主义毕竟占主导,只要刘少奇、邓小平愿意领头,周马上响应。1960 年 3 月
24 日,在毛主持的常委会上,邓发言批评报刊上对毛思想的宣传庸俗化,周当即表示赞成邓的意见。
[56]但周仍十分注意分寸,在涉及重大政策调整时极为谨慎,一定要等毛愿意转弯或核心层已取得
一致意见后,才表明自己的态度。据《江渭清回忆录》披露,1961 年 2 月,毛在杭州开往绍兴的专列
上,与几个大局书记和华东几省的第一书记叙谈,柯庆施顺从毛意,大谈公社食堂的几大好处,毛听
的"眉飞色舞"。毛转而征询江苏省委第一书记江渭清的看法,江渭清如实反映农民急盼解散食堂。
毛当即要在座的周恩来表态,周答曰:渭清同志讲的有道理。于是毛发话,要江渭清先把江苏的食堂
解散。[57]但周毕竟十分了解毛的个性,毛完全可能转眼间不认帐,因此周在解散食堂问题上并没
有自行采取措施。1961 年 3 月后,中央核心层领导纷纷下乡调查,基本都倾向解散食堂。周在邯郸调
研一周,5 月 7 日,亲自就食堂问题向毛电话汇报,建议解散食堂。但毛却不在周的电话汇报记录上
明确表态,只是批示转发下去,供各地同志参考,以后由于刘少奇等强烈要求解散食堂,毛才在 1961
年 5 月—6 月在北京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正式同意,是否参加食堂,
“完全由社员讨论决定”

与周恩来的小心翼翼相比,邓小平因受毛信任而显得敢说敢为。邓在核心层中处于重要地位,周
恩来一向对邓小平十分尊重,不仅表现在对邓工作上的支持,更反映在对邓的党内地位的肯定和强调
方面。1960 年 3 月,周在一次谈话中提到“整理毛泽东思想......更重要的是靠少奇、小平同志这样党
的领导人来总结”。
[58]1960 年后,邓的主要工作是主持中苏两党谈判,但他仍将很大的精力放在国
内工作方面,邓深知国内问题的严重性质,全力支持刘少奇,1961 年邓批评八字方针贯彻不力,主张
46
“退够”
。邓虽表态支持毛搞“三反”
,同时又提出开展三反应放农闲进行,被毛接受。[59]
在毛的眼中,陈云一直是一位“老右倾”
,60 年代初,柯庆施因知毛泽东对陈云的冷淡态度,竟
也敢在华东散布陈云是“老右倾”的议论,
[60]1958 年北戴河会议后,陈云因遭毛批评而告病休息。
一年后,陈云又向毛表示自己的意见,再次受到冷遇。1959 年庐山开会前,陈云在大连休养,他已有
所预感,因而没有参加会议,他劝正在大连休养的邓子恢也不要去,事后,邓子恢十分感激陈云的提
醒。[61]1960 年后的特大困难全在陈云的估计之中,但他并没有显出任何事前诸葛亮的态度,而是
埋头做具体工作。1960 年的调整方针得到陈云的全力拥护,同年底,陈云提议,动用外汇进口粮食,
周恩来原准备进口 150 万吨,陈云要求增加进口量,经中央同意改为进口 250 万吨。在刘、周、陈、
李先念的努力下,1961 年 1 月,从澳洲进口的第一批粮食抵达天津港。3 月,周又给毛写信,请求批
准进口 500 万吨粮食。1961 年 8-9 月,庐山中央工作会议期间,陈云复向毛建议,可否通过法国转
口购买美国粮食,得到毛的批准。在饥馑遍地的非常时期,这些从国外进口的粮食拯救了许多普通人
的生命。
在中央核心层中,朱德的政治影响力最为虚弱,朱德在 1959 年庐山会议上受到毛的批评。10 月,
毛将朱德在军委扩大会议上的检讨批转给全国县团级党委。1960 年 3 月,朱德在其老家四川仪陇与父
老同喝食堂"清薄的稀饭","难过得许久说不出话来"。
[62]在大饥荒期间,朱德在中南海挖野
菜,对国内的灾情忧心如焚。尽管他每年多次下基层,"对中央内部的事情却知道甚少,他也不打
听"。
[63]
朱德身为政治局常委,许多事情不知道,彭真不是常委,却了解全部情况。1960 年后,北京作为
首善之区,也出现了极严重的困难局面。彭真作为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兼市长,对大跃进的不满逐渐明
显,1962 年 1 月,甚至在小范围内讲话,径直要求毛做检讨,他说,“如果毛主席的错误的 1%、1‰
不检讨,将给我们党留下恶劣影响”
。[64]
常委之外的政治局一班人都知道国家已进入非常时期,但他们只能听常委的,而不能自行做任何
事。陈毅对华东熟悉,华东几省的领导人,不少是其老部下。困难时期,江浙情况尚非特别严重,还
可接待外宾参观南京、苏州、杭州等少数城市,陈毅陪外宾来华东,曾私下向他的老部下询问灾情,
却无人敢于向陈毅反映真实情况。
[65]
几个中央局第一书记,宋任穷(东北局)
、刘澜涛(西北局)
、陶铸(中南局)
、李雪峰(华北局)
直接面对基层,承受压力很大,在那几年,都全力救灾。只有华东的柯庆施和西南的李井泉依然顾我。
李井泉在大跃进期间极为活跃,与长江下游的柯庆施互相唱和,及至 1960 年后川北大量饿死人,四
川还多运粮食支援外地。
[66]柯庆施则比李井泉幸运的多,他的直接领地上海,郊县虽有农业人口,
但因依托上海,不致出现“非正常死亡”
,所以柯庆施可以继续欢唱跃进曲。
刘、周、邓、陈为中央决策的错误而导致百姓无谓牺牲而感到很深的愧疚,1962 年夏,刘犯忤向
毛进言,要求放宽政策,刘甚至对毛直言:
“饿死这么多人,历史要写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书的!

[67]据邓力群回忆,1962 年春,刘在与他谈话时也讲到“历史上饿死人的事是要写到史书上去的”

其时,刘“情不自禁,愤愤地说:我当主席时,出了这种事情!
”[68]刘少奇等都是务实的领导人,
一旦毛泽东稍稍松手,他们的务实精神马上就解放出来。刘、周、邓、陈的态度完全表达了全党绝大
多数干部的意愿。1960 年后,许多高干目睹人民受难,心中痛苦,公安部副部长徐子荣前往信阳调查,
47
返京后与妻抱头痛哭。
[69]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在 1960 年后眼见安徽大量非正常死亡,感到无
限愧疚,遂支持包产到户。在这几年,省、地、县一级的干部普遍患上了浮肿病、肝肿大,一些干部
的家属甚至也在大饥荒中饿毙。一些地委书记、专员“每每为灾民号啕大哭”
,“机关里是一座座空房,
全部下乡救灾了”。江苏省长惠浴宇为救灾“心力交瘁”,自陈已成了“灾官”
、“赈官”。
[70]
中共历史上长期战斗在农村,许多高级干部都有"民本"情结,1960—61 年对他们的刺激极深,
“一想起来就胆战心惊,夜不能寐”
,因为“灾区人民的凄惨,付出的牺牲,竟比战争年代还要多”

而他们都清楚,
“这完全是无谓的牺牲啊”,
[71]以至陈云慨叹,中国人民实在好,“饿死人(也)不
想起来造反”
。[72]
六十年代初,刘、周、邓、陈的一系列举措证明,他们与那些高蹈的"理想主义者"和"革命巨
子"(鲁迅语)并非一类,他们对大量百姓的"非正常死亡"常怀不忍之心,由此,刘少奇等才能从
过去对毛的无条件服从中解脱出来,回归到常识理性。刘少奇在这一阶段总揽全局,地位举足轻重,
是他在建国后对国家、民族、百姓贡献最大、出力最多的时期。然而正因为如此,毛对刘的不满也在
急剧增长。
三、 重新回到阶级斗争
毛泽东认定"12 条"、"60 条"等纠偏文件下发后,农村情况肯定好转,从这点讲,毛的判断
不错,但是饥荒太大,恢复极缓慢,从 1961 年庐山会议后至 1962 年春,各地饿死人现象仍未完全中
止。与此同时,许多基层干部的极左已积重难返,对中央纠偏政策大打折扣,使中央精神难以全面落
实。毛对这些明显估计不足,陈云在其家乡上海青浦调查即发现,当地干部迟迟不愿执行中央给农民
放宽自留地的政策。
[73]
从毛泽东的角度讲,他已作出相当的让步,凡所能退让的,他都让了。这对自尊意识极强的毛,
已诚属不易。1960 年后,毛在若干文件上删去“毛泽东思想”
,他也解散了过去一向坚持的公社食堂,
毛甚至批准从国外进口粮食,对包产到户,在一段时间里,毛也没明确表示反对。
毛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在 1961 年没太具体过问刘等的纠偏,毛不吃肉也在这个时期。但是从内
心深处,毛不认为自己有何大错。死人事固然不好,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
人事是经常发生的"。在这一点上,毛的知音惟林彪数人而已。1960 年春,林彪来南京,江苏省委领
导向其汇报已出现群众饿死的严重情况,林彪开导他们,"我们这么大的国家,死几个人算什么"。
[74]
可是饿死人毕竟不是好事,正是因为饿死人现象太普遍,毛避"黑暗"犹如避鬼神。在他看来,
所有有关"黑暗"面的报道都像一把利剑指向自己,毛用坚强的意志为全党定下调子,不许乱讲,凡
乱言饿死人事,一律以攻击三面红旗论处。1961 年 3 月 23 日,毛亲笔修改文件:"中央认为最近几
年建设成就是伟大的,证明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方向是正确的",只是在"具体工作"方面
发生一些缺点和错误,造成了一些损失。
[75]所以当陈毅南下时,其老部下也不敢向他直言。徐子
荣虽亲眼目睹信阳惨状,只能在家痛哭,而不敢在正式场合吐露一句真言。
毛泽东认为,在严重的困难面前,党内普遍已对走社会主义道路发生了"动摇"。1962 年夏,毛
在中南海游泳池当面叱责刘少奇,"你不顶住,我死了以后怎么办!"[76]毛认为"修正主义,被
打倒的阶级复辟或企图复辟,特大的天灾,以及一段工作和斗争中的困难,挫折等等,一切都不可
48
怕",[77]而毛相信,唯有他才能力挽狂澜。毛的方法,概言之,就是"硬着头皮顶住"。其具体
内容有五:
1、坚持对形势的乐观估计。毛告诉全党:"在中央和毛泽东同志的领导下",形势正在好转,
问题正在解决。
[78]1961 年 12 月 29 日,毛批转钱昌照等歌颂农村五谷丰登的诗,以说明农村出现
的一片繁荣景象。[79]1961 年,毛将"纸老虎"的论断再次搬出来,以鼓舞全党、全民战胜困难的
意志。
2、毛知道刘等在内心中已对自己有怨言,他抓住调查研究一事,向刘等反击。1961 年 3 月 13
日,毛给刘、周、邓、陈、彭真写信,他先争取主动,表示"我自己的毛病当然要坚决改正",随即
批评刘等对公社内部的关系"至今还是不甚了了"。毛咄咄逼人道,"不是吗?我说错了吗?"[80]
3、毛看到刘的影响力正在不断扩大,不仅毛刘领袖像已并列,有关方面还在编辑"马恩列斯毛
刘论述","一国二公"几成定局。毛加紧批转各类文件,以维持自己在党机关的领导权威和影响力,
1961 年,毛给李井泉写信,要求各省市第一书记"发善心"给他写信,他许诺自己一定给他们回信。
[81]
[82]扶持林彪抗衡刘少奇等。
4、关心林彪健康,
5、强调阶级斗争。毛从另一个角度来谈自己的缺失,即自己对阶级斗争抓的不紧,"见事迟,
抓的慢。"[83]
然而全党上下埋怨,批评的压力太大,毛泽东在 1962 年初召开的七千人大会上讲了几句带自我
批评的话,他甚至在讲话中称赞陈云搞经济内行(正式稿中删去)。七千人大会后,毛离京南下,对
刘少奇等的不满已越积越深。
毛泽东敏锐地发现,由刘少奇主持的纠偏已愈走愈远,不仅涉及经济、文教、外交、统战,甚至
延伸到了公安领域,在这种大气候下,对毛不满的潜流已在全党上下广泛蔓延。
毛泽东同意调整,但不容对三面红旗有任何涉及。毛长期以来就一直对刘少奇有怨气,1956 年中
共八大通过的新党章删去"毛泽东思想"一词给毛造成"极大不愉快",刘等从而"得罪了老人
家"。[84]站在毛的立场,刘旧错未改,又添新错,且都是错在重大原则问题上。1961 年 7 月 17
日,刘在沈阳说,"三面红旗可以让人家怀疑几年"。[85]7 月 19 日,刘在哈尔滨又说"有人怀疑
三面红旗是可以理解的"。
[86]在当时的形势下,毛不得不同意退让,但对刘的不满已形之于色。
1961 年 5 月,毛就降低指标事讲话,他说,降就降,"无非是外国人骂我们不行"。[87]
刘少奇等主持罢免浮夸干部一事,也给毛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1960 年月 11 月 28 日,毛以中央
名义表示,"他是同一切愿意改正错误的同志同命运、共呼吸的。"[88]刘少奇当然知道投鼠忌器
的道理,但为了整肃纲纪,还是罢免了几个毛的爱将的职务:吴芝圃先降为河南省长,继而转任中南
局书记处书记的闲职;舒同也调任西北局书记处书记,实际上在家赋闲。刘极注意分寸,1962 年前对
曾希圣毫无动作,李井泉、王任重也照做他们的原职,但还是引起了毛的不快。毛尽管同意惩处某些
地、县级干部(柯庆施下令逮捕死人较多的江苏宝应县委书记)
,[89]但不愿对他们太动真格。1961
年 1 月中央拟定干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条文,原有"保护人民安全,打人要法办,打死人要
偿命"、"保护人民自由,随便罚人、抓人、关人、搜查要法办"等内容,被毛批评为"太复杂......
有几条执行起来可能起反作用",结果被改成"同劳动同食堂","办事公道"等一团和气的文字。
49
[90]
使毛最不能容忍的是刘少奇讲话中流露出的那股"算帐"的意味。刘的许多话在毛听来,句句犹
如赫鲁晓夫的"黑报告"。1962 年 3 月,刘召见公安部长谢富治等谈话,要求公安部总结几年来打死
人命,伤害无辜群众的教训。刘说,"活人不揭,死后下一代揭"。
[91]刘的这番话已涉及毛统治
最敏感的部分,事后,刘觉得不妥,坚决不同意公安部党组印发他的这番讲话。他说"将来会出毛病
的"。
[92]1962 年冬春刘少奇加大了对大跃进以来错误的批评,刘的态度有广泛的党内基础,七千
人大会精神传达后,许多基层党组织成员对七千人大会不承认犯了路线错误极为不满,江苏省参加省
委扩大会议的一些代表甚至呼吁中央为彭德怀平反。
[93]江苏省常务书记刘顺元也不同意所谓错误
在于"天灾"和"民主革命不彻底",他说:"复辟那有这么大的面,硬是五风严重,那里是什么天
灾,是什么民主革命不彻底呀!"[94]刘顺元放言:根本问题是出在"君臣相见"。[95]所有这
些在毛眼里都被认为是"尖锐的指向"他个人的。
刘少奇在 1962 年上半年不断谈形势的严重性,也使毛愈来愈相信,刘是心怀叵测。对于形势问
题,早在 1961 年 9 月庐山会议上,毛就下过明确的判断,然而刘少奇却自说自话。庐山会议前,刘
在 5 月 31 日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第一次讲"三分天灾,七分人祸"。5 月 24 日,刘试探性地提出"现
在,是不是要提出反‘左’的口号",
[96]刘虽然迫于毛的压力,未能公开提出反"左",但刘的
语言愈来愈尖锐。1961 年 8 月 28 日,刘在庐山会议上插话,提到"整个国家要破产、垮台,国民经
济要崩溃"。
[97]刘更谈到,"如果搞不好,我们要跌下台"一类的话。
[98]从七千人大会到 1962
年上半年,刘几乎逢会必讲困难形势,在 2 月的西楼会议上,竟出言不慎,自称是"非常时期大总
统"。
[99]直到 5 月,还认为"国民经济要崩溃"。
[100]尽管刘所述的困难皆是事实:1962 年初,
国内情况仍极其严峻,仅河南省 6 个专区统计,外流人口就达 32 万人。贵州省的断炊户达 1 万多户。
[101]四川省直到 1962 年 3 月底,还有 1 千多高炉,占用 9 万多职工。[102]但以毛的敏感观之,
则会得出另一种判断:"非常大总统"已不安于份,无非是以讲困难为由,逼毛彻底交权!
毛泽东可以接受刘少奇"形而下"的纠偏,他本人在 1960 年下半年后也亲自做了一些调整政策
的工作,但绝不容许纠偏涉及"形而上",因为"形而上"已与毛水乳交融,稍一触及,就有可能导
向对毛权威的怀疑。1962 年上半年,刘主持的纠偏,已逼近"形而上"。刘少奇在七千人大会上的口
头报告提到的"三分天灾,七分人祸",陈云在七千人大会陕西代表团会上有关党内缺乏民主的讲话
——陈云说,这几年党内政治生活不正常,"逢人口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103]周恩来、
陈毅 3 月在广州会议上对知识分子"脱帽加冕",种种迹象表明,刘等已开始全面修正毛自 1958 年
以来的路线。
毛泽东已看到经济形势全面趋向好转,他心中有数,虽然还有"非正常死亡",但最危急的时期
已经过去。蒋介石在 1962 年夏叫嚷“反攻大陆”,但蒋的“底线”毛完全掌握,毛、周急电参加中美
大使级会谈的中方代表王炳南飞京,再返华沙向美国大使摸底,知肯尼迪政府反对蒋介石反攻大陆,
所以当陈云以对付蒋反攻为由,要求毛批准分田到户(刘、周、邓均同意陈云的意见),毛根本不能
接受。
[104]
因此,1962 年上半年,毛开始将其态度逐渐明朗化。1、毛不同意周在广州会议上的讲话,即使
周多次请毛表态,他就是不答复。毛得到政治局候补委员、副总理、中宣部部长陆定一的支持,陆虽
50
然私下对大跃进有异议,但在人民公社和对知识分子的看法上与毛基本一致。
[105]2、毛不同意实
行包产到户,虽然刘、周、邓、陈都倾向于支持邓子恢的意见,但陶铸、胡耀邦等党内许多高干都对
包产到户持反对意见,甚至连彭德怀也反对。3、在毛的影响下,党内刊物大量刊载歌颂斯大林的文
字。1962 年上半年,毛基本住在南方,密切注视着刘等的一举一动,他守住底线,准备反击。
1961—62 年,刘少奇因力主实事求是,正视困难,其个人威望得到大幅提高,尽管刘具事实正确,
却因毛独享"解释权",而不具意识形态的"正确性"。刘在 1962 年春之后,同意"三自一包",
但只是私下流露而未有自己的解释,刘只能默认地方悄悄干,不是"光明正大"。毛却师出有名,名
正言顺,因为从 1961 年以来,党内的主流意见一直是批判“三自一包”,刘自己长期也是持这种观点。
1962 年的"七千人大会",
其议题之一即是批评"三自一包",会后中央明令安徽省委取消"单干"。
2 月,新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李葆华在省常委会议讲话,转达刘少奇对安徽责任田的意见,刘认为责
任田"要走回头路,这是很明确的"。
[106]3 月,北京已在内部批评湖南五县"刮分田黑风"。
[107]
刘少奇已将自己置放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刘主持对过往政策的全面调整,但八届九中全会要求,"进行民主革命补课",对刘有着很大的
约束力。1961—62 年,虽然刘主要抓经济调整,但党内也一直在讲"民主革命不彻底",刘少奇已被
毛和自己双重封住嘴。
1962 年 8 月 1 日,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再版,他试图在毛思想的大框架下,搞出自己
的新解释,但是马上遭到毛的还击。8 月 6 日,毛开始谈"阶级、矛盾、形势",一旦毛反击,刘除
了接受毛,别无其他选择。在北戴河会议期间,刘少奇言语不多(姚依林称"刘一言不发",“周恩
来则被攻击严重”)
,[108]毛既已开口,刘、周、邓、陈还能说什么呢?除非顺着毛的话说,刘平静
地接受毛大搞阶级斗争的决策,仅向毛进言,搞阶级斗争勿影响经济调整,得到毛的同意。
八届十中全会后,毛泽东再次跃入前台,只有最具敏感的人才知道应激流勇退。1962 年 8 月,陈
云告病休息,1963 年胡乔木称病,开始长期休养。同年,曾被毛钦定的"老右倾",江苏省委常务书
记刘顺元经其老友,中央委员郑位三的点拨也主动隐退,
[109]以后他们皆渡过文革劫难。
1962 年 10 月后,各省都已调整好姿态,纷纷按照毛泽东的新调门,向北京提供各地阶级斗争尖
锐,资本主义严重复辟的材料,四川、山东甚至已将困难时期出现的"反动儿歌"的资料搜集完毕,
[110]下一步就是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1963 年初,湖南零陵地委"大揭阶级斗争盖子"的经验
问世,4 月,河北邢台经验上报——一场大规模的阶级斗争平地掀起,是为"四清运动",其主调就
是"资本主义复辟,民主革命不彻底",其方法就是"扎根串联",只是距毛首先提出这些口号已推
迟了两年。
注释:
[1]1959 年部分省区就有饿死人的报告。1959 年初,南京远郊的句容县宝华公社两个大队就有
饿死人现象,高淳县在 1959 年饿死 1529 人。见丁群:
《刘顺元传》,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
页 312;另有资料反映:该县在 1958 年冬至次年春,“非正常死亡”人数达六千人。参见钱刚、耿庆
国《二十世纪中国重灾百录》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页 580、582。江苏宝应县从 1959 年
冬到 1960 年 4 月,共死亡 35391 人,绝大部分为缺粮而死。1960 年春,中央粮食部门和江苏省委曾
分别派工作组前往该县调查。见《70 年征程——江渭清回忆录》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

51
页 448。
[2]
[3]
[6][7]
[8]
[9]
[10][11][12]
[13]
[14]
[16]
[17]
[18]
[20]
[21]
[22][23]
[24]
[25][28] [29]
[31]
[32]
[33]
[34]
[35]
[36]
[37]
[46]
[59]
[75]
[77]
[78]
[79]
[80]
[81]
[82]
[83]
[88]
[90]
[105]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
,第 9 册,
(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

页 71;98;40;64-65 注释 1;100-101 注释 2、3;59 注释 1;58;72、74-75 注释 3;44、45 注
释 2;68;69、71;161;207-208 注释 1;207;326;327;349-50、352-53;349;215;364-65;
364、366 注释 2、368-69 注释 1;页 334-35 注释 1;356 及注释 4;374;384;14、262、264;402、
419-20 及注释 1;406-407;408-409 注释 3;页 555 注释 1;页 129 注释 1;页 458;425;517;
619 注释 1;440-41;484;487;465;364;418-19;436 注释 4。
[4][15][27][30][40][41][42][43][45][101]
[107]
[110]香港中文大学大学服务
中心所藏当代中国史史料。
[5]李树杰:《谈"中宁事件"》
,载《宁夏文史资料》,第 21 辑,(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

页 110。
[19]徐明:《吴芝圃与河南大跃进运动》
,载《二十一世纪》(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

1998 年 8 月号,总第 48 期,页 45-46。
[26]
[74]
[89]
[93]
[94]
[95]
[109]
《刘顺元传》,页 329;315;321;343;335;344;352。
[49][72][73][87]
[38] [103]孙业礼、熊亮华:
《共和国经济风云中的陈云》,
(北京:中
央文献出版社,1996)
,页 192;232;224;224;219;233。
[39]
[68]邓力群:《我为少奇同志说些话》,
(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8)
,页 107-108;
121。
[44][48][50][51][52][85][86][91][92][96][97]
[98]
[100]中共中央文献研究
室编:
《刘少奇年谱(1898-1969)
》,下卷,
(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
,页 510;488;525;489;

509;530;531;551;552;524;538;530;555。以下简称《刘年谱》
[47]
《刘年谱》
,下卷,页 458。另参见《胡乔木回忆毛泽东》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页
《我为少奇同志说些话》
15;邓力群: ,页 103、105。
[53]
[54]
[55]
[56]
[102]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周恩来年谱(1949-1976)
》,中卷,
(北
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
,页 269;299;377;296;468。
[57]《70 年征程——江渭清回忆录》
,页 454-56。
[58]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传》
,(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
,第 4 册,页 1537。
[60]顾复生:
《红旗十月满天飞》,孙颔序,载《江苏文史资料》
,第 100 辑,
(南京,
《江苏文
史资料》编辑部,1997),页 5。
[61]《邓子恢传》编辑委员会:
《邓子恢传》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页 535。
[62][63]朱敏:
《我的父亲朱德》
,(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6)
,页 304、401-402。
[64]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
,下卷,(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
,页
1026。
[65][70]
[71]惠浴宇口述,俞黑子记录整理:
《朋友人》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

52
页 215-16;213;212-13。
[66]姚锦:
《姚依林百夕谈》
,(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1998)
,页 160。另见童小鹏:
《风雨四
十年》
,第二部,
(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
,页 313。
[67]
《刘少奇、毛泽东和四清运动-刘源、何家栋对一段历史公案的回忆、考证》
,见《南方周
末》,1998 年 11 月 20 日。
[69]陶驷驹主编:《徐子荣传》
,(北京:群众出版社,1997)
,页 253。
[76]
《刘少奇、毛泽东和四清运动-刘源、何家栋对一段历史公案的回忆、考证》
,见《南方周
末》,1998 年 11 月 20 日;另见邓立群:
《我为少奇同志说些话》
,页 133。
[84][104][108]姚锦:《姚依林百夕谈》,页 153;165-67;167。
[99]姚锦:《姚依林百夕谈》,页 165;另见《刘年谱》,下卷,页 549。
[106]刘以顺:
《毛泽东在安徽推广责任田的前前后后》
,载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
《中共党史
资料》
,第 54 辑,(北京:中央党史出版社,1995)
,页 117。
(删节本载《二十一世纪》2000 年 8 月号,总第 60 期,本文为全本,作者授权天益发布)
孙科与国民政府的对苏外交(1932-1945)
高华
摘要:1932-1945 年,对苏外交在国民政府对外关系中占据重要地位。蒋介石为了加强中国在与日
本交涉中的地位,在 1932 年底恢复了与苏联的邦交。孙科是蒋介石制定对苏外交方针的主要参与者和
执行者。作为“亲苏派”的著名代表,孙科在抗战初期三赴莫斯科,争取到苏联巨额军援,并在公众场合
积极鼓吹对苏友好,其态度之热烈,言辞之浮丽,在国民党统治集团中十分罕见。1942 年苏援停止,孙科在
对苏外交中的作用明显下降。抗战后期,蒋介石决定以美制苏,转而起用宋子文和蒋经国经办对苏外交,
孙科终于退出对苏外交的舞台。
关键词:孙科 中苏复交 蒋介石 亲苏派 苏联军援

国民政府自 1932 年 12 月与苏联恢复邦交至 1945 年苏联出兵东北,中苏交涉东北主权收复事宜,
对苏外交在其对外关系中一直占据十分突出的地位。在蒋介石主导的对苏外交中,立法院院长孙科是
一个重要人物。作为国民党内“亲苏派”的代表,孙科在推动中苏复交、促进中苏谈判、争取苏联军援
以及设计战后对苏方针方面都起过重要作用。孙科在上述方面的活动,是国民政府在这一阶段对苏外交
的重要组成部分,研究孙科的对苏活动,不仅有助于了解国民政府对苏外交方针的演变及其特点,就
是对认识孙科这个所谓“亲苏派”的思想轨迹也不无裨益。
孙科涉足对苏外交始于 1932 年,这一年他因力主调整对苏方针,积极推动中苏恢复邦交,开始被
社会舆论公认为是国民党内的“亲苏派”代表。中苏邦交是 1929 年因“中东路事件”而断绝的,自
此以后,两国基本停止了往来。“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中国面临紧急调整对苏关系的需要,但在一
段时期内,南京国民政府寄希望于英美及国际联盟调停中日冲突,将外交重点放在英美,暂时搁置了
对苏外交的展开。国民政府搁置对苏外交还另有重要原因。这就是“九·一八”事变后,苏联政府对
中国采取了两面立场,引起中国方面的疑虑。苏联对日军侵略东北的态度是从自身的安全利益出发的。
“九·一八”事变后,日军迅速占领东北全境,苏联感到日本的严重威胁,因此,一方面谴责日本对中
53
国的侵略,对退入苏联境内的我国抗日武装,给予一定的保护和接济,另一方面又首先宣布对“九·一
八”事变持“中立”态度,以维护其在中东路的利益。在 1932 年 3 月伪满洲国成立后,苏联又采取事实
承认的态度,默认伪满洲国接管中东路,甚至允许伪满在其远东境内设立代表机构。
中苏关系陷入僵局,在国民政府方面,是出自于对西方干预中日冲突抱有强烈希望和对苏联在东
北问题上的态度有所不满,但在日军大举进攻、中日矛盾激化之际,中国既无力解决在东北权益问题上
与苏联的分歧,就只能从大局出发,暂时搁置与苏联的矛盾,转而寻求在反日基础上与苏联合作。因为日
军侵占东北,不仅损害了苏联在东北的利益,也威胁到苏联远东地区的安全。
“九·一八”事变后,中国的
社会舆论果然出现了要求与苏合作的呼声,
“国内对俄复交之浪声,渐渐高唱入云”。[1]
孙科此时刚卸去行政院长之职,以国民党中央委员的身份在上海从事政治活动。在这样的形势下,
孙科感到改善中苏关系不失为一个挽救外交颓势、抵制日本侵略的重要策略。1932 年初,孙科提出以
“联美”
、“联俄”相结合的策略来扭转外交僵局的主张。随之,他又和陈友仁一道,提议把中苏复交列
入国民党四届二中全会讨论的主要议题。[2] 孙科、陈友仁的建议被国民党四届二中全会拒绝,除了国
民政府对苏联在东北问题上的态度不满外,一些人还担心对苏复交将影响国民党的“剿共”政策。“中
央要人鉴于正努力剿共,对中俄复交后应付共党及苏联在华宣传赤化等事,颇多顾虑,其议遂寝。
”[3] 虽
然孙科关于恢复中苏邦交的建议未被采纳,但他仍竭力为之呼吁。孙科在 1932 年 4 月发表的《抗日救
国纲领草案》中提出:“凡与日本帝国主义利益冲突之国家,均为我之与国。应与之作切实的、互惠的
联合。”[4] 他批评国民政府对“与俄复交之议,拖延半载,迄无结果”
,要求“为求远东之与国,应积极
进行中苏邦交之恢复”
。[5] 随着时局的变化以及国民党内和社会各界不断呼吁恢复中苏邦交,蒋介石
的态度发生转变。他认为,恢复与苏联的邦交,将有助于加强中国在与日本交涉中的地位,因此接受了孙
科等的主张。1932 年 6 月 6 日,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讨论了对苏复交和商订两国互不侵犯条约的问题。
经过中苏代表在日内瓦的多次磋商,12 月 12 日,两国互换了照会,正式宣布恢复邦交。
中苏邦交虽已恢复,但两国间在东北权益问题上的矛盾却再次凸现出来。1933 年苏联将中东铁路
低价售给伪满洲国,使国民政府对苏联再生疑虑。兼之蒋介石“剿共”战争不断扩大,苏联对国民政府
亦有不满,两国关系陷入停滞状态。孙科此时已进入国民政府,在 1933 年初出任立法院院长之职。
他对两国关系的现状多有不满,希望加快中苏合作的步伐。孙科以为,在日本对华侵略加剧的形势下,
非联苏无有出路。于是他撇开苏联损害东北权益的问题,对苏联“国势日隆”、
“建设成功”,表示钦佩,
甚至打出其父孙中山的旗帜,强调孙中山的联俄政策是“很重要,很合理的”
。[6]
孙科在中苏关系停滞时期对苏言论虽然不多,却十分引人注目。随着 1935 年“华北事变”发生,
中日矛盾急剧升温,蒋介石开始调整内外政策,逐渐走上联苏和试探与中共接触的道路。在蒋介石的全
盘考虑中,联苏与试探与中共接触是一体两面的事。蒋介石将打通与中共秘密接触事宜委之于陈立夫,
而将改善与苏联关系等公开方面的活动交之于孙科等,使孙科成为其对苏政策的主要助手之一。
1935 年 10 月 25 日以孙科为会长,以苏联驻华大使鲍格莫洛夫为副会长,旨在“研究宣扬中苏文
化,促进两国国民友谊”的“中苏文化协会”在南京成立,这是“中苏复交后关于中苏友好民间活动之
第一声”
。[7] 孙科主持的“中苏文化协会”作为国民政府半官方团体,举办了一系列活动,在配合国
民政府改善中苏关系方面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在蒋介石的同意下,孙科和苏联驻华大使鲍格莫洛夫建立了密切的个人联系。1935 年 7 月 14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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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科作为立法院院长,出席了立法院外交委员会为欢迎鲍大使而举行的谈话会。鲍大使在讲话中对孙科
个人为促进中苏友好所作的努力予以了高度赞扬。由于孙科最早主张联苏抗日,并主持“中苏文化协
会”,兼之与苏联驻华大使来往密切,在当时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注意。围绕孙科周围,支持孙科观点
的还有于右任(
“中苏文化协会”名誉会长,国民政府监察院长)
、蔡元培、颜惠庆(驻苏大使)等党国
要人。于是孙科被普遍视为是“国民党内的亲苏派”和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支持中苏友好的“一股有力
的势力”
。[8]
从 1935 年 10 月到抗战前夕,中苏两国就合作抗日、争取苏联在中国抗战爆发后以军援助华等问题
开始了秘密谈判。由蒋介石亲自主导的对苏谈判分两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由新任驻苏大使蒋廷黻
在莫斯科就两国间悬而未决的问题,如中国政府在新疆的主权、中苏合作抗日的条约形式与苏联外长李
维诺夫反复磋商。经一年的谈判,双方的立场基本接近,但苏联不愿单独与中国签订两国安全保障条约,
而坚持要求美英中苏等国共同行动。谈判的第二阶段转移至中国首都南京进行,在这阶段,孙科也涉及
其事。1937 年 3 月,孙科奉命代表中国政府就苏联对华军援问题与苏联驻华大使鲍格莫洛夫举行秘密
谈判。苏联允诺将以军事贷款的形式向中国提供武器装备,但须以国民政府停止内战为条件。孙科告知
鲍大使,国共和谈正在进行,请予宽释。[9] 在孙科与鲍格莫洛夫会谈不久,日本终于挑起全面侵华的卢
沟桥事变。南京国民政府迫切希望与苏联协议,争取苏联对华的军事贷款和军火援助。
“七·七”事变
后第二天,国民党中央再次授权孙科和王宠惠,与苏联驻华大使鲍格莫洛夫谈判。[10] 苏方此时建议签
订中苏互不侵犯条约作为援助中国的法律依据。孙科和王宠惠接受了鲍大使的意见。8 月 1 日,蒋介石
批准与苏联签订互不侵犯条约。8 月 21 日,中国政府代表王宠惠和苏联政府代表鲍格莫洛夫在南京签
订了《中苏互不侵犯条约》。条约规定,双方保证互不侵犯领土、主权,互不使用武力;其中一方遭到第
三国侵犯时,另一方不得向该第三国提供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支援。这对当时处于极度困难之下的中国,
是一个巨大的帮助,“将保障中国从苏联那里得到战争物资”
。[11] 很快,苏联的军火物资源源不断从
新疆沿陆路运往中国内地,极大地支持了中国的抗战。

抗战爆发后,中国的国际环境丕变,蒋介石将争取西方列强的支持放在外交目标的首位,但是英、
法等国仅口头同情中国而无具体物质援助,孔祥熙在欧洲的出访收效甚微。与此同时,苏联则态度明确,
表示坚决支持中国抗战。因此,对苏外交立刻显示出重要意义。蒋介石权衡形势,为了推进苏联援华计
划,争取更多的苏联军援,决定起用孙科,以进一步加强与苏联的合作。
孙科被蒋介石委之以对苏外交的重任与他的背景经历有密切关系。由于孙科长期致力宣传中苏合
作,并曾参加过与苏联的谈判,加上孙科的家庭背景——孙科之父孙中山在苏联受到普遍尊敬,孙科便
成为蒋介石考虑出使苏联的最合适人选。
抗战初期,孙科作为中国政府特使三访莫斯科,争取到苏联对华巨额援助和大量军火。1937 年 12
月底,孙科率傅秉常、吴尚鹰赴苏联进行第一次访问。孙科一行于 1938 年 1 月 13 日抵达荷兰阿姆斯特
丹,与专程从巴黎赶来的中国驻法大使顾维钧会谈,交换对国内外形势的看法。当时,“国内对日和谈之
风甚大”,孙科对此甚为愤慨,他对顾维钧说,“中国义无反顾应继续抗战”
。孙科并表示,“面对日本
侵略,中苏利益完全一致”,“只有苏联是中国可能取得最大援助和支持的所在”
。孙科提议,由他领衔,
代表驻欧使节,向蒋介石、孔祥熙发出电报,请他们不要再向国外拍发“要求和平与和解的训令”。[12]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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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孙科“急于访苏去争取积极的支援”,1938 年 1 月 16 日,孙科一行离开阿姆斯特丹,前往莫斯科。孙
科在苏期间,同斯大林、莫洛托夫、伏罗希洛夫等苏联领导人举行了会谈。孙科向斯大林转达了蒋介
石请求苏联出兵中国参加对日作战的建议,斯大林未作明确答复,但表示苏将以物质援助中国。 [13]
孙科此行争取到苏方 5000 万美元的军事借款,[14] 用于中国购买苏联军火。孙科在访苏结束后,于 9
月返回武汉。
1939 年 3 月,孙科奉命再度访苏。自西安、兰州飞抵迪化(今乌鲁木齐)后,因气候原因,苏联飞机
不能降落,孙科一行改乘汽车沿陆路进入苏联,于 4 月 10 日抵达莫斯科。此行,又从苏联得到 2 亿美元的
贷款。[15] 6 月 13 日,孙科与苏联外贸部长米高扬签订了中苏《通商条约》,规定苏方以特种物品(军
火武器)交付,中国以矿产品、农产品各担半数陆续偿还,双方物资往来均经陆路运送。孙科在完成使
命后,于 7 月 4 日抵达巴黎。
1939 年 8 月,孙科在回国途经巴黎期间,接到蒋介石要他去苏联进行第三次访问的电报。蒋要孙科
转告斯大林,“不管苏对同中国合作对付日本已否采取新的步骤,中国都准备和苏合作,准备跟随苏联之
后,唯苏马首是瞻”
。[16] 蒋介石并要孙科协助新任驻苏大使杨杰观察苏联军事、外交动向。于是孙科
遂有第三次莫斯科之行。9 月 9 日,签订了《中苏航空协定》,直到 10 月初,离苏途经欧洲返国,于 11 月
20 日回到重庆。对于第三次访苏是否必要,孙科曾持怀疑态度。他认为蒋介石不提具体合作方案,中国
政府内某些圈子(指汪精卫)又正在进行对日和谈的舆论宣传,这些均不适宜他重访苏联。[17] 但在
蒋介石的压力下,孙科仍然履行了第三次访苏的使命。
孙科三赴莫斯科争取军援的成功,不仅加强了他在国民党内的地位,也提高了他的社会声望,这反过
来又进一步促使孙科发表大量联苏言论,作出“亲苏”的姿态。孙科的这类言论在抗战前、中期十分突
出,成为当时政坛上一道耀眼的风景线。孙科高度评价苏联对中国抗战的援助,认为苏联是中国最重要
的盟友。他说,早在“九·一八”事变时,苏联就“大声疾呼地谴责法西斯侵略国家”
。到了抗战爆发,
苏联“不仅在精神上给予我们以可贵的鼓励,而且在物质上也给予我们以最大的帮助”,“数目之巨,至
今还占援助者的首位”,“就是在苏德战争爆发以后,苏联仍有物资运到中国”
。孙科在称赞苏联的同时,
批评了西方国家的绥靖政策。他说正是因为英法等国“顽固地拘泥于政治成见”,及至抗战爆发,对日
本“更无具体行动”
,才造成了“东方法西斯主义的猖狂”
。[19] 孙科认为,只要把苏联的“豪侠举动”
和西方的态度一对比,“我们的朋友是谁?”这个问题就一目了然。在我们的朋友中,“最重要之一,就是
国父早就明确指示我们要与之成为盟友的苏联”
。[20] 而国际形势的变化,使得“国父联苏政策随时代
之需要更富伟大意义”
。[21]
孙科在一系列演讲和文章中,高度评价苏联十月革命后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其程度之热烈,言辞之浮
丽,在国民党统治集团中是罕见的。孙科抨击“世界反动力量”
“诋毁”、
“攻击”苏联,他称赞十月革命
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成就”,体现了孙中山生前“无时不企图”的“新兴革命力量的兴起。
”[22] 孙
科说,关于民族、民权、民生三大问题,在“世界各国都还没有解决”
,而“苏联却在艰苦的环境中,
经过了二十二年革命的奋斗,终于把它一一完满地解决了”。孙科进而声称,苏联“建设成功,就是达到三
民主义的理想”,“总理不及亲见,也料不到三民主义理想,竟然又先在苏联实现”。[23] 在孙科的眼
中,斯大林领导下的苏联已是地球上的“理想国”

孙科对苏联的热烈拥护,甚至发展到为苏联的一些大国主义霸权行径辩护的地步。1939 年苏联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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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特勒德国签订《苏德互不侵犯条约》
,继而占领波兰东部,吞并波罗的海三国,苏芬战争爆发。国
内公众对苏外交颇多疑惑,进而担心苏联对日本态度将有所软化。孙科为了消除国人对苏的疑虑,在公
众场合多次发表言论,对苏联继续表示高度的信任。他说“苏联绝无必要牺牲中国,讨好日本”,“苏联
对中国同情和援助的友谊,绝不会有丝毫的转变”
。[24] 1941 年 4 月,苏联与日本签订了有损中国主权利
益的《苏日中立协定》,孙科虽有不满,但在同年 10 月发表的有关苏联对外政策的演讲中,仍试图为苏联
对华的某些大国主义行径辩护。孙科在谈到中东铁路、外蒙、新疆等问题时,一方面批评了苏联的做法,
但又将中苏在这些问题的争端描绘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声称苏联的举动是“事出于不得已
者”。[25]
孙科在抗战期间对苏外交活动中扮演了一个极为活跃的角色,他不仅身负重大使命三次远赴苏联,
为中国争取到巨额军事援助,又以立法院院长和中苏文化协会会长的身份,积极鼓吹对苏友好,几乎逢会
必赞美苏联,若干“亲苏”言论甚至到了令人“侧目”的程度。问题是,这些言论是孙科的真实看法,还
是他代表国民政府作出的某种外交姿态?

抗战期间,“联苏”是国民政府既定的国策,对苏外交由蒋介石一手主导。国民政府总的说来采取
了对苏友好的外交方针,这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尤为明显。孙科作为国民党内著名的“亲苏派”代表,
他的言论基本上出于国民党对苏外交的政治需要,具有明显的外交策略的色彩。
孙科把对苏友好视为抗战期间中国必须采取的一种外交策略。他援引孙中山曾交替实行过联英、
联美、联俄政策的史实,强调“世界各国间,邦交的厚薄,完全以利害关系为转移”
。他指出:当“我国受
日本残酷侵略的时候”,只有苏联大规模支援中国,所以“我们当然要和苏联维持友好关系”。1939 年 1
月,孙科把蒋介石制定的外交策略电告驻苏大使杨杰,“对苏外交以军事为重心,对美外交以政治为重心,
对英外交以交通、经济为重心”。[26] 所谓对苏外交以军事为重心,就是最大限度地争取苏联对华军事
援助。孙科认为,要争取到苏联援助,就不能反苏。“对内是另一问题,对外实有联俄的必要”
。[27]
中苏地理的接近,苏联对中国边疆地区的影响,也是孙科主张对苏友好的另一重要原因。孙科知道
苏联对华有大国主义的企图,但是出于中国眼前利益,主张暂且隐忍。孙科认为,中苏边境漫长,苏联国
力随几个五年计划已大大加强,与此相比,中国的国力则十分衰弱,新疆等地区仅在表面上“听命中央”,
实则半独立。除了新疆问题外,中苏之间还存在中东铁路和外蒙问题,苏联在这些问题上所采取的立场,
“就法理来说,……是非法的”。然而孙科认为,尽管中苏间存在这三个“未决之悬案”,但“较之在艰苦
抗战中,苏联所予我们宝贵的援助”
,似不应过分强调。孙科说,解决这些问题有待于“我们把敌人驱逐
到鸭绿江彼岸”,及中国“强大起来”。[28]在未达到此目标前,则必须正视现实。孙科提出,在中央政府
加强经营新疆的同时,要尽力与苏联保持友好关系,取得苏联的谅解。甚至连“东北善后”,也应“与苏
方协议解决”
,[29] 以服务于维持中国领土完整的目标。
孙科发出的这类言论,实际上反映了蒋介石的对苏外交策略,孙科只是说出了蒋介石不便明说的
话。当国民党内的右翼人士批评孙“时而亲美,时而亲苏,朝三暮四,没有一定的主张”时,孙科反驳道:
“世界上没有永久的敌,也没有永久的友,过去是敌国,现在也可以做好朋友。
”[30] 孙科的这种态度也
是抗战期间蒋介石对苏联的态度。孙科在晚年回忆出使苏联的往事时,直言不讳地说,当年远赴莫斯科
的目的乃是“想拉拢苏联”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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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科的大量“亲苏”言论,并不仅局限于对苏外交方针方面,还涉及国内政策方面。这些言论突出
了当时他作为自由派、民主派的个人形象。作为国民政府的一个高官,孙科有意角逐更高的政治地位,
他需要有一套自己的“语言”,主张对苏友好是其政见主张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集中表现在他将联苏政
策与改良国内政治加以密切联系。
1938 年 8 月 7 日,孙科在首次访苏归国途经巴黎时致电蒋介石,提议“中苏合作不限定时日,战事终
了仍应提携,宜缔永久盟好”
。孙科要求蒋介石改良国内政治和社会经济措施。他认为此两项虽“属我
内政”,但影响两国关系巨大,“彼当局口虽不言,心中未尝不怀疑我战胜后,有法西〔斯〕之危险”。孙
科还向蒋介石通报了访苏期间,苏联领导人对国民党的某些疑虑。苏方曾就国民党“对八路军待遇不公”
,
对中共存有“歧视”,国共关系“未能融洽”,向孙科表示了不安。孙科对此十分重视,向蒋介石提出对
此类事“急应改善”
,中国应“自动解除其疑虑”,“以实现与苏精诚合作”。[32]
但是对外“联苏”,对内改良政治却是一个易说难做的复杂问题。孙科既已将苏联列为中国首要学
习、模仿的国家,就难免被世人认为他是在鼓吹中国应效法苏联,走苏式建设道路。面对这个矛盾,孙
科煞费苦心地试图划出几个界限,向国人提供一个所谓学习苏联的正确方法。孙科认为,向苏联学习除
了“学苏联共产党的组织方法,学习他们的办党经验”,还要学习苏联的“整齐划一”,以及苏联人对自
己“立国主义”所持的坚定不移的立场。至于苏联的“立国主义”,那是中国不需要的,“因为我们已
有适合于中国的三民主义,无需乎舍己求人”。[33] 孙科对左派、右派各打五十板。他说,信仰社会主义、
共产主义的人,“不明白苏联实在的情形”
,因而有“反对三民主义的言论”;另一部分人则“不明白民
生为何物,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理论和苏联的情形,没有深刻的观察和研究,因而尝有反
对苏联,反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言论”。孙科声称,“共产主义是人类一种最高尚的理想,就是中国
数千年所讲的大同”,“民生主义与苏联的社会主义没有冲突,就是与共产主义也没有冲突”,
“两者实
在是殊途同归的”。他强调“中国的历史与环境与苏不同”
,因此中国只能采取有别于苏联的“不同方
法”。他的结论是,“愈是羡慕苏联的人,愈要确信总理的三民主义;愈是信仰三民主义的人,愈应该研究
苏联,和苏联携手”
。[34]
孙科以为经过他这一番对向苏联学习内容的限定,中国既能“坚持一定的立国主义”,又可迅速学
到苏联的经验。但事与愿违,随着国共关系日益紧张,孙科“亲苏”
、开明的形象面临严峻的挑战。1941
年后,他追随蒋介石公开反共,然而他并不愿就此放弃“亲苏”的姿态。孙科的反共方法别出心裁,他
竟以吹捧苏联的方式反共。
孙科在指责中共“犯了反民族主义的错误”的同时,竭力称赞苏联。他声称,苏联红军抵抗纳粹侵
略的英勇战绩,“完全是因为受民族主义感召的缘故”
。孙科援引苏联领导人对他的谈话,“中国共产党,
应该协助国民党实行三民主义,不必抄袭苏联共产主义的办法”,攻击中共“没有苏联这种革命的气度”。
孙科说,中共“这两年的行动,如果是在苏联,是绝不允许的,他们一定要被严厉地制裁”。他还以苏联军
队“非常讲纪律”,苏联“政治、经济、社会的体制和理想都是一律的”为由,要求中共服从“三民主
义的纪律”
。孙科讲道:“有些人说国民党一党专政,以为一党专政便不是民主国家,这是错误的”,“苏
联革命成功,由专制走向民主,还不是以布尔什维克一党建国,一党治国吗?”[35]
尽管孙科的反共、
“联苏”立场与蒋介石并无矛盾,但是随着苏联对华军援在 1942 年完全中止和美
国与中国开始协同对日作战,对美外交立时成为国民政府对外关系的重心,孙科等“亲苏派”的地位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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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用已明显下降。孙科只能依托“中苏文化协会”进行一些宣传中苏友好的活动。1944 年后,世界反
法西斯战争取得重大进展,日本败局已初步可见,苏联的地位与作用成为影响远东战后安排不可忽略的
因素,此又与中国东北问题紧密相联。在这个时刻,孙科再度就对苏问题频频发表议论。
孙科此时已修改了他的反共立场,转而主张为了搞好与苏关系,应用和平方式解决中共问题,按孙
科的主观意图,这一切主要是为了争取苏联在东北问题上与国民政府合作。孙科在 1944 年已预测到
苏联将出兵中国东北,并把此与中共问题加以联系。他分析道,当欧洲战争了结,“苏联也有参加对日
战争的可能”,“苏联出兵打日本……一定在东北”。
“假便(使)到那个时候,因为我们的兵力还没到
达那里,那时他们当然要找他所认识的人,很可能找中国共产党”。对此前景,孙科深为忧虑。他说“未
来东北情形假便(使)是这样发展,……东北在中国共产党手里,……这样又有一个可能,当然要与中国
共产党打起来。而后面有苏联帮他的忙,结果非同苏联打仗不可”
。此种前景使孙科不寒而栗。于是他
一再提醒蒋介石,中苏“接壤万里,苏联的最终目的是行共产主义,我们如果取反共立场,当然人家要
当心我们,以为反共就是反苏”
。他呼吁,“今后我们要建国,唯一的条件,是需要与我们的盟邦亲善,……
国内问题只有用政治方法求解决,不能用武力解决。”[36]
孙科有关战后对苏外交的设计,得到蒋介石部分的赞同。蒋介石同意对苏友好,也希望争取苏联在
东北问题上的合作,但拒绝因此而从根本上改变对中共的方针。1944 年,孙科在国内政策问题上对蒋介
石多有批评,引起蒋介石的强烈不满。蒋介石在日记中指责孙科“诬蔑政府,与中共合作,以俄人为后盾,
意图夺取国府主席”
。[37] 在蒋介石看来,孙科的立场已不堪任对苏外交的重责。1945 年,蒋介石转而
起用具有亲美色彩的宋子文以及自己的儿子蒋经国经办对苏外交,将对苏外交直接控制在自己手中。蒋
介石并且把国民政府对外关系全部寄托于美国,企图以美制苏。孙科于是彻底退出对苏外交的舞台。
综上所述,从 1932 年至 1945 年对苏外交在国民政府对外关系中占据重要地位。蒋介石为了增强
中国在对日本交涉中的地位,在 1932 年恢复了与苏联的邦交,继而在抗战前期全面加强了与苏联的合
作。孙科是蒋介石制定对苏方针的主要参与者和执行者之一,此也造就了孙科“亲苏派”的公众形象。
1942 年后,苏援停止,美援到来,国民政府的外交重心已转移至美国。蒋介石对苏联仅维持一般友好合作
关系。作为“亲苏派”代表的孙科作用已大大降低。抗战后期,苏联出兵东北在即,对苏外交又显重要。
但蒋介石已决定以美制苏。由于东北问题不仅牵涉到中苏关系,还与中美、美苏关系复杂纠葛,加之
孙科与蒋介石因政策分歧,两人关系已趋紧张,“亲苏派”的孙科终被蒋介石弃用。在孙科涉足对苏外
交的整个过程中,蒋介石始终处于中心地位,孙科只是一个辅助性的角色。虽然孙科在“联苏”与国内
政策方面不乏某些想法,也曾试图在政坛上有所作为,但其主张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根本无实
现的可能。1945 年后,宋子文、蒋经国等已接管国民政府的对苏外交,并负责与苏交涉收复东北的问
题。以孙科为代表的“亲苏派”已不再起任何作用。随着一系列复杂因素的交互影响,蒋介石的对苏外
交也逐渐陷入死胡同。
注释:
[1] 张云伏:《中苏问题》,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年,第 143 页。
[2] [3]《中国与苏俄》第 2 期,第 18 页。
[4] 孙科:
《抗日救国纲领草案》
,上海《时事新报》,1932 年 4 月 24 日。
[5] 孙科:
《集中国力挽救危亡案》,载《中国的前途》,重庆商务印书馆,1942 年,第 210-21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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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孙科:
《国际问题的变化与中国国民的自救》,载《孙科文集》,台湾商务印书馆,1970 年,第
791 页。
[7]《苏俄评论》,第 9 卷,第 5 期,1935 年 11 月 16 日。
[8] 山冈贞次郎:
《支那事变》,东京原书房,1975 年,第 197 页。
[9] Tien-Fong Cheng,A History of Sino-Russian Relations,Washington,1957,p.211.
[10] [27] 孙科:
《我对外交政策的态度》,载《孙科文集》,第 1091、1092 页。
,1937,Vol.3,p.288-289.
[11] FRUS.(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2] [16] [17]《顾维钧回忆录》,中华书局,1985 年,第 3 册,第 36、38、170、171 页。
(1938 年 2 月 7 日),载《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作战
[13]《孙科自莫斯科致蒋介石电》
时期》
,第三编,战时外交(二),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史委员会,1981 年,第 407 页。
[14] 关于孙科第一次赴苏获军援贷款数额,据孙《八十述略》回忆,为 1.5 亿美元。据王铁崖编《中
外旧约章汇编》
(三),应为 5000 万美元,本文采王铁崖说。
[15] 关于孙科第二次赴苏所获军援数额,据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杨杰档案记载,1939 年 6 月
13 日,孙科与米高扬签订信用借款协定数额为 1.5 亿美元。7 月 1 日,中苏签订借款协定数额为 5000
万美元。两笔共计 2 亿美元。孙科回忆为 3 亿美元,实有误。
[18] [20] [25] [28] 孙科:《苏联对外政策之研究》
(1941 年 10 月 11 日)
,载《中国的前途》
,第 153、
157、154、158 页。
[19] [21] 孙科:《论国际反侵略战争的新形势》(1941 年 9 月 1 日),载《中国的前途》
,第 143、
147 页。
[22] [23] [34] 孙科:《怎样完成总理的遗志》
(1940 年 3 月)
,载《中国的前途》,第 3-6 页。
,(1939 年 12 月 23 日),载《中国的前途》
[24]孙科:《国际现世与中国》 ,第 128-129 页。
[26]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杨杰档案。
(1938 年 8 月 7 日),载《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作
[29] [32]《孙科自巴黎致蒋介石电》
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二),第 409 页。
[30] [33] [36] 孙科:《怎样应付当前的困难问题》
(1944 年 3 月 9 日),载《三民主义新中国》,重
庆商务印书馆,1945 年,第 72、63、67-68 页。
[31]《孙哲生先生口述传记》,载《孙哲生先生年谱》,台湾正中书局,1990 年,第 469 页。
[35] 孙科:
《抗战国策之再认识》(1941 年 4 月 6 日),载《孙科文集》,第 490-494 页。
[37] 参见郭廷以:《近代中国史纲》
(下册),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2 年,第 724-725 页。
原载《南京大学学报》1998 年第 2 期,总第 35 卷,作者授权天益发布
在革命词语的高地上
高华

[摘 要] 中国的革命词语有一个从俄式革命话语到毛泽东革命话语的演化过程,毛在延安时期通
过对一系列词语重下定义,面对底层群众和精英分子,构建了一套整体性的,具有巨大覆盖面的革命
话语系统,占据了近代中国的道德制高点。中国的革命词语是近代中国社会变革的产物,今天时代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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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变化了,新技术革命和“全球化”的浪潮每天都在改变着中国和世界,面对前人留下的思想和文化
遗产,需要探索新的思路。
[关 键 词] “革命的符号地带”
;整体性论述;新话语的“中心”和“隙缝”
一、从俄式革命话语到毛泽东的革命话语
在今人的一些文章里或影视作品中,经常把 20 世纪 50、60 年代称之为“火红的年代”或者是“激
情燃烧的岁月”
。那个时代的特征之一,就是我们的社会和生活,是由一系列宏大的革命话语组成的,
我们生活在一个红色词语的海洋里,为它激动,受它指引,也因它而困惑和痛苦。词语即叙述,革命
的词语或革命的话语就是对于革命的叙述和表达。列宁有名言:“没有革命的理论便没有革命的行动”,
早在 20 年代初,中国的共产主义者在共产国际的指导下,就开始建构自己的革命话语,也就是建立起
一整套对中国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解释。但是在 1927 年大革命失败以前,中国无产阶级革命话语
的“阶级”特征和“民族”特征都还未充分呈现,究其原因,是在大革命时期,中共与国民党共享“打
倒列强、除军阀”等一套革命话语,虽已包含反帝民族主义的内容,但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者还没有
自己原创性的、体现 “中国”民族特征的、有关中国和中国革命的叙述。在这一阶段,中共的革命
话语也未和党的领袖的名字相联系,换言之,陈独秀等并非是革命话语的原创者,中共的革命话语基
本上来源于俄式共产主义。即便到了 1927 年国共分裂后, “阶级”的主题虽已全面凸显,但在一个
较长的时期里,中共革命话语还没有产生自己的“民族”特征,中国无产阶级的有关革命的叙述,尤
其是建制架构等方面,都具有浓厚的俄式色彩。
1931-1934 年,在江西瑞金“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时期, 博古等“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全面、
系统地贯彻了全盘俄化的路线,已初步建构起具有俄式共产主义色彩的话语系统,这就是照抄照搬苏
联经验,
“言必称弗拉基米尔·列宁和约瑟夫·斯大林”,既有内容,更有形式:
在党的建设和政权的建制方面:有 “苏维埃”
、“人民委员会”
、 “卡尔·马克思高级党校”;
在革命军队和群众武装建制方面:有 “少共国际师”、
“赤卫队”、
“郝西诗红军大学(郝西诗为
参加广州暴动而牺牲的苏联驻穗副领事)
”;
在肃反系统,有国家政治保卫局;
在青少年组织方面:不仅有共青团,还有“皮安尼尔”──少年先锋队,凡年满 16 至 19 岁的红
色青少年,皆可申请加入“皮安尼尔”,党的政治局候补委员凯丰代表党领导苏区的青少年工作;
在文化教育和群众教育系统:有列宁师范、列宁小学,各单位还辟有宣传鼓动栏──列宁角;还
有“高尔基戏剧学校”
,苏维埃剧团,即蓝衫剧团(十月革命后苏联工人业余剧团);
在群众组织方面:有“反帝大同盟”

中央苏区经常召开群众大会,有时纪念李卜克内西和卢森堡,有时纪念苏联红军节,凡开大会皆
要成立主席团,甚至“皮安尼尔”开会,也要花不少时间选出会议主席团。在重要会议上,被选入主
席团的经常还有外国同志:苏联领袖斯大林和莫洛托夫、革命文豪高尔基、日共领袖片山潜、德共领
袖台尔曼等。那是一个国际主义旗帜高高飘扬的年代,从红色的莫斯科到红色的瑞金,好似一根红线
连接着,中央苏区的话语系统和制度框架与莫斯科没有太大的区别,在偏僻贫困的赣南和闽西,似乎
是又一个苏式社会的翻版。
但是俄式共产主义的话语环境在 1934 年陷入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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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红军陷入严重的生存危机,在蒋介石军队的围剿下,中央苏区已不能维持,革命话语赖以
生存的基本环境即将消失。第二、博古等“国际派”作为俄式话语的阐释者在解释、叙述他们的经验
时已捉襟见肘。
1935 年遵义会议后,毛泽东重新回到领导中央红军的关键岗位,以后又逐渐领导了党, “西安
事变”和平解决后,第二次国共合作的实现,使党和红军已在陕北完全立足,晋察冀等几个大战略根
据地在敌后也相继开辟,革命话语已经得到了一个比较稳定的地理空间,可以依赖根据地试验、推广
和传播。
在中国革命的土壤中崛起的毛泽东立志要使“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在那以后的七八年中,他悄
悄地且又是有条不紊地对中央苏区那一套话语系统和制度框架进行了转换。然而旧的一套退出历史舞
台还需要一个过程,1939 年延安举行了中国女子大学的隆重的开学典礼,校长王明还是抑止不住要宣
泄他满头脑的苏俄崇拜的情愫。大会会场正中虽高悬毛泽东的画像,却又模仿苏联,在毛像的左右挂
起了王明、朱德、周恩来、博古、刘少奇等所有政治局和政治局候补委员的画像。王明身为女大校长,
总忘不了国际共运那些女革命家,于是校门两边的墙上又悬挂起蔡特金、伊巴露丽、克鲁普斯卡娅的
肖像……一时间,似乎又有些瑞金时代的气氛了。
但是,时光毕竟不会倒转。此时,
“马克思共产主义学校”早已改名为中央党校。不久,延安的
马列学院也易名为“中央研究院”。再早一些,
“国家政治保卫局”这个完全俄化的名称,也被改为中
央社会部和边区保安处,甚至延安的托儿所也名之为“洛杉矶托儿所”
,却不叫“莫斯科托儿所”。至
于“皮安尼尔”,则早已不复存在,边区有的只是儿童团。然而,毛泽东对洋名词也并非一概排斥,
例如,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中共党内就保留了“布尔什维克”这个词语,一来这个词流传甚广,早已
深入人心;二来这个词也并非王明一人就能垄断,其它人也可以使用,在整风运动中,毛就作过《布
尔什维克十二条》的著名演讲。差不多到了 1950 年代中期,这个词语才逐渐退出流行政治语汇,与
此相联系,“布礼”
(布尔什维克的敬礼)
,这个共产党员之间的称呼终于 被“革命的敬礼”所取代。
在延安时期,毛创造了一个新的宏大的革命话语系统,它的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将民族主义、爱国
主义和共产主义结合了起来。根据传统的马克思主义,
“工人无祖国”,国家的概念以及爱国主义不仅
不重要,而且不利于世界无产者的团结。在 20 世纪初,马克思主义者往往不是爱国主义者,而是具
有十分国际性的世界观。而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在五四时代就被看成是救亡图存的一个武器,毛泽东
发展和强化了这一传统,1938 年更具体提出马克思主义在一切方面的中国化、中国气派的重大命题。
毛还建立起以阶级论为核心,以“群众路线”为主要内容的平民主义叙述,对中国农民阶级重下
新定义。俄式解释虽然早就提出中国革命的关键是要解决土地问题,也提出农民是无产阶级的“同盟
军”,但是在江西时期,
“鞋子”和“脚”却不对称。苏区并没有现代意义的产业工人阶级,却有各类
“工会”
,于是,只能以强化意识形态来暂时缓解“鞋子”和“脚”的 “不对称”的窘境,而在叙述上
仍没给农民阶级“正名”,还是用“国际主义”
,“皮安尼尔”,“少共国际师”等来提升农民的“无产
阶级”和“国际主义”的意识。
抗战初期,陕甘宁边区的经济和社会状况比江西苏区更加落后,边区和多数根据地基本没有现代
工业,没有工人阶级,只有不识字的农民。1937 年,边区的小学校只有 120 所,识字人群占人口的百
分之一,华池县为二百分之一[1],妇女基本不识字,缠足现象非常严重。在延安时期,在沿用江西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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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埃叙述时“暗渡陈仓”,继续保留“鞋子”
(“工会”),但已开始在革命叙述中突显农民的作用,农民
的“勇敢”和“忠诚”被认为是体现了 “朴素的阶级感情”
,受到高度推崇,被赋予了纯正的无产阶
级革命特质。毛称颂农民是中国革命的主力军,高度褒扬中国农民的革命性,不仅是对俄式解释及江
西苏区经验的进一步的发展,也是面对中国革命的实际,对现实状况的一种承认和强化,因为在“苏
维埃十年”
(1928-1937),党和革命军队的主体就已是被广泛动员的农民,抗战以后,军队和党得到
巨大发展,其主体仍然是受过初步政治训练的农民。
毛的有关知识分子的新叙述发展了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的相关论述。马克思认为,“革命阶级”
用革命和民主的方法解放社会,在这种革命中,知识分子的角色是有意义的。列宁比马克思对知识分
子有更多的论述,他虽然对革命知识分子的作用有所肯定,但对知识分子和旧阶级的关系,知识分子的
阶级属性等则给予了更多的分析和批判 。斯大林则第一次发明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概念。毛
认为,共产党、无产阶级(工人和农民)是革命的领导核心,知识分子对于革命很重要,但绝大多数
知识分子只有书本知识,因而也是最无知识的,所以需要进行长期的思想改造。毛以后对国共斗争是
这样解释的,他说,是共产党的农民打败了国民党的知识分子。
毛的新话语改变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角色和自我认知,中国传统读书人的自我定位是相信自己
是社会的中心。毛也改变了“五四”以来的知识分子的自我体认,五四知识分子认为自己肩负了 “启
蒙”民众和社会批评的责任,毛教育他们,真正应该接受“教育”和“启蒙”的正是知识分子自己,
工农则是知识分子的“老师”
,正确的立场和态度应是“和工农相结合”
,实现“工农化”
、“大众化”,
而不是“化大众”
。毛将知识分子引以为重要的对社会的批评,转变为要求知识分子进行“自我批评”。
毛通过对“知识”
、“理论”、
“人性”
、“个人与集体”等概念重新下了定义,建立起毛的新文化的
基本架构。他说,不能对实践有用的理论就是狗屎,甚至还不如狗屎,因为狗屎还可以肥田[2]。在对
个人与集体的关系上,毛强调个人必须服从集体,知识分子应服从革命。毛的革命文化突出强调个人
对革命、对党的责任,他甚至规定了革命文学的写作原则,并使之成为法定的革命文化的最高创作原
则(关于形式与内容、政治标准与艺术标准、普及与提高、歌颂光明与暴露黑暗等等)。
“五四”带来
知识分子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对传统话语的重新定义,其动力是西方文化的影响和本土现实环境的刺
激,出现了流行的“五四”话语:人性、人道、个性解放、民主、科学等。在“左翼十年”
(1928-1937)

受时局环境的强大影响,知识分子的思想分化进一步加速,知识分子的文化批判已和社会批判结合在
一起,被高度政治化了,彻底的政治化发生在 1940 年代的延安。
毛的革命话语既源于列宁,又是他的独创,他对文艺的政治功能的强调,较之普列汉诺夫、列宁、
“拉普”
、瞿秋白,更加突出。列宁善于利用给词语下定义达到革命的目的,列宁给“社会主义者”、
“革命者”
、“民族”重下定义,称自己的党派为“布尔什维克”,虽然列宁一派当时并没有得到多数
社会主义者的拥护,但是“多数派”这个话语的使用造成了强大的社会影响。毛继承了列宁的风格,
又有自己的特色, 毛的革命话语气势磅礴,通俗易懂,极具鼓动性:
“革命是不可战胜的”
,“代表四
万万五千万人民”
,“光明与黑暗的斗争”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
理”,
“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正义的事业是不可战胜的” 等等。
毛经过与王明等的斗争,取得了对词语下定义的权力,逐渐形成了一种具有他个人鲜明特色,也
是比较固定的思维和表达方式,通过整风运动,基本扫清了俄式话语对党的影响,从而完全奠定了他
63
的 “革命话语”的领导地位。
毛泽东抓住两面旗帜 ,反帝反侵略,开展底层革命:第一面旗帜是民族主义、爱国主义 (抗日)

第二面旗帜是以平民主义 (共产党是穷人的党)
,争取底层民众,特别是广大农民的支持,抓住了大
多数;又以民主主义、反对蒋介石的独裁,争取到国内知识阶层的同情和支持。
毛泽东的成功取决于他面对中国近代以来的基本问题,以民族主义和民主主义对之作出了有力的
回应。孙中山创建三民主义,也是“反帝反封建”
,他发动反清革命和国民革命,有所成功,也有所
失败,关键是对底层的改造着力不够。毛的反应则是通过对马、列、斯的转换,面对底层群众和精英
分子,创造出一套新意识形态,这是一个整体性的,无所不包的新解释体系,为革命党人提供了意义和
价值,占据了近代中国的道德至高点。
二、延安:一个革命的符号地带
1937-1938 年,国内政治较为开明,国民党也抗战,可是为什么许多青年人投奔延安?那些从山
南海北奔赴延安的青年相信, 延安不仅抗战,在那里还摆脱了政治压迫和经济上的不平等,他们去延
安是为了“干革命”
,去寻求生活的真正的意义。
30 年代的中共左翼文化已在相当的程度上占据了国统区的意识空间,从生活书店 1935 年的《出
版总书目》中可以看到,这一年全国各出版社出版的有关社会主义的论著是 32 本,有关辩证唯物主
义的论著是 23 本,历史唯物主义的论著 23 本,有关计划经济和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的论著 19 本,
而有关国民党历史的出版物是 8 本,三民主义的出版物,只有 13 本[3]。这类书在上世纪 30、40 年代,
主要还是依靠像叶青这样过去的共产党员来写。叶青的论著非常教条,也不通俗,影响力很有限。由
此可以得出结论,以上海为中心的中国的左翼文化已成为世界性的 “红色的三十年代”在东方的突
出现象,就在国民党统治的中心区域:上海、北京等大城市,左翼话语已改变了一部分知识青年的意
识。在许多左翼文化人看来,在国统区的生活不是生活,那种生活压抑,庸俗,空虚,无聊,琐碎,
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在延安的生活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
蒲鲁东在 1848 年指出:“让我们革命!在人们的生活中,只有一件事是好的,有实际意义的,那
就是革命。”
加缪也说过:“毫无疑问,美丽不能创造革命,然而总有一天,革命将需要美丽。

和世俗化的、贫富对立的武汉、重庆、西安相比,延安提供了一个革命乌托邦的所有迷人的魅力,
那儿有革命、激情、青春、战斗,还有集体主义、理想主义、斯巴达式的律已主义。延安就是这样一
个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 “太阳城”
。在这个“中国的西北角”,人与人的关系建立在以革命为中心
的平等的基础上,许多青年相信,美丽包含革命的一切美好和正义的方面(陈学昭),而“我们的革命队
伍”就是一个革命同志爱的共同体。
30 年代末 40 年代初的延安,是一个典型的革命社会,也是一个高度意识形态化,充满着意识形
态符号的地理空间。在那些奔赴延安的左翼青年的心目中,延安的那些自然景观,都会被赋予一种丰
富的意象,宝塔山,延河水,农民戴的白羊肚的那个毛巾,秧歌,纺车,都被赋予了一种思想的含义,
从而成为某种鼓动性的符号。延安的中心话语就是革命,抗战被包容于革命之中,革命成为延安和其
他根据地的最重要的灵魂。特别是在延安和其他革命根据地所奉行的军事共产主义体制,对当时的革
命者有着巨大的意义。具有平等意味的共产生活方式,是和大后方的,和重庆的那种世俗化的生活方
64
式完全对立,军事共产主义体制对金钱物质的排拒,使它具有巨大的政治上的动员作用和精神上的感
召和凝聚能力。
1937 年到 1940 年,在延安和其他根据地是思想领域的一个过渡时期,是从江西时期到典范性的
延安时期的过渡。在这个时期,在延安的思想空间里存在着一种多样性,一个是“五四”的话语,包
括“五四”以后的启蒙主义、平民主义的叙述,它还在流传。第二种话语是俄式马克思主义话语,从
江西时期延续下来的那个布尔什维克等等。第三个就是毛泽东的强势的新话语已经登场,这就是“马
克思主义的中国化”
。话语有三种,甚至更多一点的话语在那儿重合,有讨论,有争辩,或者说在革
命的框架下存在着一种多样性,出现了一种生动活泼的气氛,主题就是革命、抗战和共产主义。人们
在这儿学习和工作,期待着未来,期待着一个新的理想社会。
在延安的知识分子中,甚至有一种非常国际化的视野和世界观。在远离欧洲的延安小城,成千上
万的青年人在关心着西班牙保卫共和的战斗,中共驻莫斯科代表团组织的几十位中国同志甚至参加了
保卫西班牙共和国的“国际纵队”。在那个年代,延安的各类学校的学生都传唱着“保卫黄河”和“延
安颂”
,李伯钊,陆定一,凯丰都会写歌词,三个人都有留俄的经历,
《黄河大合唱》吸取了西洋颂歌
的原素和形式,表达出一种磅礴的崇高感,远景感,和对新文明的憧憬感,极大地鼓舞着延安的知识
分子。
从根据地的干部学校,从各种报刊宣传品,传播着一种革命的新话语,大家说着同一种语言,有
着大致相同的价值观,在自己的话语范围内,是同志,是战友,就像毛泽东所说的:“我们都是来自
五湖四海,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在同一话语中,人们互相激励,互相温暖。
延安知识分子渴望成为以革命为唯一志业的“有机化知识分子”
(“组织化的知识分子”
),这使得
他们成为毛的话语的最热烈的听众。五四遗产的一部分:爱国主义、平民主义、劳工神圣、社会改造,
运用文艺改造社会,改造人性和民族性等等,与毛的新话语有着精神上的密切的联系性,革命、改造、
斗争、爱国主义,这些都和延安知识分子相一致。
但是,延安知识分子和毛的新话语也有不兼容的一面:五四遗产的另一部分:自由主义、“健全
的个人主义”、社会批评、知识分子的“启蒙”作用又与革命的“一元化”的要求存在着矛盾。一些
延安知识分子以革命的道德化的理想来批评现实中的不完美现象,于是有了丁玲的《在医院中》
、《三
八节有感》和王实味的《野百合花》

三、新话语的“中心”和“隙缝”
直到 1942 年后,典范性的延安文化才出现,在此前多年“有破有立”的基础上,毛的革命话语
通过对党的历史的重新叙述,通过“讲故事”的形式,最终建立了起来。
第一个层面:重新编辑党的历史文献,形成“两条路线”——正确路线和错误路线的场域,启发
高级领导人联系个人的历史,带头反省,再使革命向下层深入,使全党接受毛的新解释;
第二个层面:毛带头讲“故事”— 毛叙述了党的历史上“钦差大臣”,
“洋八股”,“本本主义”
等危害革命的大量事例,再引导其它领导人讲自己的“故事”
,进而引导延安的每一个党员讲自己的
“故事”
,并将他们的个别经验转化为一个集体的经验,这就是中国革命必须建立自己的“主体性”,
“把马克思主义和中国革命的实际相结合”

在这个过程中,延安的干部认真学习文件(“整顿三风”
、“布尔什维克十二条”
, “四三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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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共产党员的修养”
,“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等《二十二个文件》)
,写读书笔记和反省笔记,开展
“批评与自我批评”
,“脱裤子,割尾巴”
;其间又贯穿改造文风、反对“党八股”
,用群众语言,农民
的语言,取代俄式教科书语言和“五四”后流行的“学生腔”

思想学习加速了延安知识分子对新的革命话语的内化,随着革命的不断前进,根据地的“一元化”
新结构已初具规模,革命队伍中的“差序,礼仪和规范”,本来就是思想转化为制度过程中的必要的
建构,但在另一方面,它又冲击到革命的核心价值“公平”
,王实味的表达及所引起的强烈反应,在
无意中建构起知识分子和革命体制关系的一种经典性的叙述。针对王实味事件,
“立场、观点和方法”
问题的提出,使阶级出身的问题进一步突显出来,阶级出身作为衡量思想纯化的标尺,也就基本固定
化了。根据地的思想教育和思想斗争的重点对象也转移到对已入党或未入党的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和
对他们的组织审查。这也和江西时期的经验有着延续性,只是在 1934 年长征以前,中央苏区和其它
苏区没有大群的外来知识分子,在苏区展开的多是以“反托派”,
“反右倾”为名目进行的党内斗争或
对敌斗争,对象既有党内的知识分子,但更多的是红军指战员。
经过延安整风, 知识分子获得了新的身份认同:一方面,他们是革命者,是战士,是新话语的宣传
者,在革命的队伍中,他们担负着鼓动群众的重要的责任;另一方面,他们又是带有旧阶级和旧意识
的烙印,思想需要不断改造的群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自己的这种新身份,并从
中获得了归属感。
毛的话语把“我们”和“他们”区别了开来,凝聚了革命力量。新话语在各革命根据地得到流行
和普及,在文艺方面,出现了新表达的载体,改良后的新秧歌,信天游,木刻,版画,年画,将革命
和斗争的主题凸现出来,生动铨释着毛的新概念。新话语也在国统区传播,革命文艺战士何其芳、刘
白羽于 1945 年初赴重庆,在大后方阐释新话语,扩大了这一革命话语的影响。
伴随毛泽东的革命话语的普及、流行,中国共产主义革命在 1949 年取得完全胜利,毛的革命话
语也从延安的权威话语成了新中国的权威话语,作为一种全新的整体性的论述,它在那个年代具有巨
大的解释力和说服力。新中国成立后,延安知识分子成了全国宣传、文化、教育领域的领导者,他们
在“教育,改造”原国统区的“旧知识分子”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效。通过他们的努力,一大批“旧
知识分子”纷纷与过去的知识体系决裂,费孝通说:知识分子接受了,认为过去的一套完全无用了,
都不行了。冯友兰、金岳霖等人也都这样,觉得思想非变不可了。而且认为是原罪论(sin),
“这个是
历史给我们的,我们逃不出去的,非得把它承担下来”
。“是知识体系不行了,历史不是我们的了”,
“这
个覆盖面很大,潘光旦也是这样,认为自己也不行的。我们是文化投降,我们代表这个知识分子阶层
自己投降了。而且不是一个人的意识,也是真心诚意的”

尽管整体性论述的“覆盖面”极为广大,但是,五四话语在毛的新话语成为中心话语后,并没有
彻底消失,而是潜隐在新话语的边缘。由于在新话语和五四话语间有一种“重叠”
,在某些特定环境
下,整体性的叙述也会出现一道“隙缝”
,反对迷信、解放思想、人民民主、
“实事求是”
,双百方针、
关心群众生活,都可以被给予新的解读,形成了与五四话语的“对接”
,故而在 1956-1957 年才有可
能出现如黄秋耘的“不要在人民的痛苦面前闭上眼睛”等一批针砭时弊的杂文。
在 1956 年为时很短的几个月的时间里,受到苏共二十大的刺激,中国也开始了对中国式社会主
义道路的探索,然而,波、匈事件的发生,却在中国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强大的僵硬思维迅速将创
66
新的思想火花扑灭,刚刚开始的对新发展、新路径的探索在转了一个弯后不但没有回到原地,却朝向
一个更极端的方向急速滑去。1957 年夏到 1958 年,一些从根据地来的知识分子被他们的同志,也是当
年的延安知识分子打成了“右派”,他们努力说服自己,强迫接受自己是“人民的敌人”的现实,希望
在艰苦的劳动中得以“脱胎换骨”,重新回到革命的行列。可是若干年后,延安知识分子又被更激进的
后来者——50 年代后期和 60 年代初期窜红的极左派“理论家”加以“规训和惩戒”
。“文革”前夕,
周扬等延安知识分子和原国统区的“旧知识分子”被“一网打尽”,于是,他们中的许多人想起了王
实味,对“规训和惩戒”提出质疑和反思,王实味也成了持续性的集体记忆的符号,一些昔日的延安
知识分子,如顾准等人,终于又回到了五四,走到了自由主义。
考察 20 世纪中国的革命话语,离不开 19 世纪后半叶以来的中国的大背景,这 100 多年的中国的
基本主题就是争取民族独立和进行深刻的社会改造。这两大主题在 20 世纪有不同的回应方式,简言
之,一条就是中国共产主义革命,这是激进的面向社会底层的社会改造路径;另一条就是国民党的“国
民革命”
,这是主要面向社会中间阶层的渐进改造的路径,其间的差异巨大,但两者都是为了追求建
立一个现代民族独立国家:
1,都在追求“现代化”,并试图把“民族性”融入现代化;
2,都着力加强中国与外部世界的联系;
3,都在谋求一种“最好的”治理中国的制度或管理形式,传统的思想及制度资源与外来因素融
为一体,都被运用其中;
4,都重视意识形态叙述,希望以此整合社会意识,渴求出现一个能带领民众使民族走向复兴的
“英雄”
,为达到此目标,在历史素材和人民期盼的基础上,积极建构“英雄创世纪”的社会记忆工
程;
5.都在做动员组织民众的工作,在这个过程中,社会的军事化趋势不断增强等等。
为了追求一个现代中国,一百多年来,无数的中国人为之努力、奋斗,牺牲,他们给后人留下极
为宝贵的经验和教训。毛泽东在革命战争年代,在过去革命话语的基础上创造了一种新文化,它改变
了中国,也持续性地影响着我们。
今天的环境变了,人们需要探索新的思路。二十世纪波澜起伏的中国革命和社会改造运动已进入
历史,新技术革命和“全球化”的浪潮每天都在改变着中国和世界,或许还是用的上 80 年代的一句
老话,这就是在 21 世纪的当下,我们该如何面对过去?又如何面对未来?
注释:
[1] 林伯渠:
《陕甘宁边区政府对边区第一届参议会的工作报告》(1939 年 1 月),中央教育科学
研究所:
《老解放区教育资料》
(二)
,上,第 4 页,教育科学出版社 1986 版。
[2] 上述内容在收入《毛泽东选集》时已被删去,原文见边区总学委编:
《整顿三风二十二个文件》
第 4-5 页,1942 年延安印行;另参见王惠德:《忆昔日》,载《延安马列学院回忆录》第 79-81 页,中
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1 年版。
[3] 平心编:《全国总书目》
,上海生活书店 1935 年印行。
载《社会科学论坛》2006 年 8 月上半月期/学术评论卷(总 123 期)。作者授权天益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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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道”与“势”之间:毛泽东为发动延安整风运动所作的准备
高华

在中共与中国现代历史中,1942 年春在中国共产党内全面展开的整风运动是与毛泽东的名字紧密
联系在一起的。毛在整风运动中,依据自己的理想今面改造了至那时为止的中共所有有形和无形的方
面,不仅完成了党的全盘毛泽东化的基础工程,而且还建起一整套烙有毛泽东个人鲜明印记的中共新
传统——其一系列概念和范式在 1949 年后改变并决定了几亿中国人的思想和行为。然而人们较少注
意的是,1942-1945 年延安整风运动中所发生的一切,均是一段时期内中共党内所发生变化的合乎逻
辑的延伸,而这一切变化,完全是毛泽东根据其理想、凭藉其地位加以有力引导的结果。对于毛为发
动整风而进行的持续且精心的准备,以往论者大多忽略,少数论着偶尔提及,也只是强调毛的思想演
变的方面。笔者认为,具有强烈救世情怀的毛,和作为政治家的毛从来都是统一的。而本文所要论述
的“准备”
,也井非指毛早有计划,有意要在某个特定时段发起这场运动,——“准备”是一个长期
复杂的过程,它最初表现为 1935-1937 年间毛泽东运用其在中共领导层中获得的相对优势地位对中共
政策及其领导机构作出的局部调整;这种局部调整在 1938 年后,迅速转变为毛对中共政治路线、精
神气质及组织机构等方面所进行的一系列重大改变。毛泽东在这横跨两个阶段、长约 7 年的漫长“准
备”过程中,为实现其改造中共的理想,运用高超的政治智能,突进迂回于个人理想和各种利益冲突
之间,取得了一个又一个阶段性的成果,为最终发动延安整风运动,确立自己的新概念在党的意识形
态中的领导地位,建立并巩固其在中共党内的最高权威廓清了道路。笔者认为,毛为发动延安整风运
动所进行的准备,集中展现了他的政治性格的多重侧面,重新梳理这一历史过程,将有助于世人加深
对毛政治性格之复杂性的认识,同时,对重新审视延安整风运动这一重大现象也不无裨益。

毛泽东自为“以其道易天下者”[1],“道”者,个人对改造中国社会和世界所持的理想抱负、志
向也。那幺,30 年代前期,毛所企盼实现的“道”
,其具体内涵又特指哪些方面呢?作为一个已接受
共产主义基本概念的中国人,致力于结束国家分裂混乱局面,创建一个以共产主义为价值符号的公平、
正义的社会,这或许距毛当时所要实现的“道”不至相差太远。然而,此“道”与彼时一般共产党人
之“道”并无多少差别。毛的“道”之特殊性,即此时的毛己开始萌发若干有别于莫斯科“正统”理
论之片断想法。毛基于多年在农村领导农民革命之体验,已具体感受到在共产国际指挥下之中共中央
诸多政策和实践与中国社会环境之间存在严重冲突,而由此冲突显示出的中国社会环境对莫斯科理论
之拒斥,将严重阻碍中共在中国社会扎根,断送中共取国民党天下而代之的大业宏图。
对于胸怀济世之志,如毛这样的聪秀之人,
“道”之产生井非太难,其乃源于对现实的直接感悟,
只要将其略加提升,
“道”即可了悟于心,困难者,实现其“道”必先有其凭藉,即所谓有道无持,
道乃虚空,有恃无道,其恃也忽。只有融“道”
(思想、理念)
,术(策略、方法)
,势(地位、权力)
于一体,方可出现运动中的良性循环,并渐次向理想境界迈进。
如果说,1927 年以前的毛对上述三者之有机关系尚无直接感触,那幺到了 1935 年,在历经开创
红色中央根据地的万般辛苦和多年党内斗争的沉浮后,毛对其间关系之体认就深镂于心了。所幸天佑
中共,毛泽东这个“本来很灵”
,“但被扔到茅坑里去,搞得很臭”的“菩萨”,在遵义又开始“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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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2],并被大家捡了起来,原就素有“救小人”之志的毛,果然义不容辞,在遵义会议后立即就行
动了起来。
极具现实感的毛泽东深知,在 1935 年,他实现其道的唯一凭藉就是中共及其领导的军队。然而,
遵义会议及以后陆续发生的中共核心层的人事变动,只是使毛在中共最高决策和指挥系统第一次获得
了发言权和决定权,离执掌党和军队的“最后决定权”的距离尚远。毛虽置身于中共核心层,但仅侧
重于军事领导,这种状况虽非今毛满意,但在当时,也只能如此。在中共面临危急存亡的紧急关头,
毛选择了“见好就收”的方针,主动放下党内分歧,将全副精力用于对外,此既是毛的明智,也是形
势使之然。
1935-1936 年,面对国民党的军事追击,中共及其军队的生存,是压倒一切的头等问题,但是对
毛而言,事实上却存在着并行的两条战线。
第一条战线是对付国民党的外部战线。不言而喻,
“易天下”即是缚国民党之“苍龙”。在中共未
夺取政权之前,威胁中共生存和发展的主要力量只能是蒋介石政权。因此,如何回击并打败国民党,
不仅是毛须臾不能忘怀的首要问题、也是毛用以凝聚、驾驭和统一全党的最重要的政治理念和驱动力
量。
与第一条战线相比,第二条战线虽不那幺凸显,却同样重要——这即是党内斗争的战线。显而易
见,欲易蒋介石政权之天下,若不牢牢掌握中共及其军队,则一切免谈;而易国民党之天下,又必先
改变毛所认为的凡不利于夺取国民党政权的中共方针、政策等各个方面,是故,第一条对外战线与第
二条对内战线,两者之间又存在着密切的联系。
1935-1936 年,毛泽东将其侧重点主要放在对付国民党的第一条战线,在毛的努力下,红军阻遏
了国民党对陕北的军事进攻,使中共的生存环境获得了明显改善。毛在军事上的成功,对其政治生涯
有极重要的意义: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毛只是以擅长指挥军事而着称于中共党内,人们看重毛,
主要也因他深谙中国传统兵法并将其灵活用于开创中共根据地和发展中共武装[3]。毛在遵义会议上之
所以复出,最重要的原因也是中共军事行动屡屡受挫,军事指挥己捉襟见肘,党和军队的前途万分危
殆,中共政治局一班人迫于无奈,请毛出山,试看毛能否使中共脱离险境。而在当时,党的上层,从
来也未将党领袖之名义与毛的名字联系起来,更遑论想象毛登上军事指挥岗位即再不下来,并将其在
军事指挥上的影响力迅速向政治和党务领域延伸。
从主要担负军事领导责任到一身兼负党和军队的决策以及指挥责任,毛泽东在党和军队中发挥的
作用日益突出,此既是中共领导体制在战时环境下变化的产物,又与毛所占据的特殊地位,他所拥有
的独特的政治资源有关。同时,这也是毛顽强努力的结果。
中共领导体制在战时状态下发生的变化,对毛泽东顺利地将其在军事指挥领域的权力延伸至党的
领域有着直接的影响。中共在江西瑞金时期,曾模仿苏联体制,建立起以党为核心的党、军队、政府
三套相对独立的系统,在这三个系统中,党机关的权力至高无上。博古虽是一介书生,对军事指挥完
全外行,但他主持的中央政治局和书记处却完全将军事系统置于自己的领导之下。担任军事领导的周
恩来、项英严格遵循共产党纪律,在作出任何重大军事部署前,均请示征得博古的同意。李德发挥的
作用虽然很大,但他并不参与政治决策,其对红军的军事指挥往往也是首先向博古通报,并知会周恩
来后,再发出作战命令,尽管他的个人意见一般均是最后意见。长征前夕,战况瞬息万变,形势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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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急,为了适应战略大转移的战时需要,党和政府系统全部并人军队,而中共全部权力完全集中于博
古、李德、周恩来领导的“三人团”。遵义会议虽取消了“三人团”
,但在 1935 年 3 月,又根据毛的
提议,为便于“应付紧急军事行动”
,重组由周恩来、毛泽东、王稼祥组成的“新三人团”
。然而,
“新
三人团”的体制却不同于老“三人团”,代表党的洛甫并不在“新三人团”之列。遵义会议原来决定,
周恩来是代表党在军事上下最后决心者,毛泽东辅助周工作[4],但到 1935 年春夏之交,周恩来与毛
泽东调换了角色——周成了毛的辅助者!本来,王稼祥因伤重,很少参与决策,这样毛成了事实上的
中共最高军事指挥者。毛与周角色的互换对毛有重大意义,在紧张的战时状态下,军队与党实际已溶
入一体,当毛置身于领导军队的关键地位时,事实上他己处于随时可以领导党的有利位置。
毛泽东作为中共军队的主要缔造者和中共最大一块根据地——中央苏区的开辟者,在中央红军中
拥有广泛的干部基础。毛所拥有的与中共军队的这种特殊关系能够确保毛即便在政治上失意之时,也
可以对军队发挥一定的影响力。与绝大多数中共领导人不同,毛还是参与建党的元老,他是硕果仅存
的几个中共一大代表之一,其在党内历史之长,在军中基础之深厚,除张国焘之外,1935-1936 年中
共领导层中的任何人都无法与其比肩。毛完全可以依靠其在党内的资历和地位,就党的全局性的方针
对策和其它非军事性的问题提出自己的主张,而不致担心遭到越权的指控。
正是基于上述因素的合力作用,毛泽东在 1935-1936 年使自己在中共领导层中愈来愈处于最有实
力、最具影响力的地位。毛和洛甫建立起密切的政治合作关系,但洛甫只是一个弱势的合作对象,其
政治资源主要来自于莫斯科和他在 1934-1935 年在政治上对毛的支持。洛甫在军内还无基础,因而在
毛、洛联盟中,天平必然向毛的方面倾斜。从毛这方面看,毛洛联盟的最重要成果就是通过与洛甫的
合作,联合了暂时还占据党机关的“教条宗派分子”博古、凯丰等,运用党的权威挫败了当时毛的头
号对手——张国焘“另立山头”的分裂活动。在毛、洛双方合作共事的几年里,对毛个性已有了解的
洛甫尽量避免与毛发生正面冲突,对毛的咄咄逼人和峭刻嘲讽一再忍让[5]。洛甫之对毛奉命唯谨,主
要是出于对共产党事业的考虑,在另一方面也与其性格温厚有关,但同时亦是因为他已为自己创造了
毫无依托的虚弱地位,洛甫乃一“红色教授”型领导人,置身于严酷的战争环境,只能唯毛马首是瞻,
尽管洛甫还坚持着最后一两个阵地决不轻易放弃。
在大敌当前,全力指挥军事的同时,毛对党的大政方针和全局性方面的工作保持着高度的关心。
一方面,毛不敢冒任何风险,谨慎地在莫斯科划定的禁区前穿插迂回,努力维持着中央领导层的稳定;
另一方面,毛又不失时机,利用战时状态提供的组织机构变动频仍的机会,巧妙地运用自己的影响力
和特殊地位,有条不紊、小心翼翼地对党的重要机构进行局部调整。
(1)在中央核心层,毛继续保持同“教条宗派分子”的合作,至少在形式上,中共六届四中全
会、五中全会形成的政治局的格局保持不变(在正常情况下,大规模调整政治局需事先报经共产国际
的批确)
。但是,从莫斯科返国的干部的具体工作,大多只限于党的宣传系统、技术性的党务工作系
统和地方工作系统,
“教条宗派集团”基本失去了对军队的影响力,与此同时,个别军队领导被吸收
参加了政治局,而一批重要的军事干部经常列席政治局会议则逐渐成了惯例。
(2)毛将与周恩来等关系密切、且和莫斯科有较探情感联系的原国家政治保卫局局长邓发调作
其它次要工作[6],将原内政治局直接领导、因长征而不复存在的国家政治保卫局易名为方面军政治保
卫局,并派自己在江西瑞金时的秘书王首道担任该局领导,将这个关键机构予以恢复,并划归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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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辖之下[7]。
(3)毛任命王首道负责刚刚恢复建制的中共中央秘书处,并同时领导中央军委机要科、中央社
会部机要科,将党、军队、秘密工作等全部机要通讯系统置于自己的统一管理和严密监督之下[8]。
(4)毛深知掌握与莫斯科来往秘密电讯对其政治生涯的极端重要性,从 1935 年底开始,毛就直
接控制与莫斯科的电讯交通,而不容其它任何领导人插手[9],从而确保自己在讯息掌握、研判及利用
上获得任何人无法得到的优势及便捷。
1936 底-1937 年初,毛在求“势”的过程中,熟练操用各种谋略,已将许多重大权力集中于其个
人手中。然而毛的胸臆仍难以抒解——在以其道易中共路线方针方面,毛面临着巨大的困难,在莫斯
科和中共党内的压力下,他只能强忍内心的不满,被迫长期违心接受对中共过去政治路线的评价。
“中共的政治路线是正确的”,这是隔亘在毛面前的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这不仅因为它来自莫
斯科,也因为它是遵义会议参加者所一致拥护和接受的正式结论,它同样是毛泽东与洛甫政治结合的
基础[10]。在军事压力紧迫和毛急于出山的 1935 年 1 月,他为了长远目标和出于现实的考虑,可以同
意这个结论,但是到了 1937 年,斗转星移、时过境迁,再继续然持这个结论,就愈发显得强人所难
了。
这个结论之所以要修正,是因为它关系到毛泽东能否实现其“道”
,从而在政治前途上开辟一新
的境界。不推翻此结论,便无从催毁“教条宗派集团”的政治合法性基础,更无法打破今毛感到压抑
的、弥漫于中共党内的浓厚的俄化氛围,毛就难以顺利地推行他改造党的一系列设想,毛的新概念的
地位更无从建立。
然而,推翻此结论存在很大的难度,除了共产国际这一外部障碍外,在国内最大的障碍就是毛的
政治合作者洛甫。作为六届四中全会后产生的中共领导人,洛甫几乎本能地将自己政治前途与这个评
价联系在一起,断言“党的政治路线是错误的”将直接打击他和其它一大批领导干部的威望,严重动
摇日前洛甫在党内的地位,因而必然遭到洛甫强烈的反对[11]。
1937 年初,党的发展、毛和洛甫的政治结合,以及毛的思路皆处在一个十分微妙的变化过程中,
随着国内和平局面的到来,国民党军事压力的舒缓,解决战时状态下无暇顾及的若干重大问题的机遇
正在出现。与此同时,遵义会议后确立的毛主军、洛甫管党的格局早己发生重大变化,洛甫显示出他
的作用仅限于党的理论和宣传教育领域,而毛与周恩来也建立起融洽默契的合作关系。现在毛己十分
具体地感受到洛甫给他带来的困窘,在新的时空环境下,继续违心接受今其厌恶的对过去政治路线的
评价将越发勉强,可毛又惧于在条件尚未达到之前,和盘托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从而将自己置于和洛
甫及一批党的高级干部发生正面冲突的尴尬境地。就在这关键的时刻,1937 年春夏之际,刘少奇站了
出来,就党的十年路线问题向洛甫发起挑战。
一向末被史家注意的 1937 年的刘、洛之争对中共历史有着重大影响,这场争论的实质是如何看
待中共 1927-1937 年的政治路线及是否改组中共领导构成的问题。尽管毛泽东完全赞同刘的观点,但
囿于党内的强烈反对和洛甫激烈的抵拒,毛只是有节制地表明了自己对刘少奇观点的支持,而未全面
阐述他个人对十年路线的总体看法。刘洛争论虽以洛甫意见占上风而告结束,但毛洛联盟从此正式解
体,而毛刘长达 30 年的政治结合的基础却因此次争论而告奠定[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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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 30-40 年代中共党内的斗争,毛泽东所采取的一贯策略是决不打无把握之仗,当形势对己有
利时,主动出击,能斗则斗;而当形势晦暗不明时,则退避三合,决不采取正面对抗的姿态,以避其
锋锐。1937 年七七事变爆发,国内形势急剧转变,历史遗留问题尚未解决,党内又就与国民党统一战
线的政策和八路军军事战略方针问题发生了新的分歧,毛泽东陷入了 1935 年以来最严重的困境。
1937 年 8 月下旬,在洛川会议上,毛提出的利用抗战时机全力发展中共及其武装、八路军不采
取与日军正面对抗态势而以游击战为其主要作战方式、将军队主要力量用于开辟敌后中共根据地等一
系列主张遭到中央核心层部分成员冷遇,周恩来且带头对毛的主张表示异议[13]。这是遵义会议后,
毛在中央核心层所遇到的第一次挫折,此次事件不仅标志着毛的政治权威尚未完全确立,更预示与毛
密切合作己 3 年的周恩来极有可能与将要回国的王明重新会合,从而严重动摇 1935 年后毛在中共核
心层己获得的政治优势。这一事件对毛造成的另一冲击是,由在党和军队中享有崇高威望、且在军内
拥有较深干部基础的周恩来等提出的“运动游击战”方针受到军方领导人的一致拥护,毛面临军方与
其疏离的现实危机[14]。
1937 年 11 月底,王明身负莫斯科要求中央转变方针的重大使命,以共产国际执委、书记处书记
的身份飞返延安。王明返国,打破了 1935 年后逐渐形成的以毛为重心的中共政治格局,党内关系立
即开始了新一轮的转折和重组。12 月政治局会议的召开,实现了 1931 年后党的政治局委员(国内部
分与国外部分)的首次会合。从形式上看,政治局作为集体领导机构,其权威得到了恢复,军方人员
列席政治局会议的惯例宣告结束,一时党权猛然上升。王明且以天子门生自居,口衔天启,传达斯大
林要求中共全力加强与国民党合作的新方针,受到周恩来等的一致拥裁。周且在 1937 年 12 月政治局
会议上,不指名批评毛把独立自主提得太高,而没有实行抗日高于一切的原则[15]。
面对来自莫斯科的巨大压力和政治局内的一致声音,毛泽东虽然隐约其辞,但最终还是迫于无奈,
只得取与大多数政治局委员相一致的立场,对王明的新方针随声附和,此亦所谓“言不必信,行不必
果,惟义所在”[16]。毛甚至还能放下其极强的自尊心,少有的对王明吹捧几句,将其誉为“从昆仑
山下来的‘神仙’”[17]。
1937 年底毛在政治上遭受的挫折,主要是由于他的思路与斯大林及中共政治局绝大多数同事相冲
突。在对抗战与中共前途关系之认识上,毛的眼光确比周等看得更深远,用毛的话说,即决不做赔本
买卖。在毛看来,拿中共历经千辛万苦才保存下来的这一点血脉——不到三万的红军去和日军拼命,
岂只是头脑简单,简直是发政治热昏症!可叹的是,大多数政治局同事被“爱国主义”冲昏了头脑,
竞忘记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抗战前途若不与“人民的胜利”相联系,那又与中共有何意义!中共难
道还要重蹈大革命时期为国民党作“苦力”
,旋被国民党打入血海之复辙!
对于在中共最艰苦的岁月躲在莫斯科作寓公,如今又“挟天子以令诸候”的王明,毛从心底排斥
与厌恶。而从王明这方面看,却颇有自知之明,王明知道自己在党内基础薄弱,倒也一贯注意与毛加
强和改善关系。早在 1934 年,王明就对毛作出一系列亲善举动,在莫斯科主持出版了烫金的毛泽东
讲话集,又多次在共产国际大会的讲台上盛赞毛泽东。1937 年后,王明与毛意见相左,实缘于两人背
景、思路、处境及个性之悬隔太远,却非王明蓄意对抗毛。
王明返国对毛泽东造成的冲击既深又远。1937 年 12 月后,在中共党内事实上形成了毛、王共治
的局面,毛的影响相对下降。继 1937 年 12 月政治局会议后,在 1938 年 2 月底至 3 月 1 日召开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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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局会议上,由于得到周恩来等的支持,王明的意见又一次在政治局占了上风。中共出现了两个并行
的中心,即由毛泽东、洛甫、刘少奇、康生、陈云等组成的在延安的中央政治局,和以武汉长江局为
中心的,由王明、周恩来、博古、凯丰组成的事实上的“第二政治局”
。今毛尤其不安的是,华北八
路军领导人彭德怀竞主动向武汉长江局请示工作,而远在皖南的另一政治局委员、新四军政委——毛
的政治老对手项英更是一切听命于武汉长江局,毛几乎丧失了对新四军的影响力。
1937 年未至 1938 年夏,这是毛在遵义出山后政治上最失意的时期。毛自称,在这段时间“鬼都
不上门”
,此话可能言过其实,因为,毛始终牢牢控制着中央的保安、机要和组织部门,毛也不遗余
力地加强对华北八路军的指导,但其政治影响相对减弱却是事实。
虽然毛泽东在政治上遭到严重的挫折,但他并未就此罢休,“道法自然”了,在暂时处于孤立状
态的这大半年里,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以后的卷士重来。
1937 年底至 1938 年夏,是毛韬晦养气、以力逆境、以“道”造势的重要阶段,在王明、周恩来
等正轰轰烈烈、频频爆光于国内和党的政治舞台的日子里,毛一则不动声色、潜心观察,随时注意各
项事态的发展;另则,他又进行各项准备,为挽回颓势竭尽一切努力。
在毛的各项准备中,理论的准备占据重要位置。毛深知“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18],若不
建立起自己的有说服力的概念系统,便无法在新的形势下使其同事折服。而要拿出这一套概念系统,
又必须在莫斯科的菜单里进行精心选择,并加以自己的佐料,使其既有莫斯科可以接受之外观,又有
自己的灵魂。
此项工程难度甚大,非大手笔无以完成。1935 年前,毛尽管已萌生种种想法,但多属对当时党政
策之直观反应。只是到了抗战阶段,当毛已研究了一批列宁、斯大林著作,毛的一套想法才在与其政
治对手的较量中逐渐系统化和概念化。与王明等的分歧更刺激了毛理沦思维的活跃,促使他创造出几
个极具攻击力的概念术语。
(1)
“阶级投降主义”或“新陈独秀主义”

针对洛川会议后中共党内逐渐占上风的主张全力与国民党合作的主张,毛从列宁和中共历史中寻
找到依据,发明了此新语汇,将其赠与王明及其追随者。
(2)
“速胜沦”

毛针对已被八路军华北军分会接受的“运动游击战”方针、和王明、周恩来在武汉为配合国民党
而展开的“保卫大武汉”之种种活动,反复强调开展游击战对发展中共和进行持久抗战之极端重要意
义,并将王明等的观点概括为与“亡国论”相对应的“速胜论”

匆庸讳言,毛决非一单纯学院式观念思想型人物,他首先是一个实践家,其发明的说辞主要是针
对其现实中的政治对手的。
新口号既已发明,但仅有“道”而无势,则“道”之不行。于是,以术谋势就成了 1938 年春夏
之际支配毛之一切活动的兴奋中心了。
(1)运用一切方法,全力争取共产国际的支持。自 1935 年底莫斯科与中共电讯交通恢复后(初
期电讯仍不稳定,1936 年初即完全正常)
,莫斯科就成了套在毛头上挥之不去的金箍咒。尽管毛控制
了与莫斯科的电讯,从而在讯息获得及解释方面赢得了比较充分的主动权,但当王明返国后,面对参
与新方针制定的王明,使毛原己获得的解释上的自主权,顿时相形见绌。中共政治局的大多数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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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久旱望云霓般,将王明传达的斯大林指示视为甘霖,而将毛的肺腑之言撇之一边。若改变这一状况,
其重要途径就是加强毛在莫斯科的影响力,对王明实行釜底抽薪。1938 年苏联正处于“肃反”大风暴
中,政治的发展瞬息万变,王明的后台米夫己遭斯大林清洗,此事己为毛在莫斯科的活动提供了空间。
1938 年 3 月 5 日,任弼时被政治局派往莫斯科,
向共产国际汇报自王明返国后中共执行新方针的工作。
在任弼时向莫斯科提供的汇报提纲中,主要反映的是中共政治局 12 月会议精神[19],但也同时夹进毛
有关加强在统一战线中独立性的意见。当这个折衷性的汇报提纲被共产国际通过后,毛在争取莫斯科
的支持中就已取得初步胜利。而当王稼祥与季米特洛夫会面并获得季氏对毛支持之口信,则不啻为毛
的巨大胜利了。季氏之口信在 1938 年的中共发挥效力之巨大,非局外人所能想象,它简直就是一份
莫斯科对毛之政治地位的承认书。至于王明,一旦遭莫斯科之冷遇,则完全丧失了政治上的同旋余地。
1938 年季米特洛夫对王明的轻慢有其复杂的原因,尽管季氏与王明私交甚笃,王明唯一的女儿在其返
延安前即托付给季氏,但在 1938 年席卷全苏联的大恐怖之血风腥雨中,饱受寄人篱下之苦、且常遭
斯大林之轻侮的季氏于惊恐中钦羡毛泽东之功业,尽在情理之中。季氏与斯大林毕竟非一人,从各方
面资料看,斯大林对王明关怀备至几十年可谓不变。1938 年季氏搞的小聪明竟把斯大林也蒙混了过去。
这也是毛以后念念不忘季米特洛夫的原因。
(2)积极引导军队领导人,促使军方改变战略方针。1937 年洛川会议后,毛不断急电彭德怀等,
指示彼等尽最避免与日军正面冲突,而将主要工作用于开辟根据地和群众工作方面[20]。但当八路军
依运动游击战方针配合国民党军取得平型关之役胜利后,毛也表示嘉许。在毛的耐心争取下,1938
年春夏,华北军分会主动将历动游击战的方针转变为深入敌后,全力开辟中共根据地的游击战方针,
在发展中共武装力量这一关键问题上,军方与毛原就完全一致。自太原失守,日军强敌压境,国民党
军队撤退殆尽,中共军队失去友军配合作战的客观环境时,八路军事实上就采纳了毛的战略方针,当
八路军在不到一年内从不足 3 万发展到 30 万人后,军队将领业已主动信服于毛。
(3)加紧联络党的高级干部。在王明返国、新政治格局出现的形势下,毛鉴貌辨色,小心谨慎
地发展与在延安政治局委员的政治联系。1938 年 3 月底,毛将刘少奇调回延安,刘成为毛在政治局
中最亲密的盟友,而刘领导的原北方局从此成了毛向长江局“斗争的根据地”[21]。毛同时还拉紧洛
甫,不仅使洛甫在对国民党之方针的意见上与自己完全一致,而且加速了洛甫与王明等的进一步分裂。
对于和自己素无交往,且与王明长期共事的康生,毛也经过一段时间的认真考察,让康生在延安的中
央职工委员会坐了一阵冷板凳,在证实了康生对自己的忠实后,与康生建立起密切的关系。
1938 年 3-4 月,毛联合在延安的政治局委员与以王明、周恩来为首的长江局就中共向国民党临时
全国代表大会发贺电事,展开了电报战,虽然一时难分胜负,但毛却在此次交锋中,巩固了与在延安
政治局委员的团结,打破了王明在政治局曾一度拥有的完全支持。
(4)推迟召开中共七大。自 1928 年中共在莫斯科举行六大后,由于环境极其险恶,中共迟迟未
能召开七大。第二次国共合作实现后,中共成了合法政党,1937 年政治局会议决定在“最近时期内”
召开七大,并成立了由毛和王明共同主持的中共七大准备委员会,1938 年 3 月政治局会议再次重申
近期召开七大的决定,洛甫并代表中共中央专门就此于 3 月 10 日起草了“告全党同志书”
。然而,毛
决不愿意在形势对己不利的状况下召开七大。洛甫已经拟就的“告全党同志书”被束之高阁没有发出,
于是,1937 年 12 月政治局会议通过的关于近期召开中共七大的决定被一再推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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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毛在固守既有阵地的同时不断出击,其政治之优势逐渐形成,毛的韬晦养气终获成功。1938
年 8 月,王稼祥返国带来了季米特洛夫支持毛为中共核心的口信,毛乘势立即召开中共六中全会,就
此出台一系列重要举措:
(1)利用有利时机正式提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新概念,将其“道”在全党和全国完全公
开。毛明确表示,中国不仅从马列主义,而且还要从中国文化传统中吸取精神资源。毛的“马克思主
义的中国化”,就其荦荦大端而言,即在于他吸取、运用马列阶级斗争、暴力革命的思想和苏共党的
组织结构形式,将其与中国历史重大遗产——农民造反、“马上打天下”的传统融汇统一,使之转化
为由共产党领导的、推翻国民党统治的现代农民大革命。作为中共摹本的俄式革命理论及经验,虽在
毛将中国传统遗产转化为现代农民革命战争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俄式理沦及其经验与毛的观
念和行动又常有不合之处。
“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的口号为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注人了民族主义的
活力和色彩,它不仅为毛所有的观点提供了合理性的解释,也给毛提供了自由活动的广阔空间,它更
有助于改变“中共乃外来观念之产物”这一在当时颇为流行的观念,而大益于中共在中国社会的生根。
在民族主义高涨的抗战阶段,毛抓住“中国化”的旗帜,立时使王明等陷于窘境而无以自拔。
(2)将刚刚获得的政治优势迅速落实到对中共权力结构的组织配置方面。1938 年 11 月 5-6 月,
毛惜周恩来携其给蒋介石亲笔信赶赴武汉,王明、博古赴汉参加国民参政会而未能出席六中全会闭幕
式之机会[22],乘机对王明等的“阶级投降主义”进行猛烈地抨击,借以冲淡和挽回其在《论新阶段》
政治报告中对王明等观点的妥协。会议后又以武汉失守为理由,撤销长江局,缩小其后继机关南方局
的权限,继而以“工作需要”之名,调王明回延安,将其置于自己密切的监护之下;复正式委任康生
为中共社会部部长,使康生成为名符其实的中共的叶若夫兼贝利亚;继之,再派刘少奇去中原,以箝
制和着手分阶段解决项英和新四军问题;最后,大力扶植与留苏派毫无渊源的高岗,将高岗树为陕北
党和红军的旗帜,以巩固中央后方。
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之召开,终使毛正式成为党的领袖。会后,毛开始主持中央书记处日常工作(此
时的书记处类似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势既造成,其威乃现,一度与王明密切合作的周恩来旋即离王
而去。对于周恩来的翩然而归,毛当然求之不得,周之杰出才干和欲易国民党天下之共同需要,使毛
与周再次走到一起。

从 1935-1938 年,经过 4 年的艰辛努力,其间虽有曲折和暂时的失意,毛毕竟在实现其政治理想
的大道上一路凯歌行进,到了 1938 年底,毛己将中共军权、党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然而,仍有
一件事使毛如骨刺在喉,须臾不得安宁——这就是毛还未获得中共意识形态的解释权,中共理论和思
想宣传部门仍控制在留苏派的手中。
解释权——给词语下定义的权力,这是人类最重要的权力之一。在共产党内,解释权则尤其重要,
谁获得对马列经典的解释权,谁就控制了党的意识,换言之,即使拥有军权和党权,若无意识形态解
释权的支持,对党和军权的控制也难持久。解释之重要,不纯取决于词语本身的内容及其意义,更在
于词语与现实的联系,以及词语概念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长期以来,在留苏派的经营下,俄化概念
在中共党内早造成一特有的精神气质和浓厚的亲苏气氛,成为笼罩在党之上、阻遏一切创新精神的沉
重低气压,王明、洛甫等不仅凭藉这种氛围扶摇直上,且沽沾自喜,俨然以圣杯看守人和谐法大师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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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将一切独创思想均视为旁门左道而必欲除之而后快。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毛对此除了愤慨而
毫无办法,彼等出自莫斯科正宗嫡传,在他们的眼中,自己的那一套岂只是离经叛道的“狭隘经验主
义”,简直就是难登马列之堂奥的“野路子”

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的毛决意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且一鸣必求一言九鼎之效,使其政治对手就此
噤口。还在 1910 年,当毛还是湘乡东山学堂学生时,他就借一首“咏蛙”诗而明其心志:
“独坐池塘如虎距,
缘杨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
哪个虫儿敢作声!
”[23]
而在毛己初建其大业之后,他就更不能容忍中共党内还存有的那种精神指导系统。素怀“传教”
之志,兼有办事之才的毛,对自己及对手之特长均有极其清晰的了悟,他深知目前自己之优势非在于
此——马列经典读得毕竟比那些洋学生少;但毛又极具自信,他之基于对中国历史及其文化传统深刻
洞悉和体认,而对马列几个重要概念的融汇,在其实际功用价值上远胜于那些食洋不化的迂腐书生的
纸上谈兵。当然,毛作为“策略大师”
,更知道如何区分在掌握实际权力与精神指导权力之间的轻重
缓急关系。1935-1938 年,毛既是顺其自然,又是自觉促成,对洛甫领导党的意识形态工作并不表示
任何异议,毛的当务之急是将留苏派从权力核心地带引开,先巩固军权,进而夺取党权。毛很清楚,
一旦有了军权和党权,再获取意识形态解释权乃水到渠成。毛也要让自己的政治对手彻底明白,究竟
谁是真正的大英雄和大手笔。在毛看来,留苏派“如秋潦无源,浮萍无根”,
“其胸中茫然无有”,仅
是凭藉莫斯科的栽培,先控制意识形态,继而夺取了党权和军权。毛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凭其个人的
意志和智能先掌握军权和党权,最后攻占意识形态阵地。
1938 年 10 月,当毛己先学了一批马列著作和斯大林主义的解释课本——米丁、爱森堡的辨证唯
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教科书之后,毛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讲台上向全党发出开展“学习运动”的号
召。
学什幺?一言以蔽之,学习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之产物:毛的新概念以及毛的态度和工
作方法。可是当时既无“毛泽东思想”这一正式概念,又不便在斯大林远距离观察下直接鼓吹毛的新
贡献,况且,毛也难于将其内心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毛真正陷人到欲语又止的境地。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学习运动”之展开,竞使得六中全会之后颇感失落、压抑、反被毛圈在延
安中国女子大学和中央统战部几间窑洞里度日子的王明有枯木逢春之感。王明似乎感到施展自己马列
才华的机会再次来临,竟然四处报告,居然受到延安各机关、学校广大青年知识分子的热烈欢迎。
王明之风头仍健,其实并无任何意外。六中全会之后,王明仍是书记处和政治局成员。更重要的
是,毛在六中全会的政治报告《论新阶段》包含了王明的大量政治观点,毛为了向斯大林显示其政治
忠城以及为了扩大中共在国内政治生活中的影响,通权达变,比王明更积极地主张加强与国民党的统
一战线,毛甚至提出中共可以集体加人国民党,并“将加入党员之名单提交国民党的领导机关”的正
式建议。[24](毛以后拒不将《论新阶段》收人《毛泽东选集》
)。六中全会的政治决议案也是由王明
代表政治局起草[25],至于毛有关加强中共在统一战线中独立自主的观点只是闪烁于政治报告中,与
其主旋律并不协调。六中全会后,王明只是感到在政治上的失势,而无意识形态受挫之感。
76
毛对王明等的大出风头一时也无可奈何,站在共产党的角度,
“学习运动”不学马列又学什幺呢?
于是毛泽东眼看着马克思著作在延安一本本翻译出版,大批青年知识分子如饥似渴研读原典,只能更
加反感那些控制党的意识形态部门的“学阀”、
“党阀”对“学习运动”的别有用心的误导。
其实,1938 年后毛在中共意识形态所占空间己大幅增进,掌管党的理论和宣传工作的洛甫主动给
毛让出了最重要的权力:据当时洛甫的副手吴黎平(即吴亮平)回忆,六中全会后,中央内部已有规
定,凡在延安发表重要文章(
《解放周刊》、
《共产党人》)一概须经毛事先审阅批准[26],而毛的讲话、
文稿莫不刊登在党刊之首要位置。
然而毛所要求意识形态部门的决不仅是这些,他的终极目标是改变中共气质。他要实现对意识形
态的全部占领——包括控制和超越于控制之上的完全占有。将毛文章放在头版头条,或使毛拥有审稿
权,并不能立时改变中共党内早己固定化的那种以俄为师的精神气氛,毛所要打破的正是在他个人与
由洛甫等营造的气氛之间所存在的那种隔离状态,这种隔离状态与毛毫无亲和性,却能制造无数“又
臭又长”充满腐气的“党八股”
,且使留苏派从容操纵全党的精神信仰系统。在这堵巨大的精神壁垒
面前,毛氏新概念和新文体根本无从普及和推广,更遑论取其地位而代之 !
然而这一切之于历经无数风浪的毛,又实在算不了什幺。
1938-1941 年,毛为夺取意识形态解释权,巩固并扩大其在党和军队内的基础,开展了一系列新
的活动。
首先,毛起用陈伯达和胡乔木作为自己的理论助手。陈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他擅长用马克思主义解
释中国古代哲学概念,这有助于毛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概念理论化和系统化[27]。至于胡,毛
看重他走笔成章的文字表达能力和他领导上海左翼文化运动的经验。
其次,为配合正在形成的以毛为中心的体制,由任弼时具体筹划,将体现等级差序原则的大、中、
小灶干部待遇制度进一步明确化和固定化。此制度的作用,不仅在于它能够在物质匮乏的条件下确保
对党的高级干部的物资供应,更在于它可以在敏感的“价值”和“承认”问题上,直接打击党内小资
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王明最热烈的听众——自视清高的傲慢。
第三,毛亲自主持加紧编纂“党书”——党的历史文件集。毛在胡乔木的具体协助下,从 1940
年底开始,编辑《六大以来——党内秘密文件》
,为建立以毛为中心的中共新党准备理论依据[28]。
在上述准备的基础上,1940 年 12 月 25 日,毛正式提出他隐藏在胸中多年的观点,在以后以《论
政策》之名发表的给党内指示中,第一次宣布,中共在苏维埃运动后期犯了左倾机会主义错误,并提
及其在十一个方面的表现。在这里,毛放了一只观测气球,他使用的是比较笼统、含混的“苏线埃运
动的后期”的概念,而没有明确指明其时间段是从 1931 年中共六届四中全会至 1935 年遵义会议召开
之前;他用“左倾机会主义错误”来代替“左倾机会主义路线错误”的正式判断。
毛之所以选择在此时提出自己的观点,是基于他对其政治对手内部分裂状况之准确把握。毛十分
清楚,在中共领导层顽强坚持对原政治路线评价的人,并不是王明,而是与毛长期合作共事、且在 1940
年仍与毛关系密切的洛甫。至于王明,己在 1940 年 11 月就提出中共在苏维埃运动后期犯了严重错误
的看法[29]。尽管王明只是重复其 1933-1934 年在莫斯科即曾表明的观点,但王明在此时旧事重提,
却完全是为与在国内的原同事博古、洛甫撇清关系。对于王明、博古、洛甫等互相攻讦,竞相推卸责
任,毛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有表明他个人对王明的欣赏和支持,毕竟使毛感到威胁的是在国际共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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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名远扬的留苏派之精神领袖王明,而非王明昔日之朋友、且早已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与自己站在一
边的洛甫。眼下形势早己变化,王明正不时向毛示好,且将毛从“中国革命的伟大政治家和战略家”
升格为“伟大的理论家”[30]。只有洛甫一人还在顽强抵拒毛为修正历史结论所作的努力,果然,洛
甫对毛放出的气球作出剧烈的反应,可是,教条宗派集团已四分五裂,势单力孤的洛甫又怎能一人抵
抗毛的进攻?
一旦观测到留苏派虚弱之所在,尤其是留苏派的后台斯大林竟也毫无动作,毛迅速将阵地从党的
十年历史问题转移到当前。这次毛不再将王、洛分开,让这些“理论大师”呈现原形。毛决定彻底摧
毁王明等颇以在党内坐大的基础——他们所拥有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兼圣杯看守人的名号!
1941 年 5 月 19 日,毛当着王明等的面,向王明发起新的一轮攻击,在《改造我们的学习》的报
告中,他要求彻底扭转 1938 年后开展的学习运动方向,
“废止孤立地、静止地研究马克思列宁主义的
方法”,而代之以学习当代最高综合的马列主义——斯大林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和中国化
的马克思主义!
在向王明发起的最新挑战中,一组组最具隐喻性和挑战性的新语汇被毛创造出来——“言必称希
腊”、
“希腊和外国的故事”、
“教条”、
“留声机”,尽管皆有其针对意涵,却并不明确所指,这就更加
容易在词语与现实之间引发疑问和联想,从而猛烈动摇王明等的老语汇的神圣地位,为毛通过改变词
语,夺取意识形态解释权扫清障碍。
从 1935 年遵义会议后到 1941 年春,毛泽东在长达 7 年的时间里,依据时局环境及政治发展所能
提供的空间,为改变中共发展路向,取代明等留苏派而确立其对党之绝对领导,进行了持续而细致的
准备。
毛泽东的“准备”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包括了思想和舆论的准备,组织和人事力量配置方面
的准备,军队和保安等强势机构的准备,以及打通莫斯科的高级政治公关和掌握与“远方”秘密电讯,
对信息来源控制及再解释方面的准备。
在极端复杂、瞬息万变的动荡形势下,毛将不容拂逆的个人意志和灵活、练达的策略手段紧密结
合,使其“道”、
“术”
、“势”三种资源水乳交融、互相贯通:
“道”为根本,以“道”开路,先声夺
人;
“术”为手段,以“术”课“势”
,“势”乃形成;
“势”既获得,以“势”护“道”,
“道”遂大行。
在“道”
、“术”
、“势”互动回流的过程中,毛的政治智能和驾驭复杂事物之才俱得以全面展现。
毛将敢于突破常规、取而代之的雄心魄力与缜密、谨慎的组织、筹划才能紧密结合,既抓住每一稍纵
即逝之机遇.又凭藉其个人拥有之资源,每每创造有利于中共发展的时势。毛在对实情的掌握及其政
治对手心境的揣摩方面几达化境,终在风云际会中,通过不断的纵向位移和横向凝聚,在突进和迂回
之间积小胜为大胜,接连赢得阶段性的重大战绩,在发展和壮大了中共实力的同时,又将自己的权力
空间大大拓展:从先下手持兵符,继而掌握党权,复而争夺意识形态解释权,再图实现意识形态解释
权之扩张,军权和党权之再巩固,最后达到集领袖与导师于一身——“君师合一”之境界。
1941 年春,实现毛泽东目标的日子已经迫近,毛己成为不可动摇的中共第一号领袖,现在毛不仅
是军事家、政治家,也开始成为党的理论家。尽管毛泽东还未获有中共总书记或党主席的正式头衔,
王明等还端坐在政治局和书记处的主席台上,但是“坚冰已经打破”
;包围圈正在紧缩,一场彻底改
造全党——从组织结构到精神气质,从语言到思维方式——的大风暴,延安整风运动已经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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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参见梁漱溟:
《再忆初访延安》
,载《我的努力与反省》
,漓江出版社 1987 年版,第 319 页。
[2] 毛泽东接见佐佐木更三、黑田寿男等日本社会党人士的谈话,1964 年 7 月 10 日,载《毛泽
东论党的历史》
,第 4 页。
[3] 周恩来在 30 年代前期对毛泽东的评价主要也是侧重肯定他的军事领导才能。1932 年 10 月上
旬,周恩来在宁都召开的苏区中央局会议上发言,认为“泽东积年的经验多偏于作战,他的兴趣亦在
主持战争”,提议毛泽东留在前方,参与指挥战争,但被与会者所拒。参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周
恩来年谱(1898-1949)》
,人民出版社 1990 年版,第 231 页。
[4] 参见陈云:
《遵义政治局扩大会议传达提纲(1935 年 2 月或 3 月)》
,载《遵义会议文献》
,人
民出版社 1985 年版,第 42 页。
[5] 参见张国焘:
《我的回忆》
(第三册),现代史料编刊社 1981 年版,第 332 页。毛泽东对洛甫
的轻蔑态度在 50 年代后期完全公开,其代表性的文字是 1959 年 8 月 2 日《给张闻天的信》
,直至 70
年代初,毛还不断数落洛甫。
[6] 1935 年 9 月下旬,邓发改任由原中央机关和红军总政治部等机关组成的陕甘支队第三纵队政
委;11 月,红一方面军番号恢复后,邓发主要负责红军的筹粮工作;1936 年 4 月他被委以中央代表
的身份派往苏联。参见《周恩来年谱(1898-1949)》
,第 293、306 页。
[7] 长征开始,国家政治保卫局少数负责人随首脑机关行动外,其它工作人员均被并入各军团,
国家政治保卫局只留下名义,工作权限已大大缩小。1935 年 10 月,王首道被任命为国家保卫局执行
部部长,原执行部部长李克农被调作联络西北军和东北军的统战工作。该年年底,国家政治保卫局建
制被正式取消,其工作由方面军政治保卫局接替。
[8] 1934 年 10 月,红军长征前夕,中共中央秘书处,军委秘书处均被裁撤,其遗留工作由中央军
委机要科承担。1935 年中共中央迁到陕北瓦窑堡后,中共中央各部及秘书机构渐次恢复,原来仅有的
机要机构——中央军委机要科一分为三,成立了中共中央秘书处机要科,中央军委机要科,中央社会
部机要科,上述三个重要机构统归王首道领导。参见《中共秘书工作简史(1921-1949)》
,辽宁人民
出版社 1992 年版,第 186-187 页。另参见《王首道回忆录》
,解放军出版社 1988 年版,第 197 页。
[9] 参见张国焘:
《我的回忆》
(第三册),第 345 页;另见师哲《在历史巨人身边——师哲回忆录》

中央文献出版社 1991 年 12 月版,第 203 页。
[10] 洛甫在 1943 年整风期间的笔记中指出,
“遵义会议没有提出过去中央政治上的路线错误,而
且反而肯定了它的正确……这在毛泽东同志当时只能如此做,不然我们的联合会成为不可能。”参见
《从福建事变到遵义会议》
(1943 年 12 月 16 日),载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文献和研究》1985 年
第 1 期,第 13 页。
[11] 事隔 20 多年后,毛泽东在谈到有关纠正“王明路线”的历史时,再次提及洛甫的思想转弯
过程。毛说:
“洛甫开始不承认路线错误,七大经过斗争,洛甫承认了路线错误”。参见毛泽东在中共
八届八中全会上的讲话(1959 年 8 月 2 日)
,载《毛泽东论党的历史》,第 46 页。其实,对于这一问
题,洛甫早在延安整风开始不久,就有较深的认识。洛甫分析了遵义会议有关过去党的政治路线的评
价对自己的深刻影响,他说,由于遵义会议过去中央政治路线的正确,因而使自己“在长久时期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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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彻底了解自己严重错误”
,参见《文献和研究》1985 年第 1 期,第 13 页。
[12] 关于刘少奇与洛甫争论对中共的影响可参阅拙文<毛泽东与 1937 年的洛甫之争>,载《南
京大学学报》1993 年第 4 期。
[13] 有关洛川会议上毛泽东与周恩来的意见分歧,可参阅《周恩来年谱(1898-1949)
》第 378 页;
张国焘:《我的回忆》
(第三册)
,第 386-391 页;另可参见《中国共产党历次重要会议集》
(上),上
海人民出版社 1982 年版,第 202-203 页。
[14] 毛泽东在 1937 年 8 月 1 日与洛甫联署发给周恩来的电报中,首次提出红军(此时尚未完成
改编)作战方针应是“在整个战略方针下执行独立自主的分散作战的游击战争。
”8 月 5 日,毛部分修
改了自己的观点,在给周恩来的电报中提出了红军担负的作战任务中“独立自主的游击战争。”但到
了 8 月 18 日,毛、洛甫以中央书记处名义发出给朱德、周恩来等的《训令》,正式提出“红军充任战
略的游击支队,在总的战略方针下,进行独立自主的游击战争。”但是在周恩来的影响下,1937 年 10
月 8 日,华北军分会(八路军最高领导机构)明确规定以“运动游击战”作为八路军的战略方针。参
见《周恩来年谱(1898-1949)》第 373-74、375、377;另参见《彭德怀自述》第 223 页。

[15]《周恩来年谱(1898-1949),第 393 页。
[16] 语见《孟子·离娄下》,毛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引述了孟子此段论述,载《毛泽东早
期文稿》
,湖南出版社 1990 年版,第 222 页。
[17] 参见曹仲彬、戴茂林:
《王明传》
,吉林文史出版社 1991 年版,第 287 页。
[18] 参见毛泽东:
《致黎锦熙信》
(1917 年 8 月 23 日)
,载《毛泽东早期文稿》
,湖南出版社 1990
年版,第 85 页。
[19] 例如任弼时在向共产国际提供的报告大纲的说明和补充中指出,造成国共摩擦的原因之一,即
是“我党对国民党转变和两党合作长期性认识不充分,过分强调了独立自主、民主与改善民主的要求。

载《中共中央抗日统一战线文件选编》(下)档案出版社 1986 年版,第 122 页。
[20] 毛泽东的上述电报均载于《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 11 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 1990 年版。
[21] 1938 年春,刘少奇多次向中共中央秘书处的王首道表示他个人及北方局对毛泽东的全力支
持,参见《王首道回忆录》第 212-213 页。
[22] 周恩来于中共六届六中全会闭幕后的第二天,在作过统一战线工作报告后就离开延安赴武
汉,于 10 月 4 日面见蒋介石,转交 9 月 29 日毛泽东致蒋亲笔信件。毛在给蒋的信中,声称自己及国
人对蒋之“盛德”
“钦佩无既”
,“无不崇仰”
。1938 年 9 月 29 日,毛泽东致蒋介石手稿影印件见《抗
战建国史研讨会论文集》(下册)
,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1985 年 12 月出版,第 325 页。
[23] 参见陈晋:《毛泽东的文化性格》
,中国青年出版社 1991 年版,第 325 页。
[24] 参见毛泽东:
《论新阶段》
(1938 年 10 月 12 日-14 日)
,载《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 11 册,
第 629 页。
[25] 王明:
《中共五十年》,现代史料编刊社 1980 年版,第 76 页。
[26] 参见吴黎平:《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出版的前前后后》
,载《怀念刘少奇同志》,湖南人民出
版社 1980 年版,第 291 页。
[27] Raymond F. Wylie, The Emergence of Maoism——Mao Tse-tung,Chen Po-ta and The search for
80
Chinese Theory 1935-1945,Star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P.102-03,104,110-11.
[28] 毛泽东称其主编的《六大以来》为“党书”
,他在 1943 年 10 月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说,
1941 年 6 月编了党书,许多同志解除武装,故可能开九月会议(指 1941 年 9 月政治局扩大会议)
,大
家才承认错误。参见《党的文献》1990 年第 3 期,第 75 页。
[29] 王明《论马列主义决定策略的几个基本原则》,原载延安《共产党人》1940 年第 12 期,引
自《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简编》第 4 卷,浙江人民出版社 1983 年版,第 488 页。
[30] 王明:
《学习毛泽东》
,延安《新中华报》1940 年 5 月 7 日。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季刊(香港)总第 5 期,1993 年 11 月。作者授权天益发布。
大饥荒中的“粮食食用增量法”与代食品
高华
从 1960 年起的两年多时间里,在中国广大地区先后开展了两场与粮食问题有关的群众运动:
“粮
食食用增量法”和代食品宣传推广运动。前者是在大饥荒已经蔓延,当政者仍确信粮食大丰收,由地
方党委和政府发起,并得到中央认可和支持的一场节粮运动。后者是中央已意识到大饥荒的现实性,
但已无粮食用于赈灾,因而主动发起的一场救灾运动。对于这两场和粮食危机有关的运动,国内外学
术界在有关大饥荒的研究中均较少涉及,本文拟对这两场运动的起因、过程和后果作出探讨,以求教
于方家。
一、确信粮食大丰收,
“粮食食用增量法”登场
“先进烧饭法”或“粮食食用增量法”最先是由地方党委和政府创造的。1959 年 5 月,辽宁省黑
山县卫星公社三台子管理区副业生产队创造出将“玉米先蒸、后磨、再煮”的“玉米食用增量法”

报道称,食用了用增量法制作的玉米面后,
“群众红光满面,生产劲头十足”。这个经验经辽宁省委上
报后,得到中央的肯定,并批转全国。1960 年 1 月,上海市川沙县推出旨在提高“出饭率”的“先进
烧饭法”
,将原先粳米一斤的“出饭率”
,从 2 斤提高到 2 斤 8 两。同月,河南省创造出更具科学术语
规范性的“粮食食用增量法”一词。具体操作程序是,将原粮煮到六七分熟后,从汤水中捞出,再用
水磨将原粮磨成糊状,把酵母放在面糊中,发酵后送入蒸笼蒸熟。其结果是,用传统方法蒸馍,1 斤
面只能蒸出 1 斤馍,最多只能蒸出 2 斤,采用增量法后,1 斤面可蒸出 5 斤馍。河南同志兴奋地将这
种馍命名为“跃进馍”
,他们甚至创作了一首歌谣,表达对“跃进馍”的喜爱:
“跃进馍真正好,
既顶饥又顶饱,
节约粮食营养多,
利国利民好处多。
“[1]
川沙县和河南省的经验分别代表了以食米为主的南方和以食面为主的北方的两种不同的节粮方
式。继而,层出不穷的增量法纷纷问世,也都贴上了“营养多、易消化”的宣传标签。其中有:
北京市密云县的“烫面”
、“双蒸”、
“水磨”做饭法;
辽宁省抚顺市的“油水混合”的“食油食用增量法”
,其工艺特点是,
“用土超声波使油水乳化”;
湖南省的“一炒、一泡、一蒸做饭法”

四川省邛崃县、莆江县的“火米(蒸谷子)增量法”
、“三开一煮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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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市的“蒸米做饭法”

重庆市的“冷水发饭法”

兰州市的“水发面蒸馍法”;
西安市的“纯面增量法”
、和“碗蒸馍增量法”

河南省鲁山县的“煮后干磨烫面增量法”;
……
各地创造出的“粮食食用增量法”五花八门。虽然在 1959 年庐山会议前中央曾向全国批转过辽
宁省黑山县的经验,但在批判彭、黄、张、周之后,这项工作就被搁置了下来,直到 1960 年 3 月,
领导层才真正重视起粮食食用增量法这个新发明,开始在全国全面推广。3 月之后,湖北、河北、河
南、安徽、江苏、山东、内蒙、江西、广西、陕西、四川、辽宁和北京、天津、上海等省市采用增量
法的伙食单位已高达 50%至 90%.[2]
推广“食用增量法”是否表明领导层已经意识到全国出现严重的粮食危机,并准备采取相应的解
救措施?检讨 1960 年头几个月领导层的政策举措,却无法形成上述判断。事实是:北京认定全国粮
食取得了大丰收,仓禀饱满,不仅可供国内需求,还可用于出口换汇;同时,领导层相信节粮与丰收
并不冲突,越是粮食大丰收,就越要节粮。由此,下一个问题自然就被提了出来,即领导层对 1958
年大跃进以来各地普遍发生的浮肿、非正常死亡、人员外流等现象,究竟有何反应?
(1)对浮肿病的反应
1958 年大跃进运动兴起后,各地有关浮肿病的内部通报,除了庐山会议后的几个月,在大多数时
间里,一直保持着畅通状态。据不完全统计,仅在 1958 年一年,就有河南、四川、云南、甘肃、山
东、湖南等 6 个省存在着浮肿病严重蔓延的情况。[3].
1959 年浮肿病在更大范围加快蔓延。据零星资料统计:[4]
山东省荷泽地区:1959 年入春以来,水肿(即浮肿)病人达 72.7 万人,死亡 1558 人。
广东省海南岛:1959 年 7 月,海口市与其它 6 个县有浮肿病人 4.3 万人。
至 1960 年,浮肿病已成为遍及全国城乡的流行病症,4 月中旬,仅湖北省水肿、干瘦、妇女子宫
脱落人数达 35.9 万人。江苏省浮肿人数达 12.6 万人。6 月,江苏省浮肿、消瘦人数达 89.2 万人。[5]
对于各地浮肿病蔓延的现象,各省及中央经过一段时间,方弄清发病原因。起先认为,是食用了
不洁食物引起消化吸收障碍而导致,后认为是食盐过多而引起浮肿,最后才判定是营养不良导致浮肿。
[6]北京要求各地解决群众疾病问题,但一般不减免地方的粮食征购任务。
(2)对人口外流的反应
1958 年 4 月,山东、甘肃农民就开始大量流入内蒙河套地区。
到了 1959 年,大量外地农民开始流入北京、沈阳、呼和浩特、包头等城市。4 月,流入上海的人
口已达数万。据不完全统计:
河北省:外流人口 28 万;
山东省:外流人口 32 万,其中青壮年 10 万人。[7]
1960 年 1 至 4 月,无票乘火车的盲流农民达 17 万人次,比 1959 年同期增加 3 倍,大部分来自鲁、
冀、豫。前往东北的占 60%,前往西北的占 20%,其它城市占 20%.同年 1 至 6 月,流入内蒙的盲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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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 60 万人,同期辽宁农民外流 30 万人。[8]
对于农村人口外流,北京持明确反对的态度。1959 年 3 月,中共中央、国务院联合发出《关于制
止农村劳动力盲目外流的紧急通知》,其后,在各个交通枢纽普遍设立收容站。对于流入北京等大城
市郊区的外流农民,可免粮票供应饭食,但需进行人员登记,其后一律遣返原籍。
(3)对经济下滑严重影响对港副食品供应和出口供应的反应
1958 年 11 月后,由于农副产品供应紧张,内地供港的副食品急剧减少。[9]北京对此的反应是,
动员群众少吃肉、蛋,1959 年 5 月,国内城乡市场基本已不供应猪肉、鲜蛋。在大城市,除保证特种
供应外,将居民供应压缩到最低限度,或停止供应,以全力支援出口。河南省积极响应中央的号召,
提出口号:国庆节前不吃肉,不吃蛋,或少吃蛋。湖北省规定:从县到省,除特殊需要外,一律停止
供应肉食。1959 年 4 月,武汉市将停止肉食供应的范围扩大到餐馆、合作食堂、点心铺。偶有供应,
群众排队如长龙。[10]
(4)对大城市节日供应困难的反应
1959 年 1 月至 4 月,上海市市民的猪肉供应减少了 35.92%,家禽减少 75.19%,蛋减少 79.56%,
鸡、鸭、鱼则早已停止供应,原每人每月肉供应 6 两(老秤)已不能够维持。长期销售不旺的代乳粉、
代藕粉成为畅销品。粮店开始出售部分山芋丝、苞米粉,作为居民的定量口粮。[11]全国首善地区北
京市的节日供应也捉襟见肘。1959 年春节,在各地大力支持下,北京的食品供应仍比 1958 年减少。
1959 年端午节,马寅初因没买到鸡、肉,只吃了几个粽子。他说,活了 78 岁,第一次没过端午节。
北京大学化学系教授傅鹰在家养了 50 只小鸡。
与大城市相比,小城市的供应更加困难。1959 年山东省枣庄市黑市地瓜干 8 毛钱一斤,洋槐叶 5
分钱一斤。[12]
对此,各级党委和政府的反应是,号召勤俭建国,开展新旧社会对比活动。
(5)对非正常死亡人数激增的反应
1957 年 12 月,各地就有非正常死亡的内部通报。1958-1959 年后,情况日趋严重,据不完全资
料反映:[13]
1959 年冬至至 1960 至 4 月,江苏省宝应县 35391 死亡,其中绝大部分为饿死,该县县城内拾到
的弃婴有 927 名,其中死婴 153 名。[14];
1960 年 1 月至 2 月,江苏省高淳县非正常死亡 1171 人[15]……
对于此类非正常死亡事件,北京的基本态度是,认定事件起因是“民主革命不彻底”
,[16]要求以
阶级斗争的方式反击阶级敌人的破坏,同时责成地方妥善安置灾民,处理好善后工作。
北京领导层对上述所有“消极现象”的总体判断是:
(1)认定现在全国粮食形势一片大好。1960 年 1 月 26 日,国务院下发文件宣布,1958、1959
年粮食获得特大丰收。当前粮食形势好得很,国家粮食库存在 1959 年 6 月底 343 亿斤的基础上,1960
年 6 月底将达到 500 亿斤,而 1960 年 6 月底的实际库存仅为 127 亿斤。[17]
(2)认定消极现象仅是“一个指头”的问题,其它“九个指头”都是好的。
(3)坚持大办公社食堂的政策。庐山会议后,重又没收农民自留地;1960 年 3 月后,统一将粮
食分配到食堂(不分到农民手中)
。到了 4 月,全国农村已有 4.4 亿人参加了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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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将社会各界对粮食供应方面的意见,一律视为阶级斗争和两条道路斗争的反映,把群众对
粮食供应方面的不满定性为“闹粮”。而“社会主义不会饿死人”则成为一条铁律,所有现实都必须
经此条铁律的过滤。
基于以上判断,北京对于各地粮食告急,并未予以充分重视,反而认为,造成“粮食紧张空气”
的重要原因是,农民和基层社队“瞒产私分”
。此即是 1959 年以来一直未间断进行的“反瞒产斗争”

具体到粮食问题,北京领导层采取了四项措施:
(1)继续出口粮食。1958 年的出口量为 266 万吨,1959 年激增为 415 万吨,仅 11 月,就出口
粮食 18.8 亿斤,比第三季度粮食出口总和 15 亿斤还多了近 4 亿斤,创下了粮食出口新纪录。1960
年则安排了 272 万吨的出口计划,实际出口 265 万吨。东欧国家鉴于中国宣传粮食大丰收,要求中国
在 1960 年供应 84.7 万吨,比 1959 年提高 50%.[18]
(2)继续高征购。1958 年的征购比例为粮食产量的 29.4%,1959 年上升为 39.7%,1960 年为
35.6%.[19]到 1959 年 11 月 27 日,全国征粮 1077 亿斤。其中,1959 年 10 月,全国收购入库粮食 241.8
亿斤,比上一年同期增加 153.7 亿斤,即增长一倍半。[20]
(3)减少城乡粮食销量。1959 年 7 月至 11 月,全国农村销售 127 亿斤,比上一年减少 40 亿斤;
城市销售 346 亿斤,比上一年减少 40 亿斤。[21]
(4)调动宣传工具,阐述“好日子当苦日子过”的新概念。这个思想来自最高当国者。毛泽东
在庐山会议上提出,要“富日子当穷日子过,宽日子当紧日子过,计划用粮,节约用粮,粮菜混吃,
吃饱吃好”,同时要“纠正部分农民多分多留多吃粮食的想法”。
北京的这些判断和措施与资讯渠道不尽畅通有一定联系。根据现有资料反映,高层虽然知道部分
省、区饿死人的情况,但从大跃进以来,地方报灾系统部分失灵。其中又以河南省信阳地区为最。1959
年冬,信阳地区已“遍地哀鸿”,但当地领导仍封锁消息,
“灾荒报丰收”。[22]一些地方领导匿灾不报,
致使北京高层无法了解到饿死人问题的普遍性。
地方领导的匿灾不报又和庐山会议后反右倾的大环境有关,因为报灾就意味自我否定。因此,一
些地方官眼见百姓大批死亡,也不放粮(一些地方粮库仍存有粮食)
,而且铁了心拒不报灾。更重要
的是,最高当国者存有忌灾讳荒的心理,一些地方官对此心领神会,干脆匿灾不报。
最后,在某些当政者看来,节粮与出口粮食并不矛盾,多年来一直如此,这就是“动态平衡”或
“综合平衡”
。于是,领导者就这样沉浸在了自己构筑的“意底牢结”逻辑分析中。
但是,粮食问题似乎又很严重。在此背景下,1960 年 3 月,北京对各地缺粮问题正式作出反应:
在坚持既定原则下(没收自留地,粮食分配到食堂,不停止出口粮食)
,通过“组织人民经济生活”

推广粮食食用增量法,以达到节粮和支持出口的目的。
二、何谓“组织人民经济生活”

从 1960 年 3 月开始,
“组织人民经济生活”一词频繁出现在中央文件和各种报刊,在当时的语境
下,这个词汇包含两层涵义:
(1)开展多种形式的宣传活动,向群众解释当前各项经济政策的合理性和必要性,重点解释“为
什么粮食大丰收了反而需要节粮?”[23]
(2)通过各级党组织具体落实增产节约、计划用粮的措施,
“打击阶级敌人的造谣破坏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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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人民经济生活”所面临的最大困难是官方宣传与人民生活水平下降之间的巨大反差。1960
年后,
《人民日报》等不断宣传 1958 年、1959 年取得了空前大丰收,但群众的生活却每况愈下。群众
对“三面红旗”的不满,已经从城市发展到农村和边疆。一些零星资料对此有所反映:
福建省晋江县深泸渔民“攻击”粮食政策说,毛主席当主席,一顿吃四两;刘少奇当主席,一顿
吃三两;以后再一个主席,不知吃几两?晋江县华侨侨眷八九千人,
“争着要出国或跑香港”
。[24]
沈阳“有一些坏分子扬言”,给饿饭的孩子照个像,给毛主席寄去。包头钢铁公司有几个工人甚
至要把带沙粒的小米饭送给毛主席。[25]……
针对各地出现的大量不满言论,各级党委把加强专政和思想教育结合起来。公安部长谢富治要求
各地专政机关“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
,重点打击五类分子的 “造谣”
、“诬蔑”和“反动言论”
。[26]
在打击、震慑阶级敌人破坏活动的同时,各级党委重点向群众宣讲“十年伟大成就”和“今后的幸福
远景”
,以澄清群众的“模糊观念”:
一,粮食究竟有没有取得大丰收?正确答案是:“坚信粮食取得了大丰收,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有
任何动摇”。[27]
二,为什么粮食大丰收了,还要号召节粮?为什么各条战线都取得了胜利,却买不到日用品?正
确的答案是:
“不是粮食少了,而是吃得人多了”,
“不是东西少了,而是买得人多了”
。[28]
三,小家有小家的困难,国家有国家的困难,群众应设身处地,站在国家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
不应一讲节粮就埋怨、发牢骚。
四,社会主义绝不会饿死人,说农民被饿死完全是阶级敌人的造谣、诬蔑。
上述种种充分说明,以国家权力为后盾的意识形态,在修复和具有极其强大的功能。同时,这种
具有强制性质的意识形态,也有它“柔性”的一面,它能够以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类平民化语
言诉诸并调动群众的情感,使其服从于自我克制。现实世界早已是满目萧肃,但经过意识形态的过滤,
就变幻为“万紫千红”, “满园春色”
。只是这种意识形态的遮蔽效果实在过于强大,竟也误导了领
导者的常识思维,严重影响了他们对形势作出正确判断。
1960 年 5 月,北京领导层开始逐步知晓粮食问题的严重性质。事情的起因是,辽宁工业基地和津、
沪的粮食供应已难以维计,但直至此时,北京对粮食和农村危机的深度和广度仍模糊不清,而仅将问
题理解为调运粮食出现了困难。28 日,中共中央向各地发出紧急调粮指示。6 月 6 日,中共中央再度
发出《关于为京、津、沪和辽宁调运粮食的紧急指示》。令人惊奇的是,即使到了这一步,一些领导
干部仍在继续隐瞒饥荒的真相。周恩来以后回忆道,在 1960 年夏天召开的北戴河会议上,他本人“已
经意识到粮食有问题,但大家不承认,结果把真实情况给掩盖起来了”
。[29]周恩来所说的“大家”既
有中央干部,也有省级大员。就在这次北戴河会议期间,毛泽东召见李富春、薄一波、陈正人谈话,
要求全国大搞小洋群、小土群,今冬要动员 7000 万人来大炼钢铁。[30]毛的这个指示很快就具体化为
1960 年 7 月后兴起的“保粮保钢运动”

“保粮保钢”运动的核心是试图以政治运动的方式提高钢产量和解决农村粮食问题。虽然中央到
此时对各省的粮食情况仍不摸底,[31],但大致已知道粮食出了大问题,这才有了“全党动员,大办
农业,大力粮食”
。无庸置疑,在全国人民尤其是广大农民饥肠辘辘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完成 1860 万
吨钢生产的任务,而在继续坚持公社食堂制度的前提下反五风,动员干部下乡整社,对解决大饥荒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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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也无济于事。
就在“保粮保钢”运动全面展开之际,农村饿死人现象已发展到令人恐怖的程度。仅山东省章丘
县黄河公社一地,从 6 月初至 8 月 15 日,已死亡 642 人。其中 8 月 1 日至 15 日,死亡 229 人,平均
每天死亡 15.2 人。[32]
在非常形势下,北京高层终于完全清醒。9 月 7 日,中央发出《关于压低农村和城市的口粮标准
的指示》
,规定除少数重体力劳动者外,城镇居民每人每月降低 2 斤口粮。文件首次承认“夏收之后,
浮肿病、非正常死亡和人口外流现象继续发生”

三、大饥荒日趋严重,全面掀起代食品推广运动
粮食空前紧张,广大农民食不裹腹,就连较为富庶的江苏省扬州地区,也到了“天天喝粥,有粥
无菜”的境地,泰兴县在 1960 年 5 月 10 日至 8 月 15 日的 96 天里,每人口粮仅 82 斤。[33]1960 年
底,东北三省农村人均口粮已减至 232 斤,比 1957 年减少了 55%.[34]至于豫、皖、川、鲁、甘、青、
桂、黔等农村部分地区,则早已是道殣相望,村室无烟。而国家的粮食库存已到了最低警戒线–––
1960 年 7-8 月粮食库存比上年同期减少了 100 亿斤。[35]作为应付迫在眉睫的粮食危机的一项直接措
施,北京正式向全国发出号召,要求各级党委政府、机关、学校,全力开展征集代食品活动。8 月 10
日,毛泽东在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讲话中说,秋收力争要多打粮食,无论哪一个省、哪一个县、哪一
个公社,多打粮食,多搞菜,多搞代食品(野生的)
,总之,韩信点兵,多多益善。[36]毛泽东虽没问
粮食为何打不出来,但他毕竟明确提出要“多搞代食品”
,这样,宣传机构又有了新的工作目标。
从前一阵铺天盖地的宣传粮食大丰收,到眼下鼓动全民大搞代食品,这个弯子实在转得太大,竟
使得意识形态机构一时还不知道如何向人民解释这一切,只能空洞地开展“三大万岁”(总路线、大
跃进、人民公社)宣传活动。直至 1960 年 10 月,
《人民日报》在国庆社论中才对形势作出了新的解
释。社论称,
“两年来,全国大部分地区连续遭受严重的自然灾害,造成粮食严重减产”
。社论并宣称,
“人民公社已使我国农民永远摆脱了那种每遭自然灾害必然有成百万、成千万人饥饿、逃荒和死亡的
历史命运”
。社论作者当然知道,就在这篇社论发表之时,全国各地农村正在发生大面积饿死人的情
况,但事实归事实,宣传归宣传,他们选择采取了“硬着头皮顶住”的方针。
然而,面对各地饿死人的警报,总得想出解决问题之道。1960 年 11 月 3 日,周恩来主持起草了
中共中央紧急指示信(12 条),在继续坚持公社食堂的前提下,对农民作出了一些让步,希望通过政
策调整,迅速扭转饿死人的现象。11 月 14 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立即开展大规模采集和制造代食
品运动的紧急指示》
,根据中国科学院的建议,向全国推荐了一批代食品。
《紧急指示》决定,成立以
周恩来为组长的中央瓜菜代领导小组,下设办公室,正式提出“瓜菜代,低标准”的口号。在各省成
立“除害灭病”领导小组,普遍建立“人民生活情报网”
,具体落实瓜菜代的任务。
所谓“瓜菜代”
,就是以瓜果、蔬菜代替粮食作为主食。其实,在饥馑遍地的 1960 年的广大农村,
早已无瓜无果,百姓且已把树皮、树根、野菜、观音土代替粮食吞进肚里,所以瓜菜代小组的真正任
务是动员开发代食品。
在现代汉语中,
“代食品”一词最初出现于 1955 年。在统购统销运动中,广西灵山县数千人因缺
粮上山采取野果、树皮充食。这种非谷粟类之物质从此就被冠之以“代食品”之学名,开始出现在官
方通报中。之所以将野菜、树皮等名之曰“代食品”
,其关键的考量是意现形态所要求的政治立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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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从“无产阶级政治立场”出发,旧社会劳动人民吞糠咽菜不能称其为食用代食品,而社会主义集
体化和人民公社运动中农民所食的稻秸、橛根、玉米芯一类必须称之为“代食品”。以后相延成习,
“代
食品”一词逐渐进入现代汉语语汇。
在统称为“代食品”的各类物质中,大致可分为两类:
(1)自然生产类的动植物
小球藻,及其它水生植物(红萍等)

各类农作物(玉米、水稻、小麦、高梁等)的秸杆;
各类植物(蚕豆、豌豆、洋芋等)的橛、根,土伏林等;
冷树皮;
各种野菜(野口头、鹅子草、泥鳅稿、野芹菜、野池米、毛姑、豆瓣菜等)及野生菌类;
各类作物枝茎(红薯秧、豆角皮等)

各类野生果实(橡子、栲槠、芭蕉等)
各类昆虫……
(2)合成类(用霉地素、链孢素作基本原料)
人造肉精、人造肉精粉;
人造肉(又称人造成型肉)、人造肉丸子、人造肉汤;
人造奶;
人造食用油脂…
在上述各类代食品中,小球藻得到了中央和各级领导机关的特别重视。小球藻原是一种水面浮生
植物,1960 年上半年,上海等地最早将其用于猪饲料的食用。由于粮食空前紧张,生猪存栏量急剧减
少,严重影响出口和人民的副食品供应,小球藻的开发一度被认为有助于提高猪饲料的营养成份,可
缓解猪饲料短缺的困难。于是这项发明在上海等地迅速得到了推广。至 1960 年 7 月底,全国二十七
年省、市、区(西藏除外)都已程度不同地开始了小球藻的培养试验和大面积的生产。
小球藻从猪饲料的辅助食物一下跨入人类食物领域,时任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的胡乔木在其中起
了关键性的作用。1960 年 10 月,胡乔木呈书毛泽东,建议在全国推广小球藻代替粮食。胡称,推广
小球藻,既可治浮肿,又能“保证不饿死人”。毛泽东闻知此物有如此功效,遂于 10 月 27 日将胡乔
木的信批转全党, [37]要求全面推广。)
毛泽东的批示及胡乔木的报告下发后,全国立即掀起了群众性大办小球藻的热潮。小球藻生长的
关键要素是采集小球藻培养液。各地稀释小球藻培养液的种类繁多,最常见的方法是:用人畜粪尿。
北京、湖南的经验是,以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的稀释人尿为最佳配方。
机关、学校、工厂、街道普遍建起了培养小球藻的水池,城市居民更是利用家中的瓶罐,培养小
球藻。许多家庭让孩子每天在餐前喝一两勺小球藻水液,相信小球藻具有丰富的营养价值。实际上,
这只是粮食极度匮乏的年代中人们的一种预期心理,与科学原理毫不相干。
在大办小球藻的同时,北京市还发明了一项“大白菜快速生长法”
,将大白菜的疙瘩、带心芽的
菜根,栽在盆子里,据说在 15 度的室内气温下,能较快地生长成菜。
在各类代食品中,比较具有实际效用的应是“人造淀粉”
。所谓人造淀粉,就是将经过整理的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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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叶、茎、球等磨成粉状,通常将其混入玉米面、高梁面,做成馍或窝头,食后胃腹部有某种充实
感或肿胀感,而不象饮了小球藻液后那样虚无缥渺。[38]
四、组织、意识形态与代食品推广
代食品推广运动是在各级组织的精心布置下全面展开的。1960 年下半年后,解决群众吃饭问题成
为各级党委和政府的头等大事,在坚持人民公社制度和公社食堂的大框架下,各级党委和政府运用常
规的政治动员方式,全力贯彻中央关于瓜菜代的措施。
各级党委纷纷制定采集代食品的指标,各省都向中央汇报了采集代食品的预期数目。1961 年初,
青海省提出两项承诺,农民口粮全年人均不得少于 180 斤;在 1961 年 8 月底生产人造肉、小球藻干
粉 300 万斤,叶蛋白 1500 万斤,人造精制淀粉 2 亿斤。1960 年底,中共中央东北局对 1961 年 1 至 9
月的全区农民生活作出安排,力争每人口粮达到 120 斤,每天 2 两干淀粉(代食品)
。[39]湖北省崇阳
县发动群众 2.5 万人上山采集野果。中科院昆虫所在短期内搞出可食昆虫 1200 多斤,并将取得的经验
向全国推广,即,“采食昆虫是补充营养的一种途径。
”[40]
在各级政府的全力推动下,人造肉精的商业性生产取得很大进展。据轻工业部、商业部、化工部
不完全统计,到 1961 年 4 月 15 日,已生产人造肉精干粉 479 吨,其中轻工部第一批试点厂济南酒精
厂、沈阳啤酒厂等十个重点厂生产了 446 吨。从 1961 年 3 月起,天津全市已在 17 个二级饭馆出售人
造肉炒菜。云南省用小球藻液 70 吨,生产冰棍、稀饭、汤供应市场。
黑龙江、吉林、辽宁十个市已供应 195 万斤人造成型肉。四川省铜梁县利用代食品生产糖果 33
万斤、糕点 19 万斤,还供应叶蛋白汤圆、小球藻羹汤、肉精水饺。[41]
为了推动代食品运动向纵深方向发展,各级党委和政府还用召开“吃饭大会”或“节粮先进集体、
先进个人表彰大会”的形式宣传代食品的优越性,消除党内外干部在推广代食品运动中的“模糊认识”。
推广代食品的关键是干部,然而不少干部在推广代食品问题上却表现消极。他们先是对“绿水”
(群众称小球藻为绿水)可以代替猪饲料表示怀疑,以后更不相信可为人食用。河北省隆化县委遵照
中共中央华北局和河北省委的布置,召开推广代食品的“吃饭大会”
,将榆树叶、檞树叶混入玉米面
做成窝头,让全县五级干部集体食用。[42]地处西南的四川省纳溪县也曾召开过“吃饭大会”
。县委书
记要炊事员做了十几样代食品,让全县干部品尝,并大声问道,
“代食品好不好?” 参加吃饭大会的
县社干部,只有少数人大声称“好”
。[43]
在推广代食品运动中,科研部门与宣传部门发挥了重要作用。大跃进浮夸风重灾区河南省,在宣
传代食品优越性方面走在全国前列。该省科研部门对玉米皮、红薯秧的“营养成分”作出鉴定,其结
果是:
玉米皮:含水分 7.09%,蛋白质 3.92%,淀粉 33.36%,糖 1.62%,粗脂肪 0.44%
红薯秧:含水分 39%,灰粉 1.84%,淀粉 63.17%,
最后的结论是,玉米皮、红薯秧质量很好,适于人体食用。[44]
湖南省电力学院发明了用稻草粉和面粉各半制成的馒头,声称“经过医学院的化验,营养价值超
过北京标准面”
。湖南、四川、广西还将石灰水煮稻草再研制成粉,声称稻草的淀粉量达到 30%至 80%,
并将这种淀粉起了一种学名,曰“稻草淀粉”
。[45]在 1960 年 11 月后的一段时期内,意识形态宣传部
门将代食品的“优越性”推到了极致,
“甚至说得比真粮的营养价值还高”
。他们说,双蒸饭易于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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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易于发挥食物的营养价值,是对人类膳食结构改革的重大贡献;小球藻、精制淀粉则不含胆固醇,
有益于防止心血管疾病。
尽管宣传媒介将代食品和双蒸饭等的优越性吹得天花乱坠,但各地不时传来群众误食代食品导致
中毒的消息。1960 年 4 月,中央卫生部发出通知,要求各地禁止宣传苍耳子。此前河南省兰考县群众
5900 余人误食苍耳子,致使 1100 余人中毒,38 人死亡。在此前后,各地农村因误食有毒植物中毒死
亡的事件接踵发生。5 月,山西省 3800 人吃苍耳中毒,54 人死亡。
各地农民还因吃了腐变的蔬菜,患了青紫病。由于中毒现象较为普遍,1960 年下半年后,全国各
制药厂纷纷赶制解毒剂“60 号中药”,随即又开展了防治青紫病的宣传活动。[46]
在代食品推广运动中,同时进行防治青紫病的卫生防疫工作,显示了意识形态在解释现实问题上
所面临的巨大困境。这种矛盾性也充分体现在各地领导干部的公开与私下言论中。
作为党政首长,他们在公开场合动员大搞代食品,但常识理性又使他们自己也不相信意识形态对
代食品的宣传。北京市委第二书记刘仁就指责过负责代食品生产的北京市商业局副局长:
“净出么蛾
子(北京土话,指坏主意)
,叫人吃这个行吗?”他也不满“双蒸饭”,说“一两粮食蒸来蒸去不还是
一两粮食吗?”[47] 刘仁讲这些话时,已是 1961 年。在这年年初召开的八届九中全会上,中央重又
提倡调查研究和实事求是的精神。与此相连,有关代食品优越性的宣传开始逐渐降温。科研部门对代
食品的“营养价值”又作出了新的测定。四川省测试出 40 种代食品的有毒成分。中科院生理所对橡
子粉、稻草的“营养成分”作出检验,结论是基本没有任何营养价值。中科院有机化学研究所、生物
化学研究所和中国医学科学院的最新研究证明,稻草、玉米根、玉米芯、玉米秸营养价值很低,“不
能产生热量,不能消化吸收,不适合大量掺食”
;而所谓“粗淀粉”的真正淀粉含量只有 0.8%至 2.96%,
蛋白质 0.27%-0.6%,将其喂小白鼠,三天内体重下降 31%,解剖后发现胃扩大和胃壁变薄。[48]
在刘仁等作出不公开批评及科研部门在内部重新对代食品作出营养评估时,一般的普罗大众则更
直接、更明确地表达了他们对代食品和相关政策的不满。
学生:沈阳医专有学生说,
“勤俭建国真正好,又吃野菜又吃草”
。太原市五中、三中、十中的干
部子弟拒绝吃野菜,说“那是给猪吃的”
。广州大学生“发牢骚”
:“形势好得很,为什么天天吃无缝
钢管(通心菜)
?”他们还“攻击”国家的援外政策是“打肿脸充胖子,瘦狗拉硬屎。
”[49]
工人:在 1960 年下半年降低口粮标准时,抚顺发电厂工人的主食是用杏条面做的窝头,工人说:
“这东西喂鸡,鸡都不吃,可为了装饱肚子,不吃又怎么办呢?”[50]鞍钢有些工人说,
“过去给地主
扛活还管饱不限量呢!
”“旧社会不好,鱼虾酒肉都能吃着;新社会好,什么都买不到。还不如从前给
地主当雇工,也比不上过去的猪狗。
”[51]
农民:上海市青浦县农民说,
“蒋介石手下受苦,吃饭;毛主席手下享福,吃粥。
”安徽省宣城县
农民不满道,“什么毛主席,比茅缸板还臭!害得我们饭都没得吃。
”[52]江苏省海安县农村儿童传唱
一首歌谣:“毛主席,大胖脸,社员饿死他不管!”[53]
高级知识分子:经历过 1957 年反右运动,绝大多数高知都做到了谨言慎行,但在 1960-1961 年,
中科院仍有一些科学家,因粮食和副食品短缺,向组织上提出了出国探亲的申请。[54]
在社会各阶层的普遍不满中,城市低收入群众的不满最为突出。从 1961 年 11 月 15 日起,全国
各省会城市率先执行陈云有关大量生产高级点心和高级糖果,以回笼货币的指示。当天北京售出高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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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心 12.2 万斤,高级饼干 1.9 万斤,高级糖果 12.1 万斤。高级糕点最高价格为 7.6 元一斤,最低 3 元
一斤,但数量很少;高级糖果 5 元一斤,最高 16 元一斤;高级饼干分 4 元一斤和 5 元一斤两种。这
类高级食品的购买者虽有一般市民,但大多为干部和高级知识分子。 1962 年初七千人大会后,国家
将 1960 年 11 月制定的优惠享受副食品供应的范围从高级干部、民主人士头面人物、有突出贡献的科
学家一下扩大到 17 级以上中级干部。规定:17 级以上干部每人每月补助供应糖一斤、豆一斤;13 级
以上高干,每人每月增加供应肉 2 斤、蛋 2 斤。此举虽然得到中高级干部的普遍拥护,却极大地挫伤
了一般干部和广大群众。北京市的一般干部讽刺道,
“高薪人员猪肉炒鸡蛋,低薪人员一锅菜叶熬稀
饭”,
“现在干部分三等,一等是吃肉的,二等是吃糖豆的,三等是喝汤的”。[55]一时间,各种“牢骚
怪话”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对 17 级以上高中级干部予以副食品补助反映了中央对干部阶层的体恤关心,正式的说法是:
“干
部是国家宝贵的财产”
。[56]1962 年初,对干部阶层的照顾,除了供应糖豆、肉蛋等副食品,还有其
它的形式。在北京,
“党中央决定举办 17 级以上党员干部学习班”,主要目的,一是“为了统一党内
思想”
,二是为了让干部得到营养补充。这种学习班带有“保养性质”
,“每期两个月”
,每天的饭食有
“富强面粉的馒头、花卷,有大米饭,还有市场上少见的猪肉、鸡蛋和香肠等荦菜”,
“每天的伙食标
准一元钱”
。[57](当时,省会城市一般家庭成员一月的最低生活标准是 8-10 元;在全国工资类别最
高地区的上海,收入较高的纺织厂工人的月工资一般仅为 40 多元。
)[58]辽宁省委照顾干部的方法是,
安排他们轮流“住在宾馆,看看马列主义的书,同时改善伙食。”[59]对农村县社基层干部的补助水平,
则远逊于大城市。一些省地市县经常以开会为由,让县社一级干部在县食堂补餐,
“进城开会期间,
三两天有一顿猪肉,开四五天会,可吃两次肉……几天不吃药,肿就消了”,因而许多农村基层干部
“最盼的就是到县上开会”
。[60]由于干部进城开会,吃住在县城,农民根本不知干部进城开会补养身
体的事。
以常理观之,领导层用制度的方式对 17 级以上干部实施照顾,是希望他们努力工作,更好地“带
领群众抗灾救灾,恢复生产”
。但部分地区却更热衷于借着 “照顾 17 级”的东风,将这个门缝越挤
越大。据有关资料反映,1962 年上半年,河北省唐山、承德等七个专区,大大突破“照顾 17 级”的
范围,规定 17 级以上干部,每人每月供应食糖 1 斤、大豆 3 斤、食油 0.5-3.5 斤,肉 0.5-3.5 斤,鸡蛋
0.5-2 斤,纸烟 2 条,下水 2-3 斤,水产 3-5 斤,粉条 3-5 斤,豆腐 3-5 斤。丰南县还别出心裁地将该
县 200 余名负责干部分划为“三等九级”。县委书记处书记一级,平均每月吃掉鸡、鸭、猪羊肉 40 多
斤,而县委第一书记一个月则分到了 70 多斤肉。[61]
17 级以上干部虽然较群众先吃了一步,或多吃了一些,但毕竟表明现在已经有了可吃的食物。1961
年底,国家增加了城市人口的粮食定量标准。第二年初,虽然还有消极现象——仅河南商丘、开封、
新乡、安阳、信阳 6 个专区外流饥民就达到了 32 万,[62]但全国经济形势已出现好转迹象。以浮肿病
现象为例,1962 年初江苏省浮肿病人达到 39.3 万人,虽比 1961 年底增加了 8 万多人,但比上一年同
期仍减少了许多[63].伴随经济的逐步恢复,城市居民的副食品供应也相应得到改善,代食品逐步退出
人民生活领域。
促使粮食供应好转的关键因素并不是“粮食食用增量法”和代食品,而是中共中央分别于 1960
年 11 月和 1961 年 6 月作出的恢复农民自留地和解散公社食堂的决定,以及从 1961 年初从国外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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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口的粮食。据统计,仅 1961 年就从国外买进粮食 500 万吨,1962 年又进口 300 万吨。增量法和代
食品在缓解粮食危机方面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1962 年的国庆节,全国各大城市的节日供应已明显好转。从 9 月 25 日至 10 月 2 日,仅北京市场
就销售了脱销两年多的鸡鸭 30 万只。在此期间,北京市民每人供应鲜肉 3 两(平时每人每月肉票限
量供应 2 两,多为冻肉)
,全市居民共购买了 160 万斤鲜肉。[64]北京市一些冷清了多年的著名饭庄又
重新红火了起来。
“沙锅居”恢复了烧、燎、白煮等 32 个品种。门框胡同的爆肚肠、豆腐脑白,菜市
口的羊头肉,
“金生隆”的豆腐脑、炸丸头都恢复了供应。高收入者喜爱光顾的“月生斋”的酱牛肉,
“普天楼”的扒鸡、叉烧、烧肉,
“福玉楼”的酱猪肉也已敞开供应。
然而,美食虽好,却非人人都能享用,在高收入者大快朵颐之时,北京市的一些底层群众却买不
起节日计划凭票供应的副食品,致使某些平时难得一见的副食品滞销。9 月 25 月至 10 月 5 日,北京
市向市场投放了 80 万只鸡鸭,可保证每户居民购买一只,但到了 10 月 2 日,仅销售了 30 万只。[65]
但不管如何,几年特大经济困难,终于“尽力设法混过去了”,[66]领导层最担心的情况总算没有
发生:几年间,尽管“粮食少,死了一些人,可是没有出大问题,没有出‘皇帝’
”(宋任穷语)。[67]
全国城市的代食品的噩梦也在 1962 年上半年大致结束。
综上所述,在大饥荒降临之际,发起“粮食食用增量法”和代食品推广运动实乃迫不得已之举。
中国历代政府对于饥荒问题都有一套应对方法,到清代已建立起较为完善的报灾、勘灾制度,朝庭通
过放粮、免征、出贷、移民就粟、以工代赈等减轻百姓痛苦。[68]建国后,在五十年代初中期,政府
在勘灾、救灾方面也取得很大成绩,但 1958 年的大跃进和接踵发动的反右倾运动破坏了报灾、救灾
机制,造成了令人痛心的后果。
1960 年下半年后,当国者逐渐面对现实,却苦于已无粮食可用于赈灾,遂运用意识形态和国家权
力全面发起代食品运动,显示出了巨大的功效。在这艰难的几年里,绝大多数干部也能做到与群众同
甘共苦,只是百姓尤其是广大农民的克制和牺牲,并没有使最高当国者有所愧疚或改弦易辙,在其戮
力坚持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中,农民依然长期缺衣少食。农民的吃饭问题,一直要到 1980 年
代初邓小平启动农村改革才得以真正解决,其间的教训值得世人永远铭记于心。
本文的基本资料来自于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所藏当代中国史资料,在此谨表示诚挚的
谢意!
注释:
[1][2][3][4][6][7][8][9][10][11][12][13][15][16][17][18][20][21][23]
[24][25][26][27][28][32][40][41][42][44][45][46][48][49][51][54][55][61][63] [64][65]引自香港中文大学
所藏当代中国史资料。
《中共江苏地方史》第二卷(南京:2001),页 365,
[5][14][33][62]中共江苏省委党史工作办公室:
365,368,380.
[19]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卷(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
,页 884.
《顾准日记》
[22]陈敏之、丁东编: (北京:经济日报社,1997)页 57.
[29][34][67]宋任穷:《宋任穷回忆录》(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4),页 369-370、368、385.
《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下卷,页 872;另参见杜虹:
[30]薄一波: 《20 世纪中国农村问题》
91
(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8)
,页 450.
《周恩来年谱(中卷)》
[31]中共中共文献研究室编: (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页 365.
[35]谢春涛:《大跃进狂澜》
(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页 202.
《20 世纪中国农村问题》,页 458.
[36]杜虹: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九册(北京:中共文献出版社,1996)
[37]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
页 327.
《小书生大时代》
[38]朱正: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页 195.
《马明方传略》
[39]强晓初、李力安、姬也力: (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
,页 86.

[43][60]邓自力(邓小平族弟)《坎坷人生》
,(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
,页 156,157.
《刘仁传》
[47]中共北京市委《刘仁传》编写组: (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页 409-410.
[50]周维仁:《贾拓夫传》
(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3)
,页 197.
[52]丁学良:<革命回忆录之五。我最早遇到的“持不同政见者”>,载香港《信报》财经新闻,
2001 年 2 月 13 日,第 24 页。
[53]王觉非:《逝者如斯》
(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
,页 426.
《说假话年代》(长春: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
[56][59]韶华: ,页 60,61.
《历史的瞬间——一个新闻记者的回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
[57]金凤: ,页 116.
《上海通史。第 11 卷。当代政治》
[58]熊月之主编: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页 170.
[66]韦君宜:《思痛录》(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页 89.
《清代荒政研究》
[68]李向军: (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1995)
,页 23-25 ;另参见:袁林:
《西北
灾荒史》
(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 1994),页 304、307;曹幸穗等:
《民国时期的农业》
(南京:
《江
苏文史资料》编辑部,1993)
,页 295-302. (
在贵州“四清运动”的背后
高华
一、序言
贵州“四清运动”是 60 年代初一个很大的事件,牵涉到中央最高领导间的分歧,但目前在国内
外,对贵州“四清”都知之甚少,有关档案没有开放,学界几乎没有任何研究。近来,笔者读到原贵
州省委第一书记周林的《贵州“四清”运动鲜为人知的问题》的回忆文章,这篇文章带有“辩诬”的
性质,周林在文章中公开批评了 1964 年主持贵州「四清」的原贵州省委代理第一书记李大章,披露
了一些情况,也回避了一些问题。笔者在数据十分缺乏的情况下,围绕周林的这个回忆文本,尽量扩
展材料,将当年这个重大事件及其背后的北京高层的分歧勾勒出来,希望引起更多的研究者关注贵州
历史上这个重大事件以及高干回忆文本的有效性和局限性的问题。
二、周林治黔的“功”与“过”
周林和被他在文中批评的李大章都是毛时代的地方大员,但是两人在党内的地位相差很大:李大
章是元老级的老干部,20 年代初曾和周恩来、邓小平等同在法国勤工俭学,以后又和邓小平等一起离
法转俄国学习,抗战时期在太行八路军总部工作,1949 年后长期任四川省省长,是中共八大、九大、
十大中央委员。李大章除了在“四清运动”期间短期代理过贵州省委第一书记,建国后长期位居李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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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之下,是四川的第二号人物。周林则是 30 年代中期入党的年轻干部,抗战时期是陈毅的部下,建
国初任上海市人民政府秘书长,因为是黔籍,1951 年被调往贵州,1954 年升任贵州省委第一书记兼
省长,一干就是十年。贵州省的重要性不能和四川省相比,可是在贵州,周林却是说一不二的“第一
把手”。但是,周林主管的是一个经济落后、地处偏僻的省份,和其它重要省份的第一书记相比,周
林的知名度不高。
周林在贵州主政十多年,有功有过,他的“功”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配合中央有关部门,改善
了贵州交通不便的状况,1964 年,全省八十一个县市都通了汽车;在铁路建设方面,1959 年,黔桂
铁路修到了贵阳,结束了贵阳不通火车的历史。第二,周林在处理民族问题上的态度较为务实。1956
年,贵州发生“群众性骚乱事件”──“麻山事件”
,波及望谟、紫云、罗佃三个县的九个区八十九
个乡的苗族和布依族群众,前后历时八个月。以周林为首的贵州省委没有采取激化矛盾的方法,而是
坚持“稳慎”方针,最终使事件得以平息。
周林治黔的“过”主要集中在两方面。有数据显示,周林在干部任用问题上有较为浓厚的“地籍
情结”。周林青年时代就出外革命,建国后才调回原籍工作,在北京看来,贵州不存在如同广东那样
的“地方主义”势力,所以北京是支持周林的。
“高饶事件”后,周林把在省委会议上向他提意见,
希望周林只做省委书记,不做省长的原南下干部、省委副书记申云浦和省委秘书长刘钊打下去,把申
云浦贬到基层农场当副场长,刘钊则被开除党籍,贬为安顺师范学校的校长。正是因为得到北京的信
任,周林既担任省委第一书记,又兼了省长,这种情况在毛时代是很少见的。1959 年 9 月,周林又藉
庐山会议反右倾的大气候,将几个和他意见不和的,南下的省委主要领导打成“反党集团”
(“常颂、
夏德义、李庭桂反党集团”
),其时常颂已病逝半年,全省共打了四十多个“反党集团”1.周林比较重
视提拔和重用黔籍干部,从而引起原南下干部的不满,影响了贵州干部队伍的团结。
周林的更大错误是在大跃进中头脑发热,率先大办“公社食堂”
,大搞“反瞒产”
,造成贵州众多
群众的“非正常死亡”。1958 年 8 月,贵州在全国放了一个“大卫星”
,出了一个长顺县大办公社食堂
的“十大优点”
。1959 年,贵州又搞了「捉鬼拿粮」
(“反瞒产”)
,“打击迫害基层干部,越是执行得坚
决的地方,死人越多”2.1960 年上半年,贵州已出现严重的饿死人现象,由周林任第一书记的贵州省
委却向毛汇报:全省食堂办得好和比较好的占总数八成,受到毛的表扬,说贵州的经验“是一个科学
总结”3.贵州还被毛誉为“红旗省”,号召各省向贵州学习 4.其实 1959 年冬,遵义、湄潭、金沙等县
就因严重缺粮出现「非正常死亡」,仅金沙县在困难时期就“非正常死亡”5.5 万人 5.据人口学学者新
近的研究,在困难时期,贵州全省「非正常死亡人口约 174.6 万,占灾前全省总人口的 10.5%」6.对
此,周林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
然而,周林对贵州的灾情并没有隐匿不报,但上报情况是「缩水」的。周林自陈,1960 年 5 月初,
周恩来总理到贵阳视察,周林向周汇报了贵州「非正常死亡」的情况 7.据知情者回忆,当时,周林领
导的省委「极力向中央隐瞒真相,把大事化小」8,刚刚被周林提拔的新任省委副秘书长汪行远,上
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贵州饿死人情况向中央写报告,他「不能不听第一书记的话,参与写这样的假
报告,帮省委过了关」9.1960 年 5 月 16 日,贵州省委正式向中央报告了遵义、湄潭、金沙事件,并
自请处分。5 月 21 日,中央批覆贵州省委报告,
「免于处分」
,提出要进行认真的调查研究,查清原因,
吸取教训,不要过于追究事件的责任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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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1960 年的下半年,北京真正意识到全国出了大问题,并陆续调整政策。但是对造成大饥荒
的原因,还是坚持过去的那套思路,1960 年 11 月,毛泽东将大饥荒归之于「民主革命尚未完成,封
建势力大大作怪,对社会主义更加仇视,破坏社会主义生产关系和生产力」11.由于毛对农村形势的判
断已经形成,1960 年 12 月 6 日,周恩来代中央草拟文电,针对山东、河南、甘肃、贵州等几个饿死
人最多的省份出现的严重情况,指出:
「其中某些反革命的破坏行为显然是封建势力在地方上篡夺领
导,实行绝望性的破坏性的报复」,周强调,
「这是农村中阶级斗争的最激烈表现」12.至于导致大批农
民死亡的真正祸首──公社食堂体制,则继续坚持不动摇,一直到 1961 年 5 月,毛发话后,全国各
地的公社食堂才予以解散。
1960 年底至 1961 年春,大饥荒的灾难已达到顶点,尤其是几个大跃进红旗省的情况极为严重,
贵州省自然是榜上有名。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对该省的「包产到户」是明确支持的,可是,周林
就比较隐晦,他对「包产到户」说得很少,任下面去搞。和许多高干一样,大饥荒给周林很大的刺激,
他开始反省过去几年自己的作为。1961 年后,周林对贵州的大饥荒做了不少挽救的工作,也就「遵义、
金沙、湄潭事件」做过多次检讨。在农村,他按照中央的新政策,恢复了农民的自留地,开放农村集
市贸易。贵州省委还更进一步,宣布荒山荒地谁种谁收,三年免征公粮。对少数民族的政策更加放宽,
恢复了少数民族自制传统服饰所需的「蓝靛土」
、「姑娘田」
、麻园等。贵州省委甚至把城镇原属于个
人或集体所有制的小商店、小作坊,归还给个人和集体,一时贵州大小城镇中,处处出现前门设店、
后场设场的「夫妻老婆店」和小作坊。贵州省委新政策推出后,形势迅速好转,
「非正常死亡」的现
象被扭转。
三、贵州「四清」和刘少奇
周林的省委第一书记的职务在 1964 年的「四清运动」中被撤,公开理由有三:贵州的建党根子
不正;镇反、土改不彻底;肃反、审干、
「清理中内层」未把好关。又称:
「贵州省委犯了右倾机会主
义路线性质的错误」
,「贵州城乡资本主义泛滥」
。贵州「四清」的重点是贵阳市,中共中央西南局认
为,「贵州已烂掉了」,
「贵阳市是反革命的两面政权」
,贵阳市被宣布是「小台湾」13。
「反革命的两面政权」的概念是刘少奇独创,以后又被正式使用于《后十条修正草案》
。1964 年
9 月 18 日,中央正式下发《关于印发《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一些具体政策的规定》
(修正草案)》

简称《后十条修正草案》,此文件经过毛的修改,提出敌人拉拢腐蚀干部,建立反革命两面政权,是
敌人反对我们的主要形式;认为这次运动,是比土地改革运动更为广泛、更为复杂、更为深刻的大规
模的群众运动;提出了有的地区还要进行民主革命补课工作;改变了原《后十条》草案中依靠党的基
层组织和基层干部的规定,强调首先要解决干部中的问题,并规定整个运动由工作队领导。在《后十
条修正草案》下发后,一时全国各地都在查找「小台湾」,甚至连武汉大学哲学系一个小小的单位,
也差点被打成「反革命两面政权」14。
主持贵州「四清」的工作团是由中央政治局委员、西南局第一书记兼四川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派
出的,西南局常务书记兼新任贵州省委代理第一书记李大章被任命为西南局工作总团团长。中央并派
出中央委员、中央监委副书记、内务部部长钱瑛予以协助,李大章还带上了四川省委书记处书记陈刚。
1964 年 10 月 7 日,中共中央决定从中央和国家机关、四个大区和军队抽调二千名工作队员,其中有
一百多名师局级干部前往贵州,对全省区以上的领导实行层层夺权 15.外派去贵州的「四清」工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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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阵容和规模如此之大,这在全国是唯一的。
在李井泉和李大章背后的是刘少奇,刘虽然没去贵州,但贵州的「四清」是在他的思路和「桃园
经验」的指导下进行的。1964 年 8 月 24 日,刘少奇在昆明给云、贵两省地、市、州委书记做关于「社
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报告,王光美也做了关于「桃园经验」的报告 16.当晚,李井泉和李大章向刘少
奇汇报贵州「四清」情况,却有意不通知贵州省委第一书记周林参加 17。
周林说,李大章向刘汇报,获得「尚方宝剑」18,回贵州后就召开全省三级干部大会,大干了起
来。在周林的回忆中,没有具体交待刘少奇对贵州「四清」的指示,即「尚方宝剑」的具体内容是甚
么,但是从李大章的说辞中可以清楚看到刘少奇的意见。例如,李大章说,贵州前一阶段的「四清」
是失败的,是走了「过场」19,此话完全是刘少奇的口吻。1964 年夏刘少奇在南京,对江苏省委第一
书记江渭清也说过同样的话 20,只是江渭清比较有办法,后台也硬些,让刘碰了一个软钉子,江渭清
也就没有落得像周林那样的下场和全省干部的大换班。
西南局对贵州省委的指控不是实事求是的。1949 年底,苏振华率二野五兵团解放贵州,任省委书
记和省军区司令员兼政委,以雷霆手段肃清国民党残余份子,在 1951 年「镇反运动」中,前政权时
代贵州的八十一个县长「全部被处决」21.50 年代初,贵州对地富的「管制」大面积超标 22.至于「包
产到户」也不是如李大章所指称的占全省农户的百分之七十,有材料显示,就是在「包产到户」达到
高峰的 1960 年秋至 1962 年春,贵州全省包产到户只占到百分之四十,只有个别边远地区达到百分之
八十 23.在贵州,可以说建国后的十五年,除了在 60 年代初对濒临饿死的农民实行过缓和的政策,从
没见过甚么时候「右」了。
然而,「四清」工作团对贵州一些领导干部的指控也并非空穴来风,例如,和周林关系密切的贵
阳市委某主要领导被揭发犯有「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一些干部揭发省委主要领导在花溪等风景区
给自己安排很好的休养环境 24;在大饥荒时期,一些领导干部欺上瞒下,贵州作为「非正常死亡」最
多的「四大名旦」
(河南、安徽、甘肃、贵州)之一的省份,竟然未被处理而「滑」了过去(其实四
川等省的情况也极为严重,但李井泉全力封锁消息,山东的大范围的「非正常死亡」则在 1960 年就
暴露了)
,引起许多干部群众的强烈不满。在周林治黔十年间,黔籍干部和南下的原冀鲁豫干部,矛
盾长期积累,冀鲁豫干部受压多年,现在利用「四清」全面批周林,双方的矛盾来了一个总爆发,只
是用的是「反击资本主义复辟」的这些词汇来做包装,深一层的矛盾被掩盖了。
贵州省的「四清」基本上是全体换班子。1964 年 10 月,中央改组贵州省委,任命李大章代理省
委第一书记、钱瑛代理第二书记、陈刚代理第三书记。周林降为省委书记处书记,省长一职被免去。
原省委书记处书记一人、候补书记一人及四个省委常委被停职反省。从 10 月开始,在两个月的时间
里,在全省的省、地、州、市、县开展了「夺权斗争」,毕节、安顺、铜仁等三个地委书记和遵义地
委副书记均遭免职被批斗,仅晴隆县 1,875 名党员受各种处分就达 430 人,新划地主、富农 164 户,
四类份子 129 人,新定「暗藏反革命份子和反动党团骨干份子」217 人。
「顷刻之间,贵州的大批干部
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有的遭到停职,革职,有的遭到开除党籍,工作籍,有的甚至遭到逮捕,关进
监牢」25。
贵州的特殊性在于「反革命的两面政权」已不是一个个「烂掉」的基层单位,而是扩大到一个省
会城市。事情的起因是贵州省公安厅「个别人」诬告贵阳市委第一书记伍嘉谟包庇贵阳市公安局贪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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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并咬定原贵阳市市长秦天真是「叛徒」。虽然几经调查,上述指控都没有事实凭据,但公安部
门还是查抄了伍嘉谟的家,据说在伍家的字纸篓的一张报纸的边上发现了「反动文字」──「中华民
国万岁」
。伍随即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被逮捕,被开除党籍,判刑五年。贵阳市公安局长孙登善
也被逮捕。贵阳市委书记处书记夏页文被戴上「修正主义」帽子,贵阳市市长紫龙被撤换、批斗,贵
阳市委宣传部长朱厚泽被开除党籍和公职,下放劳动。贵阳市南明区区委书记李增贤也被捕入狱 26。
贵阳市的情况正好印证刘少奇「反革命的两面政权」的新概念,伍嘉谟的「现行反革命」是否符
合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搞出了一个从上到下都「烂掉」的市委,从此可以「典型引路」
,在更大
的范围内全面推广。
刘少奇为甚么不在 1962 年拿下周林,而是推迟了两年?周林和曾希圣的性质一样,都是先期紧
跟毛,后来搞了「责任田」
,1962 年初,刘拿曾开刀,曾希圣和河南的吴芝圃,还有 1960 年下台的山
东的舒同,都先后被刘少奇拿下,转而做不安排具体工作的各中央局的空头书记。可是周林却没事,
照样做他的省委第一书记,可能的原因是:和曾希圣(安徽)
、吴芝圃(河南)、张仲良(甘肃)、高
峰(青海)
、舒同(山东)等人相比,周林的错误还不是特别大,再者,一次拿下太多的封疆大吏也
会刺激毛。
刘少奇跟随毛的时间长了,早学来毛的一套,搞运动总要拿几个人开刀,以壮声威。刘少奇在事
隔两年后拿周林开刀,就是要为他的「四清」在全国开道。刘拿周林祭旗,藉「包产到户」之事批周
林,谁都不能说一个「不」字。况且和王任重、李井泉相比,周林和毛的关系也很远,分量最轻;李
井泉、王任重都是毛的爱将,一直就左,没有「小辫子」好抓,周林在 1961 年搞过「责任田」,头上
有「小辫子」
,于是被刘选上。
在这个过程中,西南局起甚么作用?李大章是西南局派出的,但派李大章不可能仅由李井泉决定,
这时的李井泉跟刘少奇很紧。李井泉在四川从没「右」过,大可以不惧刘少奇,但也得小心,就像华
东局的柯庆施,1964 年不也是逼江渭清向刘少奇认错吗 27?在刘少奇主持的会议上,柯庆施也是顺
着刘的有关「四清」意见,没有表示异议 28。
李大章不是一般的第二把手,他有着雄厚的革命资历,对李井泉在大跃进时期搞的极左一直有保
留看法,对李的霸道也多有不满,李井泉对李大章不能向对其他书记那样颐指气使。李大章这次为甚
么这么左?这不符合他的一贯风格,一个线索可能多少说明一些问题,李大章虽然是老资格,但除了
在建国初短期任过西康省省委书记,直到 1964 年才第一次成为主持全面工作的一个省的代书记,而
这是刘少奇给他的,李大章要做出成绩给刘少奇看。
钱瑛起甚么作用?钱瑛为人正派,是公认的优秀领导干部。在 1961 年底和 1962 年初,钱瑛在安
徽做了大量的调查,回北京后向刘少奇等做了汇报,才揭开了曾希圣的「盖子」
。1962 年上半年,钱
瑛在安徽为正在「劳改」的两位高级干部:被曾希圣打成「右派」的前安徽省委书记处书记李世农,
被打成「右倾份子」
、「阶级异己份子」
、「反革命份子」,也在「劳改」的前副省长张恺帆平了反。钱
瑛还顶住压力,
「改正」了安徽「一大批」1957 年的「右派」
。钱瑛有如此胆略,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
29.1964 年钱瑛去贵州后,
「分管城市四清」
,重点是在贵阳市,从 1965 年 8 月她在一次会议上的谈话
看,在贵州期间,钱瑛是按照「四清」工作总团的部署工作的,但是到了 1965 年 8 月,钱瑛也遵照
该年年初中央颁发的《二十三条》的口径,不再说贵阳市是「反革命的两面政权」
,而是改口说:
「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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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的绝大多数干部,是拥护革命、拥护党中央和毛主席的。」30
四、在「四清运动」中高涨的刘少奇的权威
贵阳市的「四清」颇有点像 30 年代苏联的「大肃反」期间侦破的那些层出不穷的「间谍破坏案」

都是由「契卡」人员率先「揭发」,然后由「契卡」部门介入,扩大侦察,再对主要领导干部实行逮
捕。和苏联「肃反」不同的是,60 年代贵阳市的「四清」和全国各地的「四清」一样,还穿插了一个
「群众运动」,也就是多了一个在党委或工作队领导下的宣讲中央文件、发动群众、检举揭发、交待
问题、批斗大会、成立「贫下中农协会」
、「宽严结合」
、「戴帽」
、「逮捕」的过程。贵阳市的「四清」
带动了全省运动,一时间,贵州到处弥漫紧张、肃杀的气氛。周林对贵州的「四清」很有意见,也不
同意对他的指控,在 1964 年底,周林向中央和毛写了申诉报告,通过省委机要室直送北京中南海 31。
从表面看,在 1964 年 12 月前,毛是支持刘少奇有关「四清」的部署的。8 月底,毛同意中央批
转「桃园经验」,又同意刘少奇对江渭清的批评信,还亲自参与了刘的批评信的修改。毛也同意刘主
持的《后十条修正草案》,也对其做了修改。
「民主革命补课」
,「三分之一政权不在我们手里」等,都
是毛最先提出的。1964 年,毛还同意在城市街道「划阶级成份」,成立「劳动人民协会」32.
毛的极左,是实实在在的,但他在 1964 年下半年对刘的「同意」
,却是表像。毛批准下发「桃园
经验」
,是很勉强的。毛同意下发《后十条修正早案》
,也是有保留的。毛对刘的一些看法持有异议,
而刘少奇 8 月 1 日在北京干部大会上的报告,又严重刺激、伤害了毛,从而导致毛刘矛盾的激化。
刘少奇在 1964 年已走向权力高峰,6-8 月,他带着夫人王光美从北方走到南方,在十四个省市作
巡回报告。刘少奇返回北京后,8 月 1 日在人民大会堂又对中央党、政、军机关和群众团体负责干部
作了一个大报告。刘少奇在大会上说:搞运动,开调查会的方法,找人谈话,已经不行了;不蹲点,
就不能做领导工作。刘还在报告中用较大的篇幅批评了毛批发的《后十条》,他说,现在敌人利用这
个《后十条》来顶工作队,第二个十条对于强调放手发动群众写得不够,「以后不要强调了」33.
刘这天的报告「出轨」之处太多,本来彭真是要把刘的这次讲话整理下发的,陈伯达、王力等「秀
才」已遵照彭真的指示对刘的讲话做了整理,把讲话中明显涉及毛的内容全部删除,但后来,刘少奇
「突然」决定不下发了 34.刘为甚么不同意下发他的这次报告?是事后觉得讲话不妥,还是对删去他
的讲话不满,又不便明说?这些都不得而知。
在 8 月 1 日大会上,刘少奇显现了他的「领袖权威」正在上升的气势。据出席了这次大会的李新
的回忆,在刘没登场之前,
「台上,所有在京的政治局委员和元帅们都到了。全场鸦雀无声,……一会
儿,周总理引着刘少奇走到台中央」
,「刘少奇开始讲了。虽然桌上分明有扩音器,但他并未坐下来,
而是背着双手,在台上走来走去地讲」
。刘在讲了一通干部「蹲点」的必要性、重要性后,要求大家
向王光美学习,「王光美下去了,不是就发现了许多新问题吗?她现在写出东西来了,总结了许多新
经验,很有意思。我看大家还是下去吧,赶快下去吧!说到这儿,刘看了周总理一下,然后又对大家
说:谁要是不下去,就把他赶下去!他的讲话到此就戛然而止」35.
在现场的周恩来只能对刘少奇予以配合,据李新说,周「很温和地对大家说道:少奇同志今天的
讲话,虽然很简短,但是很重要。我希望大家赶快下去参加「四清」
,执行中央的决定。又说,王光
美的报告中央很快即将作为正式文件发下去。并转身向刘少奇说:我看可以让光美到各单位去作报告
嘛。然后对台下大家说:各单位都可以请王光美同志去作报告,口头报告比书面报告会更生动些、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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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些。随即宣布散会」36.
刘少奇这天的报告震动很大,一些干部对刘的报告很反感,乃是因为刘在这天的报告大会上摆出
的「气势」和他对王光美的「吹捧」,他的报告中对毛的不恭之词反而没被听众捕获到。那一天北京
气温很高,
「这个会议,连头到尾,总共不到一个钟头」
,刘少奇毕竟还不是毛,
「在这么大热天把这
么多高级干部集中来「训话」
,人们是非常不满的」
。刘少奇可能也没想到自己对王光美的几句赞词造
成的后果是如此严重。李新说:退出会场时,他就听到有人议论说:
「这是干甚么?这不是「听训」
吗?」「走出大会堂,在下台阶的时候,我前面有两三个军队干部在骂娘,骂得很难听,特别是骂刘
少奇不该亲自出来吹捧「臭婆娘」
。当我走近时,他们都回过头来看,原来都是熟人,彼此相视一笑。

37 联想到两年多后,1966 年 10 月中央工作会议期间,地方大员批刘不多,军队将帅则集中对刘开火,
这些都是事出有因的。
刘少奇在 1964 年夏确实不够谨慎,他带着夫人四处巡讲「桃园经验」
,又在报告中宣传王光美,
已严重「破」了党的高层政治生活的「潜规则」
。在中共党内,由中央领导同志和夫人一起巡回做报
告,这是第一次。邓颖超是党的元老,但是周恩来从来不会出面宣传他的夫人,更不会带着邓颖超周
游四方,去谈甚么「妇女工作的经验」。毛支持江青是无可置疑的,但在 1964 年,他的公开的行动也
就是出席观看江青搞的几个「现代革命京剧」,然而刘少奇却完全忘记了这些。
江青没有参加 8 月 1 日的报告大会,但是她了解一切情况。据《王力反思录》披露,江青为此事
专门找到毛哭诉:斯大林死后赫鲁晓夫才作秘密报告,现在你还没死,人家就作公开报告了 38.从李
新对这天会场气氛的描述,军队干部,包括像李新这样的文职高干对刘的讲话都是这样的不满,江青
有如此之反映,是完全有可能的,王力的这段叙述应是可靠的。
五、毛对贵州「四清」的干预
8 月后,毛对刘的态度已有变化,但他还是对刘采「退避三舍」的策略,一是刘的势头太大;二
是刘的不少话也是从他那儿搬来的;第三,毛还要看刘走多远。所以毛对「桃园经验」和刘主持制定
的几份文件都批转了。但是,毛在对刘作妥协时,对刘的不满还是一步步表露了。
8 月 5 日,刘少奇作为全国「四清」总指挥的角色进一步明确化了。陈伯达晚年说,是他向毛建
议让刘少奇总抓「四清」
,被毛接受的 39.在这一天举行的中央书记处会议上作出决定,中央成立「四
清」和「五反」指挥部,由刘少奇挂帅;又决定,由刘少奇负责《后十条》的修改工作。刘少奇一时
位高权重,对毛的意见也置之不理了。就在刘少奇前往武汉的前一天,8 月 4 日,预定随同刘前往广
州修改《后十条》的田家英向毛请示对修改《后十条》还有甚么意见时,毛提到两点:「第一,不要
把基层干部看得漆黑一团;第二,不要把大量工作队员集中在一个点上。
」然而,当田家英在专机上
向刘汇报毛的意见时,刘「紧皱眉头,没有说话」40.
刘少奇虽然知道毛对他的「四清」设想有不同意见,但并不准备按毛的意见进行修正,他反而要
进一步压毛同意他的主张。8 月 16 日,刘在广州给毛写信,他把中南局和其下属的几个省委拉出来,
他在信中说,湖北、湖南省委同志都同意他的意见,中南局也赞成他的建议,并准备在中南五省推行,
这就是改变原来「四清」以县委为主的方法,而是在省委、地委领导下,集中力量先搞一个县,此即
以后在全国各地推广的以「四清工作总团」
、「四清工作分总团」取代地委和县委的方法 41.显而易见,
刘的这个方法和毛的「不要把大量工作队员集中在一个点上」
,是不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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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的压力下,毛不得不作出退让,他在 18 日给刘覆信,表示「完全赞成」刘的意见 42.8 月 19
日,刘又给毛写信,这一次他拉上的是陈伯达,刘把陈伯达推到前面,说陈伯达「极力主张」把王光
美的报告下发各地,刘直接要求毛批转王光美的「桃园经验」
,刘甚至把批语也写好了,他在为中央
代拟的批语中写道:王光美的报告是有「普遍意义的」43.这种情况使毛不得不再次作出退让。但是这
一次,毛不愿意做得那么干脆,他把刘的报告先压下来,8 月 27 日,毛就下发王光美的报告写下了耐
人寻味的几句话:
「如果大家同意,再发到全国去。我是同意陈伯达和少奇同志意见的」44,而在中
央批转王光美报告的前一天,即 1964 年 8 月 31 日,在新华社编发的供党内地委级以上主要领导干部
阅读的《内部参考》上,已用《一场伟大革命的实践》的题目,分十一个小标题,以三十页的篇幅,
详细摘要发表了「桃园经验」报告 45.
显然,毛对刘的「同意」不是出自本意,因而他在对刘作妥协时,非常希望从地方大员那儿听到
对刘的不同意见。1964 年 8 月下旬,当毛了解到华北局第一书记李雪峰对刘搞的《后十条修正草案》
持有异议时,十分振奋,他马上下令,暂缓下发《后十条修正草案》
,「立即派飞机把大区书记找到北
京开会,重议刘少奇同志的意见」
。毛明确提出:「华北有不同意见」46.毛有意压一下刘少奇的气势,
来声援李雪峰,毛说,白区正确路线的代表是李雪峰 47.毛的此番话,颇似游戏之言,确也不尽然,
本来刘少奇的「白区正确路线的代表」是中共七大上确定的,那时毛对刘少奇是满意的,现在毛对刘
少奇不满意了,把这个称号改授给也曾在白区工作过的李雪峰,乃在情理之中。
8 月后,毛对刘的基本策略也逐步清晰了,这就是在表面上继续支持刘的同时,断断续续,似正
式,又非正式地表达他对刘的「四清」的保留,他通常是先说几句肯定刘少奇的话,绕了一圈后,就
对派出「四清工作团」取代县委、「集中一万个工作队员在一个县搞大兵团作战」表示疑问。就在中
央批转王光美报告的前两天,在 8 月 30 日的中央局书记会议上,毛还作了一个「自我批评」
,毛说,
他同意少奇同志的意见,没有先征求华北的意见,
「这是个缺点」48,毛甚至在这次讲话中公开了他
对王光美的不满,向各地大员表明心迹了,他说:
「王光美在河北桃园大队实际上是少奇同志亲自指
挥,王光美每月汇报一次,河北省就没一个人能指挥。」可是,各路大员没一人接他的话碴,刘少奇
对毛的这些话,却故作不知,依然故我。各路诸侯也都顺着刘,甚至当刘主持会议,重申其意见后,
李雪峰就检讨了,连当年毛的两员大将李井泉、柯庆施都表示赞同刘少奇的意见 49.李雪峰为了不和
王光美争风头,把他的工作重心放到了城市的「四清」,还提供了一个「城市要普遍地划阶级」的经
验 50.
更严重的是,1964 年下半年,刘少奇在各地视察时的讲话已在各省市传达,并在全国各地贯彻落
实。北京市委抽调 11,695 名工作队员,
「集中力量到通县打歼灭战」51.1964 年 8 月初,山东省委举
行工作会议,中心议题就是讨论「少奇同志的指示和王光美同志蹲点经验的介绍」52.河南省委三级干
部会议「一致拥护少奇同志关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指示」
,「采取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办法开展
四清运动」53.1964 年 7 月 17 日到 8 月 12 日,福建省委举行省委扩大会议,专门讨论刘的讲话,与
会者对照刘的讲话,检查「在运动中总是束手束足,怕字当头,怕干部躺倒,怕影响生产,怕后遗症,
怕平反,怕告状」,
「对目前基层单位有三分之一领导权不在我们手里这种严重情况估计不足,有的甚
至发生怀疑」。福建省的干部还把问题提到一个新的高度,这就是由于他们不敢发动群众,他们「在
运动中不知不觉地做了资产阶级革命家」54.显然,福建同志没有创造这个概念的水平,它也是来自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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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奇,只是两年后,中央政治局常委陶铸又把这个称号还给了刘少奇,他在 1966 年 11 月接见群众时
说,少奇同志是资产阶级革命家。
地方大员沿着刘少奇掌管的党机器的巨大惯性,全面落实刘的方针,毛一时成了局外人。1964
年 10 月至 11 月,刘澜涛、陶铸、张平化、王任重等各地大员纷纷在党内做报告,大谈他们如何通过
「学习少奇同志指示」
,创造出指导「四清运动」的「经验」
。他们所做的报告既有理论色彩,又有阶
级斗争如何尖锐激烈的生动实例 55.王任重在 11 月 15 日湖北省农村社教工作会议上还说:
「少奇同志
给江渭清同志信里面提出的批评,对我们也完全适合」,而他本人则经过蹲点,找到了「为甚么会出
现和平演变和反革命两面政权」的原因 56.这种情况逼迫毛只有走到前台和刘「单挑」了。
1964 年 12 月至 1965 年 1 月,毛对刘的不满已在上层小圈子里爆发,毛开始对刘作不点名的连续
性批评,周林的申诉恰在这个时候。邓小平是党的总书记,又是原西南局的第一把手,他接到周林的
申诉信后就批转给所有政治局委员。而贺龙的态度就非常明确,他也是西南局的老领导之一,1964
年底,李大章率贵州省代表团来北京参加三届人大会议,在李大章前去看望贺龙时,他就明确反对否
定前贵州省委,他说,你们这样做,把老西南局放在甚么地位?周恩来则是从侧面批评了李大章。当
周得知三届人大会议没有安排贵州代表发言,就向李大章讯问,得到的回答是:贵州已「烂掉了」

不必发言了。李大章的这番话受到周恩来的批评,周说:全国的形势都大好,怎么你们贵州就不一样
呢?大会最后还是安排了贵州省的代表发了言 57.
毛对贵州的「四清」作出反映是在 1965 年 1 月,这和他对刘少奇表示不满,发布《二十三条》
在同一时候。周林提到了一个细节,这就是毛对陈刚的反感。1965 年 1 月,毛找在北京参加中央工作
会议的西南局几个负责人谈话,毛问李大章带了些甚么人去贵州搞「四清」?当李大章回答说有陈刚
等人时,毛当即对李井泉下令:
「立即撤回中央西南局四清工作团,贵州省委周林复职。
」58 为甚么毛
一听到陈刚的名字就有这么大的反应?陈刚又名易尔士,原名刘作抚,和毛是老相识,是 30 年代初
上海中央派往赣南苏区的「提款委员」
,「富田事变」爆发时一度被起事的部队所抓,后被释放回到上
海中央。刘作抚于 1935 年去莫斯科,抗战爆发后回到延安,改名陈刚,长期在中央社会部工作,是
康生和李克农的副手,1945 年任中社部副部长,60 年代初任四川省委书记处书记 59.毛对陈刚如此敏
感,是过去历史上的原因吗?还是毛认为他长期的「契卡」背景不适合担任一个省的第三把手?这些
都不得而知。可以知道的是,毛从不喜欢任用有「契卡」背景的干部做地方的封疆大吏。建国后,毛
可以任用李克农、孔原来管「契卡」系统,以后又让杨尚昆代表中央分管「契卡」系统的工作,但绝
不许「契卡」干部染指地方党政工作。1965 年初,毛虽然没说陈刚一句「坏话」
,但讨厌他的意思已
很明确,李井泉、李大章心领神会,1965 年 2 月 9 日,中共中央首先免去陈刚的贵州省委代理第三书
记的职务,任命李井泉的老部下贾启允任贵州省委第三书记,1965 年 4 月 26 日,中央任命贾启允做
贵州省委第一书记,取代了李大章,钱瑛也被调回了北京,算是给了毛一个交代。
毛对周林则一向是关照的,1962 年周林受过毛的保护,「七千人大会」期间,毛请几个灾情最严
重,正在七千人大会上受到批评的河南、安徽、山东、甘肃、贵州等省的第一书记一桌吃饭,当周林
向毛检讨时,毛说自己也有责任,对周林抚慰有加 60,周林和李井泉、王任重等一样,都没因大跃进
期间犯下的严重错误而受到责罚。1965 年 1 月,毛发话,要周林立即复职,李井泉竟以「周林在贵州
已被搞臭了,不宜再回去」
,把毛的话挡了回去。其实李井泉所言不虚,经数月批判,周林在贵州的
100
声誉已严重受损,和周林关系密切的大批干部也被冠以「周林的爪牙」受到批判和处理,如果周林复
辟回黔,贵州再一次「翻烧饼」
,西南局的威信将被严重损害。李井泉依照老例,把周林调回成都的
西南局,和刚从上海调到成都,也是长期赋闲的原华东局第二书记曾希圣一样,做了西南局一个不管
事的空头书记。
六、刘少奇「四清」模式的失败
周林虽没复职,但贵州「四清」的方向已扭转了过来。
「桃园经验」还只是「一个大队的社会主
义教育运动的经验」
,现在又来了一个省会城市贵阳的「反革命两面政权」的典型,接下去,难保不
会扩大到一个省的「反革命两面政权」
。毛适时作出反击,几句话,就让刘少奇的计划泡汤了,尽管
毛没有救下周林。
贵州的「四清」高潮是在 1964 年 8 月到 12 月,起初,雷厉风行,批判、斗争、撤职、逮捕,10
月 31 日,贵州省委发文,要求「坚决打击反革命份子的现行破坏活动」
,全省风声鹤唳,一时「因捕、
拘过多」
,甚至「造成监所拥挤」61;之后,不了了之,草草收场;1965 年虽然还有余波,李大章和
李井泉到 3 月份还压周林承认「贵州省委犯了右倾机会主义路线性质的错误」,但那已是强弩之末了。
周林有了《二十三条》撑腰,拒不接受二李的指责,李井泉和李大章也毫无办法 62.此时刘少奇虽然
还全面管事,但说到底毛才是真正的主宰,在毛发话后,李井泉调整了和周林的关系,1965 年 7 月中
旬,他告诉周林,
「贵州的四清问题,小平同志说不做结论了」
,李井泉又说,坚持要给贵州四清做结
论,「这是大章同志搞的,他对贵州的四清运动不做结论,耿耿于怀,食不下咽」63,现在李井泉摇
身一变,俨然贵州的「四清」和他没有关系了。
刘少奇是受挫了,也可以说是失败了。大饥荒时期贵州的问题确实极为严重,干部违法乱纪非常
普遍,理应依法严肃处理,有数据说,死人「最严重的湄潭县,后来枪毙了一个违法乱纪的副县长」
64.刘在治国方面,有非常务实和理性的一面,在 1961-1962 年,刘顶住巨大压力站出来领头,和周恩
来、邓小平、陈云携手,全力挽救经济,拯救人民生命,为国家、民族和百姓作出巨大贡献,其功绩
永载史册。但刘又有走偏锋的特点,1962 年下半年后,在毛一手营造的极左大气候下,刘不愿或无力
抵挡,他快步跟上毛的步调,顺风扯帆,到了 1964 年甚至比毛还要左。在「反革命的两面政权」的
大棒下,不仅许多无辜干部受难,已在社会底层的前国民党时代的留用人员也一再受到严厉打击,一
些被处理的干部,特别是在城镇工作的干部,和大饥荒时期的违法乱纪并没有关系,就是因为出身不
好,被打成「阶级异己份子」
。刘在 1964 年的这些举措,很难说没有他的个人目的,许多情况都表明,
刘想藉「四清」真正树立起他「号令天下」的权威。
由于毛对刘进行了强力干预,刘没成功,否则贵州经验就会在全国其它省份推广,「反革命的两
面政权」会遍于国中,全国难免不会洪水滔天,大量的,形形色色的「国民党特务案」
、「美国间谍案」

「反革命暗杀案」肯定会随影而来。刘虽没搞一个像毛那样的文革,但也差不多了。从贵州的情况看,
在刘的理论指导下,是用党机关加上公安系统作为推动运动的动力,这可能就是刘少奇有别于毛搞运
动的基本形式,他同意派出有「契卡」背景的陈刚做贵州省委代理第三书记,不应只是一种巧合,这
可能和刘少奇过去搞地下斗争的经历有关。既然贵阳市已成了「小台湾」了,那就须要派「红色特工」
深入「敌营」
,摸清「敌情」,去解决问题了。在更大的范围内,刘少奇指导的「四清」工作队,就像
战争年代的「敌后武工队」
,这一百多万工作队员,先集中学文件「反右倾」
,在工作队中查找「坏人」

101
继之「侦察敌情」
,「排查线索」
,再以「秘密工作」的方式进驻乡村,大搞「扎根串联」,难怪被毛批
评为「神秘主义」!
无独有偶,1964 年 6 月,在刘少奇夫妇来南京开讲「桃园经验」回到北京后,刘少奇主持召开修
改《后十条》小型座谈会,在会上抓住江苏省涟水县高沟公社社队干部打击报复社教积极份子的事件,
强调要对「高沟事件」作「现行反革命处理」。在会议之前的 7 月 29 日,王光美直接打电话给江渭清,
传达刘少奇对「高沟事件」的定性:这是一起「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性质的现行反革命事件」
65.
与此同时,由刘少奇的老部下,西北局第一书记刘澜涛指导的陕西省「四清」
,也是以抓人、捕
人开道,数月间全省就逮捕了 6,470 人、扣留 5,000 多人,长安县新划地富 4,558 户,查出所谓
四类份子 3,492 人。该省还用「隔离审查」的方式把一批中层干部投入变相监狱。在地区和县一级,
则用办「集训班」的形式,「对一批干部进行限制人身自由的审查」
。1964 年 11 月上任的西北局第二
书记兼陕西省委第一书记胡耀邦对此有不同意见,刚刚着手纠偏,就遭到刘澜涛等的严重打击,被扣
上反对刘少奇的帽子,受到西北局和陕西省委的持续批判 66.
由此可见,用抓「现行反革命」来推动运动,已成为 1964 年刘少奇领导「四清」的一个基本的
工作方法。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层层抓人,人人胆寒,这种方法干脆明快,震慑力大,马上就可
以打开运动的局面,所以贵州的「四清」既可以说成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也可以说它是新形式
下的「肃反运动」
。刘的这一套既有毛氏特色,也带有颇为浓厚的斯大林色彩,一旦全面铺开,并不
比毛策动的「群众造反」逊色。这就是中国 60 年代政治的复杂性,哪是局外的书生所能理解的?海
外的唐德刚教授居然说,刘少奇的《后十条》是要「修正」毛的极左的《前十条》
,还说,若不是刘
的举措,
「一定又是数十百万人头落地」67.唐德刚分不清《后十条》和《后十条修正草案》的区别,
前者是邓小平和谭震林主持起草的,后者才是刘少奇主持起草的,《后十条修正草案》是一个比毛的
《前十条》更加极左的文件,1964 年 10 月下发后各地发生一系列自杀、斗死人的严重事件,陕西省
长安、延安、西乡三个社教试点县共「发生自杀事件 430 起,死亡 364 人」。陕西高校在「四清」中
联系实际批判学生中的「修正主义」思想,仅西安市就有九名大学生因此自杀。陕西省有些中小学在
学生中「树立贫下中农优势」
,「搜索和批判」所谓「小地主」
、「小富农」、
「小资本家」,致使一些中
小学生也被逼得「自杀或逃亡」68.这真的是让许多人的「人头落地」了!
七、在回忆文本后的「权势关系」和「人情」
周林的「运气」没李大章好,李大章一直是「不倒翁」
,虽然在对贵州「四清」的态度上,李大
章比李井泉还要僵硬,但是毛很清楚,李大章在贵州的极左有复杂的背景,李大章并不像李井泉那样
了解当时中央上层毛刘间的分歧,
而且李大章只是在 1936-1937 年间在北方局和刘少奇有过工作关系,
不是刘少奇的人。加之,李大章对李井泉一直有意见,文革期间还揭发过李井泉的错误,所以李大章
在中共九大之前即复出,不管哪个人做四川的第一书记,李大章都是在四川做他的第二把手,1975
年李大章调任中央统战部部长一职,1976 年 5 月 3 日,在北京逝世,终年七十六岁。李大章在文革中
没有受多少罪,不能归结于他个人的聪明和机智,在毛时代的中晚期,政治斗争中的无序性和任意性
是一普遍现象,任何人都没有安全感,许多高干都是在瞬间沉没的。那是毛一个人说了算的年代,毛
有乱来的时候,但「无序」中有「有序」
,「任意」中有「计算」。平心而论,毛对他所任用的地方大
102
员还是「讲原则、讲渊源、讲人情」的,如果在政治上和自己对着干,毛绝对是「憎其所憎,恶其所
恶」;但是只要不和毛的政治对立面搞在一起,又愿意「重新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毛就会
「放他们一马」
。李大章在文革中很快复出就是这个道理。
毛对李井泉的态度就稍许复杂一些。1965 年初,作为政治局委员的李井泉知道刘少奇已被毛批评,
可是他在指导贵州「四清」时,并没有立即停止执行刘的政策。毛要他给周林复职,李井泉居然找理
由顶着不办。在当时,像李井泉这样,在毛刘之间观云测雨,不是个别人。一年后,文革爆发,「李
政委」治川十数年,在大饥荒中欠账太多,四川苦李久也,造反派以「刘邓走狗」的罪名对李井泉一
阵乱斗,其妻也被整死,毛对李却没有像对江渭清、江华、叶飞等人那样迅速伸出援手,而是让李在
火上「烤」了几年。
然而毛对李井泉毕竟是知根知底的。在历史上,李井泉和刘少奇一点都不沾边,对毛一向忠心耿
耿,在关键时刻例如 1959 年庐山会议时,是最早站出来反对彭德怀,旗帜鲜明支持他的几个地方大
员之一。1965 年 11 月,彭德怀被放逐到四川后,李井泉对彭更是严加监管。在困难时期,四川省「非
正常死亡」情况极为严重,但李井泉非常「顾全大局」,从四川调运大量粮食支持中央 69.毛心里明白,
李井泉、江渭清等地方大员对刘少奇并非没有意见,他们就是做大官做「油」了,只要毛不公开抛弃
刘少奇,他们就按部就班,一切听中央的,少奇主持中央的日常工作,他们就听少奇的。李井泉等都
太了解毛出尔反尔的特点,或许一个早上,毛就改变了主意,跟着他老人家反刘的人就会被无情的抛
出去,落个当年高岗下场。所以,毛讲刘少奇的闲话,他们就装聋作哑,从不插嘴帮腔,毛知道,李
井泉等这样做并非对他不敬,或是反对他。错来错去,只怪自己给刘少奇的权力太大,已让刘坐大成
尾大不掉之势!所以在「火烧」李井泉几年后,毛还是「解放」了他,中共十大就让他重新做了中央
委员,1975 年还做了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
周林在文革后期被重新起用,1975 年任南京大学党委书记,1977 年由邓小平指名调任北京大学
党委书记兼教育部副部长,邓复出后先管教育,周林给邓许多配合。80 年代,周林转任国务院古籍整
理委员会(
「古委会」)副主任,算起来只是副部长,以文革前的省委第一书记的身份来做这份闲差,
是属于低位安排了,但他安于其位,工作勤勤恳恳,受到许多老先生的尊敬,1995 年在北京去世,终
年八十五岁。
今日观之,在那个时代,真不能用「好官」
、「坏官」的标准来识别人,那个时代有那个时代的标
准,都要听北京的话,但总有一条,就是看在执行北京命令和保护地方百姓之间怎么搞平衡?就是要
看他对百姓的态度是怎么样的?以这样的标准看,周林在 1958-1960 年做了非常严重的错事,有愧于
贵州百姓,但他在 1961 年后又做了许多好事,说起来是「过」和「功」相抵。苦的是贵州的百姓,
被折腾不停,较之其它省份,更有过之。
「四清」还没消停下,文革又开始,
「四清连文革」是贵州文
革的一个特色,1966 年 5 月,由贾启允任第一书记的贵州省委,把「四清」时就遭批判的省委常委、
省委宣传部长汪小川主动抛出来,作为贵州文革开刀祭旗的第一个牺牲品,「四清」中被打下的干部
和群众再一次受到残酷打击 70,直到 1984 年 6 月 24 日,中央才对贵州的「四清」冤案作出平反 71.
如今,贵州「四清」的历史差不多完全被湮没了,周林在回忆文章中就是集中批评了李大章,对
刘少奇只是点到即止,而钱瑛、陈刚都成了和贵州「四清」不相干的人了。他对自己比较大的过错,
如贵州大跃进的错误谈了一些,并表示了反省的态度,但对自己其它方面的过错,例如向北京隐瞒灾
103
情的规模,就一字不谈了。由此看来,期待高干回忆录的作者做到完全的客观,确实是一个很难企及
的目标。依笔者的看法,读当代史回忆录,特别是政治人物的回忆录,还得抽丝剥茧,须要下一番「考
古学」
、「校勘学」的功夫,把阅读的「路线图」查找出来。研究者肯定须要延伸和扩大阅读,而不能
仅凭一种回忆数据说话,只有同时参照相关的其它数据,尤其是那些在观点和内容上互相冲突和对立
的资料,才能穿越回忆录的作者在有意或无意间给我们设置的各种障碍,以求尽可能的去接近那个历
史真实。

注释
1 中共中央组织部、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档案馆:
《中国共产党组织史数据》
,第五卷(北
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
,页 706;另参见胡一民:
《人生四部曲:一个知识分子干部半个多世纪
的人生回忆实录》,
「三联贵阳联谊丛书之十二」
(贵阳:黔新出版图书,2001)
,内资准字第 002 号,
页 176-77.
2、8、9、24、64、70 胡一民:
《人生四部曲》,页 202-203;209;209;225;209;247.
3、4、11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九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

页 44;44-45;349.
5、6 曹树基:
《大饥荒──1959-1961 年的中国人口》
(香港:时代国际出版公司,2005)
,页 159;
167.
7、10、15、17、18、31、57、58、60、62、63、71 周林:
《贵州「四清」运动鲜为人知的问题》,
载中共仁怀市委员会、仁怀市人民政府编:
《周林纪念文集》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
,页 205;
205-206;204;203;203;204;204;205;206;206-207;207;207-208.
12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周恩来年谱(1949-1976)》
,中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

页 377.
13 箴元:
《周林传略》,载《周林纪念文集》
,页 63-64;周林:
《贵州「四清」运动鲜为人知的问
题》,页 204;另参见中共贵州省委党史研究室编:
《中国共产党贵州省历史大事记(1929-1999)》
(贵
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
,页 353、360.
14 段 启 威 :《 鞠 躬 尽 瘁 铁 骨 铮 铮 ─ ─ 怀 念 余 志 宏 主 任 》
(www.philosophy.whu.edu.cn/forSchoolfellow/memoir/duan)

16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刘少奇年谱》,下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
,页 602;周
林:《贵州「四清」运动鲜为人知的问题》,页 203.
19《中国共产党贵州省历史大事记(1929-1999)》
,页 353、362;周林:
《贵州「四清」运动鲜为
人知的问题》
,页 203.
20、27 江渭清:
《七十年征程──江渭清回忆录》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页 487;491.
21 参见袁晞:
《一蓑烟雨任平生:冯兰瑞传》(北京:气象出版社,1999)
,页 103.冯兰瑞的父亲
在国民党统治的末期担任过炉山县县长,解放军临近时弃城逃往贵阳,向新政权投诚,被宽大处理安
排在贵阳救济院工作,后在「镇反运动」中被镇压。
221953 年贵州省紫云县四区的德兴乡二村共有 330 户,人口 1,627 人,却管制了 23 户(全家所
104
有人均被管制)
,共 150 人,占全乡总人口的千分之九十二强,超过了中央规定的千分之三的三十倍。
贵定县都禄乡管制面竟达到该乡总人口的一半。独山县基长乡人口总数为 8,361 人,共管制了 456
人,经上级部门复查,只有 11 人符合管制条件。参见新华社编:
《内部参考》,1953 年 4 月 13 日,第
83 号,页 262.
》,页 378;胡一民:
23《中国共产党贵州省历史大事记(1929-1999) 《人生四部曲》
,页 214、225.
25 周林:
《贵州「四清」运动鲜为人知的问题》
,页 204;另参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志。
党派群团志》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2)
,页 138.
26 周林:
《贵州「四清」运动鲜为人知的问题》,页 204;箴元:
《周林传略》,页 64;另参见《中
国共产党组织史数据》
,第五卷,页 708.
28、32、33、40、41、43、46、48、49 逄先知、金冲及主编:
《毛泽东传(1949-1976)
》,下册(北
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
,页 1356;1342;1350-51;1352;1352-53;1354-55;1355;1356-57;
1356.
29 王从吾等:
《刚正无私的共产党员钱瑛同志》
,载帅孟奇主编:
《忆钱瑛》
(北京:解放军出版社,
,页 7;另参见丁群:
1986) 《刘顺元传》(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
,页 340-42.
30《钱瑛同志在中央局监察组长座谈会上的讲话(摘要)》
,1965 年 8 月 21 日上午,江苏省档案
馆,全宗号:3022(省委监委)长期卷,卷宗号:206.
34、38、47 参见王力:
《王力反思录》
,下册(香港:北星出版社,2001),页 573;573;574.
35、36、37 李新:《
「四清」记》,载《回望流年:李新回忆录续编》
(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页 120-21;121;121.
1998)
39 陈伯达:《陈伯达遗稿──狱中自述及其它》
(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8)
,页 79.
42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
,第十一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

页 132;
《毛泽东传(1949-1976)
》,下册,页 1353.
,第十一册,页 144.
44《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文稿》
45 新华社编:
《内部参考》
,1964 年 8 月 31 日,第 3655 期,页 2-31.
50 新华社编:
《内部参考》
,1964 年 9 月 28 日,第 3664 期,页 2、6.
51 新华社编:
《内部参考》
,1964 年 9 月 22 日,第 3663 期,页 2.
52 新华社编:
《内部参考》
,1964 年 8 月 7 日,第 3648 期,页 2.
53 新华社编:
《内部参考》
,1964 年 8 月 28 日,第 3654 期,页 2.
54 中宣部编:
《宣教动态》
,1964 年第 63 期,总第 1095 期,1964 年 9 月 17 日编印,页 2,江苏
省档案馆藏,编号:C35.2-80.
,《张平化同志谈入队四十天后的工作体会》,载新
55《陶铸同志关于工作队进村后的一些体会》
华社编:
《内部参考》
,1964 年 10 月 30 日,第 3670 期,页 2-10 ,11-18 ;
《刘澜涛同志在西北局书记
处听取长安公社社教工作团工作汇报会议上的发言》,
《陶铸同志对当前花县「四清」运动的意见》

载新华社编:
《内部参考》
,1964 年 11 月 26 日,第 3679 期,页 1-15 ,16-30.
56《王任重同志关于农村社教工作问题的讲话》,载新华社编:
《内部参考》,1964 年 12 月 3 日,
第 3682 期,页 3、5.
105
59 参见拙著:
《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
(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
,页 21、31、109、513、598-99.
2000)
》,页 359、361.
61《中国共产党贵州省历史大事记(1929-1999)
65《七十年征程──江渭清回忆录》,页 490;另参见《在社教运动中需要注意挖上面的根子》

载新华社编:
《内部参考》
,1964 年 8 月 28 日,第 3654 期,页 5-10.
66 参见林牧:
《胡耀邦 100 天的超前改革》
,载萧克等:
《我所经历的政治运动》
(北京:中央编译
出版社,1998)
,页 245-77;另参见中共西安市委办公厅编:
《中国共产党西安市委员会志》
(西安:
陕内资图批字 2004〔AX〕012 号,2004),页 555.
67 唐德刚:
《毛泽东专政始末(1949-1976)
》(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5)
,页 171-72.
68 参见《受命于危难之际的胡耀邦》
,「五柳村」
(www.taosl.net/hyb0056.htm )

69 参见廖伯康:
《历史长河里的一个漩涡──回忆四川「萧李廖事件」
》(上)
,载当代四川史编辑
部:《当代史资料》
,2004 年第 1 期,页 8、15、17.
高华,南京大学历史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来源:http://www.usc.cuhk.edu.hk

文章来源: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二十一世纪》2006 年 2 月号

高华:当代中国史史料的若干问题

● 高华

众所周知,史料是史学研究的基础。在谈当代中国史史料之前,需要先简要地解释一下什么是当
代中国史,也就是当代中国史研究的对象是什么。
所谓“当代中国史”是指 1949 年以后的中国历史。1949 年后中共成为执政党,故而“当代中国
史研究”要探讨在中国共产党主导下的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诚然,1949 年后,由中央体现的党与国
家是社会的主导方面,但是主导方面并不就是一切,还有被主导的方面,也应是当代中国史的的研究
对象--1949 年后中国的地方,基层,人民生活,理所当然也应在研究的视野之内。
“当代中国史研究”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史”有明显的区别:“国史”以政治为主线,在研究对
象方面,更侧重于上层政治层面;“当代中国史研究”的研究范围较为宽广,对社会的主导方面和被
主导方面持一视同仁的态度,在研究方法上,可以较多地吸取社会科学多种学科的资源,较少受到意
识形态的限制,研究的范围相对较宽。
研究当代中国史有若干困难。以中国传统而言,“当代人不修当代史”是一个约定束成的习惯。
从大的方面讲,这是中国历史上的文化专制主义的深厚影响;在另一个方面讲,当代人研究当代历史
确实存在着资料、研究者的主观价值判断、利益关系的牵制等诸多难以逾越的限制。
然而 1840 年后,“当代人不研究当代史”的传统被打破,魏源等首开先河,研究本朝史。
民国以后,社会自由度大大提高,李剑农的名著《辛亥后三十年中国政治史》
,即是当代人修当
代史的典范。
106
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修当代史提不上议事日程。这主要的原因是,
执政党有一个高度统一的意识形态,已经提供了对历史、现实和未来的全部解释,形成了对全体社会
成员,包括对历史研究者的统一的认识和叙述的要求。这种统一性的认识和叙述规范以“大叙述”、
“大
概念”为基本框架,在其指导下,再辅之以简明化的材料,以凸显“历史的铁的逻辑演进规律”,其
特点是高屋见瓴,以点带面;不足之处在于:易忽略差异性和历史面相的多重性。当然,对某些正在
发生和不久前发生的事实,人们的认识需要一个沉淀的过程而不宜过早定论,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1978 年邓小平领导改革开放,
中国的经济和社会生活等诸方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在“大叙述”、
“大概念”继续占据主导地位的同时,更具多元性的新叙述概念从两个方面被发掘、引入到历史研究
领域,这就是被中断数十年的中国史学中的私人著述传统,以及强调作者自主性的西方历史研究理论,
随着新叙述概念越来越被人们接受,故而当代人写当代史已成为可能。
另一个更重要方面的变化是,党和国家为了总结建国后的历史经验,进一步配合和推动改革开放,
由官方机构在 80 年代陆续整理出版了许多重要文献,从而为研究提供了基本条件。
由于建国后的历史全面深切影响到亿万百姓的生活和命运,社会各界对探讨当代中国史的一些问
题一直抱有浓厚的兴趣,坊间也随之出现了大量有关 1949 年后的各类出版物,外国相关研究也被逐
步介绍到中国。
总之,社会有需要,也具备了研究的初步条件,故而当代人可以研究当代历史。当代人研究当代
历史,虽然存在着某些客观限制,但也有诸多便利条件,例如距今时代较近,研究者对研究对象可保
持较鲜活的个人感受;在资料搜集方面,也因距今不远而较为方便。
这就进入到我今天要讲的主题,我将侧重讲具体的史料问题。对有关历史认识问题,也会附带提
到。

一、 档案极其重要,但开放限制很多;地方档案可资利用。

如何看待建国后的档案。档案是研究的第一手资料,最为宝贵和重要。但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
建国后档案开放的步伐十分缓慢。1987 年 9 月 5 日,中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档案法》。
《档案法》规定,从 1988 年 1 月 1 日起,开放 1949 年以后的 3 类档案:清代档案,民国档案和中共
档案。同时规定,1949 年以后的档案从形成之日起,满 30 年分期分批开放。所谓“形成之日”
,即省
以上档案保留 20 年,移送档案馆;省以下机关档案保留 10 年,移送档案馆。档案被编成卷宗,移送
档案馆之日谓之为“形成之日”。
1990 年 10 月,中国又制定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档案法实施方法》
,对开放档案的步骤、方法做了
说明,指出:涉及重大政治问题的档案,可以分期开放或控制使用。1991 年中国国家档案局更进一步
对开放档案的种类作出明确的规定,凡涉及国防、外交、公安、国家安全以及“其他到期予以开放有
可能对国家利益造成损害的档案,其向社会开放的时间可以延长到形成之日起满 50 年,满 50 年开放
仍然有可能对国家利益造成损害的,还可继续延期开放。

这些都是有关查阅档案方面的一些具体的限制。
由此可知,虽然《档案法》颁布已十多年,但建国后中央级的档案的查阅仍有非常多的限制,相
107
比之下,省以下地方档案馆的查阅限制较少。近年来,一些学者利用地方档案,写出了很有分量的历
史论著。我的研究生也利用地方档案,完成他们的毕业论文。
80 年代后,有关部门整理、出版了一些党和国家历史的档案资料集和专题文献集,但种类、数量
皆不多。
《党的文献》杂志有时会刊登一些档案,但发表的起因多为配合党和国家一些重要的政治举
措,例如:强调科技对四化的重要性,就配合发布毛、刘、周等的相关论述,该杂志所刊档案的编辑
指导色彩较为浓厚,当然,能发表一点,总是比秘而不宣,藏之密阁好。
显而易见,原始档案对于研究者是极为重要的,但对其也应具体分析,不应盲目。
A. 因为 1949 年后的档案的背景极为特殊,几十年不间断的政治运动对档案的形成、档案的内容
都有极大的影响。
例如:许多干部的交代、反省,并非出自自愿。
《顾准自述》一书是根据类似于档案的原始文件而
编辑出版的,均为顾准在文革期间的交代材料,全为自诬之词。该书虽包含不少事实部分,但需认真
剥离。
B. 因某种特殊原因,有些重要活动、重要事件并无档案记载。
例如:50 年代中后期以来,特别是 60 年代初、中期,毛泽东召开的中央常委会,有些甚至无记
录。其原因:毛对记录一事持高度警惕,防范有人在其身后搞所谓赫鲁晓夫似的“黑报告”,1961 年
的所谓“窃听器事件”

C. 还有其它一些情况。
所以,应该高度重视档案,同时也应对档案进行鉴别和分析。陈伯达晚年讲过一句话:如果档案
一切皆可信,那还需要历史学干什么?此话是正确的。档案是极其重要的,但鉴别,分析更为重要。
我觉得毛泽东在《实践论》中讲的一段话,对如何鉴别、运用档案也是有用的。这就是“去粗存精、
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
,这是正确的思维和研究方法。

二、 应高度重视苏联解秘档案的价值。

九十年代初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政府开始大量解秘前苏联档案。世界各国学者纷纷前往莫斯科,
与俄方接洽,购买这些珍贵的史料。北京的历史研究者沈志华先生投入大量财力,购买了一批极为珍
贵的苏联史和中苏关系史档案,并组织翻译,已全部译成中文。这些档案中的苏联史部分几经周折,
终于在最近由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内部出版。全套书共 34 卷凡 36 本,将大大改变我们以往对苏
维埃十月革命后八十年历史的认识。
有关中苏关系史的苏联解秘档案由于各种复杂因素的影响,目前尚不具备公开出版的条件。沈志
华先生已将其中的一部分,分别赠送给国内的少数研究者。这批档案得到学者们的高度重视。这是因
为:1. 苏联是 20 世纪对中国、对中共影响最为深远的国家。中苏两党、两国的交往覆盖了 1949 年后
中国历史的大部分。苏联解秘档案中的中苏关系部分,较多反映两党两国的上层来往,也兼及中国的
政治、经济、军事,思想、文化等广泛领域。2. 这些档案都是原件。3. 在中国方面没有全面开放档
案的条件下,苏联解秘档案的公布将对认识 1949 年后的中国、中苏关系有重要帮助。4. 在一定程度
上冲击了中国传统单一化的对历史的叙述,以致于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学者说,若干年后,长
108
期流行的那种叙述将会被改写。
沈志华先生利用苏联解秘档案和其他资料,纂写了两部有关朝鲜战争的著作 --在香港出版的《斯
大林、毛泽东和韩战》、
《朝鲜战争爆发的历史真相》
。沈也在国内出版了一本论文集《中苏同盟与朝
鲜战争研究》
。他最近写的《苏联专家在中国》
,对研究苏联对华经济援助问题有重要的价值。
近年来,我有机会读了一批苏联解秘档案,时间跨度为二战胜利至 七十年代。这批档案涉及面
很广,反映了许多极重要的问题。这还仅是解秘档案中的一部分,相信若干年后,这些档案会以各种
形式向社会公开。
当然,当代中国史并不就是中苏关系史,苏联解密档案主要涉及中苏领导的上层交往和国际共运
的分歧,以及五十年代的中苏经济联系。有关中国内部更复杂的情况,还有待中国学者对中国各种材
料进行分析。我有一个看法,这就是在某种意义上说,苏联对中国的影响只限于制度框架上,致于中
国制度的运作方式,毛的决策对中国政治,经济,意识形态的型塑作用,对国人生活状态的全面的支
配,是任何外来影响,包括苏联的影响,都无法与之相比的。

三、 使用领导人文献集、年谱应注意的问题。

80 年代以来,中国陆续出版了一批老一代革命家的文集,专题文集以及年谱等文献资料。计有《建
国以来毛泽东文稿》
、《毛泽东文集》、
《毛泽东军事文集》
、《毛泽东外交文选》
、《建国以来刘少奇文稿》

《刘少奇选集》、
《周恩来选集》
、《周恩来军事选集》、
《周恩来外交文选》》
、《朱德选集》
、《邓小平文
选》、
《陈云文选》
、《叶剑英文选》
、《习仲勋文选》、
《张闻天文集》
、《王稼祥文集》
、《彭真文集》
、《陆
定一文集》、
《李维汉选集》
、《万里文集》
、《陶铸文集》、
《董必武文集》
、《邓颖超文集》
、《廖承志文集》

《胡乔木文集》
、《邓力群文集》等等。
这些文集都有重要的价值,提供了一种基本资料和基本线索,但它们也有局限,即相关研究不能
仅凭这些文集作唯一重要的资料。
1. 对政治人物,不仅要看其言,更要观其行。因为他们都不是单纯的思想型或学院型的人物。他
们的文字有时只是党用他们个人的名义发表。有些文字并不完全表示他们的真实思想。例如,1965
年,用林彪名义发表的《人民战争胜利万岁》,反映的的是当时毛和中国党对一系列重大问题的基本
观点。毛说过,他曾违心的写过一些颂扬斯大林的文章。所以,仅凭政治人物的文字作为研究的材料,
所得的结论是会有偏差的。
最近我与东京大学教授近藤邦康交流,他是一位严肃的学者,他主要研究毛以及毛泽东思想。但
是他的研究特点是将毛的活动与思想剥离开来,仅根据毛的文字,就其思想展开他的叙述。他用两个
概念:一个是毛的理想主义,一个是毛的现实主义,再用这两个概念贯穿毛一生的思想和革命实践,
将其一网打尽。
国内也有学者是类似的情况,主要依据毛的文集,用两个概念,
“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来
研究 1949 年后的毛和他领导下的中国的三十年,将 30 年的复杂性全部消解,使之平面化。
2. 政治人物的文集都为以后所编,其中有一些表述是根据以后的情况而加以 修润的,并非完全
意义上的历史原件,这种情况和毛在建国后修改《毛泽东选集》雷同。因此,使用这类文集,要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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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需注意考辩、核查。
下面稍微谈一些对毛有关文集的解读问题。
除了上面谈的毛的不同文集,文革期间红卫兵编辑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也很有价值。其中所收
入的毛的讲话除个别外,大多未编入大陆出版的毛的各种文集中,其真实性基本可靠。
毛的各种文集都极为重要,因毛泽东在长达几十年间是中国的绝对主宰,其思想、态度决定党和
国家的所有重要方面,即李慎之所言,30 年天天写的是毛,说的是毛。
毛极复杂,须透过文字才能看清底蕴,这需要功力,一种穿透毛的语言壁垒的能力。
最近二十年也出版了一些领导人的年谱,即有《毛泽东年谱》
(1949 年以前部分)周恩来、刘少
奇、朱德、陈云、陈毅、聂荣臻、贺龙等年谱。
领导人年谱的重要性:
1. 详尽。逐年、逐月反映传主的活动、言论;
2. 年谱的编写一般都使用了大量的档案资料,甚至政治局会议记录;
3. 编写年谱的单位具有较高的权威性,如中央文献研究室等。
近十年出版的领导人年谱还有一些重要的特点,这就是有较多的取舍和省略,并非有事必录,如
文革中周恩来的活动有大量地省略,对涉及敏感问题,都回避了。

四、 研究文革史的重要的资料:
《中国文化大革命文库光碟》。

文革的历史曾经牵动亿万中国人命运,对它的研究已经是一个专门的学科,吸引了许多中外学者。
但是,有关文革史的研究又是极为困难的,大批的资料未得开放,更无从提供给学者自由使用。为了
总结历史教训,同时也是推动这门学科的发展,美国狄金森学院研究员宋永毅等八位华裔学者和香港
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合作,历经各种困难,在大陆、香港、台湾学者的支持下,遍访世界各主
要图书馆,搜集、征集了大量的文革资料和众多的私人收藏,并对这些材料进行了编辑校勘,即将由
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出版发行《中国文化大革命文库光碟》
。这是迄今为止,全世界范围
内收藏文革资料,最丰富的一套文库,有近三千万字的容量。文库共有七个组成部分:第一部分,有
关文革的中央文件等;第二部分;毛泽东关于文革的讲话,指示等;第三部分;林彪关于文革的讲话,
指示等;第四部分;周恩来等中央首长关于文革的讲话,指示;第五;有关文革的重要报刊社论等;
第六;红卫兵,群众运动的重要文献;第七部分;文革中的异端思潮重要文献。这套文库还配有一本
中英文索引,对所收的每一篇文献都例有中英文的篇目。除此之外,光盘可按“作者”,
“标题”
,“时
间”,
“主题检索”,
“分主题检索”
,“发文机构检索”等查阅。

五、 从地方志、回忆录、口述史料观察社会的基层。

过往的研究只注意上层的决策和政策的形成,对地方、基层关注很少。
地方、基层,更真实的反映社会的真貌和全貌。中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即有同一性,更有差
异性。 更重要的是,通过对地方、基层的观察,能反映民众的生存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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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代都有修志的传统,民国以后因战乱,修志传统中断,但亦有不少地区修志。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开始,
“盛世修志”
。中央有地方志指导委员会(结构松散)
,省、市、县政府
设立地方志办公室。
近二十年后,出版了大量的省、市、县、镇志。它们都是根据当地政府的档案编纂而成的,对了
解该地方的一般情况十分有用。
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收藏有极为丰富的近二十年出版的各类地方志和专业志。
专业志和大型丛书也是重要的资料来源。专业志十分重要,全面反映了某一地区某一行业的发展
情况,如江苏林业志、水利志、钢铁志、粮食志、人口志等,价值较高,一般都较真实。
《当代中国丛书》是 1985 年前后由胡乔木、邓力群发起编写。
《当代中国》的地方卷,每省一卷,
1949-1985 年。中央级的行业志,如中国的气象、中国的农机等等,以经济发展为主,已出版 20 卷(绝
大部分行业)。虽有宣传色彩,但提供了基本情况。近年来,广州中山大学李若健教授利用地方志,
研究 1958-1961 年的社会动荡和社会控制,有较高的学术价值。
回忆录是一种重要的史料,但又是一种较为特殊的史料。研究者运用这类史料时需加以特别的注
意。 建国以来,回忆录出版有两个阶段:1949-1979;1979 至今。关于第一阶段,出版的个人回忆录
较少,多为短篇的革命回忆文章。因受政治环境影响的绝对支配,有些回忆录的真实性和准确性存有
问题。
在这一阶段,出版了两套大型的回忆录:
《红旗飘飘》和《星火燎原》。 1962 年下半年,党内生
态环境急剧恶化,革命回忆录的撰写基本中断。
“王超北事件”和小说《刘志丹》事件。 1964 年后,
有关刘少奇的回忆文章较多出现。
出版回忆录的个人一般是重要的领导同志或革命前辈。吴玉章关于辛亥革命的回忆录,请李新同
志帮忙。陶承《我的一家》和吴运铎的《把一切献给党》都是由何家栋执笔。朱德在 1963 年想写回
忆录,找康生。毛知道后,表示不赞成,此事告吹。
文革中被突出宣传的的少量回忆录完全是为了配合政治斗争的需要。如:杨成武《林总教我做师
长》、钟赤兵《跟随林总的日子》

50-70 年代,由于中国的史料不开放,西方研究中国革命的历史,十分重视这类回忆录,但那个
时期的西方中国学刚起步不久,所以他们的论著存在着较多的史实错误。如《星火燎原》中有一篇回
忆录,称 1933 年毛泽东、王明、博古在江西瑞金检阅红军,以讹传讹,连西人的论著也都跟着说王
明曾从苏联返回,再回苏京,以至王明事后专门澄清。
在毛时代,写回忆录是一件高危险的事情。毛和康生:
“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 1962 年下
半年,以李建彤的《刘志丹》为突破口,将习仲勋、贾拓夫等一批西北同志打成反党集团。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情况发生重大变化。
1. 党的实事求是方针的恢复;
2. 邓小平、胡耀邦的态度,抢救史料;
3. 也有高级领导同志表示:将带秘密去见马克思
从 80 年代至今,大批回忆录问世。涉及中国革命、建国后历史的各个方面,成为研究当代中国
的重要史料,但使用时须小心,应进行鉴别。
111
1. 时间久远,记忆模糊,存在技术性方面的误差;
2. 主人公受自我认识方面的局限,即作者的主观性是否有节制的问题,即有意回避自己的过失,
或夸大自己的功绩;
3. 亦有人借写回忆录泄私愤。
所以应参照其他资料,对回忆录进行考辩。尽管如此,回忆录仍不失为重要史料。因为它提供了
较生动的背景资料。
近二十年来,所出版的大量回忆录,可大致分为几类:
1. 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回忆录;
2. 军队高级领导人的回忆录;
3. 地方领导人的回忆录;
4. 有关外交问题的回忆录;
5. 某些当事人就重大历史事件纂写的回忆录;
6. 新闻出版界负责人的回忆录;
7. 知识分子和文化名人的回忆录;
8. 重要历史人物家属的回忆录;
9. 与中国关系密切的外国人的回忆录;
10. 在美国和西方的中国人的回忆录;
从重要历史人物和重大历史事件角度纂写的回忆录也有下列几类:
1. 有关当事人对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等的回忆录;
2. 有关胡风事件的回忆录;
3. 有关“反右运动”的回忆录;
4. 有关“大跃进”和“反右倾运动”的回忆录;
5. 有关文革的回忆录;
6. 有关五十年代几所著名高校大学生生活的回忆录;
上述这些回忆录大多集中于政治人物和文化名人,山西人民出版社近年出版的宋云斌先生在 1949
以后的 30 年的日记,出版社给它起了个比较通俗的名字,叫《红尘冷眼》
,其实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在
毛时代的命运。宋云斌先生是浙江省的一个著名的知识分子,也是民主同盟过去的一个高级领导人,
1957 年被打成右派。他是一个很重要的学者,他的日记提供了一份对那个时代很宝贵的个人的叙述。
政治人物和文化界名人的相关回忆肯定有其重要的价值,但从这类材料中较少看到普通人和底层
民众的生活。九十年代中期后,这种情况有所改变,
《天涯》杂志最先开辟了“民间语文”的栏目,
陆续刊登了一些普通人的口述材料或当年的文献资料。
《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了《民间书信》
,长江
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中国底层访谈录》,作家出版社 1998 年出版了一本名为《一个平民百姓的回忆录》

据我所知,近年来一些普通人都在纂写他们的回忆录,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就收有一本
《50--70 年代基层政治运动记实》的个人回忆录,作者萧牧,1949 年是一个 21 岁的青年,听信去台
湾可读台大的宣传,和同窗好友胡里胡涂去了台湾,很快又因思家返回大陆的家乡,从此一辈子在基
层被整,被斗,那个当年和他一起去台湾的好友,几十年后成了台湾的名诗人洛夫。萧牧的回忆录没
112
有出版,是自印本,对了解、研究建国后基层一系列重要问题都具有参考价值。我认为研究者应高度
重视普通人的回忆录,我一直有这样一种看法,我们在研究当代中国史,研究毛的时候,应该重视,
考虑普通民众在那个时代的生活和感受的问题。这个方面是我们过去忽略的,不重视的。当然对那个
时代,不会有统一的看法,正是在这种差异中,我们可以观察到历史的复杂性。费尔巴哈说过: “经
常受到世界史浪潮冲击的往往是那些最普通的人,而绝不是那些高官显爵,因为他们高高在上,太显
赫了。”我想普通人的生活经验和感受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不仅要重视知识分子的感受和经验,也要
重视普罗大众的经验和感受。历史学是一门关于人的学问,人民的生活,人民的生存状态,应永远在
我们研究者的关怀的视野之内。也许这样,我们才可能对过往的历史,比过去有一个新的角度,有一
个更全面的认识,因为他们组成我们社会的最大多数,他们所处的地位、环境更能我们了解到历史的
多重面相。

结语

综上所述,当代史的资料有它的特殊性:一方面许多关键性的资料十分缺少,档案的开放步伐很
慢;另一方面由于研究的对象距今不远,有关资料既多又杂。从资料的情况上讲,对当代史进行研究
的基本条件已具备,国外和海外对中国的研究也越来越集中于 1949 年以后的中国,因为这是离当下
不远的时代,对认识今天和未来的作用更大。
对当代史的资料需要小心鉴别和判断,需要史识的修养和眼光;同时也需要研究者具备历史学的
基本功底,即真正能够读懂这些语意曾被膨胀或修饰的浩如烟海的史料。

来源:高华个人网站
高华:大跃进运动与国家权力的扩张:以江苏省为例

● 高华

1958 年由毛泽东亲自发动、席卷全国的大跃进运动,是一场具有空想乌托邦性质的政治运动。今
天人们忆及当年的大跃进,马上会联想到「高产卫星」
、「全民炼钢」、
「公社食堂」等带有荒诞色彩的
景象。然而大跃进并非仅仅是一场乌托邦运动,在大跃进期间,国家权力借着这场运动的推动,以前
所未有的规模急速地向社会各个领域扩张。大跃进运动使国家权威得以扩大和强化,不仅深刻地改变
了中国社会的面貌,也大大加强了民众对国家权威的认知。本文即以江苏省为例,试图勾勒出江苏省
在大跃进期间国家权力扩张的图像。

国家权力,国家控制社会的能力和影响力之谓也。本文所称的国家权力,特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
立后,以国家象征为形式、以党的权力为主导的党和政府的权力。1949 年中国共产党成为执政党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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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据列宁的国家学说和苏联的建国模式,并参照中共革命根据地的经验,创建了一个以党的领导为核
心的新国家体制。在这个新国家的架构内,党和党的具体化身毛泽东位居核心地位,围绕这个核心,
有党领导的政府和军队,党领导的意识形态等系统。随着这套新国家体制的建立,国家的力量急剧增
长,并快速向社会各个方面渗透。

中共重建国家和社会的途径、方法,与前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不尽相同。中国的党和政府实
现其权力的途径不仅仅是依靠党和国家的各级机构,中共更习惯于运用政治动员、群众运动的方式来
贯彻党和国家的路线、方针和政策。在革命战争年代,中共运用政治动员、群众运动夺取革命胜利的
模式,此时已成为党的一个新传统,并被视为一种可以运用于不同历史时期,且百试而不爽的成功经
验。建国后,中共领导了土改、镇反、抗美援朝、三反、五反、肃反、反右等政治运动,这些运动不
仅实现了毛泽东的预期目标,而且极大地强化了国家权力。

50 年代初,随着新秩序的巩固,中共开始重建省一级的党与政府的机构。 1949 年春,江苏境内


的国民党政权被摧毁后,中共并没有马上建立省一级的党委和行政机构。由于苏北是老解放区,苏南
是新区,两地的基础与任务不同,加之南京是原国民党政权的首都,被认为情况特别复杂,因此中共
中央和毛泽东决定分设中共苏南、苏北两个区委和南京巿委,另成立苏北、苏南行政公署和南京巿人
民政府。1952 年 9 月,北京决定将原中共苏南、苏北两个区委和南京巿委合并,组建江苏省委;苏
北、苏南行政区与南京巿合并,组建江苏省。1953 年 1 月 1 日,省人民委员会正式成立。统一的江
苏省党和政府机构的建立,为贯彻落实北京的精神提供了有效的保障。江苏建省后,国家权力在各项
政治运动的推动下,借助于各级党和政府机构,进一步向城乡各个领域扩散。

在城巿:在建国初开展的「城巿民主改革」的基础上,普遍建立了工会、青年团和民主妇联等组
织。1951 年在江苏省各主要城巿建立了以宣传党和国家方针、政策为主要任务的「宣传网」和报告员
制度,在城巿基层建立了居民小组和居民委员会。1951-1952 年,江苏省所有城镇,以机关、群众团
体、工厂、企业、街道为单位,都成立了治安保卫委员会。为了改变建国初期不少城巿中的居民委员
会主任多由资本家或知识分子家属担任的状况,1954 年,江苏各城巿对居委会进行调整和充实,根据
「以劳动人民及其家属为主,以妇女团体为支柱的原则」,将原资本家家属等清除出居委会领导岗位。
同年,旨在强化国家对基层社会的控制,由街道办事处、居委会和公安派出所所组成的三位一体的城
巿综合治安管理体系建成。至此,国家权力延伸到城巿的每一个角落。在新国家的强大政治攻势下,
人民的生活习俗发生了根本转变。城巿居民纷纷自动交出麻将牌、参加读报组,仅南京巿玄武区居民
就交出 2 ,600 多副麻将牌,有 4 ,500 多人参加读报组,6 ,500 多人参加夜校学习。

在 50 年代中期,国家对城巿经济生活的控制也得到加强。1954 年 9 月 1 日,南京、无锡、徐州、
常州、苏州、镇江、常熟、南通、新海连(连云港)等 9 个城巿开始实行粮食定量供应。为了缓和统
购统销政策实施后出现的粮食短缺的矛盾,各级党和政府把「节约用粮」当作一项经常性的工作予以
强调。1954 年后,江苏各城巿开展了「爱惜粮食,节约用油」的政治动员,要求城巿居民在「道理懂,
114
思想通,全家同意」的基础上重新制订粮油计划。1956 年,南京、无锡等 6 个城巿开展了节约粮食
运动,使粮食销售量仅在 5 、6 、7 三个月就减少了 3 万吨。1956 年 12 月,根据南京巿委统一部署,
各区委又成立节粮领导小组,仅南京巿玄武区就在以人定量的基础上,每月再节粮 15 万斤。

在农村:废除保甲制,实行村组制,普遍建立起党的基层组织,把国家的权力全面延伸到乡村社
会。1953 年又通过实行「统购统销」
,初步将农民纳入国家控制体系。在政治层面,为了体现新国家
的阶级性质,对农村中的地主、富农份子建立了「定期训诫会议制度」
。经过政治与经济方面的一系
列巨大变动,50 年代中期,一个由国家支配的新社会已基本建成,国家已实现了对社会生活绝大部分
领域的控制。

在新国家和新社会的环境中,民众的意识也发生了根本的改变。1954 年江苏省人民广播电台根据
中央人民政府新闻总署关于建立广播收听网的决定,在全省 272 个区建立了收音站,在 363 个农业
生产合作社和 201 个互助组里建立了收听组。经过长期密集性的思想灌输,城乡大众已能充分认识代
表国家权力的一系列象征符号。民众对党和政府的权力有了十分具体生动的感性体会。
「毛主席」
、「党
委」、
「书记」
、「人事秘书」
、「党员」、
「干部」
、「派出所」等词语的含义已被群众内化,并用来指导自
己的日常思想和行为。在 1958 年大跃进运动之前,国家权力主要通过党和政府的机构来体现,由政
府控制的各项运动促进了国家权威向社会基层的扩张,但在全国城乡仍有个别领域国家权威尚未完全
占领,这种情况在大跃进期间发生了重大转变。

与以往历次政治运动相比,大跃进是一场规模更大的群众性运动,这场运动不仅促使国家权威向
城乡全面渗透,而且在社会生活所有领域都建立、巩固和强化了国家权力。

城巿虽是国家权力控制最严密的地区,但是在 1958 年以前,仅南京巿就仍有 5.3%的工业、5.8%


的商业和 5%的手工业未实现社会主义化。在各城镇仍保留有少许的私人修配摊点和私人诊所,仍存
在私人出租的房屋。城巿的寺庙教堂虽然统属政府宗教事务管理部门领导,寺庙教堂内也成立了民主
管理委员会,但是个别庙庵仅有一两僧人主持,以致无法落实该项制度。

虽然 1958 年以前江苏的农村已全部实现社会主义化,但农民尚保留有自留地,各农业社仍可根
据本地的情况决定耕种何种农作物。在政治方面,对地富份子的管制还不十分严密,在苏南经济富庶
的农村地区,某些地富份子尚可自由进入茶馆议论时事,地富子女在升学和就业方面也未受到特别限
制和歧视。综合各方面资料分析,利用发动大跃进运动占领国家权力尚未完全控制的领域或许不是毛
泽东的意图,毛发动这场运动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实现其乌托邦的理想。大干快上、赶英超美,是毛在
大跃进期间思想的主流,但是毛在 1958-1959 年确有不少强调国家权力方面的论述。在毛的理念世界
里,一个权力无限扩张的国家和一个「六亿神州尽舜尧」的社会是有机地重叠在一起的。
115
根据薄一波回忆,1958 年毛在谈到国家职能时说,今后「国家职能只是为了对付外部敌人的侵略,
对内已经不起作用了」;毛又说:
「人民公社是政社合一,那里将会逐渐没有政权。
」但是,毛又在不
同场合表示他对军事化管理方式的赞赏。在 8 月北戴河政治局扩大会议期间,毛强调要把「马克思与
秦始皇结合起来」
,并对河北省徐水县委推行「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表示支持和
称赞。尽管毛泽东未将强化国家控制作为大跃进的重点,但是这场运动使「控制」成为不可逆的趋势。
在大跃进期间,国家意志透过强有力的政治动员和组织措施得以全力贯彻,国家权力在这个过程中急
速扩张。

1958 年 2 月 12 日至 15 日,中共江苏省委召开三届七次扩大会议,这次会议名曰「双反」
(「反
浪费、反保守」
),实际上是落实毛泽东在年初南宁会议上对「反冒进」的批评,为正式发起大跃进运
动制造舆论准备。省委扩大会议之后,在十天之内,江苏各地纷纷举行党代会和三级干部会议,传达
北京对「反冒进」批评的精神,全省有 83,000 多名基层干部集中进行了学习。

在毛泽东一再批评「反冒进」的紧锣密鼓声中,全面发动大跃进的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于 1958 年 5
月 5 日在北京召开。5 月 8 日,中共江苏省委发出《关于学习和宣传中共八大二次会议报告和决议
的通知》
,要求立即在全省范围内大张旗鼓地开展一个学习和宣传党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
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的运动。5 月 23 日,中共八大二次会议闭幕,出席会议的江苏省委第
一书记江渭清立即返回南京,马上部署筹备召开江苏省委三届八次扩大会议。这次会议实现了「三大
突破」:
「一是大破了农业生产不能高速度发展的迷信,肯定了农业可以『一翻再翻』;二是大破了办
工业的神秘观念,地方工业可以自力更生大发展;三是大破了对科学技术和科学家、技术人员的迷信,
地方也可以大办科学研究和高等教育事业。」会议结束后,一场大规模的宣传鼓动大跃进的运动迅速
在江淮大地掀起。

江苏各地各级党组织立即召开会议,传达部署落实省委三届八次会议精神,南京巿有 20 万人参
加宣传大跃进的活动。所有宣传员、报告员全部出动,各种宣传舆论工具积极配合,文艺、歌舞、曲
艺、黑板报、墙报、标语、有线广播、宣传车、展览会纷纷上阵。在大跃进运动不同的阶段,宣传的
侧重点也相应不同:大跃进初期,以鼓动落实《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为中心,继而宣传「排山倒海除
四害,造福子孙万万代」,再宣传「全民炼钢」和迅速实现「人民公社化」
。在强有力的政治鼓动下,
工农商学兵和城巿街道居委会全部行动起来,基层细胞高度活跃。江苏各个城镇的职工、学生和居民
纷纷上街,敲锣打鼓。4 月 27 日,南京巿玄武区举行「火炬歌唱大游行」
,数万与会者唱着「东风压
倒西风」等三首指定必唱的歌曲,载歌载舞,表示热烈拥护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

为了加强对基层运动的领导,江苏省的党政部门根据中央的精神对原有的领导机构进行了调整。
1958 年 4 月,江苏省委决定:今后有关全省性的方针、任务、规划问题,由省委根据中央的指示和
决定统一规划、统一安排,并决定成立工业、农业、政法、党群、文教五个小组,在省委统一领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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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省委处理有关方面的日常工作。依照此例,江苏各地、巿、县委纷纷对原有机构进行调整。南京
巿玄武区区委将区机关各部门按工业、财贸、文教、肃反、政法、街道六个系统组织起来,分别成立
领导小组,实行所谓「下去一把抓,上来再分家」的新工作方法。此项决定的意义在于,作为组织安
排全省经济生活的各级政府的工作权限实际上已被党委完全取代,换言之,原先由党和政府共同组成
的国家权力象征,今后将主要由党来体现。

进入 1958 年后,要求加强党对工农业和文教科研工作的领导,成为来自北京的不断重复的声音。
江苏省委将 12 名省委委员、候补委员和 21 名省委部长、副部长调往地方。副省长韦永义、周一峰分
别调往无锡巿委和南通巿委任第一书记,原省委组织部部长高啸平被调往扬州地委任第一书记。4 月,
南京巿委又抽调六百余名干部分配到学校工作。向知识分子集中的文教单位「掺沙子」,其实早在反
右派运动后就已着手进行。1957 年 9 月下旬,江苏省委就已从工矿企业抽调了 500 名干部派往省内
的学校、医院、报社和其它文化单位。1957 年 12 月,江苏省委又选调五十余名领导骨干,分别到省
内各高校担任党委书记、副书记和系总支书记等领导职务。

在这期间,根据中央的指示,江苏省委在党政机关内部就开展第二批审干工作作出部署。南京巿
玄武区对全区工业、手工业、财贸、文教、卫生、公安、中小学教员 3 ,124 人进行了审查,经初审
发现有 33.2% 的人需要进一步弄清问题。为此,玄武区委在 1958 年 2 月成立了新的审干办公室,各
系统成立了审干小组。3 月 13 日,玄武区又成立审干委员会和肃反领导小组,由区委副书记兼任主
任和组长。自然,那些被认为「有问题」或「待查」的干部是不会被派往基层担任领导的。大跃进高
潮中,从上级机关下放到地方担任领导职务的干部,或从工矿企业选调到文教单位的干部,作为权力
和权威的化身而受到基层单位的尊崇,他们的到来使基层单位更生动地体会到国家权力的力量。大跃
进期间,国家权力通过大兵团式的兴修水利工程和「全民炼钢」也得到充分的体现和强化。在中国历
史上,较大规模的治水工程多由国家督导建造,因为重大的水利工程,只有依靠国家力量调集人力和
物力才能完成。江苏北部是历史上水患严重的地区,中共在建政前,苏北根据地地方政府在战争环境
下就曾领导建造过一些中小型水利工程。建国后,苏北行政公署领导修建了一系列的治水工程,在这
一类的活动中,北京的水利部曾派遣过准军事部队水利营前往苏北,但治水的主力是当地的民工。由
于民工人数众多,当局对民工的管理带有准军事性质,要求实行较为严格的统一劳动、统一作息的制
度。

大跃进运动全面展开后,省委要求实现「三年全省水利化」,
「在严寒刺骨的风雪中,数百万群众
穿梭般地忙碌来往」
,在全省各水利工地奋战。民工往往每天劳动长达 12-15 个小时以上。
1958 年 3 月,
分淮入沂,淮水北调工程开工,这是迄至那时江苏历史上最大的水利工程。在准军事化的管理下,一
年共挖掉 34 亿土石方,如果包括农田水利部分,江苏全年共完成 43 亿土石方,相当于 1957 年的 13
倍。以军事化或半军事化的管理方式推动生产的突出事例是大炼钢铁运动。由于毛已将他的个人声望
与国家威权全寄放于实现「1 ,070 万吨钢」的指针上,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此大炼钢铁就完全
成了一种国家行为。在 1958 年 6 月间,土法炼钢、炼铁已在南京、苏州、常州等地出现。6 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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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巿玄武区在巿委领导下成立了钢铁领导小组,各行各业已试办小高炉。6 月 29 日,南京大学建
起第一座小高炉。1958 年 8 月北戴河会议后,江苏省全面展开「全民炼钢」。为了保证钢铁「元帅」
升帐,数百万工人、农民、干部、学生、军人、城巿居民日夜奋战,大搞低温炼钢——炒钢(把废钢
铁熔化后拌一下就作为新钢)
。10 月以后,南京巿玄武区办了一个以土高炉为主的玄武钢铁厂和一座
以「洋」高炉为主的高速钢铁厂,区委还出版了不定期的《高速报》以指导全区的炼钢运动,区内迅
速形成「男女老少齐上阵,家家户户为铁忙」的局面。刚刚实现公社化的武进县抽调二万余人大炼钢
铁。徐州专区更抽调 30% 的农村劳动力用以支持钢铁战线。在任务最紧张的 11 月,全省农民组成的
炼铁队伍共达到 500 万人。如果没有国家威权做后盾,在短时期内是不可能让数百万农民自带口粮、
不分昼夜地侍候钢铁「元帅」升帐的。

如果说全民炼钢体现的国家权力主要表现为以国家为后盾、动员人民追逐某种具有空想乌托邦的
计划,那么国家法权机关的大跃进则直接强化了国家权力。大跃进期间,公安部门与其它部门一样,
也展开了大跃进运动。公安部门除了修建小高炉、搞「土法炼钢」和为群众做好事以外,更搞实实在
在的强化管理和肃反。1958 年 1 月,国务院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明确规定由公安
部门主管全国公民的户口登记工作。此条例的正式颁布,标志着建国后的户口管理制度正式完成。江
苏省各级公安部门将加强户口管理列为大跃进的重要内容,迅速在全省范围内重新检查、审核住户户
口,使全省居民个个皆有户可查。公安部门还强化了各单位、机关、企事业单位和农林基层单位的治
安保卫系统,基本达到了「无一死角」。

在热火朝天的大跃进形势下,北京对公安工作发出新的指示,要求把全国「每一个角落都打扫一
下」,其具体方法就是有计划、有步骤地进一步展开内部肃反和社会镇反运动。在 1955-1957 年,全
国进行了机关、企事业单位、工厂的三次肃反运动,大跃进运动展开后,遵照北京的指示,江苏省又
在全省公私合营工矿企业、手工业合作社等其它基层单位共 141 万人口中进行第四次肃反。
「这一次
肃反任务比第一、二、三批的总和要大一倍以上」
,可谓任务繁重。但是,经过批判「肃反只能慢慢
搞」的右倾保守思想,
「促进了肃反运动的大跃进」
。在这次肃反期间,全省共收到检举材料四十余万
件,对地富反坏份子普遍地开展了一次审查评议工作。1958 年 3 月,江苏省在镇江、常州召开了各
地、巿、县的肃反现场会议。6 月下旬,南京大学进行「肃反补课」
。在大跃进的形势下,第四次肃
反进展尤其顺利,江苏全省「搜出各种反动证件三万一千余件」,给一些「翘尾巴」的地富反坏份子
重新戴上帽子。在强大的国家威权的震慑下,全省有 25,000 名「反、坏份子」投案自首,或补充交
代了问题。到了 1958 年 11 月,又在大跃进新建、扩建单位共 77 万人中继续开展肃反运动,直到 1959
年第三季度才结束。经过这次肃反运动,实现了「三见底」
:「反革命组织见底,外来人口、长期外出
回归人员政治情况见底,现行破坏事故见底。」大跃进期间,作为国家权力重要组成部分的公安力量,
其地位得到明显的突出。1959 年,为了加强对城巿基层的进一步领导,南京巿各公安派出所支部与街
道支部合并为街道党委,多数党委书记由原派出所长担任,公安部门与所辖地段的所有单位建立了经
常的工作联系,对城巿社会的控制已全面渗入到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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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跃进期间铺天盖地的宣传攻势下,群众已普遍对国家权力的象征符号加深了认识,人人知道
大跃进的含义,人人知道议论、怀疑大跃进将会犯不可饶恕的错误。江苏的大跃进与全国其它省份一
样,都是以大批判开道,以反各种右倾保守思想为推动力。1958 年 3 月,根据北京的精神,江苏省
开展了「反右倾、反保守」的「双反运动」。大跃进运动全面兴起后,又通过所谓「鸣放辩论」,着重
打击对大跃进的浮夸目标抱怀疑态度的「观潮派」
、「算帐派」
。在这种辩论中,上级部门选择事实上
和假想中的对立面,动员群众以大字报、斗争会的形式,理直气壮、大张旗鼓地宣扬大跃进的各种具
有空想色彩的目标和计划。进入 6 月以后,江苏省的大批判已开展得如火如荼,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
批判靶子。在工业部门,针对不少干部群众对打破生产管理秩序、违反操作计划的担心和忧虑,大批
「唯条件论」
、「科学技术神秘论」和所谓「先进不可超越论」
。「全民炼钢」运动掀起后,批判对象又
增加一个所谓「炉前摇头派」

在农业领域,大跃进的「敌人」则是对密植持异议的所谓「稀植论」和「密植减产论 」
。江苏省
以常熟县为推广密植的试点地区,继而在全省农村推开密植运动,
「有的县组织 15 万人的大兵团突击
深翻」。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增产声浪中,江苏省又在全省三万多个农业合作社展开一场早已定论的所
谓「三麦要不要赶水稻,能不能赶水稻」的社会主义大辩论,在这场自问自答式的大辩论的推动下,
全省开展了一场「踢翻老历本」、培植三麦的突击运动。常熟县 23 个乡党委向全省各兄弟乡发出倡议
书,提出要大力批判「怀疑成倍翻番论」
,实现「三麦赶水稻,水稻翻一番」的计划。1958 年 7 月下
旬,江苏省委召开各地巿县委书记会议,
「号召继续立大志,鼓大劲」
。会后,组成万人检查团分赴各
地检查跃进指针落实情况。检查团所到之处,「满山遍野红旗招展,五级干部将近百万人会师田头」

然而,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跃进年代,产量翻一番很快就成为「右倾保守」的代名词了。公社
化运动兴起后,江苏在全国一片高产卫星纷纷上天的压力下,不久也放出了自己的亩产 2 万斤的大卫
星。到了亩产几万斤的大卫星纷纷上天之际,各种大批判已欲罢不能,再也无法降温。

在大跃进年代中,江苏文教单位的大批判也虎虎有生气,与其它战线相比毫不逊色。尽管各高校
也普遍修建了小高炉,并动员广大师生在高炉工地日夜奋战,但高校毕竟不是生产单位,因此,高校
的大跃进依然是以思想改造、思想批判为中心。高校的大跃进早由北京制订了明确的方针,这就是「教
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具体落实的方法则是「拔白旗,树红旗」
。「白
旗」者——名教授、名学者和每个知识分子都具有的「轻视劳动,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坏思想和坏
作风。江苏各高校师生不仅纷纷检查自己的个人主义坏思想,还轻装上阵,向被学校领导挑选出的「白
旗」展开批判斗争。为了表示革命师生已具有全局性的「拔白旗」的雄心壮志,一些大学还主动参与
批判全国性的「白旗」
。1958 年,尚钺教授(著名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金日成青年时代的马列主义
启蒙老师)被认定犯了反马克思主义的严重错误,南京某著名大学历史系的教师们主动请战,在很短
的时间里就编写了一本批判尚钺修正主义史学观点的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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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白旗」是为了给「插红旗」开道,高校的「插红旗」就是大搞「教育革命」、批判「参加劳
动是浪费人力论」和「教材神秘论」。1958 年上半年,江苏各高校学生平均每人劳动达 300 个小时左
右。一些院校的中文和历史系还取消了「训诂学」
、「中国历史文选」等课程。为了赶上全国教育革命
的新形势,革命师生打破框框,自编教材和讲义。新编教材往往一两个月就能大功告成。随着一本本
速成教材的问世,被拔的「白旗」——教授、学者们那些所剩无几的学术自信心也就彻底荡然无存了。
尽管知识份子已表现出对大跃进的强烈激情,但国家似乎不太相信他们的那份激情,于是又有 1958
年在全国知识界和民主党派人士中普遍展开的「交心」运动。江苏省及南京巿各民主党派成员两千多
人,分别于 3 月 9 日和 4 月 1 日先后两次举行了社会主义大跃进誓师大会,表示坚决接受党的领导,
加速组织和个人的改造。3 月 25 日,南京大学的民主党派、无党派教师以及南京林学院全体教师联
合举行改造促进大会,他们抬着「大红心」的标志上街游行。4 月 4 日,南京巿各高校师生与科研机
关的民主人士共三千余人,高举「把心交给党」
、「把知识交给人民」的旗帜在南京巿举行大游行。游
行后,又举行了社会主义自我改造促进大会。4 月 21 日,南京巿工商界三千多人召开大会,宣布「立
即开展向党交心运动」
,民建中央主席黄炎培亲临会场予以支持。4 月 22 日,南京巿工商界和民主党
派提出向党「交心」要「快、透、深、真」的口号,表示要把「接受党的领导和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三
心二意,跃进到一心一意」
。江苏省宗教界人士也开展了「交心」运动,天主教界通过「自选」
、「自
圣」主教,
「使全省天主教出现了一个新的局面」
。在「交心」运动中,全省 11 个城巿民主党派和工
商界人士 4 ,106 人,共交心 47 万条。据当时的记载称,这次交心「大量暴露了他们长期隐瞒的腐
朽思想和反动行为」
。对于工商界和民主人士的「交心」,组织上规定的原则是「自梳自理,求医会诊」

先让他们对照要求、自我批判,然后引导他们恳请党员和领导对他们的「坏思想」有针对性地进行批
评,并鼓励他们打破庸俗的情面观,
「比先进,比干劲」,互相展开批评和思想斗争,以使「交心」落
在实处,防止「交心」走过场。

根据毛泽东的一贯主张,凡展开政治批判斗争皆需有一个对立面,批判各种右倾思想不能仅满足
于思想教育,还需揭露出右倾思想的代表人物,这样就可以使斗争有了目标,并且推动各项中心任务
的实现。1958 年 8 月,中共江苏省委召开三届八次扩大会议,这次会议的议题之一就是批判省委委
员、南京工学院院长汪海粟(自 1952 年院系调整后即任南京工学院院长)和省委委员、省高级人民
法院院长刘少傥(自 1955 年以来任此职)在整风反右斗争中的「错误」
。1959 年庐山会议后,江苏各
地又有一批领导干部约两百多人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份子」,给予撤销职务的处分。另有 2 ,500 余
名干部被公开点名和「会诊」
、「擦背」,基层的干部与群众被冲击的人数则更多。1961 年 10 月后,江
苏省为从 1958-1960 年受到错误批判处分的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党员进行了甄别。至 1962 年底,共
甄别、平反 21 万余人,约占受批判、处分干部党员总数的 98%.另外,还全部平反或部分平反了受批
判、处分的群众 2 2.9 万多人。在大跃进的高潮中,对为数众多的各级领导干部进行公开批判和惩罚,
只会进一步加强民众对国家威权的认识和对大跃进的支持。

在火热的大跃进的形势下,领导机关「有破有立」,在批判和处理了有问题人员后,各级组织大
120
量吸收公社化运动中的积极份子入党。自 1958 年 9 月以来,全省农村在 4 个月内就吸收了 2.51 万名
新党员。现实的经验对广大干部和群众是最好的教育。人们已从生活中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在大跃进
的弊害已公开显现后,由于「一手右倾帽,一手高指针」,使得绝大多数干部和群众都不敢言——人
们似乎普遍患上了「失语症」
。领导干部也深知大跃进符号的巨大威力,许多人都口唱赞歌,生怕稍
有不慎就会跌入「右倾机会主义」的深渊。在大跃进期间,广大干部和群众对新符号认识的水平迅速
提高——诸如「党委决定一切」
、「正确掌握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
、「保卫总路线」
、「保卫三面
红旗」已化为人们的常识,并迅速调整自己与这些新符号的关系。

在那个时代,国家威权与语言禁忌互为依靠、相互支撑。当大量农民因饥饿纷纷死亡时,在内部
报告中、只是冠之以「非正常死亡」
。1960 年后大饥荒蔓延全国,北京号召「低标准,瓜菜代」
,开发
「粮食代用品」
。江苏随后就开发出「人造肉精」和「食用小球藻」等一批「粮食代用品」
,并在城乡
普遍推广以节约用粮为目的的「新式蒸饭法」(用较多的水放在较少的米中,使米膨胀,反复蒸煮,
达到有较多米饭的视觉效果)
。由于有强大的国家力量作后盾,尽管大跃进造成空前的经济危机,但
国家权力不仅没有受到削弱,反而利用大跃进得到扩张。在城巿,党的领导进一步被强化,文教更加
政治化,寺观教堂数量减少,私人出租房屋已被实行社会主义改造,户口制已经全面巩固,公安治保
系统警惕地注视着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四类份子」
(地、富、反、坏)定期向派出所汇报改造情况已
成为一项被固定下来的制度。

1960 年,大跃进再现高潮,尽管这时的城巿人民生活已非常困难,但并未影响以国家权力为动力
的各种政治运动的推行。自 1959 年下半年始,江苏省城镇粮食供应已日趋紧张,根据省委指示,为
「减少粮食浪费,缓和供应矛盾」,全省各级政府设立粮食办公室,对城镇户口粮食供应计划进行全
面检查,南京巿玄武区政府历两个月完成检查任务,全区共减少月供应计划 41,920 斤。1960 年 4 月
中旬至 5 月上旬,城巿人民公社化在粮食一片紧张的情况下形成高潮。江苏各主要城巿区一级政府纷
纷挂牌宣布成立区一级人民公社。与此同时,江苏各城巿又掀起大办公共食堂的运动。至 4 月下旬,
仅南京巿玄武区就办起各类食堂 454 个,平均每个居委会有两三个大中型食堂、四五个院落食堂,搭
伙人数达 52,927 人,占应搭伙人数的 72% (1961 年 7 月玄武区的人口是 242 ,542 人)。据当时
的报导,城巿居民热烈拥护公共食堂这个新生事物,称赞在食堂就餐方便了工作和生活。就在实现城
巿人民公社化和「节粮」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的形势下,1960 年下半年为缓解城巿粮食压力,江苏遵照
北京指示开始动员城巿人口下放农村落户,并以大跃进后进入城巿的「新工人」为重点。这项工作进
展十分顺利,南京巿委要求动员 10 万人下放,玄武区至 10 月底共动员 11,898 人上山下乡,为巿下
达计划的 99.2% ,1961-1962 年又动员了 4 ,672 人回到农业生产战线。至 1962 年 6 月,南京巿减
少城镇人口 49,800 多人。同期,全省压缩城镇人口 46 万。下放人员胸戴大红花,在敲锣打鼓声中
被送往饥饿的农村。随着经济形势日益恶化,1961 年 7 月,江苏省各城巿再次压缩城镇人口粮食供
应,仅南京巿玄武区8 月份销粮就比 7 月份减少供应粮20 万斤,
人均供应由27.11 斤/月下降为 26.33
斤/月,全年少销粮 71.9 万斤。

121
江苏在大跃进期间创办的 71 所大专院校,到了 60 年代初已难以为继。1962 年初,江苏省对高校
规模进行调整,仅保留 26 所高校;中等专业学校从 281 所压缩到 37 所。失学青年或被动员下乡,或
被安排在城巿的小型单位就业。在强大的国家威权下,失学青年都冷静地接受了现实。大灾荒下的江
苏农村也十分平静。在实行严格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制度下,国家通过阶级斗争不断调整农村的社会
关系,对地富份子的管制更加严格,阶级出身问题开始被反复突出强调。1960 年 2 月,遵照北京的
指示,江苏省委发出通知,决定在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进行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
思想斗争。1961 年 11 月 13 日,北京又发出在农村进行社会主义教育的指示。在 1959 年冬至 1960
年春,江苏的兴化、宝应、高邮、高淳、宜兴等县虽然相继发生因缺粮而导致的严重死亡事件(仅宝
应县就死亡 35,391 人,占农村人口的 6.2%,该县因死亡、病亡、外流而丧失的劳动力就约占农村
总劳力的 30% )
,但由于江苏省领导机关采取了救灾紧急措施,农村情况迅速得到缓和。

在大跃进的大背景下,江苏省在当时施行的各项活动和措施,只是奉命办事。与其它省相比,江
苏只属中等状态,并无自己的「发明创造」
,中共华东局第一书记柯庆施甚至称「江渭清思想右」、
「江
苏省委右」
。对北京的指示,江苏省虽照办不误,但又留有余地。江苏没有兴办如甘肃引洮工程那样
耗资巨大、害民伤财且毫无功效的超级水利工程,也没有像河南、山东、安徽、广东、甘肃、青海等
省那样,揪出省级主要领导干部作为批判「右倾机会主义」的靶子。江苏省放的各种「卫星」比较少、
也比较小,因此在三年特大经济困难期间,江苏省的「非正常死亡」的数目也远较其它省份少。江苏
省国家权力在大跃进期间的扩张只是全国类似情况的一个缩影。

大跃进虽为一场乌托邦运动,但在落实、巩固、强化国家权力方面却丝毫没有浪漫主义色彩。毛
泽东的空想乌托邦虽未能实现,但全国已成为一座大兵营。1960 年下半年后,大跃进的狂热已逐渐降
温,然而政治运动的快车并未减缓速度。1960 年 5 月,新一轮「三反」运动(反贪污、反浪费、反
官僚主义)又在江苏各地掀起……在毛泽东一手创建的兵营式社会主义体制下,国家力量笼罩一切,
社会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到了 20 年后,邓小平领导改革开放,中国才出现划时代的转变,社
会逐渐挣脱国家的控制,开始成长发育,才有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国家与社会。

来源:原载《二十一世纪》一九九八年八月号

高华:
“肃AB团”事件的历史考察

● 高华

距今 69 年前,一场大规模的革命恐怖浪潮席卷中共领导的江西苏区。在一轮名曰“肃 AB 团”
的大清洗中,几千名红军官兵和根据地内的党团员及普通竤众惨遭杀害。干此事的并非中共的死敌—
—蒋介石和国民党,而是根据地的中共党组织和由毛泽东亲自指挥的红一方面军总前委。这段史实以
后随著毛泽东在中共党内地位的上升被完全改写。直至 80-90 年代,在撇开毛的个人责任 的前提下,
122
当年这场事件的大致轮廓才初步显现,但仍有许多晦暗不明之处。本文所要研究的是:毛泽东为何要
在红军和根据地内发起“打 AB 团”?毛为大清洗寻找的依据是甚么?大恐怖与建立新社会有甚么关
系?为甚么毛在掌握中共实权后不再采用“打 AB 团”的方式解决党内矛盾?

事件的起因:以暴力维护领导权威

毛泽东在中国共产革命运动中声誉鹊起始於 1927 年国共分裂后,最先走上武装反抗国民党的道


路,从此成为中共武装革命的著名领导人。在这之前,毛虽是中共建党元老之一,但是在 1921-27 年,
党的声光全被陈独秀等所占,尽管毛被公认为农运专家,然而还是属於年轻一辈,对党的决策不起任
何主导作用。

国共分家,中共潜入地下,革命的中心地带逐渐从城市转向农村,党的斗争形式、组织构成和党
的性格均发生了深刻变化。由於中共已从合法政党转变为秘密政党,列宁主义党的民主集中制已完全
制度化,中共中央作为领导中国革命的司令部的权威也基本确立,由此中共开始了军事共产革命阶段。

进入军事共产革命阶段的主要标志在於 1927 年后,中共破天荒地有了自己控制的地盘——红色


区域,从此中共可以在这些地域公开推行自己改造中国的革命政纲,这是中共自成立以来从未遭遇过
的新情况,毛泽东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崭露头角、声名大振,使党的声光逐渐聚於其身。

毛泽东无疑为中共革命立下最大的功勋,他在江西农村的努力及其实践为中共开辟了一条新路。
但是在 20 年代末至 30 年代初,毛只是党领导下的武装同志,必须接受来自上海的中共中央的领导,
在一段相当长的时期内,毛不仅不是党的名正言顺的领袖,甚至在江西苏区,毛的个人权威也还未彻
底巩固。毛泽东在中共党内是靠熟悉农村和农民情况、善於领导军事斗争起家的,然而中国现代革命
战争与历代农民战争有一个重大区别,即反抗国民党的武装革命是受共产党直接领导的。

党为武装革命提供了意识形态的义理系统,并拥有对这套义理系统的充分解释权。党还为武装革
命提供组织框架和干部来源,党不仅有建立革命武装的发号施令权,也有任命干部、调动干部的组织
指挥权。尽管毛在创建红军、开辟红色根据地方面功劳盖世,但他仍受到党的制约。

1927-29 年,毛泽东在江西辛勤开拓,对受制於上海中央虽多有不满,但基本上对中央持顺从的
态度。毛在理论方面虽不时有越轨之举,但其言论大致均在中共中央意识形态的框架之内。毛在组织
关系上,也未有明显的越权行为。毛经常向上级党委和中共中央书面汇报根据地的斗争情况。

中共中央是以颇为欣赏的态度看待毛泽东在江西创造的这番事业的。1928 年中共在莫斯科召开六
大,在毛未出席的情况下,将毛选入中央委员会。总的来说,上海中央对毛的活动,包括毛在江西红
军中的领导地位是乐观其成的,尤其在 1929 年发生的朱德与毛泽东的争论中,中央表态明确支持毛,
123
促成了毛在江西苏区领导地位的确立。

1929 年古田会议后,毛泽东在江西苏区的权威已经初步形成,促成毛领导权威形成的两个最重要
条件都已具备:一、中共中央对毛的明确支持为毛的权威提供了法理基础;二、毛的事功突出,在他
的领导下,根据地地盘扩大,人口增加。一度与毛意见相左的朱德,因军事失利,威望有所损失,毛
的军事成功则为毛的权威提供了事实基础。作为毛领导权威的具体体现,1930 年,毛担任了红一方面
军总政委和总前委书记,在统一的苏区党领导机构尚未建立的形势下,毛所领导的红一方面军总前委
成为江西苏区最高领导机构。在战争环境下,军队是维系苏区存在的最重要的柱石,军—党—苏维埃
政权,已实现高度的一体化,毛於是成为江西根据地的最高领导,上海中央的指示只有通过毛才得以
在苏区贯彻。毛所具有的这种特殊地位,使其获得了很大自由——毛从此拥有对中央指示的灵活解释
权,毛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意见与中央的意见合而为一,以中央的名义强制推行。然而毛毕竟不是中共
中央,在苏区内部仍有部分红军和党组织援引中共中央来消极对抗毛的新权威。

20 年代末至 30 年代初是中共武装革命的草创年代,一时豪雄四起,在反抗国民党的大目标下,
革命阵营内部的矛盾被暂时掩盖。但根据地内,外来干部与本地干部的矛盾、留苏干部与国内干部的
矛盾、知识份子干部与农民出身的干部的矛盾仍然存在,使之可以凝聚的唯一力量来自於中共中央的
权威,包括中央提供的意识形态义理系统的理论权威。只是此时的中共中央远离乡村,城市中央对根
据地的领导必须通过毛泽东来体现,因此,毛个人的识见、智慧、人格因素和作风态度就显得特别重
要了。毛是江西苏区所有武装同志中最具政治眼光、意志最为刚强的,且最善用兵打仗,但其人作风
专断,使许多军中同志对其“敬而畏之”
。在 1929 年的朱、毛纷争中,朱德因其为人宽厚、作风民主,
得到红四军(红一方面军前身)多数干部的同情和支持。1929 年 7 月陈毅赴上海汇报请示中央对朱、
毛纷争的意见,中共中央明确表态支持毛。陈毅返赣后,亲自请毛出山,朱德、陈毅为忠诚的共产党
员,一切服从中央,重新理顺了与毛的关系,使红四军内部的分歧和矛盾得以化解。但是,毛与赣西
南地方红军和党组织的分歧却因各种原因而尖锐化了。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发生了毛泽东“打 AB 团”的大清洗。这场事变的直接原因是,毛在江西
苏区的权威刚刚建立,却遭到以李文林为首的赣西南地方红军和党组织的挑战,毛不能容忍在他鼻子
底下有任何违抗自己权威与意志的有组织的反对力量,而不管这种反对力量是来自红军内部或是地方
党组织。为了维护自己在根据地的权威,毛一举挣脱党道德和党伦理的约束,不惜采用极端手段镇压
被他怀疑为异己力量的党内同志。

毛泽东用流血的超常规手段解决党内纷争,究竟要达到甚么目标?一言以蔽之,毛要做江西苏区
的列宁,由於此时毛尚未成为中国党的列宁,不具号令全党的法理权威,他才不惜采用极端手段镇压
党内的反侧。

镇压“反革命”
,何愧之有
124
将大规模的恐怖施之於党内和军内,与党道德和党伦理存在巨大冲突,如何解决这个矛盾?毛泽
东自有办法。他声称:以李文林为首的赣西南党和红军已被机会主义和富农路线所控制,为了挽救革
命,必须对之进行彻底改造,这样,毛的镇压就有了思想的旗帜。李文林是知识份子出身的赣西南党
与红军的创始人之一,与毛泽东及红四军的关系一度十分密切。但是到了 1930 年初,经历多次组合
的江西地方红军和赣西南党团机构在若干问题上与毛泽东产生了意见分歧,和毛泽东的关系也日趋紧
张。赣西南方面与毛泽东的分歧主要集中在两个问题上:
(1)土改政策问题。赣西南方面主张执行中
共六大关於“没收豪绅地主土地”的决定,反对毛泽东提出的“没收一切土地”的主张。
(2)军队及
地方党机构的归属及人员配置问题。1929 年 11 月底,毛泽东提出合如赣西、湘赣边界两特委,成立
新的赣西特委,毛并决定将李文林领导的红二、四团合如到彭德怀部另成立红六军。赣西南方面则认
为此决定须经中共中央及中共江西省委批准才能生效。1930 年 1 月,毛泽东任命红四军干部刘士奇、
曾山组成赣西特委作为领导赣西南等地的最高机构,但是却受到赣西南方面的抵制。

为了解决与赣西南地方红军、党团机构的矛盾,毛泽东於 1930 年 2 月 6-9 日,在赣西特委所在


地吉安县陂头村召开了由红四军前委和赣西南方面负责人参加的联席会议,江汉波也以中共江西省委
巡视员身份参加会议,刘士奇等作为助手配合毛泽东组织了这次会议。

在“二·七”会议上,两个月前经中共中央批准恢复了对红四军领导权的毛泽东,在刘士奇、曾
山的帮助下,发动了一场对赣西南地方红军和党团机构负责人的激烈斗争,这场斗争为日后掀起“肃
AB 团”运动埋下了火种。

毛泽东等列举的赣西南地方红军和党团机构负责人的“严重政治错误”主要有两项:
(1)毛等批
评赣西南负责人江汉波、李文林提出的仅“没收豪绅地主土地”的主张,是“完全走向农村资产阶级
(富农)的路线”
,指出“由此发展下去势必根本取消工人阶级争取农民的策略,走上托拉茨基陈独
秀的道路,根本取消土地革命全部”。
(2)毛等指责江汉波等用“非政治的琐碎话,煽动同志反对正
确路线的党的领袖”——这里所提到的“党的领袖”,是指毛泽东派任赣西特委书记的刘士奇。

由毛泽东主持的“二·七”会议将赣西南方面的负责人扣上“富农份子”的帽子,宣布开除江汉
波的党籍,李文林被调离出主力部队,转任地方工作。2 月 16 日,由毛任书记的红四军总前委发出《前
委通告第一号》
,正式宣布开展“肃清地主富农”的斗争,通告指出:

赣西南党内有一严重的危机,即地主富农充塞党的各级地方指导机关,党的政策完全是机会主义
的政策,若不彻底肃清,不但不能执行党的伟大的政治任务,而且革命根本要遭失败。

联席会议号召党内革命同志起来,打倒机会主义的政治领导,开除地主富农出党,使党迅速的布
尔塞维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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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倒机会主义领导”在此前还是一个党内斗争的概念,这个 1927 年“八·七会议”前后始出
现的概念,也只是宣布改变陈独秀的路线并中止其在中央的领导职务。在这之后,中共虽已愈益强调
思想统一,但党内还保留了若干大革命时期民主传统的痕迹。依那时的党道德和党伦理,不同意见仍
可在党内争论,中共中央或莫斯科共产国际总部则拥有最终裁判权,未闻有将持不同意见的党内同志
予以肉体消灭的事例,但是到了 1930 年,毛却将“打倒机会主义领导”与肉体消灭结合起来。

将一个党内斗争的概念转变成一个对敌斗争的概念,这中间需要过渡和转换,毛泽东轻而易举就
找到了这个中介环节。他宣布,党内机会主义领导本身就是地富反革命份子,从而将对敌斗争的口号
——打倒国民党、消灭地富反革命,与党内斗争的概念“打倒机会主义领导”顺利地衔接起来,一举
获得了镇压的正当性,所谓镇压有据,消灭有理。1930 年春,在苏区内已流传国民党“AB 团”进行
渗透破坏,其组织已被陆续破获的消息,根据地的对敌警惕气氛空前高涨,在这样的形势下,毛完全
可以用“镇压反革命”来要求红军和根据地的党组织、苏维埃政权全力支持和服从镇压“AB 团”的
政策。1930 年“二·七”会议后,革命恐怖的气氛在江西苏区已逐渐形成。赣西南特委在书记刘士奇
的领导下,遵照红四军前委《第一号通告》的精神,率先发动“肃 AB 团”的宣传攻势。

6 月 25 日,中共赣西南特委西路行委印发了《反改组派 AB 团宣传大纲》
,命令各级组织:如发
现竤众中有动摇表现不好的份子,应捉拿交苏(维埃)政府究办,凡出来生疏的经过赤色区域必须严
格检查,如有嫌疑应即拘捕交苏维埃政府,赤色区域内的民众流通应持所属苏维埃通行条子。

工农竤众只有阶级之分,不要顾至亲戚朋友关系,凡是来到自己家里或发现其他地方有行动不对
的人不论亲戚朋友,应报告苏维埃拿办。

《大纲》同时号召“实行赤色清乡”和“赤色恐怖”以“肃清红旗下的奸细”
:“现在各级苏维埃
应加紧肃清反革命的工作,捕杀豪绅地主反动富农份子以示警戒,但是杀人要有反动事实可证,严禁
误杀。”这份《大纲》虽然提到杀人要有证据,严禁误杀,但是恐怖大门一经打开,事态很快就失去
控制。

1930 年 7、8 月间,“肃 AB 团”迅速从基层清洗转移到上级机关。8 月,李文林出任根据李立三


攻打大城市命令而新成立的江西省行动委员会书记。在“打 AB 团”的积极性方面,李文林并不输於
前任特委书记刘士奇,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赣西南特委在 1930 年 9 月 24 日印发的《紧急通告第 20
号——动员党员竤众彻底肃清 AB 团》文件中宣布:
“红旗社列宁青年社,赣西南政府,都有 AB 团的
小组……所有混入在党团特委的赣西南政府的 AB 团份子全部破获。并将各县区的组织通通供报出来
了。”

126
这份《紧急通告》还详细规定了“肃 AB 团”的审讯方法和处决人犯的基本原则:
“AB 团非常阴
险狡猾、奸诈强硬,非用最残酷拷打,决不肯招供出来,必须要用软硬兼施的办法,去继续不断的严
形(刑)审问,忖度其说话的来源,找出线索,跟迹追问,主要的要使供出 AB 团组织,以期根本消
灭。”

一经发现“AB 团”份子,下一步就是枪毙。
《紧急通告》要求:对於首领当然采取非常手段处决,
但须注意,在竤众大会中由竤众斩杀。
……富农小资产阶级以上和流氓地痞的 AB 团杀无赦。……工农
份子加入 AB 团有历史地位,而能力较活动的杀无赦。

赣西南特委厉行“肃 AB 团”
,到了 10 月,在赣西南三万多共产党员中已“开除的地主富农有一
千多人”
(“二·七”会议要求把“党内代表富农份子不论其阶级如何及过去工作如何,无情的坚决的
开除出党”)
,消灭了一千多“AB 团”
。赣西南苏维埃政府工作人员的 1/4 被打成“AB 团”,也大多被
杀。

在赣西南特委大张旗鼓“肃 AB 团”时,毛因忙於主持军中事务,并没有直接插手地方的“打
AB 团”,进入 10 月后,毛的态度发生转变。1930 年 10 月 14 日,毛泽东在江西吉安县城给中共中央
写了一封信,通报他对赣西南党的状况的看法及准备采取的措施。毛在这封信中继续发展了他在“二·
七”会议期间对赣西南党团机构的基本观点,指出:近来赣西南党“呈一非常严重的危机,全党完全
是富农路线领导,……党团两特委机关、赣西南苏维埃政府、红军学校发现大批 AB 团份子,各级指
导机关,无论内外多数为 AB 团富农所充塞领导机关”。毛申明,为“挽救这一危机”
,决定进行一场
以“打 AB 团”为号召的肃反运动,以对赣西南的党团机构“来一番根本改造”

毛泽东真的相信有如此多的“AB 团”吗?答案是似信非信。1927 年后,为生存而奋斗的中共,


长期处在被封锁和断杀的极端残酷的环境下,作为一种自卫反应,毛习惯对国民党的反共行为给予严
重的估计,在诸如国民党向共产党区域派遣破坏特务,国民党利用“自首政策”胁迫中共人员充当特
务等问题上,毛看得尤其严重。在激烈的国共斗争中,毛已形成一种思维定式:即对於国民党在共产
党区域的活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从“警惕性”方面而言,中共高级领导人当中未有超过
毛泽东者。在另一方面,连李文林等人也大打“AB 团”,毛就更没有理由不相信有大批“AB 团”。

然而毛泽东又绝对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十分清楚,苏区不可能有如此多的“AB 团”
,既然恐怖
闸门已开,正可顺势引导,将所有公开和潜在的反侧一如镇压下去,毛作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在镇压
李文林等赣西南领导人之前,率先在自己指挥的红一方面军(红一、三军团)进行大清洗,开展“打
AB 团”运动。

1930 年 10 月,毛率红一方面军攻占吉安,旋又退出,毛并动员彭德怀在打下长沙后退出。毛的
这些举措引起部分红军指战员不满,军中一时思想混乱。为了消除军中的不稳定情绪,毛在率军退出
127
吉安后,於 11 月下旬至 12 月中旬在一方面军迅速发动“快速整军”——其主要内容就是在师、团、
营、连、排成立肃反组织,捕杀军中地富出身的党员和牢骚不满份子。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在四
万多红军中肃出 4,400 余名“AB 团”份子,其中有“几十个总团长”
(指“AB 团”总团长)
,这些
人都遭处决。

红一方面军内部的“打 AB 团”极为惨烈,地富或知识份子出身的党员、过去曾与毛意见相左的
同志,人人自危,朝不保夕。黄克诚当时任红三军团第三师政委,该师组织科长、政务科长都被当作
“AB 团”被肃掉。宣传科长何笃才在大革命时期加入共产党,参加过南昌暴动,后随朱德上井冈山。
只因何笃才在古田会议前的朱、毛争论中站在朱德一边,从此便不被毛重用,不久即被调出红一军团,
在黄克诚手下当个宣传科长。何笃才与黄克诚交谊,
“两人在一起无所不谈”
。何笃才认为,毛泽东这
个人了不起,论本事,还没有一个人能超过毛泽东,他的政治主张毫无疑问是最正确的。但毛的组织
路线不对头,“毛泽东过於信用顺从自己的人,对持不同意见的人不能一视同仁,不及朱老总宽厚坦
诚”。何笃才并举例说,一些品质很坏的人就是因为会顺从,受到毛的重用,被赋予很大的权力,干
坏了事情也不被追究。果其不然,这位聪縪过人、毫无过错的何笃才不久就被扣之以 “AB 团”的恶
名遭到杀害。

毛泽东既然对自己直接率领的红一方面军也大开杀戒,那么对一贯与自己唱反调的赣西南地方红
军就更不会有丝毫顾惜了。如前所述,李文林在“肃 AB 团”问题上态度十分坚决,但是到了 1930
年 10 月,随著“肃 AB 团”中暴露出的乱打乱杀现象的日益严重,李文林的态度开始转趋冷静,10
月底,省行委发出通告,批评“肃 AB 团”斗争中存在的简单化错误,强调对工农竤众扩大自首范围,
对捉拿老同志更要小心谨慎,如案情重大,则必须将人犯押往省行委肃反委员会审理,解除了县以下
基层组织的处决权。令人奇怪的是,当李文林的肃反狂热降温时,毛泽东却开始升温了。

1930 年 11 月,毛泽东的“根本改造”的利刃终於刺向中共江西省行动委员会及其所辖的赣西南
地方红军。此次行动更因李文林等坚持执行李立三中央的路线,反对弃攻南昌的主张而更加惨烈。

1930 年 5 月,赣西南代表李文林赴上海参加由李立三主持的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会议,此次会议
要求集中攻打大城市,争取一省、数省的首先胜利。李文林返回后,於 8 月上旬主持召开了赣西南特
委第二次全体委员会议,部署贯彻李立三的精神。
“二全会”不指名地指责了毛的一系列的观点和做
法,撤销了拥护毛的主张、被毛派至赣西南特委任书记的刘士奇的职务,并建议上海中央开除其党籍。
这一切惹起毛的极大愤怒,毛早已习惯以中央在江西苏区最高代表行事,岂能容忍有人在自己眼皮下
以拥护中央为名反对自己?此时毛尚不知“立三路线”这个词语,於是认定“二全会”是“AB 团取
消派”的会议。

1930 年 10 月,红一方面军攻下吉安,在国民党地方当局的文件中发现了一张据称是李文林的地
主父亲用真名签字的便条,虽然这张字条究竟内容如何已不得而知,然而将李文林与 “AB 团”联系
128
在一起已经有了所谓证据。
10 月中旬和月底,
李文林又在峡江会议和罗坊会议上公开反对毛提出的“诱
敌深入”的军事作战方针,主张执行李立三有关攻打大城市的指示,与毛的冲突全面激化,由此毛认
定李文林就是“AB 团”首领。1930 年底 11 月底,李文林在宁都县黄陂被拘押,紧接著一批与李文
林有工作联系的人相继被捕。毛泽东根据犯人被刑讯后的口供,於 1930 年 12 月 3 日写信给改组后的
江西省行委,认定段良弼(省行委常委,赣西南团特委书记)
、李白芳(省行委秘书长)等为“AB 团”
份子,命令“捕捉李白芳等并严搜赣西南的反革命线索,给以全部扑灭”
。毛在这封信中要求省行委
接到此信后“务必会同李同志(即李韶九)立即执行扑灭反革命的任务,不可有丝毫的犹豫”
,对“各
县各区须大捉富农流氓动摇份子,并大批把他们杀戮。凡那些不捉不杀的区域,那个区域的党与政府
必是 AB 团,就可以把那地方的负责人捉了讯办”

李韶九携著毛泽东指示信於 12 月 3 日前往富田,5 日毛又派两位红军战士将第二封指示信送给已


出发的李韶九和省行委。毛在信中指示彼等要从已被捉人的线索中“找得更重要的人”,为了督促贯
彻两封信的指示,毛又派出总前委秘书长古柏赶往富田“协助肃反”

12 月 7 日下午,时任红一方面军总政治部秘书长兼肃反委员会主席的李韶九代表总前委,到达江
西省苏维埃政府所在地富田,向江西省苏维埃政府负责人面交了毛泽东的指示信,随即将省行委和红
二十军八个主要领导人段良弼、李白芳、金万邦、周冕、谢汉昌、马铭等人予以逮捕。李韶九对这批
同志施用了“打地雷公烧香火”等多种刑法,被打同志“皆体无完肤”
、“手指折断,满身烧烂行动不
得”。据当时资料记载,被害同志“哭声震天,不绝於耳,残酷严刑无所不用其极”
。12 月 8 日,李白
芳、马铭、周冕的妻子来看被拘押中的丈夫,也被当作“AB 团”抓起来,被施以严刑,
“用地雷公打
手,香火烧身,烧阴户,用小刀割乳”。

在惨酷的刑讯下,段良弼供出李文林、金万邦、刘敌、周冕、马铭等“是 AB 团首领,并供出红
军学校有大批 AB 团”。对於这次刑讯逼供,萧克将军在 1982 年曾回忆道,
“即便过了半个世纪,也
不能不令人惨然一叹。我们这些‘过来人’也觉不堪回首”。

12 月 7 日至 12 日晚,在短短的五天时间里,李韶九等坐镇富田,厉行肃反,抓出“AB 团”120
多名,要犯几十名,先后处决 40 余人,其中李韶九在未动身前往东固前亲自布置将 25 人处决。李韶
九等的残酷行动终於引发 1930 年 12 月 12 日震惊苏区的“富田事变”。富田事变的爆发,造成江西苏
区内部的严重危机,对毛泽东的声誉损害极大,毛亲自出马,毫无愧怍,於 1930 年 12 月 20 日草写
《总前委答辩的一封信》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在这封答辩信中,毛坚持“肃 AB 团”均是有根有据的。
他说:红军中“AB 团”要犯的口供“多方证明省行委内安了江西 AB 团省总团部,段良弼、李白芳、
谢汉昌为其首要”。毛认定段良弼等为“AB 团”首犯乃是证据确凿,他说:
“如果段、李、金、谢等,
是忠实革命同志,纵令其一时受屈,总有洗  的一天,为甚么要乱供,陷害其他的同志呢?别人还可
以乱供,段、李、谢这样负省行委及军政治部主任重责的,为甚么可以呢?”

129
毛明知将段等定为“AB 团”全靠刑讯逼供,却对刑讯逼供无只字批评,反而指责段等不能为革
命一时受屈,而不能为革命受屈,就一定是心中有鬼。照毛的逻辑,只要段良弼等承认是 “AB 团”
头子,即可证明彼等是货真价实的“AB 团”——毛的这种逻辑和思维方式,成为日后极左的审干肃
反的常规思路,是逼供信屡禁不绝的最重要思想根源。在这样的思路下,毛坚持“肃 AB 团”不仅无
错,反而是对革命的巨大贡献。他说:
“AB 团已在红军中设置了 AB 团的总指挥、总司令、军师团长、
五次定期暴动,制好了暴动旗,设不严厉扑灭,恐红军早已不存在了。
”毛声称富田事变将“叛逆的
原形完全现出来了”
,号召对事变进行坚决镇压。

毛泽东理直气壮乃是他认定自己就是红军和党的象征,毛就是根据地的中央,就是共产国际在中
国的代表,反毛即是“AB 团”,所杀的皆是反革命,何愧之有!在毛的眼里,只要目标崇高——扑灭
“AB 团”就是保卫革命,即使手段严厉一些,也无关紧要。在大恐怖中,总前委和毛的个人权威完
全确立,毛就在大恐怖中成了江西苏区的列宁!

革命恐怖与纯化新社会

毛泽东放纵“打 AB 团”是否还有其他目的?换言之,毛是否另有企图,即通过大恐怖来重建根
据地的新社会?

从各方面资料分析,在 20 年代以后,毛泽东已成为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的忠实信奉者,毛
领导开辟江西革命根据地本身就含有创建无产阶级新社会的明显目的,而创建这样一个新社会的首要
前提就是要将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依照这种思想逻辑,旧世界的代表和象征——地主豪绅及其依附
於他们的知识份子,就必然成为革命的对象,於是为工农打天下就和消灭地主豪绅反革命成为一体两
面的事情。在毛泽东的领导下,1930 年的赣南根据地有很大的发展,即将与闽西根据地连成一片,经
过几年的经营,新社会的形貌已大致形成,其主要特征是,根据地内绝大多数地主都已逃亡或被清洗,
但是为数尚多的富农及地富出身的共产党员仍在根据地内生活和工作。1930 年后,新社会改造的主要
目标集中在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全力打击残余的地富份子及其子弟,包括清洗党内出身於地富家庭的知
识份子党员。在“肃 AB 团”中,地富出身的党员首当其冲,成为被消灭的对象,即表明这种斗争所
具有的“纯化”的性质。

在中共党内,毛泽东长期以反教条、反极左而闻名,并由此获得全党的拥戴。但是在 30 年代初,
毛却并非如此,在某些方面,毛的极左与共产国际不相上下,这尤其体现在对待富农的方针上。

1929 年,共产国际开始推行“反富农”的新方针,随即迅速传至中国,毛泽东在苏区积极贯彻并
发展了共产国际这项“反富农”的方针。1930 年 6 月,毛主持制订了《富农问题解决议案》
,虽然强
调了“抽多补少,抽肥减瘦”的分田原则,但是在对待富农的问题上,毛的态度与共产国际的有关方
针并无任何差别,甚至更为激烈。毛猛烈抨击富农,宣称“富农的剥削比较地主更加残酷”
,“这个阶
130
级自始至终是反革命的”。毛甚至还将打击的矛头指向那些既出租土地、也不雇工的富裕中农,指称
他们是“第三种富农”
,号召“坚决赞助竤众没收他们的土地,废除他们的债务”
。更有甚者,毛居然
发明了“富农共产党员”的概念,把赞成中共六大“没收豪绅地主土地”的同志,一律视为“党内的
富农成分”,要求将他们从党内“洗刷出来”
,“无条件地开除富农及一切富农路线的人出党”

这样看来,毛泽东决意发起“肃 AB 团”确实包含多重目的,镇压赣西南红军和党组织不仅在於
翦灭组织上的离心势力,同时也是为了先行扫清党内的障碍,以推行毛的改造社会的理想。在毛的世
界里,镇压是和“纯化”互为联系的,其最后目标是建立一个由毛主宰的新天地。

毛泽东的这套思想逻辑究竟从何而来?就“纯化”的层面而言,毛应受到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
暴力革命理论的影响,尤其受到俄国十月革命经验的影响。1928 年 1 月 24 日,毛亲自为遂川县工农
兵政府成立大会书写了这样一幅对联:
“想当年,你剥削工农,好就好,利中生利;到今日,我宰杀
土劣,怕不怕,刀上加刀。
”若就清洗党内反对力量的“镇压”层次而言,则无法找到毛受苏联经验
影响的直接证据,因为苏共镇压党内反对派的经验此时正在形成之中。20 年代末至 30 年代初,斯大
林对托洛茨基的斗争还未发展到肉体消灭阶段,斯大林发动大清洗还在以后几年。可以得出的判断是,
毛在党内大搞清洗,基本上源於他在打江山中获得的经验与体会,在这方面,毛似乎更多的受到历代
农民造反经验和《水浒》一类的影响,或者根本就是毛自我体悟的产物。这样,毛就在国际共运中首
次创造出了将对敌斗争方式用之於党内的模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肃 AB 团”具有原创性。

遵义会议后,毛泽东重新回到红军和党的核心层,在新形势下,党内、军内的矛盾仍然十分突出,
然而毛改变了策略,他已不再运用“肃 AB 团”那样极端的方式来解决党内和根据地内部的矛盾。难
道毛泽东已认识并改正了自己过去的错误吗?实际情况可能并非如此简单。

确实,毛在 1945 年中共七大的讲话中曾提到一句:


“肃反,走了极痛苦的道路。反革命应当反对,
党没成熟时,在这个问题上走了弯路,犯了错误”
,但毛从未就自己与“肃 AB 团”的关系问题作过
详细的解释和“自我批评”
,“肃 AB 团”不仅一直被肯定,富田事变也被作为“反革命暴动”的铁案,
长期不得平反。尽管如此,在毛掌权后,确实已不在党内再搞“打 AB 团”一类的肉体消灭。

真正的原因乃是毛泽东已实际控制了中共中央,他已有了号令全党的合法性,已不再需用极端手
段来维护自己的领袖权威。1935 年后,毛占据了中共中央领导层的核心地位;1938 年,毛又得到共
产国际对他中共领袖地位的承认。随著毛在党内地位的加强,他的主张和意见也成为中共意识形态义
理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毛从而也获得了党的意识形态的法理性。

现在,针对党内的革命恐怖更多是以威慑的形式出现,而较少诉诸赤裸裸的暴力。在一般情况下,
革命恐怖只是作为配合毛的政治教育的一种辅助手段。在以后的岁月里,作为革命策略大师的毛泽东
已能收放自如地掌握革命恐怖的机器,就像中药师配制药方一样,知道如何根据现实需要来调配这两
131
方面的比重,在毛的操纵下,革命恐怖机器已具备了某种“智能性”

1944 年,毛果断地宣布中止延安和各根据地的抢救运动——那场运动曾经使根据地的许多老党员
误以为又要再来一次“肃 AB 团”式的大清洗,但是他们错了,毛无意也不愿再重演当年的斗争,当
毛的目标已基本实现后,针对党内的革命恐怖机器立刻停止运转。在刘少奇的支持和协助下,毛又掌
握了一种新方法:通过在审干—抢救运动中建立的制度机制,动用党机构来洗刷共产党内部,从而使
党永远处在一个不断被“纯化”的持续状态中。

如此看来,30 年代初的“肃 AB 团”已成绝响。从延安时期开始,毛不断重申“一个不杀,大部


不捉”
,可是毛终究难忘那如火如荼的“肃 AB 团”的紧张岁月,对当年的“肃 AB 团”
,毛还是作出
了他自己的“批判与继承”——在党内中止肉体消灭,同时保留、发扬竤众性肃反的革命传统,从此
镇压与“纯化”又有了新的形式,并与党机构的审干肃反措施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於是,抢救运动之
后,又有反右、文革。 (

高华:历史漩涡中的朱瑞

● 高华

对于朱瑞这个名字,今天的年轻一代已经是很陌生了,人们或许只记得,这位东北野战军的炮兵
司令员,是在 1948 年 10 月的辽沈战役攻打义县的战斗中触雷牺牲的,而对于他的其他活动则知之甚
少。但是,在当年的山东抗日根据地,“朱瑞同志”却是一个很响亮的名字。
1939 年 6 月,早年留学苏联克拉辛炮兵学院,长征中担任过红五军团政委、红一军团政治部主任、
时任中共北方局驻太行区代表的朱瑞,奉命随徐向前自冀南入鲁,成为由徐向前任司令员的八路军第
一纵队的政委。不久,朱瑞又被任命为中共山东分局书记。1939 年的山东局面与华中大部分地区的情
况相似,与日本侵略军、国民党军的力量相比,中共在山东的力量还较弱小,朱瑞作为党在山东地区
的最高负责人,深知自己所肩负的重大责任,好在毛泽东已为全党制定了大政方针,这就是抓武装、
夺地盘。

然而,落实毛泽东的战略意图的关键,是手中必须有军队,尤其是久经战火考验的主力部队,但
是,由于客观条件与主观因素的制约,中共军队入鲁的时间较晚。1938 年春,山东党负责人黎玉在延
安当面向毛泽东请求派红军干部入鲁,以整训、壮大地方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毛泽东同意了黎玉的
请求。红军将领张经武率一批长征干部随黎玉返回山东,不久就组建了八路军山东纵队。徐向前、朱
瑞进入鲁南后,即与山东纵队指挥部会合,8 月 1 日,正式成立八路军第一纵队。八路军总部给其的
权限是统一指挥 115 师、山东纵队和中共在苏北的部队。而在这年的 3 月,由罗荣桓、陈光率领的 115
师的一个主力团与师部机关已陆续进入鲁西。
这样,中共在山东就有了两支军队:八路军 115 师和山东纵队(八路军第一纵队),山东抗战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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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面随之打开。革命在大步前进,行进中的步伐凌乱就被掩盖了,八路军总部规定的山东纵队统辖山
东及苏北中共武装的命令被无形取消。原由朱瑞担任政委的八路军第一纵队,在 1940 年被撤消番号,
改由山东纵队指挥所属部队。1940 年 6 月,徐向前奉召返回延安,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山东抗日
根据地未能实现军事上和政治上的集中统一领导。
战争期间,情况瞬息万变,上级机关收回成命的事情,时有发生,惟取消八路军第一纵队番号事,
却有蹊跷和微妙之含意。抗战初期,驻扎在太行的八路军总部事实上起着指挥华北敌后抗战的中枢机
关的作用,在党的组织系统,中共山东分局亦属中共北方局领导。在一段时期内,太行的八路军总部
对华北、山东的影响相对于延安更大,经常的情形是,太行直接下令,然后报延安备案。例如, 115
师入鲁,就是奉八路军总部朱德、彭德怀之命,而朱、彭则是依照延安毛泽东的指示发出这道命令的。
当然,延安始终保有对华北、山东的直接指挥权,毛泽东可以直接给军队和地方发出指示。
太行的八路军总部及中共北方局对华北、山东敌后根据地的指挥与领导,随看八路军总司令朱德
和北方局书记杨尚昆相继返回延安后,开始发生变化,从此延安对敌后的指导作用日益突显出来,八
路军第一纵队番号被无形撤销,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下发生的。
在八路军第一纵队的番号被取消后,朱瑞的主要职责是领导中共山东分局。在山东,党的领导与
军队领导,两职长期分开,各司一摊,执事者角度有异,难免产生意见分歧。
在山东,还有其特殊问题:115 师与八路军山东纵队的统一指挥久未解决,受到战争环境的影响,
山纵与 115 师分别处在不同的作战区域,事实上形成了领导山东抗战的两个中心。
延安已注意到山东领导机关的分散现象,在 1941 年后曾作过努力予以改变,但是来自延安的指
示又包含模糊性,山东的多头领导现象在 1941 年后继续存在,115 师与山东纵队仍没实现集中统一。
朱瑞在山东最闪亮的时期是 1939 至 1940 年,1941 年后,日寇频繁进攻根据地,大批抗日军民惨
遭日军杀害,在牺牲者的名单中,有朱瑞的妻子、山东分局妇女委员陈若克和她刚出生的儿子。
根据地蒙受重大损失,使领导机关内部的争论也趋于激烈。1941 年 9 月后,罗荣桓更对分局在领
导山东抗战上的某些失误不止一次提出过意见,但都未得到重视。进入 1942 年,形势愈加严峻,罗
荣桓致电北方局和中央,建议山东分局召开扩大会议,请中央派刘少奇前来参加。毛泽东同意了罗荣
桓的请求,电召正欲前往延安的刘少奇,在途经山东时,就地考察山东形势,并对领导机关内部的争
论作出裁决。
此时的刘少奇虽是政治局候补委员,但却担负着极重要的中共华中局书记、新四军政委等职务,
正受到毛泽东的特别倚重。1942 年 3 月,刘少奇抵达山东分局和 115 师驻地,一住四个月,对山东问
题作出广泛调查,得出结论:山东问题的症结所在,是中共山东分局主要领导同志在一系列重大问题
上犯了错误。
刘少奇所指何许人?朱瑞是也。刘少奇批评朱瑞对党的独立自主的方针执行不力,缺乏战略眼光,
“反顽”斗争瞻前顾后,失去许多“先机”;其二,严重忽视发动群众,未能广泛展开减租减息;其
三,主观主义,形式主义,空谈主义,党八股。山东阶段的朱瑞,虽已是久经考验、独当一面的高级
领导干部,但也有不成熟的方面——身上还保留一些书生气。朱瑞善于作鼓动性的大报告,他甚至为
推动根据地婚姻制度的改革,作过几个小时的动员报告。
刘少奇来鲁指导工作之际,正是山东根据地形势最困难的时期,若从毛泽东的立场论之,刘的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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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基本符合实际,某些意见,罗荣桓过去也曾向朱瑞提过,作为山东分局负责人的朱瑞实难辞其咎。
朱瑞,这颗一度闪烁的星辰黯淡了。1943 年 9 月,朱瑞奉调返回延安,而在此前的 3 月,中央军
委就正式任命罗荣桓为山东军区司令员、政委和 115 师政委、代师长,统一指挥 115 师和山东纵队。
朱瑞返回延安后,延安立即任命罗为山东分局书记,将领导山东党、政、军一元化的重任交付罗荣桓。
朱瑞回延安后,被安排进入中央党校一部参加整风学习,这个学习为时颇长,有近二年的时间。
来延安的高级领导同志,虽然都在学习,情况却各不相同。刘伯承就曾一度被停发文件,不被通
知参加某些重要会议,后经周恩来援手,刘伯承的境况才有所改善。陈毅在延安学习一段时间后,境
遇亦向好的方面发展,1944 年春、夏,被通知参加接待来延安的美军观察组的外事活动。然而,朱瑞
没有得到这种边学习,边工作的机会,他长期处在“学习”状态,颇为引人注目。
朱瑞在延安的学习,产生了一个结果,这就是他写的《我的历史与思想自传》
,在这篇《自传》
中,他对自己的历史作了严格的剖析。在中共七大上,朱瑞又作了《山东根据地在三角斗争中的经验
与教训》的发言,对自己在山东工作期间的缺点错误进行了深刻的检讨,热情歌颂了毛泽东的伟大。
朱瑞的这个充满自我批评精神的发言,给与会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在在中共七大上,因工作需要
而未能到会的罗荣桓当选为中央委员。从此,朱瑞开始以一个新的形象被党内同志所认识——犯了错
误,并愿意改正错误的党员干部。
朱瑞之被贬谪与罗荣桓地位的上升,在同一时期发生。客观事实证明,在朱与罗的争论中,罗的
看法比较符合实际。当然,朱瑞在党内地位的下降,还源于各种复杂微妙因素的综合作用。
朱瑞早年留苏的经历,瑞金时期蒙受重用,随着时空的转移,此时已成为消极性因素,在某些偏
激者眼里,朱瑞的上述经历,已够划入“教条主义者”一类。延伸下来,抗战前期,山东工作屡失“先
机”,此又可与“王明右倾投降主义”挂上钩。至于善作“自由婚姻”一类的大报告,正可证明“教
条主义者”具有的夸夸其谈的“党八股”的特征。
更重要的是,朱瑞缺乏早年追随毛的经历,在遥远的莫斯科,朱瑞虽时时萦念祖国的革命,但未
能亲身参加开创井冈山,进军赣南的战斗……到达瑞金后,毛泽东在党内已遭贬斥,在毛最困难的岁
月里,朱瑞没能和毛建立起亲和性的个人联系,对朱瑞而言,这是无法弥补的历史的遗憾。
抗战胜利,中共又面临一新局面,此又是用人之际。在延安的各路战将秣马厉兵,纷纷赶赴白山
黑水,大江南北。延安总部没有忘记在中央党校学习的朱瑞,中共七大后,本拟任命朱瑞担任军委副
总参谋长,但渴望再赴战场的朱瑞主动请缨,要求去干自己的老本行——炮兵。朱瑞的愿望得到了满
足,被任命为延安炮校的代理校长。
延安炮校是今天人民炮兵的摇篮。抗战期间,受客观的游击战争性质的限制,延安炮校局促于延
安远郊,长期进行训练、生产。在康生插手策划的“抢救运动”中,延安炮校的多数同志因知识分子
出身而被打成“特务”、
“奸细”
。朱瑞在短时期内就把炮校恢复,继而赶赴东北战场,这实非易事。
在东北,朱瑞发出了生命的最后光华。这位当年大战略区的第一把手,现在成为林彪麾下的炮兵司令
员,且还不是直接带兵之人(当年,在干部心理上,都向往直接带兵,对技术兵种的重要性认识不足)

在朱瑞的领导下,以延安炮校 500 名骨干为种子,仅仅三年,东北野战军就发展到 16 个炮兵团和一
个炮兵纵队,拥有各种火炮 4700 多门。
渴望战斗,而不耐在人事关系复杂的上层机关搞一些地图作业,这或许是朱瑞不愿留在延安总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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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原因,而放手让朱瑞去前方,也表明那个时代任人唯贤,不以一时偏失定终身的一种优良作风吧。
那是一个革命的年代。革命者需要为理想承担一切磨难,包括革命阵营内部不可避免会出现的各
种隔阂和误会,此所谓革命的“炼狱”也。然而革命年代,革命为最高宗旨,舍小我为大局,个人荣
辱皆可全部抛开。在中国革命胜利前进的捷报中,朱瑞触雷阵亡,是他革命一生的最后的自我完成。
幸耶,不幸耶?
是年,朱瑞 43 岁。

载《老照片》,第 8 辑,1998 年。作者授权天益发布。


高华:人有病,天知否?

● 高华

1973 年,毛泽东已届八十高龄。年初,他亲自布署批判 1972 年的"右倾回潮"。在这年夏天召


开的中共十大上,毛的文革理论体系再次被全面肯定。他大力提拔王洪文、张春桥等进入中央核心层。
在维护文革理论体系的前题下,毛也安排邓小平等老干部逐渐复出,形成了一种由毛完全主控下新的
权力平衡,环顾神州,四海晏清,毛的所有政治对手都已被铲除。然而他并没有稍稍松驰,中共十大
后,毛又开始酝酿批林批孔运动。
毛泽东从容坚定,老而弥坚,却早已步入垂暮之年,心情是沉郁和凝重的,就在毛频频就批林批
孔运动发出"最新指示"的同时,他也象一般老人那样,对自己过去的诗文重又燃起兴趣,就在这年
的冬天,毛捡拾起搁置多时的旧诗文,并对其中的一部分作了新的修改订正。
毛泽东一生写有大量文稿,在其生前公开出版的只占其中的一部分,未公开发表的原因大致有几
个方面:
1、自觉不成熟,或公开出版与当下政治斗争有违的文稿,如毛在 60 年代初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
科书谈话记记录;
2、涉及党内上层斗争的机密,公开后会有损现今领导人威信的文稿,如毛在 40 年代初批判王明
路线兼及批评周恩来等的《九篇文章》;
3、毛在布署某些重大政治斗争前夜对若干重要问题进行思考的文稿,如毛在 1966 年 7 月 8 日写
给江青的信,以及生前从未公开,写于 1966 年 6 月的《七律 × 有所思》

4、完全属于个人情感领域的诗文。
在 1973 年冬毛泽东重新改定的诗文中,有一首写于 50 年前的《贺新郎》
,直至他逝世后的 1978
年 9 月 9 日,才在《人民日报》公开发表。
《贺新郎》是作于 1923 年的一首咏毛杨之恋的爱情诗,也是目前仅见的毛泽东唯一的一首爱情
诗。毛泽东与杨开慧由相知、相恋于 1920 年结婚后,夫妻情爱笃深,然毛此时已是一职业革命家,
常常奔走四方,与杨开慧分多聚少。杨虽系五四新女性,但仍深受其家庭传统文化氛围之濡染,情感
丰富细腻,不仅深佩毛之魄力、学识,且对毛依恋极深,杨善诗词,写有一些旧体诗和日记,常咏对
毛的爱恋,
(1927 年后,杨开慧将这些诗文藏于其家中的墙壁内,1983 年老屋翻修才偶然发现)。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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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慧希望夫妇长相守,毛却难以做到。因此夫妻间难免有口角抵牾,毛偶尔也有厌烦之意。他曾抄写
一首唐代诗人元稹的《菟丝》给杨开慧:
"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
君看菟丝蔓,依倚榛和荆。
下有狐兔穴,奔走亦纵横。
樵童砍将去,柔蔓与之并。"
此事对杨开慧刺伤很深,毛虽多次解释,均未得冰释误会。1923 年,毛奉中共中央命,又要前往
上海转广州,此次远行,杨开慧也未去送行。毛写下这首柔情缱绻的《贺新郎》: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往。知误会前番书语。
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重感慨,泪如雨。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
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
翼,和云翥。"
毛泽东的一生有一半时间是在战争年代度过的,他常说自己的那些诗词是在"马背上哼出来
的"。1955 年,毛对法国前总理富尔说,很留恋那种马背上的生活。毛诗意像雄迈,豪迈慷慨,他
虽"不废婉约",但更重"豪放"。就创作内容而言,毛诗中更多反映的是政治、理想和斗争。1962
年毛接见越南南方客人,在谈到自己的诗词时,他说,"我也是写阶级斗争"。
1957 年,毛泽东、杨开慧的故旧李淑一将她回忆的一些毛杨诗词寄给毛,请他帮助回忆考证,其
中就有李淑一忆及的当年毛给杨的《虞美人》的残句。毛复信曰:"开慧所述那一首不好"。毛说"
不好",未知是否为真心话?却有一种过分政治化的感觉。然而在私底下,在毛激越高亢的潜层,在
其不予示人的个人天地之一角,毛还留有一份对"婉约"的欣赏。
毛泽东晚年一再圈点柳永词,1973 年冬,他将那首《贺新郎》又作了最后的修定。毛将原词中"
重感慨,泪如雨"一句改为"人有病,天知否?"
"重感慨,泪如雨",虽浅露直白,却饱含平常人之情暖,将其改成为"人有病,天知否",则
更精彩,一下跃升到"形而上"的层次。
"人有病,天知否?"究竟是何含义?毛之问天,胸中又有何等强烈的愤懑?50 年白云苍狗,此
时之"病"与彼时夫妻间的感慨难道仍是同一物吗?
毛泽东不太喜欢别人对他的诗词作注释,他说,"诗不宜注",但毛也不反对诗家从不同的角度
来注解他的诗词。毛在 1964 年对他的老友,也是注毛诗的名家周世钊先生说,注毛诗"可以意为
之"。毛的《贺新郎》在 1978 年发表后,注家蜂起,李淑一以毛杨老友的身份发表学习体会,称诗
中之"人有病"乃是指人民在三座大山压迫下所造成的苦痛;"天知否",有唤起人民革命推翻三座
大山的含义。注毛诗的另一名家周振甫先生也持类似说法。李淑一等的解释或许可以说得通,但我总
觉得隔了一层,我更相信毛在 1923 年写作该诗时,主要是咏夫妻间的情爱,而 1973 年修改此句则意
蕴深远。
毛泽东晚年的心境极为复杂,在壮怀激烈的同时,又日显幽深苍凉。毛之一生,事功厥伟,然改
造人性又何等艰难!毛虽早已一言九鼎,一呼百应,但"真懂马列"又有几许人?万千众生,有待拯
救,却懵然不知,又怎不让人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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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 年,毛曾三次让工作人员为他诵读瘐信的《枯树赋》

"……昔年树柳,依依江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情何以堪!"当毛一遍遍听读《枯
树赋》时,是否也有一种夕阳西照,而壮志难酬的慨叹与无奈?
在毛泽东生命的最后阶段,他让文化部抽调名家在秘密状态下为自己灌录了一批配乐古诗词。在
这些古诗词清唱中,毛最喜爱南宋张元幹的《贺新郎 × 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词云:"……天意
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晚年毛的心思又有谁能猜透呢?
近读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1949 年中国文坛记实》,对作者何以用毛词之佳句作书名再三体
味。以吾观之,此"病"似病又非病也,病者,有待改造的人性之痼疾,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腐朽
思想也;非病者,精神,灵魂之痛也,对焉,错焉?

2000 年 11 月 5 日
高华:革命女性陈琮英

● 高华

101 岁的陈琮英静悄悄地走了,对今天的国人,她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名字,偌大的中国,还记得
这位老太太的,或许只有一些为数不多的老干部和专职搞党史研究的人了,就是在这些人群中,陈琮
英也更多是以老革命家任弼时夫人的身份出现的,而她作为二十世纪中国共产革命中一位典型的革命
女性的形象,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世事的变迁,已在人们的记忆中模糊和淡忘了。
二十世纪的中国共产革命波涛汹涌,众多的女性也投身于革命狂流,在那幅色彩斑斓的女性革命
的画卷中,人们熟悉的只是那些身着阴丹士林长杉,剪着齐眉短发,站在人群中疾声呼号的五四新女
性,或是手持驳克短枪,穿着对襟褂子的根据地女区委书记的影像,在这种模式化的图影中,更能说
明中国革命之复杂性和矛盾性的另一类女革命者就被遮蔽了。
任弼时,这位从五四新思潮中走来,二十年代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总书记、中共七大后的中央
书记处“五大书记”之一,早在少年时代,他就由其父安排,与陈琮英结缡,这门婚姻是任父为维系
通家之好而为其子指腹为婚的的。还在少女时代,在长沙袜厂做工的陈琮英,就不断接济任弼时,帮
助他完成学业。而深受五四新思潮影响的任弼时,他对旧传统的反抗,和那个时代的新青年通常采用
的绝决方式迥然不同,而是给他的妻子以革命启蒙,把她带上革命道路。这两位青梅竹马的爱人,在
长期的革命生涯中,不离不弃,成为那种终生相守的革命伴侣。
中国共产革命从五四新文化运动而来,何为革命?和传统观念,传统制度彻底决裂之行动也。二
十年代的那些激进革命青年,秉救国济世之宏志,怀义无反顾之决心,脱离旧家庭,脱离旧学校,或
乘舟沿江而下,或束装奔向南国,离家别妇,走上职业革命家的道路,从此,家乡的一切都慢慢遥远。
在烽火革命路上,共同的理想又把一对对革命男女组合成新的革命伴侣,几十年后革命成功,当年的
青年红花白马,凯旋荣归故里时,旧时屋下端坐着的那位,早已是青丝变白发,成为旧制度的牺牲品。
这种情况,非单纯人为因素所致,多为客观环境而促成,不仅存在于军人中,在革命文化人中也很普
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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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琮英由任弼时带领,早在大革命时期就走上了革命道路,在那紧张的岁月中,任弼时和她辗转
于上海,汉口,广州,1926 年 11 月,任弼时还将陈琮英带往共产主义的麦加——莫斯科,一位思想
激越,背景为莫斯科东方大学大学生的共青团总书记,和他的指腹为婚的妻子,一同出席少共国际第
六次执委大会,这或许会使今天的青年人感到意外,但在当时,这并不是个别的现象。三十年代初的
中共领导人博古,他的革命伴侣刘群先就是无锡纱厂的女工,刘群先也曾和博古同在莫斯科学习和工
作。在革命的二十年代,劳工神圣和五四反传统并行不悖,人们既能看到像谢冰滢那样的北伐军中的
英姿飒爽的知识女兵,也能发现端坐在莫斯科中山大学课堂里的前上海纱厂的女工,于是就出现在这
样的景观:一个职业革命家和她的童工出身的妻子,并排站在莫斯科的红场上。
近代以来,风雨如磐,志士仁人前赴后继探求救国救民的道路,中国历史上也出现了一个新的人
群——“女革命党”
。自“鉴湖女侠”秋瑾以降,这条脉络经何香凝等,一直到了向警予才连接上,
女革命党也转换为女共产党员。在这张长长的名单中,既有人们熟悉的革命烈士杨开慧、何宝珍等;
也有著名的女革命家蔡畅、邓颖超、杨之华、康克清、刘瑛、李伯钊、钱瑛、曾志、帅孟奇、陈少敏、
陆璀、陈修良;还有朱端绶、夏娘娘,邓六金,王定国,陶承等一大批隐身在镁光灯后的革命女性,
陈琮英就是其中之一。
丁玲说过,女性如果认定她的革命信仰和爱情,可能比男性还坚强,她举例说,在三十年代的国
民党监狱中,女共产党员很少叛变。1931 年的春夏之间,对中国共产党是一个汹险万分的非常时期,
继 4 月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叛变, 6 月 22 日,总书记向忠发也被国民党特务抓捕。第二天,由周
恩来派往向忠发家工作的陈琮英,怀抱着出生刚一百天的女儿被捕入狱。就在中共中央调动一切关系
营救向忠发时,这位党的总书记竟主动向国民党当局投降,并向陈琮英劝降说,你什么都可讲,不要
瞒了。在这危急的关头,陈琮英机智应对,表现出过人的胆识,
(陈琮英虽于 1926 年就参加革命工作,
但是入党却在 1932 年)
,半年后被党营救出狱。八十年代间,一时出现“向忠发没有叛变”的言说,
陈琮英以当事人的身份写出文章,为当年的这桩重大事件作出历史的见证。1931 年夏的经历,在陈琮
英并非第一次,1928 年 10 月,任弼时在芜湖附近的南陵县被捕,陈琮英背着孩子,从上海赶到长沙,
动用一切社会关系,千里救夫,在党组织的营救下,任弼时获得自由。
如果把这批二十年代投身共产革命的女性,和那些人数更多的 1937 年后参加革命,投奔延安的
女性进行比较,她们的身上别有一种气质和精神风貌:坚毅,从容,目光广大而恢宏。不管她们是来
自于五四,还是来自于来自于乡村和纱厂,她们都经历了革命最艰难的岁月, 在“苏维埃十年”
(1927
——1937 年)
,她们的身影出没于上海的狭窄的弄堂,莫斯科共产国际的的柳克斯大厦,赣南的泥泞
小道,和漫漫长征路上。她们既是革命的弄潮儿,也是革命原有意义的执着的信奉者,她们是真正意
义上的“老革命”
,对她们而言,没有什么事儿没经历过,无论是对敌斗争的血雨腥风,还是革命营
垒内部的风霜雪剑,革命的艰难曲折,使得她们比后来者对革命,对人生,有更深的体悟,她们的性
格和经历各异,但待人接物,为人处事,都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真诚和豁达,于是,人们尊称她们为
“大姐”

陈琮英又是幸运的,她有一个始终爱她的丈夫。在中央苏区,在湘赣,在长征路上,她一直和任
弼时并肩在一起。1938——1940 年,任弼时带着她,在莫斯科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工作了两年,1940
年,她又和丈夫及周恩来夫妇等一同回到了延安。而另一些和陈琮英有着类似革命经历的女同志,也
138
是在抗战后从延安去了莫斯科,例如博古的夫人刘群仙,最后都消失在寒冷广袤的俄罗斯大地,而没
能回到她们眷恋的祖国。贺子珍总算返回国内,但身体和精神都受到很大的伤害。刘群先,金维映等
一批滞留在俄罗斯又失踪的女同志,其命运之坎坷和不幸,另人不胜唏嘘。
在烽火连天的革命年代,像陈琮英这样的女同志,多数都不为世人所知,代表党的妇女形象出现
在公众场合的,也就是两个半人:蔡畅、邓颖超,那“半个”则是王明的夫人——孟庆澍。蔡畅,作
为接替王明之职的中央妇委书记,她主要在根据地从事妇女界的领导工作,四十年代后期,又频频代
表中国解放区妇女,出席在苏联和中东欧国家举行的国际民主妇女大会;邓颖超,以国民参政员的身
份,活跃在武汉、重庆,做着包括联络各界妇女的党的统战工作;孟庆澍在武汉和重庆做的工作和邓
颖超类似,她曾经随王明返回延安,作为仅有的几个女性代表,出席了著名的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当
王明调任延安中国女大校长后,孟庆澍也来到女大工作,以后,随着她的丈夫一起渐渐从公众视线中
消失。
更多的女青年则活跃在女大、抗大、鲁艺、中央党校、马列学院和中央研究院,在宝塔山下,在
延水河畔,歌咏,戏剧,大合唱此起彼伏,她们把青春,理想主义,和革命的罗曼蒂克带到延安这座
革命的斯巴达城邦,这就是风华正茂的丁雪松,韦君宜一代人,其中也有江青和叶群。在她们的前面,
仍是那些“大姐”
。从莫斯科回国的陈琮英继续做任弼时的机要秘书,此一阶段,有“党的骆驼”之
称的任弼时承担着极其繁重的领导责任,这位中央秘书长,实际上是党的“总管家”,陈琮英协助丈
夫,做的就是事关全党的信息收集和整理的工作。在江西时期,类似的工作曾有两个大姐担任,这就
是邓颖超和刘英,在长征中,她们一直随党中央和中央军委行动,在她们的手中,掌握着党和军队的
最核心的机密,因而没有被编入由女同志和老干部组成的“休养连”
。陈琮英担负的任弼时机要秘书
的职责,一直到 1950 年任弼时去世。同年,陈琮英被任命为中央机要局处长,这也是她革命几十年
担任的最高和最后的职务。
陈琮英终其一生都保持着当年参加革命时的那种理想主义精神,随着革命的不断前进,理想终于
演变为制度,随之自然而来的是差序,礼仪和规范,这既是整合秩序之必需,也对革命者保持理想境
界,构成了新的考验。人们目光所见,既有朱德、康克清劳作于屋前菜园;也有武装战士结队千里为
江青采办美味黄河鳇鱼之举。进城后,论物质条件,与往昔相比,何如霄壤之隔?在某些人那儿,则
更有了排场,鲜花,欢呼。然而,陈琮英还是继续她的简单的生活,1950 年后,陈琮英一边抚育她的
子女,一边继续默默做她的那份工作,没有镁光灯,更没有前呼后拥。
任弼时,一个品行高洁的革命者,以他的奋斗的一生,完美地诠释着革命和革命者的意义;他的
夫人——陈琮英,则以自己的坚毅和朴实,几十年如一日,身体力行,体现着他丈夫的美德,如今带
着那个革命时代的所有光华,静悄悄地走入历史。

载《财经》
,2003 年第 12 期,作者授权天益发布
高华:行走在历史的河流
——代自序
● 高华

139
我的论文集《在历史的“风陵渡”口》出版在即,时代国际出版公司的编辑来电嘱我为这本集子
写一篇序言,读着手上的校稿,既有几许欣慰,也不乏一丝苦涩之味,不由得想起自己所走过的道路,
思绪一下从现在又跳回到过去,于是拉拉杂杂写下这篇文字,权当“立此存照”吧。
如果说从进入大学的历史系就算正式学习或研究历史,我在史学领域已呆了二十多年,也在南京
大学渡过了自己从青年到中年的人生岁月。我和南京大学最初的渊源,是在文革那个特殊的年代结下
的,却是和大学原来的意义没有任何关系。我虽然从小就对大学充满想往,很早就读过苏联作家特里
方诺夫的《一年级大学生》
,但很清楚读大学那是遥不可及的梦,文革前我就知道家庭成份不好,成
绩再好也考不上大学。在文革的最初几年,一些著名大学都成了所在地区政治运动的“风暴眼”,它
的大门向一切人敞开,文革爆发时,我是六年级的小学生,小学的正常教学已难以为继,我就经常一
人去离家不远的南京大学看大字报。1966 年 10 月,我在南大北园第一次看到来宁“串联”的“首都
三司”红卫兵张贴的批评刘少奇的大字报。那时文革已进入到“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阶段,校园
里大字报铺天盖地,其中有一张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勒令狗崽子”:
“只许左派造反,不许
右派翻天”。自那以后,南大陪伴我从少年走到青年,又走到中年。
我的父母都不是知识分子,父亲因家贫,十二岁就在电镀厂做童工,被累得大吐血,是靠着做伙
夫舅舅的抚养,才读了小学和陆续读完初中。父亲爱看书,最爱读的就是历史书籍,诸如蔡东藩多卷
本的《中国历朝演义》。可能受他的影响,我在文革前的小学阶段就读了《红旗飘飘》
、《钢铁是怎样
炼成的》
、《牛氓》
、《三家巷》
、《林海雪原》等等那个年代流行的革命书籍,也喜欢读《红楼梦》
、《三
国演义》
、《水浒传》以及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和五四以来老作家的作品。一个同学家的书橱里
有一本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令我羡慕不已。
喜欢读书,加上自己的家庭在文革中受到冲击,很自然地就对学者受难有一份很深的同情,在南
京大学北园“文革楼”
(文革结束后恢复原名“教学楼”
)的阶梯教室里,我亲眼看到南大地理系主任
任美锷教授被批斗,也看到“文革楼”底层橱窗里张贴的匡亚明校长手写的“认罪书”和挂着牌子在
校园低头扫地的“反动学术权威”

因为父亲是“右派”
,我被禁止参加庆祝国庆 17 周年的全市小学生游行队伍,我也没能参加 1966
年的“大串联”
,但是心里总有不甘,也想“经风雨,见世面”
。1967 年 4 月底的一个夜晚,我和两个
同学跑到南京的下关火车站的车场,爬上一辆敞篷货车去上海,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去上海。我们担心
到了上海后出不了车站,第二天上午就从南翔站下了货车。在那儿我和两个小伙伴分手,他们在上海
都有亲戚,我一人再坐车直奔南京路,要去亲眼看看在书本上早就熟悉的这条有名的街道和当时中国
最高的建筑---24 层楼高的“国际饭店”。那一天,我一直在南京路和外滩游荡,在外滩大楼的墙壁上,
我看到了 “炮轰韩先楚”的大标语,晚上我花了几角钱找一家浴室住下。两天后,我又一个人回到
南翔,天空下着雨,沿着铁轨走了很远,在一个青年铁路工人的指引下,爬上一辆将要开往南京的货
车,躲在蓬布里,回到了南京。短短几天的 “经风雨,见世面”
,锻炼了我的毅力和勇气。
成长在文革动荡的岁月,作为“黑五类”子弟,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饱受白眼和歧视,高尔基
的《在人间》和《我的大学》成了我精神上的向导,南京大学就是我少年时代的“大学”
,我在那儿
不仅看了无数的大字报,还见识了许多“新事物”
。有一次我游逛到北园的一排简易平房,发现里面
住着一群来自安徽凤阳的农民,男女老少都有,他们都持有所在公社大队为他们提供的证明,上面写
140
着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然后是几句
话:某某某是贫下中农,因遭自然灾害,外出要饭,请予帮助!
在那个年代,我生活在一个由旧书本构成的虚幻的世界中,虽然都是杂乱无章的读书,却渴望灵
魂的自由。1966 年深秋,我读了一本鲁迅的集子,里面收有《无声的中国》,惊奇鲁迅几十年前的话
还是那么有现实性。一本《中国分省地图集》和一本《读报手册》几乎被我翻烂了。我的一个同学的
父亲是“挑高箩” 的(南京话,即“收废品”的)
,我经常去他家翻看他父亲收购来的《参考消息》
和《旅行家》等旧书刊。
在我的青少年时代,共产理想主义仍然涣发着强烈的思想魅力,1967 年的秋的一天,在我家隔壁
的南京市某汽车配件公司,我很偶然的看到一份《参考消息》
,知道了格瓦拉在遥远的玻利维亚被捕
遇害的消息,也知道了中国不喜欢他的“游击中心主义”,但心中仍充满对格瓦拉的崇敬。就在我读
《讨瞿战报》上刊载的瞿秋白的《多余的话》的同时,《瞿秋白文集》中的那首《赤潮曲》我已能一
字不拉的全部背下,至今仍未忘记:
赤潮澎湃,晓霞飞涌,
惊醒了五千余年的沉梦。
远东古国,四万万同胞,
同声歌颂神圣的劳动。
猛攻,猛攻,
捶碎这帝国主义万恶丛!
奋勇,奋勇,
解放我殖民世界之劳工!
无论黑白黄,无复奴隶种,
从今后,福音遍天下,
文明只待共产大同。
看,光华万丈涌!
七十年代初,我家搬到更差的房子,但是对于我而言,这间狭小、阴冷、潮湿的住房却透着光亮,
因为被搬到农村去的南京市某重点中学被封存图书的留守处就离我的家不到十米,我的身边竞有这样
的宝库,让我兴奋不已!我通过看管图书的老先生,读了大量的中外著作,特别是俄苏文学的作品。
那些理想主义的英雄和共产革命的先驱:拉赫美托夫(车尔尼雪夫斯基小说《怎么办》中的主人公)

约翰•克里斯多夫、卢森堡、李卜克内西、李大钊、恽代英、刘伯坚、季米特洛夫、台尔曼、伊巴露
丽,好像是一座座灯塔,在我心头闪烁。说来非常矛盾,那时的我一方面愤怒于沙俄对中国领土的侵
占和斯大林对中国的霸权行径,另一方面,又把 “真正的社会主义”和已逝去的“中苏友好”的岁
月联系在一起。1969 年 9 月胡志明逝世的时候,我正在读瞿秋白的《饿乡记程》和《赤都心史》,看
到胡主席遗嘱中针对中苏分裂所写的那些沉痛的话,非常感动,甚至内心里渴望重新回到“中苏友好”
的年代。
那时,有关苏联的消息,内容极为单一。 1969 年底,中国半公开大量发行了一本由香港三联书
店出版的书籍,这就是几个日本留苏学生写的《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吗》
,作者站在同情、拥护中国
141
文革的角度,披露了一些苏联的现状,我就是从这本书知道了在莫斯科还有一所专门吸收亚、非、拉
国家学生的“卢蒙巴各族人民友好大学”
。在文革初、中期,只能从蛛丝马迹中捕获更多一点苏联的
信息,当时从正面的角度少量披露苏联和东欧情况的只有一个报刊,这就是由越南华侨协会主办的中
文周报《新越华报》
,上面偶然会刊载一些有关苏、越关系,越南和东欧、古巴关系的报道,我每周
都会去市外文书店买一份《新越华报》
,有时也会买一份《朝鲜》画报,只因为那时的《朝鲜》画报
偶然也会有一些有关苏朝关系的内容。
然而书本终究不能代替现实,我活在当下,这是一个坚硬无比的现实世界,随处都见到赤裸裸的
暴力和恐怖。1966 年 9 月,我亲眼目睹南京无线电工业学校的红卫兵,押解着南京市近千名被泼了满
脸墨水,赤着脚的“牛鬼蛇神”在全市进行大游街。在我家附近的街角口,有一个合作食堂的流动点,
一对山东老夫妇每天早晨出摊卖煎饼裹油条,有一天我发现,正在摊面做煎饼的老汉的衣服的前襟上
被缝上一块白长条,上面写着“国民党兵痞”。
我从小就生活在南京,这儿的一砖一石,山山水水,都渗透着浓郁的历史沧桑感。我的一个小学
同学的父亲是二十年代的共产党员,我和他家也是邻居,老人的经历非常丰富,也喜欢看书,他是黄
埔六期的学生,参加过北伐,大革命失败后做过中共苏南某县的县委书记,三十年代初和恽代英同在
中共上海法南区委从事地下工作。老人认识许多著名的中共领袖人物,被国民党逮捕后进过苏州反省
院,出来后脱党,四十年代后期又回到革命队伍,五十年代因“潘杨事件”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的
帽子。
“林彪事件”发生后,老人被几个军人带去北京审查一年多,要他交待和一些重要人物的关系。
老人从北京回来后,我去看望他,老人说,有关人员一再要他谈康生的历史和对康生的看法,他因知
道康生的厉害,始终都没吐一字,所以才能平安回来。在那些年,我每隔几天都会去和老人聊天,山
南海北听他聊中共早期的历史,“顾顺章事件”和“海棠村事件”就是他最先告诉我的。
然而我的生活却和“历史研究”无关,和任何“学术”无关。1970 年我初中毕业,当时领导江苏
的那位著名的军人司令员一声令下,南京市这一年毕业的初中生全部留城,分配到急需人手的工矿企
业,这样从 16 岁半起,我就成了一个工人。1971 年后,大学重新恢复招生,在南京的街头上经常可
以看到戴着校徽的“工农兵学员”
,可我知道,自己和他们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我虽然已工作,但读书却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可以说这是我几十年中读书最认真,最勤勉,
最有心得的阶段。1971 年林彪事件客观上大大推动了国人思想的“脱魅”
,但给我的思想震动却不是
太大,此前,我就已对社会的主流意识多有怀疑,特别是在中共九大上,林彪的接班人地位写入党章,
林彪的部下大量进入政治局,军队影响遍及社会各个角落,我记得父亲说了一句话:
“物极必反”。在
我的单位传达批判 《571 工程记要》时,有一个同事,他是 1963 年的高中毕业生,因家庭问题而未
被大学录取,他就以半调侃的态度说:林秃子恶毒啊,竞然污蔑伟大领袖是 B-52 轰炸机,还攻击我
们是“封建社会主义”
,真是死有余辜啊!当他说完这番话后,不少同事竞相视一笑,没有任何愤怒
情绪,而是皮里阳秋地说:林秃子没有良心啊!是白脸奸臣啊!反革命啊!大坏蛋啊!这一幕给我留
下的印象终身难忘。以现在的眼光看,当年向全民公开《571 工程记要》是大大失算了,作出这个决
策,显然太过于自信,也太看低了国人的智力。1973 年后为“评法批儒”
,居然毫无掩饰地鼓吹法家
学说,在我细读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和《商君书》
、《韩非子》等一批法家著作后,已清楚认识
到被包裹在革命词藻下的那个年代主流意识的新专制主义的本质。
142
在七十年代初中期,上海出版的几份重要刊物,从《摘译》,到《学习与批判》、
《朝霞》
,我基本
每期都看,在这几份刊物中,内部发行的《摘译》最具信息量,成为我了解外邦思潮的重要窗口。那
时内部已有许多关于苏联东欧国家的出版物,即所谓“灰皮书”,我对这些出版物特别有兴趣,总是
觉得中苏两国有许多相似性。我不仅读过苏联官方理论家阐释“发达社会主义”的论著,还认真读了
重点叙述斯大林死后苏共领导层的内部斗争,由北京三联书店编辑的《苏联国内资本主义复辟记事
(1953-1973)》
,甚至还读过枯燥乏味的《苏斯洛夫言论选》和金日成著作集。我非常怀念原江苏省
歌舞团资料室可敬的凌老师,我读过的许多“灰皮书”的都是她借给我的。在那些年读过的书籍中,
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威廉•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和《赫鲁晓夫回忆录》
。我甚至读过克拉夫
钦科的《我选择了自由》,这是一本四十年代后期上海翻译的老书,作者是叛逃到美国的苏联赴美外
贸采购团成员,书中披露了斯大林大清洗的内幕,当时震动了西方世界。我因为早读过安娜•路易斯•
斯特朗的《斯大林时代》、一位锡兰共产党员写的《斯大林主义》和《赫鲁晓夫回忆录》等书籍,也
读过五十年代曾到过中国访问,受到刘少奇接见的苏联女作家凯特林斯卡娅那本描写共青团员们如何
战胜“托匪暗害份子”的破坏活动,在远东的大森林中建设共青城的著名小说《勇敢》,已有了不少
苏联历史的“底子”
,读这本书时反而没有太多的震动。
追求自由的灵魂,但生活在“阶级斗争”的声浪不断升腾喧嚣的严峻的世界里,思想世界和现实
世界交融在一起,生命反而张显出张力,1971 年以后,国内形势有所变化,一些在文革初期关闭的图
书馆又局部开放了,我在单位开了一份介绍信,在图书馆办了一个集体借书证。当年图书馆的工作人
员,阶级斗争的警惕性非常高,我借的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等一类书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
们觉得一个工人,就应该联系本职工作而读书,所以他们不久就打电话给我的单位,说这个人好像有
点什么问题。我单位的老书记为此还专门找我谈话,她说你应该多读《毛选》
,多读马列著作等等,
其实《毛选》我早就通读过许多遍,《共产党宣言》,
《哥达纲领批判》、
《国家与革命》等等我也都读
过。我看书从来也没有影响到工作。领导虽然没有多批评我,但还是有一些让我感到很不舒服的地方。
1971 年夏,周恩来总理陪同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夫妇到南京访问,我工作的那个单位在市中心临着
大街,虽然我当时只有 17 岁,我就不能参加革命群众在马路上的欢迎行列,而是把我和资本家,小
业主,“国民党反动军官”一齐集中在小房间里,让我读报纸给他们听。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到南
京来访问,我也不能作为“革命青年”去参加欢迎,可每一次公审反革命的大会都要我去参加,我觉
得不公平,以后就请病假。
在那个时代,政治和日常生活是交融在一起的,可是即便在那时,也无法完全实现政治对日常生
活空间的彻底的占领(所以才有张春桥那篇“宏文”《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
。文革后期,我认
识一位非常善良的南大外文系的俄裔教授刘妮娜和她的先生,在六十年代初苏侨纷纷回国之际,刘妮
娜选择和丈夫、孩子留在中国。我去看望她的时候,她都会拿出漂亮的俄罗斯茶具,请我喝茶。我们
从不谈政治,俄苏文学是我们的话题,从托尔斯泰、普希金、屠格涅父、莱蒙托夫,陀斯妥耶夫斯基
到涅克拉索夫的《在俄罗斯谁能欢乐而自由》;从高尔基、爱伦堡、法捷耶夫、特瓦尔多夫斯基,到
萧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
(我到今天还保留了 1959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这本小开本的小说),
在她温暖的家里,我忘记了现实世界,沉浸在俄罗斯文学的河流里,那种温馨的气氛至今还留存在我
的脑海里。
143
受到时代氛围的深刻的影响,一个出身不好的普通工人,关心的都是自己不应去关心的事情。在
我的头脑中,共产革命的理想主义,俄苏文学的人道主义、
“灰皮书”的批判主义、孟德斯鸠的自由
共和思想和当下正肆虐横行的“四人帮”的极左专制主义,彼此交错冲突,而它的交汇点就是对国家
前途命运的担忧。1976 年 1 月 8 日,周恩来总理去世,我难过得留下眼泪,一个人几次去梅园新村周
恩来办公处旧址去感受南京百姓对周总理的哀悼。1976 年 9 月 9 日下午,我和同事们去区里开大会,
到了后又通知我们回单位去听重要广播,大家纷纷议论,多说是中苏大战打起来了,下午四点,收音
机和新街口的大喇叭广播毛泽东主席逝世的新闻,行人神情平静,驻足聍听,却没有天崩地裂的感觉,
我知道,中国的一页已翻了过去。
就这样走进我的 1978 年,走入我的大学年代,苏联诗人叶夫图申科说他和他的朋友是“二十大
的产儿”
,那么,1977,1978,1979,这三届大学生也可以称为“三中全会的产儿”
,这一代人和祖国
的改革开放一起成长,也见证了这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
1978 年后,除去两年的时间,我一直在南京大学历史系,算起来也有四分之一的世纪了。我的研
究的兴趣集中在中国近现代史领域,先是参加做集体研究项目,以后决定走自己的路。这条路是颇为
艰辛的,发表文章的空间很小,但是生逢历史的转折年代,还是顺着自己的性情,行走在历史的河流:
从民国史,共产革命史,再延伸到当代史,这都是距今不远的过去的历史。
二十世纪的前半期,中国的史学家多研究古代史,许多历史学研究者不认为近现代史是“历史学”

六十余年前,法国遭德国法西斯入侵,年鉴学派史学家马克•布洛赫满怀忧伤,开始着手写他的那本
杰出的《历史学家的技艺》
。他说,在他年轻时,他的高中老师曾对学生说过这样一番话:
“1830 年以
后已无历史学可言,一切都是政治学。”布洛赫说,又过去许多年,人们还是说:
“自 1904 年或 1940
年以后,已无历史学可言”
。马克•布洛赫所说的上述看法,中外皆然,曹聚仁也有言,“二十年内无
历史”。如果站在一个长时段的角度来审视,这些话都不无道理,距今较近,治史者受到各种主客观
条件的限制,写出“信史”的难度确实很大,况且对距当下不甚远的过去,史家也需要一个沉淀思考
的过程,所以我一般把自己研究的时限放在四、五十年前或更久远的过去。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
“文章合为时而著”
,古代、近代、现代、当代,又都是相对的时间的概念,它们构成了源源不断,
生生不息的历史之流,治史者感时阅世,青灯黄卷,上下探究,所得所获,用一定的规范和格式表达
出来,即所谓“历史学”或“历史编篡学”。归根到底,历史学终究去不了叙述者的主观性,所以历
史学乃人文学,非“社会科学”也。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时代的任何一本史书,都只能是一家之言,
完全真实的历史可能永远无法还原。米歇尔•福柯说过,
“大写的历史的确是我们记忆之最博学、最警
醒、最活跃、并且无疑是最拥挤的区域;大写的历史同样是一个深底:所有存在物都是从这个深底开
始存在,并且不确定地闪烁。
”就笔者而言,本文集所收的这些文章都留有自己 “闪烁记忆”的印记,
正是个体生命和历史的交融,才使我写下了这些文章。我所希望自己的,就是尽量约束主观性,力求
做到客观,尽最大的努力去追寻那段真实的历史,而在这个过程中,个人所能做的其实十分有限,也
就是把过往的历史现象当成研究的对象,去叙述、分析它的生成和演化的过程,并提供一些个人的见
解。我常想,我和我的一些朋友都属于过渡年代里过渡性的那类人,在我们的前面,有群星闪烁的先
哲前辈,在我们的后面将会有更多受过西方社会科学方法训练的青年才俊,也许未来张力一旦消失,
我的这些文章就可归类于“历史考古学”了,这是我们那一代人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我会继续走
144
下去。
是为序。

2005 年 8 月于南京
高华:毛泽东是重大的历史现象
——答《凤凰周刊》问
● 高华

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高华先生是毛泽东研究专家,近年因为出版《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一书而
为海内外学术界所广泛关注。12月12日,他接受了《凤凰周刊》的书面采访。

《凤凰周刊》
:毛去世以来,毛在民间的形象经历了几次阶段性转变,80年代走下神坛,90
年代又走上神坛,
“红太阳“唱遍全国,几乎全国的汽车司机都挂毛泽东像以辟邪,这透露了怎样的
社会心态?社会各阶层对毛的态度有什么差异?
高华:国内崇毛热的再次升温有两个背景,最重要是与近几年经济社会大环境的变化有密切的关
系。
九十年代中期以来,随着社会分化加速,社会财富分配不公的现象越益突出,出现了经济学家吴
敬琏先生所说的“权贵资本主义”的现象。在当前加速企业改制、推进民营化的经济转轨阶段,改革
初期蒙受利益的工人大量下岗,毛时代城市人员的社会福利待遇大幅缩水,社会保障体系的不健全,
民众医疗和教育费用激增;三农问题严重;干部腐败现象久禁不绝等等,上述种种情况致使广大中下
层民众普遍有公平缺失的心理感觉,故而“合法的”
,顺着主流叙述对毛的赞美,怀念起毛和毛时代,
用崇毛来表达自己对现状的批评。于是我们就能看到或听到,诸如下岗工人举着毛主席的画像在当地
政府门口请愿的消息。民众对毛和毛时代的怀念是情感性的,是对过去历史的有选择性的记忆,毛已
被抽象成体现“社会公正”的价值符号,而与此符号相违的历史事实,如“反右”
,“大跃进”
,“大饥
荒”,
“文革”等都被过滤了。
其次和多年来主流叙述对毛和毛时代的全面肯定性的宣传有关。进入九十年代,国际和国内的环
境都发生了非常深刻的变化, 虽没有正式宣布修改八十年代初的《历史决议》
,但已不许批评毛,也
不主张研究毛时代的一些缺失方面,对“文革史”研究,事实上已被划为禁区,气氛已经和 80 年代
完全不一样了,也就是说“颂扬”式的叙述重新成为主流。和这些相配合,在所有大学,停止 1985
年开设的“中国革命史”课程,在当时的情况下,这门课有比较开放的内容设计。而以后新设立面对
所有大学生的统一必修课“毛概”
(“毛泽东思想概论”
),内容则较为单一。这种持续性的宣传建构了
一种“毛和毛时代光辉正确论”
, 已在社会上的广大人群中,特别是在大学生中产生了效果。一方面,
许多大学生对过去的历史很不了解;另一方面,
“光辉正确的毛和毛时代”成了他们臧否人物,衡量
今天生活的一把标尺,例如,在一些高校的 BBS 上,甚至有一些大学生否认有过“大饥荒”的历史
事实,支持文革,支持毛整治彭德怀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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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周刊》:李慎之、李锐等自由知识分子对毛一直抱反思的态度。部分民族主义者、
“愤青”
和海外华人为什么会轻易忘记反右、大跃进和文革造成的苦难,而继续陶醉于毛的领袖魅力?
高华:在对毛和毛时代的看法上永远是有歧义的,不同年龄段的人,不同背景的人,不同的社会
阶层有不同的看法,八十年代曾经有过的在执政者,民众,和知识分子之间对毛看法上的基本一致,
今天已不复存在。知识界对毛的态度也产生了严重的分化,其间有两种叙述和认识的态度:一种对毛
的认识是建立在历史事实和历史资料,以及个人经验的基础上;另一种是超越历史事实和资料,主要
是表明一种态度和立场。后者以中青年学者为主,他们被称为“新左派”。
“新左派”的一些学者,在论述他们的主题时,都援引西方新左的叙述,高度肯定毛和毛时代(
“新
左派”有很复杂的光谱,我在这里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不是要具体谈“新左派”
)。他们说,要发掘
那个时代的积极价值,现在这种看法越来越流行。毛泽东又被重新赋予各种意义,成为捍卫社会公正,
反对精英文化,关怀底层群众,对抗外国霸权的符号象征。他们有几个重要的观点:
(1)
,“强大国家论”
。他们认为,在毛时代,中国实现了真正的自主和强大,中国需要毛泽东。
(2),
“死人值得论”
。“死了几千万,是中国强大过程中付出的代价”
,“当年蒋介石还不是为了
抗日炸了黄河吗?”
(3)
,“毛时代社会公正论”

(4)
,“反右、大跃进、文革值得肯定论”

现在“新左”已进入学院,批评毛和毛时代,常会被指责为“冷战思维”,
“右派思维”
。“新左派”
多不是历史学家,基本在文化批评和社会科学研究领域。

《凤凰周刊》:毛的魅力到底是什么?
高华:毛是历史上那种“超凡魅力型的领袖”
,兼思想家和政治家于一身,所谓“君师合一”也。
毛一生打平天下无敌手,即便应对世界超强苏美两国的领袖,也是游刃有余,他可以在中南海游泳池
畔穿着泳衣会见赫鲁晓夫;在自己的书房等待尼克松的觐见,此正适合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英雄崇拜”
和“华夏中心”的心理。中国农民不理解,也不会接受华盛顿,但肯定敬畏毛泽东。在中国历史上的
统一王朝的许多情况下,统治者越强硬,统治手段越凌厉,百姓反而越佩服皇帝(当然有一个底线,
即不能搞到官逼民反的地步)
。因为中国人只崇拜强者,胜者,王者,毛的巨大的事功,毛的统治风
格正好满足了民众的这种心理需要。

《凤凰周刊》:让毛泽东继续享有很高的威望,后来的执政者对此出于什么考虑?
高华:执政者对毛的态度是从现实出发的。1979 年后对毛的反思,是为改革开放寻找合法性,因
为不反思毛,不否定文革,不否定大跃进,不去为毛时代堆积如山的冤假错案平反,理顺全国人民的
人心,改革开放就寸步难行;而作出改革开放的决策,也和过去的错误给国家和民众造成的巨大伤害,
当时的领导层对百姓怀有某种程度的歉疚感有关(那时的领导人时常说,我们的工人、农民和知识分
子真好,允许我们改正错误等等);九十年代重新肯定和宣传毛,主要是为了加强体制的合法性。但
是这样,也就面临着两难的矛盾:
(1)
,当毛的经济社会方面的多数遗产已被放弃,继续全面宣传和肯定毛,主流叙述对毛时代的
146
拔高宣传和现实的巨大落差不可避免会引致民众对过去的怀念,即过去国家是如何好,如何关心工农,
人民群众的生活是如何有保障;但今天百姓的具体生活感受则是 “国家的主人公”成为下岗工人和
打工仔,进城务工的农民弟兄各方面权益得不到保障,从而有可能把民众的不满引向执政者自身。
(2)
,毛的体制框架原封不动,又和国内的新发展,新要求发生矛盾和冲突,国内在经济社会方
面和全球化接轨的趋势与在制度建构方面的滞后,两者之间形成的落差,也是一个迟早要解决的问题。
在转型期的中国,如果全方位崇毛,就有可能在社会上催生打着“为穷人”旗号的民粹主义,和
激进民族主义和高调国家主义的社会情绪,此两种社会情绪,最能聚集社会感觉和激起民众反映。今
天毕竟已不是“闹革命”的年代,中国需要积极融入国际社会以提升国力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在这
个过程中,国家应发挥主导和调节作用,培育社会的成长,尤其需要通过制度建构和创新,在发展市
场经济的前题下,解决社会财富分配不公和底层民众生活困难等问题,如此才能化解民粹和激进民族
主义和高调国家主义。在现在的历史条件下,这两种社会情绪一旦升温发酵,极易造成社会破坏和使
历史倒退,从而给国家民族民众带来灾难。

《凤凰周刊》:毛的哪些执政策略还为后三代领导者所继承?
高华:民族主义者对毛的崇拜,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对二十多年来中国面向西方的对外政策的保
留,他们推崇毛对苏美的强硬态度,以此表明他们今天的立场。其实历史事实更为复杂,在毛的对苏
对美的考量中,使其符合现实政治和国内治理的需要,以及符合他本人领袖地位的巩固和强化的需要,
始终是第一位的。故而毛可以联苏反美:在四十年代后期和五十年代初中期,毛禁绝党内和社会上一
切对苏的不满言论,违者以“反苏反共分子”论处,向斯大林提出外蒙古回归
要求受到拒绝后不再坚持,在重大事情上都请示斯大林(“朝鲜战争苏联解密档案”中可清楚反
映);而当赫鲁晓夫嘲笑“三面红旗”
,苏联和美国缓和关系后,毛既反美,又反苏,最后走到联美反
苏,晚年甚至在和基辛格谈话时斥骂苏联是“王八蛋”(1973 年 2 月 17 日)。有一点应该充分肯定:
毛为打开中美关系的大门作出了重大的,历史性的贡献,这是符合中国的国家利益的,如果不是毛当
年作出改善中美关系的战略性的决策,1979 年搞改革开放就要困难的多,因为没有“开放”
,就无所
谓“改革”,而开放不对西方开放,也谈不上“开放”
。尽管毛对美改善关系的初衷并不在此。

《凤凰周刊》:
“毛氏思维”是否还在民间延续?
高华:“毛氏思维”是一个很大的概念,很难几句话道明。在民间,
“毛氏思维”是被简化的,择
其要者:
(1),别人是不可相信的,
(2),制敌之道是可以不择手段的,
(3),斗争是绝对的,任何事
物都是两极对立的,非黑即白,
(4),重行动,尚武力,轻言辞,以成败论英雄,胜利是唯一价值,
成功者、胜利者就是有道德的。
“毛氏思维”基本上是中国本土的产物,在中国有广阔丰富的土壤,其来源:
(1)在经验基础上
的古代统治术及其民间表达形式,
(2),底层造反文化、流民文化的积淀。

《凤凰周刊》:毛泽东热持续不断,对中国社会的未来走向会有什么影响?
高华:毛是一个重大的历史现象,肯定会引起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持续性的反思和思考,但毛作
147
为一种历史现象是中国过渡时期的产物(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信息社会、公民社会过渡;
从传统帝国专制制度向建立现代民族独立国家,向现代民主制度过渡)
,现在已是二十一世纪,中国
面临新的挑战和层出不穷的新问题,在新形势下,需要新的思维,已不再需要像毛这样凌驾于一切体
制之上的 “超凡魅力型的领袖”,中国也不可能再出现毛这样的领袖。对毛的反思和思考应指向未来,
就像韦正通先生说的,
“毛时代的牺牲应转化为积极的价值”
,这就是在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基础上,
如何建立和完善民主体制,从而从根本上使国家奠定下长治久安的基础。

《凤凰周刊》
:怎样才能对毛泽东做出符合历史真相的评价?对其晚年的政治主张进行彻底的否
定?
高华:评介毛,有两个方面:一是执政者方面,其考量要复杂一些,要兼顾到各方面的因素;另
一个方面是学界和民间,这个工作过去有人做,将来还会有人做,如何认识毛,既是一个严肃的学术
课题,又被社会普遍关注。对毛的反思,是和中国的未来紧密相联系的,中国要前进,无论从哪个角
度,毛都是绕不过去的。

本文刊登于《凤凰周刊》2003.12.25.

高华:大学“官本位”更须“中医疗法”

● 高华

与其舍近求远,花大把银子去做那些城市考察的“无用功课”,还不如返躬求己,就从“本土”
资源挖掘一些积极因素。

大学“官本位”路线图

中国人民大学的“张鸣事件”,凸显了大学体制严重行政化、官僚化的弊端。所谓“行政化、官
僚化”就是如张鸣所言,指行政权力全面掌控高校的资源配置,将其触角延伸到高校的教学、研究、
管理等一切领域,一切环节,成为主宰高校发展的惟一的、决定性的力量。
中国大学的“官本位”是一种很奇特的现象,总体上讲,还是一种“新生事物”。在“文革”前
的 1960 年代,虽然大学管理是高度行政化的,基本上是老干部在大学担任领导工作,但那时是 “单
一计划经济下的政治挂帅模式”
,在“大老粗光荣”的大环境下,大学中的知识分子,不管是党员还
是非党员都是被教育的重点对象,就连书记和校长都可能瞬间倒台,大家都要“夹着尾巴做人”,所
以“官本位”的氛围还不算浓厚。各种历史记述都反映,当时的各大学领导,虽然也奉命抓“阶级斗
争”,但多数人还是谦谦君子,很少“官气”

1968 年后的“工宣队军代表模式”又可称“丘八管秀才模式”
,知识分子已被整体视为“臭老九”

军代表、工宣队极左、粗暴有之(他们中间也有不少好人),但因工作调动频繁,人事关系大多都在原
148
单位,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官本位”

1980 年代后,改变了从前那种老干部担任大学领导的传统,在大学里提拔了一些专家学者担任领
导工作,他们从“臭老九”一个筋斗翻成大学校长,无不心怀感激,奋发工作,一时间大学校园里锐
意进取蔚然成风,还出现了像刘道玉、江平、杨叔子那样杰出的教育改革家。
以后就是在市场化、科层化的环境下,大学行政权力急速扩张的时期,突然冒出来无数的处、委、
办、科,还有公司等等,满眼见到的都是官。过度行政化、官僚化的后果,一则造成大学除了听命于
政府和上级教育主管部门外,基本不受校内教职工和社会的监督;二则导致愈演愈烈的“官”“学”
两栖现象,吸引一批批大学教师往仕途奔,一些人一旦获官,出为教授,入为官员,最充分地实现了
自身利益最大化,也使得校园生态出现了实利化、金钱化、官场化的浓厚氛围,严重扭曲了大学作为
知识传授地和新思想发源地的属性。
在教育主管部门“量化”和“项目至上”的指挥棒下,如今的大学校园,权、钱之帜高张,高校
生态已结构化或板块化了,整体改变的可能性很小。这种情况下各校命运如何,全看各校的主管领导
在处理行政权力和学术关系上的智慧和态度。应该说,国内大学特别是江浙沪穗一带的高校,还是有
一些优秀的书记和校长的,就是在院系一级的“头头”中,也有不少人仍在坚守学术理想,不受“官
僚化”、
“金钱化”的“污染”
,在做学问、做事方面都很认真,说来他们还是学者。考之这些学校,
在历史上都有着优良的学术传统,虽经岁月流逝,名校的精神传承早已断裂,但还是点点滴滴地体现
在一些普通教师和领导的身上,校长和书记虽然也是“官”,但他们身上都保有可贵的“书生本色”

遇到这样一位开明的校长和书记,那是学校和教师、学生之福;但如果不幸碰上一个官迷,也只能自
认倒霉。

就请以这些老校长为榜样吧

说到这儿,不由想起历史上有过的那些享有崇高声望的大学校长,蔡元培、胡适之、蒋梦麟、竺
可祯、梅贻琦、张伯苓、傅斯年等等就不说了,也不说 1950 年代作为“民主人士”被安排出任大学
校长的马寅初、陈垣等。单说建国后那些老革命家出身的大学校长,例如中国人民大学校长吴玉章、
副校长成仿吾;先后担任过南京大学校长和中国人民大学书记的郭影秋;先后担任过吉林大学校长和
南京大学校长的匡亚明;中山大学校长冯乃超;华中工学院院长朱九思;杭州大学副校长林淡秋等。
这些大学校长中,最特别的是郭影秋,他已担任云南省省长(省人民委员会主席),却因对历史的爱好,
主动要求转入大学工作,1957 年来到南京大学当校长,这样的事尤如惊鸿一瞥,早成绝响。
在那个年代,吴玉章等的空间要比今天的大学校长小得多,掌握的资源更有限,使他们无由充分
实现自己的抱负。他们受到那个时代的局限,或许也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但他们都是正直的好人:
都有深厚的人文底蕴;热爱教育,重视和尊重知识分子;有理想,有责任心,更有担当;都在极有限
的空间为发展教育尽了最大努力,而不是那种对上唯唯诺诺、对下横眉冷对的官僚。
林昭被打成“右派”后,吴玉章老校长把她收留在人民大学书刊资料社,使她有一块躲避风雨的
安身之地。也是吴老,把被诬为“胡风分子嫌疑”
、即将陷入绝境的何干之保护了下来。杭州大学的
林淡秋副校长不避嫌疑,多方设法保护被安置在杭州大学的“大右派”陈企霞和陈学昭。郭影秋调入
149
南京大学时正逢“反右”
,1957 年 11 月,是中文系三位名教授———胡小石、陈中凡、汪辟疆的七十
寿辰,此时南大的老先生们,都还惊魂未定,“郭影秋支持中文系为三老祝寿,并在自己家中设宴,
亲自斟酒、敬酒,感谢三位老教授潜心治学、辛勤执教,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材”
。在“大跃进”的高
潮中,郭影秋强调“教学是高校的主线”,尽量减少政治运动对大学的冲击。1963 年匡亚明调入南京
大学,在不断升高的阶级斗争的声浪下,他鼓励教师要扎实研究学问,学生要好好读书,并安排动员
学校的行政后勤部门,全力为教师学生服务。及至“文革”结束,匡亚明再任南大校长,长期住在校
园内的普通教工宿舍,为的是多听教职员工的意见。今日名校华中科技大学的前身是华中工学院,老
院长朱九思在“文革”后期,把一些刚从劳改地释放、谁都不敢要的有真才实学的知识分子接纳到华
工,奠定了学校以后发展的人材基础。1950 年代担任北大党委书记的江隆基也是一位好人,这位曾留
学德国的“老革命”奉命改造北大,还是尽量爱护知识分子,后因反右不力,被指责为“右倾保守”,
于 1959 年被发配到大西北的兰州大学担任书记和校长,仍兢兢业业,直至“文革”之初被迫害身亡。
说到张鸣,这是一位在学界享有盛誉的杰出学者,对这样的学者理当爱护。人民大学因有张鸣和
其他一些优秀学者,才令人们刮目相看!人们发现,这所原来具有高度行政性特质的大学也实现了全
面的学术转型,有了一种真正的“大学气象”。说来令人唏嘘不已,人民大学这所曾在上世纪 50-60
年代为国家经济建设作出过重要贡献的大学,其经历的磨难比国内任何一所名校都要深重,
“文革”
中居然被无情解散。按理说,这段“浴火重生”的历史,应该使人民大学今天的目光比其他高校更深
邃,胸襟更开阔,更大气,更重视人材。
这些话说了似乎是白说,大学的过度行政化似已积重难返,只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那么能
否学一点行政化年代那些不官僚化的正面典型呢?大学的校长和官员们,请不要再嚷嚷学什么哈佛、
耶鲁、伯克利、剑桥、牛津了,中美大学校长联席会议也不知开了多少次,
“新知”掌握也差不多了。
现在大楼都已盖了起来,规模和气派和外邦的大学相比一点都不逊色,其他那些“软件”
,想必怎么
学一时也学不来的。既然如此,就不必舍近求远,花大把银子去做那些越洋考察的“无用的功课”

还不如返躬求己,就从“本土”资源挖掘一些积极因素。吴玉章、郭影秋、匡亚明、朱九思等都是“老
革命”
,政治思想都正确,属于我们优秀的“本土资源”
,就请以这些老校长为榜样吧,在你们的职权
范围内,对大学的过度“行政化”和“官僚化”稍作一些改良或改进,让大学板结状的土壤松一口气
如何?

李慎之先生,你为中国作的贡献已载入史册

● 高华

进入四月以后,每天不断攀升的香港“非典”数字使人揪心,朋友们在一起,都为这事担忧,焦
急地关注着香港和内地防治“非典”的每一个举措和进展。两周前,青峰告诉我,李慎之因肺炎住院
了,一瞬间,我很是吃惊和担心,只希望他不是染上 “非典”
,人上岁数了,万一碰上“非典”,真
是会“夺命”的。青峰说,不是的,就是一般的肺炎,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儿的朋友都以为,李老身
体不错,精神旺健,现在医疗条件下,治愈应是没问题的,况且李慎之也只是才到八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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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 年 4 月 22 日下午,我和几个从内地来访学的朋友,从中文大学中央区沿山道返回我们住的
宾馆,我们将一同去红墈,看一部刚完成的香港国际电影节的参展电影——由卡玛。韩丁执导的反映
文革的记录片《早晨八九点的太阳》

在下山的道上,大家不约而同的谈起李慎之,我们都说他的那篇《风雨苍黄五十年》肯定将是后人
研究考察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必读文献,如果要评选二十世纪中国重要文字的话,这一篇一定会入选。
话音刚落,景明,刘擎等一行也到了大学车站,刘擎说,李慎之今天上午去世了!

我坐在香港科学馆电影厅,看着银幕上那些熟悉又遥远的文革的场景,卡玛这部电影实际是用电
影的形式在探究红卫兵的精神谱系,想说明革命文化和乌托邦是如何催生红卫兵运动。眼前的画面,
少时的记忆,都交错在一起,一波波的意识流又将我的思绪流到了李慎之。他说,多少年了,报刊上,
广播里,哪一天不是在宣传这毛和毛的思想?李慎之点出了一个关键问题,类似的话别人虽也说过,
但只有李慎之和顾准等少数人才说得一语中的:在这些革命,狂热,虚妄,暴力,恐怖的景象的后面,
是有一条精神之链把那些满脸稚气,狂热的的红卫兵和二十世纪的左翼革命主义的精神遗产联结在一
起的。检视历史,正是那些新概念:革命,阶级斗争,专政,埋葬帝修反,解放三分之二挣扎在死亡
线上的劳苦大众,螺丝钉等等,培育出了一代“毛主席的孩子”,他们打破性别界限,男女都一样,
赤诚勇猛,挥舞皮带和大棒,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对虚幻出的各种“敌人”绝不心慈手软。这是一
代从“新文化”中孕育出的 “新人”
,具有 “集战斗和忠顺为一体的革命至善人格”
,他们的精神谱
系可追溯到更远的过去,是依据某种理念进行人性改造的精巧的工艺品……

银幕上毛像一尊天神,神情穆然地俯看着天安门城楼下的几十万狂热呼喊着“万岁”的红卫兵,
那边是冲天的焚书的火焰,火条漫延,无数的人们在互相撕咬践踏。有人说,这是毛和年轻人为建立
美好的新社会而迸发出的理想主义的激情,火光中有史诗般的的崇高和壮美。不可否认,原教旨确实
有着动人心魄的斯巴达式的强悍和简朴之美,就如卡玛给她的电影起的名字一样—《早晨八九点的太
阳》,可是当它日出山头,朝阳难道不就成了灼人,伤人,吞噬人的毒辣辣的烈日!李慎之说,现在
中国不需要这些,中国需要的是从小对孩子进行公民教育。李慎之的话点出了走出乌托邦之路的关键
路径。

李慎之来自革命阵营,他了解革命之美,正是被这摄人之美吸引到了延安,在这之后,他和顾准
等无数的革命者一样,又被革命的巨浪吞噬—— “革命吞噬自己的儿女”
,但是只有他和顾准等少数
人真正痛定思痛,在思谋娜拉出走后还应往何处去。

我和李慎之只见过几次面,第一次就在香港中文大学,他在中国文化研究所谈新左和自由主义,
他说自己不是学者,过去只是一个学官,他的诙谐话语把大家都逗笑起来了。会后方正在崇基教员餐
厅宴请,纪霖把我介绍给李老,他像一个老熟人似的对我说,他不是老延安,他只搭了一个延安时代
151
的尾巴。一年后,在上海大学学勤那儿办的的社会学会议上,又见到了李慎之,在他的房间里,李老
声音宏亮,侃侃而谈,他说到延安,说到周恩来,又说到给他引来大祸的“大民主”,还说了毛的英
文秘书林克,历史就在这里静静的流躺着,我仿佛置身于历史之流,心里在赞叹,这腿脚不便,拄着
手仗的老人有多么旺盛的思想活力。前年,李老来到南京大学中美文化中心,我又见到他,这次他给
中外师生谈新中国外交,回到北京后,李慎之请董健给我捎来他那次讲座的发表稿,细心的李老没忘
了把他新居的地址,电话也带给我。去年,李老再次来南京,他不愿惊动朋友,只通知几个朋友见面,
我接到电话,恰要赶去外地上课,而未能见面,终成大的遗憾!

银幕上的文革结束了,我们走出影院,带着防“非典”口罩的行人在夜色中匆匆来去,在尖沙嘴
的“沪江酒店”
,景明请卡玛吃饭,我们谈着刚刚看过的《早晨八九点的太阳》
,景明把李慎之去世的
消息告诉了卡玛,这位不畏“非典”
,专程从美国赶来,带有京腔的 1966 年北京 101 中学的高中生,
沉默无语,她说本来还想再去看望李慎之的。

哲人其萎,天人永隔。李慎之先生,你的远行使人们何等伤痛!你对国家民族的贡献已载入史册!

2003,4,23 于香港中文大学(4/24/2003 17:13)


高华:重新认识三十年代“左翼文化”

● 高华

(在“中国当代艺术的社会学转向----中青年批评家论坛暨第二届深圳美术馆论坛”上的发言,
2005 年 11 月 30 日)
,载 2005《深圳美术馆》

我的发言只能从历史的角度来谈,对艺术,我是门外汉。我就从近年来学界对二十世纪 30、40
年代中国左翼文化的反思来谈,我觉得这个问题值得讨论,因为中国 80 年代的新艺术就是从那儿派
生、裂变而来的。我今天从两个方面来谈:一是学界对左翼文化的批评性反思;第二点,谈谈我对 20
世纪 30、40 年代中国左翼文化的认识。
目前国内学界对左翼文化批评和反思都是结合了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以及革命、改造、建设的
背景来谈的,有些看法是非常尖锐的。例如有的学者认为,30 年代的中国左翼文化知识分子有一个基
本特点,这就是“道德的自我迷恋”,所谓“理想主义”则是知识分子的精神鸦片,最后必然走到民
粹主义,而“左”和“右”都是相通的,左“在反对中更强烈的复制对方”。一些论者还认为,二十
世纪中国激进主义的全盘改造的思想背景就是法俄革命,以今日观之,当年的左翼文化多是“肤浅,
浅薄”的。
台湾那边反思的代表人物是尉天骢先生,他也是台湾知识分子中的左翼的代表,在 70 年代台湾
的“乡土文学讨论”中,尉天骢和陈映真是领军人物,当年他们提倡关心底层、面对底层,曾受到过
余光中等的攻击。尉先生对五四时期到 30 年代的“反封建”有一个尖锐的批评,认为五四对“封建”
152
的指控如同“判决”
,对中国的优良传统,几乎全部抛弃,从此中国人失去了尊严,失去了他的存在
之处,即使他还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也只能过着一个流放和流浪者的生活,这是中华民族的一个噩梦。
尉天骢认为,在近代中国,革命行动的产生是难以避免的,但从实践看,理想主义走向了帮会化和流
氓化。他还提出了一个概念:
“革命浪子”,这个词来自于法国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和中国的某
些情况可以形成对映。他说,狂热的理想主义是薄弱的,也是虚幻的,从理想主义走向乌托邦主义,
再一变就可变为对天堂主义的追求。尉先生对自由主义也有很尖锐的批评。他认为中国的自由主义有
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依附性和投机性,也是浅薄的,中国的自由主义鲜少传统读书人的骨气。他提
出,真正的理想主义应在质疑中进行。尉天骢说:历史不仅是事实的呈现,它实在也是一种审判,这
审判不管是对于过去,对于现在都是一样的。
我认为上述的一些看法是令人深思的,许多也是有依据的,例如:三十年代的左翼作品确有肤浅、
浅薄的毛病,而且左翼的“道德上的自我迷恋”也是事实。
但我个人认为,在反思左翼文化的时候,不一定要用 30 年代左翼的决绝的态度。在考察左翼文
化现象时还是应注意到左翼文化与 20 世纪中国历史大环境的互动关系这一层面。也就是说,左翼文
化的产生是有深厚的土壤,也是难以避免的。
中国的“左翼文化”或“革命文化”兴起于 1927 年后。鲁迅先生曾说,其它国家是由革命的失
败导致革命文化的失败,而中国的情况则是由革命的失败导致革命文化的兴盛。我想,五四也为左翼
文化的兴盛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思想背景,就是平民主义和爱国主义。检视历史,我们可以看到 20 年
代中国两个主要政党都从列宁主义那里吸取思想和组织资源。只是国民党吸取了列宁主义的下端结构
性的要素,就是党治、党国、党军,而放弃了列宁主义的高端的概念:阶级斗争;共产党则是将列宁
主义的上、下端都吸取了,1927 年后,又融入了中国农民造反传统。1927 年以前,在总体上中国是
没有左翼文化的,我们看到的只是五四文化。1927 年以前,国共两党同享一个意识形态,都强调反帝
爱国,平民主义,劳工神圣,两党的思想差异并不明显。所以共产党 1927 年以前参加的是“国民革
命”,而不是“人民革命”,也就是左翼的主题还没有完全浮现。国共分手后,左翼革命的主题完全凸
现。这就是在一切领域强调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以及诉诸底层普罗生存处境的痛苦。同时强调用暴
力革命的方式快速改变社会。
中国真正的无产阶级文化的叙述是从莫斯科和日本传来的。阶级斗争的叙述强调关注帝国主义对
中国的压迫、侵略以及中国人对此的痛苦记忆,同时又提供一个改造社会的理想主义远景,在理论上,
它叫“共产主义”,在现实,它就是“苏联”,在左翼十年(1927-1937),基本如此。在 30 年代初之
后,左翼又增加了一个更具号召力的旗帜:
“抗日救亡”,把民族主义的元素融入到了左翼革命的叙述
之中,从此,左翼占据了两个道德制高点:反帝爱国主义和平民主义,这又和五四的主题又连接在一
起。1949 年前,中国的左翼文化长期占据中国思想意识的很大的空间,就是由于占据了这两个道德至
高点。
我认为中国的左翼文化不完全是来源于法俄,当然法俄的元素非常重要,但中国还有自己的背景
——“文以载道”的传统,利用文学改造社会的传统。20 世纪初就有这样一种利用文学艺术介入社会
改革、参与社会改革的潮流。 1927-1937 是中国“红色的三十年代”
,是以文学、艺术介入社会、介
入社会改革的十年,不少文学家和艺术家更是直接投入到社会革命。
“红色的三十年代”与五四时期
153
的文学改良是有区别的,文学改良重在呼吁个性解放,在阶级背景方面,在对社会贫困原因的叙述方
面,都还是模糊的,而到了 30 年代的左翼文化中,就清晰化了。
我个人对 30 年代的左翼文化持一种理解的态度,尽管许多作品和论述比较肤浅,但是在那个年
代,左翼文化是一种呐喊、反映和表达了许多人的想法和感情。在那时的环境下,不允许一个公民社
会的自然成长,风紧云急,为左翼文化的流播提供了土壤。
“红色的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化与 40 年代以后的革命文化、根据地文化有着密切关系,但是,
两者之间还是有差异的,其间最大的差别就是,30 年代的左翼文化还保有一种在革命框架下的多样性
及较为广阔的国际视野。
当 40 年代初革命在根据地走向制度建构后,经过全面的改造,
“三十年代左翼文化”被改造成了
毛泽东的“无产阶级文化”
,或者叫“新民主主义文化”
,实质就是“党文化”。其实这个词我觉得没
什么不好,马雅可夫斯基最先就用这个词,“党文化”一词在革命年代是顺理成章的,它其实也可称
之为 “整体性文化”。
整体性文化内含 30 年代左翼文化的元素,例如“阶级斗争”
,“人民反抗”,更有 40 年代制度建
构之后产生的新元素,诸如 “立场、观点、方法”及革命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等命题的提出;对
个性主义的扬弃和对集体主义一致性的高度强调;对民族特点、风格,尤其是对底层农民文化的重视
和吸取;以及较为单纯的本土视野等等。
在以后的历史长河中,
“三十年代左翼文化”的某些原素,如“阶级斗争”等被不断强化,而 “国
际视野”
、“小资产阶级个性主义的反抗”、
“革命罗曼蒂克”等等,则迅速被稀释、退隐,到了文革前
夕,“三十年代左翼文化”已被完全改造为“整体性文化”, “三十年代左翼文化”也就成了“三十
年代黑线”
,和“十七年黑线”一道,被 “扫入历史的垃圾堆”。江青的那个有名的部队文艺座谈会
纪要,实际就是一个升级版,是整体性文化的极端形式。
最后,我的看法是:在一个多元的社会里,左翼元素的存在是有其积极意义的,左翼文化其中的
进取、参与、反省、批判的气质应是需要的,它对今天发展中的某些弊端也许是一个“解毒剂”。我
觉得有两种情况是值得反省的:
“整体性文化”的绝对主义思想逻辑是不利于文学艺术的健康发展的;
另外在今天全球化、市场化的背景下,是否也有资本对人们日常生活的隐性控制的问题?我想在任何
时候都应有多样性的存在,特别是在艺术的表达、内容的多样性方面应该有广泛的选择空间。

高华:抗战时期的解放区教育

● 高华

主持人:欢迎走进凤凰卫视的《世纪大讲堂》
,以及上海教育电视台的《世纪讲坛》。这里是思想
的盛宴,这里是学术的殿堂。今天我们这期节目呢,是由两家电视台联合录制的。
几年以前,
《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这本书在香港问世,很快地它就成为了所有关心中国政治,
关心中国历史的人所最热衷的话题。有人评价说,这本书凝聚了中国新一代的知识分子对于自己生活
在其中的时代所进行的理性的思考以及心灵的体验。也有人说,这本书深刻地揭示了延安整风运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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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龙去脉,并且通过这样的揭示回答了一系列引人深思的问题,而今天我们的节目就很荣幸地邀请到
了这本书的作者,同时也是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的教授,高华先生。欢迎您,高教授。
在请高先生为我们进行演讲之前呢,首先还是来一起了解一下高华先生。
高华先生是 1954 年出生在南京,1971 年到 1978 年曾经做过工人, 1978 年考入了南京大学的历
史系,获得了南京大学历史学的学士,硕士,以及博士学位。现在是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担任
教授,以及博士生导师,此前一直是在南京大学历史系担任教授和博士生导师。曾经在南京大学生活
了大概有二十几年的时间。现在高先生主要是在从事中国现代史,民国史,中国左翼文化史,以及当
代中国史的研究,代表作除了刚才我所谈到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
,《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
之外,还有《身份和差异:1949-1965 年中国社会的政治分层》
,还有另外一本书,马上就要出版了,
名字叫做《在历史的“风陵渡”口》

主持人:高先生我想,可能很多人提到您的名字,一定会提到这本书,
《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

所以大家也一直都特别想了解一个问题,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对延安整风这个事情开始感兴趣的?
高华:其实应该说还是对历史感兴趣了,因为我们那个年代,我是从六十年代初就进入小学,那
是一个理想主义高昂的时期,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经常能感觉到历史和现实的一种对流,这是一个
最重要的原因,因为在生活中,在我们的学习中,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过去的历史,过往的
那些因素,经常在现实生活中不断地浮现,这就促使我对过去的那些历史,特别是对共产主义革命运
动的历史产生一种兴趣,再一个呢本身就是我比较喜欢读历史书,历史上许多场景是那么波澜壮阔,
令人回肠荡气,有的时候也让人扼腕叹息了,就是喜欢历史,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了。
主持人:其实对于您小时候的事情,我读过您那本书的后记,也有一些印象,好像您从小就是一
个对政治特别敏感的孩子,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就每天去看参考消息,是吗?
高华:那个年代呢,今天看很多青年人可能会觉得很好奇了,我们那个年代真的是一个政治意识
过分发展的那个年代,所以青少年很自然地受到那个社会环境的影响,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看那个
《星火燎原》
,《红旗飘飘》,看了很多这样的一些革命的回忆录,也看《南方来信》
,还有一个南越的
一个革命战士,叫《阮文追》等等,这些东西都让我们生活在那样一种氛围中间,我读小学三年级开
始,就每天看报纸,以后就成了一个习惯。
主持人:看报纸当中的哪些事情呢?
高华:都看啊,国内外的新闻,我记得 1966 年的 7 月 16 号,毛主席横渡长江,我印象非常深刻,
我们当时看到的这个《人民日报》和各地的地方报纸,都是通栏标题,
“跟随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奋
勇前进”
,这个标题到现在我还能记住,所以生长在那个年代,我想不仅是我了,那一代人啊,都会
受影响。
主持人:除了情感上可能会受到那种革命激情的影响,真的看那些回忆录,关心那些国家大事,
还是一个孩子,能理解吗?
高华:我记得大概 1965 年的时候,我动一个小手术,住在儿童医院里面,我带几本书,有一套
《毛泽东选集》
,还有一个讲德国共产党的一个革命烈士的故事,叫《前列》,我到现在还记住书的名
字。那个护士小姐非常吃惊,她说这个小孩怎么这么老人头啊,老人头,这个,这点小就看什么《毛
选》,其实也没有人,哪个人叫我去看了,是自己,就是愿意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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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1965 年的时候,高华先生是十一岁,就是十一岁的时候在读《毛选》。那个年龄读《毛
选》,读出了什么心得体验?
高华:首先是很有意思,就是毛主席的书真的是比较通俗易懂啊,还有一个,我在读这些书之前
啊,看到很多的这些革命回忆录啦,报纸啊,所以已经有一些理解的基础了,至于什么心得体会,还
谈不上,就是把它当成历史书来读,特别喜欢读毛选中间的,那后面的注释。
主持人:为什么对注释那么感兴趣呢?
高华:因为注释它是含量大一些了,它对很多毛主席著作里面提到的东西了有一个进一步的解释,
比如说什么马日事变,马日事变发生在哪一年,哪一月,它大致的经过是什么样等等,所以我觉得它
透露的历史的信息量更大一些。
主持人:接下来您做工人的时候,还是这么爱读书吗,爱读历史?
高华:是的,我是 16 岁半就做工人,做了 8 年工人,因为平常比较喜欢看书,当然那个时代,
看书很困难了,我有一些特殊的情况,一个是我家的附近有一个中学的留守处,这个中学搬到农村去
了,它的书呢都存放在这个留守处,那个看管书的一个老先生呢,对我很好,他每星期让我进去一包
一包地拎书,所以我看了很多书。那么还有一个呢,1971 年以后,国内形势有所变化,一些在文革初
期已经关闭的图书馆,在 1971 年以后局部开放,所以我在图书馆里办了一个集体读书证,借了很多
书,我当时借的这些书,我到今天还能记得发生的一些事情,比如说我借那个什么孟德斯鸠的《论法
的精神》
,可是我们当年的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阶级斗争的警惕性非常高,他们觉得这个不对头啊,
一个年轻人,一个工人,怎么看孟德斯鸠,你做钳工,你就应该看什么“钳工技术一百讲”
,就是为
革命的工作而读书,所以他们不久就打电话给我的单位,说这个人好像有点什么问题,以后我们的老
书记还找我谈话,我们的老书记是个女同志,从苏北革命根据地过来的,哎呀,很厉害,当然她没有
过分为难我,她说你不应该看这些书啊,应该多读《毛选》啊,多读马列著作等等,其实马列我都读
的,什么《共产党宣言》,
《哥达纲领批判》等等都读,有一次我们单位在批判陈伯达,在学习那个中
央文件,当时中央对陈伯达有一个判断,说陈伯达是“老反共分子”
,“托洛茨基分子”。我们单位组
织讨论,其实我知道托洛茨基,因为我家有一本《联共(布)党史》
,文革期间,我已经看过好几遍。
高华:那么我就问她一下,托洛茨基是谁,为什么说他反动,我们那个领导,她的回答很简单,
她说托洛茨基是个反革命,陈伯达支持托洛斯基,所以陈伯达是个反革命,你为什么问这个,她很警
惕。在那个年代,我因为喜欢看看书,其实我也没有影响工作,领导不太高兴,虽然他们没有特别为
难我,但是还是有一些让我感到很不舒服的地方。我记得 1971 年林彪事件之前,周恩来总理陪同罗
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夫妇到南京访问,坐敞篷车接受南京市革命群众的欢迎,我那个单位临街,因为
我的父亲是右派,虽然我当时只是 17 岁,我就不能参加革命群众在马路上的那个欢迎行列,把我叫
到楼上去,和哪些人在一起呢,和资本家,小业主,“国民党反动军官”
,把我们集中在小房间里,叫
我读报纸给他们听,西哈努克到南京来访问,我也不能作为“革命青年”去参加什么欢迎,但是每一
次公审反革命的大会都要我去参加,我觉得不对头啊,怎么每一次公判大会都让我去呢,市里开的大
会叫我去,区里开的大会也叫我去,我心里很不舒服,于是我就请病假,以后每次我都请病假,我就
不去了,当然他们没有特别为难我,病假就病假吧。
主持人:那您这种特殊的待遇,您觉得更多的是因为您的家庭出身问题呢,还是因为您自己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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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一些被领导认为是不应该看的书?
高华:我想主要是家庭背景的问题,这是最重要的原因。
主持人:家庭背景能跟我们简单讲讲吗?
高华:我父亲被打成右派,虽然 1957 年他没有对党有任何批评的话,可是因为他过去是地下党,
所以就被打成右派了,那么这样的一种境况,当然对我的青少年时期的成长是带来很多消极的影响,
家里面都是正面教育,什么听毛主席的话呀,要好好地学习报纸等等,但是呢这个在学校,我记得 1966
年文化大革命爆发的那一年,1966 年 10 月 1 号,我们的同学都能去参加国庆游行,但是我是不能去
参加游行的,因为你爸爸是右派等等。所以社会上的歧视是存在的。但是好在,第一个,我在单位里
工人师傅对我不错,他们都很好;再一个呢,我的性格比较乐观,我并没有因为受到政治上的歧视而
特别的沮丧、内向,没有。
主持人:也许是您的成长经历,也许是您当时的家庭环境,促使您后来喜欢去研读历史,喜欢去
关注一些可能跟政治上比较有关的一些话题,后来您写了《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这本书,一直有人
问说,这本书出版了之后,有没有对您个人有影响?
高华:我觉得没有什么, “三中全会”以后,就是咱们的国内的整个气氛和环境有变化,我觉
得我写了这本书并没有对我的生活和我的工作造成什么负面影响。
主持人:可能您学生的看法跟您不太一样,因为据我所知,我在网上查了一下高先生的资料,原
来在南京大学的时候,高华先生应该是很受学生的关注,而且呢甚至有些崇拜,所以学生会记录一些
高华先生在课堂上的细节,在网上,我也因此看到了一些,这里跟您求证一下。有一位学生呢说,有
一天晚上,高华先生在大课上讲到反右运动,到中途休息的时候,高华先生突然冲下了讲台,到第三
排的一个学生面前找她要证件,后来呢结果这个课结束了之后,高华先生跟同学解释说,因为看那位
同学呢长相可能比较成熟,比较像公安,而且呢在这个课桌上还放了一个随身听吧,以为是在录音,
所以同学们就感叹说,高华先生在上课的时候实在是太紧张了,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吗?
高华:事情大致是有的了,但是在这个描述中间呢,是大大夸张了,第一个,我并不是一个箭步
冲下去,没有。我们知道,老师有的时候会问一问同学了,你是哪个系的什么等等啦,我大概是很一
般的,很平和的,我大概会问一下子,或者你的学生证给我看一下子。是这样。
主持人:没有说怀疑那个同学到底是不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或者还是有什么其他的?
高华:也没有,其实因为我们上公开的大课,大家都知道,著名的大学,要来听课的同学,一般
老师都是让他们进来的,而且我上课从来不点名,因为我怕麻烦,点名要耽误时间,所以有的时候个
别的情况下我会走下去问一问,你是哪个系的,我大概会问一下子,或者你的学生证给我看一下子。
是这样。
主持人:看学生证在课堂上还是很少见的,我想。
高华:有的,个别情况。
主持人:当然个别情况就在高华先生身上发生了。这里还有另外一个细节,想跟您求证一下,是
不是像您的学生在网上所写的这样,据说在课堂上有这样一段对话。高华老师问同学们,领袖最重要
的性格或者气质是什么,有一位同学回答说是残酷无情,结果您一笑说,这个词不好,应该换一个,
叫做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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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华:哎呀,这个同学呀,现在这个网络,可能他们写东西比较放松,大概是上课时,师生会有
一种互动,会有一种提问或交流。我记得当时我是谈到鲁迅,提到鲁迅谈“革命巨子”的一段话,并
没有去谈什么“领袖”
。我上了这么多年课,每一堂课的内容我不一定都记住了,但是这一段我是记
得很清楚的。还有,我不太喜欢用过分的情绪性非常强的这种词句,比方说残酷无情,我一般不会用
这个词,我可能会用坚韧不屈啊,或者个性刚毅啊,可能会用这样的词。
主持人:无论高先生是不是记住这些细节,但是我想这些细节给听过您的课的人是留下了非常深
刻的印象,不然他们也不会把一个又一个对话的情况放在网上,那我也希望接下来您的演讲也能给我
们在座的很多同学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有请高先生为我们进行今天的主题演讲,
《抗战时期的解放
区》。

高华:今天我讲的题目是《抗战时期的根据地的教育》
。这些年来,我对抗战时期的教育有一个
新的研究兴趣,我发现,抗战时期的中国的教育不仅在中国教育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而且在二
十世纪中国史上都有很重要的价值。我们同学们都知道,日本帝国主义对华发动全面侵略战争以后,
对中国的教育造成极大的破坏,据当时的统计数字,仅仅一年期间,原先 1937 年我们中国有大专以
上的学校 108 所,被破坏占到 91 所,占整个中国高校总数的 85%,一年以后,仅仅一年,当时全国
的中学生只有 50 多万人,57 万人,那么有 50%的中学生是失学,据当时的统计数字,因为日本帝国
主义对中国的侵略,我们中国在教育方面直接和间接的损失将近是九亿六千万美元,这是当时的美元
的那个比价,所以日帝对中国的侵略极大地破坏了中国教育,从而带来一个新的情况,这个新的情况
就是中国教育的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也就是中国出现了三种类型的教育,第一种就是大后方教育,
我们知道抗战爆发以后,特别是 8.13 淞沪抗战发生以后,我们有一个教育内迁,当时有 52 所沿海地
区的高校迁到了大西南。第二块是沦陷区教育,第三块就是根据地教育。今天我主要讲根据地的教育。
我要讲的第一个问题是抗战时期的根据地教育在二十世纪中国教育史上是第一次大规模地把政治动
员和社会改良相结合的一次试验。它有三个鲜明的特点。第一,它有强烈的政治动员性。第二点,它
特别面对社会底层,强调对底层民众的政治动员,并且把这种动员和对民众的知识启蒙结合在一起。
第三个特点就是试验性。这三个特点就体现在根据地的不同类型的教育中间,根据地的这个教育类型
是和当时大后方的和沦陷区的教育类型是完全不一样的,是非常独特的。简言之,它有三个类型的教
育系统。
第一个教育系统就是面对干部的,以培训革命干部为宗旨的干部教育系统,第二个类型是面对社
会底层民众的社会教育系统,第三个才是一般的国民教育系统,这三种教育系统的创设,一个是现实
的需要,第二点是因为意识形态的要求。那么下面我就首先讲根据地的干部教育,这是三大教育系统
中最重要的部分。三十年代后期,四十年代初期,许多去过延安的这些访客,都会对延安的一个现象
感到非常吃惊,就是在这个很小很偏僻很落后的地方,竟然有这么多的学校,现在我大概地和同学们
先看一看当时在延安有哪些学校。首先它有培养共产党的高中级干部的中央党校,有培养共产党的高
级理论人才的马列学院,有培养妇女干部的中国女子大学,有培养军队干部的抗大和军政学院,有培
养民族干部的民族学院,有培养文艺干部的鲁迅艺术学院,简称鲁艺,那么还有培养新文字干部的学
校,叫新文字干部学校,延安还有两所专门面对青年的学校,一个是陕北公学,还有一个叫泽东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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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部学校,当然除了这些学校以外,还有一些专门性、专科性的学校:卫生学校,炮兵学校,通讯机
要学校,还有自然科学院,甚至还有培养保卫干部的学校,叫西北公学,另外在延安还有一个学校也
很有意思,它是由日本共产党领导的,当然中国共产党也参与领导,是由当时在延安的日共领袖,叫
野坂参三,由他具体负责的,专门面对被八路军俘虏的日本反战士兵的学校,叫日本工农学校。那么
人们自然会提出疑问,办这么多学校,肯定需要学生,延安哪儿来这么多学生,但是事实上,当时在
小小的延安确实涌进了将近两万到三万的学生,他们基本上是在 1937 到 1939 年进入延安的。那么这
就牵出另外一个话题,也就是说为什么在这个时期有这么多青年人,他们不去大后方,而到共产党领
导的延安,因为这个时期国民党也在积极抗战,如果说为了抗战,那么大后方也可以去啊,这么多青
年人去延安,去干嘛呢?
我的看法是,这么多青年人去延安,他们是要去“干革命”,他们是要去寻求生活的意义,法国
有一个思想家,同学们都可能知道,叫普鲁东,普鲁东在 1848 年说过一句话,我觉得讲得非常有意
思,很能够表达当时去延安的这些青年人的思想状态,普鲁东说,让我们革命,在人们的生活中,只
有一种东西是有价值的,这就是革命。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的延安,它是一个典型的革命社会,延
安是一个充满着意识形态符号的这个地理空间,是一个高度意识形态化的这个空间,在那些奔赴延安
的左翼青年的心目中,那些自然景观,它都会被赋于一种丰富的意象,比如说宝塔山啊,延河水啊,
农民戴的白羊肚的那个毛巾啊,秧歌,纺车,都被赋于了一种思想的含义。从而成为某种鼓动性的一
种符号,我认为延安的中心话语就是“革命”,抗战被包容于革命之中,
“革命”成为延安和其他根据
地的最重要的灵魂,我想这个时期的延安提供了一个差不多是革命的理想国的所有的魅力,柏拉图讲
过“理想国”,我们这里讲这个时期延安是一个“革命的理想国”
,什么叫做“革命的理想国”呢?革
命,激情,集体主义,理想主义,斯巴达式的律己,对自己的克制,是一种革命的斯巴达主义,特别
是在延安和其他革命根据地,它奉行一种军事共产主义体制,这个军事共产主义体制对当时的革命者
有着巨大的意义,具有平等意味的这种共产生活方式,它是和大后方的,和重庆的那种世俗化的生活
方式是完全对立的,它对金钱物质的排拒,使它具有巨大的政治上的动员作用和精神上的感召和凝聚
力。
但是这么多的青年人一下子去了延安,当然他们都是革命青年,满怀革命激情,革命理想,可是
他们这些人离革命对他们的要求可能还是有相当的距离,特别是许多是从上海亭子间到延安去的,他
理想的革命和革命真正要求他的,这中间有差距,这是一个方面;再一个,我们知道青年人的热情,
来得快,可能也会消失得快,放眼四望,在这个贫瘠的,经济文化物质生活条件极度落后的陕甘宁边
区,怎么保持这种充沛的革命激情,不让它衰竭,都是一个问题。也许你是革命的,你去的第一个月,
你有新鲜感,三个月以后你受不了,觉得生活是每天一样,没有变化,前方在打仗,可这儿每天都是
一样的,这边是窑洞,那边是黄土,革命激情啊它会慢慢地衰竭,那么我想,办学校是一个最好的选
择。
为什么这样说呢?第一个,在这种革命的学校里可以对青年人进行思想训练,使他符合革命的需
求,再一个呢也是一个安置众多的青年的一种很好的方法。所以这些进入延安各类学校的青年人,他
们说起来叫青年学生,事实上他们这种学生身份是和大后方的学生身份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已经成
为“革命干部”,用当时的话说叫“公家人”
,他们是公家人,他们已经成为“组织上的人”
。那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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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要讲的,这个根据地的干部教育,它的主题是什么,是不是每天学数学,物理,化学等,不是的,
它的主题就是学马列理论和中共的方针政策。1941 年以前,中国共产党党内负责思想宣传工作的是张
闻天,中央还设有一个叫“干部教育部”
,在 1937 到 1940 年这个阶段,领袖崇拜还没有最后形成,
所以从毛主席开始,王明,洛甫,就是张闻天,博古,周恩来,刘少奇,陈云,朱德,邓发这些著名
的中共领袖经常到这些学校去做大报告,除了毛泽东被大家称为毛主席,其他人都是以同志相称,恩
来同志,博古同志,王明同志。那么在我看,1937 年到 1940 年,在延安和其他根据地是思想领域的
一个过渡时期,什么叫过渡时期呢,就是从江西时期到典范性的延安时期的过渡。这个时期呢在思想
空间里面,存在着一种多样性,这个多样性一个是“五四”的那个话语,包括“五四”以后的平民主
义的那种叙述,它有一个空间,它还在流传。第二种话语是俄式马克思主义话语,从江西时期延续下
来的那个布尔什维克啊,弗拉基米尔·伊利奇等等。第三点就是毛泽东的新话语已经开始登场,这就
是“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

那么我的看法是,话语有三种,甚至更多一点的话语在那儿重合,所以出现了一种生动活泼的气
氛。我讲的是 1937 到 1940,有讨论,有争辩,或者说在革命的框架下存在着一种多样性,主题就是
革命、抗战和共产主义。人们在这儿学习,学习理论,期待着未来,期待着一个新的理想社会。在那
个时代,甚至在这个偏远的中国的西北角,众多的青年人,他们对遥远的欧洲也感兴趣,什么意思呢?
这就是我的一个看法,我认为在这个时期,甚至在这些青年人中间还出现了一种非常开阔的国际的视
野和世界观, 1936 年到 1939 年有保卫西班牙共和的战斗,延安的青年人,共产党员对保卫西班牙共
和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关注。
在延安中国女子大学,我们可以看到女大的墙壁上挂着著名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妇女领袖的画
像,比如说卢森堡,蔡特金,蔡特金同学们听过吧?她是德国社会民主党的著名的领袖,和恩格斯是
战友,还有“热情之花”伊巴露丽,伊巴露丽是西班牙共产党领袖,还有克鲁普斯卡娅,这是列宁的
夫人,这是一个非常国际化的、很开放的一种视野。女大挂着 12 个政治局委员的画像,我刚才说,
这个时期领袖的崇拜还没有最后形成。
在根据地的这些干部学校,从各种宣传品里,大家都在传播着同一种革命话语,大家说着同一种
语言,在这种语言范围内是同志,是战友,我想毛泽东的那句很有名的说得很准确,他说我们来自五
湖四海,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大家说着一样的话,有着大致相同的价值观,在这一个
话语群体中间,人们互相地激励,甚至可以说互相温暖,所以我非常能理解,就是到今天还有许多老
同志,他们很怀念那个时期在延安的学习生活,这是我讲的根据地教育的最重要一块,就是干部教育。
那么根据地教育的第二块是社会教育,什么叫社会教育,社会教育就是对底层民众进行扫盲,知
识启蒙等等。我们知道陕甘宁边区在当时是一个非常落后的地区,当时边区的主席叫林伯渠,他在 1939
年 1 月有一个报告,他说在边区,在 1936 年到 37 年这个期间,边区全部人口是 150 万人,可是识字
率呢,识字率只是 1%,有的县,像华池县,识字率是二百分之一,在整个边区,妇女几乎不识字。
而且缠足的现象非常严重。我们知道,中央红军是 1935 年的年底到的陕北,大规模的社会改革,还
要迟一段时间,因为当时最重要的是打破国民党军队对陕北的围剿,所以到了 37 年,38 年,这个妇
女缠足还是非常普遍。1937 年后,根据地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推动扫盲,开展各种形式的冬学。
冬学就是天气冷了,没有什么农活了,利用这个时间学识字,办了各种识字班,把抗战和对底层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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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知识启蒙结合起来。我想它的目标很明确,第一,提出来要消灭文盲,目的是提高大众的政治文化
水平,第二,要提高大众的民族觉悟,要动员群众参加抗战,第三要提高大众的民族思想,中华民族
的民族思想,使群众学会运用民主的能力和培养民主的习惯,第四,还要增进大众的战时生活知识和
一般生活知识,这是社会教育的一个基本的宗旨。
那么到了 1941 年,边区已经办了 5800 多个识字班和识字组,吸收了将近 4 万人扫盲,其中许多
妇女参加到这种识字班和扫盲组中间去,到了 1939 年,根据边区妇联的统计,在边区的妇女人口中
间,识 200 个字的妇女已经占到了 10%,200 字当时不是一个小数字,从来不会识字的懂 200 个字已
经很了不起了,识一千个字就到了一个很高的水平。那么和社会教育相联系的就是废止缠足。边区政
府在 1937 年 7 月 19 号,也就是 “七七事变”才爆发没有多少天,就通过了第一个禁止缠足令,以
后在 1938 年,1939 年边区的政府和边区的民政厅又通过两个法令,规定 18 岁以下的女孩子绝不准缠
足,如果违背,她的丈夫和父母要处一年以下的有期徒刑,这是运用政府的力量强制性地进行社会改
革。我们知道,在运用群众运动推行这个社会改革,这是当时的一种基本方法,也就是通常说的,一
个是宣传,一个是组织。为了废止小脚,各个县区乡,都成立了“放足突击委员会”,
“放足突击组”,
“放足突击队”,而且还创作了一个歌,叫做《放足歌》
。讲得很通俗:
“宝塔山,高又高,张三娶了
一个李娇娇”
,娇娇是陕北话,是说漂亮的女孩子,
“眼睛黑,手又巧,可是就是一只小脚像辣椒,地
不会种,水不能挑,怕过独木桥,鬼子来了更是跑不了”,就用这种很通俗的方法去动员妇女放脚。
到了 1939 年,在延安市这个裹脚的现象已经没有了,在延安县,在陇东地区,在许多地区,这种裹
脚现象已经越来越少,这是我讲的第二块,就是根据地的社会教育。社会教育有两块,一个是扫盲,
还有一个就是和这个相联系的,对旧风俗的改革,我这里稍微多讲一句,近代以来,其实放足,19
世纪末,很多人都提出来了,可是怎么把这种新概念,新的生活方式引向中国的内地和腹地,是一个
很大的问题。上海,苏州,镇江,扬州,很多先进女性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就不裹脚了,但是到了陕
北,它是有一个地理的这个滞后的。
第三个问题,我讲国民教育。1937 年以前,全边区只有 120 所小学,中学生是屈指可数,女孩子
读书几乎没有,据当时的统计数字,在陕甘宁关中地区,有一个县叫宁县,在 1938 年全县只有一个
女小学生,就是这样一个程度,关中地区还是陕甘宁最富庶的地区,靠近西安,那么我们可想而知,
再往上面走那是何等的落后,那么经过几年的文化建设,边区的文化教育有很大的发展,1937 年就建
立了一个师范学校,这个师范学校叫鲁迅师范,在边区很有名,第二年又建立了一个叫边区师范,这
是两所边区非常著名的师范学校, 1939 年年底,全边区中学生的女孩子是 120 个,我讲的这是土生
土长的陕甘宁的女孩子,不是外地去的女孩子,女革命家。那么刚才我提到的宁县, 1939 年是 200
个女小学生。那么到了 1941 年,全边区中等师范学校已经有了 7 所,小学也发展到 1300 多所,小学
生有 40000 多人。 1940 年国民党中统局对延安有一个文化教育方面的调查,他们在报告中也给予很
好的评价,它说,在边区改制以前,也就是在共产党没来之前,全边区能读报章的,能看懂政府文告
的是凤毛麟角,文盲占人口的 98%,女子几乎不识一字,今天呢,文盲已减到全部人口的 90%,妇
女识字者也逐渐增加,当然和国内先进地区相比难免相形见绌,但是较之过去的落后情况,不能不谓
之已有相当之进步也,这是 1940 年国民党中统局对边区的教育情况的一个评价。这是刚才我很简要
地把边区的三个类型的教育,干部教育,社会教育和一般的国民教育有一个简单的一个叙述。
161
下面我讲第二个问题。根据地的教育,它是一个什么性质的教育?我的看法是它是战时状态下一
种高度政治动员型的革命大众主义的教育,它实现了从江西苏区战时共产主义教育向新民主主义教育
的一个过渡或者叫转换。我下面对它进行分析。
我们知道中共成立以后就开始办过一些工人夜校,农民夜校,农民运动讲习班,但是在 1927 年
以前,还没有大规模的教育试验,有教育试验,是有了自己的地盘才开始。中共的教育从 1927 年以
后在江西就开始实践了,它的教育的一个基本理念是什么,是和当时的国内的其它地区是不一样的,
在我看是一种叫“阶级论”的教育,也就是相信一个看法,叫做“教育权随所有权走”,教育是无产
阶级进行政治斗争的工具,这是共产党教育观的一个核心观点。从二十年代后期,三十年代初就开始
形成。由于有这样一个看法,就对“五四”以后的在国内传播的这个自由主义的教育观和“五四”以
后的,在社会逐渐发展的平民教育,劳动教育,生活教育,职业教育,都给予一种批判和否定。那么
在排拒了“五四”的这个教育观念以后,吸收的是从苏联引进来的苏式的马克思主义教育思想和制度,
从 1927 到 1937 年间,差不多是十年,在江西苏区和其他苏区,参照苏俄经验,建立起苏区的共产主
义教育制度,它的基本方针就是教育要为革命战争服务,教育要面对工农劳苦大众,教育要和劳动生
产相结合,这是江西时代的教育理念。
尽管处在非常紧张的战争环境下,中央苏区还是开展了大规模的共产主义教育制度的试验,瑞金
时代,破天荒地、第一次地从政治斗争和革命动员的需要出发,把中国教育分成三类,第一类就是培
养干部的干部教育系统,第二类是对青年学生进行政治动员和劳动日常技能训练的叫国民教育系统,
第三类是社会教育系统。所以刚才我讲的延安的这三种教育体制,实际上它的母本是来自于江西,而
江西呢,它的起源又和苏俄有关系。这三类教育系统,在 1931 年 11 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成立以后,
它都有一个很好的发展。虽然在严酷的战争环境下,干部教育系统,在江西有马克思共产主义学校,
这就是当时的中央党校,还有一个叫沈泽民苏维埃大学,他是一个中共烈士,为了纪念他,江西苏区
以他的名字命名,叫沈泽民苏维埃大学。
还有一个红军大学,这红军大学名字也很有意思,它是以一个苏俄人的名字命名的,叫郝西施红
军大学,郝西施何许人也?他是苏联驻广州的副领事,因为参加 1927 年的广州起义被国民党枪杀了,
为了纪念他,红军大学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为培养干部的,当然还有各种的军事训练班,军政干部训
练班等等,这是它的干部教育系统。第二点应该讲它的国民教育系统。国民教育系统有一个叫列宁高
级师范,还有一万多个列宁小学,你们看这个符号,列宁,郝西施等等,那个时期是一个俄化色彩很
浓厚的时期,或者我给它一个词叫“全盘俄化”时期。顺便说那个时期的少先队,还有一个很有意思
的一个洋的名字,叫“皮安尼尔”
,就是儿童团,儿童团是中国化的名字,在江西时期叫“皮安尼尔”

非常俄化。我下面讲在江西还有一个第三个系统,就是社会教育系统,社会教育系统在中央这一级成
立一个叫“中央消灭文盲干事临时总会”
,各个县,区,乡,都有“消灭文盲协会”,在江西时期,这
三类教育的大致模型已经出现,只是延安时期把江西时期放在第二位的国民教育系统给它拉下来,把
社会教育系统提上去。那么我这里还要提一下,我为什么说它是从延安时期,抗战时期,根据地教育
实现了一个从苏式的共产主义教育向新民主主义教育的转换,在江西时期,由于国共处在尖锐的战争
对立,所以在教育的内容方面,除了政治动员以外,在教育对象方面有不少限制,因为它奉行的是“工
农子弟优先入学”的方针,地富子女只可以读小学,不能再升学,这是明确规定的,再一个,在江西
162
苏区是禁止私塾先生,禁止传统的旧学,对老师的阶级成分和思想的那个正确性的要求也比较高,所
以我说它是带有共产主义特点的共产主义式的教育制度,但是到了延安,情况发生很大变化。首先在
继续坚持阶级论的教育观的同时,把国防教育,爱国主义教育的比重大大增加,这样就和国内的、大
后方的主流的教育思潮发生了一个联系。第二点,对教师的要求有所松动,在江西时期,对教师要纯
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在延安时期,只要你拥护中共政策,私塾先生继续可以教书,那么旧学,私
塾,可以保留存在,显示出松动。再一个,地富子女也可以读中学。那么在教育理论方面,我想这个
时期很重要的变化就开始有比较多的中国的民族特色。
1942 年 4 月份,
《解放日报》发表一篇社论《反对教育工作中的急性病》,它强调共产党在根据地
办教育当然最重要的是立场问题,在站稳立场的同时,也应该从中国的优秀的民族文化遗产中吸取养
分,这是一个新概念。这个变化就是在阶级教育,共产主义教育仍然是边区教育基本精神的时候,进
行了政策上的若干调整。阶级论的教育观,当然在延安时期它是继续存在的,这个主要体现在是把教
育的类型进一步明确化,就是干部教育是第一位重要,社会教育是第二位重要,一般的国民教育是第
三地位,这个主要是从当时的政治动员,以及这个政治功用这个方面来进行这样的分类。根据地的教
育可以和“五四”教育发生会通的主要的是社会教育,也就是刚才我提到的对底层民众进行的这种知
识启蒙,以及一般的生活技能和知识扫盲这一类,这个差不多可以和五四的这个平民教育等等啊发生
一个关系。前面我说根据地教育,第三个特点是它的试验性,今天可能很多同学都不知道,在 1939
年,边区开始了一个对中国文字进行大规模改造的运动,这个运动叫新文字运动,那么这个新文字运
动是体现了共产党的一个激进的社会改革理想,它的主要领导者是吴玉章先生,吴玉章先生我们知道,
是一个著名的教育家,他早在 20 年代后期,就在苏联的远东地区进行了一个关于汉字拉丁化的这样
一个试验,他的基本思想是认为,要把中国的底层劳动民众彻底解放出来,使他们在知识上翻身,老
百姓学习文字太困难,所以应该用拉丁字来代替传统汉字,这是吴玉章先生的初衷。1939 年吴玉章先
生回到延安,他的想法得到中共中央的支持,所以从 1940 年开始,在边区和其他根据地地就开始了
一次大规模的新文字的改革运动,为了培养干部,在延安还专门成立一个学校,叫“新文字干部学校”

还办了一个报纸,这个报纸叫《新文字报》。什么叫新文字?新文字就是以北方话,主要以山东话的
发音,用拉丁字来注音,所以它有个专门词叫“北拉”

我想这是很激进的,非常激进,所以很有意思:一方面在 1938 年、1939 年以后,边区越来越强
调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但是在这个方面,我们看,它似乎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不太一致,他居然把中
国传统的一个很重要的载体,我们的汉字都要废掉,当然他的初衷是要彻底解放底层的劳动民众。
当然他的初衷是要彻底解放底层的劳动民众。从 1941 年开始,边区政府规定,小学从一年级开
始,教新文字,以后又规定,新文字签订的契约和汉字签订契约是同等法律效用,以后又规定,学校
有新文字老师,就不应该新文字和汉字一并教,只教新文字等等。这样的一种思潮,也传到其他根据
地。在 1941 年以后,在冀中根据地也推广了新文字运动,这是我刚才讲的第二个问题。
下面我讲第三个问题,这个抗战时期的根据地教育的价值和它的局限性。根据地教育是中共领导
的战时状态下的革命大众主义的动员教育,这种教育是一种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强调意识形态灌输、
具有鲜明的阶级性和政治动员性,它以革命政党的世界观和路线方针为依归,突出教育的政治思想训
练,以及基本生活,生产技能的学习,这是它的一个基本特点。根据地的教育又和当时中国共产党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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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的思想斗争相依相随,经过整风运动,根据地的教育就实行了一个转换,就是从过去江西时代的教
育,甚至是比较多地受苏联教育模式影响的那种教育转换过来了,形成了一个烙有毛泽东印记的,具
有中国特色的阶级论的教育。这两种教育观,在我看没有太多的差别,所谓苏式的教育观是什么呢?
就是在政治第一的前提下,比较强调知识传授的系统性,其实在江西苏区,因为战争环境,根本做不
到系统性和正规化,苏式教育观主要体现在教育内容的俄化色彩方面。那么中国的这种阶级论的教育
呢,是因为受到战时环境的影响,更注重政治教育的通俗化,以及实用性的生产技能的学习,根据地
教育,目的就是为了动员,教育的内容也完全服务于战争,表现在教育的内容的简单化和学制的灵活
性。面对大众,这是中共阶级论教育观的主体部分,也和“五四”的平民教育思想相契合,在群众路
线的口号下,最重要的是普及,不强调提高,这是因为战争环境的影响。当时还提出一个概念,对我
们建国以后的教育有不小的影响,就是这个大众应该也是教育的主体,比如说请老农到学校来上课,
那个时期就开始了。
为什么呢?因为那时有一个非常强势的看法,就是认为我们有些教师对生产和劳动毫无知识,也
毫无兴趣,所以呢应该请老农来上课。在那个时期就有这样一种思路和具体的措施,所以我想它的教
育形式是非常大众化的。经过改造的根据地教育,就实现了毛泽东对教育的要求,以阶级论为中心的
教育思想统一了干部的思想,统一了群众的思想,而边区的那些老师呢,过去他们是所谓自由职业者,
经过这个转换已经变成了叫“毛泽东的教育战士”
。从实际效果看,根据地教育取得很大成效,培养
了许多适合战时需要的人才,对边区的社会经济生活的改善,对人民生活的提高,都有很大的作用,
这是应该肯定的。但是,根据地教育也存在着那个时代的局限性,下面我要谈它的局限性。第一点,
在阶级论教育观的贯彻和实践中,
“五四”的以人为本的人道主义精神遭到过分地打击,在教育思想,
学制,管理等各个方面都有所体现,从而有损教育的全面性。即使是社会教育,也是始终突出政治,
苏中根据地,就很明确地强调,在冬学中应体现“明理第一,识字第二”的原则,
“明理”
,首先要懂
革命的大道理,识字是第二位的。那么把政治教育放在最重要的地位,在这种思路的影响下,有时会
因为突出政治思想的训练而取代知识和技能的学习,这是它的第一个不足,第二个不足,在战时的环
境下,如果一味地追求教育的正规化,当然是有偏差的,但是如果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一切都从眼前
的需要出发,也会造成教育的短视和片面性,前面我说过,1938 年到 1941 年,边区的文化教育工作
是由张闻天负责领导的,他认为抗战以后,我们有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教育方面呢也应该在一定程
度上向正规化这个方面应该有所发展,所以在张闻天的领导下,边区在 1937,1938,1939,1940,把
一些分散的小学合并成叫“完小”,也办了好几个师范学校,这些努力以后都被批评了,认为是犯有
严重的教条主义和主观主义的错误。1941 年 9 月开始,延安就开始检讨、批评前几年的教育方面的错
误,认为在前几年的那个教育思路影响下,边区的教育者都被荒废了,被培养成“大时代的废物”

这种批评太过分了,在这以后,在清理教条主义对教育工作影响的时候,就走向一个极端,明确宣布,
在边区不存在一个升学的问题,普通国民教育就被放在最低地位,甚至产生一个很偏差的思路,说是
普教它的前途就是培养那些不会生产的二流子。
那么我们的教育的目标是什么呢,我们教育只要培养识字、会算、认识路条就可以了,叫“能写、
会算即毕业”
。这就叫“需要第一”
。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讲这或许这是适应那时的这种战争和生产
的需要的,但是以后呢,把它作为一个革命教育的一个经验,在实践过程中又给神圣化,这对未来的
164
教育带来不良的影响,这是我认为它的第二个不足。
第三个不足,就是忽视受教育者兴趣,天性、个性的发展和培养。在今天看好像也是失之偏颇,
当然我们理解,在那个时代是一个战争环境,强调统一,强调这个战争环境下的高度的意志集中,所
以对个性,什么兴趣,当然是放得比较低的。当时有这样的看法,认为教育如果关心学生的兴趣和个
性,这叫失去分寸。那么从这个观点出发呢,就过分地批判了儿童教育,我们知道“五四”以来,有
一种教育思潮,就是很强调孩子的教育,但是在那几年,认为儿童教育不太重要,儿童教育为什么不
重要呢,因为儿童年龄太小,不能马上参加革命战争和生产,所以注重儿童教育是叫“本末倒置”

而干部教育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干部教育马上可以立竿见影,这是当时的话,认为重视儿童教育是中
国封建和欧美的办法,我觉得这也是过分的急功近利了,事实上,它有碍于边区教育的一个全面发展
和青少年的成长。这是我讲的第三点,它的不足。
第四点,过分地强调干中学,学中干。在实际操作中呢,又经常流于只重视生产劳动而轻视知识
传授。慢慢就走向一个对知识传授的一个否定。发展到个别阶段,个别一个时期,就是完全否定。
在那几年,比如说如果在学校里讲授太阳系,这个不好,思想不正确,为什么呢,太阳系太空洞,
跟我们眼前的斗争没有关系。还有讲人的神经系统,也被批评了,说讲人的神经系统叫做教条主义。
而且对国统区的教育批判得又过于苛刻了一些,当时批评国统区的教育,说我们国统区啊有一些别有
用心的教育家,他们引导学生去埋头物理,化学什么这些东西,他们是别有用心的。据有关资料批露,
在 1943 年的下半年,在延安的普教系统,就是国民教育系统,知识教育全部停止,全部转而劳动,
以后这种偏差得到纠正。
第五个不足,我们说在当时的边区和其他根据地,广大教师为边区的教育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
但是当时有一种流行的观点,说这些教师啊,他们都是教条,又不会劳动,又不会打仗。我们到了 60
年代这些观点都很熟悉,什么肩不能扛,手不能拎,又不会打仗,又不会什么什么,这是一个 60 年
代很流行的词汇,其实 40 年代这个词汇就有了。对他们有的时候呢,团结教育不够,批评多了。今
天看的话呢,就是对当年这些教师的积极性的发挥方面,存在一些问题。
第六个不足,我前面谈到,边区有一个新文字运动,它具有试验性,表达了要帮助人民翻身的美
好愿望。但是事实上,让老百姓不胜其烦,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一个老百姓他怎么会去写那个拉丁字
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过分的否定,也超越了群众的想法和要求,在实践上是不成功的,所以到了建
国以后,新文字就转变为简化汉字,这很好。当时这是一个摸索阶段,到了 1944 年,1945 年,新文
字运动就自然地停止下来。那么这是刚才我讲的根据地教育,我肯定它有很大成绩的这个前提下,我
也指出它存在的以上的不足。
那么我的最后的看法是,近代以来,我们中国的教育改革是和国家的现代化是紧密联系的。“五
四”以来一批先贤先哲为中国的教育现代化做了巨大的努力,使中国教育的面貌发生重大的改变,对
国家的进步有重要的促进作用。中共致力于社会改造,从瑞金时代照搬苏联,到延安时期的新民主主
义教育,逐渐在探索一条有中国特色的革命教育的道路。根据地教育是一种大规模的教育改造的试验,
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也有不足的方面,这些都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我们的教育产生了复杂的
影响。但是根据地教育又是二十世纪中国教育遗产的重要部分,它留给我们丰富的启示,给中国的教
育,未来的变革提供了某些重要的参照。这就是我今天的报告。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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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非常感谢高华先生。刚才是和我们一起来回顾了在延安根据地时期的教育系统,同时也
对它进行了一些评价,这里呢有一些网友希望和您进行一下交流。有一位网友,他的名字叫做“我爱
北京天安门”。他是这么说的,他说在毛去世以后,他在民间的形象经历了很多次的转变,曾经走下
神坛,又走上过神坛,但是现在民众在上访的时候,会把毛主席万岁挂在嘴边,而有很多的企业家,
他们也会把毛主席的像供奉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面。您怎样看待这些社会现象,认为它反映了什么样的
社会心态?
高华:这个现象我也看到了,我想主要是九十年代中后期以来,我们的社会在快速转型的过程中,
我们的社会分化也比较明显,所谓出现了这个弱势阶层。那么这样一个群体,他们在对过去的历史记
忆啊,他们是一种有选择性的历史记忆。毛时代的很多经验被抽象化,认为毛时代非常强调社会公正。
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是对我们现实的、目前的一种发展或者是某些不和谐的方面,它只是一个反映。
可能这样。
主持人:但是毕竟在毛时代也曾经出现过可能导致了很多人以生命作为代价的事情,诸如大跃进
也好,反右运动也好,甚至是文革也好,为什么这些记忆都会被滤过去呢?
高华:我想这个就是他进行选择性的记忆了,因为现实,当下的感受是最强烈的。我们今天生活
的主体人群都是 30 多岁,40 多岁,50 多岁的人,毛时代的,您刚才讲的那些情况,他们在那个时候
年龄都不大,他们对那个时代的那种记忆啊,不是特别明确,主要是从他们的父辈,爷爷辈那里知道
的。所以当下的感受可能是第一位的。
主持人:好,另外一位网友,她的名字叫做“坚定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她说,现在无论是在经
济学的领域也好,还是很多社会学的领域也好,出现了所谓的新左派,请问一下您对于新左派的看法,
为什么在历史学家当中很少会有新左派出现,但是在社会科学研究领域,以及文化批评领域当中,会
有很多的新左派出现?
高华:为什么在历史学界“新左派”不多,在文化批评和社会科学研究领域比较多,我想因为历
史学,要有一个基本的东西,就是一定要从史实出发,我们对过往的历史的发现,了解,必须建立在
一个确凿的,经过我们考订的这个历史资料的基础上,而这个历史资料呢又要有一个平衡性,所以当
我们从历史资料出发,从我们经过这个认真考订的这个材料出发,我们看那个时代,就不会简单地仅
看看几个符号,我们会看到在这些符号下面存在着的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因此不会简单地,
就是对某一个概念就产生了一种完全的肯定或否定,这可能就是历史学界“新左派”不多的原因吧。
至于新左派呢,非常复杂,我对这个也没有很多的研究,我不能谈多少,如果说新左派,他们在介绍
引进一些西方社会科学的概念,这个方面呢,可能对我们认识社会啊,认识历史现象呢,有的时候,
还应该是有帮助的。至于他的那些总体性的结论方面,我想这个要一个个具体去看。
主持人:好,谢谢高华先生和我们网友进行的沟通和交流。接下来呢请我们在座的同学提问。
提问 1:高华老师,您好,我是华东师大历史系的,我有一个问题向您请教一下。您刚才讲的是
讲关于根据地的这种教育方面的问题嘛,那么教育与钱肯定是息息相关了,我就想问一下,就是您所
说那种干部教育中,那么前去这些学校学习的这些学生,他们属于脱产型的还是半脱产型的,他们的
资金来源是什么样的,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当时在整个根据地中,这种对教育的这种支
166
出占整个就是说根据地财政支出的大概比例有多少?好,谢谢。
高华:好,我想第一个问题,实际上前面我报告就提出来了,他们当时都算“公家人”
,他们去
那儿不是一个一般的学生,他们都是革命干部,所以一切都是公家包下来的,至于他们这个是不是半
脱产,全脱产,那是今天的概念,在那时,我们已经投身革命了,革命需要我们今天垦荒,我们就是
垦荒,革命需要我们学习,我们就是学习,不存在什么脱产和半脱产。第二个,这个教育费用的支出,
这个我还要查一查,当时边区的教育厅厅长是周扬,边区政府在教育上面有很多的投入了,但是具体
数字呢,我因为这个时间长了,我还要去再查一查有关资料。
主持人:谢谢。前面,前面。
提问 2:高华教授,您好,我是华东师大国际关系学院的学生,我们很多同学都很想知道一个问
题就是说,在建国之后的国民教育中,对于国民政府在抗战中的作用,我们一般是没有进行什么大规
模的宣传或者类似形式的一种表扬吧,那么我想请问一下,在抗战时期,在根据地教育中,对于国民
政府的在抗战的一些作用,他们是如何宣传的,那么这些宣传是否对后期的一些教育产生过什么样的
作用?谢谢。
高华:好,我刚才提到这个在边区的教育中间有三大块,三大块在干部教育这一块中间,在 1940
年之前,还有一个叫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教育。这个教育特别是在 1938 年、1939 年这个阶段,它是
一个经常性的教育。那么这个时期我们知道,国共两党的关系,虽然有摩擦,但大致还处在抗日合作
的一个比较好的状态下。所以这个时期根据地的有关教育,对国民党的抗战啊,一般都给予比较正面
的肯定。甚至在延安,在边区,有的时候还会把蒋介石的像还挂起来。这都是表示对统一战线的这样
一个维护的一个态度的问题。
那么到了四十年代后,特别是皖南事变以后,国共关系严重紧张。所以对国统区的有关抗战的情
况,它的这个叙述有所变化。就是对国民党的统治区的,就是社会的那种,因为战争造成的民生困难
啦,政治腐败啊,像这一类情况,就报道得更多一些。我想这一种对国民党在抗战中的这个作用的描
述,是和当时的国共关系,它的这个起伏是相联系在一起的。
主持人:后面。
提问 3:高华老师,你好,我是华东师大法律学院的一名学生。我想请问您一个问题就是,您刚
才在那个延安教育时期给我们提到的一个概念就是讲当时在党内对教育这…有很大的争论,您刚才讲
了当时主办宣传就是张闻天同志,我想从您那里可以了解一下,是不是当时毛泽东同志,他是怎样,
就是同张闻天同志,他们在这些方面有些争论,对当时的教育,包括对以后产生什么影响?好,谢谢。
高华:其实没有正面争论,1942 年年初,张闻天同志呢,主动地离开延安,到边区的几个县进行
社会调查,他去了一年多时间,这些对张闻天领导下的教育工作的批评没有指名道姓,也不存在张闻
天对这种批评的一种反批评,我想这个要放在一个大的背景下去看,这个大的背景就是从 1939 年开
始,在边区有一个 “学习运动”
,它的起因是毛泽东在 1938 年的 9 月到 10 月的中共六届六中全会提
出一个新概念,叫做“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毛泽东号召,全党要开始一个学习运动,中央负责学
习运动的是张闻天,在这个学习运动中间呢,延安翻译了很多马列原著。
高华:那么刚才我提到的干部教育,这里面的很多学校,大家都在读这个原本马列,那么以后被
认为出现了偏差,所以对张闻天的批评,它是一个综合性的批评,其中之一就是对 1939 年以后的学
167
习运动没有结合实际,还有,虽然毛泽东的有关论述,大家也在学,但是张闻天呢并没有把强调毛泽
东的论著的学习啊放在一个特别重要的地位等等,所以到了 1941 年以后呢,就对张闻天领导下的思
想教育的各个方面都进行了批评,他自己是表示接受这个批评的。
主持人:谢谢。那边那个女生。
提问 4:高华教授,您好,主持人,您好。问一个问题,就是当时延安所办的这些学校,它的生
员都来自于,都一大批是来自于国内的先进地区,然后也有一部分是知识分子,那么这批知识分子,
他本来就应该具有自己的价值观和世界观,那么当他投身到延安这个革命大潮当中的时候,他接受这
种以积极意识为中心教育的时候,是很顺利的吗,难道当时他的心理状态,还有这个观念的转变是什
么情况,谢谢。
高华:好的,你的这个问题实际上是个很大问题,讲一个小时都可以的。我想第一个,我们知道
30 年代在上海,在全国的其他一些中心城市,这个左翼的思想已经占据了一个很大的空间,去的青年
人基本上都是左翼青年,本身就已经具备了一些革命的基本的概念,在思想上和延安有一致性的方面,
这是使他和延安的那个新生活能相融的一个最重要的前提。如果他对这个不认同,他可以去其它地方。
他们自己认为已经很革命了,但是离那个时候的领导者对他们的要求仍然有很大的差距,我想有一篇
小说,是丁玲的小说,叫《在医院中》
,《在医院中》就写一个女主角叫陆萍,陆萍是上海去的一个女
青年,她去延安的时候,她当时那个基本想法,她说,她要去做群众的工作者。她要做女性的革命领
袖。是这样的一个概念去的。可是去了以后,那么要求她的是什么呢,要求她的是“大众化”,而不
是你高高在上的精英主义的“化大众”
。当然她会有痛苦,她有一个转变过程,她对新概念有一个学
习和内化的过程。就是刚才我讲的,毛的那些新概念,包括阶级论的教育观,都有一个内化的过程。
大量的资料证明,就是尽管是左翼青年,可是他去之前,他的革命的想象和去了以后是有落差的。另
外革命对他的要求是更高的。所以这个过程,有人称之为叫“脱胎换骨”的过程。每个人的情况虽然
都不一样,但这些青年,他们大致都有自己的这么一个转换过程,所以丁玲的这篇小说,非常具有典
型性,我推荐你看,就是《在医院中》,可以回答你刚才讲的这个问题。
主持人:这里呢我想补充一个网友其实曾经提过的一个问题,因为刚才没有把它挑出来,和刚才
那位同学的提问还是比较相关的,也涉及到知识分子的问题,他名字就叫做“资产阶级臭老九”。他
说,1949 年新政权建立之后,毛泽东曾经对知识分子发起过多次的运动和改造,给我的印象是他的一
生都不喜欢知识分子,有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态,在延安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这样的心态吗,到底是什
么原因促使他有这样的心态?
高华:哎呀,这个问题太大了。
主持人:同样也是一个小时的回答时间啊。更大了。
高华:对,太大。我想真的是问题太大了,一时很难回答这样的问题。我想这里面又牵涉到很多
很多的复杂的因素,有他早年时期学习的那个背景的情况,比如说我这里稍微提一下,青年时期,他
在长沙学习期间受到明清实学的影响,顾炎武啊,黄宗羲的…思想之影响,我们知道顾炎武和黄宗羲,
他们对明末的读书人空谈心性有很严厉的批评,像这一类东西,都对青年时期的毛有很重要的影响,
当然我这里只是指它的一个因素方面,以后还有多种的复杂因素导致他对知识分子产生他的那些倾向
和看法,所以我就回答到这儿。
168
主持人:好,谢谢。我们最后再留一个最后的提问机会。
提问 5:高教授,您好,首先呢我是来自华东师范大学社会科学部的同学,刚才听到您的讲座以
后呢。
主持人:稍等,稍等。
提问 5:我觉得有很多地方非常吸引我。
主持人:稍等,稍等。
提问 5:高教授,您好,刚才听了您的讲座,我觉得非常有趣,很多地方很吸引我,那么我是来
自华东师范大学社会科学部的,这里我想提一个比较,刚才很多女同学听了很有兴趣的一个问题,就
是您提到了,在延安就根据地的一个教育过程中,您有提到了一个对女性解放中的一个缠足的这个解
放的运动,您提到了放足,那么我想问的问题就是,这个放足是不是采取一种比较强迫的方式,就是
强迫女性要放足,那么它的效果如何,因为据我个人来看,我觉得缠足是一个个人选择的问题,其实
是一个个人审美的问题,据我个人来说,我觉得缠足还蛮漂亮的。所以想听一下您的看法是什么,您
觉得效果怎么样?
高华:好的,你这个问题真的很有意思,我想当时是用一种比较剧烈的方式来推动这个改革的,
它是运用政权的力量来进行的,比如说突击队,放足委员会,放足组,放足竞赛等等,当然先是教育,
让女性首先有这样的一个自我意识,我想这种教育比较成功,特别是女孩子,小娃娃,我听一些专家
告诉我,一般缠足是要 4 岁的时候缠,那个 4 岁小姑娘缠的时候,叫苦连天啊,太痛苦了,现在不缠
足,对女孩子应是很开心的事情。当时是先在教育的情况下,第二步呢是结合一些强制性的措施,它
这里有一些具体的政策的限制,刚才因为时间限制没有多讲,比如说 18 岁以下禁止缠足,40 岁到 18
岁又是一个政策, 40 岁以上,还有另外的政策,比如说本来已经是小脚老太太了,你怎么办啊,所
以 40 岁以上就另外一个政策,重点是 18 岁以下。

主持人:好,在我们的演讲结束之前呢,还是想请问您,希望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结束您今天
的这个演说?
高华:好的,我想啊二十世纪是中国几千年来社会变动最剧烈的这一百年,人们在为了追求一个
理想的社会进行大规模的革命和改革,期间获得巨大的成就,也有很多教训。就像抗战时期的根据地
教育这样,它的成就和不足都值得后人的重视。可以成为我们今后利用、研究、反思的思想资料之一。
主持人:好。
高华:谢谢大家。
主持人:我觉得今天高华先生带给我们的这个演讲,就像高华先生曾经写过的那本书《红太阳是
怎样升起的》一样,其实,他让我们回忆起二十世纪中国曾经有过的这些革命。它可能是美丽的,也
可能是浪漫的,但是除此之外,我们还应该思考一些美丽和浪漫之外的东西。
好,再一次感谢高华先生,也感谢我们在座的华东师范大学的老师和同学们。下周同一时间我们
再见。

(完)
169
宣传片同期声:
抗战时期的根据地教育,在二十世纪中国教育史上是第一次大规模地把政治动员和社会改良相结
合的一次试验。
这些都对 1949 年以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我们的教育发展产生了复杂的影响。

2005 年 7 月 30 日播出
高华:有关毛泽东研究的几个问题

● 高华

谢谢大家,也谢谢许教授的介绍,其实我没有专门做过毛泽东的研究,只是我做的历史专题研究
中有时涉及到了毛泽东。今天非常高兴有机会和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交流。我主要从历史学的角度来
谈这个话题。今天我大概讲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有关毛研究的一般概况,第二个问题,是谈几
个涉及到毛泽东研究的重要观点,第三,就这些观点、看法谈一些我个人的意见。大概就是这三个方
面。
先讲第一个问题。
其实我们大家知道,在我们国内,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真正学术意义上的对毛泽东的研究几
乎是没有的。个别的像李锐同志,在 50 年代初,他曾经做过毛泽东早年活动的研究,也出了一本书,
收集了大量的资料,当时就受到海内外的普遍重视。可是李锐同志在 1959 年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
分子”以后,这本书就没再发行。从 50 年代到 70 年代,我们可以看到,即使满怀虔诚,满怀崇敬的
心情来研究毛泽东的人,往往也会遭遇到不测。做毛的研究在那个时代是一个高危险性的事情,这是
那个时代的一个基本常识。
1979 年以前,国外对毛的研究,是和当时的世界潮流以及冷战格局有关。 1979 年前,咱们国内
基本上是意识形态化的宣传,国外一些研究也有意识形态化的问题。到了 50 年代后期,60 年代,情
况发生变化了,反共原教旨主义逐渐式微,自由主义学派成为主流,他们主要关注毛主义和所谓正统
马克思主义的差异性的问题。1969 年以后,从西方研究毛的自由派中间分化出新左派,他们对“文革”

对毛泽东晚年的举措,都是给予非常高的评价。例如日本著名的井上清教授这样的一些教授的研究,
对当时西方青年的反越战、反西方主流体制的运动都有很大的影响。那么自由派的研究呢?也在一定
程度上促进了中美两国的互相接近。这个所谓自由派就是哈佛大学以费正清为代表的那个流派。
前苏联在 1979 年以前,他们也从自己的角度和需要对毛泽东进行研究,前苏联的毛研究是完全
意识形态化的。中苏关系破裂后,苏共中央政治局专门决定成立苏联科学院远东研究所,这个研究所
实际上是由苏共中央政治局领导的,远东研究所根据政治的需要出版过一些出版物,其中不少作品都
涉及到中苏两党两国交往的历史,反映的是当时苏联的解释和看法。他们在 60 年代对毛泽东的看法
是,认为毛是一个“小资产阶级农民革命家”,或者叫“半托洛茨基分子”。这是当时苏联对毛的基本
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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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 1979 年后,咱们国内兴起对毛泽东的讨论,主要是和反对“两个凡是”
,思想解放运动相联
系的,主要集中探究毛主席晚年的错误,特别是“文革”和五十年代后期的一些错误,它的导向是支
持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其中最有影响的,也是我们很多老师和同学都看过的是李锐写的那本《庐
山会议实录》。这虽然不是一个研究成果,但是包含了大量的丰富的珍贵的史料。比较有深度的具有
学理性的研究,应该是在 80 年代中后期才产生。其中比较重要的有李锐的《毛泽东的早年和晚年》
和《毛泽东的晚年悲剧》
,厦门大学汪澍白教授的《毛泽东与中国文化传统》
,人民大学肖延中编的《晚
年毛泽东》等。80 年代中后期之所以能够出现较有深度的研究成果,是和当时大环境有关系,第一:
就是当时的官方已经出版了一些有关毛的早期的文献和文稿,其中重要的有毛泽东早年文稿,毛泽东
哲学批注集等等;第二:就是 80 年代中后期,政治环境相对宽松。第三:是研究者慢慢走出了 1979
年、80 年代初心情较为激动的那种情绪状态,从而以较为冷静和客观的态度来思考某些重大的问题。
90 年代初以后,国际和国内环境发生了非常深刻的变化,反映在毛泽东研究领域,气氛已经和 80 年
代中后期完全不一样了。也就是说“颂扬”式的叙述重新成为主流。某些在 80 年代还可以讨论的问
题,例如:毛泽东和“文革”
,毛泽东和“大跃进”,毛泽东和“反右”
,像这样的话题都被回避了。
但是我认为在这一时期和其后,也出了一些很好的书,这就是我们的官方机构出版了一些有重要价值
的有关毛泽东的文献,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研究的材料。比如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出版了《毛泽东年谱
(1893-1949)》
,虽然在资料的选择上有取舍,但基本上是根据档案编写的。中央文献研究室也出版
了,包含大量珍贵资料的《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一共十三卷,其中大部分是第一次的发表。还有近
年来出版的《毛泽东文集》等。中央文献研究室有很多专家学者,他们在文献整理方面,具有相当高
的专业水平。
90 年代中后期以后,有关毛的研究和叙述重新活跃起来,这可能和 90 年代中后期以来我们社会
生活的多样化的发展,知识分子的思想分化,经济转型带来的社会分化等情况有密切的关系。这里又
可分成几种情况:在某些人那里,毛泽东又被重新赋予各种意义,成为某种符号象征。比如我们都听
说过的《切·格瓦拉》,在这部剧中,毛泽东重新被描绘成为体现社会正义的价值符号。在另一方面,
最近几年对毛思想的研究,当然也有一些,只是学理性比较强的这样的研究不太多。第三个方面,我
们可见的是一些秉持民间立场和角度的叙述,这是一些和具体的历史事件,或与某些专题研究相联系,
又涉及到毛的叙述,其中有一些是个人的回忆。
这样的作品在 90 年代中后期就陆续出现了,而这些个人的回忆,我认为是非常重要的。这些叙
述大概的特点是,都不同程度地触及到毛作为一个复杂的历史人物,他所具有的多重面相的问题。我
们过去可能只看到毛的某一个面相,可是他还有其他的面相。这些叙述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开始重视
研究或反映毛和由毛主导的那个时代所发生的剧烈变动对普通人生活和命运的影响,这是我认为特别
应予以注意的,或者是我个人比较欣赏的一种研究趋向。这种叙述不单纯是研究毛思想,诸如毛思想
有三个特点五个要素,不是这样的,而是谈他主导的那个时代对普通人生存的重大影响的问题。这是
过去我们在研究毛的时候很少注意的问题。以前人们只研究毛作为政治家、思想家的一面,可是对在
他主导下亿万人民的生活,亿万人民的生存状态,都没给予特别的注意。90 年代中后期以后,人们开
始注意了,我觉得这是非常有意义的。
近几年,对毛的研究比较重要的有人民大学单少杰教授的《毛泽东执政春秋》
,这本书主要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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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1949 到 1976 的毛,实际上叙述的是从 1949 到今天,就是毛的执政年代和后毛时代,作者研究毛
的思想及其背景,以及和中国社会变化的相互关系。另一本是北京大学历史系杨奎松教授在江西人民
出版社出版的《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也是一本很重要的书。台湾中央研究院近史所的陈永
发教授也出版了一本书,不是专门谈毛的,但广泛涉及到毛,叫《中国共产革命七十年》
,毛是这本
书的一个主要叙述对象。直于非学术性的,比较重要的有韦君宜的回忆录《思痛录》。还有前年山西
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宋云彬先生在 1949 以后的 30 年的日记,出版社给它起了个比较通俗的名字,叫《红
尘冷眼》,宋云彬先生是浙江省的一个著名的知识分子,也是中国民主同盟过去的一个高级领导人,
1957 年被打成右派。他是一个很重要的学者,他的日记提供了一份对那个时代很宝贵的个人的叙述,
其实就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在毛时代的心灵史。
90 年代以后,和中国的情况相对照,从整体上看,西方对毛的研究兴趣,已经大减弱。应该说,
对毛的研究,现在在西方早已不是热点。当然在总结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提到毛,
但是今天西方学术界对他已经没有兴趣。
(许纪霖:对毛的研究是冷战的产物,现在冷战结束了。)可
能和这有关系,西方人的研究有强烈的现实功利的导向,这是没问题的。虽然对毛的研究已不热了,
但还是有的。美国前两年出版了两本书,
《纽约时报书评杂志》作了报导,一本书是我们大家都知道
的的耶鲁大学的史景迁教授写的,他的很多书都翻译成中文了,这本书还没翻译,名字就是《毛》

最近我们国内出版了他的《上帝的儿子洪秀全》
。还有一本是美国的一位资深新闻记者菲利浦,利用
大量的材料写的《毛的一生》
。这是最新的体现西方对毛看法的两本书,但是我翻了一下,觉得这两
本书信息量都不是很大。这是我讲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有关毛的研究的概况。
第二个问题是几个涉及到毛的重要观点,这主要是在我们国内和华裔的一些知识分子之间讨论
的,西人现在的兴趣不是很大。
第一,是毛的民粹主义的问题,其实我们都知道,80 年代在我们国内学术界已经开始讨论。这个
讨论在 1988 年 1989 年初曾经一度升温,我印象中,当时的中央党史研究室还出过一个讨论的专刊,
有一个专门的报道。但是这个讨论在 1989 年以后马上停止了。
(许纪霖:这里插一句,关于毛的民粹
主义最早是谁提的呢?是华东师大的一个学生,叫王申酉,他在 1976 年的时候就讲毛是农业社会主
义,那时候不叫民粹主义,四人帮粉碎后王被枪毙了。)这个名字我知道,我看过以后发表的他的文
章,他是非常非常不幸的,四人帮倒台以后被枪毙了。80 年代初期,我们南京大学学报当时的主编蒋
广学写了一篇谈毛的农业社会主义问题的文章,受到中宣部的严厉批评。这个讨论在 80 年代思想解
放运动中曾经一度提出来,以后又重新讨论,再被停止,这和当时的大的背景环境有关系。到了 1998
年,中国社科院的前院长、全国政协副主席胡绳同志在一篇长文中又重新谈这个问题。胡绳是党在社
会科学战线的重要的领导人,当然他也是一个学者。他的这篇文章出来后引起非常大的争议,有人很
严厉地批评胡绳是背叛马列主义,背叛毛泽东思想,反对四项基本原则等等。但是由于胡绳的重要影
响,在这以后,民粹主义多少可以谈一点了。
第二,是毛泽东的“反智主义”的问题。许多人认为,反知识、反智,鄙视,打击知识分子是毛
时代的一个非常突出的现象,对这个问题从历史和思想的层面谈的比较早的人,还是海外的华裔学者
余英时教授。余英时教授早在 80 年代就提到这个问题。与此相联系,余教授在 90 年代初又提到二十
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和边缘人占据政治中心的这样一个话题。当时这个讨论集中在海外和国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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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知识分子研究的议题中。当然毛的反智主义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个人认为,谈论这个问题可能
还需要从中国共产革命的历史背景来谈。中国共产革命的主体是农民,革命的主要方式是军事斗争,
这对 1949 年以后中国的发展有支配性的影响。从学理层面,从当代人的体会等来谈,当然都是一个
角度,可是联系到共产革命的这个历史背景来谈,可能会更深入一些。我们都知道中国共产革命成功
的经验是“农村包围城市”等等,今天一些数字公开了,比如说 1949 年中国共产党员大概有 320 万
人,其中 69%是文盲,这是正式的历史资料披露的。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当然会出现一系列的矛盾、
紧张、冲突。老一代的革命家陆定一同志,他曾经很形象地说过这样一个问题,他在 90 年代初中顾
委的一次座谈会上发言,他说 1949 年中共面临一个“农民进城”的问题,农民进城肯定会带来一系
列很复杂的问题。毛泽东早年 50 年代初也注意到这个情况,那时有很多关于军代表、工农干部和城
市知识分子关系紧张的报告送到毛泽东那里,毛非常清楚这种情况。他作了明确的批示,他说农民出
身的同志是有狭隘、保守的特点,但忠诚老实是最重要的,其他不足可以学。我的意思是谈反智主义,
如果结合这些具体历史事实谈,也许会更深入一点。
第三,毛的乌托邦主义的问题。我们在总结 50 年代后期以来的历史,特别是在谈“大跃进”和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人们都会用这样一个概念,例如:毛泽东的乌托邦,毛泽东要创造一个共产
主义天堂等。现在不少学者都认为,毛泽东发动“文革”不完全是权力斗争,毛主席要用他自己的思
想和意识来改变这个社会等等。这就提到了乌托邦主义的问题,在这种言说中间,我认为最重要的是
林毓生教授提出来的观点。林毓生是美籍华人学者,威斯康辛大学的历史学教授。林教授 1995 年提
出一个看法,我这里稍微介绍一下。
林毓生认为,毛的乌托邦主义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和政治化的特点。这种主观性和政治化在政治上
的表现形式就是全权主义,也就是我们今天通常说的全能主义,这是政治学的一个概念。毛的全能主
义,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新现象,大大超过了中国过去的传统政治,它的任意性和强制性都超过了前
者,
“尤其过之”。具体的特点是:第一,毛的乌托邦主义具有强悍性,这种强悍性用林毓生的解释叫
做“自行其是,不受约束”
。第二,是“千年福音式”的,他解释是,认定自己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比你在道德上更优越,更神圣,具有一种高度的道德自信心。第三,是政治性很强,毛可以通过各种
手段来动员舆论、组织群众运动,谋求当下实现他所理想的共产主义天堂。他说毛泽东的乌托邦主义
和其它乌托邦主义在性质上和内容上都是不一样的。正因为许多其它类型的乌托邦主义理想过高,不
知道如何在当下落实。什么理想国了、太阳城,不知道如何在当下落实。而毛的乌托邦是强悍的和非
常政治化的。他相信自己有一种巨大的的历史使命来解救人民,他又确实知道如何运用政治在当下落
实他的崇高理想。如果没有这个政治性,它永远只是一个高高的理想。毛则有一切政治化的手段,可
以使它在人间落实,使人间变成乐土。
我认为林的观点是很重要的。我们过去谈乌托邦主义的时候,一般不谈毛的那个强烈政治性这一
方面,就是人民公社平均主义,什么张鲁,五斗米教一类,就这个而谈这个。毛肯定是一个大政治家,
一个掌握无限权力的人,没有政治上的这种优势地位,没有他的绝对的支配性权力,他怎么实现他的
乌托邦呢?这两者之间关系到底怎么样呢?林教授的这种看法提供了一个观察的重要的视角。
第四个方面,是毛泽东与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趋势的问题。这是一个最近几年才谈的问题,这个
讨论,可能是从去年从哈佛大学开始的。哈佛大学柯伟林教授,原来是历史系主任,现在是文学院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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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他写了两篇文章,其中一篇文章就是《认识二十世纪中国》。还有一篇文章是今年刚写的,就是
《中国与 50 年代的社会主义世界的经济关系》
。在这两篇文章中,已经把这样一些话题基本都谈出来
了。所谓二十世纪的历史趋势,柯伟林教授认为,在二十世纪中国,不管出现任何的政权更迭,慈禧
还是袁世凯啊,还是以后的蒋介石,毛泽东、邓小平,还是今天的中国领导人,都要面对这样一些基
本的历史趋势,二十世纪中国的基本历史趋势始终是存在的。他认为这些基本趋势大概有几点:
第一,中国与世界的广泛,密切,日益加强的联系,这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新现象,就是外国对中
国的全面的影响的问题。他认为这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现象。在他看来,最近这一百年,有三个国家
对中国的影响最大:俄国、美国、日本,他认为日本对中国的影响基本上是负面的,美国的影响比较
好。关于俄国的影响,八十年代以前,中外学者一般注意的是中国的情况和俄国情况的差异的问题。
现在潮流变了,到了二十世纪末和今天,人们更多的关注中国和俄国在体制上的相似性的问题。原来
是研究差异性,现在研究相似性。当然这里有更复杂的背景。
第二个趋势,是中国的工业化。
第三个趋势,就是中国的统一,疆土的完整和国家安全。
柯说,二十世纪中国还有一个趋势,就是虽然受到一些阻碍,但是始终是存在的,这就是中国人
的公民化程度的提高问题。
柯伟林教授从这样的背景出发,来研究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上的几个主要形态。他的基本的看法
是,对毛泽东的三十年的评价比较低,他对 80 年代以后到今天中国的领导核心,或者用他的话叫“领
导集团”
,给予最高程度的评价。他说今天的中国领导集团是“二十世纪最具领导能力的”。而毛的三
十年,他用了一句话,叫“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记录”
,为什么说“糟糕的不能再糟糕”呢?
柯说主要在一定程度上违背了二十世纪的中国的历史趋势。他有几个指标,他认为毛的体制是中
国历史类型和斯大林模式的混和物,而斯大林模式他是否定的,他说这是被证明是完全失败的模式。
而最近二十年,中国的领导集团是顺应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趋势的,这是柯教授的一个看法。
柯教授谈这些问题时有一个特点,他评论毛的三十年是结合历史来谈的,不再专门论述毛的思想
有三个特点五个要素,现在不谈这个东西了,都是结合当时的历史来谈。上次许教授和我都见过的那
个日本很有名的东京大学的近藤邦康教授,这是日本研究毛思想的权威。这个老先生对毛思想当然很
有研究。可是他概念先行,他不太管历史事实。他有两个概念,一个叫毛的理想主义,一个叫毛的现
实主义,然后他一网打尽。当然这也是一种叙述,可是我觉得由于他很少结合到中国的历史来谈,因
而他的一些看法就缺少历史感了。
我想柯教授对毛时代的看法有一些还是有问题的,有的地方不完全客观。比如说毛忽视技术水平
的提高,这可能太笼统了。因为毛时代并不是在所有时候都忽视技术水平的提高的。50 年代初,大规
模工业化,扫除文盲、妇女受教育、汉字改良、汉语拼音等等,都是直接间接和技术水平的提高有关
系的。毛是不是完全背离中国工业化的趋势?我想毛并不是不要中国的工业化,他是要他的那套工业
化,也就是“鞍钢宪法”那样的那种工业化,是思想领先,政治挂帅的工业化。
第五个方面,也是我们国内这两年大家谈的比较多的,这就是毛泽东的“文革”、
“大跃进”,是
否体现了后现代的价值?“文革”的大民主和反官僚主义的意义等问题。我们知道,现在很多人从今
天的角度重新肯定毛泽东的大民主和反官僚主义的思想和实践,我觉得这些问题确实值得好好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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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检讨一下历史就可以看出来,毛对官僚主义的不满是在 60 年代初中期集中表达的。1957 年反右
派运动时,如果哪个人对支部书记提出意见,就会被认为是“反党反毛主席”
,当时的说法是,毛主
席的领导不是凭空的,而是由各级党委来体现的,所以反对支部书记就是反党,就是反对毛主席。而
毛并没有出来纠正这个情况。60 年代初,毛提出很多重要的看法,如“吸工人血的资产阶级”
,“大官
和小官的矛盾”等等。这正是毛和刘少奇矛盾逐渐激化的时期。再一个就是“文革”中的大民主,这
个大民主究竟是什么回事?我想还是“奉旨造反”
,群众性造反,都是在毛泽东的划的框架下面进行
的,离开这个框架,立即会受到制裁。这都是很值得研究的。今天那种离开当时历史条件,全面肯定
文革和毛在那个阶段的反官僚主义的思想,我认为是很有问题的。
最后,我讲一些个人的看法。我非常同意刚才许教授讲的毛泽东是中国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人物。
毛确实是如此地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历史,影响了我们中国人,影响了我们的思想,影响着我们的性
格,影响了我们的生活,他对我们中国人可能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毛泽东本人又是一个性格极具冲突
的人,他的思想,他的一生的事功,是如此具有张力。他的思想遗产的清理和研究,对今天的中国和
将来的中国一定是非常需要的。
问题是“毛泽东的思想遗产能否转化为未来中国建立民主社会的正面价值?”这是台湾的韦政通
教授提出来的,韦政通先生原是研究中国思想史的,但是这些年改行研究毛泽东了,出了两本书:
《无
限风光在险峰:毛泽东的性格与命运》和《一声风雷惊世界:毛泽东与文化大革命》,老先生现在是
一边喝着白酒一边写文章,每天写五六百个字,他最后要通过研究毛泽东,对中国思想史作出他的总
结。韦教授认为,中国人付出那么多牺牲,应该可以从毛泽东的思想遗产中寻找出正面价值。他的看
法是,社会主义的目标是为了追求社会正义,建立一个理想社会,这反映了人类的崇高理想,因而具
有永恒价值。但是他同时也感到毛的几十年时间,特别是“文革”,又使无数的中国人受到伤害,这
两者是如此紧密的纠缠在一起。韦教授自己说过,他 80 年代后期第一次回大陆来探亲,从北京到张
家口坐的是火车,车轮滚滚,使他的内心激起强烈的大震动,他告诉我,他当时的感觉是毛时代的无
数冤魂在哭号。他是很真诚的,对毛很尊敬,把毛看成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大英雄,但是
他也感到毛时代的另一个大问题,即广大人民的牺牲的问题。2000 年 12 月在台北,林毓生教授和我
聊天时也提到,他说有无数志士仁人为之奋斗的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无数优秀的中华儿女投身其中,
创建了一个新社会,可是为什么到了 50 年代中后期,特别是“文革”
,又是如此的伤害人,压迫人呢?
他心里感到非常难过,不得其解。韦正通先生认为毛的一生是用他的生命来彰显了中国传统思想的缺
陷,这个缺陷是中国的“性善论”和权力的关系问题。他说毛的一生是个悲剧,毛的悲剧是他个人的
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反映出中国传统的严重缺陷。
我个人是学历史的,还是喜欢从一些基本事实的了解开始,在此基础上再来讨论一些重要的理论
问题。我这几年有这种感觉,我们研究毛的时候,应该考虑到普通民众在那个时代的经验和感受的问
题。民众感受的这个方面我们过去是忽略的,不重视的。费尔巴哈说过:
“经常受到世界史浪潮冲击
的往往是那些最普通的人,而绝不是那些高官显爵,因为他们高高在上,太显赫了。”我想普通人的
生活经验和感受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不仅要重视知识分子的感受和经验,也要重视普罗大众的感受。
历史学是一门关于人的学问,而毛的研究是跨学科的,当然可以,而且也应当首先从历史学的这个方
面进入。在研究毛时,人民的生活,人民的生存状态,应在我们研究者的关怀的视野之内。也许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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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才可以对毛、对毛的事功,可能比过去有一个新的角度,有一个更全面的认识。

2002,10,18 在华东师大思想文化研究所的演讲
高华:初读《杨尚昆日记》

● 高华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
《杨尚昆日记》都可被视为去年最重要的出版物之一,甚至可被视为是 20 世
纪中国政治人物最重要的日记之一。
中国人写日记的传统源远流长,宋明以降,已渐成风气,至晚清更蔚为大观,文人学者,政宦显
要,多以日记记事述怀,其珍贵之处一为皆亲闻亲历,二为私人书写,较少虚饰,是故,这类日记往
往可弥补官修正史的偏缺,而为后人了解历史的多重面像提供珍贵的史料。及至今日,治近代史的学
者,不仅需读官编的《清史》
,也要读《翁文恭公日记》和《越漫堂日记》;而治中外关系史的学者,
不能只看《筹办夷务始末》
,而放过《英轺日记》和《出使英法意比日记》
,这对史学工作者来说,已
是常识。
进入民国以来,许多政界人物沿袭了写日记的传统,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近年出版
了曾任北洋总统的徐世昌日记 12 本,起讫时间为 1917-1948 年。“中研院”近史所还出版了曾任国民
党政府外交部长的王世杰日记 10 本。蒋介石生前也有每日记事的习惯,其所写日记现收藏于台北“国
史馆”蒋氏之“大溪档案”中。
相比于国民党政治人物,中共高级领导人生前和生后都较少出版个人日记,80 年代后,曾出版过
一些曾担任过负责工作的前领导同志的日记,如《谢觉哉日记》
、《林伯渠日记》(片断)、
《周保中日记》

《赖传珠日记》
、《王恩茂日记》等。但这类日记所载内容均起讫于民主革命时期或革命战争年代,基
本上不涉及建国后的内容。极个别者如《汪东兴日记》也只是撷取作者在 1965 年的一段经历,而非
汪氏全面、系统、有连续性的完整日记。
在担任过党和国家最高职务的领导同志中,杨尚昆是唯一在生后出版日记的。其日记是迄今出版
的前领导人中地位最高、也是内容最为丰富、部头最大的日记。这部日记共有上、下两册,全书 110
万字,引人注目的是,该日记全是建国以后的内容。起讫时间为 1949 年 1 月 1 日-1965 年 12 月 10 日,
时间跨度为文革前的整整 17 年。在建国后的这 17 年间,杨尚昆位居党和国家的领导岗位,他先后担
任过中共中央副秘书长、中央军委副秘书长、中共中央委员和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中央办公厅主任
等职。因此,这部日记就格外引人注目。在这部日记中,作者不仅简要记述了他的所见所闻,还叙述
了他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堪称是一部观察当代中国史的珍贵记录。
中共是一个长期在农村进行艰苦革命战争的党,1949 年初,中国革命即将获得全面胜利,党中央
也将从战斗了几十年的农村转移到城市,对于党的这个重大战略转移,中共中央和毛泽东都给予了高
度的重视。毛甚至以“糖衣炮弹”来比喻中共将面临的新的严峻考验。杨尚昆当时任中央秘书长兼军
委副秘书长、中央办公厅主任,其工作之一,就是负责中央机关向北京转移的具体事宜。1949 年 3
月 23 日,杨尚昆为中央打前站,先行从西柏坡出发,前往北京。在《日记》中,杨记述了个别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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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纪律松弛的事,他感叹道,才进城几天,
“似乎大家都变了”
,“一进城市,大家对居住生活条
件的要求就提高了,都爱从好的方面去布置,
”杨写道:
“要能维持简朴的作风,恐不容易,城市的引
诱实在太大。

杨尚昆长期担负党和国家的中枢——中央办公厅主任。这一岗位所承担的基本工作就是上承下
达,其具体事务包括上至中央常委开会会场的布置与记录、文书草拟和下发,下至中南海车队的调度、
托儿所、食堂工作的安排,以及房屋修缮和花草栽培。杨是办公厅主任,不一定具体处理过于琐碎的
事情,但其日常工作仍是找人谈话、听取汇报、布置检查等等,负责处理的事情极其繁杂。 1955 年 3
月,中央决定开党的代表会议,事先杨接见中央新闻制片厂厂长,具体讨论拍摄事宜,详细指导拍摄
哪些镜头,哪些镜头不拍。50-60 年代,政治风云时有变幻,忽而雷电闪鸣,转眼又是风和日丽的艳
阳天,不管发生如何变化,中枢机器都要运转,杨仍每天都要面对亟待处理的一大堆具体事务。杨尚
昆自 1956 年党的八大后,在书记处分工分管工、青、妇和指导中央调查部的工作,他几乎每隔两、
三天都要听取中调部常务副部长孔原同志等的汇报,近十年从未间断。从《日记》上看,杨几乎每天
工作至深夜一、二点,尽管在这 17 年中,杨在党和国家的职务序列中并非处于最前沿。
杨尚昆所处的地位极其重要,距毛泽东主席很近,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杨也是信任有加,甚至
诸如代表中央与罢黜后的彭德怀进行联系的工作,也由杨来承担。所以,杨尚昆对毛的记载就特别有
意义了。杨尚昆对毛的胆略、气魄和能力极为折服,他在《日记》中时常称毛为“主”
、“主座”,这
应该是为了记述的方便而作的简称。不无巧合的是,曾经担任过毛泽东政治秘书、也是杨的老部下的
田家英,以及毛的兼职秘书李锐等私下也称毛为“主公”

杨尚昆青年时代曾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和王明是前后同学。由于王明的机会主义错误曾经给
中国革命带来重大损失,王明本人受到了许多领导同志包括杨尚昆的尖锐批评。1949 年 3 月,王明在
中共七届二中全会发言,对自己的错误多有掩饰。杨在《日记》中批评王明的发言“口若悬河,离题
万里”,
“简直是胡闹”
,“总观此人是毫无进步,野心未死,还有伺机反攻之企图”
。而对于毛泽东,
杨尚昆則是发自内心的尊崇,他在 1949 年 1 月 23 日的日记里,抒发了自己的心声,“作为一个共产
党员,亲眼看见中国革命一步一步地照毛主席所规定的进程,走向全国大胜利,实在是值得兴奋,值
得为自己庆祝。”
“没有毛主席的领导,这种合乎国情而又使革命加速胜利的办法是难于想像的。”建
国初,我志愿军在朝鲜取得对美国的胜利,大大地振奋了杨尚昆,他在 1951 年 1 月 1 日的日记中写
道,主席出兵朝鲜参战之举“实是万分英明的,有远见的决定……如果当时要由我来决定,我则会偏
于‘苟安’!”
从杨尚昆的这些叙述可以看出,毛泽东领导中国革命取得胜利和成功,成为老一辈革命者对毛尊
崇的思想和行动的基础。对毛的信任和尊敬,早已内化为老一辈共产党人的基本性格。
在毛泽东时代,完全实现了以毛为中心的政治上的高度集中统一。在毛的强有力领导下,听毛主
席话,照党中央指示办事, 几乎成为每一个中国人包括党的高级领导干部的日常行为准则。只要毛
泽东和中央一声命下,全国上下马上动员起来,上至中央领导,下至普通百姓。这种体制的特点是,
上面只要指导正确,下面贯彻执行也大体正确;而上面的指导一旦出现偏差,下面的工作也必然出现
问题。1964 年 10 月至 1965 年 5 月,身为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和中央办公厅主任的杨尚昆,响应刘少
奇主席的号召,率领中央办公厅长安社教工作组,前往陕西省长安县开展社教运动。杨尚昆亲自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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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点,在长安县搞社教大半年时间。杨深入干部和群众,对他所蹲点的村——长安县斗门村的经济、
社会、人民生活情况进行了细致深入的调查,这些都反映在他的日记中。长安县的社教运动是当年中
共中央西北局直接领导的,基本指导思想就是大抓阶级斗争,“进行民主革命补课”。西北局共派出
17393 名干部,在这个县进行“大兵团作战”。几十年后,历史虽然已对当年的这场轰轰烈烈的阶级斗
争作出了定论,长安社教基本是失败的。其根本原因是,运动的指导思想不符合实际。尽管如此,当
年中央领导同志深入群众,与群众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的精神,今天看来仍有其积极
意义。
今天的研究者都知道,1966 年末围绕“四清”运动(社教运动),在毛泽东和刘少奇之间产生了重
大分歧,由此对中国政局的发展带来极严重的影响。有关毛、刘争论的详情,在杨尚昆的日记中少有
反映。杨当时在长安搞“四清”
,特地赶回北京,参加了 1964 年 12 月 15 日召开的持续多日的研究“四
清”的中央工作会议。就在这次会议以及紧接的 12 月下旬和 1965 年 1 月初,毛泽东在核心层多次指
责刘少奇,并且主持通过了包含批评刘少奇内容的重要文件《二十三条》
。杨尚昆在日记中,没有记
录毛批评刘少奇的原话。在 1965 年 1 月 14 日的日记中,杨表示支持《二十三条》
,但同时提出文件
“到底好否,要经过实践证明”
。毛、刘争论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杨写道:“刘话不灵了”,他
担心从此以后,干部“不蹲点了!”
在杨尚昆所担负的工作中,有一块是负责协调中共中央与苏共中央的联络。杨多次参预两党谈判,
也经常安排苏联驻华大使与毛泽东、刘少奇等的会见。杨通俄文,有时甚至亲自担任毛与苏大使会谈
的翻译。1961 年苏共二十二大通过新党纲,杨一面安排工作人员进行翻译,送交领导同志参阅,同时
他还找来俄文原件,直接阅读。1960 年夏,苏联政府突然中断对华援助,撤走专家,恰逢我国遭受特
大经济困难之际,雪上加霜,给我国经济和人民生活带来严重的影响。1961 年 3 月,赫鲁晓夫对我国
作出姿态,提出愿意以贷款方式供给我国小麦 100 万吨和转口古巴糖 50 万吨,事关重大,刘少奇主
持政治局会议进行讨论后,要向毛泽东汇报,请毛定夺。此时,毛已退居二线,住在广州,但所有重
大问题仍需老人家亲自拍板。为此,周恩来、邓小平、彭真专程飞穗。毛一锤定音,不要粮食,可以
接受糖。从杨尚昆的这段叙述中,后人可以清楚地看到,毛泽东主席不食嗟来之食、坚持自力更生的
意志是何等坚强。
《杨尚昆日记》也有不少空缺部分。在一般情况下,某些时日,日记主人因工作繁忙,而无暇坚
持每天记日记。杨尚昆也有此种情况。《杨尚昆日记》中,有一些年份都为空缺,例如,从 1949 年 4
月 1 日至 12 月 3 日、1950 全年、1952 全年,都未记日记。1951 年只记了头四个月的日记。1953 年
杨也只是从 12 月 24 日记到 31 日,其它全为空缺。编者对《杨尚昆日记》中的空缺部分曾予以说明。
例如,编者明确提到,杨的“一部分日记已在‘文化大革命’中散失”
,虽然并未注明散失的是哪些
部分。但在另一种情况下,日记的空缺则可能情况不同。例如,从 1956 年 5 月 16 日至 1957 年 1 月
17 日,杨尚昆的日记空缺,编者未加注明是否杨本人在这一段时间确未记日记,而其它的空缺,编者
都予以了说明。这一段时间为中共八大召开,杨升任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中共中央提出双百方针和
波匈事件的发生。1957 年 1 月 27 日至 11 月 1 日,杨的日记也出现了空缺,编者也未说明原因。此一
时期,为整风反右前后。然而对于 1959 年的庐山会议,杨的日记中却有极其简略的记述。1959 年 7
月 23 日,毛泽东就彭德怀的信发表重要讲话,杨在日记中作了记述。自此以后,杨也每日有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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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少涉及彭德怀事件,然仍透露出若干重要信息。例如,1959 年 8 月 12 日,彭的夫人浦安修来杨处
谈话,
“由十点半谈到四点”
,次日下午,彭德怀向八届十中全会作了检讨。日记首次披露了庐山会议
后,由杨代表中央与彭联络事。9 月 12 日晚,杨向毛汇报“昨夜彭来谈的情况”
。庐山会议后,毛很
关心彭德怀的学习和生活情况。从庐山返京后,1959 年 10 月 21 日,毛要杨“常去彭处,每月两次”

10 月 26 日下午 4 点 30 分,杨去彭处探望,当夜 12 点便将与彭德怀谈话的情况向刘少奇、周恩来、
彭真汇报。自此后,杨尚昆经常向毛泽东和中央其他领导同志汇报彭德怀的情况。
日记通常都较简略,鲁迅日记即为一典型,但政治人物日记简略,就不仅仅是书写习惯的问题了。
如涉及重大政治问题,涉及人事敏感,涉及对重要人物的看法,在日记中通常会回避或较少着墨。杨尚
昆位居中枢机要,所见所闻大多不宜对外透露,在其日记中,对许多重大事情加以回避或省略,就完
全在情理之中了。例如,1959 年 9 月底,赫鲁晓夫访华,与中方同志发生严重争执,杨尚昆亦参加部
分会谈,但在日记中均无反映。像这一类情况,在《杨尚昆日记》中并不是个别的。因此,对于学者
而言,仅凭日记一类的记载来进行研究,显然是不够的,还须其它相关资料加以佐证。
例如,有关彭德怀 1965 年 10 月被重新分配工作一事,在杨的日记中记载得就极为简略。 1965
年 10 月 19 日,杨代表中央约见彭德怀,日记中只有寥寥数行字:“下午三点至六点,彭德怀同志来
谈话,要求帮助他去西南。
”此次谈话时间长达三小时,所谈内容一定比较广泛,但在杨的日记中并
无涉及,也无一字提及杨在这次谈话中的感受。事隔几十年后,杨著文纪念彭德怀,他写道,当年这
场谈话,他与彭都动了感情,共同回忆了过去在红三军团并肩战斗的往事,临分别时,两人都流下了
眼泪。
杨尚昆是文革浩劫的最早受害者之一。早在 1965 年末就被不公正地调离工作岗位,下放地方工
作。对这件关系到杨的政治前途和政治命运的大事,在他的日记中记述得也非常简略。
1965 年 10 月 29 日,杨尚昆在当天日记的抬头上,写下:
“永远不能忘记的一天。”日记写道:
“上
午十时半,周(恩来)、邓(小平)、彭(真)三人约我谈话,这是一次不寻常的谈话,十分值得记着,永远
不要忘记!
”这是一次什么样的重要谈话呢?谈的又是什么内容呢?在杨的日记中无一字反映。谈话
的当天下午、次日和第三天的日记中,杨都写了对这次谈话的感受。谈话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中午
未睡好,下午也忐忑不安”。在 10 月 30 日和 10 月 31 日的日记中的第一段,分别写有这样的话:
“心
情不安,什么东西都看不下去。勉强看了一些文件。”
“整天没有精神,无心看什么。”原来这次谈话
是由于中央个别领导同志对杨尚昆同志产生了不信任,宣布调离杨的工作,另行安排杨任广东省委书
记处书记。周、邓、彭只是奉命传达而已。杨尚昆是中央委员和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下放广东担任
一名普通书记(当时省委一级的书记处的书记多达 5-6 名)
,这只能被认为是贬黜,否则何来“不安”,
何来“整天没有精神”

10 月 29 日谈话后,杨尚昆就着手移交工作,这在日记中均有记载。杨仍出席一些例常活动,例
如参加孙中山百年诞辰筹备会议,出席苏联大使馆国庆招待会(11 月 6 日)
,出席阿尔巴尼亚国庆纪
念会(11 月 29 日)

1965 年 11 月 10 日对杨尚昆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杨的工作调令在此日正式发出。同一天,
毛泽东主席应杨的要求约见杨。当天日记抬头写道:
“中午主席找去谈话。
”这次谈话历时一个半小时,
但在杨的日记中对谈话内容无一字记载。几十年后,杨回忆道,在这次谈话时,主席要他多深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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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先在珠江流域干个两三年,再到黄河流域干个两三年。主席甚至很幽默地问道:
“广东那么热,
你跑到那里去干什么?”然而,熟悉党内政治生活的老同志都知道,像杨尚昆如此重要干部的工作安
排,是非经最高领导点头批准而绝无可能的。
毛泽东了解杨尚昆办事牢靠,即使要调离他的工作,仍分派他一些重要任务。在杨遭贬黜一个月
前的 9 月 16 日,杨还受命与庐山会议后一直赋闲接受批判的黄克诚同志谈话,那次是向黄宣布调黄
任山西省副省长。10 月 19 日,杨受命与调任三线副总指挥的彭德怀谈话。现在,杨自己也被调离岗
位,另行分配工作。11 月 17 日,杨奉毛泽东主席命,去看望王稼祥同志,次日,杨又去看望了陈云
同志。虽然在日记中未写是否受毛的委托,但以杨当时的身份,不可能单独去拜访陈云同志。(199 8
年,杨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这次去拜访陈云同志也是奉毛主席之命去的。)杨在看望过王稼祥、陈云
同志后的第三天,专门就此探望给毛泽东写了书面报告。而在 11 月 19 日,杨还就这两次探望向周恩
来作了口头汇报。
11 月 19 日,杨尚昆向周恩来的汇报,是这两位革命老战友的最后一次见面。杨的日记写道,这
次谈话“从上午十一点到一点半”,至于所谈内容,即在汇报了与王稼祥、陈云同志谈话情况后,杨
与周谈了什么,日记中付之阙如。直到 1976 年初,杨尚昆在山西临汾流放期间的日记,以及 1998 年
为纪念周恩来诞辰一百周年而发表的文章中,才对这次谈话的内容作了披露:杨尚昆对周恩来说:
“由
于我工作岗位特殊,涉及面很广,做了些工作,也犯过些错误。许多事情你都了解,有些问题只有你
知道,我没有向中央其他同志说过;但也有你不了解的,我不愿意多说。如果发生意外的情况,要处
分我,甚至要开除我出党,只要你知道我是坦白的、无辜的,我就心安了。我决不计较个人利害,也
不愿意说不应当说出的事。周总理两眼一直盯着我,听完我说的话,
……然后对我说:
‘不至于如此,
你放心!’”杨尚昆还回忆了周当时的表情:
“眼睛特别明亮,似乎含着眼泪。

杨尚昆是一个有着高度组织纪律性的老共产党员,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他承受住巨大的精神压
力,照常工作,有条不紊地向中办同志办理移交手续,即使对他的老伴,有着几十年党龄的长征老干
部李伯钊同志,也口风很紧,不深谈什么。在 11 月 2 日的日记中,杨写道:
“晚间散步时,同伯钊谈
了一下,她有些疑虑,不好向她说明”。这一天,杨“勉强工作到(夜)十二时后”

杨尚昆对于他的夫人李伯钊是这样,对于中央常委、德高望重的朱德委员长也是这样。1965 年
11 月 27 日,是朱德八十大寿的日子,杨去朱德家,
“坐了一下,未谈什么,彼此心照而已”
。何以如
此呢?杨尚昆与朱德都是四川人,也是革命几十年的老战友,杨主持中办二十年,与几位中央常委朝
夕相处,彼此间知根知底,有些甚至还知心,即如杨所说的,他与朱德“彼此心照”。朱委员长年事
已高,事实上已属赋闲,杨对朱德的境遇一清二楚,而朱委员长对杨的工作调动事却很难说事先予闻。
在朱委员长八十大寿的日子里,两位老战友无言默对,情何以堪!
1965 年 12 月,由姚文元评吴晗《海瑞罢官》一文引发的政治风暴已经来临,北京市风紧云急。
由于杨已被调离领导岗位,不再参预中央领导事务,故在日记中对这一事件无一字反映,但事实上,
当时,杨尚昆透过此事,已预感政局即将面临大变动:
“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1998 年杨尚昆在
文章中回忆到当时的情景)。现在又一位领导同志处于前沿,他就是曾参加约谈杨尚昆的彭真同志。
至于彭真被其它领导同志约见谈话,免去职务,则要到半年以后。
1965 年 12 月 8 日,杨尚昆在日记中写道:
“得知常委各同志都去上海开会去了!”这次会议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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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处理”罗瑞卿同志问题的上海政治常委扩大会议。此时,杨根本无法想到这次会议会和自己有
何关系,杨事先也无从获悉会议的内容,因为这次连刘少奇也不知道去上海开什么会。上海会议虽与
杨无直接关系,但有间接关系,半年以后,杨尚昆被与彭真、罗瑞卿、陆定一同志绑在一起,成为子
虚乌有的“彭罗陆杨反党集团”的主要成员。
1965 年 12 月 10 日,杨尚昆整装登上南下广东的火车,这时,上海会议正紧锣密鼓地进行,杨心
情黯然,告别送行的妻儿和中办的同事,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感慨甚多,非言语所能表达,”最
后的一句话是:
“十六年的北京生活,今天开始变了,一切只能等时间!”
杨尚昆历经党内斗争,见识广,心胸开阔,他的气度和忠诚在艰难的岁月里经受了严峻的考验。
杨的“等时间”,不是一年两年,这一“等”竟长达十二年。1965 年底杨赴广东后,1966 年 5 月又被
下放到肇庆任地委副书记,可谓一贬再贬,任命下达的当天,他以气候潮湿,身体不适,向中央申请
转去山西,得到批准。 5 月下旬,即在政治局扩大会议结束,宣布“揪出彭罗陆杨反党集团”后的几
天,杨尚昆转任山西临汾任地委副书记。旋即文革爆发,杨被隔离审查,不久即被“监护”了起来,
一直被关到 1975 年,邓小平复出,杨才被放出来,安置在山西临汾。十一届三中全会期间,中央重
新启用杨尚昆,任命杨为广东省委第二书记兼广州市委第一书记。两年后,杨回到北京,开始担负一
系列党和国家的重要领导职务,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和四化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
杨尚昆是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革命家,他一生的历史已与党的历史融为一体。他是四川最早的马
克思主义者杨闇公之弟,早年留苏,返国后曾任中宣部部长,进入江西中央苏区后不久,担任三军团
政委,抗战爆发,旋又任北方局书记,1941 年,杨调回延安,工作性质发生了变化,以后长期主持中
央办公厅,长达二十年。杨尚昆对党的历史如数家珍,八十年代后,曾负责中央党史领导小组。
杨尚昆也是一位具有较高文化修养的共产党员,他通俄文,爱看电影(在日记中有其所看电影的
大量记载)和戏剧。杨更坚持写日记几十年,临去世前几个月,他还写了回忆周恩来、彭德怀的文章,
感情十分真挚,很少有这类文章常见的程式化的味儿。杨在 1995 年完全退下来后,写了他的回忆录
的建国前部分,他原还准备写中办二十年,文革前后和复出工作后三个部分,可惜天不假其年,这三
部分已永远无法完成了。
即使在文革后期,杨尚昆在临汾流放期间,他也写了日记,杨近年发表的纪念周恩来的文章《相
知相识五十年》,就是依据临汾日记集纳而成的。很遗憾,目前读者还不能看到他在文革后期以及恢
复工作后的日记——根据杨一生的习惯,相信他在七十年代后期恢复工作后仍会记日记。人们只能指
望这些珍贵的日记将来会有向社会公开的一天。
笔者长期治史,虽然只能从资料、影视中接触到杨尚昆,但亦可窥见杨尚昆个性之一斑。依笔者
观察,杨是一个豁达、宽和,颇有人情味的老同志。他和夫人李伯钊结缡于 1929 年的莫斯科,两人
共同走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杨对其老夫人也呵护了一辈子,在其日记中有大量的反映。1979 年,杨
在北京偶遇木刻家彦涵,此人抗战时期在太行八路军总部工作,是杨的老部下,1957 年被打成右派,
蒙冤几十年。杨对彦涵说:
“当时你为什么不找我呀,我给他们打一个电话说一下就完了嘛。”(孙志
远《感谢苦难——彦涵传》
,页 465,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彦涵是一介书生,不懂也不会请托,但
杨的这番话却透出他关怀下属的性情。
1996 年,杨尚昆已 89 岁高龄,带领王若飞、秦邦宪等“四八烈士”遗属 100 余人,专程去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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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墓。杨尚昆去世后,2001 年 5 月,那些“四八烈士”遗属和其他子弟们也专程护送杨的骨灰回四川
潼南老家,只因他们的父母辈在战争年代和建国后的岁月里,都曾得到过杨的关照。
作为一个革命者,一个老共产党员,杨尚昆已走完他一生的路。他肯定是一位令世人难忘的人,
他留下的这部《日记》
,以及现在暂未发表,将来可能问世的文字,将长久被后人所研究和咀嚼。

2002 年 3 月 1 日
高华:北京政争与地方——释读《江渭清回忆录》

● 高华

最近,曾在 50-60 年代长期担任中共江苏省委第一书记的江渭清出版了《七十年征程——江渭清


回忆录》一书,该书约一半篇幅叙述作者在 1949 年后的经历。其中有关反右运动、1959 年反右倾运
动和文革前夕他卷入毛泽东与刘少奇争执的相关叙述,是最有价值的部分,为研究者探讨这些重大事
件、研究 50-60 年代北京与地方的关系提供了重要资料。

50-60 年代,华东地区的几个省委第一书记在全国一直比较活跃,江渭清是知名度较高的一个。
对于省一级「第一把手」的任用,在毛泽东的「领导学」中始终占据中心地位。毛依据对干部个人历
史和政治忠诚的观察和了解,特别是他本人与干部接触的经历,来决定他对干部的取舍和任用。由于
华东地区在全国处于最重要的地位,毛泽东对于华东地区大员的任用,相比于其它地区显得更为重视。
毛泽东与华东地区的几位省委第一书记早在红军时期均已相识,与主政浙江的江华等相比,江渭
清虽与毛泽东渊源较浅,但是江与毛的老部下谭震林关系密切。谭震林与毛泽东有极深的历史渊源,
数十年深受毛的信任。1952-1954 年,谭震林实际主持中共中央华东局的日常工作,是华东地区最具
影响力的领导人,江渭清作为谭震林的部属,也相应得到毛泽东的信任和重用。1953 年江苏建省,次
年江渭清就成了江苏第一号人物,一直到 1966 年。
50 年代初、中期,中共党内除了发生「高饶事件」外,总的情况相对平静,中央与地方关系的模
式已基本形成,毛泽东等以各种文件、电报、批示具体指导地方工作,地方则以相应的文件、电报向
北京请示、汇报。中央领导人还通过对各地方的视察,对地方工作加以监督和检查。
毛泽东一向偏爱华东,50-60 年代几乎每年都来江浙。在毛泽东视察江苏期间,江渭清与毛接触
频繁,得到毛的赏识。江渭清主政江苏,一向以稳健为原则,然而做事谨慎的他,在 1957 年的反右
运动中却差一点栽了下来。
1957 年 7 月上旬,毛泽东不辞酷暑,来到以「火炉」闻名的南京,亲自为抓右派找部分省、巿
委第一书记谈话。在这次谈话中,毛泽东雷霆震怒,对江渭清不在省委常委内部抓右派大发怒火,据
江渭清回忆[1]:
毛主席问:
「你们江苏省委书记、常委里头,有没有右派?为什么不反?」我回答说:「主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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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人没有几句错话呢?您老人家说的嘛,十句话有九句讲对,就打 90 分;八句话讲对,就打 80
分……」毛主席大概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顿时生气起来。他拍着沙发边的茶几,说:「你到底反不
反右派!

江渭清以当事人身分的这段描述,将毛泽东当年的神态生动地呈现在今天的世人面前,这是迄今
为止,极少的近距离反映毛泽东在反右期间行为的珍贵文字。
毛泽东为何以「一党之尊」和「一国之尊」的身分,直接干预一个省委内部的反右派运动?毛判
断江苏省委常委内部有右派的依据是什么?江渭清在他的回忆中均无交代,也没有提供任何有关地方
干部给毛「打小报告」的线索。毛泽东的判断究竟是源于某种理论推论,还是起于一时的兴之所至,
从江苏的事例看,似乎两者兼而有之。
1957 年夏,就在毛泽东赴南方推动反右运动之际,北京已开始大抓党内右派,但是在中央与国家
机关的党内正副、部级的实职高干中,尚没有大抓右派。这或许使毛泽东有所不满,希望从地方领导
干部中抓一批右派,以证实自己「党内外右派配合向党进攻」的论断。然而,江渭清的圆熟帮助他避
开了毛泽东的进攻。据《江渭清回忆录》记载,当时他是这样应对毛泽东的:
「要反右可以,请您老人家下令把我调开,另外派人来。因为是我先『右』嘛!您先撤了我,让
别人来反」。
听我这么表态,毛主席倒消了气,说:「那好嘛,你就不要反嘛!」他还带着幽默的口吻说:「渭
清啊!你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我回答说:
「主席啊!我是舍得一身剐,要为您老人家护
驾。」
上述的一问一答,颇真实地反映了 50 年代毛泽东的精神面貌。经常有意无意以「皇帝」自居的
毛泽东,在特殊情况下,也有纳谏的「雅量」
,但是,关键要看是谁进谏、进谏的态度和涉及的问题。
江渭清态度恭敬,虽有口角顶撞,然而其私心只是为了保护部属,毛对江渭清向有好感,知他绝非蓄
意抗上,也就顺水推舟,不再当场抓住他不放了。然而,毛的「大度」并不表明他可容忍对自己权威
的任何冒犯。在主持召开了全面部署反右派的青岛会议后,毛泽东派出了反右钦差大臣彭真和康生[2],
分别坐镇南京和苏州,具体指导江苏的反右运动(康生指导江苏反右运动一事,在《江渭清回忆录》
中被略去)。
彭真与康生各自负有不同的任务,彭真的使命是督导在江苏省委内部抓右派,康生则是负责在江
苏文艺界抓右派,对于这两位直接由毛泽东派出的中央大员,江渭清的反应也相应不同。
彭真在中共八大以后地位上升,其实际权责近似党的副总书记。彭真在来宁前,毛泽东曾当面交
代说:江渭清「右」
,但是毛又要彭真个别向江渭清打招呼,表明他并非有拿下江渭清之意。
江渭清极为聪明,他请求彭真在江苏省委常委会上讲话,传达毛泽东对自己的批评。彭真当着在
坐的常委不好明说,只是含混问道:「江苏为什么不打右派?江苏有没有右派?」面对彭真的指问,
江渭清回答:
「有右派啊!不过我还没有发现。

江苏省委内部的反右运动,最后以批评几个厅级领导干部的「右倾」而最终「过关」
。在反右运
动中,江苏省委常委和各地巿县主要领导中没有抓一个右派,这全依仗江渭清的保护,这也说明,即
使在党内高压气氛浓厚的年月里,省一级地方领导人在执行北京政策的过程中,仍有一定的弹性活动
空间。对这个活动空间宽严尺度的掌握,往往取决于「第一把手」的个人意愿和态度。与江苏情况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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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对照的是,由江华任第一书记的浙江省,把省长沙文汉和其妻陈修良(时任浙江省委宣传部长)双
双打成右派;由曾希圣任第一书记的安徽省,把省委书记处书记李世农也打成了右派。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江渭清当年所要保护的仅是党内各级领导干部,知识分子和一般干部则不属
这个范围。康生坐镇苏州查办右派所获的「战果」是「揪出」了一个名曰「探求者」的「右派集团」

「探求者」是由一些江苏青年作家在 1957 年春自发组成的文学社团,仅存在 18 天。据长期担任江苏
省省长的惠浴宇回忆,当时江苏省委曾召开常委会专门研究对这批人的处理问题,尽管所有的常委「没
有一个不想保他们的」
,省委宣传部长俞名璜甚至「说着说着,眼泪汪汪」
,但是最终「还是没有保得
住」[3],这批青年作家全部被打成右派。《江渭清回忆录》称,江苏省一共打了 13,349 名右派,占
全国右派总数的 2.4%,属于全国打右派比较低的,若从江苏人口看,比例更低。事隔四十年后,江
渭清对此承担了自己的责任,他为此「一直内疚在心」

毛泽东在反右运动中开启了对地方工作直接干预的闸门,毛的干预的无序性和强制性,逐渐成为
北京与地方关系中的显着特征,使得地方领导人对北京的依赖进一步加强,地方领导人与北京的关系
更趋复杂。

毛泽东对江苏的又一次直接干预发生在 1959 年庐山会议之后,这一次毛看准了江苏省委书记处


书记刘顺元,认定他是一个「老右倾」。
刘顺元何许人也?他是 80 年代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大革命时期入党的老党员。然而,
刘顺元在党内的命运却坎坷多舛。1945 年秋,八路军出兵东北,刘顺元担任中共旅大党委领导期间,
因不满苏军扰民曾提出异议,被苏占领军指名要求调离。彼时中共倚重苏联,刘曾因此受党纪处分。
1953 年,刘顺元调入江苏,任分管农业的书记,并曾担任过江苏省委常务书记。大跃进、人民公社化
运动兴起后,刘顺元对浮夸风多有尖锐抨击,他曾公开批评时下尽多「三六九干部」和「风马牛」干
部。
「三六九」者,指嘴上高唱「三面红旗」
、「六亿人民」、
「九个指头」
(即成绩为九个指头,缺点为
一个指头,此为毛泽东所创的名言)
;「风马牛」者,指顺风转舵、溜须拍马也。刘顺元这番切中时弊
的「名言」不胫而走,竟传到毛泽东那里。毛在打倒彭、黄、张、周后,一不做,二不休,正待将所
有敢于表示异议的干部一网收尽,于是,刘顺元成了撞上枪口的靶子。
1959 年 10 月后,江渭清与省长惠浴宇接到中共华东局第一书记柯庆施传来毛泽东的指示,其意
是江苏还有一个「老右倾」刘顺元。究竟如何处理钦定的「老右倾」刘顺元[4],现在真正成为江渭清
最棘手的难题。
中共党内在 1949 年后,毛的指示对于全党是绝对律令,凡被毛钦定为「坏人」的干部,在经过
一定的组织程序后,重则削籍入狱,轻则贬谪基层,除此之外,似乎再难有什么其它的结局。反右倾
运动期间,安徽省委书记处书记张恺帆就因解散了一批农村公社食堂,引致毛震怒,而被当地领导人
打成「反革命」投入监狱[5]。
考验江渭清与惠浴宇道德良知的关键时刻已经到来。据惠浴宇回忆(在《江渭清回忆录》中对下
述细节略去),为了商讨如何应对来自毛泽东的直接压力,江渭清与惠浴宇相约,在南京巿郊的高级
184
招待所中山陵五号的草坪上,
「搬两把藤椅,避开闲人,从早晨直谈到暮色苍茫」
。在「全党上下噤若
寒蝉」(惠浴宇语)的大气候下,江苏省两位主要领导的意见完全一致:向柯庆施求援,全力保护刘
顺元[6]。经过江渭清的力保,柯庆施默认了江渭清的要求。此时已是 1960 年后,大灾荒已成为明摆
的现实,毛泽东似乎已无兴致再抓「右倾份子」
,刘顺元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江渭清在 50 年代后期两次为了保护部属顶住来自于毛泽东的巨大压力,事后仍然做他的省委第
一书记,除了毛泽东对他一直保有基本信任外,还在于江渭清在重大政治问题上始终严格遵循北京的
路线。1959 年庐山会议后,江苏省有个别地区自发实行包产到户,江渭清一发现,便立即予以禁止。
1959 年 10 月 13 日,中共中央曾向全党批转江苏省委《关于立即纠正把全部农活包到户和包产到户的
通知》(
《江渭清回忆录》对此略去不提)
。故而,即使江渭清少抓一些右派、右倾份子,也不成其为
问题。

江渭清作为一个深谙中共政治生态学的地方大员,在毛时代的政治惊涛骇浪中,逐渐练就一套生
存之道。1961 -1962 年上半年,当「包产到户」之风从江苏邻省安徽刮起后,江渭清按兵不动。1962
年夏,安徽省在李葆华主持下,甄别了一批 195 7 年的右派,江渭清还是观望。当毛泽东于 1962 年 8
月在北戴河发起反击时,很有资格充当「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左派角色的江渭清,却无意去抢那顶「左
派」桂冠。江渭清这种稳健、谨慎的从政性格,使他在 1964-1965 年新一波的政治风浪中再次站稳了
脚跟。

随着「三年自然灾害」将近尾声,中共的政治生态环境也静悄悄地发生变化,这就是在「毛主席」
之外,「刘主席」愈来愈多地出现在党和国家的政治场合,刘少奇作为毛泽东接班人的地位已完全明
确。
刘少奇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在对地方的指导方式上,与毛泽东有某种差别,刘少奇对地方工作一
般不采取直接干预的方式。但是,随着刘少奇在党内影响的扩大,情况也逐渐发生变化。1964 年,刘
少奇为指导「四清」运动,给江渭清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具有某种直接干预的性质,导致了极其复杂
的结果,使得江渭清被卷入 1964-1965 年毛泽东与刘少奇争执的旋涡中。
在 50-60 年代初,江渭清与刘少奇仅维持着一般的上下级工作关系,依照中共历史上的「山头」
谱系,江渭清不属于刘少奇的系统。40 年代初期,刘少奇被毛泽东派往华中任中共华中局书记和新四
军政委,江渭清虽是刘少奇的属下,但是,江渭清在历史上与刘少奇没有渊源,江渭清的直接上级是
他可以亲切呼之为「谭老板」的谭震林。
考之中共历史,凡是位居中共核心层的领导人,其权威来源不外两端:一是有赖于在党的历史上
形成的地位,二是在工作中所取得的实绩。刘少奇作为中共第二号人物,其在党内的地位,早在中共
七大就已得到正式确认;刘少奇领导白区党的贡献,也在《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得到全面肯
定。然而,中共七大由刘少奇参与建立的体制是领袖主宰制,在这种体制下,毛泽东与党内同僚的关
系具有双重性质。毛与刘少奇、周恩来等人既是同事关系,毛也是其同僚们的领袖。中华人民共和国
185
成立后,毛泽东与他的党内高级同僚的关系,逐步从双重性质过渡到单一性质。毛渐渐不再是领导集
体中的成员之一,而是自然而然地成为刘少奇等人的领袖。历史上因共同对付党内留苏派和所谓「经
验主义者」,毛、刘曾有过的亲密合作关系,使得刘少奇比其它领导人多一份「特权」
,即只有刘少奇
可以个别向毛泽东表达和转述对某些敏感问题的不同看法。但是,这仅是「习惯法」
,而非「成文法」

它完全取决于刘少奇有无表达和转述的意愿,以及毛泽东有无倾听的兴致。因此,刘少奇虽位居中共
领导人排行榜的第二位,但与排行第三的周恩来仍同处一个地位,刘少奇虽距毛泽东仅一步之遥,但
两人的地位、权力、权威则有天壤之别。
刘少奇得以身居中共第二号人物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在清除党内留苏派的斗争中,以
及在确立毛泽东在中共党内领袖地位的过程中,曾给予毛巨大支持。作为对刘少奇支持和合作的「回
报」,毛泽东一度授予刘少奇领导党的组织系统的权力。1944 年,刘少奇的老部下彭真接替陈云任中
央组织部部长,次年,原北方局干部安子文被调入中组部主持日常工作[7]。然而,中共干部来自四面
八方,党内历史上「山头」林立,人际因素复杂交错,毛泽东在放手刘少奇涉足中共组织工作的同时,
也采取了一些制衡措施。1950 年以前,由任弼时代表中央书记处指导中组部,1954 年后,邓小平又
接替了任弼时原先的职责。在 1956 年安子文任中组部部长以前,饶漱石、邓小平都先后执掌过中组
部。张鼎丞、马明方也曾以中组部副部长的身分相继主持中组部的日常工作,因此刘少奇对党的组织
系统的影响力又是相对的。对于地方大员,尤其对华东地区大员的任免,起决定作用的是毛泽东而非
刘少奇。
在 50 年代的一段时期内,刘少奇曾因在「巩固新民主主义秩序」等问题上与毛泽东意见相左,
在政治上一度陷于低谷。直至 1959 年,刘少奇接替毛泽东任国家主席,他在中共核心层中的地位才
真正得以巩固。刘少奇任国家主席,标志着他在 50 年代初中期受挫后,开始了权力复苏和扩张的过
程。到了 1962 年初的「七千人大会」
,刘少奇在中共党内的威望已有逼近毛泽东之势。也正是在「七
千人大会」后,刘少奇派出了原北方局系统的李葆华主政安徽,取代了毛泽东的老部下曾希圣(曾希
圣因积极推动大跃进受毛特别信用,后来因率先推行责任田而被毛拋弃)
。但是李葆华入皖,并不表
明刘少奇在华东地区已建立了完全的影响力,因为主政华东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华东局第一书记柯庆
施,自恃有毛泽东作后台,并不买刘少奇的帐。对于这一点,刘少奇、毛泽东均心中有数。
柯庆施自 1949 年后长期在华东工作,与江渭清有同僚之谊。柯庆施虽对江渭清时有压力(催促
「反右倾」)
,但并不具体干涉江渭清职权范围内的工作。华东地区既已有了谭震林、柯庆施这两道屏
障,刘少奇自然对之奈何不得。但是到了「七千人大会」后,情况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方面,刘
少奇的影响继续上升;另一方面,毛泽东再度对刘少奇表示不满。在 1962 年 8 月的北戴河会议和继
之召开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毛泽东重提阶级斗争,向党内健康力量发起反击,威逼全党就范。刘少奇
对毛泽东的反击毫无抵抗,他随即作了「自我批评」
,紧跟着毛泽东大唱「阶级斗争」高调,进而表
现出很大的积极性和创造性。
1963 年 2 月,中共中央决定在全国农村开展以「四清」为内容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在城巿
开展「五反」运动。刘少奇在会上说:「总是讲阶级,阶级斗争,不办事情不好。
」[8] 11 月,刘少奇
派出其妻王光美,化名董朴,以河北省公安厅秘书的名义,参加河北省委工作队,前往抚宁县王庄公
社桃园大队蹲点。王光美下乡蹲点的成果,就是产生了轰动一时的「桃园经验」
,也就是围绕着这个
186
「桃园经验」
,刘少奇与江渭清发生了争执,毛、刘之间的矛盾也随之激化。
1964 年 6 月底,刘少奇带着王光美离开北京,前往十一个省巿巡视指导运动,并由王光美在各
地党政干部大会上做介绍「桃园经验」的报告。7 月 14 日,刘少奇等来到南京,不住设备完善的中
山陵高级招待所,而是在省委办公大楼一间办公室住下。
刘少奇此行来势猛烈。据江渭清记述,当刘少奇抵达济南时,华东局即派书记魏文伯专程前往迎
接,然后陪刘少奇一行至合肥。魏文伯与江渭清是老同事,特从合肥打电话给江渭清通气,提醒他「要
小心」
、「注意」
,因为刘少奇一路「脾气大得很」,
「他在山东已经发了脾气,到合肥发了大脾气」。
刘少奇在南京「开讲」了两个下午,他在报告中强调「也许不止三分之一政权不在我们手里」

有严重问题的干部占基层干部的多数,并提出近一年的城乡社教都没有搞好。刘少奇还反复强调,领
导干部若不蹲点,就没有资格当省委书记、地(巿)委书记、县委书记。
江渭清虽然事先有魏文伯的电话通气,但是既有前几年面折毛泽东的勇气,对刘少奇也就不惧当
面陈述自己的不同看法。刘少奇认为江苏的运动打了败仗,江渭清坚持说,不能这么讲,江苏省开展
社教的社队,60% 打了胜仗。江渭清又说,江苏没有发现烂掉的社、队领导班子。刘少奇反驳道:
「你
这是没有下去,不知道实际,讲的还是三年前老情况。
」江渭清寸步不让,回答:
「我经常下去,对本
省情况是知道的。」
就在江渭清与刘少奇这番辩驳中,江渭清忽然抬出了毛泽东,他说:「毛主席也说干部的大多数
是好的、比较好的。
」刘少奇当即打断江渭清,转问他对王光美的报告有什么看法,因为江渭清没有
出席并主持江苏省的王光美的报告大会。刘少奇逼问江渭清:
「究竟赞成不赞成王光美同志的报告?」
江渭清给刘少奇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从江苏的实际出发,学习精神实质。符合江苏情况的,就学
习运用;如果不符合江苏情况,就不照搬。
」刘少奇更进一步追问:
「那你们江苏就不执行了?」江渭
清回答:
「不盲目执行。

江渭清的这番回答,引致刘少奇的强烈不满。第二天在刘少奇离开前夕,
「脾气」终于爆发。刘
少奇明确告诉江渭清,他的意见「是不对的」,江渭清则坚持原来的看法,两人发生顶撞。返京后,
刘少奇主持召开修改《后十条》小型座谈会,在会上抓住江苏省涟水县高沟公社社队干部打击报复社
教积极份子的事件,强调要对「高沟事件」作「现行反革命处理」
。而在会议之前的 7 月 29 日,平日
较为谨慎、因「桃园经验」一时跃入政治舞台中心的王光美,竟直接打电话给江渭清,传达刘少奇对
「高沟事件」的定性:这是一起「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性质的现行反革命事件」。揭发「高沟
事件」本是江苏省委在北京压力下为顺应「大抓阶级斗争」的形势而加工提高的产物,现在刘少奇抓
住这个事件,就是为了证明他对基层政权已烂掉的看法的正确性,并且要以此「事件」为起点,继续
挖出上面的「根子」

刘少奇射向江渭清的另一支箭,是抓住江苏省委办公厅 7 月 28 日发出的一个通知,这个通知提
到「要学习江渭清同志的讲话」
,善始善终抓好社教运动。刘少奇当面质问江渭清:
「为甚幺不学中央、
毛主席的指示,要学江渭清的?」刘少奇这一招确实击中了「要害」
,既然江渭清可以抬出毛泽东为
自己辩护,刘少奇就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于刘少奇的这番追问,江渭清极为紧张,他立
即向刘少奇作了解释。这一次,即连一向对刘少奇阳奉阴违的柯庆施也发了慌。一旦刘少奇又以「护
法大师」的面目出现,柯庆施则不得不退避三舍,他一连打三个电话逼江渭清非作检讨不可。
187
此时的刘少奇已走出 1962 年下半年的低谷,正走向新的权力高峰。江渭清返宁后迅速布置传达
刘少奇的指示,并且亲自下乡蹲点。到 9 月 8 日,江渭清以个人名义给刘少奇写了一封信,汇报全
省运动进展情况,并且特别报告了根据刘的指示,正在研究处理「高沟事件」
,又一次就江苏省委办
公厅 7 月 28 日发出的通知,作出检讨。
刘少奇接到江渭清信后,于 9 月 23 日覆信给江[9]。刘少奇在这封信中首先针对江渭清信中所写
的「在任何时候任何问题上,我们都必须学习中央、毛主席及中央其它领导同志的指示,否则,将犯
更大的错误」的一段话,表示这些话「不完全正确」
。刘少奇提出「应向一切有真理的人学习」,他并
举例应学习由中央批转的解放军政治工作经验、大庆油田经验和「桃园经验」
。刘少奇解释他之所以
反对学习江渭清那篇讲话,是因为江渭清的讲话「空话连篇,基本上是一篇教条主义的讲话」。[10]
在江渭清的回忆中省略了当年刘少奇信中有关对他的「教条主义」的批评,其实,这正是刘少奇
信的要旨所在,也是导致毛泽东疑忌刘少奇的重要因素之一。刘少奇在信中说,同不能把马克思、列
宁的学说当成教条一样,也不能把毛泽东的著作和讲话当成教条。因此,刘少奇认为江渭清的那篇讲
话「不值得学习」。
1964 年刘少奇将全副精力放在社教运动上,他试图在毛泽东的框架内放入某种含有他个人色彩的
内容,「桃园经验」的产生即是他这种「新思维」的果实。但是,地方领导人各有其复杂背景,即使
在 1962 年后党内日趋恶化的政治生态环境中,各地方领导人仍存有管道联系,以应对北京层出不穷
的政策变化。在毛泽东的巨大光环中,任何与毛的话语稍有差异的言辞都能被地方领导人立即识辨出
来,作为为自己辩解的理由。这就是为甚幺刘少奇在山东、安徽和江苏都「发了脾气」。为了与影响
正日益上升的林彪相抗衡,刘少奇作出最后一搏。他试图以江渭清做鞭子,将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降
温。1964 年 10 月 20 日,刘少奇在文革前最后一个强势动作出台,中共中央发出《关于认真讨论刘少
奇同志答江渭清同志的一封信的指示》[11],刘少奇还派出他的老部下,时任国家物价委员会主任的
薛暮桥等来江苏检查和指导四清运动。薛暮桥等曾写信批评江渭清和江苏省委的检查没有「把认真讨
论少奇同志答江渭清同志的信同反右倾结合起来」
,没有「抓住省委在指导运动中的一些突出的错误
事件进行分析和解剖」
(薛暮桥近年出版的回忆录对此段史实只字不提)
。据惠浴宇回忆,这个由北京
派出的「来头很大的工作组」在淮阴搞「四清」
,执意要把「一个县委和该县所属几十个公社领导」
打成「反革命小集团」
,惠浴宇在这里指的就是涟水县委。该县委的直接上级淮阴地委书记孙振华向
省委陈情,要求保护这批干部,得到省委的支持,但孙振华却因此「搞坏了」与北京「某些领导人的
关系」[12],不久便被调往安徽巢湖地委工作。此时若非形势忽然发生转折,针对江渭清的动作可能
还会继续下去。

1964 年 12 月,北京形势丕变,毛泽东出尔反尔,一改原先支持刘少奇的态度,转而和刘少奇发
生对立。自 196 3 年秋王光美蹲点桃园,刘少奇全力主持四清运动近一年时间里,毛对刘少奇指导四
清运动的一系列做法均表示支持。毛泽东之所以支持刘少奇,乃是刘少奇的左调均来源于毛本人,刘
少奇的若干「新语言」
,也是在毛的左调基础上的发挥。一段时间内,毛泽东对刘少奇的工作显得心
188
满意足。
事实正是如此,刘少奇的言论皆有源可稽:1964 年初,王光美向毛汇报桃园大队的一些干部多吃
多占,毛泽东说,根子在上面[13]。「扎根串联」一说,最早版本也属于毛泽东。早在 1961 年 1 月,
毛就提到要派大批干部下乡,深入「扎根串联」[14]。1963 年 5 月,毛泽东又再次强调「要采取扎根
串联,依靠贫下中农这一套办法」[15]。1964 年 6 月,毛泽东提出全国 1/3 政权不在共产党手里。1964
年 8 月底,毛同意向全党转发王光美的「桃园经验」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毛泽东还称赞过刘少奇给
江渭清的信。1964 年 9 月 25 日、10 月 18 日,毛泽东两次对刘少奇给江渭清的信写下批语。毛在批
语中给刘少奇写道:
「看了你这封信,觉得实在好」
,「存在着的问题,正是要照你写的那样去解决」

毛泽东并对刘少奇的信作了亲笔修改,添了一些如何正确认识客观真理等具有毛氏特色的领袖型哲学
训示,并指出如不这么做,
「则官越大,真理越少。大官如此,小官也是如此」[16]。
(《江渭清回忆录》
完全回避毛曾参与刘少奇信一事。

毛泽东为什么忽然转变对刘少奇的态度?结合 1964 年下半年刘少奇的一系列举措,即可发现毛
泽东对刘少奇的不满乃是事出有因、有迹可循的。刘少奇不经意中已在好几个问题上招引毛的忌恨:
(1)蹲点问题。刘少奇在 1964 年夏四处游说,其间还曾返回北京,于 8 月 1 日向中央机关副部长以
上干部讲过一次。刘少奇宣称,若不蹲点,则无资格做中央委员、省委书记、地委书记。在这段期间,
刘还反复强调,不参加四清,就没有领导四清的发言权。刘少奇的这些话本无影射毛泽东之意,但是
在极度敏感的毛那里,刘少奇的这番话用意险恶,有逼宫之意。在中共上层人人皆知,1961 年刘少奇
曾在湖南宁乡老家蹲点 44 天,而毛从未蹲过点。(2)
「调查会过时论」
。刘少奇宣扬,深入了解基层
的不二法门是「扎根串联」
,开调查会已不能接触农村真实情况,因为基层干部大多有问题。开调查
会为毛泽东发明所创,如今刘少奇予以否定,被认为有贬毛之意。(3)批江渭清的教条主义问题。刘
少奇批评江渭清将毛泽东著作当作教条,矛头直指对毛的个人崇拜潮流,明打江渭清,实攻毛和林彪。
(4)
「大捧王光美」
。刘少奇亲自出马,让王光美在全党登台亮相,使毛泽东感到刘少奇夫妇的行动
对他的权威已构成威胁。毛对「桃园经验」的态度全凭他对刘少奇好恶的增减而转移。1964 年春夏,
当几个领导人在北京人民大会堂讨论四清问题时,有领导人提到王光美搞四清的经验很好,毛泽东说,
那就请王光美同志来讲讲嘛。刘少奇的司机当即从人民大会堂回来把王光美接去。王光美在会议上讲
了以后,与会者认为这个经验可以推广。毛泽东说,就请光美同志做四清的顾问吧[17]。然而一旦刘
少奇果真这样干了,毛泽东态度很快就改变,迅速地将「桃园经验」看成是刘少奇意欲分庭抗礼的罪
证。
(5)刘少奇呼风唤雨的能量之大,使毛泽东由惊生恨。1964 年夏,在刘少奇的力促下,一声号令,
全国一百五六十万干部参加城乡四清[18],此举最终导致毛对刘的深刻忌恨。正是上述因素在毛泽东
胸中日益发酵,1964 年 12 月,毛泽东开始向刘少奇发难,对刘少奇的态度来了一个 180 度的大转变。
1964 年 12 月 15 日,由刘少奇主持召开中央政治局工作会议,与会者包括各大区书记和各省委第
一书记。正在蹲点的江渭清没有接到参加会议通知,原计划由陈毅来华东时向江渭清传达会议精神,
而其它地方领导人则中断蹲点,前往北京赴会。显然,不让江渭清与会可能具有某种含意,毛泽东当
即注意到这一点。毛泽东在会议开始时命江渭清赶到北京参加会议,当时谁也没料到毛泽东几天以后
会向刘少奇发起突然袭击。
1964 年 12 月 20 日,举行了一次小范围的政治局扩大会议。刘少奇在讲话中谈到当前运动中四清
189
与四不清的矛盾是主要的,运动的性质就是人民内部矛盾与敌我矛盾交织在一起。毛泽东听到这里,
忽然打断刘少奇,当即反问:什么性质?反社会主义就行了,还有什么性质[19]?毛泽东随即严厉指
责四清运动中的「大兵团作战」、
「扎根串联」等方法。
过了几天,12 月 26 日,毛泽东又在他的 71 岁生日宴会上不指名地指责刘少奇:我是没有下去蹲
点的,所以没有什么发言权,什么四清四不清,党内外矛盾的交叉?这是非马克思主义的;中央有的
机关搞独立王国,党内有产生修正主义的危险云云。[20]
江渭清在回忆中提到,就在会议期间,毛泽东找江渭清面谈,问到他对刘少奇的批评检讨了没有?
毛泽东话中有话地说:
「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感到批评对的,就检讨;不对的,就
申诉;申诉还解决不了,就等历史作结论。」也许毛泽东已觉得再没有必要搞障眼法,干脆把与刘少
奇的矛盾在江渭清面前挑明。会议期间,毛泽东当着江渭清和刘少奇的面,直截了当地说:
「少奇同
志给你的一封信,是错误的。你的意见是对的,少奇意见是错误的。

接下来的,就是毛泽东向刘少奇的连番进攻。1964 年 12 月 28,1965 年 1 月 3 日、5 日,毛泽东
连续攻击刘少奇,最后以《二十三条》文件的形式将毛指责刘少奇的观点纳入进去。刘少奇在毛的进
攻下,节节败退,其威信遭到沉重打击。
从 1965 年 1 月起,在形式上,刘少奇虽还是中共第二号人物,但是在党内地位已日益衰弱。据
其它资料透露,1965 年初,刘少奇在周恩来、贺龙找他谈话希望他主动向毛泽东致歉后,曾找机会向
毛泽东作了「自我批评」。毛似乎宽谅了刘。在这此后的一个小型会议上,毛泽东当着一些领导人的
面说:
「我批评了少奇同志了,但你们今后还是要听他的话哟!」[21]
然而,这是毛泽东故意施放出的烟幕弹,毛泽东已决定要搞掉刘少奇。1965 年夏,刘少奇接班人
地位将由别人取代的消息,已在极小的范围内传出。据王稼祥夫人朱仲丽回忆,1965 年秋,周恩来奉
毛泽东命去看望已赋闲几年的王稼祥,周恩来对王稼祥说,接班人可能是林元帅和邓总书记。[22]
1965 年 11 月,毛泽东离京,开始他「伪游云梦」
,密谋倒刘的部署。不久,中南海的刘少奇办公
室收到一份无抬头、无署名,打印在一张白纸上的毛泽东在外地与几位负责人的谈话记录。这份文件
是哪一个地方领导人通报给刘少奇的?近年披露此则消息的是刘少奇当年的机要秘书,但他未加以说
明。据这份神秘的文件记载,毛泽东在谈到四清运动时说:
「王光美在河北省搞四清,河北省领导不
了,华北局也领导不了,是他(指刘少奇)亲自领导的。他有他的长处,我有我的弱点。他有一股硬
劲,我爱妥协。我说不行,他说行。
……他是第一副主席,瞒不住他……。
」[23]
毛泽东的这番话扑朔迷离、暗藏玄机,对王光美的不满是明白无误的了。
「我说不行,他说行」

是指刘少奇支持「桃园经验」
,毛反对「桃园经验」,还是别有所指,毛故意闪烁其辞;「他是第一副
主席,瞒不住他」,是否暗示不要把他的话传给刘少奇?总之,毛为搞掉刘,实际上已向地方官员「打
招呼」了。
据《江渭清回忆录》记载,毛泽东 1965 年 11 月 16 日来到南京,江渭清向毛汇报时仍说要「按
照」毛主席的指示和少奇同志信的精神进一步检查省委的工作作风,毛泽东大为惊讶,问道:「你们
还要做检讨?」江渭清按照官式语言回答:「主席的指示,少奇同志对我的批评,给我教育很大,每
检讨一次就有一次的收获。

江渭清在毛、刘之间四平八稳的态度,无疑使毛泽东更坚定了把刘少奇搞下台的意愿。自 1964
190
年 12 月,毛泽东当面向江渭清表明他对刘少奇的不满,已经过去一年,地方大员仍将刘少奇奉为神
明,依旧按照党内的某种统一风格,在说着「老话」
,这一切都令毛泽东对由他一手创造的庞大的党
机器产生出强烈的排斥。在毛想象中的世界里,刘少奇已严密控制了全党,而毛泽东的话已到了差不
多没人听的地步。刘少奇下台后,毛泽东在历数刘少奇「罪状」时,曾经提到刘少奇责难江渭清一事。
1966 年 10 月 24 日,毛在中央工作会议期间召开的汇报会议上,指责「少奇说江渭清蠢,他自己就聪
明了吗?」[24](有关文革期间毛泽东为刘少奇给江渭清信指责刘少奇一事,在江渭清的回忆中只字
不提)。看来,围绕刘少奇给江渭清信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对毛刺激颇深,这也是毛泽东在扳倒刘
少奇后,仍将各级领导干部「一锅煮」的原因之一。江渭清在回忆录中写道,在文革中,毛同意「点
名」批判江渭清,但又不要将老干部完全打倒,这使他感到费解。其实,毛只是要「教育」他们一番,
要他们为昔日「听少奇的话」付出代价。
在 1964 年末至 1965 年初,围绕四清问题的争论中,毛泽东与刘少奇孰是孰非?一般认为,刘少
奇反对毛泽东提出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概念,乃是为了保护干部。然而事实上,刘少奇在
1964 年提出的一系列概念,其言辞之左,与 1947 年刘少奇主持老区土改的过左政策如出一辙。1964
年在大陆各城巿普遍上映的电影《夺印》
,和被四清工作队员视为「干部必读」的陈登科的小说《风
雷》,均反映了刘少奇当时左的观点。刘少奇虽没有提出「走资派」的概念,但其左的精神与毛泽东
并无二致。正是因为刘少奇的左调与毛的左调基本合拍,当时参加制订《二十三条》的各地负责人,
对该文件中提出的「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并无特别的感觉。
1964 年,刘少奇意欲在毛的框架下搞出新花样,并试图抗衡林彪。然而,在毛划的小圈圈内做文
章又谈何容易?刘少奇的迂回天地狭窄,注定跳不出毛的如来佛掌心。刘少奇本欲求神,却把灾难请
下来,这也是刘少奇始料不及的。
在中共核心层领导中,刘少奇素有个性谨严、善于自制的名声,其实刘少奇的谦和多表现在他受
毛泽东的指责以后。1953 年高岗四处游说反刘,当毛拋弃高岗后,刘少奇仍坚持要在中共七届四中全
会上做自我批评。1965-1966 年文革前夕,刘少奇更是表现得特别平和、低调,他知道毛泽东对其不
满,但没有任何「抵抗」的举动,而是一有机会就进行检讨。
1966 年 5 月,毛泽东依例让刘少奇主持清洗「彭、罗、陆、杨反党集团」的政治局扩大会议,刘
少奇在 5 月 26 日举行的最后一次全体会议上,将自己从 1927-1965 年所犯的「缺点错误」事无巨细
通盘鞭挞一遍[25]。刘少奇几乎是默默忍受毛泽东对他的封锁和打压,而在 1964 年他的权力趋于高峰
时,他可以从济南、合肥到南京,一路「发脾气」

1966 年 10 月,毛泽东在北京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踌躇满志地在抖落他对刘少奇的怨恨。毛
泽东口口声声说,他退居二线有意大权旁落,是为了树立刘少奇的威信[26],其意在表明,刘不堪造
就,辜负了他的栽培。然而,毛泽东何时真正退至二线?大政方针、用人大权,毛泽东何尝一天松过
手!当毛泽东看到刘少奇积累的威望和影响力在 1964 年有相当发展时,毛就决定要废黜刘少奇,什
么「形左实右」
、「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矛盾」等等均是饰词。
毛泽东惦记着江渭清。1967 年 2 月,毛命周恩来用专机将江渭清等几个华东地区省委第一书记
接到北京的京西宾馆,使江渭清摆脱了被造反派批斗之苦。1975 年,毛泽东又重新起用江渭清,任命
江为江西省委第一书记。直至 1982 年,江渭清返回南京定居,转任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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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渭清早年投身革命洪流,中年后长期身任封疆大吏,在风云莫测的毛时代,练就了一套极为丰
富、熟稔地应对北京的为官之道。在反右、反右倾的风暴中,巧妙地维护了地方的利益,又以不投机、
不取巧而得以在 60 年代中期的毛、刘争执中避祸与身,终于渡过了文革的劫难。江渭清现已 87 岁,
如今细细检索当年旧事,虽在不少涉及敏感的地方多有避讳,但总体上仍不失客观和真实,其回忆录
称得上是一部颇为珍贵的中共地方政治生态学的实录。它展现了地方与中央各种复杂的、起承转合的
关系,不仅是可供研究的样本,亦是一部毛时代地方官员的「心灵史」
。笔者读之,眼前浮现出 50 年
代后在江苏大地上所发生的革命、改造、斗争的一幕幕景象,更生出无穷的慨叹!

原载香港中文大学《二十一世纪》1998 年 4 月号 总第 46 期,作者授权天益发布

高华:
“思想”的累与痛——胡伯威《青春•北大》读后

● 高华

几年前我就陆续读到胡伯威先生这本今天定名为《青春•北大》的回忆录文稿,立刻被其深深吸
引。二十多年来,已出版的一些有关反右的回忆录大多集中于当时的知名人士和文化名人,对于右派
中的 “小人物”在反右运动中的经历, 以及其后几十年的命运沉浮,出版界兴趣较少,所幸这几年也
看到“小右派”的回忆录,毕竟,当年被打成右派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小人物,即生活在社会下层的普
通人。相比于那些著名的“右派”,这些人言说的声音虽然微弱,而且较少受到社会的关注,但他们
的际遇却更能反映这个重大事件对国家和社会带来的影响。
胡伯威当年在北京大学求学,相比于众多被打成“右派”
,散布于穷乡僻野的小学教员和城镇企、
事业单位的小干部、小职员等,他算得上是社会的“精英人士”,但是和那些党内外大名鼎鼎的“右
派”相比,他又是一个 “小人物”
。胡伯威的“从左向右转”的成长道路, 颇具历史学和社会学研究
的价值,与大多数毫不涉及“思想”,只因对基层领导的官僚主义有所不满,而提了一些批评意见,
或根本没提任何意见,就因历史问题被打成“右派”的人完全不同,作者确实是因“思想问题”而被
划为“右派”的,而他的“思想问题”恰来自于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作者从一个虔诚的“少年马
列信徒”
,“堕落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右派分子”,是在北京大学完成的,这就使得他和北大这
所中国的最高学府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北大在中国二十世纪历史上有重要的地位,作者在北大求学
的岁月正是北大发生重大转变的年代,它构成了胡伯威的“右派生成史”的外部环境。胡伯威回忆录
的最大的特色是写出了五十年代积极靠拢党组织的“进步青年”,在时代的大转变中思想发生的一系
列变化的轨迹,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北大师生等各色人群的精神风貌。因此他所书写的就不仅是他个人
一段历史,而是从个人的角度,提供的五十年代我国教育和思想文化领域的一个横切面,胡伯威的“右
派生成史”的特别之处就在这里。
胡伯威是从少年时代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显然是受到中国革命胜利的时代大环境的影响,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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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接受”的过程却是自动自发的。作者的中学年代是在上海度过的,横跨了新、旧中国两个阶段,
他亲眼目睹了战后中国的动荡和四十年代末国民党统治的衰败、混乱,也亲身感受到解放大上海的人
民解放军的纪律严明和秋毫无犯。他虽然出身于“非无产阶级的家庭”
,但被革命和革命领袖完全吸
引,1949 年 8 月就参加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在初中三年级就是团总支委员。他热烈的拥护新社会,
支持党在建国初开展的一切社会改造的行动,真诚的按照党的要求,不仅积极参加学校党团领导的一
切活动,在家中也积极宣传革命的道理,教育父母弟妹也要热爱新社会。他以“革命”为判断是非的
标准,家人要给受到革命打击的亲戚寄送物品,他也要愤而指责,加以制止。1953 年 3 月,年轻的胡
伯威为斯大林的去世而悲伤流泪,他和他的那些高中同学,模仿起苏联三十年代那部按照斯大林思路
反映列宁去世后苏共党内斗争,把斯大林塑造为列宁唯一接班人的有名电影《宣誓》,自发地在斯大
林画像前宣誓,表达他们要继承斯大林的遗志,永远忠诚于共产主义事业的决心。胡伯威在 1953 年
以优异成绩考入北大,又成了团支部书记,他根据组织上的要求,放弃了自己热爱的物理专业而进了
气象专业,一如既往的听组织的话,跟党走。在北大最初几年,胡伯威的政治热情持续高涨,他积极
争取入党,一时间也左的可爱,他有一个同学,在和他“交心”时提到一个长辈的告诫:政治都是凶
险的,被胡伯威批评是染上了“旧社会的偏见”

那时,1949 年革命的胜利还散发着巨大的热浪,国家刚结束新民主主义的时期,开始向社会主义
过渡,新民主主义时期相对宽松的社会氛围还没有立即消失, “第一个五年计划”正在起步,工农
大众中涌动着创造新生活的宝贵的热情,新社会和新中国发出耀眼的光芒,对美好未来的理想,强烈
地激励着像作者这样的青年。在全国所有高校,学生读书住宿都免费,北大甚至还发给每个学生一大、
一小两个由社会主义兄弟国家捷克斯洛伐克赠送的白色半球状搪瓷钵用于食堂打饭,“开会谈的都是
学习的事”,校园里每天飘荡着中国和苏联革命歌曲的旋律:“提起那雀儿山,自古少人烟,飞鸟也难
上山顶,终年雪不断。人民解放军,个个是英雄,雀儿山上扎下营。要把山打通……”。刚刚进入北
大的胡伯威满心振奋,所闻所思在这个时期实现了完全的一致。
应该说,在五十年代初,特别是在“反胡风运动”之前,国家在积极建构新意识形态秩序,对知
识分子加紧进行思想整合,使之适应新社会的同时,对知识分子总体上还是宽和的,尤其在北大这样
的学校。老校长马寅初登台做报告开口还是“兄弟我”,党委书记江隆基每次都很谦虚地让马校长走
在前面。从旧社会过来的老先生还在讲台上继续上课,“出身不好”的青年依成绩仍然能考入大学,
他们比 1962 年后,那些因家庭问题不能升学的青年幸运的多。科学与民主思想,质疑和讨论的空气
还在理科类的专业课中延续,独立思考也得到老师的鼓励。
在两大阵营严峻对峙,和西方文化完全隔离的状态下,这时期中苏友好的文化氛围,以“苏联和
社会主义阵营”为符号的视野和世界观,为广大青年提供了一个“进步人类不断走向胜利”的激动人
心的图像,显出朝气蓬勃的力量,更激发青年的理想主义热情。作者高唱“莫斯科——北京”,
“苏联
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完全信服当时报刊对苏联现状的描绘,这就是苏联 “展开了壮丽的共产主
义建设的宏图”:宏伟的古比雪夫水电站、伏尔加——顿河大运河、土库曼大运河、预计比顿巴斯还
大的库兹巴斯大煤矿、还有乌拉尔的马格尼托哥尔斯克钢铁基地(在这里产生的工业管理体制被中国
人称之为“马钢宪法”
,以后在大跃进运动中受到批判)等等,作者对苏联经济建设的成就,就像对
新中国的建设成就一样如数家珍。他虽然学的是理科,但和那个时代的许多大学生一样,熟悉和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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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的历史和小说,电影,歌曲。每年的五一节,胡伯威和他的同学们满怀真诚,高举着社会主义各
国领导人的画像在天安门广场游行,他们像尊敬中国的革命领袖一样,牢牢记住各“兄弟国家”领导
人的名字:苏联的马林科夫和赫鲁晓夫,保加利亚的契尔文科夫、罗马利亚的乔治乌。德治、匈牙利
的拉科西、捷克斯洛伐克的哥特瓦尔得、波兰的贝鲁特、阿尔巴尼亚的霍查、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皮
克和乌布利希、外蒙古的乔巴山和泽登巴尔、朝鲜的金日成、越南的胡志明。今天的人们除了还记得
赫鲁晓夫、金日成和胡志明,早已忘记当年东欧社会主义各国和外蒙古领导人的名字,他们已消失在
遥远的时光隧道,可是在当年,就是他们组成五十年代中国青年大学生在中国之外的“世界”。
然而非常遗憾,伴随着向社会主义的快速过渡,在革命的凯歌行进中,隐藏在革命肌体中的极左
因素也渐渐扩散。对于革命的政治,作者在解放初感觉非常亲切,看到的都是“一片光明”
,可是当
他来到北大一两年后,他的心里却渐渐生出了“凄怆之感”
,胡伯威发现,他理像中或想像中的新社
会和眼前的不完美居然还存有不小的落差,他为这落差而沮丧,而在建国初年种下的崇高的理想主义,
又不容得他“眼睛里揉进一颗沙子”
。他渐渐失去了以往那种走在坦荡大路上安然自信的感觉,
“不时
袭来一阵忐忑、一阵躁动、一阵惶惑”。
作者作为北大学生是幸运的,他有机会听许多领导同志和名人的报告,但胡伯威却没有对自己比
一般大众可以多获得一些信息而心怀感激,他听过报告后的感受反而是:平常百姓在资讯获取的方面
“贫乏到多么可怜的地步”
,“统一,简单,标准而响亮的口号”,把“翻身当主人”的老百姓“搞得
头脑简单又简单”。 作者也发现,那些赫赫有名的“理论家”,没有哪一个有什么自己的研究结果,
“统
统都是革命领袖的传声筒”
:“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革命成功、人民掌权以后除了一个革命领袖就再
不允许有任何一个独立发表新论点的理论家了吗”

教条主义的压抑和枯燥逐渐吞噬了胡伯威心头的热情,那时苏联已开始走出斯大林教条主义的泥
沼,出现了“解冻”的早春天气,可是非常弔诡,当时的中国,正全面向苏联学习,而且是把向“苏
联老大哥”学习的问题上升到政治的高度来认识的,却没有跟上苏联的新变化,
“照搬苏联的教条主
义”仍坚硬如常。理论宣传上的照本宣科,对理论问题不能发问,如果发问,那就是“阶级立场”和
“思想感情”有问题,会受到老师的警告。政治理论课从讲课到“课堂讨论”
,到总结复习,到考试
评分的过程,都 “僵硬死板到极点”
。课堂讨论发言不能按自己理解去发挥,“用不同的话说出同样
的意思也不行”。伯威回忆的一个细节极为生动:北大某副教务长为了说明无产阶级情感和资产阶级
的情感的区别,在台上先后高歌《马赛曲》和《国际歌》
,他的结论是:
《马赛曲》反映的是资产阶级
的鼓噪、张扬、浮华,而《国际歌》表达的是无产阶级的深沉和庄重。因为无产阶级饱受最深重的苦
难,而又肩负着最沉重、艰巨、复杂的,最终要解放全人类的伟大历史使命,因此无产阶级的革命者
就要像《国际歌》那样洗净一切浮华,表现出坚毅、沉稳的品格。
于是,在北大,在当时的社会上,就出现了一种被正面提倡的,叫做 “驯服工具”的人群,胡
伯威“逐渐感觉到,解放若干年来,人的性格普遍朝着一个令人丧气的方向被塑造着”。
“人要尽可能
没有个性,没有色彩,老成持重循规蹈矩到了索然无味的程度才算是“进步”到家了。在他的班上有
一个留级下来的女生是唯一的党员,她选中的几个入党培养对象,个个都有这种特点,“他们按照上
面的精神说话一句不多、一句不少;你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作为,也找不到他们有什么错误”
。而后来
在“肃反”和“反右”运动中,他们都是那个党员在班上最可靠的臂膀。作者发现,这并不是他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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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这个班上的特殊现象,在北大的同学中早就流传着对这种人的各种形容词:
“面包干”、
“五分加绵
羊”等等。
作者发现,一些从老解放区来的干部,“不像搞学生运动出身的人那么民主和透明,有的还带来
些等级地位观念”,北大在那时虽说是官场气氛最淡薄的地方,却也见过对“首长”点头哈腰的现象。
胡伯威偶然出外时更见到个别官员拿腔作势,这又和他心目中的共产党员的形象相去甚远。
五十年代中期发生的“高饶事件”
,对作者这些还没跨进党的大门,更未经历党内斗争考验的青
年人更是一巨大的冲击。曾几何时,高岗的《荣誉属于谁》是和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陈
云的《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并列,都是入党积极分子必读之书,但一瞬间,高岗成了人民的敌人,
这使作者非常困惑,因为经过几年的宣传,高、饶在他的心目中“都是令人敬仰的党性、正义和高尚
品德的化身”,他们“都是环绕在毛主席周围的亲密无间的战友”
,胡伯威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关
系无疑应该是共产主义的诚挚友爱的典范,可是怎么一下子他们就被宣布为极坏的坏人”
?“平时他
们教导给我们的那种伟大人格怎么在他们身上一点都没有了”
?于是又有“更多疑团涌上心来挥之不
去”。
北大的“反胡风”运动,对作者的刺激更大,他在思想上“打起疙瘩以及政治上的消沉”就是从
看到“反胡风”开始的。在北大的肃反运动中,极左思维随意化,甚至把不安心读气象专业的同学打
成“反党集团”
,都为作者亲历所见,都使之发生困惑,使其对理想和现实的落差发出更多的疑问。
在北大,胡伯威真诚的实践着那个时期国家对广大青年的要求,他怀着新社会“主人公”强烈的
责任心和使命感,不仅关心国家大事,还真正按照 “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方向,要求自己,提升自
己,在专业知识学习之外,他热心关注着我们国家文学电影艺术等的发展,可是这一来又带来了新问
题,他觉察到建国后文艺,电影出现了严重的“公式化”偏差:“解放初一接触“人民的”新电影、
新小说、新歌曲,还感到一股新鲜味。后来渐渐就感到千篇一律,索然无味的老一套”。他和那个时
代的许多大学生一样,不由自主地喜欢上苏联的电影和文学,因为苏联的电影和文学,虽然也强调“政
治正确”
,但还保留了人性和人情之美,不像他曾一度喜欢的某些解放区文学和建国后的作品,尽是
一些标准化的“英雄语言”
,“群众语言”和“坏人语言”
,“看了上面,下面就能猜出来”

其实,那时我们的体制刚刚建立,而它又是从高度集中统一的苏联的斯大林体制以及战时状态下
的中国革命根据地的体制互相融合而来的,由体制的不完善而衍生的一些缺失在当时只不过刚刚萌
芽。世上本不存在绝对的完美,
“水至清则无鱼”
,这是普通的道理,问题是没有经历过革命战争和根
据地岁月的像胡伯威这样的青年人,都是在建国后“理想、纯正的共产主义理念和道德准则”教育下
成长起来的,他们已被培养出一种“完美主义的世界观”,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追求一个美丽的新社
会,而当他们以这种眼光观察现实,再以这把尺子衡量眼前的事物时,就觉得如梗噎喉,难以容忍了。
正是在作者的思想苦闷中,他迎来了 1956 年,这一年可称的上是二战后世界历史的一个转折点,
在这年二月举行的苏共二十大上,苏共领导人提出的一系列新概念,震撼并改变了世界,对斯大林个
人崇拜后果的揭露,对胡伯威和他的那一代人,更是石破天惊。然而,他看到的却是“没有人公开地
大事谈论,人民日报上照登了会议情况,除了一般的套话,对那些新鲜、敏感的内容没有作什么评论”

他感到纳闷,“为什么建国后人人都不断地受着各种形式的政治教育,参加频繁的政治学习,可是当
苏共二十大这样一个大情况出现的时候,至少在表面上反映出一种普遍的“麻木”状态”
?胡伯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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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的结论是:教条主义对人们的长期影响,已使得人们“对党和国家的大事独立动脑筋甚至发表自己
意见的那种功能早已退化殆尽”。作者其时并不知道,有关领导和有关方面受苏共二十大的震动更大,
其中一些同志正密切关注着社会各界,特别是党的高中级干部和知识分子对苏共二十大的反应,正等
待“乌龟王八旦”露头,好一举歼灭之。
年轻的胡伯威和当时许多人一样,他们并不清楚中国和苏联的差异性,他们看到的更多是两国的
同一性,他们以为中苏两国的差异只是在于苏联是“老大哥”
,工业比中国发达,集体农庄的康拜因
比中国多,科技比中国先进,人民生活的水平比中国高,他们想当然的以为,苏联提倡的,中国也会
跟着提倡,殊不知完全不能把中国等同于那些有苏军驻扎,靠苏军解放而建立的东欧社会主义国家,
“中苏友好”虽然在一段时间里响彻云霄,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中国的独立性,中国从来就是从自己的
角度来取舍苏联经验的,在一些核心问题上,中国的最高领袖绝不会随苏联亦步亦趋,事实也正是如
此,就在苏联 “解冻”的同时,中国风紧云急地开展了“反胡风”和“肃反运动”,只是在“中苏友
好”的大气候下,连老同志要理解和读懂这其间的复杂性和微妙性都是不太容易的,更不要说那些涉
世不深,思想单纯的青年人。
天真的胡伯威“沉不住气”了,他觉得中国方面对苏共二十大有一种“暧昧态度”,他为此而焦
急惶惑,他也不满意《人民日报》上先后发表的那两篇论无产阶级专政历史经验的宏文,认为这两篇
文章以“一惯正确”的姿态,否认中国和苏联一样,也存在着对领袖的个人崇拜,是不符合事实的。
胡伯威并非不知道这两篇文章所具有的权威性和指导性,但他还是“本着对党的事业的高度责任心”,
以真名投书“中央政治局和毛泽东同志”
,恳请最高领袖在党的八大上亲自出面制止对他的个人崇拜
的宣传。他也写信给《人民日报》,请求党报把东欧正在发生的变化的准确信息告诉人民.。胡伯威期
待一种真正体现马克思理想的新政治文化,它的内核仍是拥护社会主义,拥护共产党,他以赤诚之心,
把组织看作亲人,把自己的苦闷和希望向党倾诉。胡伯威给中央的信没有得到回音,他给《人民日报》
的投书也没有发表出来,但做为思想动态,刊登在当时供党内省部级主要领导干部阅读的《内部参考》
上(几十年后,胡伯威才看到了这份《内参》
)。在刊发胡伯威来信的“编者语”中,没有对这封来信
的性质直接下判断,只是说该信提到一些重要的问题,不久,
《中国青年》杂志派专人来向胡伯威征
求意见,并向他约稿,
在 1956 年为时很短的几个月的时间里,中国似乎出现了一种寻求新发展,新路径的可能性,在
有几十个兄弟党代表团参加的党的八大上,最高领导只是致了一个简短的开幕词,没有涉及反个人崇
拜的问题,但是中央领导同志在八大的报告却提到了反对个人崇拜的问题,党的八大通过的新党章在
党的指导思想的表述上甚至有了新的提法。然而,在遥远的几万里之外的波、匈事件的发生,却在中
国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强大的僵硬思维迅速将创新的思想火花扑灭,刚刚开始的对新发展、新路径
的探索在转了一个弯后不但没回到了原地,却朝向一个更极端的方向急速滑去。胡伯威铸下了“大错”

他的“错”
,就在于他的“思想”太活跃,背离了 “思不出其位”的 数千年的祖训,竞受到苏共二
十大“修正主义”的影响,也要在中国反对“个人崇拜”;也“错”在他真的相信了 “苏联的今天就
是我们的明天”,以为同属一个社会主义阵营,中国也会走苏联的路;更“错”在他真的把自己当成
了“主人公”而忘了自己仅是一介“小民”,竞敢上书言事。胡伯威是一个依“思想逻辑”而存在的
人,而他的那个对“政治”怀有恐惧,曾被他批评留有“旧社会偏见”的同学,是依“生活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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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存在的人,他虽然没有“思想”的勇气,却无可厚非。正因为他遵从了“生活的逻辑”
,才在反右
运动中毫发无损,不少和那个同学一样,抱“明哲处身”态度的同窗,虽然在反右运动中受到惊吓,
却暂时躲过了一劫,在运动中落网的都是如胡伯威这样的“理想主义者”。
作者为自己的“理想”和“思想”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北大的反右运动中,他被打成“比较严
重的反社会主义分子”
,1958 年北大“反右补课”,又被升格为“极右分子”,成了北大几百名右派的
一员,其时胡伯威才二十二岁,已毕业被分配到湖北省气象部门,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已离开了北大,
如果是在北大被定为“极右分子”,那就有很大的可能被逮捕了,北大的一些“极右份子”就是在当
时被逮捕,以后被关押、劳教了二十年。胡伯威是在湖北被送往农村劳动改造的,六十年代初被摘了
“帽子”
,成为“摘帽右派”,在文革中再受冲击。胡伯威的个人的生活也完全被破坏,直到 1976 年,
才得以成家,那时他已四十岁。
作者最富创造力的青春岁月就这样被极左思维无情地摧毁了,胡伯威的不幸,既是个人的,也是
国家、民族、人民的。文革的极左泛滥成灾有其精神来源, 这就是在五十年代中期就冒头的,以极左
面目出现的,带有浓厚蒙昧主义色彩的专断思想和专断作风,胡伯威在几十年后给这个现象一个概括,
称其为封建政治文化在“无产阶级专政”外衣下的复辟和延续。正是这些汇溪成流,导致我们的国家
在五十年代后期陷入了长期的极左的方向,而一步步滑入文革。
胡伯威的这本回忆录在不经意中触及到一些重大问题,这就是革命与知识分子的关系问题。在二
十世纪中国革命和社会改造运动中,有两种突出的现象:一是对革命知识分子作用的强调,另一是对
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强调。人们都熟悉这样的领袖名言:没有知识分子的广泛参加,革命是不能成功
的;人们也都记得文革中的那句流传全国的口号:
“知识越多越反动”
。革命离不开知识分子,建设也
离不开知识分子,所以我们在胡伯威的书中看到,在建国初百废待兴的情况下,国家给大学生提供了
在那个年代所能提供的较好的学习和生活的条件。对“思想一致性”的要求,在革命战争年代自有其
必然性,但是当国家进入到和平建设时期, “思想一致性”却逐步转入到绝对主义的领袖崇拜的轨
道,除了国际共运在知识分子问题上的极左的传统,还有“中国革命道路模式”的深刻的影响。中国
革命是以农村为中心,以农民为主体的革命,到 1949 年 12 月,农民出身的党员有 340 万 1 千人,占
党员比重的 75.8%,文盲共 309 万 6 千人,占全党党员比重的 69%。
(赵生晖:
《中国共产党组织史纲
要》,页 236、243,安徽人民出版社 1987 年 10 月版)
。1949 年,革命的胜利者满怀自豪进入城市,
其中一些同志对知识分子充满鄙视和偏见,革命领袖虽也看到农民的狭隘性,但认为“忠诚”更重要。
胡伯威的书中提到,在反右运动前,北大一些“思想正统”的同志非常不满物理学、气象学专业课上
的那种质疑讨论的气氛,他们一直为此感到憋气,认为北大是一个资产阶级思想的大染缸,一直到了
反右运动打出几百名右派,才出了那口气。
自那以后,较具开放和人道主义色彩的五十年代苏联文化就逐渐成了历史名词,未几就被贴上“修
正主义”的标签受到批判和禁止,当拒斥了“西方资产阶级文化”后,中国对苏联东欧文化又关上了
大门,从而真正走向了完全封闭的自我欣赏的方向。
“马克思(实为斯大林)加秦始皇”被尊为治国
之不二法门,“外行领导内行”已成为铁律,蒙昧主义和思想专断越演越烈,思想盲从,领袖崇拜,
农民思维,农民习气,被认为是体现了纯正的无产阶级特质而受到高度推崇,而与城市相联系的知识
分子等阶层则因其出身和所受的教育被认定是旧阶级,旧思想的载体,被无休止地要求纯化思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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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蒙昧、专断的狭隘思路下,配之以强力的惩戒手段,继五十年代在知识分子中不断“排队”
,“分
类”,发展到六十年代文革前夕对知识分子整体“一锅煮”
。有名言:我们没有大学教授,没有中学教
员,没有小学教员,全是国民党的人。除了极少数“红色笔杆子”,干脆把新老知识分子,包括党员
知识分子全部打入另册,一概加之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或“臭老九”的“帽子”。北大这所已经
打了几百名“右派”
,不断受到阶级斗争洗礼的中国最高学府,更被视为 “反动堡垒”,还被加封了
“庙小神灵大,池深王八多”的贬敕。由极左思想滋生的蒙昧主义终于掀起文革的滔天恶浪,荼毒了
人们的心灵,严重戕害了国家、民族的发展和科学文化创新的生机。
胡伯威在回忆录中提到叶企孙先生的遭遇尤其令人唏嘘。叶氏是著名物理学家,一惯同情革命,
抗战初,曾派遣他的学生为晋察冀根据地筹集和运送材料,制造军火。解放北京时叶先生又不畏艰险
参与组织护校,五十年代还在北大给一年级大学生亲自讲授基础课。文革期间,古稀高龄的叶先生受
尽摧残羞辱,一位留校任教的胡伯威的当年的同学有一次从外面回校,
“看见一个老叫花子坐在西校
门边墙脚下,用一根草绳系着又脏又破的棉袄,手上捏着一个干馒头在那里啃,走近了一看竟是叶先
生!!

胡伯威先生的书是一个蕴涵丰富思想性的个人实录,多年来我们熟悉“人民群众是历史的主人”
这样一个充满历史正当性的响亮的命题,可是在我们的官修正史或学院修史中,却很少见到普通大众
的踪影,看到的更多是一些阐述历史大规律的宏大叙述。今天作者以他个人在北大“右派生成”的具
体经历,为我们提供了北大历史上一个重要时期的横剖面,甚至是更广阔的 “五十年代史”的某些
重要方面的生动图像,对当今和以后的历史编纂学都是一个贡献和不可或缺的补充。我也注意到在这
部独特的个人化的“五十年代史”中,作者对他在反右后的痛苦遭遇着墨很少,他谈的更多的是他在
那个火红的年代的理想、激情和对国家健康发展的期盼,他真切的希望我们的国家能吸取历史的教训,
实践社会主义民主、法治和“以人为本”的理想,他的全部文字都渗透着对祖国无限的爱。胡伯威的
叙述细腻而耐读,读者随他走进一段岁月,看到一个革命青年的理想是如何燃烧,又怎么被极左思想
所摧残,走向无边的深渊,再到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获得新生,作者不怨不忿,更增添他这本书的感染
力,带给读者更多的回味和思考。

2006 年 3 月于香港中文大学
高华:中国共产革命中的毛的因素

● 高华

在今天的中国,有关毛泽东的叙述,是一个被社会各界广泛关注的话题,有关毛泽东的研究已经
越出学院的范围,不同年龄段的人,不同社会背景的人,都会有自己的对毛的叙述,有时,这些叙述
是和具体的历史事实相联系的,有时这些叙述只是表明一种态度和立场,而不一定要有具体的历史事
实作基础,也就是说,把毛已抽象出来,成为一个符号象征。这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毛对中国的影
响有何等深远,尽管他已去世二十七年,中国的情况和他离世时相比,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们是学历史的,应该比较客观,但即便这样,不同的历史学家,他们的有关对毛的叙述也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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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的,一个原因是不同的历史学家或学者,他们有不同的评价系统,再有,就是毛作为一个大政治
家,大思想家,他有着不同的面相,梁漱溟先生就说过:
“毛泽东不是一个,而是变化中的许多个”

当我们只看到毛的一个或几个面相,有不同看法,发生争论就在所难免了。对于毛,自可以有不同的
认识角度,这些不同的认识角度构成了一个很宽大的平台,能够帮助我们来认识毛泽东这个在二十世
纪中国舞台上极其重要,极其复杂的历史人物。我只能从自己的认识角度,就这个问题粗线条的谈一
些看法。

(一)

我谈的主题或一个基本线索是:毛泽东的崛起和 1949 年中国共产革命的胜利,也就是中国共产


革命中的毛的因素。毛在晚年对他一生的事业也作过自我 评价:我一生做了两件事,一是把日本人
打败,把蒋介石赶到了台湾;二是发动了文革。对第一件事,没有人反对,第二件事,支持的不多,
反对的不少。
毛在中共崛起与他是中共最有名的军事领袖分不开的。1927 年 9 月之后,毛上山,但是当时中共
党人上山的也很多,毛有什么特别之处呢?第一,他做的最成功,第二,毛不仅仅是军事领袖,他在
政治上也有许多见解,1928——1930,毛在赣南和闽西开创出一片新天地:这就是以共产党军队为中
心,发挥政治动员的巨大功能 ,开展土地革命,争取底层群众支持,创建中国的红色政权。而他的
基本的政治态度和领导风格也在这个时期的浮现了出来了:
1,重视革命暴力, 强调革命专政对于无产阶级反抗和夺权的极端重要性,
2,有一套改变中国的大见解,随形势变化而变化,从不放弃,
3,重视动员底层群众,
4,非常现实主义,
5,强势的领导风格
这五点一直延续到 1976 年毛逝世,基本没有改变。
1928 年后的上海中共中央:
1、以城市为中心,
2、对毛乐观其成,
虽然有时觉得毛偏离“正统”,但基本上对毛是肯定和支持的, 1928 年 在莫斯科召开的中共“六
大”,毛缺席仍被选为中央委员。1930 年后,因生存环境日益恶化,上海中央向江西转移,1931 年底
-1933 年春,上海中央到达江西苏区,
与毛的分歧冲突加剧:毛的军事路线与中央的军事路线的分歧是最重要的;其次,党中央要树立
新权威而对毛加以防范,
中央的路线是“进攻路线”、
“阶级决战”,
毛的军事路线:敌强我弱,要有长期的观点,要避实就虚,集中兵力打歼灭战,伤其十指,不如
断其一指,大幅度前进,大幅度后退,不以一城一地为目标 ,在运动中歼灭敌人,
毛的这一套确实很成功,将国民党军的几次围剿都打破了,创造了“以少击多”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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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苏派在周恩来等的支持下,取得了政治上的成功,一个苏式社会在江西二十多个县建成,但由
于没有军事上的成功,蒋介石以“步步为营”、
“碉堡政策”逐渐蚕食中央苏区 ,1934 年 10 月,红军
被迫长征,长征途中,损失惨重,到了遵义,为了党和军队的生存,领导层决定开会,也是毛有意促
成的。他有句名言,当仁不让。在这次会议上,毛分化了国际派,争取了周恩来,毛重新进入核心层,
毛这时的权力还是相对的,尽管他已成了最重要的领袖之一。毛泽东以后说过,他这个人是 “本来
很灵”
,“但被扔到茅坑里去,搞得很臭”的“菩萨”,在遵义又开始“香起来”
,并被大家捡了起来,
果然遵义会议后,他立即就行动了起来。
毛面临的两个问题:
1、如何对付国民党?
2、如何进行党内整合?
毛在 1938 年和梁漱溟先生说过,他是“以其道易天下者”
,1935 一 1936 年,面对国民党的军事
追击,中共及其军队的生存,是压倒一切的头等问题,但是对毛而言,事实上却存在着并行的两条战
线。
第一条战线是对付国民党的外部战线。不言而喻,
“易天下”即是缚国民党之“苍龙”。在中共未
夺取政权之前,威胁中共生存和发展的主要力量只能是蒋介石政权。因此,如何回击并打败国民党,
不仅是毛须臾不能忘怀的首要问题、也是毛用以凝聚、驾驭和统一全党的最重要的政治理念和驱动力
量。
与第一条战线相比,第二条战线虽不那么凸显,却同样重要——这即是对党内进行统合的战线。
显而易见,欲易蒋介石政权之天下,若不牢牢掌握中共及其军队,则一切免谈;而易国民党之天下,
又必先改变毛所认为的凡不利于夺取国民党政权的中共方针、政策等各个方面,是故,第一条对外战
线与第二条对内战线,两者之间又存在着密切的联系。
1935 一 1936 年,毛泽东将其侧重点主要放在对付国民党的第一条战线,在毛的努力下,红军阻
遏了国民党对陕北的军事进攻,使中共的生存环境获得了明显改善。毛在军事上的成功,对其政治生
涯有极重要的意义: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毛只是以擅长指挥军事而著称于中共党内,从主要担负
军事领导责任到一身兼负党和军队的决策以及指挥责任,毛泽东在党和军队中发挥的作用日益突出,
此既是中共领导体制在战时环境下变化的产物,又与毛所占据的特殊地位,他所拥有的独特的政治资
源有关。同时,这也是毛顽强努力的结果。
中共领导体制在战时状态下发生的变化,对毛泽东顺利地将其在军事指挥领域的权力延伸至党的
领域有着直接的影响。长征前夕,战况瞬息万变,形势极端危急,为了适应战略大转移的战时需要,
党和政府系统全部并入军队,而中共全部权力完全集中于博古、李德、周恩来领导的“三人团”。遵
义会议虽取消了“三人团”
,但在 1935 年 3 月,又根据毛的提议,为便于“应付紧急军事行动”,重
组由周恩来、毛泽东、王稼祥组成的“新三人团”。然而,
“新三人团”的体制却不同于老“三人团”,
代表党的洛甫并不在“新三人团”之列。遵义会议原来决定,周恩来是代表党在军事上下最后决心者,
毛泽东辅助周工作,但到 1935 年春夏之交,周恩来与毛泽东调换了角色——周成了毛的辅助者。这
样毛成了事实上的中共最高军事指挥者。毛与周角色的互换对毛有重大意义,在紧张的战时状态下,
军队与党实际已溶入一体,当毛置身于领导军队的关键地位时,事实上他己处于随时可以领导党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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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位置。
正是基于上述因素的合力作用,毛泽东在 1935 一 1936 年使自己在中共领导层中愈来愈处于最有
实力、最具影响力的地位,在大敌当前,全力指挥军事的同时,毛对党的大政方针和全局性方面的工
作保持着高度的关心。一方面,毛不敢冒任何风险,谨慎地在莫斯科划定的禁区前穿插迂回,努力维
持着中央领导层的稳定;另一方面,毛又不失时机,利用战时状态提供的组织机构变动频仍的机会,
巧妙地运用自己的影响力和特殊地位,有条不紊、小心翼翼地对党的重要机构进行局部调整。
然而毛的胸臆仍难以抒解——在莫斯科和中共党内的压力下,毛被迫长期违心接受对中共过去政
治路线的评价。
“中共的政治路线是正确的”,这不仅因为它来自莫斯科,也因为它是遵义会议参加者所一致拥
护和接受的正式结论,它同样是毛泽东与洛甫政治结合的基础。在军事压力紧迫和毛急于出山的 1935
年 1 月,他为了长远目标和出于现实的考虑,可以同意这个结论,但是到了 1937 年,斗转星移、时
过境迁,再继续然持这个结论,就愈发显得强人所难了。这个结论之所以要修正,是因为它关系到毛
泽东能否实现其“道”
,从而在政治前途上开辟一新的境界。不推翻此结论,便无从催毁“教条宗派
集团”的政治合法性基础,更无法打破今毛感到压抑的、弥漫于中共党内的浓厚的俄化氛围,毛就难
以顺利地推行他的改造。
一向末被史家注意的 1937 年的刘、洛之争对中共历史有着重大影响,这场争论的实质是如何看
待中共 1927 一 1937 年的政治路线及是否改组中共领导构成的问题。尽管毛泽东完全赞同刘的观点,
但囿于党内的强烈反对和洛甫激烈的抵拒,毛只是有节制地表明了自己对刘少奇观点的支持,而未全
面阐述他个人对十年路线的总体看法。刘洛争论虽以洛甫意见占上风而告结束,但毛洛联盟从此正式
解体,而毛刘长达 30 年的政治结合的基础却因此次争论而告奠定。

(二)

1937 年七七事变爆发,国内形势急剧转变,历史遗留问题尚未解决,党内又就与国民党统一战线
的政策和八路军军事战略方针问题发生了新的分歧,毛泽东陷入了 1935 年以来最严重的困境。
1937 年 8 月下旬,在洛川会议上,毛提出的利用抗战时机全力发展中共及其武装、八路军以游
击战为其主要作战方式、将军队主要力量用于开辟敌后中共根据地等一系列主张遭到中央核心层部分
成员冷遇,周恩来且带头对毛的主张表示异议。这是遵义会议后,毛在中央核心层所遇到的第一次挫
折, “运动游击战”方针受到军方领导人的一致拥护,毛面临军方与其疏离的现实危机。
1937 年 11 月底,王明身负莫斯科要求中央转变方针的重大使命,以共产国际执委、书记处书记
的身份飞返延安。王明且以天子门生自居,口衔天启,传达斯大林要求中共全力加强与国民党合作的
新方针,受到周恩来等的一致拥戴。周且在 1937 年 12 月政治局会议上,不指名批评毛把独立自主提
得太高,而没有实行抗日高于一切的原则。
面对来自莫斯科的巨大压力和政治局内的一致声音,毛泽东虽然隐约其辞,但最终取与大多数政
治局委员相一致的立场,对王明的新方针随声附和,此亦所谓“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王明返国对毛泽东造成的冲击既深又远。1937 年 12 月后,在中共党内事实上形成了毛、王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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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局面,毛的影响相对下降。1937 年未至 1938 年夏,这是毛在遵义出山后政治上最失意的时期。毛
自称,在这段时间“鬼都不上门”
,此话可能言过其实,但其政治影响相对减弱却是事实。
虽然毛泽东在政治上遭到严重的挫折,但他并未就此罢休, 1937 年底至 1938 年夏,毛韬晦养气、
进行各项准备,为挽回颓势竭尽一切努力。
在毛的各项准备中,理论的准备占据重要位置。毛深知“欲动天下者当动天下之心”
,若不建立
起自己的有说服力的概念系统,便无法在新的形势下使其同事折服。而要拿出这一套概念系统,又必
须在莫斯科的菜单里进行精心选择,并加以自己的佐料,使其既有莫斯科可以接受之外观,又有自己
的灵魂。
此项工程难度甚大,非大手笔无以完成。1935 年前,毛尽管已萌生种种想法,但多属对当时党政
策之直观反应。只是到了抗战阶段,当毛已研读了一批列宁、斯大林著作,毛的一套想法才在与其政
治对手的较量中逐渐系统化和概念化。与王明等的分歧更刺激了毛理论思维的活跃,促使他创造出几
个极具攻击力的概念术语。
1938 年 8 月,王稼祥返国带来了季米特洛夫支持毛为中共核心的口信,毛乘势立即召开中共六中
全会,就此正式提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新概念,将其“道”在全党和全国完全公开。毛正式亮
出自己的旗号: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使中共在抗战中获得正当性,也为夺取“解释权”走出关键的
一步,毛明确表示,中国不仅从马列主义,而且还要从中国文化传统中吸取精神资源。毛的“马克思
主义的中国化”,就其大的方面而言,即在于他吸取、运用马列阶级斗争、暴力革命的思想和苏共党
的组织结构形式,将其与中国历史重大遗产——农民造反、
“马上打天下”的传统融汇统一,使之转
化为由共产党领导的、推翻国民党统治的现代农民大革命。作为中共摹本的俄式革命理论及经验,虽
在毛将中国传统遗产转化为现代农民革命战争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俄式理沦及其经验与毛的
观念和行动又常有不合之处。
“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的口号为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注入了民族主义
的活力和色彩,它不仅为毛所有的观点提供了合理性的解释,也给毛提供了自由活动的广阔空间,它
更有助于改变“中共乃外来观念之产物”这一在当时颇为流行的观念,而大益于中共在中国社会的生
根。在民族主义高涨的抗战阶段,毛抓住“中国化”的旗帜,立时使王明等陷于窘境而无以自拔。
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之召开,终使毛正式成为党的领袖。会后,毛开始主持中央书记处日常工作(此
时的书记处类似中央政治局常委会)
。一度与王明合作的周恩来旋即离王而去。毛与周再次走到一起。
(三)
从 1935 一 1938 年,经过 4 年的艰辛努力,其间虽有曲折和暂时的失意,毛毕竟在实现其政治理
想的大道上一路凯歌行进,然而,仍有一件事使毛如骨刺在喉,须臾不得安宁——这就是毛还未完全
获得中共意识形态的解释权,中共理论和思想宣传部门仍控制在留苏派的手中。
解释权——给词语下定义的权力,这是人类最重要的权力之一。在共产党内,解释权则尤其重要,
谁获得对马列经典的解释权,谁就控制了党的意识,换言之,即使拥有军权和党权,若无意识形态解
释权的支持,对党和军权的控制也难持久。长期以来,在留苏派的经营下,俄化概念在中共党内早造
成一特有的精神气质和浓厚的亲苏气氛,成为笼罩在党之上、阻遏一切创新精神的沉重低气压,在一
个相当长的时期里,毛对此除了愤慨而亳无办法。
1938 年 10 月,毛在中共六届六中全会讲台上向全党发出开展“学习运动”的号召。学什么?一
202
言以蔽之,学习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之产物:毛的新概念以及毛的态度和工作方法。可是当
时既无“毛泽东思想”这一正式概念,又不便在斯大林远距离观察下直接鼓吹毛的新贡献,况且,毛
也难于将其内心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毛真正陷入到欲语又止的境地。
1938 一 1941 年,学习运动并没有使毛满意, 1941 年 5 月 19 日,毛当着王明等的面,向王明发起
新的一轮攻击,在《改造我们的学习》的报告中,他要求彻底扭转 1938 年后开展的学习运动方向,
“废
止孤立地、静止地研究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方法”

在向王明发起的最新挑战中,一组组最具隐喻性和挑战性的新语汇被毛创造出来—— “言必称
希腊”、
“希腊和外国的故事”
、“教条”
、“留声机”
,尽管皆有其针对意涵,却并不明确所指,这就更
加容易在词语与现实之间引发疑问和联想,从而猛烈动摇王明等的老语汇的神圣地位,为毛通过改变
词语,夺取意识形态解释权扫清障碍。
1941 年春,实现毛泽东目标的日子已经迫近,毛己成为不可动摇的中共第一号领袖,现在毛不仅
是军事家、政治家,也开始成为党的理论家。尽管毛泽东还未获有中共总书记或党主席的正式头衔,
1941 年 6 月 22 日,德侵苏,斯大林无力东顾,毛顺风扯帆,先在党的领导层开展思想交峰,继而在
1942 年初把运动推向全党,是为“整风运动”,这是一场彻底改造全党——从组织结构到精神气质,
从语言到思维方式——的大风暴。在 1942——1945 年时间里,毛用两手:
“和风细雨”和“急风暴雨”

从 思想、组织、权力结构重组等入手,实现了党的全盘毛化和他个人对党的完全领导。
毛的概念全面渗入党的思想、组织:
1)农民 ;
农民是中国革命的主力军,最具革命性,
2)知识分子;
他认为,知识分子对于革命很重要,但知识分子只有书本知识,因此需要长期改造思想,毛以后
对国共斗争是这样解释的,他说,是共产党的农民打败了国民党的知识分子,
3)对理论;
毛说,不能对实践有用的理论就是狗屎,甚至还不如狗屎,因为狗屎还可以肥田,
4)对个人与集体 ;
强调个人必须服从集体,
毛抓住几面旗帜 ,站在道德制高点上:
反帝反侵略,开展底层革命,
1,民族主义 (抗日,以后又反美)

2,平民主义 (穷人的党)
争取广大底层民众的支持,抓住了大多数,
3,高呼民主主义、反对蒋介石的独裁,
新民主主义 , 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欢迎外国资本 ,争取国内各阶层的支持,抗战胜利
四年后,打败蒋介石与国民党,夺取全中国,毛的成功取决于他抓住了两个大问题:民族主义和民主
主义,占据了近代中国的道德至高点,毛的成功取决于他面对中国近代以来的几个基本问题所作出的
有力的回应:
203
近代中国的基本问题:民族独立和社会改造,即 “反帝反封建”
,孙中山的反应是:创建三民主
义,发动反清革命和国民革命,有所成功,也有所失败,关键是对底层的改造着力不够。
毛的反应是:
1、通过对马、列、斯的转换,面对底层群众和精英分子,创造出一套新意识形态,这是一个完
整的无所不包的新解释体系,为中共提供了意义和价值,
2,灵活的革命策略,
3,高度重视军队,
4,高度重视党的思想和组织的统一,
5,发动底层革命,
6,他个人的特殊禀赋:军事学高明和熟练高超的政治谋略, 毛虽不是学军事的科班,这点他特别
得意,自称是“绿林大学”

(四)
1949 年中国共产革命取得胜利,一个最重要的的特征就是在冷战格局下,创立新国家、新制度,
由此开始了一个新的历史进程,中国出现了新的面貌:民族独立国家地位的新确立,工业化的展开,
普通民众对国家政治生活的广泛参与,全社会共同意识、共同价值观的建立等等。新国家、新制度、
新社会是中国共产革命胜利的产物,促成革命的成功因素在当代史上继续发挥重大的影响,成为建国、
治国的“依赖路径”
,但是也有悖论:这就是成功的一套在新环境下,没有及时调整,而带来一系列
严重的问题。
这怎么说呢?这就是列宁所说的:靠广大工农的热情、冲击和英勇精神,可以解决革命的政治任
务和军事任务,“但这个优点现在已经成为我们的最危险的缺点了。我们总是向后看,以为这同样可
以解决经济任务。但错误也正在这里,因为情况改变了,……不能企图用昨天的办法来解决今天的任
务。”
1,众所周知,中国共产革命的成功是中共长期领导武装斗争胜利的结果,而这又反映了二十世
纪中国政治和社会变革的一个基本特点,这就是为了抵御外来列强的侵略和改变国内的积贫积弱,中
国重要的政治力量,都把运用军事手段实现政治目标,摆在头等重要的地位。从建国初开始,社会的
组织化加速进行,在全社会的范围内,军事性的风格和精神气质也逐渐浓厚,大大改变了世纪初以来,
由受列强侵略而造成的民气低落,精神低迷的状态。五十年代,国家进入到建设时期,从苏联引进的
苏式经济管理体制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帮助中国建立起初步工业化的基础,中国的计划管理模式事
实上已具有“理性计划经济”的特征,但是本土过去革命时代的经验仍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1957
年后,军事化或类军事化的思维和管理方法在经济建设和社会管理中全面复活,在大跃进和人民公社
化运动达到高潮。乌托邦主义配之以高度的组织化和军事化的政治措施,军事性格,用行政命令解决
一切问题的惯性,给国民经济和人民生活造成巨大的破坏。以至 “唯军事至上”在文革初期达到巓
峰。在战争年代运用高度集中统一的军事化方法达成革命目标是顺理成章的,在从军事时期到和平时
期的过渡阶段,继续沿用军事化方法和手段进行快速动员,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在进入长期和平建设
阶段后,迟迟未能建立起以法律为中心,体现共性和个性相协调的现代经济和社会管理体制,培育现
代公民文化就缺少了基石,这必然给国家、社会和人民的精神和物质生活带来消极影响。
204
2,1949 年,在农村进行了 22 年武装斗争的革命者进入到城市,他们面临的一个新课题就是如何
和城市融合,与知识分子结合,这是在执政的条件下建设国家,发展教育,科学,文化的关键。但如
陆定一同志所说的,解决这个课题对于党和知识分子来说,都是有困难的,因为以农民为主体的党的
干部并不熟悉城市,而知识分子对革命也不了解。在中共夺取政权的过程中,农民是当之无愧的革命
的主力军,被广泛动员的农民不仅构成了革命军队的主体,而且在建国初党的队伍中占了的绝大的比
重。在这样的背景下,农民的狭隘性和保守性被遮盖了,而只是被限定在 “小生产自发性”上面,
这就造成一种弔诡的现象:一方面,是壁垒分明的城乡二元结构;另一方面,在政治和思想领域,农
民思维,农民习气又受到高度推崇,被赋予了纯正的无产阶级革命特质,而与城市相联系的知识分子
等阶层则因其出身和所受的教育被认定是旧阶级,旧思想的载体,被无休止地要求纯化思想,在这种
思路下,新老知识分子都受到不应有的批判和排斥,其作用在长时期内难以正常发挥。
3,毛泽东的领导是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的关键因素,革命的胜利使毛获得极高的威望,毛成为了
革命象征和革命道德的最高体现,其权威具有不受制约的至高无上性,在这种状况下,领袖的自律和
智慧成为政策纠错的唯一条件。遗憾的是,50 代中后期后,一方面是毛的专断性急剧发展;另一方面,
他又高度自信,坚信自己已充分掌握了社会主义社会的基本规律,于是,在他的不可违逆的意志和昂
扬的理想主义精神气质面前,任何形式的政策纠错机制都无从建立。
1949 年革命的胜利既是革命的到达点,也是建设的出发点,但“马上得天下”并没有很快转化成
为“下马治天下”
,这是因为对“革命”与“执政”的互动关系认识不清。
“革命”一词在近代中国有
完全正面的意义,从孙中山开始,致力于改革中国现实的政治力量都自称 “革命者”或“革命党”

革命成功后,革命者所面临的环境和任务都变了,经济建设为第一要务,为此需要对过去的传统进行
转换,需要建立起以科层化为表征的理性化的经济和社会管理系统,培育具有兼容性的公民文化。和
平时期的经济社会管理方式和战时状态下组织形式有着巨大的差异,需要有新思路和新方法,科层制
虽然存有种种弊端,但至少可保障经济和社会生活不受空想乌托邦的破坏。空想乌托邦主义的表现形
式之一就是决策过程中的随意性和浪漫主义,在追求理想主义的美好未来时,过去熟悉的记忆和经验
不断被唤醒和复制,于是,迷信过去的传统,延续过往的传统,就成为应对现实和未来的不二法门,
如此就很难在治国理念和组织形式上向现代公共管理转变。历史的辩证法就是如此,促成成功的因素
在新的时空条件下有可能成为障碍性的因素,对此问题认识不清,必然大大增加了从革命向执政转化
的困难。而这种转化的迟滞一定会给国家的发展和人民的生活带来消极的影响。
时至今日,有些学者对“革命”及其内部机制作了具体的分析:
,因为社会革命的基础很广泛,有广大民众和知识分
1,社会革命能够导致建立新的“国家制度”
子的积极参与,它的纲领确实符合近代化的主题:追求国家独立、社会公正和解放,推动社会各项事
业的进步。
2,社会革命也有后遗症的问题。 革命要求政治有能力全面进入社会和个人的一切领域, 其结
果是限制了个人自由和社会自主发展,这就是国家力量无所不在,社会自主性和个人自主性受到限制
并最终完全消失,最后只剩下一个强大到无所不在的国家权力,即列宁说过的所谓“兵营式的社会主
义”。
正因为如此,国内外学术界普遍高度评介 1978 年后邓小平领导的中国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的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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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认为改革的实质就是重新调整国家与社会的关系,也就是从“革命”向“执政”转变,从“马上
得天下”到“下马治天下”

最后的话:毛是中国人的一个永久的话题,他将持续性的引起我们的思考和反思,而所有这些,
都应该指向未来,指向民族、国家的强盛和人民的幸福。

2003,11,11 于台湾师大历史系
2003,12,1 于中国药科大学
2003,12,6 于南京大学社会学系
2004,5,11 于台湾中兴大学历史系
2004,5,18 于台湾成功大学历史系
2004,6,2 于台湾暨南大学历史系
2004,10,23 于华中科技大学
王铭铭:把人类学做到绝望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7-03-25
1962 年生于福建泉州,1985 年获厦门大学人类学系学士学位,1993 年获伦敦大学人类学博士学
位。1991 年至 1993 年在英国城市大学社会科学系任田野研究员、博士后,1993 年至 1994 年在英国
爱丁堡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之后在北大继续作博士后,同年破格出站,任北大副教授(1995)、教
授(1997 破格)、博导(2001)

主要著述
《社会人类学与中国研究》
(1997)
、《村落视野中的文化与权力——闽台三村五论》
(1998)
、《逝
去的繁荣》
(1999)、
《人类学是什么?》(2002)
、《漂泊的洞察》(2003)、
《西学“中国化”的历史困
境》(2004)
、《心与物游》
(2006)等。
采访手记
我第一眼注意到他的装束,深蓝的唐装,肥大的个性裤,还有据说是限量发行的鸭舌帽, 跟
CAVACOFFEE 的情调很般配。
他的笑很温婉,有腼腆的味道。他抽烟很厉害,香烟和烟斗并上。他喜欢谈论专业,即使明知我
是外行。采访中,他不是很主动,我需要更多地提问和开启话题;他又很敏锐,我的提问如果愚蠢或
敷衍,
“可以用来问任何一个人”
,他能敏感到并且马上有所反应;他不喜欢我的提问时,会锐利地指
出并试图转变谈话方向。但他的语气始终是和缓的,措辞谨慎而保守,偶露峥嵘时也带着温绵的笑,
有一种隐忍的柔和。
他较多地运用自嘲的语言和语气,对媒体业有较多突然的批评,对于这两点,我都没有足够的思
想准备,所以有点难过。
泉州的音乐 厦门的考古
我小时候想搞音乐,那段经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小孩子想法很多,也可以说没什么想法,懵懵
懂懂的。幼儿园只上了一天,街上喊打倒工贼,我跟着游行,就回家了。1969 年入小学,一直文革得
厉害。偶然的机会,有个北京的老师下放到福建,我跟着他学小提琴,想考音乐学院。中学基本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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