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故为敌:族群与宗教冲突论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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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和宗教差异并非冲突的根本原因(代序)

8年前,我在德国马普民族学研究所访问时,李峻石(Günther
Schlee)先生送给我他刚出版的著作How Enemies Are Made 。该书文
如其人,不讲客套、不绕弯子,没有大家都知道的那些背景知识的烦
琐叙述,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翻阅了几页,我就被他的观点所吸
引。

自20世纪90年代初苏联解体东欧剧变,美苏两大阵营之间的冷战
结束后,世界并没迎来和平,主要的变化只是各种冲突由以两种意识
形态为旗帜改为以民族和宗教为旗帜。于是,学界中多数人和各国媒
体都宣称不同民族和宗教之间的差异,或者说是不同人群的民族意识
与宗教信仰的差异是造成各种冲突的主要原因。

在我自己多年的研究实践中,特别是在对中国边疆地区一些民族
关系问题的实地调查中,常感这样的观点过于简单表面,对问题的实
质并没有足够的解释力。因为我多年接触并熟悉的那些不同民族的人
群和不同宗教的信徒,在日常生活的调查中细致地观察他们的言行,
可以窥见他们对民族与宗教的真实态度,与外来者对其的述说有明显
落差。也就是说,在现实的社会生活和矛盾冲突中,民族意识与宗教
信仰并不如书生们在自己的论文和著作中所描述的那么重要,具有决
定性的影响力。那么,在当今世界,是什么造成了不同民族与宗教信
仰的群体之间持续的矛盾与冲突呢?多年的实地调查使我认识到,对
于矛盾甚至冲突双方影响更大的是各种实际的利益,如经济利益、政
治权利、(个人和群体)社会发展的机会等。当今很多民族学、人类
学和政治学界的学者都在围绕民族认同的强化、宗教信仰的对立、国
家意识与民族意识之间的矛盾等问题来探讨分裂思想的来源、社会动
荡的起因。从这些角度出发探讨如何淡化民族意识以促进国家的统
一、民族的团结与社会的稳定。我常感这样的研究可能找不到解决问
题的办法。但如何阐释民族、宗教与群体间的冲突?当今世界各种以
民族、宗教为旗号的冲突,其背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一直在试图
通过自己多年的调查搜集进行案例分析,理出一个清晰的思路。

拜读了李峻石先生的著作,深感其观点之尖锐与不同凡响。显
然,在当今国际学术界对民族宗教问题的讨论中,他的观点属于少数
派。但我们都知道,历史已无数次证明,对于事关人类命运的复杂局
面,能够具有鹰一样的锐眼去辨识世界的,即能够较早认清方向的往
往是少数人。

李峻石先生与我同龄,如今都已65岁。初次相逢,见他衣着随
意,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扎着长长的马尾辫。作为德国著名的民族学家
和马普社会人类学研究所的所长,与周围那些温文尔雅的学者相比,
他的做派给人一种桀骜不驯的感觉。读了他的文章,感到更加桀骜不
驯的是他的思想和他对流行观点毫不留情的批判。他曾经跟我说,他
有一半少数民族血统,他称自己本质上是个农民。

他认为,在当今世界,族群与宗教层面的差异并非冲突发生的主
要原因。这是他在30年田野调查的基础上,从理论上对冲突的动力机
制及其各种复杂关联进行的提炼和总结。在《何故为敌》这本书中,
作者反驳了一系列成见,尤其是人们通常设想的“族群和宗教上的差
异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战争与危机的主要原因”。作者提出一种“决策
理论”,其目的在于解释哪些类型的身份认同在何种条件下才更容易
成为优选对象,也就是说,包括民族认同与宗教认同在内的各种认同
都不是绝对的,都是人们在不同场景下生活的一种策略和方式。认同
的目标是适应环境,更好地保护和争取自己的利益。

当前,各国媒体的报道经常说是族群和宗教的因素导致了国家的
崩溃、内战的爆发和血腥的屠杀。而该书指出,族群是一种社会性建
构,民族并非自然而然发生的实体,宗教的边界可宽可窄,宗教本身
并非冲突的原因,只是政治斗争的工具。作者指出,纵观历史,很少
有历史学家会认为,宗教战争是为神学观点而战。与之类似,族群性
也不是族群冲突的原因。

作者通过自己在非洲考察的各种冲突,总结出他的观点:族群性
(ethnicity)是在冲突进程中发展起来的,是在有强制性边界、排斥
性政治或者是在需要形成联盟时才形成的,这就是敌意的抬头。在冲
突之时,人们对自己群组边界的划分要比其他时候严格得多。也就是
说,族群性不是原因,而是结果。

那么,原因是什么呢?作者认为,从最宽泛的意义上说,每一个
冲突都是争夺资源的战斗。作者并不完全否认冲突中社会与文化因
素,即民族与宗教因素的影响,但认为这显然是第二位的。李峻石先
生的调查主要是在非洲的各个民族、部落中开展,他通晓十种语言,
还娶了一位非洲姑娘为妻,这为深入调查提供了可能。30年的调查实
践让他积累了大量极具说服力的案例。他说,从索马里的例子至少可
以学到一点:族群多元化本身不是战争的原因,索马里的分裂与惨烈
的内战令世界瞩目,无疑是非洲最失败的国家之一,同时在族群和宗
教意义上索马里却是最为同质的。与其相邻的肯尼亚,有29种语言和
不同族群,但局势一直都相对稳定。

基于自己30年来在边疆民族地区的调查,我得出了与他基本相同
的认识。但我尚未把这么多案例归纳著书,而李峻石先生的著作已经
出版了俄文、德文和英文版。

8年前当我第一次读这部著作时,就希望有人将其翻译成汉文介
绍给中国学界。现在,具有深厚德语和汉文功底,又有人类学博士学
位的吴秀杰女士将其翻译成优美流畅的中文,相信本书一定会在中国
读者中产生深刻影响。

杨圣敏

于中央民族大学

2016年12月14日
目录

• 中译本导言
• 第一部分 导论

1 为什么我们需要一种新的冲突理论
2 问题的提出
3 本书的框架结构

• 第二部分 理论框架

4 一种关于身份认同的决策理论
5 容括与排斥策略的必要性
6 容括与排斥的概念性工具:社会范畴及其交叉关系
7 作为社会学的经济学
8 暴力市场与自由选择
9 族群徽记、标记符、身份标志物
10 伊斯兰与非伊斯兰社会中的洁净观念与权力,以及原
教旨主义的幽灵
11 语言与族群性

• 第三部分 实证框架

12 冲突调解与和平决议:来自索马里和平进程的经验
13 关于方法:如何进行冲突分析
14 重新审视和平进程

• 参考文献
• 中西文人名对照表
• 中西文地名对照表
• 中西文族群名称对照表
• 缩略语列表
中译本导言

《何故为敌》的成书过程颇有些来历。它的初版是俄语版
(Schlee,2004a)。2004年,莫斯科的俄罗斯科学院邀请我就冲突分
析问题做学术演讲。我的讲座立足非洲的田野调查经验。俄罗斯科学
院由瓦列里·季什科夫(Valery Tishkov)牵头设立一项意在对冲突境
况进行早期预警的研究计划。车臣战争以及高加索其他地区的暴力冲
突激发了他们对这一问题的兴趣。当我用非洲的事例来描述冲突的动
力以及冲突中的集体身份认同时,一些听众开始窃窃私语:“他把我
们和非洲人相提并论。”显然,这里掺杂着某些微妙而敏感的东西。
我自认为对冲突所做的理论化尝试是可以应用到整个人类上的,无论
是哪一种族和哪一地区。但是,当俄罗斯不再是两极对立的全球秩序
中的超级大国之一以后,它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新角色。有些俄罗斯人
带着一种黑色幽默的态度看待有人将之与非洲进行的比较。不过,此
后还是发生了一些转变。

会议结束之后,主办方向我提出可否将一些文本材料分发给参会
者以及更大范围的公众。欧盟委员会的“独立国家联合体的技术支
持”(TACIS)项目也是该会议的资助方与合作主办方,会支付俄文版
的翻译费。我手头有不同的文章,有些是德文的,有些是英文的。我
认为,如果加上一些理论框架,勾勒出各篇彼此之间的某些关联性线
条,这些内容应该可以变成一本书。于是,我把用不同语言写成的文
章整理成一份书稿。谢尔盖·索科洛夫斯基(Sergei Sokolovski)是一
位能流利使用德语和英语的学者,他本人也在研究类似问题,于是他
就把书稿译成俄文。这便是我以俄文发表的第一部著作,迄今为止这
也是唯一的(Schlee,2004a)。

接下来,这部书稿中的英文部分由专业译者翻译成德文。按说我
可以自己来翻译,但是对我来说,翻译自己写的文章太枯燥无趣了。
我一直在开始写些新东西。于是,在专业译者的帮助下,该书的德文
版问世了,略微添加些新材料并有所扩展(Schlee,2006)。接下来
德文部分被翻译成英文,书稿再次添加进一些新内容并进一步扩展,
然后就有了英文版(Schlee,2008)。

《何故为敌》的英文版也启动了Berghahn出版社的一套丛书“融合
与冲突”,成为这一系列的开山之作。书中的基本研究方法被一些专
著或论文集采用,当然这种应用既非教条式的,也非唯此独尊式的,
而是结合那些可与之匹配的任何其他视角。我认为,对于一项研究和
出版整体而言,该书提供了相当富有成效的内聚力,不同作者在世界
不同地区的研究成果之间的可比性也得到了加强。

如今,吴秀杰完成了这本书的中文译本。她和谢尔盖·索科洛夫斯
基一样,也熟练掌握德语和英语。她的译本主要以英文版为基础,因
为这是最新的,也是最完整的版本。杨圣敏教授的推荐,让这本书得
以在中国出版。他在人际交流上的友善态度以及他对本书慷慨的溢美
之词,让我对他充满了由衷的感激。

对于德国哈勒的马普社会人类学研究所“融合与冲突”团队的研究
而言,本书也是一个基础性文本,在我们研究团队(以及其他人)的
著作中可以看到其痕迹。在此以外,读者也许会感兴趣的是,在提出
书中那些初始问题之后,我本人在这些问题上做了哪些推进性工作。

《何故为敌》是一种组合式构架:分析作为概念性实体的社会身
份认同——由诸如语言或者宗教这样的标记和特征构成——与选择理
论相结合。在哪些条件下,人们能对接受一种或者另外一种身份认同
做出某种选择?是什么决定了这一选择?有些人会给出简单的物质主
义答案。在冲突中选择站在某一方、加入某一或者另一党派,或者关
系网络,这类自我认同循着金钱的流向。如果追随者与领导者具有一
致的集体身份认同(族群、宗教、意识形态等),他们的忠心要价就
会拉低;如果没有这样的因素,领导者就得为此支付更高的价格或者
使用更多的暴力。德-瓦尔(Alex de Waal)在其近著《非洲之角的真
实政治》(The Real Politics of the Horn of Africa )就提出了这样的观
点。不过,话说回来,他提出这一理论只为阐释当下的非洲之角,并
非为阐释那些在非洲之角上不同时代和不同地方所发生的情况。有某
些阶段,真正的信念——它们或者正确,或者错误——指导着政治。
但是,德-瓦尔发现政治以他所描述的那些方式变得“市场化”是个强劲
的趋势。当“租金”为精英所掌控并向下分配时,即普通人依赖于精英
而不是精英依赖于纳税人的安居乐业、创造力和产出力时,政治“市
场化”的条件就形成了。这类“租金”也可能是对抗恐怖主义的价码。如
果你支付钱财让某个国家来打击恐怖主义,那么你是在购买忠诚和支
持,但是你永远无法完全成功。一旦恐怖主义被彻底清除,这个体系
便无法再运作下去,因此可以确信的是,你的合作者会找到办法来把
恐怖主义维持在一定程度上。

德-瓦尔的理论解释了世界上很多正在发生的事情,虽然这显得有
些讽刺。将事情简化自有其魅力: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人们要做他们
想要做的事情,那么就去问一下他们为此将得到多少钱。在周围的环
境当中,你发现这能得到证实。在《何故为敌》一书中,我也描写了
(索马里)各方力量的头领如何发动暴力行动,以便自己能受邀参加
和平会议。这便是德-瓦尔所描写的那些逻辑脉络。为缔造和平而支付
的“租金”维持了某种水平上的战争。

在我自己的理论阐述中,身份认同不仅能影响忠诚的价格。至少
在某些个案中,它们也能成为真实的制约,其逻辑可能恰好相反。在
裂变式宗族体系当中,在某一特定的社会组织层面之下一个人不可以
说:我想与之结盟的是甲本人,但是不要甲的“兄弟们”。一个人不得
不将一个部族或者亚部族作为一个整体融合到联盟中,或者排除在
外。20世纪90年代发生在索马里的武装力量动员就遵循了一种“传
统”部族的逻辑(全体亚部族的联盟,可能跨越了现时若干主要部族
的分界线),不管被争夺的资源可能会多么“现代”(对发展援助的掌
控、经济上的关键性资源、基础设施,或者总体而言:控制那个人们
期待着在动荡阶段之后重新建立起来的国家),不管暴力是如何被市
场化的。
在完成《何故为敌》之后,我继续关注国家背景下的集体身份认
同。我与阿卜杜拉·绍恩格罗(Abdullahi Shongolo)在2012年出版了两
本书,讨论的是肯尼亚北部和埃塞俄比亚南部以畜牧业为主地区的行
政秩序、区划和行省以及它们的边界线。在埃塞俄比亚和肯尼亚族群
自决被纳入宪法,都可以观察到行政管理单元的细分化现象,而这种
细分往往沿着族群的界线。干旱条件下的畜牧业需要很大的可供迁移
范围,在当地状况不佳时,需要能够进入那些平常为其他群体所用的
放牧地区。过去曾经有过一些可以实行这种安排的机制,但在有了新
边界以后,敌意经常出现,迁移活动受到限制。人们不禁要问,这类
行政管理单元的细分究竟出于谁的利益。当然这不是为了有益于牧民
或者肉类生产——肉类生产是这些地区的经济支柱,这里大部分地区
只能用于密集型牲畜养殖,无法被用来从事其他形式的食物生产。一
个现成的答案是,细分有益于“分而治之”国家层面上的政策。但是,
如果再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最经常出现的情况是:正是那些当地政
客和那群受过正规教育的人在推进细分进程以及地区层面上具有族群
性的缩微版民族主义。新行政单元意味着给他们提供更多职位。在这
一关联背景下,集体身份认同不仅仅影响了“忠心的价码”。不管是否
出于物质考虑,凸显这些集体身份认同及其差异——真实的和夸大其
词的——对于一种行政管理和政治秩序取得合法性都是重要的。族群
差异当中的一些因素,早已存在多时,并非仅为某一目的而发明。历
史上,那些迄今为止未被与严格界定的地域连在一起的族群认同,开
始遵循小规模西方民族国家模式变得更具有地域性了。我曾经称之
为“族群性的地域化”(Schlee,2013c)。

这个例子表明,对地方层面上国家代表造成影响的,很可能来自
其管理对象的驱动结构,这与来自国家的有所不同,对前者有利之举
可能会让后者付出代价。这就导致在存在国家行政的背景下,身份认
同上一个更为普遍性的问题,包括与国家的认同以及被国家指定的身
份认同。对此,我们只能就特定的国家、地区和国家类型给出答案。
我们还远未有一种普遍性理论。

在非洲东北部,族群和宗教标准似乎被用于区分不同种类的公
民。某些公民更具有原型性,而另外一些则受到歧视敌对,因为他们
没有显示出“正确的”特征。

我以苏丹为例(案例来自Schlee & Elhadi,2014)。在阿斯旺高


坝(Aswan High Dam)建成之后,沿埃及边境的纳赛尔湖(Lake
Nasser)在1958年至1971年间蓄水,努比亚人(Nubian)的农地被淹
没。在苏丹边界这边,哈勒法(Halfa)周围的农民受到影响。他们在
苏丹东部的哈什姆吉尔巴(Khashm al Girba)大坝之下建立了新哈勒
法居住地,得到了大块灌溉地作为补偿。农民失去的土地得到赔偿,
并可以换个地方继以为生(Sørbø,1985)。2013年,罗赛雷斯
(Roseiris)附近的青尼罗河大坝加高完成。这里位于纳赛尔湖以南
1000公里的地方,与南苏丹(自2011年成为一个独立的“民族”国家)
接壤,也与埃塞俄比亚接壤。当新大坝后面的水库开始蓄水时,由于
地处平坦的冲积平原上,大面积土地被淹没。情况很快就明了了:许
多农民不能在其他地方得到土地作为补偿,尽管他们可能会得到一些
钱和一些房基地。岸边的大块土地没有划给那些动迁的农民,而是给
了大公司。政客们赞扬这一“发展”,因为它能为当地人创造就业机
会。人们可以去讨论,实际上究竟有多少农民变成了现代机械化农业
当中的雇佣劳动力。但是,在这一“身份认定”背景下更为重要的问题
是,为什么这似乎是一个无须质疑的问题:青尼罗河的农民可以变成
雇工,而在比这里靠北、位于埃及边界线上的早年个案中,农民就可
以得到土地赔偿并继续当农民。也许那是因为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
代人口数量要少于今天,资源竞争不那么激烈。但是,人们也有理由
这样怀疑:苏丹政府(自1970年以来政权频繁更迭,假如人们还能从
中看到连续性的话)把努比亚人视作“真正的”苏丹人(毕竟,大多数
北方苏丹人都是努比亚人后裔,不管那些阿拉伯化的谱系声称如
何),而罗赛雷斯以南的农民则依据其地区和族群的起源被认为
是“南方人”“埃塞俄比亚人”“乍得人”“西非人”。 [1] 在这里,身份认同
似乎在起作用。决策者感觉自己与北方人更近。这与从被包括进宽泛
身份认同人群中所获的物质回报可能有关,也可能无关。政府代表可
能认为,努比亚人将在政治上支持他们,并可能怀疑罗赛雷斯以南的
人是“苏丹人民解放运动”的同情者。真实的和想象的肤色差异——人
们用从“棕”、“红”到“绿”以及“蓝”等不同专有词描述,肤色在苏丹也
是社会身份认同的一个重要因素:在这个国家,人们对种族主义并不
陌生。

这与人们从常理上会指望政府对那些与自己相似的人予以特殊优
待的想法完全相符(假定政府的确会对人予以区别对待,尽管从规则
的角度看他们不应该如此)。然而不完全明了的是,国家和社会的精
英领导层是否总会与那些与自己相似的人有认同感。他们也许会有一
个理想中的“人民”,一种人应该是怎样的愿景,他们自己只是在一定
程度上反映了这一设想。灭绝人性的种族主义“纳粹”政权将许多形式
的跨族群婚姻视为犯罪(他们称之为“跨种族婚姻”,因为这是基于理
解有误的生物学而不是文化),然而他们不光容忍,甚至鼓励与斯堪
的纳维亚人的婚姻,后者被认为是更为纯粹的“北方人种”,在某种意
义上比他们自己这些日耳曼人品种更为优越。 [2] 从理性选择角度人
们会以为,行动者会青睐自身或者与自身最近的人群,这可以被看成
过头的种族主义者做法,这种做法更青睐的不是种族主义者自身,而
是另外一些人:种族主义者用来定义自身的那些特征,其更为极端的
形式出现在这些人身上,因而种族主义者对他们的青睐更甚于自身。

苏丹的上层精英强调他们的阿拉伯起源,他们将这与浅肤色划等
号。这种对等当然是有争议的。对此持有批评观点的苏丹人指出,现
代埃及人的祖先大多是古埃及的斐陶那人(Firavun)(字面上的含义
是“法老们”,指那些在法老时代就已生活在埃及的人)。人们当然也
可以提及希腊人、罗马人、突厥人以及其他人来解释现代埃及人的外
貌。尽管这些都可以说得通,但是从一些苏丹人的视角来看,埃及人
代表他们想如何让自己变得更纯粹这一理念。

尽管苏丹人之间对土地的争夺日益强化,据2014年12月13日埃及
《每日新闻》的说法,苏丹政府向埃及小型农民提供了1万英亩可灌
溉的农地。按照其他消息来源,所涉面积为10万英亩。政府给出的理
由全都是关于团结(“苏丹和埃及是一个国家”)和发展(“埃及农民有
了不起的农耕经验”)。 [3] 如果人们知道在“真正的”苏丹人当中通行
的那些日常族群式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其指标是:肤色在婚姻市场
上的角色、咒骂用语、就业机会),人们就有理由怀疑这一举措的隐
含目标是高看那些埃及农民。这一个案便是对自身的群体不予接受,
希望将其改造成别的样子。这里描写的政策都是在集体身份认同名义
上发声和行动,行动者的归属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而其他人则将其代
表得更为纯粹。这是一种重心在自身之外的身份认同。

权力在握的人和一般人一样,倾向于出于个人利益来采取行动。
他们的决定似乎经常是建立在精心的成本-收益分析之上。不过,有很
多办法来避免通透地考虑问题。一个人可以接受习惯式解决途径,或
者接受他人的建议。也就是说,本能和感觉倾向于引导我们做出于我
们有利的决定。我们的大脑是生物进化的结果,在我们没有明确意识
到时替我们做很多成本-收益的核算。大脑告诉我们避开疼痛、填饱肚
子、找到合适的伴侣、寻找可能有用的朋友,以及许多其他无须多虑
的事情。我们的大脑是一个永远开启着的成本-收益计算器,不管我们
(我们的主观自我,我们的亲历经验,我们的明确意识,我们头脑中
的影像)对此是否进行记录。

但是,只有理性选择最为基本的模型才是严格强调个体的。为了
取得固定的报酬,我们也可能为他人谋划(计算他们,而非我们的成
本和收益)。在那种情况下,我们是“主子”的“代理人”。我们通过别
人的眼睛看世界,这并非绝无仅有。我们大多数人在做出重要决定
时,也会从家庭角度出发并考虑家庭的利益。如果我接受了另外一座
城市中这份有吸引力的工作,我的孩子会去哪里上学?对于找到一份
新工作/交新朋友,我的配偶会说什么?诸如此类。换言之,在最简单
的理性选择模型当中,个人是自利式成本-收益分析的参照点;如果我
们要搭建真实生活的模型,我们对参照点的理解就得扩展。这被我们
称为自我“认同”的拓宽。 [4] 认同发生在不同程度上。它有可能超过
100%,也就是说,一个我会为之牺牲自己的爱人,在我眼里其价值超
越了我自己。 [5] 认同程度也可能正好为100%,认同对象的价值与我
给自己设定的价值一样。或者,有些人我将其纳入我的成本-收益计算
中,一旦他们的利益与我的利益相抵触,我就会将其丢出;或者我与
之分享收益,但是要按照并不相同的比率,我对这些人的认同便是低
于100%。典型的情形是,这种认同的广义形式像同心圆一样排列,家
庭最密切;部族、部落、邻居和朋友不十分密切;教会和国家就更远
一些;全人类则位于模糊的地平线上。 [6] 当然,这在每个人身上都
不尽相同:对于一位民族主义者而言,民族国家要重要得多,诸如此
类。广义和狭义上的认同,与对互惠——这是“联盟”类型关系中的典
型特征——的期待当然会在单个决策过程中起作用:只要这不对我的
家庭或者我本人构成损害,我做一些对我的部族有好处的事情;我让
渡一些赢利给那些我需要其帮助的人;我帮助我的群体,因为我对他
们有认同,也因为这有益于我自身的处境,或者对我女儿的婚姻前景
或者别的事情有好处。狭义和广义认同的交互作用,在影响一位行动
者做出他或者她认为在决策时必须要做的成本-收益核算方面,是无法
穷尽的(Wilk & Cligget,2007:190-194)。我的核算可能会包括我
尚未出生的孩子、孙子或者那些我认同之人的后代;或者那只是基于
可以感知到的短期利益。后者可能是在不安全环境下会出现的情况,
行动给遥远未来带来的效果难以估算,或者置身在一个只有短期记忆
的体系里,回报必须要么快速兑现,要么根本就没有。

也许有人会提出这样的异议:这一身份认同理论围绕着当事者以
同心圆来定位程度,不能说明那些核心不在自身的身份认同的构成,
即代表着最纯粹、最理想类型的人并非如当事者一样,而是以一种更
纯粹的形式代表了他们定义的特征,比如上文所提到的“北方人”或
者“阿拉伯人”的意识形态。这仍然是一个有待考查的复杂问题。但
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围绕着当事人的同心圆模型与我们在实践层面
上所能观察到的东西相当接近。在解构政府声称代表了“人民”、“民
族”或者“国家”等方面,这用起来也很顺手。

一个人之所以对他人示好,有认同感并非唯一的理由。我们也会
对盟友示好,但遵循着不同的逻辑。认同基于共性,结盟基于非共
性。政治方面的个案最可以说明问题:一个政党可以与其他政党联
合,却不能与自己的政党联合。军事联盟也只能与另一国家或者其他
武装力量来缔结,诸如此类。

联盟可以扩展到那些非亲属、并非同一族群或者同一宗教者身
上,基于“给予与索取”的基础。我们对联盟者予以帮助,不是因为他
们像我们一样,而是因为期待得到他们的帮助作为回报。然而,联盟
者之间的互惠并不排除身份认同的因素。联盟的互惠逻辑可能因为相
似性建构而得到补充(同志、争取自由的斗士、从前那些为共同
的“正义理由”而战的人等)。然而,这种建构是脆弱的,当解除联盟
便可以得到更多回报时,即当争执似乎比维持友谊更有价值时,联盟
就不复存在了。比如,厄立特里亚和埃塞俄比亚领导人在对抗德尔格
政权(1974~1991)时曾经是携手并肩的战友,但是在1998年至2000
年彼此有针锋相对的战争,自此互不信任。

在定义上,一种所涉各方之间从来不曾存在过认同感的关系类
型,是《外来统治》(Alien Rule )一书中所讨论的(Hechter,
2013)。这一比较研究涉及的范围从军事占领和公司并购到院系合
并,从干预从前国家事务的国际组织到帝国统治(Schlee,2013d)。
在这一背景下(扩展的身份认同/联盟),我们可以注意到,外来统治
中总是包含着一种联盟因素,也就是外来统治者与当地合作者之间的
联盟,后者经常被他们自身的群体指为叛徒。

认同过程似乎在有意或者无意当中,尤其受到预期的群组规模的
指引。联盟倾向于有意识地受到策略性考虑的指引,同样也不得不与
规模和力量有关。我们可以轻易地想到,扩展一个人的身份认同(也
就是说,放宽自身群组的准入标准)和形成联盟对于增加冲突中一方
的规模有着同样的效果。两种过程(扩展认同和形成联盟)增加了群
组的规模,蕴含其中的潜在优势(力量)和弊端(分享战利品),即
是收益和成本(Schlee,2008:26)。扩展身份认同的决定,正如同
达成联盟一样,意味着有数量更多的人介入其中。反过来,缩窄认同
有着与打破联盟相类似的效果。自身的群组变得更小、更有排他性
了。

在相似性之余,扩展自身群体(身份认同)和加入联盟之间存在
差异。身份认同可能意味着互惠。如果我与自己的孩子有认同感,为
了我以为对他们有利的事情而采取行动,影响我决策的可能基于这样
的考虑:等我上了岁数时,他们可能会帮助我。但是,也许我会信不
过他们,不管怎样还是要考虑他们。不同的是,如果一种联盟要行之
有效,总是意味着一种互惠、一种给予-索取的因素。这是一种工具性
关系。它的极端形式是那种就单一问题的联盟:为了达成某个特定的
共同目标,跟我所需要的人结盟,除此以外,我非常不喜欢这些人,
绝不会跟他们有任何认同感。 [7]

赫希特(Michael Hechter)强调外来统治和总体上的社会关系
中,工具性层面以及物质激励的重要性,我认为这是正确的。“个体
激励在社会关系的结果中所起的作用,怎么高估都不过
分。”(Hechter,2013:141)这与我们在上文提到的德-瓦尔的观点
彼此呼应。

在计算利益和采取行动时身份认同具有重要性——这些考虑让我
们提出这些问题:国家到底是谁?国家工作人员是从哪部分人口中招
收的?国家认同谁?谁认同国家?谁是国家的联盟者,也就是那些并
非统治精英中的成员,但是与他们有着互惠关系的人?在论及内部冲
突时,我们也要就国家内的派别或者关系网提出同样问题。我们可以
把全部这些问题放到国家代表人身上,得到快速的(但是也许不那么
精确的)答案。他们会给我们提供官方国家意识形态的表达形式。也
许,他们会声称国家代表了人民。他们经常会声称,其政策基于价值
观。这有一个常被国家的代表者们挂在嘴边的价值观序列(按照这些
词在英文中的开头字母顺序来排序):非洲、美洲、亚洲、佛教徒、
基督徒、人文主义者、自由派、伊斯兰、社会主义。他们也可能不声
称是为“人民”工作,而是为“国家”工作。在财政意义上,让国家像一
个成功的商业帝国那样运行,通过鼓励全面经济增长以及向一个日益
壮大的经济体收税实现国家收入的最大化(Schlee,2013a;2015)。

然而,更切近的观察经常显示,政府所做的经济决策既不能让国
家也不能让其人民从中受益,也无法与任何宗教信仰或者配得上其名
称的意识形态“价值观”产生共鸣。他们——这里指的不是某些抽象的
制度性机构,而是实际上在做出决定时涉及的人——是在自己以及跟
自己关系密切的人能从中受益时才做出这些决策。以极其低廉的价格
将部落大片土地租赁给外国投资者,这对生活在当地的人是灾难性
的,大范围意义上对国家经济也毫无益处,但是如果把利益定义在一
个小范围内,这还可以理喻。那些做出决策的人可能会得到回扣或者
提成,他们的朋友或者家人将得到工作。

“国家发展”(national development)是一个关键词,几乎像基督
教价值观或者人文主义一样好用。《农牧业和非洲的发展:边缘上的
动力性变迁》(Catley & Lind & Scoones,2013)一书分析了国家针
对牧民的政策——这些政策的后果经常是以大规模的资本主义食品生
产形式取代畜牧业,前者被说成是“现代的”,但是在总体经济意义上
的产出要少——并提出了如下这个他们可以立即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政府试图用另外的土地使用方式取代畜牧业?一个重要
的理由是政府意在提高税收方面的利益,更宽泛地说,对那些边缘
之地的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实行更大的控制。通过攫取资源来控制
畜牧业边缘的经济活动,当权政府能够获取国家发展所需的经济财
富。(Catley & Lind & Scoones,2013:11)

上述三位作者所分析的那些涉及畜牧业的政府决策,真的是出于
提升国家发展的愿望吗?毫无疑问,当权者能攫取那些可以用于国家
发展的经济财富。但这是他们所做的事情吗?当然,这是一个实践层
面上的问题,其答案在每个国家、每个个案中都有不同。可悲的是,
历史上的材料表明,经常发生的情况是,当权者并不把税收以及以其
他手段攫取的财富用于国家发展,而是用于耗费巨大的安全部门上,
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或者不愿意实行符合大多数公民利益的政策,也就
是没有出现让大多数人的福祉得以提高的发展,由此引发的抵抗令他
们感到恐惧,因而他们需要在负责安全的职能部门上花费钱财。在另
外一些情况中,公共财富最后落到国家统治阶级的私人腰包中——一
些国外捐助者提供的发展资金最后也有同样的命运。这也就是说,国
家没有投资发展,来自别处的发展资金被“投资”进政府官员的私人账
户。同样的情况也可能发生在通过“资源采掘”(这个词出现于《农牧
业和非洲的发展:边缘上的动力性变迁》)而得到的金钱上。在非洲
以及热带地区的许多发展中国家,长期土地租赁低廉得不可思议,这
很难用经济逻辑来解释,除非考虑这一可能性:那些做出决策的人得
到了回扣。

这三位作者(Catley & Lind & Scoones,2013)在其著作中表现


得也很睿智,没有将“国家”描写成单一的行动主体,而是用了“政
府”“当权集团”这些词的复数形式。不过,政府的所作所为应该以此为
参照接受检验:对于那些真正决定实行该行动的人,这些行动有着怎
样的成本和收益。在集体决定的情况下,每一位行动主体都要考虑其
他人的感知;但是,如果这类决策没有其自身利益,他或者她只会在
必要的程度上接受这些决策,并试图以自己感知到的于自身最有利的
方式影响其决策,会考虑如上文所讨论的扩展“自我”这一选择。

让我们来检验一下一系列涉及政府或者特定国家官员的“身份认
同”,从政府代表人民、为人民的利益而采取行动这一规则性推定开
始。这会意味着,在地方性自我规范运行良好、政府干预耗费巨大而
且非必要的情况下,政府会限定其自身的角色。然而,在我们身处的
现实当中,少有政府会如此行事。

某种程度上更真实一些的推定是:政府认同的不是人民而是国
家。为了增强国力,让国家焕发光彩,国家财政收入需要被最大化。
这里又有两项措施,其一为税率,其二为所征收的税种。税率代表了
一个最优化的问题:落在两个极端之间的某个点上,得到的回报才最
高。如果税率太高,就会威胁生产者的生活和生产效率,因而也会潜
在地限制税收。高税收也增加了控制成本,由于控制不可能天衣无
缝,这也导致逃税和向外移民情形的增加。另一方面,如果税收太
低,国家可能的财政收入就流失了。至于所征收的税种,在这一模型
里我们只能如此推定:政府寻找各种途径对所有的经济部门收税,因
此政府应该对整体经济增长感兴趣。

上文所描写的情形意味着:如果剥夺畜牧业部门的核心资源所带
来的损失,要高于经由另类的土地使用所获取的收益,那么一个理性
的、追求财政收入最大化的政府就不会这么做。如果政府政策的目标
在于,将各部门的总体经济产出最大化,那么只要畜牧业的收益高于
其他土地使用方式带来的收益,政府的政策就会保留畜群的路线,让
畜群能靠近河岸以及其他水源地。如果中断畜牧业部门、从事粮食生
产的尝试造成的生态破坏的损失大于农业上的收益,政府的政策就会
保留开放牧场。这种情况发生在粮食生产有可能、但也有风险这样的
边际条件下。这里一年内可以有二到三季收成,但是其产出会比允许
牧民继续使用这些土地所获的赢利要少:无论是就使用同样面积的产
出而言,还是考虑将该面积视作更大系统中的一部分,要想有效地进
行总体利用,这部分便不可或缺。在所有这些情况下,一个追求财政
收入最大化的政府会认真地计算,如果将资源从一种用途类型转向为
另外一种类型,这对所涉两个经济部门各自意味着什么。对资源的使
用要保证该经济部门会给总体经济带来更大赢利,当然,假定这些赢
利都是可以征税的,或者以某种其他方式对经济有所贡献。比如,在
迁徙式畜牧生产的个案当中,廉价的肉食生产有助于人们无需将全部
薪水花费在食物支出上,于是他们可以用收入纳税。廉价的肉食也有
助于保持低工资,以便能让经济中的非食品部门有所赢利并缴纳税
收。

很多时候,政府的行事方式却并非如此。假设政府是出于国家的
财务利益而行动,对政府行为则无法做出解释。政府并不去发展经济
总体,建立一个多样化、足以覆盖许多不同财政收入源头的税收体
系,而是集中在那些最易于制造瓶颈经济的领域来汲取财富。在这样
的情形下,政策的聚焦点不是国家的财政收入,而是个人的收入。

在对国家权力拥有者的实际决定进行解释时,他们所考虑的行动
的成本-收益核算(谁的成本和收益?)似乎与普通人并无不同。像所
有正常人一样,他们首先要保护自己。当他们因为过去的罪行或者别
的什么原因而受到生命威胁时,他们的战斗会拼命而残忍。只有在愤
怒带来的后果上,他们和那些没有武装力量、听命于他们的普通人有
所不同。当他们已经变得富裕时,还想变得更加富裕,这也和普通人
的想法一样。“资源稀缺”使冲突激化,这种说法是一则神话。没有哪
一个政府、政府官员或者牧民对于自己已拥有的感到满足,他们总是
想要更多,这可以是权力、是金钱、是畜群。战斗是由那些有战斗能
力的人来进行的,而不是那些无着无落的人(参见Witsenburg &
Zaal,2012)。当涉及财富分配时,国家权力拥有者与自己的家人以
及在那些他们与之合作的宽泛亲属网络(尽管如果亲属们的地位与他
们自身旗鼓相当,那么亲属也有可能成为危险的敌人)中分享财物。
在此,身份认同的逻辑(基于有共同的祖先或者相似的标准)渗透个
人的逻辑中(我帮助他们,因为他们帮助我)。

从行为主体的角度来看,族群性、宗教、来源地等都可以作为可
行的联盟者的标准,或者作为可备选用的范畴,人们可以从中择取某
个(或某些)来扩展或者收缩自己的身份认同,对赢得或者保护资源
获取途径的需求做出回应。当然,并非所有这些身份认同的把戏都可
以公开地上演,因为当事人可能会被暴露在批评性的观察当中。如果
没有第三方的关注或者主动干预,彰显族群与宗教差异的相邻群体之
间的关系就可能有另外的走向。关于少数人的权利、土著人权利以及
人权的全球性话语都起作用,首先即是国家在调节着族群群体、宗教
共同体之间的关系;国家政策,比如世俗主义或者多元文化主义,经
常作为(或者被认为如此)规范多元化的另类方式,隐晦地带有或者
不带有青睐某一或者其他群体的议程。在某些国家中,族群性属于私
人范围;在另外一些国家,在官方层面上国家则完全将其忽略,或者
通过强制同化将其克服;有些国家则将自身视为族群群体的联邦,只
有联邦族群的成员才享有完全的公民权,即便如此,也可能只在其各
自地区能行使政治或者经济权利。

国家将人民分门别类,可以对“族群的”身份认同有所影响。另外
一方面,族群可以利用国家作为权力资源或者工具,不让其他人获取
资源。在一些情形下,我们发现一个占主导的“国家主体民
族”(Staatsvolk),国家和族群甚至可以融合为一,我们可以说那是
一个族群国家;在另外一些情形下,政治权力基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
之间沿着族群与宗教线路所标记出来的区别。政治的、“文化的”(族
群的)、宗教的和其他的身份认同彼此影响并联结。因此,无法认为
国家或者族群二者当中哪一个比另外一个更重要,或者更为“真实”。
这并非简单的单一因果关系,国家是族群以及其他集体性身份认同的
起源;或者反过来,后者缔造、形成或者塑造了国家。国家与族群和
宗教身份认同有着复杂的相互作用。后者当中的一些可能缔造了国
家,让不属于该群体的人只能当二等公民。那些大权在握的人,不管
最初是否曾沿着族群分界线走上台去,他们都最终会把“族群的”这个
标签——在这个世界的语言当中带着多重粗糙的主位所指——留给别
人,号称自己有某种更高的、普遍的和理性的身份认同。臣民有风
俗,统治者有法律;臣民有方言,统治者有语言;统治者有文化或者
文明,臣民有民俗;等等。相反的话语,如人权或者少数人保护可能
会改变这些,但是那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因为他们都陷入同类的二元
对立:统治者(在民主制度下是多数人的代表)是保护者,而少数人
群需要保护。少数人群需要采取可笑的方式来行动,比如在身体上涂
画或者戴上羽毛、穿上色彩鲜艳的传统服装,以便能激发起多数人的
代表们对他们予以保护的愿望。(另外一些人称这种自我民俗化
为“骄傲地活出他们自己的族群文化”,我对此表示怀疑。)族群认同
是在政治背景中被定义的,极其常见的方式是“自上而下”,将某些人
群排除在政治权利和经济利益之外,或者给他们规定出另类的分层秩
序——那是不会让他们由此高升,进入主流或者少数统治者行列的等
级序列。

李峻石

于苏丹

201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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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 the Faculty of Philosophy ,Martin Luther University Halle-
Wittenberg.

“融合与冲突研究”丛书系列已出版书目:

1.How Enemies are Made:Towards a Theory of Ethnic and


Religious Conflict. Authored by Günther Schlee (2008).

2.Changing Identifications and Alliances in North-East Africa.


Volume :Ethiopia and Kenya. Edited by Günther Schlee and Elizabeth E.
Watson (2009).
3.Changing Identifications and Alliances in North-East Africa.
Volume :Sudan,Uganda,and the Ethiopia-Sudan Borderlands. Edited
by Günther Schlee and Elizabeth E. Watson (2009).

4.Playing Different Games:The Paradox of Anywaa and Nuer


Identification Strategies in the Gambella Region,Ethiopia. Authored by
Dereje Feyissa (2011).

5.Who Owns the Stock?Collective and Multiple Property Rights in


Animals. Edited by Anatoly M. Khazanov and Günther Schlee (2012).

6.Irish/ness is all around us:Language Revivalism and the Culture of


Ethnic Identity in Northern Ireland. Authored by Olaf Zenker (2013).

7.Variations on Uzbek Identity:Strategic Choices,Cognitive


Schemas and Political Constraints in Identification Processes. Authored by
Peter Finke (2014).

8.Domesticating Youth:Youth Bulges and their Socio-political


Implications in Tajikistan. Authored by Sophie Roche (2014).

9.Creole Identity in Postcolonial Indonesia. Authored by Jacqueline


Knörr (2014).

10.Friendship,Descent and Alliance in Africa: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s. Edited by Martine Guichard,Tilo Grätz,and Youssouf
Diallo (2014).

11.Masks and Staffs. Identity Politics in the Cameroon Grassfields.


Authored by Michaela Pelican (2015).

12.The Upper Guinea Coast in Global Perspective. Edited by


Jacqueline Knörr and Christoph Kohl (2016).

13.Staying at Home:Identities,Memories and Social Networks of


Kazakhstani Germans. Authored by Rita Sanders (2016).

14.“City of the Future”:Built Space,Modernity and Urban Change


in Astana. Authored by Mateusz Laszczkowski (2016).

15.On Retaliation:Towards an Interdisciplinary Understanding of a


Basic Human Condition. Edited by Bertram Turner and Günther Schlee
(2016).

[1] 在毗邻的加达里夫(Gedaref)州也有着类似的区分。参见Zahir Musa al-


Kareem,2016。

[2] 关于对种族/族群/身份认同语义场的梳理,并试图给其带来一些秩序,参
见Banton,2015。

[3] 引自www.dailynewsegypt.com/2014/12/13/;www.africareview.com/News/
Sudan-offers-Egypt-farmland;www.news.sudanvisiondaily.com/details.html?
rsnpid243584,最后登陆日期:2014年12月24日。

[4] 我大体上一直都在这一意义上使用这一概念,参见Schlee,2004b,2008。

[5] 在异性之爱中,爱经常基于反差或者由某种形式的理想化或者敬慕组成。
这意味着,一个人不会感到自己与所爱的人是同样的,而是将他或者她放在某种
更高的位置上。因此,在这种背景下有必要去解释在哪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谈认
可。这里的认可意味着,我把另外一人包括进我自己的成本-收益计算当中,好像
他们就是我,他们的利益权衡就是我的利益权衡。

[6] 参见Köhler,2016。关于尼日尔的WooDaaBe人社会领域的模型。

[7] 真实的情形不会与这种极端形式重合,人们会发现在身份认同和联盟之间
的过渡带已经在某些地方被划分出来(Schlee,2008:30及其后)。联盟当中可能
有身份认同的因素在里面(也就是说,那些都自身定位为“保守的”或者“自由
的”政党之间的联合)。另一方面,一种基于共有身份认同的关系可能也包含了契
约关系,让人想到联盟。如果一位兄弟总是无法实现那种关系对他的期待,他就
不会再被当作兄弟来对待。这一观察表明,甚至在一种明确的“天然”关系中,也
有着隐含的契约性因素。“契约性”有不同的程度。
第一部分 导论

图1 非洲东北部主要族群分布(地图上标有本书所涉的主要族群)
1 为什么我们需要一种新的冲突理论 [1]

我们期待着能从科学研究的成果中获得对事物的特别洞见,能从
中看到一些在日常认知中无法领会的独特之处。我们倾向于认为,一
套成体系的概念性条缕分析、采用一定的方法规则以及特定的(至少
是有目的性和目标感的)资料搜集方式会帮助我们更敏锐地意识到被
遮蔽的事物(或者说,被遮蔽事物之间的关联)。对从事自然科学研
究的学者而言,区分科学性地理解事物与日常性地理解事物,往往并
不困难。在很大程度上,他们进行科学探索的领域,如果不借助于仪
器手段,人类就完全无法对此感知,如分子或者星系。仅凭这一点,
他们就可以证明自己通过研究获得的知识不同于人们的日常知识。
当“科学”(science)被定义为一种特殊形式的“知识”(knowledge)
时,他们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妥。他们的问题恰恰在于,他们的知识不
太易于为普通人领会,他们得设法给那些在这一特定领域里没有受过
专业训练的公众、非专业人员(包括那些为其提供研究经费的政策制
定者)来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因此,他们的困难在于将自己的科学
语言转换成日常语言。一些从事社会科学研究工作的人需要做的事却
正好相反:他们将日常生活的经验翻译成特定的行业术语,并美其名
曰“专业化”。看穿这一把戏的人,就会对此产生怀疑,并去追问哪些
是通过学术活动获得的认知内容。换言之,在这些知识中,哪些部分
是这一学术领域独一无二的产出,哪些才是一旦缺少这一特定学术领
域便无法为社会所拥有的特殊知识。

社会科学面对的一个主要问题是,它们没有一个可以与周围非学
术环境有所区别的研究对象——这与自然科学大不相同。从事社会科
学研究的人致力于探讨富裕与贫穷、战争与和平、爱与死亡等诸如此
类的问题,然而这些通常也都是普通人感兴趣的话题,非学术人群对
此也一样有话可谈。社会科学研究者所拥有的知识,真的胜过那些日
常生活中积累的经验常识吗?按理说应该如此:唯其如此,人们才请
他们做政策咨询或者在法庭上做专家鉴定等诸如此类的事情。
我就是想让读者在本书看到:出自专业学者之手的、从系统性的
冲突分析中得出的结论,与人们一般性的感知大相径庭。首先,我想
让人们看到那些关于冲突的通行性理解在哪些方面是不正确的。这不
仅是我个人的看法,尤其在“族群性”(ethnicity)这个领域里,学界
的看法与通行性理解早已大不相同。在第二章,我要从一些基本的问
题入手,试图展开一个更有依据、更完善的看待问题的视角。

人们不再热衷于以阶级斗争的角度看问题,“族群冲突”自然也就
成为一个被用来解释各种冲突的说辞。不过很少有人去深究,所
谓“族群冲突”中到底哪些内容是属于“族群的”。人们先入为主地认
为,冲突的原因在于“族群性”(如果按照这一模式如法炮制的话,任
何形式的差异都可以是冲突的原因,尤其是宗教差异)。大众传媒的
每一位受众都会不断地从媒体中获取这样的看法:族群因素是导致政
治分化的原因,无论在当时的苏联还是南斯拉夫莫不如此。我们正在
面临的,似乎是一个连续的历史进程:历史上的族群冲突曾经导致了
占统治地位的帝国分崩离析,哈布斯堡王朝的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土耳
其帝国因此而解体。“族群性”被认为是一个与时俱在的因素,它能生
成冲突。令人感到可惜的是,政治精英们也持有与大众传媒同样的看
法。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政治精英们很难做到建设性地处理族群差
异或者宗教差异问题。

那些认为导致分裂和解体之基本原因是“族群性”的观点,可以归
纳为如下六条立论。

(1)文化差异即“族群性”,是族群冲突的原因。

(2)文化碰撞反映了古老的、世代相传的、根深蒂固的对立。

(3)“族群性”是普遍存在的。这意味着每个人都归属于某一族
群。

(4)“族群性”具有先天归属性。这意味着在常规情况下一个人
不能改变自己的族群归属。
(5)族群是一个有共同祖先的群体。

(6)族群具有地域性。一个族群会争取一个统一的领地,最终
争取民族的独立主权。

只有当冲突双方之间的差异程度与冲突强度呈正相关时,上述六
点中的第一个立论即“族群性是族群冲突的原因”才有一定的道理。然
而对现实的观察却告诉我们,族群差异程度与冲突是否存在以及冲突
强度之间毫无相关性。

在论证“族群因素引发冲突”这一观点时,最容易被拿来举例的是
南斯拉夫。人们认为,南斯拉夫出现的各种对立自中世纪时就已经存
在,现在只是再度爆发而已。的确,塞尔维亚人提到那场发生在1389
年的“科索沃战役”,就将现代的穆斯林等同于他们当时的敌对者。这
些观点认为,古老的族群对抗在共产主义政权时期只是被暂时压制下
去,如今再度形成反弹和碰撞。但是,我们必须指出的是,如果
说“族群性”是社会认同感的形式之一,那么它取决于人们如何定义自
我和定义“他者”。一个人不可能有一个不为自己和他人所知晓的族群
归属,族群性与人们的族群意识相关联。至少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
那些生活在德国的南斯拉夫移民后裔几乎完全失去了这种族群意识。
很多青少年根本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民族群体,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家
里说的本民族语言是哪一种语言。至少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清楚地
看到,对族群性的重新强调是族群冲突的结果,而不是族群冲突的原
因。

社会主义时期的南斯拉夫和苏联实行联邦共和国制度,大多数联
邦共和国以主导的族群来命名,这有效地让国民在其头脑中将族群归
属意识归为身份认同的一部分。假如说族群性的确是导致这一格局崩
垮的因素,那只能说是掌权者自食苦果。在南斯拉夫的全国人口普查
中,人们每次都要回答一个常规的问题,即他们属于哪个族群;在归
属不明的情况下他们必须自己选择一个。尽管如此,在被问及的人
中,有5%的人拒绝认定自己属于某一个族群,他们声称自己是“南斯
拉夫人”。可是,如今这5%的人口所属的族群在哪里?
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一位美国人类学家完成了一部关于波斯尼
亚穆斯林的著作,书名为《欧洲的穆斯林》(European Muslims )
(Lockwood,1975)。他的发现之一即是:在城市环境中,族群和宗
教的认同感正在淡化。他预言南斯拉夫这个国家中的“族群性”会被消
解,最终会形成一个南斯拉夫国族。这些国民先前的族群归属意义会
消减成为历史遗留物,或者最多沦为民俗学上的意义。他的这一论
断,承袭当时流行的现代化理论轮廓。这些现代化理论认为,随着现
代生活的推进,族群性最多也就只能在农村地区苟延残喘。

显然,本书让我们认识到即便关于南斯拉夫的预言并未实现,在
20世纪70年代,“族群性”根本就无足轻重。与之前的状况相比,它的
作用日趋式微。在当时,政治上的意愿也与此趋势相吻合。直到20世
纪90年代,绝大多数波斯尼亚人(这里指的是波斯尼亚的全部人口,
而不是某一个族群群体)并不看重族群因素的意义。面对斯洛文尼亚
和克罗地亚境内的发展,他们希望能保留多元性的特征,使他们的共
和国成为一个“小型的南斯拉夫”。

当时有数千人在萨拉热窝的街头游行,支持保存多元文化共同
体。游行遭到少数枪手的攻击,由此引发了暴力与反暴力之间对抗的
螺旋式升级,后来的结果人尽皆知。局势发展到了这一步,每个人都
被迫去选择一种族群归属身份。即便把自己当成“南斯拉夫人”,也无
法让人们免于被当成“克罗地亚人”“塞尔维亚人”“穆斯林”,还有后来
的“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从而遭受被屠杀或者被驱逐的命运。为了
避免这样的命运,人们不得不按照族群的原则加入自己的同类当中
——这一发展被某些学者称为“成为武装分子的人质”(Dizdarevic,
1993)。

如果仔细去检视波斯尼亚境内各族群间那些真实存在的或者那些
他们声称的文化差异,我们就会发现,他们之间在语言上的差异非常
小。他们都讲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该语言内的方言差别要远远小于
德语各种方言之间的差别,而德语方言的差别并没有妨碍德国人和平
共处,生活在同一个联邦共和国里。
与此不同的是,斯洛文尼亚语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斯拉夫语言,
与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的区别非常明显。如果我们检视不同个案,伴
随分裂过程出现的暴力程度,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一个引人注目的现
象:相较而言,语言上完全不同于其他族群的斯洛文尼亚人,倾向于
和平地从南联邦中退出;而在语言上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的族群如塞尔
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波斯尼亚的穆斯林,在这些族群间出现的暴
力,其程度和规模在欧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不过,低差异程度
与高冲突强度这类组合的个案屡见不鲜。我们甚至可以倾向于去假
设,语言文化上的差异性与暴力程度之间甚至存在负相关性。

在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和穆斯林中,担当政治性角色的差异
因素是宗教。“穆斯林”原本是对一种宗教信仰者的称谓,结果却被等
同于族群称谓,与“塞族”“克族”等语汇有了对等性。南斯拉夫人几十
年处于一个轻视宗教或者说非宗教性的政权之下,他们已经忘记了信
仰的实践。在当下的冲突中,他们宁愿与自己祖父辈的宗教认同保持
一致,而不是去与现在的穆斯林保持信仰一致,他们践行的是自己独
有的礼拜方式。一些事实能够充分支撑这种阐释:尽管伊斯兰世界表
示愿意给予波斯尼亚穆斯林以支持和帮助,但是,在马来西亚的波斯
尼亚难民因为对穆斯林宗教实践的无知而引起当地人的困惑和反感,
进而引发了当地人的排外倾向。

索马里的情况也表明,高度分化、高度暴力与微弱的文化差异是
同时出现的。在索马里这个国家,其居民无论在文化、语言还是宗教
方面都表现得非常同质, [2] 甚至也是非洲唯一一个可以被称为“民
族”国家的地方。从报纸和电视上人们可以获知,这里的分化对立是
发生在部族支系层次上的。具体而言,这些敌对方的血缘关系是在几
代人以前才分开的,人们还都知晓这些部族支系祖先的名字。在这
里,不会有人认为他们之间的冲突是因为语言和文化的其他方面存在
差异,或者在宗教方面有分歧。事实上,这类差异也的确都不存在
(Schlee,1996;2002b)。

文化上的同质性远不足以保证人们和平共处。学者对北爱尔兰各
敌对群体的研究表明,他们采用非常相似的象征符号,甚至在细节上
都非常类似:军乐队、游行队伍、涂在建筑物墙壁上张扬暴力的图画
都完全一样。这是发生在同一个文化象征体系里面的冲突,敌对双方
都太知己知彼了(Kenney,2002)。

现在让我们来看第二个先入为主的常见论点。持这种观点的人认
为,族群冲突是那些古老的、根基深厚的对立再度迸发相撞的结果,
这些对立只是一度被掩盖起来——它们曾经被共产主义政权或者被殖
民政权给压制下去了。我们可以用“族群性一直不断地被重新定义
着”这一事实来反驳这种预设。族群性当中被重新定义的,不光是其
文化内容;在定义一种族群性的同时,人群的集体性也会被人们考虑
进去(Barth,1969)。“我们”与“他们”之间的界限一直处于不断地磋
商。

冲突各方之间的对抗由来已久,在实例中我们可以发现很多不同
的情况。阿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号称已经互相对抗了一千年之久,
这又是一个15年以来占据头条新闻版面的案例。的确,一些历史悠久
的冲突至今仍然存在,尽管冲突的原因可能改变了、冲突的前沿阵地
发生了位移、冲突的历史情境也不尽相同。但是,也有一些与这
种“历史悠久”完全相反的情形,非洲的卡伦津人(Kalenjin)(见图
1)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参见van Nahl,1996:306及其后)。卡伦
津人是肯尼亚的一个族群。不过,今天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在年轻时并
不知道自己是卡伦津人。卡伦津这个族群的历史无法追溯殖民时代以
前。在卡伦津人当中,原本只有受过教育的人才知道欧洲语言学家如
何划定方言的界限、定义语系语族,但毋庸置疑的是这并不妨碍今天
的卡伦津人作为一个族群,甚至是一个高度政治化的族群而存在。卡
伦津是前总统莫伊(Daniel arap Moi)所属的族群,他知道如何将本
族群的众多成员安置在重要位置上,并以这种方式将肯尼亚其他族群
彻底排除在实权外。肯尼亚政府交通工具的车牌打头字母是GK,其
含义是“肯尼亚政府”(Government of Kenya),但是在人们的口头禅
里,在莫伊担任总统时期GK指代的是“卡伦津人的政府”(Government
of Kalenjin)。

那些以激烈的言辞来表述自身族群性的族群,可能长久以来一直
存在,也可能是新近才形成的群体。但是,它们存在的历史是否悠
久,与族群动员上的强力程度没有必然的关系。常见情形是,所谓历
史久远的族群性差异或者族群-民族主义,都是对往昔的一种反向投射
而已。每一种民族主义都倾向于唤起古老的对立和区别(Elwert,
1989:441)。民族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它设定一个族群有特定
的尊严,并总是断言这尊严有深厚的历史根基,恰恰是这种对历史性
的断言才使得一个族群卷入历史叙事当中。一个日常的比喻可以很形
象地说明这种情形,正如一棵树在它的成长过程中将其根须扎进土地
深处,而这棵树本身并不是从地层深处的根须中生长出来的。 [3] 族
群-民族主义究竟历史有多么悠久,这可以作为一个有待深究的话题,
但是对于这样的一个假设即“古老的敌意比新近形成的敌意强度更
大”则完全没有明确的证据支持。也就是说,不同群体是否存在长久
以来敌意,与它们之间冲突的强度无关,更不是引发冲突的原因。

第三个有必要予以澄清的论点认为族群性是普遍存在的,每个人
都归属于某一族群。实际情况与此恰好相反,族群性绝不是人类自然
的或者普遍性的组织构成原则。在前殖民地时期的非洲可以观察到这
样的现象:某一个群组有自己的名称,在自己村子之外向东或者向西
一点点的范围,那里的人还被他们当成与自身属于同一群组;隔了两
三个村子,那里的人就会被他们看成陌生人。如果观察者将邻村作为
出发点的话,就会发现这个群组也有类似的以自身为核心的看法。换
言之,我们所看到的,与其说是一个有固定外围边界的族群,毋宁说
是一个连续体,“我们”与“他们”之间的界限因为观察的出发点而被推
移(Elwert,1989:445)。毋庸置疑,没有群组(groups) [4] ,我们
就无法在其应有之义上去把握“族群”(ethnic groups)或者“族群
性”(ethnicity)的概念。“族群性”之所以出现,经常是殖民统治的结
果,殖民者按照当地部落来划分一个地区。此外,“族群性”也与现代
学术和学校教育体系的形成有关。如果不通过民族志文献,一位格陵
兰的因纽特人(Inuit)如何能够知道因纽特人的整体分布范围呢?如
果没有学校的话,他们甚至没有听说过阿拉斯加或者西伯利亚的东北
角。正是通过这些方式,学术界关于相似性和差异性正确的或者不正
确的看法,某些时候会被引入当地的政治话语当中,影响着共同体情
愫的现代边界。尤其是某地居民所属的语族名称,往往因派上特殊的
用场而大为风光。

第四种观点认为,族群性具有先天归属性。从个人的角度看,这
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归属,通常一个人对于自己的族群归属不能做任何
改变。在肯尼亚的北部干旱地区,生活着若干个游牧群体,他们的语
言各不相同,但是都属于库希特语族(Cushitic languages)。我们在
这里可以发现,在不同族群之间有常规性的转换形式,至少对于熟知
当地文化、知道如何操纵和利用规则的人而言,族群归属是可以转换
的。由于历史上的条件(相关的讨论超出本章范围,故不在这里展
开),不同的部族(clan)散布在不同的族群(ethnic group)当中,
于是他们有各自不同的语言和文化,它们是族群体(ethnic
entities),在族群体之下他们还属于共同的亚类别,同属于某个部族
体。在遇到危机时,比如遭遇干旱或者由于暴力冲突造成了牲畜损
失,某一族群中某一部族的成员会找到相邻族群中的同部族的兄弟,
向他们发出救援请求,他们也可以作为移民或者难民加入这一族群并
留在这里,要求获得使用牧场和水的权利。如果他和他的家庭留在邻
部落,他们的族群归属也要适应新环境而有所改变。这也意味着,借
助于部族归属这一桥梁,人们能有条件地转换族群归属,哪怕这会需
要几代人的时间。

与在肯尼亚北部类似的情况在世界上的其他地区也一样存在,有
一些制度化的桥梁存在于不同的族群之间,可以使其成员的族群归属
发生转换,而那些被认为是该族群特有的文化特征则不一定要发生改
变。唯一变化的,是族群成员的归属身份。个体从一个文化载体转换
到另外一个文化载体,族群本身则保持不变,它们只是彼此交换了一
定比例的个体成员而已(Barth,1969)。

比如,在埃塞俄比亚南部奥莫河(Omo)下游谷地,也有类似的
情形。穆尔西人(Mursi) [5] 和苏尔马人(Surma)(见图1)是两个
政治-地域性群体,但是这两个族群中的一部分成员却属于同一个部
族,而部族的存在似乎先于当前的族群构成格局(Turton,1994)。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不同的部落(tribe)——“部落”这个概念是
在殖民地时代才被确立的——往往有共同的分支群组(subgroup),
也就是说,原本属于同一分支群组的人却被归属于不同的“部落”。这
种情形在乌干达北部的马迪人(Madi)和阿乔利人(Acholi)当中尤
为明显,因为这两个“部落”的语言属于不同的语族(Allen,1994)。
在这样的情形下,两个“部落”中的某些成员属于共同的部族,这也并
不能杜绝彼此发生军事冲突的可能性。

第五个先入为主的观点是,族群是一个有共同祖先的群体。在了
解上文所描述的诸多情形之后,这一论点就不得不大打折扣。即便没
有制度化的转换桥梁,族群边界与继嗣群体(descent group)边界之
间的关联也相当松散。一般而言,通婚圈会小于族群范围;与此同
时,通婚圈也会包含其他族群的因素。

从某种角度看,人类的“族群形成”(ethnogenesis)与在其他动物
中发生的“物种生成”(speciation)即形成新的物种,有可比之处。经
常出现的情形是,当某个物种即将发展为一个新的亚种或者成为一个
单独物种时,它们与其他物种的差异特征就表现得最为明确。 [6] 在
动物身上,一个物种与其他物种相区别的特征受基因的决定,并经常
与身体特性相关;在人类身上类似的过程体现在可习得的行为这一领
域里,可能其程度要超过任何其他物种。也许我们可以这样说,“族
群形成”是一个我们可以称为“准物种生成”(pseudo-speciation)的过
程,即它与物种生成的过程类似,但是并不与相同血缘群体捆绑在一
起。

第六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先入为主的观点是,族群具有地域性。他
们力争的是统一的领地,最终要争取民族的独立主权。可以对这一偏
见进行反驳的事实是许多族群具有特定的职业,并成为其族群的标志
性特征。如果离开与其他族群共同居住的前提,该族群就不可能有目
前的生存方式。领土意义上的国家,尤其是所谓“民族国家”(nation
station)起源于西欧,是现代发展的特殊产物,它并不代表普遍的发
展趋势。在很多地方,民族国家只是一个外在的结构,在这结构下通
行的是各种完全不同的自我身份认同。
当上述六种有问题的臆想被转化为政治实践时,最为成功、通常
也是最为残忍的形式便是成立“民族国家”(nation states),其理想的
情形是单一族群,或者至少用来给“民族国家”赋名的“国族”(national
group)占多数压倒性。在当今世界范围内180多个“民族国家”中,只
有少数一部分国家符合这一图景(Ra’anan,1989)。在大多数个案
中,人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处理“民族”这一制度层面之下的各种差
异。人们经常采取的做法是,给某个地域群体或者其他群体以特殊权
益、让某些职业为某些族群所特有(这样在避免竞争的同时却也引入
了歧视)、对少数群体进行保护等。处理差异的不同形式却有一个共
同的特征:作为个体的人从政治体系中所获得的权利以及应当承担的
责任,并非基于个人的作为,而是基于该个体的群体归属——其所属
群体是构成整个政治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个人被提及时,总是与他/
她归属的群体连在一起,即便这是一种善意的举措,如保护少数人群
体、提升多元文化的行政管理水平,让多种群体混合并存。但是我们
也应该看到,自由和权利之保障是给予集体的,并非给予个人。

上文我们对通行理论中的六个先入为主的观点逐一进行了反驳,
其中的第一个认知误区即是,族群性是引发冲突的原因;其他五条与
第一条相辅相成,增加了“族群性”的分量,将其视为一个能引起或者
加深冲突的因素。与这样的流行成见相反,我坚持的观点是族群性并
非冲突的原因,而是在冲突进程当中才得以出现,或者在冲突事件的
过程中获得了新的形态和功能。那些强调族群性为冲突根源的通行理
论,既忽略了微观层面上的身份认同转变(人们借此获得新的群体归
属),也忽略了其历史的范畴。这是说,它忽略了长期以来的大规模
变迁。这些变迁包括某种特定的身份认同中文化内容的改变;用来定
义身份认同的社会群体边界的改变;特定的身份认同在更宽泛的文化
和经济背景下的改变。这种看待问题的方式也让整合文化差异的视角
陷入停滞状态,因为差异被单方面地理解为会带来冲突,整合文化差
异的努力往往被视为制造冲突。因此,人们往往忽略了通过接受差异
来达到在更高层次上的整合这一可能性。

在社会人类学里,这一角度并非新生之物。在社会人类学的学术
传统中,多数人将族群视作民族学(社会人类学)的调查对象,他们
倾向于将某一文化和社会视作一个自我封闭的单元来调查研究。但
是,1954年利奇(Edmund Leach)在其著作《缅甸高地诸政治体系》
(Political Systems of Highland Burma )中提出了看待族群差异的不同
角度。他将位于缅甸高地中,诸多在语言和文化上有明确的区别的河
谷社区视作一个“大型社会结构”(great social structure)。在这里,保
持分支之差异正是整个总体的构成原则。缅甸高地上的不同文化,通
过形式丰富的文化符号来相互区别:“维护和坚持文化差异本身可以
变成一种表达社会关系的仪式行动……在这一背景下,诸如语言、服
饰和仪式进程等文化属性都不过是象征性的标志,用来表明一个单一
的、庞大的结构体系中的不同领域而已(Leach,1954:17)。”

请允许我抛开利奇的原文,将他的结论综述如下:缅甸高地的不
同文化借助丰富的文化象征手段得以区分。一个文化使用的象征符号
为其他文化所领会,尽管有时候被领会的并非其含义的全部范围。比
如,传统服饰中所包含的因素,在某个文化的内部传递的是着装者的
年龄、身份地位等复杂信息;在自身文化之外,传统服饰仅被当成认
定族群的标记或者被用来标志的社会边界。在本书第二部分的第九
章“族群徽记、标记符、身份标志物——若干东非案例”中我会再论述
这一问题,并用一些来自东非的实例加以阐释说明。尽管某一象征符
号在族群内部的含义不可能被完全传送到跨族群的背景下,但是在共
同的“大文化”(meta-culture)内可以形成一个理解层面,在这个层面
上各文化得以沟通。按照英国的社会人类学传统,学者们也许更愿意
用“社会”而不是“文化”这个词,那么就可以有诸多单个社会与一个超
大社会之分。如果我们采用“族群性”讨论中的术语,那就是在族群层
面上与在超大族群体系层面上的区分。在这一超级层面上,各族群通
过差异而达成互动。他们借由不同的职业和生存方式而避免竞争,按
照不同的规则和价值观各行其是,各得其所。

在非洲苏丹的西部,当富尔人(Fur)这一族群的成员转向另外
一个族群巴加拉阿拉伯人(Baggara Arabs)时,这些新成员需要完成
新职业技能的学习(Haaland,1969)。过去,每个族群都可以合法合
理地要求有自己特定的经济和生态领域,如果有谁想进入这一特殊领
域,那么必须完成族群归属转换,让自己适应这个族群的条件。在这
里我们可以看到,在一个跨族群的体系中,经由族群间的差异,存在
着一种规范的功能。 [7] 从这种背景上看,2003年以后在达尔富尔出
现的冲突激化现象并非无可避免,长期以来一直存在一些阻止冲突激
化的力量。对印度的种姓制度我们也可作如是观,这个制度的出现,
至少是部分地将族群群体纳入一个跨族群的、等级化的体系之中。在
印度的历史上,族群差异的恒稳不变及其功能在一个综合体系中随着
历史进程而发展。印度的种姓制度似乎与人权相冲突且不符合自由与
平等的西方理想。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也可以说借由这样的手段,
印度在历史上实现了长期的、相对和平的社会整合;维护社会体系运
行,不间断地使用公开的暴力并非必要。

法弗-查内卡(Pfaff-Czarnecka,2001)对尼泊尔的描写,让我们
联想到利奇笔下缅甸高地上的族群多样性,以及各族群借助于可见的
区分标志建立起来的沟通体系。本书写到的尼泊尔人也这样利用符
号,除从服装因素和装饰物可以看到家庭状态、族群归属和种姓归
属,院子里的动物也有象征性意义,可以标明饲养者可以吃什么动物
及其种姓所属。

彼此可以找到在社会中的位置、有一个由代表主导秩序和从属秩
序的象征符号所组成的大文化、有足以划定界线的标记,这是非常低
限度的共同性。敌对方之间也有很多共同的特点:他们有共同的威胁
手段、计策和战略,在这些手法上他们互相借鉴;他们有共同的宣传
形式和暴力标识,甚至在细节上都相同,只是他们的剑指方向是相反
的,A指向B,而B指向A。彼此了解并不意味着彼此喜欢。

假如我们对敌人的了解程度足以把他们卷入有效的敌对关系中,
我们和敌人则属于同一社会体系。敌对双方甚至倾向于在文化上彼此
借鉴,或者发展类似的文化形式来回应对方。他们用可以预见的策略
应对彼此,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们进行武器装备比赛,通过军事
演习和阅兵来互相羞辱。敌对的双方会变得越来越像彼此。以这种方
式,相同性与敌意进行组合,差异与和平互动相伴。
显然,世界上某些地方的条件有利于让差异即异质性在最小限度
的空间内得以存在下去,而另外一些地方则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如果
我们看一下语言和方言扩散的分布图——语言和方言经常被视作不同
文化外在的、可观察到的特征,我们会非常惊讶于其背后隐藏的东
西。比如,从西非到埃塞俄比亚西南部有一条碎片带,在这个地带里
不光有很多小语种,也有些语言属于完全不同的语系语族,它们之间
的差异如同英语与汉语那么遥远,但是它们在这里相遇,几千年来在
最狭小的空间并行存在。在这一分化带以北便是亚非语系(旧称含闪
语系)的语言区,并扩展到整个非洲大陆北部;以南,班图语(尼日
尔-刚果语系下面的一个相当一致的分支语族),实际上覆盖了整个非
洲大陆的南半部。为什么在这两种主要的语言区域之间,有上百种语
言并存的现象?直到今天,对这一语言现象的研究还太少。社会学关
注的对象是欧洲以及源自欧洲的工业现代性,民族学/人类学关注的是
单一的族群,而不是这类地区的格局问题。不过我推测,语言“象牙
塔”之形成以及语言差异的功能性,必定非常重要。

差异会造成敌意,差异也会导致融合。在这两种类型之外,我还
想简述第三种类型。在上述两种类型都行不通的地方,也还存在另外
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仅止于共存。在此我想提到的是一篇不久前完成
的博士学位论文,一项关于肯尼亚的坎巴人(Kamba)和马塞人
(Maasai)(见图1)的研究(Pius Mutie,2003)。作者以一个生态
学模型作为出发点:共享同样资源基础的生物物种无法共存。在获取
能源的效率上,如果一个生物物种比其他物种哪怕好一丁点儿,那么
它就会存活下来,而另外的生物物种就会被驱逐或者灭绝。要实现共
存,就必须具备某些特殊条件来规范竞争限度。Pius Mutie将这个生态
学的模型移用到这两个族群上,他发现这两个族群的资源基础部分相
同,竞争模型隐约可见,却不完全合适;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发现两
个族群之间出现了有限度的交换。这是一种互补模式,并没有导致两
者完全的融合。他们当中的一个族群从事农业活动略多一些,另外一
个族群则半耕半牧。有同样的畜群和其他物品,双方互相竞争,由此
导致了部分交叠。曾经发生过暴力冲突,但是很少达到极端化的水
准。他们之间有规范冲突的机制,双方各自限制自己的利益并达成妥
协。他们之间偶尔也会为抵抗第三方形成联盟,因为双方都被视为肯
尼亚民族国家中弱小的、遭受歧视的族群;双方都生活在半干旱地
区;双方在国家框架内有相似的利益。从整体上看,这种共存——一
个让人想到“冷战”的字眼——让双方的关系变得紧张,从根本上说这
令双方感到不快。马赛人认为,没有坎巴人的世界会更可爱;而对方
反过来也有同样的想法。不过,有一系列的理由阻止置对方于死地的
战争。他们时有分歧,但这对双方而言一直都只有好处。尽管他们彼
此对立,但是他们彼此都太了解对方,总能有充分的回旋余地来找到
予以补偿的办法并确立规范。在国内政治层面上,他们曾一度站在一
起。假如没有马赛人,这会给坎巴人带来一些好处,但是也会有很多
弊端;同样的假设性情形也可以放在坎巴人身上。这样,从消灭对立
者当中所获得的收益会大打折扣,因此不值得为一场这样的剿灭战争
付出代价和风险。

尽管友爱并非他们相处的主调,但是这毕竟是一种可继续的共生
同存的形式。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当我们将“族群性”与“敌意”或
者“和平交往”构成组合时,会产生哪些可能性。族群性可以是(1)
发动敌意的工具;(2)融合的渠道;(3)达成并不愉快的并行而
立,不同族群的纯粹共存而已。并非总能预言涉及具体的个案时会出
现的结果。在每一个个案中,我们都必须仔细而精确地分析领头人及
其追随者的利益所在。不管怎样,我们都可以反驳那些简单化的理
论,无论它们是将文化差异妖魔化,还是对文化差异极尽赞美之能
事。文化差异只是政治修辞的原材料而已,能从这些差异中引导出什
么样的结果,无关差异本身。

本书接下来的篇幅,我想尝试新的开始。我将撇开关于族群冲突
和文化碰撞的通行理论。相反,我要从一些基本的、看起来荒谬可笑
的问题开始,由此系统地推导出一种冲突理论。这些看起来并不重要
的问题是:在一种冲突情境下,谁对抗谁?这取决于什么标准?在关
于冲突的理论中我会讨论族群性和宗教,但是我不把它们视作出发
点。
[1] 本章内容一部分来自作者被聘任为马丁·路德大学客座教授时发表的入职学
术报告,该报告发表于2004年6月30日,题目是“身份认同政治与群组规模”;另外
一部分来自一本论文集的导言部分(Schlee & Horstmann,2001)。

[2] 这是就主导冲突的对象而言的。在索马里南部的农业人口当中,也有讲班
图语的人。这些人在冲突中往往被忽略不计。直到不久以前,他们并没有主动加
入某种武装力量卷入冲突。正好相反,他们是冲突中的受害者,那些曾经的游牧
部族将他们与土地一起强占,迫使他们成为劳动力。

[3] “从根基里生长出来”是一个经常被误解的比喻。实际上,没有哪种植物是
从根基上生长出来的。这个比喻意象最初采用的是农作物而不是树,农作物从地
表上的一颗种子开始生长,同时向上和向下生长。“历史的根基”亦如此,它是被
从“目前”拉回到“过去”里,而“目前”却并非源于那个“过去”。

[4] 在数学上,“组”是个限定单位。如果我们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内知道一个组
中的所有成员,我们就可以对其进行枚举。

[5] 译者注:在中文资料中,穆尔西人也被称为“盘唇族”。

[6] 相关反例,可参见Schlee,1995:197及脚注9、10。

[7] 族群之间的关系后来在达尔富尔完全崩溃,对这种情况进行分析应该考虑
其他因素。Haaland(1969)的分析中完全没有指出会有这种发展(参见De
Waal,2004;El-Battahani,2005;Flint & de Waal 200;Prunier,2005关于21世纪
初达尔富尔的暴力升级;Abdel Ghaffar,2006;Behrends 2007a,b)。
2 问题的提出 [1]

在各种冲突理论中,有一类以资源争夺为其关注点。这一理论揭
示出某些以实现人权或者某一民族的政治自由等高贵诉求为理由和目
标的战争,其背后隐藏的本质性争端都关乎实际利益,它们或者是矿
物资源,或者是从业领域,或者会涉及官职、报酬等。关于冲突可以
写很多书,一章接一章地探讨各种不同的资源,比如一章关于水引发
的战争,一章关于石油引发的战争等。克拉尔(Klare)就写了一本这
样的书,书名就叫《资源战争》(Resource Wars )。我无意去贬低这
些从资源、经济、环境等角度出发的各种理论,但在此我想将关注的
重心从暴力冲突中的客体(物)转到主体(人)上面。我着重考虑的
是社会认同和社会归属问题。人们沿着哪些标记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
形成群组?依照哪些特征人们来区分朋友和敌人?依据什么样的条件
人们来结成联盟或者促成合作?我们的引领概念是“身份认同”与“差
异”,用通俗的说法便是,我们要问的是“谁和谁是一伙儿的”以及“谁
反对谁”。 [2]

在谈及冲突时,如果我们马上联想到那些边界相当明确的欧洲民
族国家之间的战争,比如18世纪王储间的同室操戈、19世纪和20世纪
民族间的全民战争,那么上述这些问题的确显得很蹩脚。冲突的各方
都很明确:俄国、法国、英国、奥地利、普鲁士(即后来的德国)。
结成联盟的方式也一样很明确:英国总在考虑达到制衡力量的平衡,
它总是在试图与欧洲大陆上的第二强国结盟来反对第一强国。这不是
什么秘密,而是具有策略意义的精确政治措施。这些民族国家之间的
宣战,有明确的开端和结束、有明确的主体、有书面形式上的联盟条
约。不过,像这样的战争现在变得越来越少。实际上,在当今发生的
武装冲突中,往往至少有一个,甚至是多个冲突参与方为非国家主
体。在国家之间,战胜对方的方式大多也并非是直接的、公开的敌
对,而是以非官方性质的方式去支持那些以反对敌对者为目标的“解
放运动”。就20世纪90年代在埃塞俄比亚发生的冲突情况而言,“谁反
对谁”绝非一个蹩脚的问题。

20世纪90年代,在按照“族群”归属(谁也说不清这个词到底该怎
样理解)的标准来建立地区新秩序这一背景下,在埃塞俄比亚的南部
地区发生了激烈的战斗(有多个冲突同时发生,而且这些冲突之间有
多重关联,族群冲突仅为其中之一)。从当地人的角度看,同普通参
战者所理解的一样,冲突的起因是争夺牧场和水源,主体是那些被人
们不假思索就称为“部落”(tribes)的中等规模的族群体,比如博兰人
(Boran)或者加雷人(Garre)(见图1)。从政治领导人的角度看,
博兰人是奥罗莫族群(Oromo)的一部分,而加雷人是索马里族群
(Somali)的一部分,冲突发生在涵盖广泛的族群政治单元之间。具
体而言,双方争夺的目标是奥罗莫州和索马里州之间的分界线,当然
也还有与此直接相关的官职和薪酬。他们组织了一些政治运动,这些
政治运动的名称不光包含了族群的名字,他们的政治纲领中的某些因
素也可以从中窥见一斑。比如,其中的一个组织全称为“奥罗莫人民
民主组织”(Oromo People’s Democratic Organisation,OPDO),另外
一个组织为“索马里人民解放阵线”(Somali Abo Liberation Front)。
这甚至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这些人是在从事这样或者那样的民主
斗争。另外一个事实是,博兰人当中只有一部分是穆斯林,而加雷人
则全部是穆斯林,所以后者也使用“圣战”(Jihad)的修辞。对他们之
间的冲突进行的一种解读方式是,这里发生的是穆斯林与非穆斯林之
间的战争。一个不知道这实际上是一场战争的人,可能会相信在同一
时间和地点正在发生四场不同的战争:一场战争发生在博兰人部落与
加雷人部落之间;一场发生在奥罗莫族群与索马里族群之间;一场发
生在有着不同纲领的党派之间;一场发生在穆斯林与非穆斯林之间。
从不同冲突主体的角度看,这些战争都并行存在。这些不同的角度,
哪些描述的才是真实的冲突、哪些是虚假意识的表达?也许提问者应
该少一些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倾向,不过我们只能在实证之路上才
会找到答案。在这样的个案中,我们需要去考察的是,哪一种阐释会
产生更强的左右冲突进程的效果。也可能在某些个案中,各种不同阐
释所带来的后续效果不能截然分开界定,因为它们以复杂的方式纠结
在一起,其最终导致的结果与任何一方的初衷都不相符。
在实际的情形中,在冲突情境中划出边界线并非总是那么简单。
同时我们必须承认的是,我们对这一领域的理论探索严重不足。关于
身份认同的模型、社会群组的形式,联盟的形成与瓦解以及在冲突情
境下的重组,我们都知之甚少。我们对地球上的“危机灶”所做的关
于“谁与谁结盟反对谁”的预言经常无法言中。因此,我们有必要努力
去探寻这些身份认同的逻辑,以及潜藏在这些逻辑背后的原因,我们
完全没有理由将这些努力视作可有可无之事而束之高阁。

也许我们可以追问一下,为什么对于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我们却经
常无法给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答案。形塑身份认同过程,一方面基于成
本-利益的核算;另一方面是社会结构及其认知表象。一般来说,受经
济学影响的社会科学研究者会去考虑成本与效用;而另一些学者会抛
开对成本和效益的考虑,关注社会结构及其影响、传统习惯的重要
性。对这两类因素各有侧重的学者不是同一种类型的思考者。在这本
并不厚重的书里,我力图去探讨的是:如果能够系统地将这两种不同
的研究视角进行有效组合,我们是否能够从中获得对事物的清晰看
法。

如果我们去调查在暴力冲突中人们怎样去站队以及为什么如此站
队,可以预料我们将会发现两种类型。第一种类型与概念和分类范畴
有关。人们对自身和他人进行分类的方式往往具有一种系统性的特
质,在人们采用的分类方式下面有特定的逻辑和可信性结构。要达成
一种身份认同,仅有愿望是不够的;要获得一种身份认同,人们需要
提出有说服力的诉求,或者提出有说服力的理由来拒绝某种身份认
同。如果没有可行的替代选择,人们可能会受到自身逻辑或者为他人
期待所强迫,加入某一方进行战斗。另外一种类型与利弊考虑有关,
即身份认同和伙伴选择所能带来的利益和弊端,换言之,出于成本与
效益的考虑来选择某一方。我们有望发现,两种原因类型彼此渗透。
在身份认同留有活动余地的地方,也就是说,一旦当事人开始考虑自
己的身份认同及其替换可能性,他们就可能会置换一些分类范畴,或
者依据当事人的需求对其进行变通。这些需求经常与群组的大小,或
者与同盟者有关:一旦当事人想要达成更宽泛的联盟,或者要试图阻
止外来人,摒除他们分享某种利益的潜在可能性。
在观察原因之余,我们也可以观察结果。一旦决定加入某一方,
无论这决定是主动还是被动形成的,都会产生后果。对后者而言,别
人替他们做出了决定,或者说别人的决定对他们有所影响。并非出自
主观意图的结果势必会对后来的决定产生影响。

在社会学里,一套最成功的解释理论是理性选择(rational
choice)理论。迄今为止,我们倾向于认为拥有一种决策理论是必不
可少的,但我们也要稍作停留去追问一声,“理性选择”理论在多大程
度上适用于我们的问题。“理性”(rationality)是一个有用的概念吗?
当人们要融入更大的单元时,理性就会以不同方式出场。一个人可能
会出于某些特殊理由加入某一群体,同样也可能基于理性的考虑而拒
绝这样的尝试。通过将异己者拒之门外,一个群体能够做到强化其自
身的同质性、保持其目标和策略的连贯性。或者,该群体也可以选择
另外一条路,即在接纳新成员的过程中对该群体的自我描写进行修
正,对目标进行调整。人们会给自己划定的群组边界找出理由,他们
会为此“发明”或者选择某些祖先,他们会以最有利的方式将语言和方
言进行分类,以便能够最好地说明他们划定的边界才是最恰如其分
的。这样形成的小单元是更大单元的组成部分,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分
类体系(categories)和类型体系(taxonomies)的存在。

到目前为止,人类学对身份认同的认知角度(在将一个人划
入“容括”或者“排斥”类别时所遵循的逻辑)以及在分析“谁通过什么与
谁认同、为什么会如此”时的成本-效用考虑,还没有进行系统的、完
整的研究。 [3] 在这一思考方向上,最有启发意义的几部著作都来自
于四五十年以前(Barth,1959;1981),此后便少有系统性的进展。
在这一领域需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

身份认同的分类框架以及当事人对诸多认同选项的抉择,是我们
要强调的重点。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简单地认为,将认知人类学
与理性选择组合到一起就可以解释人群的整合过程。在身份认同中,
有情感性的力量在起作用,这是上述两个介入角度都无法触及的。如
果我们将“认同感”(identification)这个词留给那些停留于更为理性的
(或者“认知性的”)范畴和分类的话,那么涉及情感性的因素我们就
可以置于像“纽带”(bonding)这样的标签下来探讨。

有做出抉择的可能性,有时间和情感上的自由来对抉择进行深思
熟虑的权衡,这并非天经地义之事,而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特权。“认
同感”和“纽带”的出现,经常是在迅速变化的情势下发生的。极端的例
子也并不少见,在这方面,非洲东北角(the Horn of Africa)的政治
地图是最为明显的例子。即便在政治地图没有发生改变的大部分非洲
地区,人们的生活也在发生重大改变。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非洲的
年轻人明确地知道接受教育会得到良好的回报。当时的非洲各国绝大
多数刚刚获得独立,建设国家的公共机构的必要性使他们经历了10~
20年的“发展之年”。在很多职位上,年轻人得到聘用,这样一来却也
阻断了后继毕业者的就业路。发展本应该带来更多的经济增长和就业
机会,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发展的形式和规模都远低于人们的预
期。年青一代面临的抉择,不再是“当农民”或是“去城市里找工作”,
市场关系与土地短缺让留在农村这一选项变得困难并且缺少吸引力,
与此同时城市里的失业率也在迅猛上升。更多的选项,比如在非正规
经济领域谋生、独立经营或者犯罪成为生存景观中的一部分。发展的
失败与腐败问题(腐败本身又是导致发展失败的诸多原因之一)让国
家失去了公信力,与政府为敌的武装力量获得了支持,拿起冲锋枪变
成了一种另类生活选择。新型的身份认同与关联纽带之所以出现,与
人们经历的相对剥夺密切相关。我们必须在这样的背景下来理解问
题:这种被剥夺的感觉一方面是基于早先对于发展状态的承诺;另一
方面也与经由新媒体获得传播的全球性消费模式连在一起,而这些资
讯则不断地激发新的期待。

应对这种局面的一种反应是逃离,这个话题尽管不是本书的重
点,但至少应该被提及。索马里人成群地移民前往加拿大;在联合国
某项计划的帮助下,苏丹南部和埃塞俄比亚西部的努尔人(Nuer)和
安尼瓦人(Anywaa)(见图1)从干贝拉(Gambela)的难民营前往
美国(Feyissa,2003;Falge,2006)。奥罗莫(Oromo)变成了一个
全球性的族群,散居在世界各地的奥罗莫人借助于控制金钱的流向和
媒体宣传对家乡的政治施以影响,互联网变成了战场。
人们的另外一种反应方式是,拒绝对那些没有兑现承诺的机构保
持耿耿忠心。国家的代表者们因为薪酬过低,于是便利用贪污和勒索
来增加自己的收入。在某些情形下,他们仍然有可能对个别的当权者
忠诚,但早已背弃了他们自身的制度性角色。另外一些人则加入犯罪
团伙或者武装组织,这些群体或者绕开国家,或者与国家为敌。国家
必须有能力对政府雇员忠心可靠的行为提供有吸引力的奖赏,同时对
不忠行为予以相应的惩罚,否则国家就面临分化解体的危险。盖尔纳
(Ernest Gellner)曾经强调,在现代民族国家发展中,对教育以及与
之紧密相连的成功和物质保证所做的承诺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放弃
个人的地方特性和忠诚,接受民族国家的文化和更广范围内交流所用
的语言,作为回报个人会得到工作或者至少是在社会向上流动的机会
(Gellner,1981:93)。当这种承诺不能兑现时,人们就会转向其他
力量并以表忠诚。

国家/官方经济的衰落与其他形式之纽带的兴起,也有人类学者对
这二者之间的关系做过精确的描述:“国家给其全体国民提供的保护
和供给越少,更多的人就必须转向那些他们认为可以信任的
人。”(Simons,2000:7)

年轻男性不得不进入那些成员们会抱团的群体,这些群体能够为
其成员提供安全感,也配得上其成员们表现出来的忠心和信任。这种
纽带关系中最为极端的形式,会要求其成员有自我牺牲的准备。对社
会本质感兴趣的社会科学研究者,应该将“如何将一个人训练成战斗
者小组中的一员”这样的话题当成自己的研究题目。然而,正如上文
提到的研究者西蒙斯(Anna Simons)不无遗憾地写道:“很少有关于
训练的描写。也许正是因为在人们的预设中根本就没有训练,或者每
个人都已经知道训练中涉及的东西。甚至可以说,形成这样的群体所
需要的不光是训练,必须得实行或者使用一些手段,以便强行地促使
战斗者彼此相依,并遵循秩序。”(Simons,2000:9)

从最近发表的两篇文章中,读者可以窥见武装分子的社会化过
程。其中一篇文章的作者提出:是什么让斯里兰卡的反政府武装“泰
米尔猛虎解放组织”(Liberation Tigers of Tamil Eelam,LTTE)成为
一个有效的战斗部队。“‘猛虎组织’是一个依靠自身的严格标准所构成
的成功组织,它培养不惧战斗的强悍队员,这些人被训练去完成最困
难的行动,包括去引爆自杀炸弹。”(De Silva 2002:226)在解释为
什么这一组织的动员力度能够如此强大时,作者指出这个组织实行多
种手段来“培植仇恨”(cultivation of hatred)(De Silva 2002:226),
这其中也包括不断地提醒其成员随时牢记政府对泰米尔人所做的暴
行:“刑讯、强奸、谋杀和捣毁财产。”(De Silva 2002:227)站在僧
伽罗族(Sinhalese)一方公众人物的公开言论也被利用,以便达到这
一目的。复仇与针对复仇的行动让冲突长久地持续下去。

北爱尔兰的天主教教徒与新教教徒之间的鸿沟持续存在,民间历
史在其中担当的角色与上文提及的个案十分相似,这是人类学研究向
我们揭示的情形(Kenney,2002)。那些吸收北爱尔兰年轻人、在冲
突中将这些年轻人训练成游击队员的志愿者组织,与非洲社会中构成
男性之间关联纽带的组织,如秘密社会、年龄等级组织等如出一辙。

一般来说,人们倾向于在与自己差异小的人身上倾注感情。谁会
在意一个身处偏远、对自己根本不重要的人是否会尊重自己呢?如果
一个人被从来没有得到自己信任的人所欺骗,那么这是所有受骗感觉
当中最温和的形式。越密切的关系,就越能生发强烈的情感,导致暴
力程度快速升级。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有平行的事例,恰如警察最
知道身边人有多么危险:如果一位已婚者被害,其配偶不总是被当成
第一嫌疑人吗?

我在本书采取的视角也许会被批评为过于理性。面对这种批评,
我想指出的是:此前我已经对“仇恨”(hatred)以及其他感情因素做
过深入细致的思考(Schlee,2002a)。不过我得承认在处理这样感性
的题目时,我强调理性,同时也感到相当手足无措。我在这里要说的
是,我明确意识到冲突中有情感性因素在起作用,也欢迎有人就这个
话题进行分析,这也是冲突分析的应有之义。不过,我本人目前关注
的问题——冲突情境下身份认同中的若干层面,都是一些通过理性可
以达成更深入了解的话题,而且迄今为止从理性角度对这些问题的探
索还相当欠缺。如果这一任务完成了,如果我们能够清楚地阐释那些
隐藏于身份认同和人际纽带中各不相同的、个人化的理性因素,那么
接下来我们会面对什么样的问题呢?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涉及的是
某一特定主体与大型群体行为之间的关联,换句话说,也就是微观/宏
观的问题。这一直是社会科学当中最具持久性的问题之一。

当我们在政治学中寻求帮助时,我们会发现与当今人类学相比,
政治学的模型构建范围要大、也更聪明(尽管我要立即加上一句,在
某些其他方面,人类学,这里主要指的是社会人类学即民族学也有所
贡献:它搜集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带着更大的怀疑去处理这些资
料)。不过,人类学学者不能简单地将这些政治学模型应用到自己的
材料数据中:政治学处理的是由国家构成的世界,相应地,作为其处
理对象的各单元都有一些共同的特征。相反,人类学描写的复杂的主
体是个人和集体,在某些情况下国家是人类学的研究对象,而在大多
数情况下则不是。尽管如此,人类学学者还是可以从政治学的模型中
获得启发。显然,政治学家也和人类学家一样面临类似的微观/宏观问
题。无论是正在进行的还是可能发生的战争,都迫使人们做出谁是盟
友、谁是敌人的决定,并且要给出这样做的理由。因此,我从一本政
治学家关于战争的书入手来讨论问题。

政治学家凯什曼(Greg Cashman)在概括他的冲突理论时,首先
从以个体为对象的各种理论开始(层次一)。专注于这一层次的理
论,研究领导者的人格特征和心理史(对整个“民族”的心理学解释,
比如国民性研究等无论在政治学还是其他学科里都过时了)。这些理
论通过内容分析的方法来研究领导者的政治信念,之后用心理学的理
论如逃避认知失调(avoidance of cognitive dissonance)来对上一步的
分析结果进行阐释;在较高层次上(层次二),冲突理论研究的对象
包括了政府的决策、群体和组织。在这一层面上,凯什曼讨论“理性
主体模式”(rational actor model),并将这种模式与“官僚政治模
式”(bureaucratic politics model)进行对比,在后者这一模式中,政府
的决策是不同次级组织所具有的不同利益与认识彼此交汇生成出来的
结果。就整体利益而言,这些决策可能远远不是最优化的。人们对情
势的认识和感知也受“集体迷思”(groupthink)的影响,屈从于压力。
关于国家之间互动的讨论,则被放置于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层次
三)。在这一层次上应用的理论有冲突激化的刺激——回应模型、军
备竞赛策略、培养信任的GRIT和解策略(以逐渐的、互惠的做法来缓
解紧张状态) [4] 、博弈理论和威慑理论等。博弈论要考虑的是,如
何以牺牲其他参与者为代价而获取自身的利益,以及如何将利益最小
化以便建立信任;威慑理论探讨的是,如何让威胁具有可信性以及威
胁会在敌对者的回应中产生怎样的效果。这两种理论都属于理性选择
理论,它们都从这样的假设出发:冲突中所涉及的国家都是理性的主
体。

连凯什曼自己也意识到这里面隐含着潜在的矛盾。在层次一的分
析中,政治领导者被认为会受到自己心理历史的左右,并不能被当成
一个完全理性的决策者来对待;在层次二的分析中,领导者的思考方
式却又不那么被看重,因为决策已经预先由组织性的思考成形,或者
被超个人的、不那么理性的“集体迷思”所影响。这两个层次的分析都
在提示人们,在政治决策中不可以对理性有太高期待,而在层次三即
国家间互动的分析中,其理论模型却都是以理性主体为基础。这样一
来,当我们从一个层次过渡到另外一个层次时,就出现了连贯性的问
题。在一个层次上所发现的东西,并非总是可以融入我们在更高一层
次的问题的理解中,因为如果非要那样做不可的话,我们的理论就会
变得过于复杂。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不断地忽略一些宝贵的认识,
以减少其复杂性。

我之所以热衷于政治学学者的分析,因为我面临类似的问题,即
如何将从一个分析层次上获得的认知融入另一层次的分析中。我想知
道的是,知识分子的话语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社会认同,又在多大程
度上真正形塑了社会认同。我也想了解,个体经验如何在集体认同感
这一层面转化为道德评判,被预先形塑的身份认同又在多大程度上影
响了个体经验。在非洲东北部,关于领导者之间的私人关系有许多传
言。这些关系体现在政治实践中了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其程
度如何?或者另外的可能性是,这些政治领导者是他们自身政治角色
的囚徒、其政治性决策不为个人的喜好厌恶所动?如果回答是肯定
的,我们还得再问一次:其程度如何?如果说集体决定不等同于个体
决定的总和,那么集体决定到底是什么呢?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们还必须做很多有实证材料基础的理论探
索。我不知道这一旅程的终点在哪里,但是我知道该从哪里出发以及
如何从出发点向前行进。在第三章,我就要解释之后的各个章节是如
何来逐一入手处理这些问题的:群组的规模大小如何与容括性和排斥
性身份认同策略联结;身份认同由哪些“文化上的”材料所构成;在决
定认同感这一问题上,人们所拥有的自由以及这种自由的极限。

[1] 本章内容一部分来自作者被聘任为马丁·路德大学客座教授时发表的入职学
术报告,该报告发表于2004年6月30日,题目是“身份认同政治与群组规模”以及另
外一篇文章的部分段落(Schlee,2004c)。本章内容的雏形也曾以德文发表
(Schlee,2000;2003c)。

[2] 从第一章的论述中我已经明确指出,认同感并非必然导致同盟或者导致差
异和敌意。在对联盟和敌对进行阐释时,认同感和差异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3] 不过,最近有Helbling(2006)在这个方向上将研究向前推进了一步。

[4] GRIT这一缩略语的全文是Graduated and Reciprocated Initiatives in Tension


Reduction,是由社会心理学家Charles Osgood提出的一种和解策略。
3 本书的框架结构

本书试着以章节为单位、环环相扣地描写在冲突情境下人们的身
份认同抉择,由此提出一种“决策理论”,用来解释不同类型的身份认
同首选的各种条件(即冲突中的占位)。第四章“一种关于身份认同
的决策理论”提出一个系统性框架,并试图以这一框架将各种问题贯
穿起来。接下来的第五章“容括与排斥策略的必要性”则受行动理论
(action-theory)的启发,仔细检视人们在寻找盟友时采用的说辞。这
一章讨论最简单的即“种族屠杀模型”(genocidal model)(亦可称
为“赢者通吃”模型);也有非常复杂的“融会模型”,即输者将会融入
赢者的队伍,输赢两者的区别被模糊。第六章讨论的是容括话语与排
斥话语所使用的概念性工具。经济理性,这一经常被视为身份政治和
常规政治的潜在理由,在第七章“作为社会学的经济学——作为经济
学的社会学”中再度成为讨论的焦点。第八章对一种在某种程度上趋
于极端的“自由决策”理论,即埃尔维特(Georg Elwert)对“暴力市
场”的分析(Elwert,1995,1997)进行批判性的讨论,并提出了一个
问题:在多大程度上社会结构左右了掌权者的决策,甚至那些明显的
独裁者(冲突地区的军阀)也不例外。第八章结尾提出的一个论点
是:我们需要形成一种兼顾经济学与政治学角度的新综合视角,以避
免让不同类型的思考者各自去处理两种不同类型的理性,因为他们彼
此沟通甚少,很少能取得令人满意的成效。

第九章从总体上讨论集体性身份认同的标志。第十章讨论宗教,
尤其是关于仪式洁净的理念以及在一些伊斯兰和非伊斯兰社会中,在
人们主张权力时这些宗教理念所担当的角色。第十一章考察的是,在
集体性身份认同中语言的重要性呈现在哪些不同的形态:有的族群没
有一个共同的语言,而在另一些族群中,语言是主要的、甚至是唯一
的族群定义特征。在一些个案中,由宗教和语言产生的情感依恋可能
远不仅为认同感的符号。

本书的最后一部分讨论实践问题。这部分共有三章,每一章都直
接来自笔者与索马里人打交道时获得的实地经验。“冲突调解与和平
决议:来自索马里和平进程的经验”一章(第十二章)是一次国际和
平会议。“关于方法:如何进行冲突分析”(第十三章)的出发点和目
的,都是以当地的背景和条件为核心,讨论如何在地方性和社区层面
上开展和平活动。本书的这一部分虽然有实践取向,但不应理解为是
对前述理论的应用。在我看来,不存在一种单一的、统一的冲突理
论,即便有这样的冲突理论,如果想要应用它与身处冲突情境中的人
们互动、帮助他们处理冲突,那也不能机械地应用任何一种理论。本
书的第三部分再度拾起在前文理论部分已经讨论过的议题,如认同感
和联盟,但这里的主要目的是让读者看到:从一个参与者的角度来
看,冲突干预是件多么复杂的事情。

本书将笔者以前分散发表在不同学术期刊和专著中的观点进行了
提炼和整合。在每章开始的脚注中都标明了原文出处,以便读者查阅
参考。当原来的论点被整合进新的视角时,原来的文字在不同程度上
被重新改写并与新文本组合在一起。

笔者撰写本书的初衷,意在向一种新的冲突理论迈进。出于阐释
和描述的目的,书中包含了民族志案例。本书多选取非洲东北部的案
例基于如下两个原因:其一,与笔者的个人经历有关;其二,与地缘
政治相关。自1974年以来,笔者在非洲的东北地区多次从事长期的田
野调查长达30余年。这一地区的地缘政治特点,为本书提供了所需要
的案例:这里地域广大,国家的权力控制式微,地方自治程度高,在
彼此敌意形成的过程中,缔结联盟具有很强的变通性,容易发生不间
断的变换。对于从事冲突研究而言,这是幸运的条件;对于被卷入冲
突的当事人来说,则是巨大的不幸。
第二部分 理论框架

4 一种关于身份认同的决策理论 [1]

本书提出的问题都可以被置于同一个理论框架中进行系统处理,
尽管这样做会有过度形式化的危险。如果我们力图在一个系统性的理
论框架下讨论这些问题,就必须区分三个彼此联结的领域,或者说三
个不同的层面。

层面一:社会结构及其认知表象——身份认同构想的语义场

人类采用类似语言、宗教、血缘及其他维度来确定自己和他人的
身份。身份认同的构想出现在不同的领域,如族名、语言的名称或者
宗教性团体,这些领域并非是孤立的词语而是语义场。它们是事物分
类的组成部分,经由彼此的反差和对等来界定。

社会身份认同的构建并非随意而为,因为一个人的社会身份必须
能让他人觉得可信。在多大范围内身份认同能够被改变、被操纵,这
既受限于上述语义场中的系统性逻辑,也受限于社会惯例。

层面二:容括与排斥的政治

在身份认同的选择范围里,需要特别予以注意的是群组的规模,
或者由其他身份认同构想所划定的分类范畴。在同一领域中,一个人
可以选择宽泛的或者狭窄的身份认同(比如在语言领域,一个人可以
强调自己属于讲泛斯拉夫语的群体,或者更窄地将自己归属为讲克罗
地亚语的群体;在宗教领域,一个人的身份认同可以是整个基督教,
也可以只是从中遴选出来的一个小教派)。一个人也可以选择将确立
自身认同感的标准从一个领域转换到另外一个领域(比如,从一个以
语言为基础的族群-民族主义的身份认同转换到一个以宗教归属为基础
的身份认同,如果后者能够提供一个更为广泛的联盟,或者这一群体
可以将自己想拒之门外的人排除在外的话)。 [2]

从群组的规模只能初步地、粗略地获悉其力量的程度,而这才是
问题的根本所在,并非所有参与结盟者都具有同样的分量。另外一些
方面的考虑,比如经济实力、组织能力、文化威望或者军事能力,可
能会修正仅基于群组规模大小的权重性。

当群组比较大时,或者互动发生在较大群组之间时,这些群组当
中只有某些成员才会主动地介入身份认同话语。那些进行身份认同操
纵,其表现为有意地扩大或者缩小某个群组的成员,或者改变群组间
联盟的出色人物,则为数甚少。因此,我们在分析时必须对这两类人
进行区分,即那些主动改变身份认同的人,以及那些被动地、被这种
改变所波及的人。

层面三:群组规模的经济学与社会位置

要想分析那些狭义的或者广义的身份认同、分析那些与获取权力
和荣誉相关的身份认同时,我们必须考虑的因素是:身份认同对于决
策者及受到决定影响的人而言,意味着怎样的成本和收益。以“群组
规模”这个领域为例,在获取某种特定的利益时,宽泛的联盟可能有
所裨益;但是在分享均等的利益时,人们可能偏向采用狭义的标准来
定义群组规模。

在讨论群组规模的经济学问题上有一个重要的理论假说,其主导
词是“涌聚”(crowding)。Hechter(1988)用一个乡村高尔夫球俱乐
部的例子来解释他的“涌聚”概念。俱乐部会员人数增加,个人的费用
就会减少;在维护俱乐部的活动室以及其他例行活动不受影响的前提
下,在会员增多时分摊到每位会员头上的会费就会减少。不过,如果
这种“涌聚”变得太集中的话,休闲的价值度就会减少。每个会员就需
要等候很久才能轮到自己打球。这时,俱乐部中经济条件比较好的会
员就会考虑接受较高的会费从而转到一个更小的、更“奢侈”的俱乐
部。
分担成本这一因素是较大群组的优势。这种优势会持续到“涌
聚”达到一定的程度,直到它在反方向上的效应超过成本上的优势。
在参与一个机构的利益分成上,人们更愿意参加的人越少越好,这样
平摊在每个人头上的利益就会大一些。为了展示这种关联,我们抛开
高尔夫俱乐部这一背景,去看一下较少引人注目的强盗团伙。

一个强盗团伙必须大到足以超过他的抢劫对象,才能保卫自己的
地盘、回击其他团伙的攻击,并足以对付警察。如果这个团伙不够
大,它的成员就会入伙其他团伙,或者去动员那些没有资格继承财产
的农民儿子入伙。但是,一旦团伙达到了必需的规模,他们就开始厌
恶每一个入伙请求。如果团伙的规模超过必需,那么抢劫所得也只能
在更多的人头中分配。有些人所得的份额就会小一些,或者根本分不
到。于是,争吵就会随之出现,这又会导致分裂(缩小团伙规模)甚
至引发团伙之间的战争(减少强盗者总数)。另外一种可能性是背
叛:团伙中的一部分被警察“招安”,通过这种方式警察来减少强盗同
伙的数量。

在之后的章节中,我会再回到“赃物的分配”这一话题,与马基亚
维利(Machiavelli,1975/1531)的观点放在一起做理论上的探讨。如
上文所示,“赃物分配”和“涌聚”这两种理论设想非常相似,只是在一
个细节上有所不同:前者的利益分享方式是,独立的个体拿走自己的
份额;后者的利益分享形式是共同的使用权利。

从“二元对立”模型到“多变量因素”模型

在这些理论模型中,一个或大或小的群组认同、去寻找或窄或宽
的联盟范围,似乎都是有意识的决定。群组规模的后果以及潜在利益
都是显而易见的,身份认同策略的调整与这些预期相适应,以达成目
标为目的;成本与收益计算是身份认同的理由。不过在一些实际情况
中,人们出于非经济性的理由接受或归类自己的身份认同,或者人们
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他们的社会性身份认同身不由己。在这些情况
下,最终达成的成本与收益上的结果并非身份认同的目的性结果。这
种含糊性意味着,层面三的“群组规模的经济学”与层面二上的“容括与
排斥的政治”就需要被重新审视。我们不能认为,对于层面二来说,
层面三是一个严格的决定性因素。

在这本书里,我不想按照从一到二再到三这个顺序展开,而是想
通过一些文本和历史个案展开对问题的讨论。这些讨论可能会同时穿
梭于不同层面,也会有超出这三个层面的问题被提出来。其中的一个
问题便是:当一个群组的人群构成发生变化时,该如何鉴定收益和损
失。 [3] 在后面的论述中,我反对过分强调以自由的理性决策来解释
群组动员的形式(这种观点强调层面三)。我认为,我们应该考虑决
策人在给定的身份认同(层面二)中的位置,以及他们得以行动的语
义场(层面一)的逻辑。这些都可能限制他们的选择。

以上概述聚焦了一个基本的结构框架——这是我要阐发的理论。
读者也许已经注意到了,在这里没有出现许多时下为人们所热衷的二
元对立组合,比如原生论/工具论(priomordialism/instrumentalism)。
在许多其他关于“族群性”和“身份认同”的导论中,这些二元对立组合
往往被当作出发点。并非我不喜欢这些特定的二元组合,而是因为总
体而言我不喜欢使用二元对立组合这种思考方式。一个二元对立组合
是一个单一变量,它只包含了两个价值维度,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
上这都是贫瘠的。我更倾向于渐进主义的方法(gradualist
approach),诸多变量(variables)有着位于两极之间的、诸多不同的
价值维度。我们所要给出的,是对不同变异以及连带变异予以解释。
如果一件事情发生改变,那么我们需要追问的是:它影响了哪些其他
事情的发生,它是怎样影响它们的?为了能对世界做出解释,我们需
要去定义数量丰富的变量,而不是二元对立组合。

让我们更进一步审视一、二、三这三个层面,我也要在这里阐述
一番自己如何将不同事物视作“变量”。层面一是关于身份认同的标准
和身份认同的变化。变化就意味着时间。再认同(re-identification)
可能会发生在长短不一的间隔中,认同感的构想可能在一个或短或长
的时间里保持不变。

1989年,我出版了一本专著,书名为《变化中的身份认同》
(Identities on the Move )。这本书里阐释的现象之一是在肯尼亚北部
的人们经常可以发现,同样的部族(clan)属于不同的族群(ethnic
groups)。我断言,这些跨族群的部族身份认同,很多是族群形成
(ethnogenesis)带来的结果:肯尼亚北部目前族群的形成偏离了其更
早期的构成,族群群体的出现切割了原有部族的边界。同一部族的不
同分支散落到不同族群群体里。这意味着许多部族的存在应该比我们
今天在那里看到的族群群体更为悠久。

对跨族群部族群体的分析,让我断言:在肯尼亚北部,部族身份
是稳定的、不可改变的规则,而族群身份则是具变通性的、非常容易
被操纵的。这似乎是在说:我对部族持有原生论的观点,对族群持有
工具论的观点。从这样二元对立的角度来理解我切入问题的方式是错
误的,我的书里没有任何证据能支持这样的解读。我只是断言说,在
肯尼亚北部,部族改变的速率要低于族群改变的速率。我也提供了与
这种现象正好相悖的反证:在卢旺达,200年前分裂的群体没有共同
的部族。因此,在这里部族不是他们所属的主导性群体,部族是新近
发展的产物。不然的话,人们就有理由期望能在那里发现至少一个或
者几个部族因为新近出现的族群/地域性的分割线而被割裂的情景
(Newbury,1980;Schlee,1989a:236)。

我没有在任何地方写道:某种社会组织有内在的稳定性,与其相
对另一种社会组织具有内在的变通性。我所写的是:在一种情形下,
族群的变化快于部族;在另外一种情形下,部族的变化快于族群。这
里关键性的问题是,为什么会出现这些情形?肯尼亚北部的部族相对
稳定,在那里进入父系部族的规则非常简单,孩子一出生就属于其父
亲所在的部族,父亲就是为母亲支付了彩礼的那个人。这是一个简单
且直截了当的规则。甚至当个别人不遵守这个规则、依据其他理由寻
其归属时,这个父系群组仍然有一个特定的名字、有其他的特征来确
立自己是一个部族,对部族的维护变得安全可靠,可以经历很长时
间,甚至不需要任何人带着明确的意识努力为之。一些结构上的因素
也在起作用,这些因素对变化的幅度有所限制。再者,肯尼亚北部的
族群群体是政治和军事上的实体,他们屈服于各种安全考虑以及政治
性力量:族群群体要应对外界的变化,因而他们自身也在变化。我不
清楚为什么在卢旺达的情况与在肯尼亚北部的情况正好相反。但是,
有一件事情我非常清楚,如果我不具备如下三个思考性前提的话,我
甚至都不可能提出这一问题。这三个前提是:①对于持续的稳定有一
种渐进主义的感知;②一种身份认同变化快于另一种的相对性构想;
③采用实地经验性的切入手段找出事情的变化有多快,然后去找出为
什么它们的变化速率不同。

如果我已经成了二元对立组合的奴隶,在进入阵地之前就不得不
问自己到底是愿意加入“原生论”阵营还是“工具论”阵营,那么我可能
根本就无法提出合适的问题。

抛开长久稳定这点,关于身份认同的原生论观点还包含了其他的
因素,如深度的情感依恋。身份认同是很多因素的综合体,这些因素
不可以一股脑地被卷起来放到单一构想(concept)当中,而应该分别
对它们进行分析。我没有深入去探讨这个构想,对它进行详细解析也
不是我想做的事情。如果情感因素正好处在我的分析中,我还会再回
到这个题目,但我不会因为一个没有应用价值的二元对立组合将这个
题目强加于我,就着手对它进行一番解析。

其他的变量(在真正意义上的)在上述那段关于层面一的文字中
都提到了。比如,在多大范围内身份认同可以被改变、被操纵,这也
会在程度上有所不同。一个人改变职业比改变性别容易,一个人在改
变宗教信仰方面的难易程度、频率以及必须被跨越的差异时,在很大
程度上取决于历史环境及其身处的社会类型。我成长的地区属于路德
教(基督教新教)地区。就在不久以前,那里的人要是与一位天主教
信徒结婚生子、依照天主教规则来教育孩子,还几乎是天方夜谭,这
种情况现在当然有所改变。在最近全球宗教极端化情况出现之前,从
基督教改信伊斯兰教也比现在要少很多麻烦。一生中一次或者两次改
变宗教信仰是可以接受的事情。但是,如果一个人每隔上一两年就要
尝试一种新的宗教,那会出现怎样的情形呢?全世界无论哪里的农村
或者保守地区,这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许只有在后现代的都市才
是可能的。以此类推,一个人可以先在头脑中试验,而后在实地研究
中去检验,在不同的阶段、不同的社会环境、不同的理念框架和法律
框架下,一个人的身份认同究竟在多大范围内可以被改变。

层面二转到了群组及其规模上。群组的规模本身就是一个渐进主
义的构想、一种相对式的介入方法:需要使用“大于”或者“小于”的地
方,更是经常在策略性身份认同模型中。这类模型的基础是群组规模
的相对值,而不是其中的绝对数字。在这样的考虑当中,规模不是一
个孤立的因素:人有不同的类型。 [4] 我们是否会觉得在自己的群组
或者盟友中三个富裕、高雅、可靠的、有影响的人(如果愿意的话,
还可以加上其他的优点),其重要程度与有五个、十个、二十个普通
朋友不相上下呢,这又取决于一个渐进主义的视角。 [5] 在我们的模
型里,我们可以让任何我们认为是必不可少的价值和特征整合进来,
考虑各种不同种类和数量的社会资本,却不会被任何中断性和二元对
立所俘获。

在层面二上还有一个变量,那就是某些人有多么积极而机敏地介
入影响其群组的身份认同话语当中(行权能力)。这是一个行动主体
的专门变量,是在“系统”或者“结构”这一边的,与“认同感可以被改变
和操纵的范围”相呼应。当我们在前文讨论这一范围时,我们考虑了
身份认同构想被嵌入其中的逻辑结构,以及足以让认同感保持稳定
(或者改变)的社会压力。与这些因素不一样的是,“行权能力”是人
的一种性格特征:基于一种社会身份,有些人能提出最不可思议的要
求,并且这些要求能够被满足,另外一些人做同样的尝试却失败了,
还有一些人除了天生所得、符合他人对其设定的身份认同以外,不去
进行任何其他尝试。

正如我在上文已经指出的那样,在层面三上有一些情况,人们接
受或者让自己归属于某种身份认同,并非出于经济上的理由。在这类
理由当中,也包括感情。即便铁石心肠的理性选择理论倡导者也不会
认为,我们做出的决定在全部意义或者主导意义上是基于理性的。我
们只是试图去发现模范性的行为,我们也发现了那些行为似乎经常是
受理性指引的。一个生物体倾向于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不管是出于
怎样的心理学动机或者其他的机制,反正行动是达成了。毫无疑问,
我们那些有意识的、理性的考虑在很多方面也被不那么有意识的好恶
所影响。因此,我们也不得不谈及意识、目的性之程度等话题。

作为一种变量的契约性

当我们谈及改变身份认同的经济学时,需要注意一个重要的区
别:人们以为一种身份认同是天然的还是具有契约性质的。契约性因
素可以表现得时强时弱,因此我们可以说,契约性(contractuality)
在沿着度量标变化。

在社会科学关于社会关系的设想中,早已存在一个基本的二元对
立并置结构,即人生而缔结的关系,与之对应的是通过达成契约而进
入的其他关系。 [6] 这种思考可以追溯到梅恩(Maine,1986/1861)或
者甚至更早的著作中。 [7] 与这种思考方式相关的二元对立概念还有
社区/社会(Tönnies,1991/1935)、传统/现代(如Weber,
1990/1922,以及他之后的20世纪50年代的现代化理论家们)等。近期
的研究表明,这种二元思考的方式已经深入社会的不同层面。比如福
克斯(Robin Fox)曾经指出,关于母亲身份(motherhood) [8] 有不
同的理念,而在美国契约关系的理念已经胜过自然纽带的理念
(Fox,1993),而占据主导地位。亲属(被假定是给定的)/友谊
(被假定是选择的)这样的二元对立也类似于身份/契约的二元对立,
尽管友谊并非总是精确的契约关系,而是在某种掩盖之下。 [9] 我们
不需要太深入地阅读文献就可以发现,这种继承而来的关系、身份与
契约性关系的二元思考方式浸润在我们整个社会思想当中。如果我们
能在一个领域里成功地将这种二元对立重新表述为一种真正的变量,
那么这种工作或许会在其他领域里也产生长远的影响。

在先前的著作中,我一直将“容括”(inclusion)与“排
斥”(exclusion)视作关键性变量。利益的特定构成具有排他性。“容
括”所采取的形式是扩展群组或者盟友的成员。在提到“群
组”(groups)与“盟友”(alliances)时,我曾经指出两者的一个重要
区别,但是这一讨论还有待进一步深入(Schlee,2004c:142;
Schlee,2006b:43)。

在扩展本群组成员时,人们会将属于“我们”这个分类里的人包括
进来,而“盟友”总是他人。形成盟友关系并不会破坏群组边界,甚至
都不会让边界变得模糊。正好相反,在定义合作者以及确立、认证、
再认证伙伴的过程中,界限会被凸显出来。继嗣群体在扩大其成员
时,会有非精确的契约协议。如果说衡量的标尺上一端是“身份”、另
一端是“契约”的话,可以说这种情况会更多地偏向“身份”这端。在此
等非精确契约背后,可能也意味着一种潜在的驱逐威胁:“我们会像
兄弟一样对待你,只要你表现得如我们的兄弟一样。”如果一个群组
是像志愿者协会那样的正规组织,会员身份就是一种契约性质的关
系。成员对群组以及群组对其成员的责任和义务,都是通过协会的规
则来定义的,加入协会本身就意味着接受了这些规定。群组成员身份
中包含的契约性因素的高低,取决于成员的身份以及群组的类型。在
盟友的情形中,无论是两个还是多个参与方,盟友关系总是契约性质
的,有各方共同认可的合作形式。

在解析盟友关系时,议会合作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政治理论
中,这个例子也非常有名,因为“最小获胜联合内阁”(minimal
winning coalition)这一理论假设就是建立在分析议会合作基础上的
(Riker,1962)。不同党派可以合作,但是他们保持分离状态。他们
只是构成一个联合的委员会来达成一种政策,来分担不同的职位。典
型的是,他们考虑的不光是数量。一般而言,坚守某种政治理念的人
不会因为要过半数选票这个门槛就随便与某个党派合作(尽管他们的
批评者会指责他们就是这样做的)。政客要找的,是与他们有相关政
治诉求的人,是那些在协政上与他们有可能达成意义妥协的人。因
此,更经常出现的情况是,缔结合作的各党派都自成一家,但是有某
些共同理念。他们同属于一个更宽泛的群组。比如,他们都是布尔乔
亚或者左派分子,属于这个或者那个以阶级为基础的阵营;或者,前
不同阵营中的温和分子瞄准了社会中层,他们期待在那里可以获得最
多的选票,组成中间派的联盟来对抗他们心目中的边缘分子,即那些
遵循各自政治意识形态中的极端观点的人。换言之,联盟总是发生在
不同群组之间,但是这些群组又属于相同的或者不同的更宽泛的群
组。即便那些为了某个单一问题而达成、在目标实现后就立即解散的
联盟,也会有超越纯粹契约性的、与身份认同相关的考虑。一个人可
能会羞于与黑社会或者“盖世太保”结成联盟,因其可能会受到这个组
织的污染(如果与私人的或者国家的犯罪行为发生关联,在某些背景
中一个人会失去尊重);或者因为退出时存在风险,而遭受威胁
(“如果你不继续为我们工作,我们会泄露你曾经接受过我们的帮
助”)。坚守伦理标准的人,可能也会出于纯粹伦理上的理由而拒绝
建立这类联盟。人们通过将伦理的、与认同感相关的考虑结合在一
起,以保持一种自尊,其可能的形式是:“我和这些人不一样;我永
远也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我不要和他们有任何关联。”

如果说某些差异可以预先排除联盟可能性的话,那么在不同衡量
标准上的相似性和同一性则有望提高缔结联盟的可能性。人类学学者
黑尔宾(Jürg Helbling)将部落战争结盟分为两种类型:一种类型受
限于谱系上的密切性;另一种类型则取决于纯粹策略上的计算,比如
以最小的代价、最小的风险来确保胜利,根本不会考虑盟友或者牺牲
者与自身的相似性和同样性(Helbling,2006:513)。斯瓦特山谷的
帕坦人-普什图人(Swat-Pathans)的各群组之间是“纯粹契约性”的关
系;而在新几内亚的梅-恩加(Mae-Enga)人当中,结成联盟的部族
经常属于同一联族(phratry),但是在没有结成联盟的情况下,属于
同一联族这一事实本身并不足以成为向其他部族提供军事帮助的理由
(Meggit,1977)。黑尔宾还引用了许多其他个案来说明,在何种程
度上不同形式和程度的相关状态会对联盟的构成产生影响,或者根本
不造成影响。

既然结盟不是“纯粹契约性”的,缔结联盟受制于与之相关的社会
身份认同和道德责任的考虑,那么我们就可以将联盟的契约性本质重
新表述为一种程度问题。这与我试图将社会理论中通行的二元对立以
渐进主义的语言重新表述,是一脉相承的。如果我们能够将不同因素
视作变量,那么我们就能够研究它们的变异以及连带变异,进而研究
它们之间的关联。作为一个变量,“契约性”应该能够表明某一种安排
在多大程度上是契约性质的,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非契约性因素的左
右。如果我们将契约性的数值域定义为从0到1,某一联盟的契约性数
值为0.6,这就可能意味着:这一联盟主要是契约性的,但是受到了其
他因素的重要影响。这些因素可能包含以下3方面。
1.联盟的伙伴不能敞开挑选。对联盟者的选择受制于对亲密性和
相似性的考虑,而不是纯粹的策略考虑,比如在形成“最小获胜联合
内阁”那样要考虑最优化的群组规模。

2.协议的背景表明这是一个兼顾“文化”和“习俗”策略考虑的混合
体。

3.介入某种关系的纯粹契约性特征的因素可能会有许多不同的种
类,因此我们也必须对这样的情况保持警醒:在一些看起来是纯粹定
量问题,比如“契约性”为0.6的数值背后,可能隐藏着无数个需要定性
分析的问题。

这里列举出来的,只是在发展一种冲突理论的进程中需要考虑的
若干变量。就目前而言,我既没有一套完整的变量,也没有一个已经
打磨完成的理论。我慢慢看清楚的是,可以有不同方式和不同途径来
展示这一理论的不同构成因素,比如上文提到的聚焦群组规模在不同
方式中的“分量”,对分属于上文提到的层次一、二、三中的诸多因素
进行区分。此外,还可以将“系统特有因素”(system-specific)到“行
动主体特有因素”(actor-specific)这个数值域的变量进行分组。当我
进行上述这些区分时,一种理论展示的框架就自动生成了。在目前的
理论构想形成阶段,数字性的计算还没有担当一个重要的角色。

这一正处于生成期的理论,正在由德国马普社会人类学研究所的
一个科研团队进行精细加工和深入完善(Donahoe et al.,2009)。我
们希望,这里提出的问题也能够激发其他学者的兴趣,从而使沿着这
一线路的研究工作得以拓展。

[1] 本章部分内容取自于作者以前发表的两篇论文,Schlee(2003c;
2004c)。

[2] Elwert(2002)用“切换”(switching)一词来指称这一过程。

[3] 在暴力冲突期间,与身份认同相关的成本-收益计算就成为一个复杂的问
题。当冲突结束时,战争中的输家可能会被纳入赢家的族群中,在这种情况下该
如何鉴定所赢或者所输呢?这绝不是罕见的案例:在非洲的一些地区有很多证据
表明,当一个族群的人数少到不足以成功地自卫时,这个族群就不复存在了,因
为他们或者加入其他群组以形成更大的联盟,或者干脆加入他们的攻击者(即他
们的敌人)的行列(参见Turton,1994等)。他们以这种方式或许还可以从敌人
拿走的战利品当中获益——可能这是在一段时间以后,可能只是间接性的,总之
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在这样的个案中,如果一位分析者想要在一张纸上均衡地
写下谁做了什么对抗了谁,谁输了谁赢了,谁输了什么或者赢了什么,他/她会发
现很难解开这团乱麻。

[4] Becker会毫不犹豫地以“质量”来代替“类型”(Becker,1998)。

[5] 在常规的理性中,面对这样的问题人们倾向于在不止一种价值或者在替代
性、冲突性的价值决定中采取最优化权衡。穷朋友可能更可靠,不太漂亮的妻子
可能更忠贞,一百个部落武士的绝对忠心可能比一个替代性结盟者的高级武装更
有意义。

[6] 进行这种区分并不像乍看起来那么容易。由出生而缔结的关系与契约性质
的关系并非一直处于彼此排斥的范畴。一个人可能在出生之时便进入一种契约关
系中(他可能是一种长期的政治或者军事联盟中的一部分,他所属的群组在他出
生之前已经加入其中;佃农的儿子可能会继他父亲之后承接与土地所有人既有的
协议)。婚姻也是契约关系中的一种类型,典型的情况是:这种关系可以转换为
血亲关系,下一代会生而进入这种关系。

[7] 详见Feaver,1969。

[8] 福克斯研究了一场法律纠纷个案:一名代孕女性孕育了另外一位女性提供
的受精卵。按照契约的规定,在孩子出生以后她将获得一笔钱,然后将孩子交给
提供受精卵的那对夫妇,但这位代孕女性拒绝这样做。福克斯从这一个案的深度
研究中发现,契约理念在美国社会已经如此深入,它妨碍人们承认在怀孕、生产
和喂养过程中,这位代孕女性与其子之间出现的天然纽带。
5 容括与排斥策略的必要性 [1]

马基雅维利(Machiavelli 1975/1531: ,§8)认为,战争有两种


形式。战争的一种起因是统治者的野心,他们想去占据一个新地区;
另一种则是全民性的,是一方的全体民众对抗另外一方的全体民众,
在其发生之时:

全体的民众,带上家眷离开一个地方。驱使他们这样做的原
因,或者是饥荒,或者是战争。他们要去找一个新定居之地,一个
新国家,以便能在那里生活下去。在这种情况下,这样的战争和前
一种类型有所不同:他们不光要制服这些人,他们要占有任何一样
东西,驱逐或者杀死原有的居民(Machiavelli 1975/1531: :
378)。

这种因缺少生存机会而引起的战争,在马基雅维利的描述中尤为
残酷。用今天的说法,这就是具有种族屠杀性质的事件。在马基雅维
利的举隅中,包括诸如高卢人(Gauls)、辛布里人(Cimbri)和条顿
人(Teutons),他们人口的增殖超过了寒冷而贫瘠的北方原居地所能
承受的限度,于是他们进入意大利,要将意大利从罗马人手中夺过
来。他们的目标不是去统治罗马人,而是去消灭他们,然后在其土地
上生活。至少,马基雅维利是这样描述的。

假如高卢人成功地征服了意大利,他们就会杀光所有的原住居
民,把全部自然资源据为己有。当然,历史上能否真会发生这样的事
情,是很值得怀疑的。继高卢人之后那些来自寒冷之地的入侵者(如
马基雅维利所提到的)如汪达尔人(Vandals),尽管他们在军事上完
胜,但是还没有彻底灭绝当地的人口。这种残忍的种族灭绝模式有一
个优势,那便是其简单性;幸运的是,这种模式在历史上很少真正发
生。在使用这一模式时,我们可以不考虑一些其他的连带性后果,比
如战胜者不得不去给被征服者分发生活供给,或者为被征服者提供用
于重建的贷款。
让我们首先设想一个这样的模式:一个征服群体,我们姑且称为
高卢人,由一定数量的人口组成,p代表人口数量。他们占领了一个
国家,我们姑且称为意大利,用 来代表。让我们设想高卢人完全攫取
了这个国家的一切资源,没有让其他族群来分享,并高卢人有人人平
等的社会价值观。我们可以预期的是,每个高卢人得到的战利品是I/
p,意大利是在征服者当中作为战利品平均分配的。如果我们设定一
条优待高等阶层的贵族法律,那些冲锋陷阵的首领会得到首份或者最
大的份额,那么我们就不能预期有什么平等的分配。在平均意义上,
每个高卢人得到的份额仍然是I/p。

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实际上高卢人从来没能征服意大利。马基雅
维利的古代材料称,在皮翁比诺(Piombino)和比萨(Pisa)之间,
罗马人杀死了20万高卢人。很明显,高卢人不够强大。也许他们应该
先去尝试战胜其他北方蛮族,让他们成为自己的盟友,使自己强大得
足以征服意大利、消灭掉所有当地居民。当然,这些盟友自然也会要
求他们的战利品份额。让我们再次假设存在平等的条件,这次是所有
参加联盟族群的平等,那么每个人所得到的战利品就不再是I/p,而是
I/(p+p1+p2)。征服者的人数越多,每个人得到的战利品数额就越
小。

当然,在这样的模型当中,征服者的最优数量也就是发动征服所
必需的人数。在优化人数时,征服者也许会考虑在必需的最小武力之
外再多出一些兵力作为安全保障,以防在战争局势不幸发生逆转之
时,种族灭绝的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在此之外的盟友都是多余的、
能造成负担的、昂贵的。

以议会政治的情况为例,威廉·瑞克(William Riker)提出了被称
为“最小获胜联合内阁”的这一理论设想(Riker,1962)。如果一位政
客想要组阁的话,其必须获得51%的选票,或者为了保险起见再多出
若干选票,因为没人预知在投票当天会有哪些人因为感冒发作而不得
不在家里静养。如果党派联合的规模超过必需的话,这就意味着必须
将一些内阁部长的位子出让给参与助战的党派,而他们拉来的票数则
不会对大选的结果产生影响。
“最小获胜联合内阁”的原则不光可以应用到战争和政治上,也可
以用到经济上。比如,一位企业家必须考虑让多少合作者获得他的企
业份额。如果他觉得风险是可承担的,对企业的业绩也有把握,他会
想尽量多用自己的资本来投资;或者从一个管理者的角度出发,尽量
抬高他自己掌控之下的管理领域的影响,以便尽可能少地让出利润。

如果一个人对自己“手挽手的同志”的数量采取最优化措施,那么
他就有必要按照需要增减其数量。这就要求有在社会层面和意识形态
层面的“排斥”(exclusion)和“容括”(inclusion)工具。为了能够增加
自身群组的数量来对付强有力的敌人,沿着“我们都是北方的蛮族,
我们拥有共同的蛮族价值观”这一思路的容括修辞策略是必要的;而
排斥修辞所使用的范本则是“你们不是真正的高卢人”,这适合于当一
个群组已经达到了取胜所必需的规模、现在要保持低数量联盟的时
候。我们在这里发展了一种决策理论,它可以用来解释联盟组成的现
象。不过,这仍然是一种非常基础性的决策理论,还有一系列的基本
问题根本没有被涉及。比如,谁做出了这样的决策(即追问个人行为
还是集体行为的问题)?成本-效益的分析采用了哪些参照框架,才形
成了这样的决策?这一决策带来的是个人性收益,还是群组也会从中
受益?最后还要考虑的是:我们应该对群组的领导者和追随者各自的
行动进行区别计算吗?当有必要对这些问题进行进一步阐释时,我们
会再回到这些问题。现在,我们先简单地从有集体行动能力的预设群
组出发,来阐释我们的理论设想。

迄今为止,我们所关注的都是进攻者一方的情况。在防御者一
方,我们也会发现同样类型的计算。当面临外来威胁时,人们接受外
来者加入自身群组的愿意尺度自然就大一些。但是,如果接受的外来
人太多,就会给他们的资源造成沉重的负担。他们避免了军事上的失
败或者被即刻灭绝的命运,但是他们必须面对经济上的衰退,以及最
初的核心群组在人口发展上的回落。他们的资源不是被敌人而是被朋
友给消耗掉了——他们难逃被消耗的命运。同样的规则也适用于那些
出于防守目的而形成的群组或联盟;要有充分的可能性,根据不同情
势让群组扩展或者限制其扩展。
因此,一个比较有说服力的推测是:在处于相对衰弱的情形下,
即实现资源诉求受到威胁时,人们会致力于构建宽泛意义上的共同
性。人们会打开自己的群组边界让他人进来;通过寻找与其他群组的
共同利益(联合)或者否认这些群组的差异之处、强调这些群组利益
中的交叉部分(这些群组共同归属于一个更大的群组)来打造出一种
联盟。20世纪90年代塞尔维亚的情况可作为一个例子:在塞尔维亚方
面,他们强调泛斯拉夫的背景、强调共同的东正教遗产,这都与他们
希冀在武装冲突中获得俄罗斯的帮助有关。

同样有说服力的另外一种推测是:在处于相对强势且资源获取途
径有所保障的情况下,人们更倾向于关闭自己群组的边界,拒绝比较
宽泛的身份认同。在这一点上,可以南斯拉夫为证:斯洛文尼亚分裂
出去的理由可以追溯为这个经济实力最强劲的共和国不愿让其他共和
国来分享他们的税收财源。

无论是塞尔维亚人的泛斯拉夫话语,还是斯洛文尼亚人的特殊主
义话语,他们都停留在同一领域内,即语言/族群领域。塞尔维亚人因
为要赢得俄罗斯的帮助,所以强调大范围上的共同性,而斯洛文尼亚
人则强调小范围内的特殊性。

假如有人建议波斯尼亚的穆斯林也将重心放在他们特殊的语言或
者地方习俗上,那会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建议。对他们而言,更为可行
的是选择身份认同的另外一个领域,即宗教,去呼吁遍及全球的伊斯
兰世界(Islamic umma)给予他们支持。据说也有几位沙特阿拉伯的
战斗者来到这里,让他们大为吃惊的是,在这样世俗化社会环境中,
这些号称有同宗信仰的兄弟们关于伊斯兰教的知识非常有限,他们对
伊斯兰教的宗教实践所知甚少。

因此,“群组大小”这一因素也能发生改变:人们可以用同样的方
式求诸更大的或者更小的单位,可以在同一类型中从总体概念转到下
属概念,或者反过来从下属概念转到总体概念,亦可沿着身份认同这
一线索转换到另外一个领域,从而遵循另外的分类。我们所理解的类
型,通过表1可以呈现得更为清晰。
表1 斯拉夫语的分类

伊雷娜·韦伯(Irena Weber)在与我的私人通信中指出,与斯洛文
尼亚语关系最近的是斯洛伐克语。如果她没错的话,那么这个表格就
需要修正,因为在这里斯洛文尼亚语和斯洛伐克语被分属于不同的语
支。但就我们的目的而言,这一细节并非关键性的。我只想通过这个
表格解释在一般意义上的类型是什么,以及一种身份认同话语如何被
转换。在同一类型中,一个人可以选择不同的层面(与之相关的是容
括的程度);或者完全离开某一类型而转向其他类型,比如宗教类
型。在一个宗教分类模式中,取代“斯拉夫语族”的可以是“基督
教”;“西斯拉夫语支”等则可以被“天主教、新教、东正教”所代替;在
下一个层级,我们可以发现有“罗马天主教”“希腊东正教”“五旬节教
派”“卫理会教派”“孟他努教派”等。

如果我们抛开上文提到的由马基雅维利提出的种族灭绝式模型,
来考察在一场战争或者袭击之后战胜者与战败者之间的关系,那么成
本-效益划算就会变得复杂得多。在这部分论述中,我主要采用来自埃
塞俄比亚南部和肯尼亚北部的资料。在这些地方,族群可被视作新出
现的政治性和军事性单元,它由部族和部族分支组成,往往比族群更
古老,其结果便是由此形成的双重类型(见图2)。
图2 双重类型:跨族群的部族关系*

* 中间一列方框代表了小群体(家族世系),它们可依不同的标
准归类到左边的族群群体或者右边的部族。

常见的情况是,同样的部族可以出现在不止一个族群里
(Schlee,1989a)。在这一地区的奥莫河(Omo River)的下游河
谷,贯穿其整个历史的特征是:从未有过任何形式的政府控制;战争
爆发的频率高;那些对内相对和平、对外充满敌意的群组规模相对
小。构成“族群性”群体和“政治性”群体的不同部族与家族经常保持着
自己的传统,而这些传统表明它们的起源是另外一些族群。这些已经
不复存在的族群中的某些部分进行了重新组合,形成了新的、包括几
千人的族群(Turton,1994)。 [2]

在这一地区发生的战争,从仪式要求到掠夺牛群,各种可能的原
因都被提及。有证据表明,这些战争争夺的对象也是自然资源。在这
里发生饥荒或者有充足的食物,都不罕见。对资源的争夺,比如对一
口水井或者该水井周围牧场的使用权(或者二者兼有),在食物丰盛
时显得无足轻重;但当获取食物的能量消耗达到一定程度时,这便是
一个涉及生存的问题。这种情况符合马基雅维利描写的那些族群——
他们为了生存而与其他族群争夺同一资源基础。马基雅维利肯定会按
照他设定的假说给出这样的推测:他们之间的斗争肯定会达到种族灭
绝的程度。

在肯尼亚北部和埃塞俄比亚南部,这种推测却得不到证实。没有
证据表明,在这里出现了种族灭绝或者对一个族群的全体人口进行驱
逐的行动。这里的主导性模式是:重新组合联盟,将战败者接收过
来。在非洲的其他地区以及在世界上的某些地区,曾经发生过种族灭
绝的战争。 [3] 究竟哪些因素使情况达到极端化的程度,还有待于更
深入的研究。非常有可能的是,农业与相对高的人口密度作为重要的
因素导致了以种族灭绝为目标的暴力。

无论对敌人的毁灭程度是否达到了种族灭绝的程度,在肯尼亚北
部都可以发现与我们基本推测相符合的、各不相同的容括与排斥策
略,哪怕在同样的生态环境条件下、在相同的牧业-游牧生产形式中。
比如,伦迪勒人(Rendille)与索马里人(Somali)都饲养骆驼,他们
的生存地区彼此相邻,甚至有部分交叉,但是他们有完全不同的生产
技术和组织,这又与他们彼此不能兼容的意识形态互为联结,与增
长、容括或者排斥有关。

伦迪勒人饲养的骆驼品种个头矮小、不要求太多照料,饮水间隔
可以很长。伦迪勒人说,太常饮水会让它们衰弱。他们也不太上心去
医治生病的骆驼。他们也要求人忍受很多东西,住在骆驼营地里的人
只喝骆驼奶和血,这是相当不容易消化的饮食。他们也不说自己口
渴,尽管他们一直处于轻度脱水状态。如果有人带水来,他们就会用
1∶1的比例用骆驼奶来换水。伦迪勒人将女儿出嫁的时间推迟一个年
龄组(14年),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实践行为意在降低人口的增长
(Spencer,1973:35,143)。 [4] 他们歧视外来人,也彼此歧视。偶
尔他们也会接受一个外来人,但是只要发生一点小冲突,这个外来人
就会因为自己200年前的祖先来自其他族群而挨骂。伦迪勒人的社会
有一种永久性的分裂趋势,这个族群难以进入,却容易离开。所有这
些都可以被理解为是为了保持与环境协调而采取的自我限制形式。这
是小型社会,伦迪勒人要保持小规模,让自身去适应有限的资源条
件。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相邻的得格地亚-索马里人(Degodia
Somali)饲养的骆驼可能是世界上体型最大的骆驼品种。伦迪勒人将
索马里人的骆驼与大象相比,这些骆驼也能长时间不饮水。除非不得
已,索马里人就不限制骆驼饮水的次数。他们的兽医水平很高;他们
结婚早,有很多孩子;他们时刻准备接受外来人,只要这些外来人皈
依伊斯兰教,他们就可以不留任何痕迹地融入索马里社会当中,这可
以视作索马里人扩展的策略。他们不加任何限制地使用自然资源;如
果一块牧场被消耗尽了,他们就去往新牧场。他们在人口数量和军事
上的强势,允许他们这样做(Schlee,1988)。

同样的环境条件下,并行着两种完全不同的适应形式:对任何形
式的环境决定论者而言,这都是沉重的一击。环境似乎为非常不同的
适应模式提供了一个宽泛的框架,却不能决定社会实践行为。

在伦迪勒人和索马里人的个案中,两个体系的能量消费似乎相
同。伦迪勒人的方式是低能量获取、低能量消耗;索马里人的方式是
高能量获取、高能量消耗。两种方式带来的纯收益应该是大体相同
的,不然的话,其中的某一个生产体系就早已难以为继了。当我们去
考虑这两种不同整合方式的并行存在时,问题就变得比较复杂了。一
般而言,一种保守型资源利用方式只能与另外一种保守型资源利用方
式同时并存。当一个群组的成员节省使用资源以留待未来之用,即便
是不那么久远的将来而这些资源却被另外一个群组的成员所消耗时,
很多问题就都出现了。描述这种情形的关键性语汇“公地悲
剧”(tragedy of the commons)被生态学家哈定(Garrett Hardin)提出
(Hardin,1968),从博弈论的角度,尤其是借助于“囚徒困
境”(prisoners’ dilemma)这一概念,进行了深入的探讨。这种情形会
让当事双方形成一种协议,然而谁先撕毁协议,谁就会获得最大的利
益——至少在短期内情况是这样的。这样的法规要求有更强的契约性
和制度性保障,因此也是“新制度经济学”偏爱的话题领域(比如
Anderson & Simmons,1993)。

这一简短的评论只是要表明,容括与排斥策略的实行并不是在一
个群组处于孤立的时候,而是发生在与其邻居相应策略的互动之中。
因此,当人类学研究这类容括与排斥策略时,最为合适的对象不是族
群或者部落,而是地区。

伦迪勒人自己也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当他们被问及为什么让年
龄分级体系中的某些规则中断时——这些被解释为控制人口数量的刹
车机制,他们会回答说,相邻的图尔卡那人(Turkana)人口正在增加
他们可不想被赶出这里。因此,人口压力也同样以人口压力来回应,
最优化的策略会让位于最大化策略 [5] ,抚育孩子是为了应对未来的
战争。欧洲的民族国家对这一规划并不陌生,这一策略被称为生育主
义(natalism)。 [6]

这些思考也表明,无论是操控自身群组的规模还是操控群组联
盟,都具有战略重要性。一个群组保持低调或者缩减群组的规模,正
如同让群组扩大和增强联盟一样,都是一种策略。只是在一定背景
下,人们可能更先想到后者。为了达成这些目标,人们采用的不光是
生物学上的策略,即在牲畜繁殖和人的繁殖上,亦还采用不同形式的
容括与排斥策略来应对成年人。

对于那些不从事东非游牧民研究,仅是关注现代工业社会的人而
言,将这些想法一直追踪到生产体系中的非生物领域,是其兴趣所
在。在东非的游牧民当中,富有成效的身份认同政策似乎会直接转化
为大畜群和人口的增长;在现代社会中,类似的容括和融入策略有很
多,但是这些做法的目的似乎难以界定。 [7] 我无意为原始主义的终
结唱挽歌,但或许人们可以说:有时候,人类学是能够提供一些简单
的、样板性的案例。

[1] 本章的部分文字和资料详见Schlee(2000;2004c)以及作者被聘任为马丁
·路德大学客座教授时发表的入职学术报告,该报告发表于2004年6月30日,题目
是“身份认同政治与群组规模”。

[2] 在美拉尼西亚也可以发现类似的模式。在哈里森(Harrison)关于锡皮克
(Sepik)地区的马南布人(Manembu)的情况描写中,村落代替了特顿
(Turton)所指的“政治性群体”。它们是部族分支的组合和重新组合,不过它们独
立于这些组合所属的大单元(Harrison,1993:46)。

[3] 许多种族灭绝的情况并不符合目前的战争定义——战争是发生在使用致命
武器的、有组织的群体之间的冲突。种族灭绝的牺牲者经常是没有武装的平民,
攻击者可能是以农具武装起来的平民暴乱者。

[4] 让女儿的结婚年龄推迟整整一个年龄组(14年)并不在人口学上具有意
义。很值得怀疑的是,这种做法是否真的被当成一种降低人口增长的手段。伦迪
勒人认为,这是一个并非出于本意的衍生后果(Roth,1993)。伦迪勒人所有仪
式与非仪式行为,在被问及其最终理由时,其目标都在于安康、增长和丰余。这
些行为实践带来的效果,经常是相互矛盾的。

[5] 最优化(optimisation)是在可接受的条件之下的最大化
(maximisation)。这可能是要想持续性达成某种目标所必备的要求,或者组合性
地追求一种目标与另外一种目标。

[6] 这一策略是否成功是值得怀疑的。对于生育主义的计划,似乎没有可以测
量的效果。感谢Georg Elwert提醒我注意这一点。

[7] 对于生物的、经济的和社会的“理性”的探讨以及这些因素(包括它们所面
对的两难处境)彼此作用的形式,参见Schlee & Trillmich(2007)。
6 容括与排斥的概念性工具:社会范畴及其交叉关系

在下面的篇幅,我们将仔细检视那些在容括和排斥策略中使用的
范畴。在形成身份认同的过程中,这些范畴通常所具有的情景性和可
操控性特征会变得明显,由于它们给任意性和可操控性划定了界限,
社会范畴和类型背后的逻辑和可信性会得到清晰的呈现。在身份认同
构成之时,即是对社会认同感的获取、升华和保卫之时,结构和行动
会发生碰撞,具有可变性的原则和行动会让僵化的原则和结构发生变
通或者断裂。常见的情况是,一个互相修正的过程因此开始了:一个
波浪会终结于海岸上,一连串的波浪,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带走一点儿
沙子,却能让海岸线产生新的轮廓,重复的行动可以改变结构。

迄今为止,为了阐述上的方便,我们一直假设群组确定集体性的
目标并采取集体性行动,以达成这一目标。实际上,这将问题过分简
单化了。仔细检视之下我们就会发现,行动理论的观点虑及的总是个
人行动主体,或者可能是其向量总和,或者是个人行动主体之行动带
来的某些组合性效应,(行动理论)不会把集体作为出发点。一些在
上文由于简便曾经被我们搁置一旁的问题,现在不得不再次提及。在
这些问题中,其中之一是决策主体,另一个是成本-收益分析的参照框
架。

首先,我们来关注那些被用于容括与排斥目的的概念性和范畴性
工具。对社会群组和范畴的命名,总是要与这些群组某些特征连接在
一起,它们也许或多或少是能令人信服的、真实的,也许在某种程度
上是虚构的。我们可以区分地方群组、语言群组、继嗣群组等,每一
个被认定的特征领域之类型都会有多个亚类型。比如,我们可以在继
嗣体系内同时追踪世系传递的不同形式,即父系的、母系的或者“双
重单线继嗣”(经由父系与母系的传递并存)(double uni-linear
descent)的群组;我们可以在主导性的亲子关系形式之外加上“补充
性的亲子关系”(complementary filiation);我们可以考虑“子宫家
庭”关系(即归属于母方的父系家族)或者姻亲关系组等。简言之,
每一种身份认同类型都开启了分类的广泛可能性,而这些分类以多重
方式彼此交叉。

为了能够分析身份认同以及复杂处境中的各种差异,我们必须首
先考察行动主体所处的概念空间。因为我们这里涉及的是语言及以语
言为代码的知识,因而就无法避免在一定程度上涉及语言学。因此,
我在这里要从许多读者可能都很熟悉的语言学区分入手,即横组合关
系(syntagmatic relation)和纵聚合关系(paradigmatic relation)。 [1]

“横组合的”(syntagmatic)关乎“句法”(syntax),即句子的科
学。让我们用随便一个句子为例(我们还是采用与冲突相关的句子,
让军事首领出现在句子中):

当我们从左向右、在横向上读这个句子时,我们会发现这个句子
有不同的部分,主语、谓语、宾语互相补充完善,在此刻共时出现。
如果我们给这个句子中的某一部分增加内容,那么纵向聚合领域就出
现了。比如,我们让主语可以被替换,即用其他军事首领代替我们原
来的军事首领:

当然我们也可以让宾语能够被替换,于是我们就能得出一个很有
趣的矩阵,我们可以从不同的方向上来读它。
因此,聚合性领域是竖轴。在这个领域里,我们会发现那些无法
共时出现的因素,但是这些因素之间可以彼此置换。

当“聚合性”范围与“组合性”范围这二者间划分被应用到群组身份
认同上时将会意味着什么,我们接下来会以真实的个案来做更为清晰
的阐释。在今天的地球上,没有哪一个地方没有民族国家归属;宗教
归属以及以语言来定义的族群归属也经常具有重大意义。唤起这种身
份认同形式,往往会引起严重的危机,甚至令人为此殒命。

聚合性/组合性

依照身份认同种类(领域),比如语言/宗教/阶级/国家/年龄/部
族/既往的政治归属等,而形成的纵向聚合关系式身份认同,意味着对
一种领域的强调是以忽略另外一种领域为代价的;而横向组合关系式
身份认同则意味着,在同一时间上这些领域都十分重要。一个人是有
基督教信仰的肯尼亚奥罗莫人(Oromo),属于特定年龄组和特定部
族,这样的组合是常见的。
图3 族群、宗教和国家归属的三维概念空间

与图3显示的内容有所不同的是,实际上可以涉及的领域不限于
三个(这里只是限于图的展示可能性才只取三个领域,因为人的视觉
想象无法处理三维以上的空间)。既往的政治身份可以是身份认同的
一个重要领域(如曾经是奥斯曼帝国/哈布斯堡帝国/“前南斯拉夫”的
一部分,或者是后殖民主义、后社会主义、后苏联以及其他“后
学”)。在这样的背景下,相当古老的理念也会被唤醒。比如,在20
世纪90年代,各种狂妄的胆大之徒都前往克罗地亚当雇佣兵,他们以
为自己是在保卫古老的欧洲文明,甚至那些虚构的或者相当模糊的实
体,只要来自过去就可以被再度派上用场。在不久之前,殖民地政府
被看作压迫者而遭到蔑视;在它不复存在之后,它却能提供支撑身份
认同的基石。从索马里分离出来的索马里兰(Smaliland)将自己曾经
是英国殖民地作为其认同感基础;而厄立特里亚(Eritrea)在身份认
同中则强调自己曾是意大利的殖民地。读者可以很容易地再加上一些
这样的案例。

除了在这些不同领域有活动空间以外,在一个领域之内我们也可
以区分不同程度上的“容括性”(inclusiveness):异端教派、教会、普
世教会运动(ecumenical movement)等,是同一类型的或大或小的实
体。它们之间也是聚合性的关系。一个人可以强调的特殊之处,或者
是自己的方言(也就是小单元),或者是对一个语支的归属(中间层
次),或者是语族归属(可以建构的最宽泛归属)。

由于有这样的概念空间结构,每个行动主体无须重新定义或者改
变身份认同,都有可能以两种方式将自己身份认同的侧重点位移,或
者干脆转换到另外一种身份认同上。

1.在概念空间的各领域中“切换”(switching)(Elwert,2002),
比如从语言性身份认同切换到宗教性身份认同,完全取决于在某一特
定的情境下、在用不着说谎时,何种选择才是对自身最有利的。

2.在同一类型内,去诉求一个在宽泛定义上或者一个在狭隘定义
上的身份认同。

语言和语族归属很容易被意识形态所利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
后对各国国界线进行划分时,语言普查简单地取代了民主性表决(这
个村子讲波兰语,那个村子讲德语)。在这里,语言被先验规定性地
与族群认同画上了等号。在第十一章“语言与族群性”里,我还会再谈
到这些问题。这里我只想让读者注意到,在语言分类领域里可以观察
到诸多矛盾。假如它们不会造成致命性后果的话,那倒也是蛮有趣
的。

·在20世纪90年代的波斯尼亚战争中,塞尔维亚人成功赢得了他
们的“讲斯拉夫语的兄弟”俄罗斯人的支持,好像克罗地亚人和波斯
尼亚的穆斯林根本不讲斯拉夫语似的。 [2]
·1991年,埃塞俄比亚的南部已经处于无国家状态。门格斯图
(Mengistu Haile Mariam,1974~1991年作为埃塞俄比亚元首执政)
政府已经倒台,蒂格雷人(Tigrean)主导的政府还没顾得上这个地
区。我和我的肯尼亚朋友兼助手阿卜杜拉(Abdullahi Shongolo)从
肯尼亚进入埃塞俄比亚时,路过被弃置的边境检查哨,直接来到“奥
罗莫解放阵线”(Oromo Liberation Front)的总部。阵线的战略参谋
们正趴在桌子上看地图,他们正忙着给自己从埃塞俄比亚分一块地
盘。他们想建立一个叫奥洛米亚(Oromia)的州,后来也建成了。
但是,奥洛米亚的边界走向该如何划定?布尔吉人(Burji)(见图
1)地区大部分是被奥罗莫人包围的,他们的居住地应不应该成为奥
洛米亚的一部分?我们去拜访的那个人倾向于将布尔吉人地区包括
进来。他认为,布尔吉人虽然不是奥罗莫人,但是他们和奥罗莫人
一样,都属于库希特(Cushites)语族。当时我们本来是在用奥罗莫
语交谈,但是这时他用了英语Cushites。这原本是《圣经》里的一个
词,进入到现代的历史比较语言学当中,但是在地方性的话语中这
个词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意义,现在它却突然被用作提出领土主张
的理由。一个原本无害的语言学分类,现在从象牙塔里走了出来,
作为一个意识形态的病菌,在真实的世界里引发了一场感染。

·更悲剧性的是准学术性报告给卢旺达图西人(Tutsi)造成的后
果,这些说法将图西人归类为“闪米特语族”(Hamites)。在语言学
家当中,已经没有人使用这个模糊的分类了,库希特语族可能是最
能与之对等的概念,亚非语系的语言偶尔也会被称为“闪米特语”。
图西人与卢旺达的其他居民一样讲属于班图语系的卢旺达语,甚至
没有任何线索表明他们曾经讲过亚非语系的语言。他们自己的传统
神话与殖民地早期的某些假设混合在一起:图西是一个优等种族,
必须是来自北方的(因为殖民地主人也是从北方来的),这些积淀
出一个“闪米特语”的神话。胡图人从中推导出来的论点是:图西人
不光是因为要占主导地位因而应该被消灭,而且因为他们是入侵
者,他们根本不是非洲人。这些争论最后导致的种族屠杀并不是这
里要讨论的问题,但在我们的记忆中,这些不久前发生的事情还血
痕未干。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在一个有预设结构的语义场里,由行动主
体决定在描述自己或者他人时要启用哪些分类范畴。从学术的角度
看,这样的归属可能根本就是错误的,比如把图西人描写为闪米特
人,但是学术认知似乎无碍于其效果,抑或能阻止后来的结果?在
此,知识储备能有任何帮助吗?对这一身份认定过程的批评,会以什
么样的方式在他们(指胡图人)那里获得回应,这些问题还有待讨
论。如果我们能容忍一定程度上的简单化,有些分类可能经得住历史-
语言学上的检验,而有些分类则完全不能。比较明显的情形是,那些
能令人信服的、由经验支撑的一贯性身份认同话语,比纯粹虚构性的
认同话语更有优势。在不同的身份认同规定性中,肯定并非只有可信
性程度以及历史真实这两种特征。那么,可能会左右身份选择的因
素,会是哪些呢?

如果我们假设,这些决定是受利益控制的 [3] (可能是群组的利


益,也可能是代言人的利益),那么我们就不能指望在身份认同话语
自身当中,对形成某一决定起至关重要作用的因素都会被提及。代言
人的自利动机一般不会在政治话语中公开表述出来,因此我们也得考
虑那些虽然没有直接表述、但是可能是有意打造的效果,在我们的探
讨中也必须将非语言的行为与语言行为一样包括进来。让我们首先抛
开群组与分类之间的区别,将论述仅限于对群组的讨论。这些群组在
外面的声誉各不相同,其内部的构造方式也多少有些差异,其外在的
与其他群组的关联点以及互动模式都不尽相同。所有这些因素,恰
如“群组规模”这个一直被我们优先考虑的因素一样,能够影响身份认
同话语。每一种身份认同,即每一个对“是什么”和“不是什么”的诉
求,指的都是不同的社会聚合(social aggregates),它们各自在人口
学上的范围有所不同。两个不同的身份认同建构最后形成完全同等规
模、同样地位之群组这样的极端性个案,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对于
一种关于冲突情境下身份认同的理论来说,在此引发的一个核心问题
是:从某项身份认同,比如群组的大小、社会位置引发出来的、可期
许的群组特点,对该群组的身份认同话语、择取和强调某些文化特征
的行动会产生怎样的效果?

当某一组特征被特别强调时,比如忽略宗教特征而突出族群语言
学特征,或者强调源自中世纪帝国等,并不意味着其他因素不再重
要。一个人可能会以主导性的族群语言学归属将自己与其他群组联结
起来,但并不会忘记他在宗教上的关联会指向其他群组。参照的标尺
不同,一个人可以从属的群组也不同。

可以打造身份认同的不同领域也各有其繁盛期与衰落期。在历史
的进程中,人们会看到它在一定的可接受性范围内向上或者向下移
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很多开明人士不能想象在欧洲的民族国
家之间会发生战争,因为这些国家之间在经济上的交叉融合已经比过
去任何时期更为深入;在同一时期,另一些人即军人却正在积极地将
世界推向战争。 [4] 当时在知识阶层中通行的话语是,在欧洲各国的
边界线上发生战争是无法想象的,所以在这些人中的主导话题是“社
会问题”即阶级。不过,在战争爆发之后,德国皇帝宣布他只知道“没
有不同阶级,只有一个德国”。自此,20世纪就成了民族主义战争的
世纪。这些战争最终让“民族主义”“族群性”等概念在一定程度上名声
扫地,而“阶级”这个曾经一度消失的分类范畴再度登场,成为一个正
当的身份认同标尺,因而也成为具有正当理由的社会政策话题。直到
后来出现了移民、少数民族及其文化权利等背景时,“族群性”才又成
为一个受到认可的话题。宗教也曾经销声匿迹,最后一次宗教战争发
生在17世纪。爱尔兰的冲突被说成是发生在天主教与新教之间的冲
突,在“实际上”那是关于阶级的冲突,这是我们所了解到的。 [5] 在20
世纪80年代,宗教开始再度进入公共领域。在冷战已经结束、人们正
在寻找新的敌对力量之时,宗教被完全恢复为一个正当的政治性身
份,在西方将敌对原型投射到伊斯兰教上时,宗教被当成引发战争的
一个潜在原因。宗教不再是私人事务,它遭到了“去私人
化”(deprivatized)(Casanova,1994:5)。

一个规模相对小一些的案例是威尔士的民族主义。毫无疑问,在
经济上威尔士被英国边缘化了。这是一个族群问题,同时也是阶级问
题。但是,在公共讨论中,这两个问题从来没有在同一时间内得到同
等程度的强调。在某些时期,阶级的层面被推到前台,其对阶级进行
强调的程度之高,甚至让它带上一种社会主义的伪装,让英国工党成
了威尔士民族主义的家园;在另外一些时期,族群性成为具有正当性
的话题:威尔士人可以说他们受到了怠慢,因而他们也可以诉诸一些
普遍性的价值(比如“公平”),这也是在阶级话语里面被使用的
(Dench,1986:27-31)。
当变化情形出现在身份认同领域里时,我们可将其区分为三种类
型。

1.在个人层面上。比如,从一个世俗的民族主义者改为皈依一种
政治化的宗教。

2.在群体层面上。为了威尔士去接受一个阶级伪装或者一个族群
伪装。

3.在宽泛的公共领域及其优选领域。在某一时期,阶级是一个正
当的话题,而在另一时期的正当话题是族群性。

在社会人类学中,由属于部族、族群性、语言和宗教等类别的交
叉部分产生的关系构成,学者一直在用“跨界纽带”(cross-cutting
ties)这个词语来涵盖,并在这一概念下展开讨论。目前,“跨界纽
带”这一词语几乎被完全看成是社会聚合力的因素。格拉克曼(Max
Gluckman)从霍布斯的观点出发,认为人类社会始终处于冲突之中,
而一个社会中这样的“跨界纽带”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使和平成为可能
(Gluckman,1955:11)。在这一理论中,“跨界纽带”是社会的根基
所在。一个社会中的人,既然在形成社会群组和分类范畴时采用了多
重标尺,那么他们就应该对此有所准备:另外一个人在某种背景下会
是我们的反对者,而在另外一种背景下则会是我们的同盟者。明确意
识到这一点可以让人们避免将冲突激化到足以摧毁一切社会形式的程
度。因此,在格拉克曼看来,社会聚合力的形成和冲突的“消解激
化”(de-escalation)都归功于“跨界纽带”。我却认为,“跨界纽带”的
作用并非总是如此,也并非必不可少。让我们再次回到那些在容括与
排斥手段中行动主体与行动主体所动用的、于他们有利的理念。

我希望能利用上文提及的肯尼亚北部跨族群部族关系阐释这个问
题。

引发暴力冲突的一种典型情形是当一位牧人在水源处看到一位陌
生人并知道了陌生人的身份之后,对这位牧人来说,“跨界纽带”就开
启了如下可能性:他或者可以强调他们的差异(“我们属于不同的部
落,赶快在我们的年轻人到来之前走开!”),他亦可强调他们的共
同之处(“虽然我们属于不同的部落,但是我们是同一部族”,或者“你
属于我妻子的部族”,或者“你属于我母亲的部族”,或者是其他的什么
关系)。在提及共性或者差异时可以有所选择,这一特征也就意味
着“跨界纽带”可以在特定情境下被忽略,因而它们并不总是一种联结
的力量。我们应该将按照特定标尺提出来的同一性或者差异性,换言
之,即是否具备共同的标志以作为政治修辞的原材料,它们基于融入
或者排斥的目标而被选择、被应用,不应该将它们视作自足性的因
素。

但是,我们在这里面对的情况,绝对不是彻底的机会主义或者无
止境的操纵,仅仅出于经济上的盘算而已。在社会学意义上引人入胜
的,恰恰是那些使人沦为自身逻辑之囚徒的情形。比如,假设在一个
外婚制的部族体系中,我选择将自己新接触的一个群组定位为兄弟关
系,不管这种血缘关系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此后,我会避免任何与
这个群组成员的联姻关系,不管这种可能性看起来是多么有吸引力。
在一个我自认为与之有兄弟关系的群组里,所有女性都是我的姐妹,
因而与她们的关系都服从禁止乱伦的规定。 [6] 兄弟关系也是具有可
传递性的关系,兄弟的兄弟也还是兄弟,很可能我会因此被牵连进很
多关系当中,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从总体上把握。比较糟糕情形可能
是,我的待客预算可能会超支;更严重的则会使我的整个联盟与安全
体系陷入混乱;甚至还有这样的可能性:我发现自己在冲突当中站错
了队。

让我们再回到格拉克曼的社会聚合和“消解激化”理论。肯尼亚北
部的例子没有任何迹象能表明,为数众多的跨族群部族关系有助于避
免或者弱化暴力冲突。要想探讨“跨界纽带”与暴力的激化或者去激化
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关系,我们必须接受一切为零的假设,即在某些
群组之间“跨界纽带”的存在与否,与这些群组之间暴力冲突的频率和
强度没有任何关联。

人类学者霍尔派克(Christopher Hallpike)可能还会再前进一步
(Hallpike,1977)。他发现在新几内亚高原上的陶阿德人
(Tauade)继嗣群组分布的范围很广,甚至凌驾于地方群组之上。当
继嗣群组间发生杀戮行为时,陶阿德人经常会去杀死与他们相邻的、
属于敌对部族成员的人:这些人是生活在他们中间的少数群体,杀死
他们是出于复仇。这些相邻之人容易被抓到,杀死他们的风险也最
小。报复势必也会挑起反报复的行动,其结果往往会使冲突激化。因
此,我们也必须考虑,格拉克曼设想的反面会有哪些可能性,即在一
定的条件下,“跨界纽带”可能会成为冲突激化的助燃剂。

哈里森(Simon Harrison)以另外一个新几内亚的个案即锡皮克地
区的马南布人为例,让人们看到“跨界纽带”不会以任何方式减少暴力
总量(Harrison,1993)。特定的纽带,比如属于同样的图腾部族、
联姻关系、贸易伙伴关系会让一个村庄里的某些人免受另外一个村庄
里某些人的攻击,但是同时也会让他们成为另外一些人的攻击目标。
当一个村庄里的某人去攻击另外一个村庄里敌人的伙伴或者亲属时,
住在同一村庄里的居民之间便开始出现敌意。甚至可以说,“跨界纽
带”因为拒斥的倾向,间接成为战争的根源。居住在同一个村庄里的
男人,基于共同的崇拜而被联结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团结要通过不同
规则体系来展示。按照其中的一项规则,他们与村庄之外的关联必须
定期通过猎头行动来斩断。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无处不在的社会纽带
就会让地方群组的边界变得模糊。哈里森用一个精炼的断言来表述他
的发现:“在美拉尼西亚,不是因为有很多群组才发生战争,而是战
争生成了群组。”(Harrison,1993:18)一种极端性的解读意味着没
有战争就没有群组;而一种温和些的解读是一些群组只需要这样做就
可以声称自己是一个单独的战斗单元,能够去争夺其他群组的资源,
他们斩断那些让自己群组中的某些成员与潜在敌人中的某些成员发生
关联的纽带,然后加入到战争当中。在战争的进程中,争斗各方的构
成会发生变化:大屠杀的受难一方会加入大群组中以求自保,联盟会
被缔结或者被解除。通过战争造成的不是群组本身,而是群组所具有
的如下特质:第一,作为单独的战斗实体的特征,这会在一定时间内
让人们更看重内部凝聚,超过其外部的关联;第二,群组的组成。

将联姻与战争之间的关系做理论上的泛化表述,一直是很困难的
事情。在新几内亚高原上,作战单元倾向于实行外婚制,因而婚姻配
偶注定是现实的或者潜在的敌对群体中的成员。这样一来,对马南布
人来说,村外婚的可能性甚至已经是“对其概念性存在的一种危
险”(Harrison,1993:137)。“我们要与之联姻的人,也是我们要消
灭的人”,这则俗语可以应用到全世界的许多社会当中(Lang,
1977)。如果我们考虑到在美拉尼西亚人和许多大型外婚制部族当
中,联姻与敌对这类组合是多么容易出现,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这样理
解:让村庄之战变得复杂的不是婚姻,而是那些无法与之通婚的人,
因为他们是兄弟或者姐妹。属于同一外婚制部族的成员生活在另一个
村庄里,而那个村庄的人是潜在的敌人,这让村庄之间的战争变得复
杂。

我曾经对一则个案进行过深入分析。在这则个案中非常明确的
是,“跨界纽带”没能阻止群组间的暴力冲突。但在另一方面,它们也
没有让冲突激化。不过在处理战争带来的结果时,它们似乎承担了一
个重要的功能。

伦迪勒人(Rendille)族群中的一个亚部族埃勒摩(Elemo)的祖
先原本是属于加博拉(Gabra)族群的。200年前,他们连人和骆驼一
起被伦迪勒人俘获。一些部族成员自愿加入伦迪勒人的族群,因为没
了赖以为生的骆驼,他们别无选择。1992年,加博拉人袭击伦迪勒
人,俘获了他们的骆驼群,被袭击的伦迪勒人当中的埃勒摩亚部族中
的一些人,去找加博拉族群中的某些人寻求庇护,让自己重新归属加
博拉兄弟当中成为其中的一员。这听起来似乎是很矛盾的。这些人也
得到了骆驼,虽然不是那些被抢走的骆驼,但是他们毕竟能够再继续
游牧生活了。在历史上,他们先后两次随着骆驼加入曾经袭击他们的
敌人队伍中。加博拉人当中的部族兄弟因为保护新来者免受攻击,而
受到其他加博拉人的严厉指责。

在这一个案中,“跨界纽带”的存在没能阻止或者限制战争,而且
也没有整体上的凝聚效果可以归结到这些“跨界纽带”上。正好相反,
这些纽带导致了伦迪勒人的裂痕:有些埃勒摩亚部族的人继续留在伦
迪勒族群中;而另外一些则重新回到加博拉族群中。“跨界纽带”也导
致了加博拉人的分化,埃勒摩人的支持者和反对者形成了两个阵营。
这些“跨界纽带”真正带来的是,它们为行动主体(当事人)提供了几
种不同的选择,来帮助他们面对战争的结果(Schlee,1997)。

我们在前面讨论过,某些分类范畴在一定的情境下会变得重要或
者会被忽略。具体到这一个案,我们可以说:在族群际关系层面上,
这里指的是族群间的互动作为一个完整的单元,即伦迪勒人-加博拉
人,跨族群部族关系的存在被忽略了。跨族群部族关系没能阻止一个
族群(加博拉人)去袭击另外一个族群(伦迪勒人)。在部族关系这
一层面上,当他们不得不去处理袭击的后果时,跨族群部族关系又变
得重要了。

对各种因素的细致分析可以让我们看到“跨界纽带”的实际效果。
当我们将分析目光从群组层面下移到个体行动主体层面时,我们就有
可能认识到那些领导者与追随者各自的成本-收益的差别。对联盟状态
的“切换”会可能让领导者和追随者所获的利弊发生改变,或者说,这
些利弊的改变会发生在潜在的领导者和追随者身上,因为一种可能发
生的情形是:只有通过“切换”联盟,才能让一位领导者成为追随者,
或者让追随者成为领导者。

巴基斯坦北部斯瓦特河谷的帕坦人/普什图人(Pathans/Pashtuns)
实行的是裂变世系制度(segmentary lineage system)(Barth,
1981)。这与索马里人实行的制度相似,但与索马里人不同的是,帕
坦人并不倾向于同自己的近亲世系结盟去对抗那些远亲世系。帕坦人
与相邻的或者有近亲关系的支系之间的对抗,尤其是为了争夺土地,
其强度非常之大。近亲和近邻的敌对者,是帕坦人的结盟对象。在
将“敌人的敌人就是你的朋友”这一原则泛化之后,斯瓦特的帕坦人可
以分成两派。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将社会群组按照线性规则排序,
一个人与自己的紧邻不是同伙,却与再远一步的两个人(左边和右
边)属于同一派别。于是,我们就会发现轮流性的序列a-b/a-b/a-b。
在现实情形以及在大空间中,这些关系当然不会如想象中的线条那么
简单,而因会有无数可能性去“切换”不同的联盟。在特定背景下,两
个派别中必然会有一方相对较强,因为两个派别强度相当的极端情
况,发生的可能性极小。对帕坦人而言,他们被分别称为多数派或者
少数派。当然,这样的情形也可以从“跨界纽带”这一角度来考虑:多
数派与少数派的划分与世系结构有交叉之处。但是,这种“跨界纽
带”也还远远不能产生“聚合”(cohesion),至少在社会整体这一层面
上的聚合。 [7]

属于多数人群体自有其好处可言,在涉及权益之争时,多数人可
以收缴少数人的资源。少数群体因此试图说服多数群体中的成员加入
自己的群体,以便将自身所处的少数群体转变为多数群体。激励一个
人离开目前所处的多数群体,是让他在新群体中担任头领,因为头领
可以享受其追随者所没有的特权和利益。但是,若头领无法带来数量
可观的追随者,他就会变得无足轻重。由此可见,一位现时的或者潜
在的头领对于“切换”联盟(或者我们也可以使用一个不那么高雅的
词“背叛”)时,与普通追随者的成本-收益考虑会完全不同。

[1] 关于“替换/对位”以及“选择/组合”参见Jakobson & Halle (1956:75),


Jakobson (1971:243-244);关于“句法/词形”参见Jakobson (1971:273-274,
524,719)。

[2] 或者可以说,这里所发生的情况缘于无意识地混合了语言与宗教的身份认
同?也许出于这样的事实,即塞尔维亚人也信仰东正教(后东正教?),这让他
们在俄罗斯人眼里显得更像斯拉夫人吗?

[3] 这里可以包括进来的是控制或影响较强和较弱的形式。用哈贝马斯的概念
即是“引领认知的旨趣”(Erkenntnisleitendes Interesse)和“认知旨
趣”(Erkenntnisinteresse)(Habermas,1968)。

[4] 比如,Meinerzhagen (1984/1957:313),他在1906年就已经高兴地期待


着世界战争。

[5] 这种标记指的是事情表面:主导的话语、知识界的时尚和媒体所关注的内
容。要让这一画面完整,我们还需要加上北爱尔兰在宪法上的所属,以及帝国主
义/反帝国主义作为受争议的身份认同。不过,这两项又都与阶级相关。关于信仰
天主教的贝尔法斯特西部地区语言、宗教、阶级、体育以及爱尔兰身份认同中的
其他因素,最近的研究成果请参见Max Planck Institute for Social Anthropology
(2005:132-133)和Zenker (2006)。
[6] 至少在那些实行部族外婚制的族群,如伦迪勒人,他们在很深的层面上遵
循这些规则。

[7] 近年来有一项关于帕坦人如何理解“敌对”(rivalry)与“荣誉”(honour)的
研究,其资料基础是重要人物的生平材料,作者得出的结论:典型情形是,父系
方面的平表兄弟(即堂兄弟,当事人的父亲是兄弟关系)最容易陷入冲突
(Edwards,1996:157f)。世系之内的无条件团结(如果用涂尔干的概念的话,
那便是“机械团结”)只限于同父同母兄弟、同父异母兄弟,即同一男人的儿子
们。在这些人以外所适用的规则是,对手的敌人比近亲世系中的成员更有可能成
为朋友。
7 作为社会学的经济学 [1]

——作为经济学的社会学

按照杜森伯里(James S. Dusenberry)的观点(Dusenberry,
1960:233),经济学要面对的研究问题是,人如何做出决定;社会
学要面对的研究问题是,为什么人无法做出决定。“理性经济人”是经
济学家所使用的模型,它有将人性简单化之虞,设定人可以有较高的
决策自由度;在社会学家眼中的“社会人”则完全没有决策的自由度,
人在社会化的进程中让自身融入超个人单元之中,最终完美地符合特
定的角色期待。相较而言,“理性经济人”似乎更受青睐,更令人信
服。不过,我们对真实世界的现实分析不应该被这样的好恶左右。我
们需要提出的问题是,如何能将经济学的和社会学的解释完美地结
合,以便形成更符合真实世界的模型。

肯尼亚北部的例子表明,经济性和社会性因素的交错最终可能会
体现在行动主体上。由于生存压力的推动,行动主体的身份认同发生
在一定的社会空间之内,它们可能有一定的变化余地,但是也受制于
规定性选项。在一种类型的行动主体身上,这种情况尤为适合:那些
属于智识阶层的人,他们对构建身份认同所需要的历史知识了如指
掌,并且他们也有处置这些材料的自由。

肯尼亚北部的族群都是那种在完全意义上的、明确而不容置疑的
族群。 [2] 每个族群在宗教和语言上都有与其他族群相异的特点,在
服饰和习俗方面有明显的差异。尽管如此,使他们彼此得以联结的,
是跨族群的部族网络体系。就这些关联而言,其中一部分可以追溯到
族群的形成之初,一部分则出现于近期移民以及族群重新归属的过程
中。对于游牧民群体的首领来说,具备这些关系的知识非常重要。在
遇到干旱和战争时,他们可以在属于其他族群的同部族兄弟那里得到
庇护。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需要立刻在族群上重新确立归属。他们一
开始会被认为不过是部族兄弟而已,可能会被视为客人,而不是主人
族群当中的一员。真正意义上的族群重新归属可能会发生在一个特殊
的时间节点上,可能会被一个特殊的仪式标志出来,或者这一进程会
持续几代人的时间,永远也不会真正完成。

当生存成为当务之急,一个人能否获得完全的文化接受或者只是
获得不完全倾心的待客之谊,已并不重要。为了生存,关键性因素在
于能否发现、操纵、激活这些关系,并利用它们达成团结。只有当诉
求对象也认可这种共同的归属,并视这种关系诉求为一种责任时,事
情才能运作。

那些拥有历史性知识和社会性才智之人所处的位置,足以让他们
不会被动地卷入这些范畴。相反,他们可以操纵这些范畴以利于自
己,他们之所以能够从中获益也基于这样的一个事实,即其他人在这
方面的能力低于他们。如果这些“关系专家”在倡导团结合作时总是遇
到与他们处于同一才智水平的人、能够以同样精熟的手段来拒绝这些
发出倡导和呼吁的人,那么这个游戏就无法继续进行下去。我们在此
谈到的这类关系,在一定程度上是规定性的、不变的,同时在一定程
度上又是可以被工具化、被操纵的。然而,去操纵这些关系,将其工
具化需要有相应的知识以及适度的手段。也就是说,并非每个人都能
做到这些。

因此,族群也好,民族国家也好,这些社会范畴都有一定的构建
性,但绝不是任意可为的。它们都基于一定的现实,至少它们会带来
真实性的效果。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形,是因为这些社会范畴并非任意发明,
不管自《传统的发明》(Hobsbawm & Ranger,1983)这本书问世以
来,这种说法有多么流行。 [3] 相反,人们应该从字面上接受“建构主
义”(constructivism),去谈“建构”而不是谈“发明”。“建构”这个比喻
来自建筑学领域,就如同建筑实践一样,建构不是任意性的,它必须
遵循一定的构建规则,包含一系列彼此支撑的因素,使用当地可资利
用的材料。有时候古老的地基会被利用,老建筑上的材料也可以被重
复利用。“社会性建构”的现象,哪怕是那些近期才出现的现象也足以
表明,它们通过这些建构规则获得了信誉和足以令人信服的特质,甚
至还能经常达到一定程度上的准天然性。

但是,某些族群和民族国家的出现,即便其发生的过程显得非常
人为和不自然,明显地被浪漫化的意识形态所推动,体现在行为上的
结果也非常真实。靠梦想来达成一个族群或者民族国家是可能的,不
过一旦它们变成了噩梦,再想靠梦想去消除它们就会异常艰难。

[1] 本章雏形参见Schlee (2000;2004c)。

[2] 一种意义上的族群界定是通俗的、列举性的定义,表明该族群的特征(语
言、历史、风俗、习惯等)。在特定的个案中,这些特征中的某一个会被凸显出
来,或者被视而不见;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族群界定,用Barth(1969:9)的话
说,则是“文化上的非连续性”(cultural discontinuities)。肯尼亚北部的族群与这
两种意义上的族群定义都相符合。在很多其他地方,“族群性”区别似乎是人工打
造的结果,易于遭到解构。但是,这里的情形并非如此。伦迪勒人、加博拉人和
索马里人外观不同、语言不同,“他们在‘族群上’是不同的”,这一点为大多数人接
受。

[3] 很多著作的书名都采用了这种方式,如《印度的发明》(用了两次)《非
洲的发明》《埃塞俄比亚的发明》《原始社会的发明》等。
8 暴力市场与自由选择 [1]

头脑清醒的、带有适度唯物主义倾向的分析者在理解冲突时,首
先会倾向于考察冲突双方争夺的资源以及与之相关的经济利益。我也
看不出还有其他的角度值得推荐。我无意取代这一分析角度,只是要
对其进行补充。在冲突情境下,身份认同无论如何不取决于被争夺的
资源。无论所争夺的资源是石油、水源、畜群还是土地,身份认同的
逻辑都是相同的。如果要对冲突情境进行全方位的分析,仅聚焦于资
源和经济利益恐怕难以命中冲突的关键。我的这一批评可以指向这一
领域里的很多学者,在此,我锁定这一领域里最好的分析者之一格奥
格·埃尔维特(Georg Elwert),对他的著作进行一番批评。

埃尔维特在1997年发表了一篇关于冲突分析的论文,其标题
为“暴力市场”,副标题为“对暴力的工具理性之观察”(Elwert,
1997)意在指出经济上的算计以及决策的自由。在我看来,这一分析
方法的缺点在于忽视了社会结构造成的限制以及在身份认同上的惯常
逻辑,这些因素对埃尔维特的研究对象,即那些理性行动、极端自利
的军事头领在做出决策时都会产生影响。

暴力市场出现在“对暴力敞开的空间”之内,在国家的暴力垄断所
能达到的范围以外。当市场经济扩展到这些空间之后,暴力市场也随
之出现。暴力市场实行的是“一种完全没有规范的市场经济,也是一
种极端自由的经济”,敲诈和类似的手段在这里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
的角色。

埃尔维特自己的论述也表明,“极端的自由市场经济”并非“自由市
场经济”的进一步发展(Elwert,1997:92)。正好相反,它从根基上
让资本主义的发展窒息。伯茨(Alejandro Portes)甚至更为清楚地指
出,“自由的”市场经济的起源恰好在于规范,而不在于“解除规
范”(deregulation)(Portes,1994:432)。

“看不见的手”取得的这一胜利(他在这里指的是蒙博托治下的
扎伊尔,在那里一切都可以购买,甚至连放弃执行国家的规定和法
律都是可以用钱来买的),并没有如公共选择理论所期待的那样推
动资本主义的发展。……实际上的情形正好相反。由于缺少稳定的
法律框架以及可靠的契约强制力,长期的生产性投资变成一种近乎
不可能之事。

市场之形成并非出于人类的某种自然本性,或者如亚当·斯密
(Smith,1998/1776)所强调的那样是因为人们倾向于给出和交换物
品。市场经济的发展需要有竞争者之外的人“来保证财产权的规则会
被执行,契约会被遵守”。伯茨继波兰尼(Polannyi,1944)和埃弗里
特(Everitt,1973)之后指出,在资本主义发展的初始阶段,欧洲市
场具有高度规范化的特征,当时甚至还有所谓“面包品尝者”(bread-
tasters)和“啤酒品尝者”(bear-tasters)(Portes,1994:433)。涂尔
干在更早些时候也提出类似的观点,其所指的是更宽泛意义上的自
由,并非仅涉及自由市场:“自由本身是规范的产物。”(Durkheim,
1984/1893:320)如果一个人只是因为弱小就可以任人剥削,他就不
能被称为自由。

在1997年的这篇文章中,埃尔维特去掉了他发表在此前一篇文章
中的某些观察——那篇文章的题目与这篇几乎是相同的(Elwert,
1995)。在1995年的文章里,埃尔维特将暴力市场看成“现代化的一
种形式”,当然这里所谓的“现代化”与通常意义上人们对“现代化”的理
解不尽相同。这里的“现代化”指的是“商品经济的互动和大范围内的沟
通”。如果使用这个定义的话,这个归类还算说得过去。不过,通常
人们理解的“现代化”所代表的,是那些让工业现代性在全球化进程中
获得持久优势的各种过程。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的话,那么暴力
市场发展出来的是与现代化明显相反的效果:它们摧毁了科层管理制
度和教育体系,让基础设施日益倾颓。埃尔维特的分析以“暴力市
场”为焦点,将他的冲突分析扩展到那些国家至少不直接(或者不再
直接)介入的冲突个案当中。目前通行的冲突分析理论却从国家的在
场出发,因为研究者们的预先设定是:国家是冲突上演的大框架或者
是胜出者的奖品,这意味着,族群化被当作获取国家资源的一种策
略。 [2]
我们自然也必须考虑到,正是国家力量的衰微、社会结构的解
体、关键性纽带的断裂,人们才获得了更大的空间,可以做出不同的
决策选择,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有实力的人群中出现了以暴力支撑的
各种恶行。埃尔维特在定义他的“暴力市场”时,以一种循环论证的方
式将经济性因素视为重要因素。他这样写道:“我用‘暴力市场’这个概
念指的是内战、军阀体系以及以抢劫为标志的冲突,在非常浅显的层
次上,这些行动是世界观或者政治权力目标,或者是所谓的传统的战
斗责任;掩盖在这些表层之下的,是获取物质利益的经济动
机。”(Elwert,1997:87f)在下文的论述中,我对“暴力市场”的定义
不会强调经济性因素的主导地位。我更倾向提出一个实践层面的问
题,即在暴力市场中,经济学的解释(聚焦于行动主体和他们的决
策)和社会学的解释(强调结构和现存的条件)具有怎样的重要性,
以及二者是如何相互渗透的。埃尔维特在1997年的论文里写道,在这
些内战中,彼此对立的不是族群和部族,而是经济利益(Elwert,
1997)。他这样是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了,“经济利益”难道没有承载
主体吗?难道它们不是依赖于已经存在的或者正在形成的“我们”群体
吗?难道它们不受制于已经形成的如族群、部族等范畴的限制吗?而
这些范畴恰好被埃尔维特认为并不重要。在分析中引入这些范畴的
人,往往被称为“文化主义者”(culturalist)。批评者斗胆地认为,“文
化主义者”会将“文化”作为一个独立的变量,用它来解释其他的变量,
如暴力。在他们看来,“文化主义者”的解释是将“文化”作为一种解释
手段,而“文化”被设想为是超越个人的。但是,正是那些在分析中引
入“文化性”范畴的人,对这样的简单化做法进行批评。“文化主义
者”这一提法暗含着贬义的价值评判,正如另外的一些标签如“生物学
化”“本质主义论者”“约化论者”等。将那些提及“族群”与“部族”范畴的
人称为“文化主义者”,暗示着这些人总是将族群性和部族归属视作独
立的变量,假定族群与部族一成不变。近年来关于族群性的理论以及
关于部族的著作,也包括埃尔维特自己的著作表明,没有什么比这种
指责离真相更远了。因为,我根本没法知道那些没有被指名道姓、被
痛斥为无知狂妄的作者是哪些人。 [3]

埃尔维特接着写道:“军阀也需要商业伙伴、支持者和保持中立
的力量。为了能让这些人感到安全,一个有益的方式是让暴力沿着一
条清晰的、象征性的、预先划定的线路进行。宗教的标志、地域性服
装和口音以及类似的内容都可以用来达到这一目的,给人留下族群对
立或者宗教对立的印象。”(Elwert,1997:94)这听起来好像那些军
阀完全可以随便地给出身份认同的定义,好像他们可以精确地在追随
者当中将自己想要的人包括进来,将不想要的人排除在外;好像那些
军阀根本没必要去“吞下癞蛤蟆”。“吞下癞蛤蟆”意味着让自己成为受
困于自身逻辑的人:将自己并不真心情愿包括进来的个人和群体,包
括进被定义为“我们”的群组中。他们之所以不得已而为之,是因为有
必要保持前后的一致性,比如一个社会范畴体系的连贯性。

索马里是最经常被提到的“军阀横行”之地。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
(Schlee,1996;2002b),群组裂变与缔结联盟的基础都不是军阀可
以恣意妄为的。他们所遵循的模式早在前殖民地时代已经出现,包括
全部索马里国家的“整体性”(total)谱系(Lewis,1982)在历史上也
许是实存的,也许是虚构的。但是,不管怎样这是一份共同的遗产,
在很多地方为人们所接受,带有厚重的传统力量,因而一个人不可能
依照自己的意愿做任何改变,当然更不能为了某个目的而做出临时性
改变。比如,一个达鲁德(Darood)部族反对者声言自己是伊里尔
(Irrir)——这是一个部族祖先的名字——的后代,关于他没有任何
历史上的资料,我们对他一无所知。我们只是知道,非达鲁德部族的
人几乎都声称自己是他的后代,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将所有号称是伊
里尔后代的部族、亚部族都接纳进被定义为“我们”的这个群组里。否
则,他提出的“泛伊里尔团结”的要求就无法令人信服。如果他不想这
么做——20世纪90年代以来索马里政治群组的分化过程就越来越呈现
出这种趋势——他可以将自己群组的基础建立在不那么久远的祖先
上。不过这样一来,一些他本来愿意拉到自己身边的分支可能就无法
包括进来。军阀也是自身逻辑的囚徒,也不能按照“理性经济人”类型
那样完全不受社会强制、仅为了个人的机会而做出决定。军阀也得在
社会结构框架内行事,这些社会结构是“制约性的,同时也能有所
成”(Giddens,1976:121)。部族组织一方面为他们提供了军事征召
的工具和人力资源;另一方面也在征召自己想要的人方面限制了他们
自由选择的权利。在历史进程中,在重复行动的影响下,结构当然也
会发生改变,很少能预知其改变的方式,在事后回头看时给出的解释
可能会或多或少地令人满意,但是对于任何处于特定时期的特定主体
而言,社会结构就是客观存在,人们无法不对其加以考虑,包括它们
那些能带来制约性和人的能动性的特征。

在1995年的那篇文章里,埃尔维特深入地讨论了索马里的情况
(Elwert,1995)。令人吃惊的是,他将争夺水源的斗争描写为一桩
新现象,尽管刘易斯(Ioan Lewis)早就指出,在索马里人当中,争
吵和血仇的象征性标志不是剑或者枪,而是可以运输的木水桶
(Lewis,1961a:45)。被埃尔维特认为先前来规范对水源地权利
的“国家法律和公证机构”,按照刘易斯的说法即便是在殖民统治的鼎
盛时期,也并不十分有效(Lewis,1961b)。被埃尔维特提及的“部
族法庭”实际上是一个调停机构,用来讨论是否有可能通过支付血酬
金来避免复仇。血酬金无非是暴力的另外一个层面:公开的暴力是一
种复仇手段,而隐藏的暴力是为了获得补偿。在没有独立的法律执行
机构情况下,弱得无法进行复仇的一方也无法提出获得补偿的要求,
在“部族法庭”上也得不到公正,不管他们遭遇的不公正是多么显而易
见。因此,归属于一个强大的共同体是必须的。这意味着,或者归属
于一个人口众多的共同体,或者通过契约与其他氏族联结在一起,以
便形成一个足以要求血酬金的共同体。

在这里,关于群组规模这一问题再度出现。我们总是会进入一个
交叉领域,将经济学与社会学视角联结在一起。

回避问题的简单办法之一是,理论家们或者完全忽略社会结构和
社会体系的存在,将一切社会性因素都归结为个人计算的总和;或
者,抛开人的因素发展出一种纯社会体系理论。早在1979年,吉登斯
就不无遗憾地认为,“这些思想学派都太过强调行动,要么太少去关
注结构上的解释或者社会因果关系,要么面对这些概念不知所措、一
筹莫展。他们也没有能够将行动理论与制度转型的一些问题联结在一
起”。(Giddens,1979:49)沿着吉登斯的思路,我们也可以看到与
之相反的另外一种趋向:另外一些理论家们单方面地将重点放在结构
上,忘记了能动性。社会学家显然没能如自己所愿来弥合这些鸿沟。
在吉登斯发表上述观点之后的20年,哈特姆特·埃塞尔(Hartmut
Esser)在德国比勒菲尔德的一场学术演讲上沉痛地指出一个事实:当
前大部分社会学仍存在这类缺陷(Esser,1999)。在社会人类学里,
有与此平行的讨论,以前也曾经有过多次理论建设尝试,但是都被淹
没在后现代主义的滔天洪水当中。人类学对斯瓦特(Swat)政治体系
的分析(Barth,1959;1981),曾经被阿萨德(Talal Asad)批评
过。阿萨德认为巴斯(Fredrik Barth)将政治组织看得太过单纯,仅
视之为多项选择的结果(Asad,1972:75),忽视了那些对选择造成
限制的结构,在这一个案中的结构是指阶级、种姓。

近年来经济学中,比如制度经济学的趋势是,沿着将经济学和社
会学的因素联结在一起的线路,将经济学社会学化。毫无疑问,杰克·
赫舒拉发(Jack Hirshleifer)是一位经济学家,而且是一位在经济学界
名声显赫的经济学家,认为社会认同(social identity)是经济的核心
问题。没有哪一种经济核算会不考虑“为谁呢?”这一问题:在哪一个
群组的边界内,谁会受益?“效益总是相对的,相对于所考虑的社会
边界或者群组边界……我们都会在某个地方画上一条线,在‘我
们’与‘他们’的分界上。说到底,效益的概念是相关群组受益胜过其他
竞争对手群组。”(对Hirshleifer的引用见于Anderson & Simmons
1993:8)。埃尔维特与其他以资源争夺为导向的冲突分析理论家
们,正在从另外一个侧面进行努力:他们试图将人类学经济学化。他
们的这种做法也同样进入了一个非常引人入胜的领域,让经济学与社
会学得以接触。我们需要一种融会经济学和社会学的综合视角。我不
敢声称自己在此提出了一种臻于完善的新综合,但是我希望自己已经
清楚地阐明了这种综合的必要性,也澄清了一些亟待面对的问题。

[1] 本章英文本参见Schlee(2004c),德文本参见Schlee(2000)。在这两篇
文章发表之后,Bakonyi & Stuvoy (2005)发表了关于战争经济更为深入的分析
文章。

[2] 关于这些不同理论,维默尔(Andreas Wimmer)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综述


(Wimmer,1995:468,尤其是他的“决策制定树”)。人们也可以从不同理论试
图要回答的问题当中看到这些理论之间的区别。我在上文提到格拉克曼
(Gluckman)从霍布斯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理念出发,认为和平与社会整合
(简言之,善)为什么能够形成,对此我们需要给出解释;另外一种历史上的理
论线路与卢梭相关:卢梭认为,善是天然的(Rousseau,1999/1762),我们应该
去着力解释“恶”的出现。最终,我们在这里涉及的基本问题很难从理论上探讨。
在经验世界的层面上,我们总能在人类当中发现“善”与“恶”,正如在其他相近的
物种当中所发现的那样。如果一个人以“善”作为正常的道德条件出发,那
么“恶”就需要被解释;如果一个人从“恶”(不受约束的自利主义)出发,那
么“善”就需要被解释。对于“善”做出解释的努力,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比如社会
学家以及“理性选择”理论家们对于“利他主义问题”的讨论(参见Gräfrath,
1997)。
最近,黑尔宾(Jürg Helbling)在对战争进行解释时指出,卢梭与霍布斯
(Hobbes,1994/1651)并非有那么大的不同,如卢梭自己所声称的或者如其他人
所以为的那样(Helbling,2006:413-420)。他们在关于人的本质上的看法可能
是不同的,但是他们的不同之处和相似之处可以在思想发展史上窥见一斑。马克
思确信人的本质是善的,他预期人类在消灭了压制“善”的结构(阶级社会)之
后,会重返“善”(参见马克思关于“异化”的观点,McLellan,2000/1977:
83-121);埃利亚斯(Elias,1997/1939)却认为,天性的驱动更容易是破坏性
的,因而导致了有必要形成外在的和内在的控制。
从心理学的角度(与我们自己对于正常状况的预期)出发可以很好地理解,当我
们面对军事头领相互之间或者在无防卫能力的农民身上的残忍行为,比如,1990
年利比里亚的约翰森王子(Prince Johnson)在电视摄影机前将他的敌人多伊
(Samuel Doe)总统慢条斯理地凌迟时,我们更倾向于去解释为什么有的人会做
这样的暴行,而不是去解释为什么有的人不这样做。
人们也许会问,这里所讨论的理论上的最新尝试是否也可以被置于这样的二元对
立框架中。任何一个想要寻找隐藏在凶残行为背后的理性原因的人,其出发点并
不认为恶劣行径是自发的,而认为有必要对这些恶行予以解释。

[3] 我曾经以本章内容为基础做了一次学术演讲。埃尔维特也参加了这次演
讲,在接下来的讨论中,他解释说,他所指的是意大利以及东欧和东南欧的学
者。在北欧、西欧以及英美主流学术中,的确很难找到持有这种观点的学者。在
埃尔维特的文章(Elwert,1997)中,受到抨击的、持不同观点的学者都是匿名
的。
9 族群徽记、标记符、身份标志物

——若干东非案例 [1]

在第八章我们看到,将周围人容括进来还是排斥在外的话语,因
利益关系而发生变化。不过,这些不同话语的形成并非完全任意而
为,而是受到可信性之结构的制约。在讨论这些话语形成的条件以及
塑造话语的各种力量后,现在我要开始讨论话语内容本身。话语是用
文化材料来运作的,它们对于可以观察到的或者拟想中的区别予以阐
释和评价。文化性因素因此获得了标记性的特质。这些标记中的几个
主要类型,我将在下文中予以分析。

象征与徽记

“徽记”(emblem)一词有时候被当成“象征” [2] (symbol)的同


义词,有时候指的是比“象征”简单一些的东西。如果将它们放在一种
差分序列当中,“象征”应该是一种更为宽泛的概念,而“徽记”则是某
种简单类型的“象征”。“使用‘象征’一词时,我们指的是某种比‘标
识’(signs)更多的东西。原则上说,象征从来不能完全地具有自我
阐释性,无法不言自明或者完全自发的。……它们既要泄露出来些什
么,又要隐藏些什么;它们至少要指向现实和经验的不同秩序,哪怕
它们不去完全揭开这层秩序的面纱。因此,从定义上说,象征具有神
秘性质。”(Lewis,1977:1)

象征的神秘性并非本章的话题。由于象征倾向于是多重的,代表
着不同人头脑中相同的或者不同的事物,我们在接下来的分析过程中
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形:对处于某种情境下的某些人来说,象征指明
了“关于现实和经验的一种另类秩序”。但是,我们不会从神秘角度出
发去考虑象征,而是用某种“深入到地下”(down-to-earth)的角度来
考虑,这些象征如何被用来界定使用该象征的人群或者该象征所指的
人群。换言之,不管该象征可能会代表着什么,我在此限定自己去检
视它们是如何被用作群体归属的标志物。
我在这里用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在基督教背景中,十字架是
一个非常复杂的象征。它唤起人们去记住上帝将自己的儿子派到人
间,为人类所杀害的记忆;它也能引发更深入的神学上的玄想,关于
谁牺牲了他,为了谁牺牲他等诸如此类的问题。这些问题之多,也许
整个神学系都无法回应。另一方面,骑士徽章标记上绣的十字架可以
用在战斗中将十字军战士和他们的敌人摩尔人区分开来。在这种情形
下,十字架无非是一个用来区分敌友的群组身份标志。

对象征的使用有层次之分,这也是纳德尔(Siegfrid Nadel)对象
征进行分类的基础(Nadel,1951)。

纳德尔(Nadel 1951:262)曾指出象征行为的三种主要形
式……他谈到的第一种是“徽记、标牌以及其他标记符”:不管是
物、姿势或者是其他行为,这些象征表明了他们的群体归属身份以
及其他社会关系,提供了对相应的“真实”行为的预期。第二种象征
行为类别是“社会性指称的所有形式”,比如也包括分类式的亲属称
谓。有了这两类象征行为以后,对其他应有行为的预期就可以从中
导出。纳德尔的第三个象征行为的类别是在原始文化中通行的“戏剧
化”,在凡·热奈普(Van Gennep)进行过经典性分析的成年礼中表现
出来。(Firth,1973:174)

当然,这三个类别分别代表的并非不同现象,而是不同的介入层
面。如果一个群体通过固定的“成年仪式”来识别或者定义的话,那
么“戏剧化”也可能成为一个标牌(badge):所有举行嘎古拉墨
(gaalgulamme)成年仪礼的伦迪勒人,都是“白”伦迪勒人;而那些讲
伦迪勒语、举行桑布鲁人(Samburu,与伦迪勒人相邻的一个部落)
的伊尔木吉特(ilmugit)成年仪式的都是阿里尔人(Ariaal)
(Spencer,1973:46f;Schlee,1979:161f,224f.;1989a,第四
章)。纳德尔提出来的这三个类别似乎是一个从简单到复杂的渐进过
程。与讨论十字架的神学所指相比,将十字军骑士披风上的十字架描
写为群组识别标记当然是简单的。但是我们也会看到,在这个貌似简
单的任务中也会出现一些复杂问题,这取决于谁来识别以及为了达到
怎样的目的。
跨族群的含义体系

我在既往的著作中,对伦迪勒人标明性别、婚姻状态、年龄和年
龄组归属的标志细节,已经做过详细的报告(Schlee,1987b,见图
1),故不再赘述细节,只提及这些典型标志:各类珠串饰品、对身
体的修正,如将耳垂洞穿或者拉长、将下齿当中的中间两枚牙齿拔
掉、割礼、发型、在脸上画红赭色的线条图案等。如果一个伦迪勒人
戴着象牙制成的圆形耳坠,头和肩上都随便涂着赭红,脸上有条形画
线,胸前挂着由椭圆形珠子串成被称为“恩格因耶”(ngerinye)的链
子,头和脖子还有其他珍珠装饰,那么就可以确定地说,这个人属
于“武士”这一年龄组。一位已婚的“长者”未必会年长于一位武士,因
为在两个相连的年龄组中存在年龄交叉的部分,这是由于吸收年龄组
成员的基础往往是辈分而不是年龄。但是,透过朴素的、常规化的饰
物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婚姻状态:脖子上只绕着两串玻璃珠,没有头
饰,胸前没有珍珠,小小的铝制耳环穿过耳垂上被拉长的洞孔(见图
4)象征已婚,而不是像在直到“武士期”结束之时耳朵佩戴物那样紧
紧地贴在耳垂上。 [3] 在一定程度上,武士的装扮要展示阳刚之气和
男性美,而年长者的装扮则要显示稳重和低调(这让我想起在西方文
化中用于展示性别/地位/职业的衣着代码,灰色套装搭配的鲜艳领带
为唯一的装饰)。可以说,从索绪尔意义上(Saussure,
1969/1915)、构成形式与含义之间的惯常性关联这一角度来看(我们
这是回到了象征层面,而不是仅仅将它看作认同标记),这些装饰物
的使用并非任意而为的。它们强调的是某类特定年龄的男性角色——
让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与智慧安详的老人形成反差。 [4]
图4 伦迪勒人的耳饰类型
但为什么“恩格因耶”(ngerinye)饰物只有武士才可以佩戴,而
男孩和老年人会被禁止佩戴呢?我们对其中的理由所知甚少,正如当
年埃德蒙·利奇(Edmund Leach)对缅甸高地上克钦人的发型一样茫然
无知。

我不知道为什么克钦女人在结婚之前将头发盘起、不戴帽子,
但是我推测她们婚后包头巾的含义,无非如英国女人通过将戒指戴
在某个手指上来表明社会身份的变化一样。我所感兴趣的全部在
于,在克钦人的文化背景下,女人包头巾的确有象征性的重要意
义。这是关于女人社会身份的一项说明。(Leach,1954:16)

但是,这个标志的作用不限于此,它也是一个族群性标志,一个
已婚妇女戴头巾的文化与一个戴戒指的文化有所区别。

在上文给出的例子当中,婚姻是一种结构关系,这对于英国社
会和克钦社会来说是同样的;只是在一个社会里,用来象征它的是
包头巾,在另外一个社会里是戒指而已。这意味着,社会结构中的
一个相同因素可以在地点A中显现为一种“文化性外观”,在地点B中
显现为另外一种“文化性外观”。但是,在地图上A和B可能是两个毗
邻的地点。(Leach,1954:16f)

在完全只有伦迪勒人的环境中那些标志出一个人是武士的装饰,
在跨族群的环境中即标志着:这是一个伦迪勒人。

利奇强调,在克钦人当中,同样的社会结构因素在相邻地区呈现
为不同的“文化性外观”,因此社会体系的边线与文化上的边线并不重
合。但是,即便在相邻群体的社会结构因素并不相同,只是彼此相似
得足以明了其中含义的地方,人们仍然可以观察到一些超越文化的、
跨族群的社会体系,其下的亚体系之间可以成功地相互交流。属于奥
罗莫语支的加博拉人(Gabra)和伦迪勒人一样,有三个不同的“嘎
达”(gada)类型的年龄组(age-set)体系(Schlee,1989a:第四
章),但是没有伦迪勒人那样正式的、以象征性手段来标志的未婚武
士年龄组。尽管如此,他们很清楚地知道如何从外观上区别伦迪勒人
的“武士”和“长者”,以及这两类人在行为模式和社会准则上的差异;
他们知道,要想与相邻的伦迪勒人和平地使用牧场、分享水源地的
话,那么最好与年长者来协商;一大群伦迪勒武士在行路却没有畜群
相伴,这便意味着危险迫在眉睫。在一个跨社会的大体系中,文化认
知是成功实践的前提。

同样的文化认知,在伦迪勒人居住地的索马里商人(他们没有年
龄组)则有另一番应用。他们可能不会雇用一位长者来放牧,因为长
者们趋向于停留在离居住地近的地方,而非乐于去更远的地方寻找更
好的草场。或者,他们会在自己雇用的劳动力中将力气和经验结合起
来,既雇用武士也雇用长者。我们从中得出的结论,可能与利奇关于
克钦人的理论相同,即“在这种背景下,文化性的特质如语言、服
饰、仪式程序只是象征性的标志,它们所表明的是同一大型结构体系
中的不同组成部分而已”。(Leach,1954:17)

可见性

我在这里讨论的徽记(emblem)大都有一个共同特征:高度的可
见性。只有一个明显的例外,那就是对性器官实行的割礼,因为在公
共场合中身体上的私密领域通常会被遮盖起来,尽管伦迪勒人对此在
意的程度要少于加博拉人和索马里人。“男人身上没有什么是丑陋
的,为什么要遮盖起来呢?”这是一则流行的俗语,而伦迪勒女性在
此则表现得较为内敛。女性的割礼指对阴蒂的切除,这没有可见性,
尽管女性割礼与男性割礼一样也是用来标明身份差异的(在女性这
里,是用来区别待嫁与已婚的身份,因为女人没有相当于男性作为武
士时期的人生阶段)。在加博拉人和索马里人当中,男性包皮切除的
形式与伦迪勒人的包皮切除形式不同(Schlee,1979:58及以后;
1989a:第四章)。那些移民城市的伦迪勒人会去医院做简单的包皮
切割,以避免城市女人嘲笑他们复杂的包皮切割形式。在其后共同的
割礼仪式上,他们还得再一次经历手术,这次则采用更为复杂的伦迪
勒人的方式,并且只有这个方式才被认为是正确的。在跨族群的婚姻
中,我还从未听说过哪一个做过包皮切割的非伦迪勒人需要接受这个
复杂的手术,即使这个人的包皮切割与伦迪勒人不同,但也会被接
受。其他族群的割礼和伦迪勒人的割礼都会被视为结婚的前提。故
此,我推测假如割礼结果的可见性更强,人们还会更多地去注意它、
更经常地来讨论它。伦迪勒人将加博拉人和博兰人(Boran)指为“外
人/有牙齿的敌人”,因为这些北方邻居并不像伦迪勒人那样将下牙正
中间的两颗牙齿拔掉。我从未听到过伦迪勒人将加博拉人或者博兰人
说成“包皮切割形式可笑的敌人”或者是“包皮切割不完整的敌人”,或
许是因为牙齿的可见性,其被单独提出来作为认同标志。

包皮切割有不同的形式:实行一种方式的是伦迪勒人、桑布鲁
人、埃尔-摩罗人、马赛人,还有那些在早期文献里被称为“马赛猴
子”的讲班图语的族群;实行另外一种方式的是博兰人、加博拉人和
索马里人。那些热衷于这一风俗分布状况的人类学家对这些区别很感
兴趣,甚至比当事人的兴趣还要浓厚。

族群生物学的范畴

不过,总有一些既不显眼,也没有实际基础的特征被认为属于某
些特定的群组,因而它们就成为身份认同的标记征候(identity
markers)。这类标志属于族群生物学的范畴。族群生物学如其他族群
学一样,是主位和客位观念的奇怪混合体,其目标对象是他们所信奉
和所认定的东西,因而是主位层面上的描述。但是,生物学是我们的
文化中的一个范畴,是一个客位的范畴。因此在这里必须特别明确地
指出,所谓的“族群生物学”要探讨的是,他们如何看待那些被我们称
为“生物学”的内容。

伦迪勒人部族之间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差异,因为部族外婚制一
直在将不同部族的遗传特征予以混合,因而无法出现某个特定部族具
有特殊的基因频率或者基因组合。但是,伦迪勒人确信杜伯撒哈依
(D’ubsahai)部族下的亚部族以及马他巴(Matarba)部族、厄勒格
拉(Elegella)部族、加尔得依兰(Gaaldeilan)部族下的加洛拉
(Gaalorra)亚部族,即所谓的“红人”(’doo di gududan)与其他伦迪
勒人在生物学意义上存在差别,因为这些人的女儿们怀孕期只有七个
月(计算的方法是,从月经该出现却没有出现的日子算起,不将等待
这次月经的时间计算在内)。部族乌亚姆(Uyam)、乌拉文
(Urawen)、土巴查(Tubcha)则被称为“哈依亚恩”(haiyan)。他
们认为哈依亚恩特别能承受磨难,可以在树丛中没有食物和水的情况
下活上10天。哈依亚恩和伦古莫(Rengumo)部族的女性怀孕期要
长,经常为10个月或者11个月,其余的伦迪勒人都是“白人”(doo di
dadakhan),他们的女儿怀孕期为正常的时间长度。

人们可能会将这些差异归结为计算的偏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
不同部族所采用的计时系统的区别。但是,我没有发现存在这种所谓
的计算方式,而且当一个伦迪勒人被问及这些问题时,他们都把这些
当成既定事实。伦迪勒人各部族在仪式上的区分(Schlee,1979)与
他们所认定的各部族生物学意义上的特征是并行的。

除了“哈依亚恩”、“红人”和“白人”,也还有另外一些类别。那些
被认为存在于不同类别人身上的不同生物性特征,会有某些碎片式的
因素在这一类别的人身上组合出现。在这些类别当中,其中之一
是“K”人。 [5] K人被强制实行严格的内婚制原则,他们不可以与非K
人的女性有任何性接触。如果一位非K人女性被一位K人男性受精怀
孕,而这位非K人女性有一位非K人丈夫,那么这个胎儿就必须被流
产掉,因为人们相信,这个由其非K人的丈夫或者情人受精而生的孩
子将会给这个女人的其他孩子带来厄运。如果这个女人没能流产,生
下来一个男孩,那么他就会除掉所有的兄弟,成为唯一的继承人。K
人身上出现的这种邪恶的力量,存在于他们的精子中,人们称其
为“坏种”。 [6]

在客位视角上,很难区别K人与非K人的区别究竟是仪式意义上
的还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因为在伦迪勒人当中没有可以与之精确对等
的词。即便在英语中,二者之间的关系也并非决然的对立。一个人的
本质可以通过某个仪式环节改变:人们相信,一个男孩(这个身份有
可能一直持续到29岁)的精子只能生出傻子,因此这个由精子形成的
胎儿必须被流产掉;而一个完成了包皮切割仪式的武士可以是一位已
婚妇女的情人,生出来的孩子则是健康的、正常的。

类似的族群生物学范畴有很多,在此我要集中探讨该领域里的一
个核心概念:血。在西方民间信仰里,这一范畴也非常重要。在思考
人之本质所具备的差异时,“血”不光在伦迪勒人的考虑中占据重要位
置,对“血”这一范畴同样重视的还有加博拉人、索马里人和博兰人。
面对“谁是可以被杀死的”这类问题,“血”的异同性有决定性后果。在
一个身份需要争取的文化体系,即功绩体系(Verdienstkomplex)
中,杀人与“嘎达”制度(gada system)是联结在一起的,在有些情况
下,这种关联是密切的,而在有些情况下则是松散的。为了能够更好
地阐释杀人体系,我们得先从“嘎达”制度说起。

“嘎达”制度是一种年龄分组制度,实践这一制度的主要群体是平
原地区讲东库希特语的人群,其典型的特征是,加入群组要采取代别
规则(generational principles of recruitment),精确计算时间所拥有的
重要性,与固定不变的年周期以及复杂的日历系统密切相关
(Jensen,1936;Haberland,1963)。这些因素让“嘎达”制度变得非
常严格,对于人口学上的变化或者所面临的社会压力,“嘎达”制度几
乎没有留下变通和适应的余地。“嘎达”制度包含着不同年龄组之间以
及各年龄组内部的等级差序,而这些等级序列的形成都与功绩相关。
在这个“功绩体系”中,成就可以体现为获得在该文化中受到价值认可
的物质性和非物质性财富。这些财富可以是大量的牲畜群、人口增长
的家庭(这意味着,在这里可以将“生殖力”当作衡量成功的标准)。
与这些以繁殖为取向的价值并行不悖,杀人构成了一种反差和补
充。“还没有造人的,应该去造人;还没有杀人的,应该去杀人”,这
是一则被广泛引用的俗语,好像最早是由塞卢里(Cerulli,1933:125
及其后)记录下来的。

如果一个人捕获了某一种类的大型野生动物,按照不同的规则该
人可以在仪式上获得屠杀者的身份。但屠杀体系的核心是去杀人,这
是我在这里要深入探究的。 [7] “嘎达”制度和屠杀体系之间的连带关
系,在博兰人那里表现得最为明显。在纳入现代国家体系之前,博兰
人在加入年龄组之后从事战争探险。他们的军事行动也有着同样的模
式,每隔8年就会有一个高潮,如同其他人生周期仪式和活动一样
(Baxter,1979)。根据16世纪阿比尼西亚语关于奥罗莫人[亦称“加
拉人”(Galla)]的材料 [8] ,先前每一个“嘎达”制度的参加者都得先
杀死一个敌人,然后才能被允许剃光头发。这些武士之所以那么残
忍,巴赫瑞将其归因为他们深受虱子的折磨。后来规则变成了全体出
动的群组杀死一个敌人,也就满足了进入年龄组的要求,并且只有当
受害人是男性时才算数,因为阴茎和阴囊必须被当作战利品带回去。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妇女就可以免遭被杀害的命运。如果不是出于政
治性的理由去扼制敌意,他们就会通过杀死妇女最大化敌人的损失。
这种情况也许今天比过去更甚,因为国家的控制不能保留或者卖掉被
俘获的妇女。

伦迪勒人与加博拉人中,与割礼仪式相关的杀人都已经被宰杀小
动物所取代。这种性质的杀人行动在伦迪勒人那里是进入武士年龄组
的行动本身,在加博拉人那里则是进入武士年龄组的前提条件。杀死
一个人所具有的象征性意义,加博拉人与博兰人相同,只是与年龄组
的周期无关。在外部条件合适的情况下,杀人的行动就会出现。

如何来区分哪些人是可以被杀的、哪些人是不可以被杀
的,“血”是一个区分的标准。这一标准与族群归属并不一致,因为不
同族群的成员可能被认为具有同样的“血”。但是,这种划分和确认与
外来人能否参加公共仪式的可能性联结在一起,而一个外来人能否被
接受,又必须从该人能给整个群体带来好运还是厄运这个角度来考
察。人们认为,属于某一分类范畴的人,如果与之通婚或者让他们融
入家庭或者公共仪式中,会为自身的群体带来福祉,而另外一些人随
身携带的则是贫穷与不幸的种子。我在这里先讨论“血”与杀人的关
联,然后再讨论“血”与幸运/不幸的关联。

我以一个例子来阐明“血”与作为外人/敌人这一身份之间的关联。
在一个无法确定的年代,也许是神话中的年代,有一个博兰人非要移
民到阿鲁西人(Arsi)那里,这也是一个讲奥罗莫语的族群,但与博
兰人处于敌对状态。长者们没能说服他改变主意。他离开原族群后,
一队武士被派出去追杀他。博兰人的长者坚信,哪怕这个人自身没有
任何敌意,总有一天他的后代会找上门来与博兰人开战。追杀他的武
士们应该使用长矛让他毙命,然后将他的生殖器割下带回来。但是,
在路上武士们改变了主意,他们不想让一个“兄弟”流血。当他们抓到
这个叛逃者时,用棒子打死了他,同时也让他的遗体完好无损。这些
武士回来时没有将叛逃者的生殖器带回来,向长者们报告了杀死叛逃
者的方式,这时长者们谴责他们说:既然他们没有用杀死敌人的方式
来杀死那个叛逃者,这便意味着他们杀死了一个博兰人。这样一来,
原本一个杀死敌人的行动就变成了一场谋杀,据说这是博兰人内部的
第一桩谋杀行为。为了让打乱的秩序得以恢复,就只好支付血酬作为
补偿,30头牲畜被赔付给死者的家庭。这个故事是关于血酬金来源的
一种解释。 [9]

尽管加博拉人与博兰人讲的语言相同,几个世纪以来有共同的政
治体系(加博拉人通常被认为是博兰人的附属民),彼此之间也有仪
式上的交换关系,他们的“血”却是不同的。直到今天一个独自放牧的
加博拉牧童还会被博兰人从近处射杀,加博拉人痛苦地说,博兰人的
男人们需要拿着这些男童的生殖器在女人面前舞蹈。 [10] 从政治理性
的角度来看,这只是个别人的出格行为,因为从集体层面上博兰人和
加博拉人则被看作盟友。

更为常见的相互袭击事件发生在加博拉人和索马里人之间,他们
或者明知故做,或者根本不知道;也许是出于混淆,也许并非出于混
淆。人们相信,索马里人与加博拉人有相同的“血”,尤其是奥多拉
(Odoola)这个联族(phratry)。人们讲述说,那些杀死了加博拉人
的索马里人,或者那些杀死了索马里人的加博拉人都会遭遇不幸的命
运,他们的家人会死绝,因为他们让“自己的血”流淌了。但是,索马
里人是穆斯林,在文化上与加博拉大不相同,他们讲的语言加博拉人
也听不懂。我们在这里会看到一个显而易见的矛盾:两个在政治上结
盟、在文化上相近的近邻族群有不同的“血”,而一个敌对者、讲不同
语言的族群却与加博拉人有同样的“血”。导致这种情况的,是跨族群
的部族关系,我曾经写过一部专著来探讨这一问题(Schlee,
1989a)。

这些关于身份认同的设想、关于不同“血”的理念,与诸如“具有能
带来好处的特性”或者“具有仪式上的可接受性”这样的分类范畴之间有
怎样的关联呢?加博拉人和萨库耶人(Sakuye)的游牧民拒绝娶博兰
人女孩,尽管这些女孩来自政治上占主导地位的族群,从男人的角度
来看这是一种高攀的婚姻。但是,加博拉人和萨库耶人对“向上婚
娶”并不感兴趣,因为在他们眼里,博兰人的女人“不宜于骆驼”。这样
的女人会被很多仪式排除在外,因为这些仪式都是为了骆驼群的兴旺
才举办的。不管仪式还需要满足哪些目的,其最终总会以这样或者那
样的方式与骆驼有所关联(Schlee,1989a:第四章)。对加博拉人来
说,有一位博兰人的母亲算是一个污点。我在另外一项研究中描述了
这样一个例子:在举行祭献仪式之前,博兰人首先会被从埃塞俄比亚
加博拉人加尔博(Galbo)联族的神圣土地上驱逐出去(Schlee,
1987a)。

在进行了这样的区分和分层解析之后我想明确地指出,在加博拉
人、伦迪勒人、萨库耶人、索马里人之间存在的“血”——共同体带来
的若干后果。在加博拉人当中的加尔博联族中,在从一个年龄组过渡
到另外一个年龄组时,他们需要索马里人的夏卡尔(Sheqal)氏族扩
展家族成员的合作:加尔博联族那些即将进入最高级别年龄组的长
者,在仪式中所需要的头饰布料由这些索马里人提供,其报酬是一匹
骆驼,很多代以来就存在着这种固定的交换关系。

1972~1986年,加尔博联族保存神鼓的家庭中的女主人是一位伦
迪勒人。她在青少年时期才学会了加博拉人使用的博兰语。这位女主
人被称为“鼓的妈妈”,她不是加博拉人,没有人对此心生芥蒂,因为
伦迪勒人的女孩与加博拉人的“血”是相同的,都是“宜于骆驼”的。

上述对于相关文化中“血”的象征意义的分析当然谈不上详尽,但
是我希望借此阐明,在我设置的这一简单的分析框架中,“血”的异同
是群组身份认同的一个重要层面。

关于“现实”与意识的问题

也许有人会说,这些群组身份认同中不可见的层面并非身份认同
的标记,只是身份认同中被标记的那一部分。它们不是象征,不过是
被象征的事物的一部分。但是,我们如何能够在标记与被标记的对象
之间划出一条分界线呢?某个特定部族的身份认同可以由这些因素组
成:名字、部族特有的食物禁忌、起源传说、该部族特有的歌曲(缩
微版的国歌)、特殊的房屋形式、女孩的配饰(由于这是该部族所特
有的,因而根据不同的参照物,这些饰品既可以指称她们的未婚身
份,也可以表明她们的部族所属)、该部族特有的诅咒手段(遭到某
一部族诅咒的人认为是被犀牛所践踏,而遭遇另外一个部族诅咒的人
则认为会遭到蛇咬)、该部族特有的献祭仪式、设想中的特定的气
质、心智和身体上的特征。这里列举的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它
们当中的一些,是永远不可见的。另外一些则是在特定的情形下可以
观察到的;还有一些是没有任何经验性基础,我们只能断言人们坚信
如此,但是我们无法观察到这些坚信所指的内容。但是,当这些因素
合在一起时它们便形成了复杂的身份认同。因此,对于一个文化中那
些不能被观察到的、只能在语言上进行断言的那些因素,我不愿意轻
易去否认它们,认为它们不足以作为“身份认同标记”。

能够让文化中的某一因素成为主位的“身份认同标记”还有另外一
个前提:这一文化当中的成员(以及他们的近邻)必须得对此有所意
识。在伦迪勒人当中,经常可以听到这样的一句话:“涉及骆驼的习
俗到处都一样。”持有这样看法的伦迪勒人认为,饲养骆驼只有一种
正确的方式,养骆驼的人所举行的与骆驼相关的仪式,也只有一种方
式是正确的。如果将伦迪勒人、加博拉人饲养骆驼的方式与索马里人
的方式进行对比(Schlee,1988),或者将他们管理骆驼的方式与博
兰人的管理方式进行比较(Baxter,1970),就会发现那些所谓的唯
一正确的方式并不成立。这样的比较也可以让人看到,伦迪勒人、加
博拉人、萨库耶人以及阿朱兰索马里人(Ajuran Somali)和伽尔索马
里人(Garre Somali)中的一些分支在骆驼管理上共有一套复杂的仪式
和规则,而另外的索马里人和博兰人则不在该群体中。当然,当人们
在考虑与自己相邻的群体中谁与谁相关密切、这些相似性与差异是如
何出现的问题时,就不可能不考虑身份认同问题。这些社会当中那些
接受过现代教育的成员很可能会讨论这类人类学信息,以便来定义自
身和他人。但是,只要这些文化的保持者还没有意识到这些异同,我
们就可以借用人类学传播学派所使用的术语,将这样的因素称为“特
质”(features),而不是“认同标记”。

不同的文化相距越遥远,人们意识到文化相似性就变得越发不太
可能。一位希腊的萨拉卡赞尼(Sarakatsani,希腊的一个少数族群,
传统上以游牧业为生,也有一部分定居于保加利亚和阿尔巴尼亚)牧
羊人在性交之后应该这样做:

在给绵羊挤奶之前必须仔细洗手。人们更倾向给羊群中的奶羊
挤奶的牧羊人是未婚男人。(Campbell,1964:26)

女人,尤其是有性行为的已婚女人,或者是正处在月经期的女
孩,如果不是必须的话就不要接近绵羊。一位女人要小心地不要直
接在羊群前面走过去,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实际上的考虑,不要打断
羊群吃草的流畅节奏;另外一部分原因也是,她们的出现是对绵羊
的骚扰,可能会引发疾病。一个女人,永远也不要给一头绵羊挤
奶。(Campbell,1964:32)

相反,山羊这个不太被看重的物种则可以让女人来挤奶。

在伦迪勒人当中,如果要给一个带着幼畜的母骆驼挤奶,这个人
或者是一个小男孩,或者是一位老人,无论如何应该是一位10个月以
来没有性生活的人。一个在性生活方面尚且活跃的男人只可以给幼畜
已经死去的骆驼挤奶,因为人们相信挤奶者的性生活会对幼年骆驼造
成损害,而女人永远也不能接近母骆驼群。不那么被看重的物种,也
就是说在仪式中不处于核心位置的动物如山羊和绵羊,则可以让女人
来挤奶。

从来还没有一位萨拉卡赞尼牧民来到伦迪勒人的居住地。如果有
那么几个希腊人作为商人或者水利工程师来到这里,他们会吃惊地发
现有那么多的相似性:性行为、女人与最重要畜种的母畜水火不容的
禁忌。他们会发现,在自己的家乡也好,在这个遥远的地方也好,游
牧民的理念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如果他们和伦迪勒人一起来讨论这个
问题,也许他们可以发展出一个关于游牧民“身份认同”的观念,这甚
至存在跨越大洲的有效性。但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这些与
此相关的风俗并非“认同标记”,只是“特质”而已,只有对那些以文化
比较为职业的人,如我们这样的人类学学者,这些现象才会显得像个
谜一样。功能学派、传播学派和环境决定论者都在思考这些谜团,但
是最终都没能解开。

因此,将一个文化性因素用为“身份认同标记”的前提是要“意识
到”。但是,一个人也能够去“意识到”某些在事实上完全是错误的东
西,但是在作为身份认同标记的可用性方面,则没有丝毫的不利影
响。伦迪勒人称索马里人为“达芙拉”(Dafara)。“达芙”(Dafar)在
伦迪勒语中是“布料”的意思。在斯瓦希里语(Swahili)中,Dafara有
时候被翻译成kabila nguo,即“有布料的族群”;伦迪勒人则被称为
kabila ngozi,即“带动物皮的人”(女人佩戴动物皮做成的围裙)。这
种通行的对Dafara一词的词源性解释很可能是错误的,尽管我们没有
十足的把握这么说,毕竟最早将布料带到伦迪勒人居住地的是索马里
人。在博兰人那里,索马里人被称为“撒芙拉”(Safara,弯腰者),
这与布料没有任何关系(这个词一直被与阿拉伯语的safar即“旅行”连
接在一起,被释义为“旅行者”)。不管怎样,在主位的层次上,称谓
与衣服的形式(即使用布料)互为意指。在伦迪勒人眼里,这构成了
索马里人身份的一部分。

主位视角与客位视角:徽记与特质抗衡

如果我们使用“有所意识”这一标准,那么文化上的相似性或者差
异性只有在与其相邻之地获得呼应或者足以形成反差时,才能够被用
作“身份标记”(identity marker)。当然,这样的相似性或者差异也可
以用来讨论身份认同问题,生活在被比较的文化中的人可能对此浑然
不觉,对象之间的空间距离也可以忽略不计。一位置身事外的观察者
可以采取一个在比较对象之外的第三方的立场,这便也是我们人类学
学者经常做的事情。这样的角度不是主位的,而是客位的。在这样的
关联中,我们说的是“特质”,而不是“身份标记”或者“徽
记”(emblems)。将“特质”或者“特质复合体”(complexes of
features)进行比较,并与其他线索相结合,对于被拉德克里夫-布朗
称为“猜测性的历史描写”(conjectural history)(Radcliffe-Brown
1952:49-89)的做法不无用处。此外,这一做法也可以帮助我们去确
认不同族群中彼此相关联的部族(Schlee,1979;1989a)。
但是,对文化相似性的这种“客观的”测量不可以直接用于政治。
这里出现的是客位的阐释,而不是关于身份认同的主位看法。但凡民
众的自决还多少被看重一些,政治上的身份认同定义应该交给当事人
来界定。考虑到实际上的政治权力游戏,这样的态度听起来似乎是太
理想主义了。但是,当我们跨过从人类学到现实政治这道门槛时,至
少我们要意识到这一转变,不要假装仍然处于客观和科学的领域里。
关于“文化的客观性检验”在欧洲历史中的应用,社会学家杰夫·丹齐
(Geoff Dench)曾经这样写道:

不要忘记凡尔赛。当危机来临、西方强权者需要动用自决原则
时,他们非常容易地从一种尊重自愿的立场转变到将文化看成是群
体责任的客观性指标。上面的人依据语言上的标准给少数群体界定
了其集体权利,他们的命运更多地取决于历史,而不是屈从于市
场。那些原本应该属于个人的选择,却由强势群组从少数人利益出
发而做出了裁判(Dench,1986:159)。

如何去认识文化上的特质,有不同的方法论上的标准,下文提到
的争议也正好可以表明这一点。列维(Donald Levine)在其著作《大
埃塞俄比亚》中,列举了一系列文化特质意欲将奥罗莫人包括进“大
埃塞俄比亚”这一文化空间当中(Levine,1974)。另外两位作者白克
斯特(Paul Baxter)和布莱克赫斯特(Hector Blackhurst)在对列维进
行批评时,采用了格雷布纳关于文化形式的标准(Graebner,
1911),尽管这两位英国人类学者对那位德国人类学先驱格雷布纳一
无所知。 [11] 他们认为,没有理由将割礼作为阿姆哈拉(Amharic)文
化与奥罗莫文化的共同特质,因为割礼“在一个文化中是对襁褓中的
婴儿或者小男孩实行,而在另外一个文化中是对政治领导者,至少是
象征性地行将从活跃的政治活动中退出的年长男人进行”(Baxter &
Blackhurst,1978:163)。同样的割礼,在阿姆哈拉人和在奥罗莫人
那里所意味着的内容完全不同,而有些特质如“发式表明身份”则几乎
可以说是全人类所共有的(Baxter & Blackhurst,1978:164)。这种
批评意味着,列维将奥罗莫人囊括进“大埃塞俄比亚”的做法并不符合
历史人类学的标准。我也完全同意这一批评。
除了上述问题,我们也有可能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去批评列维。让
我们以上文中提到的“身份标记”(研究对象自身所使用的)和“特
质”(外来观察者所使用的)之间的区别作为出发点。我们对列维的
书还可以再加上一份批评:即便这些特质足够特别、足够正规(实际
上并非如此),它们可以提供足够的理由(实际上不足以)将埃塞俄
比亚设定为一个文化空间,列维还是没有资格给他的著作起这样一个
听起来如同政治性口号的书名:《大埃塞俄比亚》。当地人是否认为
这些“特质”于他们自身的身份认同至关重要,他们是否生活在共同的
政府机构之下,这应该交给当地人自己决定,这不是一个人类学学者
能够解决的人类学问题。

我希望在这里已经让读者看到,即便对那些作为“身份标记”的文
化材料进行相对简单的解释,将其中复杂的象征性层面抛置在一旁,
我们仍然无法避开这样的问题:谁在什么样的情形下通过什么手段与
谁相区别。这些徽记所具有的含义,每个个案都不尽相同。

[1] 本章内容的蓝本为Schlee(1994b)。

[2] 关于这些用语的定义历史以及与此相关的理念,可参见Firth(1973)。

[3] “武士期”并非在结婚之年马上结束,而是持续到一个新的武士年龄组形成
之时,这是在三年之后。在这三年里,武士的饰品会被摘下,取而代之的是年长
者的饰品。这一转变发生得快慢,取决于个人的喜好以及一些实用性的考虑,比
如手头是否有新饰品。

[4] 关于性别/年龄角色,参见Schlee(1979:132-168)。

[5] K代替的那个词语是不可以说出口的,否则便是对该词语所指的人造成了
侮辱。

[6] 人们对于铁匠的看法是类似的(Schlee,1979:194-215)。

[7] 屠杀与繁殖力之间有关联,这使得人们有可能在敌人当中做出区分,哪些
人是“适于杀死”(good to kill)的,因为杀死他们有利于增加自己土地、女人和牲
畜的繁殖力,而另外一些人则无法带来这样的好处。这可能与被杀者是一位赫赫
有名的武士有关,也可能根本不相关。一场遇到了“值得动手的敌人”的“好战
斗”并不能解释一切,一个杀手的地位也不能与“英雄”混淆。杀手从被杀对象身上
割取的生殖器出自一位成年男人,或者是一位小男孩,或者是从被剖腹的孕妇所
怀的胎儿身上割取的——如果她怀的正好是一个男胎,这都无关紧要(Baxter,
1979)。但是,抛开对敌人的尊重和骑士风度不谈,“有些人比另外一些人更适合
被杀死”这一说法会带来某些含糊性。敌意并非总是意味着否定和拒绝;它也可能
意味着会从那些“适合被杀死的人”身上获得仪式上的益处。阿伯利(Arbore,
Hor)人基于不同的获取难度将敌人分为不同类别,关于这些理念见
Tadesse(1999);博兰人对此的理念,见Haberland(1963:205-210)。我曾经对
哈伯兰关于博兰人的屠杀理念的解释表示质疑,认为他的解释太受“英雄”观念的
影响(Schlee,1989b:242以及其后)。关于“屠杀体系”与现代奥罗莫人对于“发
展”所持有的理念之间存在的关联,请参见Zitelmann(1999)。

[8] 巴赫瑞(Abba Bahrey),16世纪埃塞俄比亚的一位僧侣、历史学家和民族


志学者。(他是最早对奥罗莫人的历史以及移民情况进行历史记录的人——译者
注。)由施莱歇尔(A. August Schleicher)在1893年翻译成德语,引文出自
Guidi,1973/1907。

[9] 资料来源是1980年8月在卡拉查(Kalacha)对加博拉人Halake Guyyo的访


谈。“被判定要被处死的博兰人,只能用棍棒打击脖子和脊梁让他致死,不可以让
该人流血。”(Baxter,1979:70)尽管在博兰人当中也有处决本族群人的行为,
但是在Halake Guyyo的叙述中,对于一个杀人行动只有两种解释:或者是“杀死敌
人”,或者是“谋杀”。我无法完全有把握来解释这是为什么。可能这个故事所指的
时间框架是特定的,当时的博兰人还没有处死同族群人的行动;可能有处死的处
罚,但是人们不许谈及处死;也许在叙述中对事情进行简单化的描写,以便能有
更好的讲述效果。不过,在Halake Guyyo的讲述和Baxter对处死方法的描写中,有
一个基本的理念是共同的:只有那些不属于博兰人族群的人,才可以在博兰人手
中流血。

[10] 亦可参见Baxter(1965:65)。

[11] 另外一些英国社会人类学家与格雷布纳也很接近,虽然他们并没有听说
过他。利奇所提到的“虚饰”(不同文化有形式上的相似性,但是无法以平行的功
能性适应来解释)很能让人想到格雷布纳关于文化形式的标准。我受传播学派的
影响太深,不认为这些“虚饰”之出现完全互不相干。但是,自拉德克里夫-布朗以
降的主流英国人类学家就未曾认真对待“文化史”(Kulturgeschichte)(以及德国民
族学的“文化史学派”),这些观点只能在无意的旅行中来到英国。
利奇曾经写道:从观察者的角度看,行动是达成结果的手段。这样一来,按照马
林诺夫斯基的建议从结果出发来将社会行动分类,便是相当可行的。这所谓的结
果,便是他们要去满足的“基本需求”。但是,这样做揭示出来的是技术上的事
实;这样的分析无法提供某一文化或某一社会所具备的特殊之处,以便能将这些
特殊之处当作彼此区分的标准。……比如,想种稻谷的话,平整一片土地、将种
子撒在地里,这些在功能意义上都是必要的。毫无疑问,如果将这块地周围扎上
篱笆围起来、不时地拔除地里的杂草,那么还可以指望有一个比较好的收成。所
有这些事情,克钦人都在做。这些行动表现的是属于功能性类型当中的一个简单
技术活动,是用来满足“基本的需求”的。但是,事情并非仅止于此。在克钦人
的“习俗序列”中,这些平整土地、播种、围篱笆和拔除杂草的常规活动都被嵌入
正规习惯的模板当中,中间穿插进各种各样在技术层面上多余的虚饰和点缀。正
是这些虚饰和点缀才让这一行动成为克钦人的行动,而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功能
意义上的行动。……在源起上,风俗的细节有可能来自历史上的偶然事件(Leach
1954:11)。
“文化史”学派要做的是,通过比较这些“虚饰”来研究这些“偶然事件”是如何出现
的,并力图重构这些因素是如何获得目前的分布状况的。
10 伊斯兰与非伊斯兰社会中的洁净观念与权力,以及原教
旨主义的幽灵 [1]

导言

在前几章我试图引入的分析视角是:对自己和他人身份认同的界
定,与感知目标以及利益诉求联结在一起。本章我要把这一视角扩展
到被称为“宗教”的领域。“宗教”作为一个分析性概念的短处是,它并
非一个普遍性范畴,而某种程度上与文化相连。这个词本身(在拉丁
语re-ligio的含义是“朝后被绑缚着”)表明了此世与彼世的二元世界之
间存在一种关联。换言之,它表明了超自然世界的存在(因而也有自
然世界的存在)或者说一个超验的神的存在(因而也有世俗世界的存
在)。这并非普遍性的信仰,在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之外,很
难说有多少人还持这种二元主义的观点,而这种二元世界可以追溯到
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古代波斯的一种宗教,亦称“祆教”或
者“拜火教”)。我一直更倾向使用“信仰体系”(belief system)这个概
念(Schlee,1979)。有些“信仰体系”并不是二元性质的,与原本
的“宗教”概念并不相符。但是,在全球化的世界里,这些“信仰体
系”迫于压力不得不将自己打扮成“宗教”,以免让自己沦为二等地位无
法与基督教或者伊斯兰教比肩,因而它们的代言人要让自己的“信仰
体系”与这两种体系属于同一范畴。有了这样的分类,在同一框架内
的竞争就被建立起来了。

有些人可能会乐于相信,在宗教领域里“精神世界”享有高度的自
主性。但是,在本章我们会看到,宗教身份认同、经济因素和政治因
素的交织丝毫不比族群身份认同差。在排除竞争者方面,宗教身份认
同因为带有道德上的潜台词甚至还会变得尤为特殊。

在近年来的政治意识形态中,宗教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冷战即
将结束的1990年前后,西方一度在集中寻找敌人。由于缺少明确的敌
对方,“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简称“北约”)可能会发生解体并带来相
应的结构变革,对这种情形的担心可能也加剧了西方人与伊斯兰世界
为敌的倾向,甚至将伊斯兰世界视作基督教西方世界的对立面。自启
蒙时代以来,很多人原本已经放弃了这种看法。曾经一度代表了现代
性全球化的“西方”,又在“东方”(中东)找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此
后,从事东方学研究的同人就一直忙于纠正大众传媒对伊斯兰教的扭
曲性描述。

毋庸讳言,这一切在2001年9月11日的恐怖袭击之后变得更加糟
糕,十字军东征又以奇怪的方式满血复活,数以千万计的堂吉诃德骑
士又开始了保卫西方的“壮举”,其对象是全球范围内真实的和想象中
的伊斯兰威胁。本书的第三部分在讨论索马里和平进程时,我还会回
到这一议题,在那里我们会看到,今天的温和派会亲近苏菲教团
(Sufi orders)来证明自己的无害。本章我们会看到,在19世纪和20世
纪初期,同样的苏菲教派曾经是伊斯兰武装分子的组织框架。今天的
武装派可能是明天的温和派,这也许有助于我们从相对主义的角度去
审视某些恐惧和担心。

本章也要让人看到,将宗教或者仪式展演完美化的做法,是与权
力主张相关联的。这并非伊斯兰教独有,也并非一定要与某种信仰相
连。为了能更清楚地展示这一点,我们首先要从非洲的非伊斯兰教地
区入手。

伦迪勒人关于诅咒力量的理念

在非洲人的观念体系中,洁净与权力之间的关联可以是直接的:
如果一个人没能保持某种特定的洁净标准,比如遵守食物禁忌,那么
这个人就可能会失去仪式意义上的权力,比如能发出有效力的诅咒或
祝福。那些有特殊仪式和政治权力的部族与那些没有特殊仪式和政治
权力的部族之间、那些具有较高和较低社会地位的职业群体之间的社
会等级差序,都是沿着这样的界限来建构的。在另一些社会背景下,
洁净与权力之间的关联不是直接的,而是通过道德观念来调和的:对
仪式标准的遵守是道德水准的指向标,这会让人有资格获得政治权
力。反之,不恪守仪式则会导致一个人被排除在权力之外。基于这种
方式而获得合法性的权力形式,可能会快速地导致权力对信仰和仪式
行为予以严格规定。在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近期发展中,都不难看到
这样的例子。对于洁净的强调,倾向于从修辞话语上入手将“不洁”排
除在外。

伦迪勒人的生活状态是,不时地与周围的几个近邻发生战争。他
们当中的一个继嗣群体,加尔德兰部族(Gaaldeylan)里的一个亚部
族加罗拉(Gaalorra)成员的诅咒,能在敌人身上显出特别的效力。
或者广义地说,他们有制服敌人的力量。人们认为,他们不光能用超
自然力量阻止敌人加害伦迪勒人,这种力量也能让他们加害其他伦迪
勒人。在伦迪勒人当中,能发出效力显著的诅咒和祝福的人被统一称
为“伊毕尔”(iibire),他们都有特殊的诅咒手段,加罗拉只是其中的
一个亚部族而已。伦迪勒人当中的某一部族被认为与大象有仪式上的
关联:如果一个人被大象踩了,人们就会认为这个人是受到了那个部
族的诅咒;另外一个部族会被认为与犀牛有类似的关联,第三个部族
与蛇相关,诸如此类。加罗拉亚部族的诅咒手段是马,将马这种无害
的家畜列入危险动物名单,这似乎显得不可思议。不过,马在这里代
表的是敌人的骑兵队伍。早年,博兰人经常在马背上袭击伦迪勒人,
这是一个相当简单的办法:他们骑马冲击骆驼群,受惊的骆驼就会跟
在马的后面跑掉。与非洲其他地方以及世界上很多地方一样,人们头
脑中的敌人和压迫者是那些马背上的人。

伦迪勒人并非文化上同质的共同体,其中许多文化特质是某个部
族所特有的,比如食物禁忌。在加罗拉这个亚部族当中,食物禁忌要
比其他伦迪勒人多,而且其中某些禁忌是很难遵守的。伦迪勒人狩猎
的时候并不多,但是大多数伦迪勒人会把在雨季陷入泥沼中的长颈鹿
杀掉来吃,只有加罗拉人例外,他们避免吃任何一类野生动物。早先
他们也避免吃山羊肉,尽管他们也和其他伦迪勒人一样饲养山羊。对
于不愿意杀掉骆驼的伦迪勒人而言,山羊和绵羊是重要的肉食来源。

如果一位加罗拉人没能抵御这类肉食的诱惑,吃了比如被警察或
者偷猎者猎杀的羚羊,那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呢?可以说并不会有什
么特别的,他不会倒地死去,也不会感到恶心呕吐。但是别人和他自
己都会认为,他失去了那种仪式性的、其部族所特有的发出祝福和诅
咒的力量。为了能再度获得这种力量,他就必须被洁净,其方法是用
一个还没有实行割礼的小男孩的童子尿来漱口。如果一个人经常吃野
生动物,在重复几次这种清洗仪式以后,他们会放弃这种能发出诅咒
的权力。

本章从伦迪勒人加罗拉亚部族这一个案出发,从更大范围进行比
较,对“洁净与权力”这一问题给出若干普遍性结论。 [2] 洁净观念与权
力观念之间的关联,可能在世界各地都存在。但是,我选择的个案都
来自非洲,也包括北非,这是因为我专门从事非洲的研究,我对非洲
大陆的了解要多于对其他地方。我在下文展示的材料大多来自信奉伊
斯兰教的社会,要仔细阐释伊斯兰教不同流派中关于洁净与完美的理
念。但是,我有意从非伊斯兰社会的伦迪勒人入手,为的是让读者看
到:这样的理念深植在更为宽广的背景当中,让权力归属那些对仪式
性洁净保持特定标准的人,这根本不是伊斯兰教信徒特有的理念。

这些比较会得出如下结论。

1.信仰在这里显得无足轻重。在许多个案中,至少仪式的社会运
作具有相当的同一性,与跟这些仪式实践联结的信仰无关。

2.洁净与权力的关系,换言之,仪式表演之标准与获取资格之形
式二者间的关系,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下几乎没有什么改变。

3.这种关联的存在,在伊斯兰和非伊斯兰社会里相同;在伊斯兰
社会内部,在苏菲派和非苏菲派当中的情形也基本一致。

4.这种关联的存在,可能会伴随着各种类型的道德理由,但是道
德理由对洁净与权力之间的关联并非本质性的:在没有任何道德理由
或者神学教条依附时,洁净与权力之间的关联仍可以存在。

来自非伊斯兰教的非洲的其他个案

与肯尼亚北部平原相邻的地区,即埃塞俄比亚西南部的高原地
带,提供了更多的画面来说明洁净是如何与权力联结在一起的:它们
既出现在“传统的”信仰体系当中,也出现在与之形成竞争的基督教的
不同分支当中。

布劳坎普尔曾经论述过整个地区存在的食物禁忌与社会地位之关
系(Braukämper,1984)。最近也有学者注意到,在举行共同的进餐
活动中,边缘人群(手艺人、猎人以及曾经的猎人)不为他们身边的
农民所容,他们不被允许加入其中(Freeman & Pankhurst,2001:
5)。人们认为,他们带来的不洁是其饮食习惯引起的:他们吃了“不
洁”的肉——被猎杀的动物,或是那些没有按照规定方式宰杀的动
物。

对于生活在埃塞俄比亚南部高原尽头山谷里的马勒人(Maale)
来说,“(仪式性)地位自然而然地成为财富和权力的指
标”(Donham,1999:114),因而仪式性地位与生活中的成功相
联,它取决于一个马勒人是否能够“正确地遵守他或她的部族里的禁
忌以及是否一心一意地遵守这些习俗”(Donham,1999:113)。

在这些禁忌当中,有些是部族特有的,有些则是普遍的。它们包
括如下内容:

不将奶与糁米(Eleusine coracana)掺在一起吃;

不让乳汁滴到磨盘上;

新粮食收获之后,要先让年岁大的兄长品尝后自己才吃;

如果弟弟有一头正处于哺乳期的奶牛,在哥哥还没有完成相应
的仪式之前,不要喝也不要动这头奶牛产出的奶;

在长兄品尝弟弟蜂箱里出产的蜂蜜以前,不要吃这些蜂蜜;

不要做任何不义之事,如偷窃和谋杀。

道恩汉姆(Donald Donham)1999年出版的著作《马克思主义的
现代社会——埃塞俄比亚革命的民族志历史》(Marxist Modern )表
明,这个清单根本没有穷尽所有的禁忌,这里所列的不过是率先进入
他视野的。不过非常重要的一点是,除了最后一条,这里所列的禁忌
都和食物或者进食秩序中的等级序列有关。从改变宗教信仰者的角度
来看,皈依基督教也意味着从这些禁忌中解放出来(Donham,
1999:115-117)。不过,一篇关于皈依基督教的调查报告却提出了与
这种主位看法不同的观点。报告称,未来的皈依者来到传教点,主要
是为了获得医疗服务。来到这里的人首先会被要求接受基督教的上
帝。如果他接受了,就会受到如下警告:“不要抽烟;不要喝啤酒;
不要喝任何能让你变醉的酒。食物,你要吃食物,不要抽烟。要远离
娼妓。”(Donham,1999:111)

这样一来,无论是信奉传统的人还是基督徒,他们都需要保持洁
净的标准,以便能够在各自的群体中保持他们的身份地位。身份地位
与财富和权力相关。道恩汉姆也写到了基督徒在耕种土地方面如何互
相帮助,基督教是如何打破了老人的权力。

对于信奉基督教的人来说,洁净也同样与透入身体表层的活动相
关:这或者是消化食物,或者是性交。至少在道恩汉姆笔下,马勒人
当中的新教传教士们、来自加拿大的“苏丹内地传教使团”(Sudan
Interior Mission)在宣称某类行为之罪时,是通过道德和理性层面的
思考来实践的。我们可以这样推测,传教士们会通过解释酒精的毒性
效果让人们憎恶饮酒,告诫教徒要远离娼妓因为这对公共健康或者对
人们看重的婚姻、家庭带来极大的危害。

在许多信仰体系中,这类理性考虑或者道德关联并非必须。所作
所为会有直接的仪式性后果。在上文提到的个案中,伦迪勒人是有意
还是无意才吃了羚羊,这根本无所谓;新几内亚的妇女在月经期间要
完全退出各种事务;穆斯林女性在月经期间不允许进行仪式性祈祷或
者斋戒,尽管没有人会认为月经是道德败坏。顺便提一下,一位偶然
受了轻伤正在流血的男人也不许祈祷。

康索人(Konso)的居住地在马勒人居住地略为往东一些的地方
(见图1)。沃森(Elisabeth Watson)发现,那里随处可见的手艺人
(被称为“夏无达”xawuda)被农民认为是不洁净的,他们会对重要的
仪式人物造成潜在的污染(Watson,1998:205)。除了回避这些
人,仪式性的身份也被许多其他规则保护。专门的仪式人员以及担任
敏感政治角色的人,比如和平调解人,在康索人当中被称为“纳玛达
瓦”(namma dawra),翻译过来就是“禁止做(某些)事情的人”或
者“受到禁止的人”。“坡卡拉”(Poqalla)是康索人当中的仪式专家以
及土地拥有者(从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在是名义上的)。“坡卡
拉”当中的权势者并非必须在“坡卡拉”家族中出生,或者因为富裕成
了“坡卡拉”的人,而是那些有神灵帮助的人。这些有权势的“坡卡
拉”就是典型的“纳玛达瓦”。他们的身份地位与仪式性的洁净、与他们
身边的禁忌在多大程度上相关联,我们可以从关于他们如何被剥夺这
一身份地位的描写中窥见一斑:

在革命时(1974),革命者剪掉了他(一位年轻的“坡卡拉”)
的头发(以前甚至连碰一下他的头发都是禁忌),他们还强迫他打
破其他禁忌,让他与其他人一起吃饭,甚至让他吃喝诸如血这类的
污染性食材。他们以这种方式毁坏了“坡卡拉”特殊的生理身份
(Watson,1998:261)。

皈依了基督教的康索人实行新的洁净标准,成为另外一个权力网
络中的一部分。甚至新教教徒也遵守在埃塞俄比亚广为流行的风俗,
只吃自己教友宰杀的动物肉(Watson,1998:215)。属于另外一种
宗教的屠宰师可能会构成一种污染源。新教教徒倾向于从与“坡卡
拉”相关的所有仪式中退出来;东正教却离本土实践和魔法更接近一
些,他们可以参加传统的仪式,甚至可以与“坡卡拉”的角色组合。“在
新教教会中,皈依了的‘坡卡拉’就得彻底放弃其原来的角色。不过,
非常明显的是,从前是‘坡卡拉’的那些人也经常会在教会中变成核心
的、有权势的人。因此,也可以这么说,他们更换了一套权力主张
(Watson,1998:253)”。去追随“坡卡拉”还是去归属教会,这是人
们为了获取土地所使用的不同策略。

至此,我们或许可以停止描写事例,而是尝试着去确认几个正在
形成的范式。在上述事例中,所有的人都在寻找资源,大多是“权
力”,即一种能支配他人的能力。这些做法也可以说是一种保留性的
做法:一个人可能想让他人尊重自己获得物质资源的权利,避免他人
妨碍自己的权利。这种广义上的“权力”包括了伦迪勒人具有的发出诅
咒的能力,康索人当中“坡卡拉”的土地拥有权以及新教会的权威。权
力是一种资源,它为获得其他资源打开通路。在人与资源之间有仪式
性要求应该被践行,以便使获取资源具有正当性。在本章题目中,我
们将这一类型的仪式要求简称为“洁净”。对涉及其中的每一种变量,
我们都可以给出两个阈值(人口数量的多少,仪式要求的高低,资源
数量的多寡),将它们组合进表格(表2),以便帮助我们推测这些
阈值的不同组合会产生怎样的情形。

表2 阐释性变量与相应的群组关系

表2 阐释性变量与相应的群组关系-续表
从第1到第8种情形,都是由某一种变量的阈值变高或者变低所引
起的系统性结果。尤其第8种组合情形即激烈争夺较少的资源,似乎
在真实世界中经常出现。本章我会用来自非洲历史上(过去的和不久
前的)的个案,对这一类型进行形象的描述。

道恩汉姆和沃森所提到的土地冲突表明,作为高原区的农业人
口,土地对马勒人和康索人而言都是稀缺资源。因此,我们可以这样
设想:获取一种仪式地位,可以让人因此有权获得土地;于是,仪式
地位本身也有价值,也有资格要求。可以说,我们在这里所看到的与
第8种类型相近。

沃森描述的康索人中的“坡卡拉”的情形,有必要加进上述表格中
的第9种情形。并非所有的“坡卡拉”都能符合同样的仪式要求,或者
保持同样的洁净标准;那些能够满足洁净高标准的人就能获得更多权
力。她解释说:

洁净与仪式性权力之间有一种相关性。禁忌的数量与严格程度
与“坡卡拉”的重要度之间有正相关性。一位本地的“坡卡拉”遵循特
定的食物禁忌,但是他自己还可以种植食品作物;更高一层次的“坡
卡拉”则不可以亲自种植食品作物,只可以食用自己的家庭成员种植
的作物,而且这些食物必须由自家女性来准备。重要程度更高的“坡
卡拉”,还会被特殊对待,给他们准备食物的女性必须是处女等。当
我们将权力的标尺上移时,禁忌变得越来越精致,数量也越来越多
(Watson,1998:203)。

如果我们将表2所列情形1~8称为基本型,情形9和情形10则可被
称为复合型。情形10是情形1和情形5的动态模型,其运动趋向是情形
8。我们会看到一些历史上的个案,进入优先群组的竞争越来越激
烈,标准越来越严格。如果我们再进一步探究的话就会发现,仪式要
求的严格性与获得仪式地位之间所具备的相关性,只在一定的层次上
才得以存在。在等级序列顶端的人,往往不再受这种规则的限制,或
者说打破禁忌是被允许甚至是被期待的。

表2所展示的内容是相当宏观的,涉及量化分布和总体上的情
形,并未深入个人决策的层面。微观层次上的解释,我们可以透过左
列的信息窥见一斑,这里提到了“力图获取资源的人数”,透露出人们
对情态的感知及其动机,不过表2从根本上讨论的还是群组层面的问
题。一种关于“洁净”与“排斥”的理论,必须应该是在个人层面上的,
必须去考虑这样的问题:在怎样的情境下,一个人会倾向于接受排斥
性的话语修辞?在怎样的情境下,一个人会主张平权式的理念、会主
张少数人群体的权利、会动用暴力、会寻找宗教性寄托?我们也必须
考虑一个群组的内部动力:这一群组的成员并非是同一类型的人,并
非基于同样的利害计算而采取行动;群组成员是一些分属于彼此互补
或者彼此竞争类型的人,比如头领和追随者、主干人员和随从办事
员、战略者和空想者、顺从者和非顺从者、被动参与者和热衷者等。

个体是否会启动一场权力斗争或者开展地位争夺、在资源短缺时
是自家勒紧腰带还是将近邻的资源据为己有、是背叛还是期待忠诚会
得到回报,做出这些决策所依赖的因素远远超出表2所包含的三个变
量:力图获取资源的人数、获得资格的要求、可支配资源的数量。个
人的禀性和技能造成的情况可能是这样,不同的人格类型通过不同的
策略达到了相似的结果。如果要公正地考虑个人层面的决策因素,那
么需要考虑的变量就要远远多于表2提及的三个。表2是一种简化了的
表述,没能对其他变量形成的亚型进行区分。正因为如此我用了“是
相当宏观”这个词,这种相对化表明,某些微观图景的因素也包含其
中,这是说,对个人主体的利害计算有所考虑。当众多竞争者争夺稀
缺资源时(情形6和情形8),可能会有人提出独享的理由、歧视同
仁,甚至构想出使用暴力的正当理由(情形8)。哪些人会成为这样
的角色,哪些人的天性正好与此相反、更愿意成为一个追随者或者牺
牲者,这样的结论只能通过更为细致的分析才能得出,包括细分人格
类型以及这些人的社会化形式。不管怎样,可以断言的是,会出
现“排他性的策略,如将标准严格化”。这些策略是在个人主体的头脑
中形成的,只要他们真的形成了策略,一旦通过个人主体之间的沟
通,这些策略就变得没有争议。从这个角度看,这一“相当宏观”的理
论也融合进了微观社会学的或者说“微观”因素。

表2的右列讨论了权力与资源之间的关系,包括对“结果性情
形”的简短描写,但是这里的讨论仍然是非常简要的。在情形2中,我
们讨论了所涉及的资源是权力这一可能性。在情形9中,权力拥有者
群组的成员在不同程度上符合获取资源的要求;相应地,群组里每个
成员对资源的取得情况就不尽相同。因而,这里的权力已跳脱资源本
身,转而成为要求有资格获得资源的一种手段。社会学家在讨论权力
时,其方式会与我们在这里采用的方式不同。在“理性选择”这一类型
的决策理论中,对资源的控制被等同于权力;但是紧接下来,社会学
家们就会把权力当成资源本身来讨论。无论这种或者那种权力概念,
都是不可或缺的。不过,将权力看成一种资源的人,应该意识到这种
资源是一种与石油和水资源都有所区别的资源类型,它是能够让人获
得其他资源的资源。 [3]

表2提到的关于价值的理论也还未深入探讨。一种资源,就其自
身而言无所谓稀缺与否,这只能与相关行动主体对它的兴趣放在一起
来考虑。无权力行动主体的兴趣可以忽略不计,强有力的行动主体的
兴趣则须严肃对待。强有力的行动主体对资源的兴趣,能让该资源变
得真正稀缺、更让人渴望拥有,这并非完全由于资源本身的用处,而
是可以作为交换其他资源的中介。简言之,通过这种方式,资源获得
了高价值,“强有力”的行动主体通过控制其他资源而获得了权力。这
里的论点变得有些同义反复:我们完全进入了一个圆圈状循环当中。
非常清晰的是,权力不是一种个人禀赋(尽管个人禀赋在获取和保持
权力时有一定的作用),而是人际互动的结果。 [4]

伊斯兰教“收紧化”的不同层面

从这里开始,我将讨论伊斯兰社会里洁净、仪式要求与权力之间
的关系。这里先描述的几个社会,苏菲教派都占有举足轻重地位;而
后描述若干拒绝苏菲教派、采用现代伊斯兰教法的社会。如果有人期
望我能就这些社会之间的区别给出新解释,那么我会让这些读者感到
失望:我发现无论在苏菲教派还是非苏菲教派的社会里,它们的基本
模式是相同的;甚至在伊斯兰社会与非伊斯兰社会之间,也具有同一
性。当资源(对优势群组的归属权利、政治领导地位)争夺变得激烈
时,与洁净和仪式实践相关的规则要求就会变得越来越高,这与涉及
的人群是否信仰伊斯兰教没有关系。
当潜在的权力拥有者数量变得太多、有必要确立一个核心圈时,
对权力拥有者的仪式要求就会变得严格,以便将一些人排除在外(如
果给表2做一个简化本,情形10也可以被删除,因为这只是从情形1 到
情形8的一个过渡形式)。

“收紧化”(rigidification)这个词听起来似乎并非准确的英语,在
小型词典里往往也找不到它,我电脑里的自动文字检查程序也一直将
它视作拼写错误,在其下面画上红线。如果它可以存在的话,我将这
个词用为“收紧”(to rigidify)一词的名词形式,或者说它表达的意思
是“使之更为严格”。也许有必要在这里解释一下,我为什么选用这一
并不常用的词。在伊斯兰教的历史上,反复出现过这样的阶段:强调
正确实行和展示仪式细节,至少对普通信众而言,宗教被拆分成一系
列规则;对这些规则的遵守并没有交给信众个体去实行,而是由国家
进行监督。伊斯兰教义文本和图说的选读本贯穿生活中的各个领域,
因为这些规则在所有生活领域里都要得到践行。

在近年来的相关文字描述中,一个社会所经历的这一进程往往被
称为“伊斯兰化”(Islamisation)。这一概念往往出自带有世俗化取向
的批评者,但是这些人在不自觉中又接受了他们的批评对象“原教旨
主义者”(fundamentalist)看问题的角度。后者也会说,与他们对于
伊斯兰教法(shariah)的阐释以及与他们的伊斯兰教实践持有不同看
法和做法的人,都不是真正的伊斯兰信众,都需要被“伊斯兰化”。我
从事的不是神学研究,而是社会科学研究,所以既不想使用这一规范
性概念,也不想持有这样的观点,即那些几百年来认为自己是信奉伊
斯兰教的社会,现在还要经历一个“伊斯兰化”的过程。我不想评价,
某一种伊斯兰社会的形式是否比另外一种更好,或者更“伊斯兰”。但
是,我能观察到的,也能毫不犹豫指出的是,某些伊斯兰社会在衣着
和其他仪式要求方面要比另外一些社会严格,因而我将导致这一现象
出现和日渐壮大的过程称为“收紧化”。在讨论这一问题时,我还不时
地使用的另外一个概念是“强化”(intensification),这个词离描述性
的层面更为接近,更少了一些标准性的余音。收紧化与强化显然有所
区别,宗教信仰和宗教实践的强化并非一定要借助于严格的、标准化
的特征来实现。
不过,“洁净/洁净化”(purity/purification)一词与“收紧化”在这里
几乎是被当成同义词来使用。这样做既非任意而为,也非出于偶然。
在主位观点下的信仰体系中,身体上的干净、仪式上的洁净、教义律
法的服从对人而言是紧密关联的。如何成为一位穆斯林的指导规则让
我们知道,净身并非仅是祈祷的准备,亦是祈祷本身的一个重要组成
部分(Rahman,1980:70-74)。从上文我们也可以看到,即便在非
伊斯兰的伦迪勒人当中,清洗也可以消除打破禁忌带来的不良后果。

苏菲主义

正如埃文斯-普理查德在《昔兰尼加的萨努西》(The Sanusi of
Cyrenaica )一书(Evans-Pritchard,1954)中指出的那样,苏菲教派
最初针对的是主流伊斯兰教中图说化和仪式化的倾向,因为这些倾向
给宗教狂热和宗教中的迷狂领域留出的余地太过狭小。从一开始,苏
菲主义就受到了宗教禁欲主义中非伊斯兰形式的影响,如基督教的修
士和佛教的僧侣,甚至是瑜伽的影响也不能排除。 [5] 毋庸置疑,苏
菲派有能力在很大尺度上调整自己来适应本地文化,对本地人源于前
伊斯兰教传统(pre-Islamic Origins)中的精神需求给出相应的回应。

另一方面,苏菲教派的兄弟会(tariiqas) [6] 在表述其达成拯救


和解脱的方法时,也使用了具有排他性和竞争取向的话语:他们声
言,自己提供的路径是唯一的解脱之路。尤其是在19世纪的非洲,苏
菲派头领所要求的权威身份与先知不相上下,唯一的区别仅在于他们
没有将自己称为“先知”,因为按照伊斯兰的教义,穆罕默德之后再没
有人可以要求获得“先知的印信”。在此,规范变得越发严苛,关于谁
才是一个真正的穆斯林定义变得越来越狭窄,对苏菲教长(sheikh)
的顺服是成为一位真正穆斯林的前提条件。正如谚语警告的那
样:“如果你没有一位教长,魔鬼就会成为你的教长。”苏菲运动的发
展可被视为一个宗教深化的进程。在这一过程中,苏菲运动在仪式上
的要求更为精致和严格,在政治上对绝对忠诚的要求越来越高。

在这里我要简述一个地处肯尼亚北部、经历了这类深化进程的苏
菲教派共同体是如何自由地融入了前伊斯兰时期的信仰理念和实践。
在苏丹,无论是我自己的旅行亲见,还是在关于苏丹的文献资料当
中,都没有遇见过哪个苏菲教派分支的多教合一程度如此之高。我能
想到与之最为接近的现象,便是存在于苏丹的、由女性主导的“扎
尔”(zar)附体崇拜现象(Boddy,1989)。在描述这个相当开放、异
质的苏菲教派共同体之后,我会介绍一些伊斯兰教规被“收紧化”的个
案,在那些地方苏菲教派还是非苏菲教派并无区别。

萨库耶(Sakuye)的个案

有些理论家(比如Lewis,1978)认为,迷狂性的宗教与遭受剥
夺相连。萨库耶人(见图1)是奥罗莫语族的一个族群,当他们在20
世纪初皈依伊斯兰教时,他们是养殖骆驼的牧民。1962年,英国人在
肯尼亚北部发起一场公投,想从中知道当地居民是倾向归属正走在独
立之路上的肯尼亚,还是倾向归属于刚刚独立的、统一的索马里共和
国。萨库耶人愿意归属于索马里,这个和他们自己一样的穆斯林农牧
民国家。尽管当地多数人持有这一立场,但是这片土地却已经划归了
肯尼亚,因为在公投结束之前,英国与肯尼亚代表团在伦敦举行的谈
判达成了这样的结果:不要让这个未来的国家留有任何地域分裂的余
地。在独立和公投以后,肯尼亚北方的居民和处于中部的肯尼亚领导
者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萨库耶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独立伊始,一场
被称为“匪帮紧急状态”(shifta)的内战随即爆发,养殖骆驼的萨库耶
牧民被机关枪消灭了。当萨库耶人被圈在“保留地”里时,劫后余生的
骆驼便遭了殃。由于他们的住地不能移动,“保留地”周围的草场很快
就出现了过度放牧的问题。有报告称,当萨库耶人被他们的新敌人、
忠于政府的博兰人向东赶去时,曾经出现过滥杀无辜的残忍情形。

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残存下来的萨库耶人集中在达贝尔
(Dabel)。这是埃塞俄比亚高原陡坡下位于肯尼亚境内的一个丘陵
区,这里的降雨量略多于下面的低地一带,尽管产量低风险高,还有
从事农业的可能性。一位圣人找到了地下水源,新的水井被挖掘出
来。

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靠偷猎挣得自己的生活所需,在将豹皮走私
到索马里的路上,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渴死。许多
年轻男人无法支付聘金,如果萨库耶姑娘的父母非坚持要聘金不可的
话,她们当中就会有很大比例嫁给外地人,很多萨库耶年轻男子就会
被迫成为鳏夫。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聘金制被废除了,族群内婚制实
行了很多年。

萨库耶人从前举行的仪式以骆驼为核心,其形式与相邻的加博拉
人和伦迪勒人的仪式大体相同(参见Schlee,1989a:第四章)。在失
去骆驼以后,这些仪式变得没有意义。他们在名义上还一直是穆斯林
(很可能他们是在邻居索马里人的压力之下才皈依的),但这不再能
满足他们精神上的需求。这个空白如今被胡塞尼亚(Husayniyya)给
填补上了,这是一个以埃塞俄比亚东南部贝尔(Bale)的传奇教长胡
赛因(Hussein,Husayn)来命名的苏菲教团(Andrezejewski,1972,
1974;Baxter,1987;Braukämper,1989)。

在达贝尔,这个教团被阿巴·贾纳(Abba Ganna)所代表。这个名
字意味着“雨季之父”,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春分雨之父”,一场决定一
年收成的大雨,因而也是“繁荣之父,富足之父”。这是受到胡赛因教
长圣人传记的启发,该书在开罗出版,书名为《心灵之春》。

我在20世纪80年代得见阿巴·贾纳,那时他是一位身体壮硕的老
人。他一直在一个帘子的后面。当他离开自己的小屋时,总是由一个
儿子陪着,他的儿子撑着一把大大的太阳伞,为他遮挡阳光和别人的
视线。他的妻子数量一直是法定的最高数额:四个。如果他和其中的
一个离婚,就马上再娶一位年轻的来代替。

圣人的灵魂可以穿越时间和空间,可以与其他圣人相遇,无论这
些人是否在世。经由苏菲教派的传说,在整个伊斯兰世界尽人皆知。
但是在达贝尔,至少在民间信仰中阿拉伯语的概念awliya(单数形式
是waali,神圣的人、圣者)和博兰-奥罗莫语中的概念ayaan,指通行
的神灵,包括动物的神灵(Bartels,1983)两种概念是混合在一起
的。

人们讲述这样的故事:从前,当萨库耶人又有了一些牲畜后,有
些人违背阿巴·贾纳的意愿将他们的居住地迁移到离达贝尔比较远的地
方。不过这些人在外面的牧场总是受到狮群的攻击,直到他们原路返
回。人们用这个故事证明,阿巴·贾纳的灵魂有与狮子或者狮子的神灵
沟通的能力。

阿巴·贾纳成为圣人的过程符合附体崇拜的经典模式,这可见于世
界各地,不管各地的宗教体系有多么不同。这从一场病开始,他在阿
纳吉纳(胡塞尼亚教团在贝尔的神圣场所)被诊断为神灵附体。之
后,他找到了与这些神灵一起生活的方式,最终有能力按照自己的意
愿和它们沟通,并有资格为其他被神灵附体的病人治病。治疗者与预
言者的双重身份令他声名远播,有人甚至从蒙巴萨(肯尼亚的第二大
城市)赶来拜访他。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很少亲自参加治疗活
动,他有个“助手”来做这样的事情。

这种神灵附体的理念以及治疗实践,与奥罗姆语族中的其他族群
里常见的精灵崇拜非常相似[比如,离萨库耶人以南250公里的瓦索
人(Waso),参见Dahl,1989],类似的还有贯穿整个非洲东北部
的“扎尔”崇拜。和“扎尔”附体的情形一样的是,在达贝尔的萨库耶人
当中,患病者也大多都是女性,但是在治疗者当中并非女性占多数。
在这里,与神灵打交道并非专属于某一性别。

有些神灵要求通过被附体的人之口来喝血。这一要求让家畜流
血,让病人喝血(在皈依伊斯兰教之前,从家畜身上取血是萨库耶人
饮食中的常规部分)。但他们并不认为这破坏了伊斯兰教的饮食禁
忌,因为消费血的是神灵,而不是病人本人。神灵很可能根本不是信
众,因而喝血也并无不可。我曾经目睹过一位女性的治疗,这让我形
象地看到神灵消费与病人消费是两回事,附在女人身上的神灵要了满
满一大锅咖啡,女人喝掉了,神灵的要求得到满足后满意地离她而
去。她又成为她自己,感到口渴,还想喝更多的咖啡。

萨库耶人也还能为喝血找到另外一些理由。哪怕有丝毫健康上的
不适,人们就可以将血标记为“药”而不是“食物”,因而在萨库耶人眼
里这就是“合规的”(halal)。
另外一些神灵要求跳“哈达尔”舞(hadar),这是在伊斯兰教节日
也举行的跳舞活动。那是一种迷狂式的击鼓音乐,男男女女一大群在
黄昏降临之后聚集在一起肩并肩跳舞,许多参加者会进入昏迷状态,
其中尤其以女性为多。对那些身处大城市精通经典教义的教长来说,
这种舞蹈也未必合乎他们眼中的正统。

这并不意味着,达贝尔人对伊斯兰教知之甚少。阿巴·贾纳的一个
儿子精通古典阿拉伯语,也能用它来对话。 [7] 这个共同体也有一些
成员旅行到很远的地方,接受过正统的伊斯兰教育。我曾经捐赠给他
们一套由圣训学家布哈里(Bukhari)和穆斯林编辑的《圣训》,即权
威的先知言行录。我在这里想说的是,在这里并不缺少关于伊斯兰教
的知识;我想强调的是一个事实:在萨库耶人当中,伊斯兰教的教义
与多神的民间信仰体系和实践并行不悖。在同一家庭里,既有长发披
肩的倾向于迷狂宗教实践的神秘宗教人物,也有沉静的学者。

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总结:在新近皈依伊斯兰教的信众中,宗教
信条和宗教实践的多元性并行存在,成为教派领导者的竞争并不激
烈。人们可以自由表达不同的理念,招揽追随者。这是一个非强化、
低竞争度的个案。在下面的章节中,我们会转向苏菲教派被强化的、
政治化的形式。

苏菲教派和“圣战”:以大苏丹语系的非洲地区为例

在19世纪和20世纪,由苏菲教派的教长们发动并依靠苏菲教派的
网络得以扩展其影响的“圣战”(Jihad)遍及整个苏丹语系的非洲,从
塞内加尔到尼罗河流域的苏丹乃至索马里。这其中有乌斯曼·丹·福迪
奥(Uthmaan dan Fodio)教长在阿达马瓦(Adamawa)和今属喀麦隆
的地区发动的圣战运动,其结果是成立了索科托哈里发国(Caliphate
of Sokoto),后来被并入了尼日利亚。由于期待着伊斯兰教的拯救者
会在尼罗河畔出现,该运动后来与苏丹的马赫迪运动合并。再往后,
当哈里发国被非穆斯林的英国人占领以后,“逃亡者”(hegira)在20
世纪初从尼日利亚逃亡到了苏丹。类似的运动还有“提加
尼”(Tijaani)教团教长奥马尔·塔尔(Al Hajj Umar Tall)从塞内加尔
到尼日尔发动的圣战。奥马尔·塔尔的后代和追随者们今天还集中居住
在苏丹,那里保留了他们对“提加尼”教团的归属和他们作为圣战者的
回忆。还有一些苏菲教团发起的圣战运动,其精神上和军事上的力量
贯穿20世纪,对所在地区造成直接的影响,比如在利比亚和乍得
的“塞努西”教团(Sanusiyya),在索马里和埃塞俄比亚的欧加登地区
的“撤利”教团,即穆罕默德·阿布迪·哈桑(Muhammad Abdille
Hassan)的“苦行者”们。

在当代政治形势下,这些运动经常与政党相关并产生持续地影
响。在尼日利亚,北方的“王族”仍然有很大的政治势力;在苏丹,马
赫迪家族及其对手喀米亚家族仍然是富裕而且势力强大的宗教贵族,
尽管他们现在处于反对派的位置,甚至部分流亡。 [8] 目前权力在握
的伊斯兰运动组织“全国伊斯兰阵线”(National Islamic Front)并非源
于苏菲教派。不过饶有深意的是,无论是其基层的组织结构,还是高
层首领与追随者之间个人的关系,该组织在结构上与苏菲教团非常相
似。

沙特阿拉伯的瓦哈比派不是一个苏菲教团。它相当反对苏菲教派
的做法,反对一切非直接来自《古兰经》或者可以追溯到先知时代的
宗教实践。不过从社会学的角度看,与我们提到过的那些基于苏菲教
派的各种运动相比,瓦哈比派是伊斯兰教的一种政治化形式,有一个
统治家族,是一个国家的内核。借助沙特的财力资助,人们今天可以
在许多伊斯兰世界中新建的清真寺感觉到、看到它的影响。

现在我要检视这些宗教运动共有的特征,即使从文化史的角度去
追溯这些特征,对它们进行社会学比较也并无不可。我们可以找到一
些模式,如何在竞争的基础上打造圣人和领导者的模式;还有一些做
法,可以让追随者感觉到自己属于被遴选出来的群体成员,可以将那
些不对神圣者俯首帖耳的穆斯林从内核圈子中排挤出去,甚至直接否
认这些人作为穆斯林的身份。

如果读者对那些从西非到印度尼西亚的圣战有所了解的话,这些
运动存在的诸多相似之处定能令人印象深刻,造成这种情况的是两种
因素:共同的榜样以及相互接触。这些运动共同效仿的样板是先知的
生活,他们之间的相互接触主要是通过朝圣建立起来的。若干世纪以
来,从摩洛哥到马来亚,朝圣者每年都聚在一起。这是全球化的一个
好样板,远远早于那些只聚焦欧美的社会学理论家们如今才意识到
的、时髦的“全球化”。在前往麦加的路上,或者从麦加返程的途中,
漫游圣者往往花上几个月、几年的时间相互拜访,他们也会去拜访那
些世俗统治者,如果这两种社会类型,即圣者与武士国王恰好没有集
中在一个人身上的话。在很多时候,他们集二者的角色于一身。这些
人之间的关联依靠精神上的师徒传承,在某些情况下,师徒之间也存
在实际上的亲属关系,这是两个家族联姻导致的结果。

因此,共同的因素有两种传输的方式:同样的源头、相互的借
鉴。当然,两者也会同时出现,有多样的组合构成其,共同特征也可
以分为两种类型:(1)直接式借用;(2)同构式借用。

我在这里先举一个直接式借用的例子。当先知穆罕默德从麦加逃
往麦地那时,他有两种类型的追随者:一类被称为“逃难
者”(muhaajiruun),是和他一起从麦加出逃的人,或者在麦地那加
入到他的追随者行列里的麦加人;另一类是来自麦地那的“帮助
者”(ansaar)。在后来的圣战头领当中,许多人都有从一个地方撤
出、来到一个新地方的时刻,这种经历无一例外地被称为“逃
难”(hegira)。那些在逃跑中追随头领的人便被称为muhaajir,在新
地点加入队伍的人便是一位naasir(ansaar的单数形式)。这便是直接
借用先知时代使用的词语和组织机构,其含义基本上没有任何改变。
[9]

同构式借用则要求有更多的步骤。原来的概念从最初的文本中取
出,置换到另外一个背景关联当中,所使用的词也随即发生改变。通
过这种做法所获得的模拟性,与原来的表述具备相同的思维模式,新
旧两种表述中的相同部分足以让人联想到其原始含义。一个比较典型
的例子是,“提加尼”教团的创始人艾哈马德·提加尼(Ahmad at
Tijaani)被称为“圣人的印信”(khatm al wilaaya)。这一表述是在先
知穆罕默德被称为“先知的印信”(khatm al anbiya)的基础上加工而来
的。如果严格地对待“圣人的印信”这一说法的话,那么在艾哈马德·提
加尼身后就不应该再有圣人。由于无法否认后来的一些人如塞努西
(Sanusi)的圣人身份,所以这一表述所传达的态度也慢慢有所转
变。不过,提加尼教团的追随者们仍然认为艾哈马德·提加尼是完美的
典范,完整地体现了圣者(wilaaya)的品格,后来的圣人都是从他那
里获得了精神上的启发。“在他之后也许还有其他圣人,但是没有人
能和他并驾齐驱或者能超越他(Abun-Nasr,1965:30-32)。”

“印信”“关闭”这样的比喻表明了的苏菲教派政治化后所具有的排
他性因素。只有一条路才是真正的路,至少是最好的路:其他的路都
不值得走。这也反映在对苏菲仪式祷词有效性的数字计算当中。关于
提加尼教团的一段祷词“致敬万胜”(salaat al faatih)有这样的说法:
先知穆罕默德出现在艾哈马德·提加尼面前,让他知道这段祷词在“涤
除罪时了不起的功效”。提加尼教长也声称,先知告诉他每念一次这
段祷词,就“相当于这宇宙中所有说出来过的赞主赞圣的祷告
(tasbih),所有的铭记神嘱的苏菲祷词(dhikr),任何一个或长或
短的祷告词(du‘a’),诵读《古兰经》六千遍(Abun-Nasr,1965:
51)”。这些听起来宛若天文数字,这种思考理性完全如同经济管理
一般。如果一个人意识到成本和效益的关系,那么在考虑获得拯救时
为什么还要诵读篇幅长、效果差的篇章,而不是去诵读那些篇幅小、
拯救效果好的祈祷词呢?如果人们接受这里的数字比例的话,跟这个
有着不可抗击神奇力量的提加尼教团的祈祷词相比,其他形式的虔敬
都黯然失色。

因为教长拥有应对各种情况的正确祈祷词,追随者们必须表现出
绝对地服从和忠诚。人们相信真主的慈悲会让所有追随圣人的人进入
天堂,会抛弃那些不再热爱圣人的人,这些人只能作为非穆斯林死
去,死后会下地狱。偏离教长规定的路线也就意味着偏离通往天堂之
路。这与被政治化的伊斯兰教的领袖所具有的倾向非常接近。甚至时
至今日,他们仍然在对人进行评判,说谁会进天堂谁会下地狱,而不
是如《古兰经》说的那样将这留给真主来评判。

对真实进行垄断、让非己者既得不到拯救也得不到俗世资源的做
法,当然都是针对其他穆斯林而言,非穆斯林信众反正是要下地狱
的。针对其他穆斯林的排他策略,还不止于将他们标记为糟糕的穆斯
林。他们还要走得更远,从根本质疑这些人的穆斯林身份。在19世
纪,整个苏丹语系非洲地带,所有圣战头领都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问题
就是,如何针对其他穆斯林宣布“圣战”(jihad)。在通常的条件下,
他们只可以向那些拒绝合法皈依穆斯林的人发动“圣战”。

通常的看法是,任何承认以下两个信条的人就可以称为穆斯林:
真主是唯一的神、穆罕默德是先知。在断言一位穆斯林为“非信
众”时,一个人也就冒着将自己推出伊斯兰以外的风险,因为说一位
穆斯林是kaafir(非穆斯林),也就意味着将伊斯兰教等同于kufr,即
非信仰。19世纪的圣战头领是如何解决这一问题的呢?乌斯曼·丹·福
迪奥(Uthmaan dan Fodio)和他的儿子穆罕默德·贝罗(Muhammad
Bello)在向博尔努国(Bornu)的国王穆罕默德·卡内米(Muhammad
al Kanemi)宣布圣战时,做出了一个示范。他们的理由是,卡内米帮
助豪萨(Hausa)的国王们来反对他们。这些豪萨人将自己视为穆斯
林,但富兰尼圣战的头领则说他们是“非信众”,因为他们实行某些异
教徒的仪式,任何支持异教徒对抗穆斯林统治者的人也会被当成异教
徒。

这个模式后来被乌马尔·塔尔(al Hajj Umar Tall)用来向马西尼


(Massina)的国王阿马杜·沙伊库(Ahmadu Shaikhu)宣战。乌马尔
发现,作为一位信仰的保卫者、列位第三名的对抗异教徒的伊斯兰统
治者,阿马杜的一些皈依者还在崇拜偶像。因为这些人反对他,他编
造了一个向阿马杜发动圣战的借口:一位穆斯林支持异教徒来反对一
位穆斯林的统治者。这与丹·福迪奥和贝罗针对卡米尼编造的理由如出
一辙(Abun-Nasr,1965:122-124)。

在19世纪的非洲,采用狭义定义判别穆斯林身份的现象,也因为
当时存在的奴隶贩卖活动而得以强化。由于穆斯林不允许将其他穆斯
林视作奴隶,因而皈依人数必须受限制,大量人口皈依伊斯兰教会对
奴隶的供给数量产生潜在威胁。伊斯兰教势力越在哪里扩展,皈依的
人数就会越多,要通过一系列标准将“真正”的穆斯林与名义上的穆斯
林相区别的观点就越强硬,并将后者宣布为“非伊斯兰信众”,以便能
将他们当成奴隶(Meillassoux,1986)。所有这些来自19世纪非洲的
例子都表明,不同伊斯兰运动以及他们的头领之间的竞争、伊斯兰教
扩展带来的经济后果,都能与仪式实践的“收紧化”以及对“纯净”的界
定相关。

20世纪90年代的埃及和苏丹——简要的回顾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看一下伊斯兰教在埃及和苏丹这两个非洲
国家的发展近况。地位争夺、政治权力、对仪式洁净性的要求这三者
之间的相互关联,在埃及和苏丹传承百年直到今天仍坚不可摧。在最
近几十年里,伊斯兰教的主导形式要求其信众严格追随,这已经与苏
菲教派无关。在苏丹,自1956年独立以来,主政的或者说通过相互遏
制来碍政的两个政党自1989年以来退出执政。两个政党在历史上都源
于苏菲教团,头领都极具个人领袖魅力。现在,这两个党都被看
作“传统党”,其头领被视作已经被推翻了的“宗教贵族”的代表人物。
新领导人不看重“传统”。他们所标榜的伊斯兰——我这里谈的是意识
形态层面而非实践层面,因为实践层面在很多时候确实没有多少高深
的理念蕴含其中。他们的最小化体现在想抹去伊斯兰教的一切历史积
淀,回到《古兰经》和《逊奈》的图文读本、回到本真的《圣训》中
所记载的先知言行,将这二者看成伊斯兰教法的真正源泉,以此净化
伊斯兰教。他们对伊斯兰教最大化的做法体现在,对虔敬的形式没有
限制,这些要求渗透生活中的各个领域,伊斯兰教法转化为对一切都
有穿透力量的规则。这是一个新的发展,因为甚至在伊斯兰教的古典
时期,只要习惯法不直接与伊斯兰教法冲突,其重要性就会被认可,
统治者的法律(qanuun)和习惯法(aadat)都相安无事(Rahman,
1982:30)。

在埃及,伊斯兰话语对政府持批评性态度,认为政府是西方化
的、道德堕落的;在苏丹,政府本身则采用伊斯兰的话语路线。不
过,一些政府的批评者们认识到权力在多大程度上败坏了伊斯兰教,
于是转而在伊斯兰教的基础上批评伊斯兰教的政府。“全国伊斯兰阵
线”(Nationa Islamic Front,NIF)自1989年掌权以来,成功垄断了政
治权力和经济命脉,并通过摧毁反对派的商业活动而削弱其实力。在
阿尔及利亚更为强烈的排他性话语环境下,最近也有学者做过调查
(Kaiser,2002)。

抛开这些政治层面上的情形,即便在家庭内的代际互动中,我们
也可以观察到人们如何争夺地位以及争取自己的行动空间。这些家庭
内部的或者说微观社会形式的竞争,也贯穿了关于洁净和虔信的理
念。

在许多伊斯兰社会里,圣纪节即先知穆罕默德的生日是一个重要
的节日。但是,这些现代的伊斯兰主义者拒绝这一节日,在他们之
前,沙特阿拉伯的瓦哈比派也曾拒绝圣纪节。如果从经典《逊奈》出
发的话,这完全有其道理:先知不庆祝他自己的生日,因而这一节庆
不能被推崇。在一项关于开罗女性生活方式的研究中,作者在描写年
轻的女大学生经过哪些不同阶段变得更为虔敬时,也探讨了关于过生
日的议题(Werner,1997)。一位年轻的女大学生要庆祝自己的生
日,其意图是要借此聚集更多的力量,让自己对伊斯兰教更为投入。
她的一位朋友已经接受了一种更为复杂的蒙面规则(form of
veiling),即已经达到了更高阶段的“投入”状态,劝阻她不要举行这
样的活动,“说服她放弃这种异教徒的习惯”。作者接下来解释道:“在
伊斯兰阵营中,一直有是否该将庆祝活动正当化或者非正当化的讨
论。一个非常强大的派别主张只庆祝那些伊斯兰教原有的节
日。”(Werner,1997:132,128)当然这位女大学生完全可以按照
通行的基督教日历来庆祝生日,而先知的圣纪节以及其他伊斯兰教的
节日都是依据穆斯林历法来举行的。采用不同的历法完全可以把不同
的事件区分开来,没有人会想到一个普通人的生日会被赋予宗教性的
意义、会被看成多质性的宗教实践。但是,这后面有另外一种逻辑:
无论怎样清白的庆祝活动,只要不被伊斯兰教义明确推崇,就应该被
禁止。对伊斯兰教法的使用,不光是清除人们生活中出现的被禁止之
事,同时也是要将人的生活限制在伊斯兰教义明确推崇的范围之内,
不要越雷池半步。是否庆祝生日只是一个指标,它表明的是,关于法
律的功能人们有不同的理念。
依据道德上的洁净程度,在大学生群组之内以及群组与群组之间
都会形成等级序列。“普通的女大学生”,这是说她们还没有接受较为
严格的蒙面规则,似乎在面对一个很难的游戏。她们一方面要在混合
性别群组里的年轻男性面前显出吸引力;另一方面要严守性道德,即
便在这些接受“西方化”的大学生当中,与欧洲的同代人相比,这里对
性道德的要求也是相当有限制性的。另外的一些大学生群组并非混合
性别,只有女生可以参加。在这些女性伊斯兰主义者中,方向是明确
的:人们根据自己对宗教深入的情况,一级一级地践行更为严格的行
为方式,没有什么中间道路可走。属于这一群组的人,如果想在性别
混合群组里获得较高的地位,似乎是不可能的,那是在真主的要求和
魔鬼的要求之间达成妥协(Werner,1997:138)。

在代际权威争夺中,伊斯兰教的洁净话语也被派上用场,给大学
生们以机会来挑战父母的权威,即使他们父母那一代是在相对世俗
化、自由化的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表面上,年轻人也会遵循先知
的教诲尊重父母的权威,但每当父母的要求与更具宗教倾向的同龄组
的要求相背时,父母的要求就被认为是有违真主意志的。因为真主的
意志高于父母的命令,年青一代可以改变父母权威的边界,并通过这
种方式获得自主决定的新空间(Werner,1997:221)。

对这种话语进行应用的另外一个领域便是跨性别策略。年轻的未
婚女性利用伊斯兰的标准来给她们的男朋友们划定“尊重边界”。在某
一个案中,一位女性以突然接受了一种复杂的蒙面方式(a complex
form of veiling),暂时中断了与男朋友的关系,因为这位男朋友一直
有性方面的要求(Werner,1997;135-138)。贞洁——拒绝轻浮的温
柔和玩笑式的言语交流,以及在限制这些行为方式时所使用的与宗教
相关的理由,都可以提高年轻女性的身价,无论是作为一个受尊敬的
人还是在婚姻市场上,还没有统计数字表明这样的策略是否有助于年
轻女性找到心仪的配偶。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在混合性别的群组里,
女大学生们在使用一些另类策略:保持性感,但是不对性要求让步。
那些严格实行蒙面的年轻女性则采用不同的策略:她们将女性的吸引
力保留、隐藏起来,这或许有助于将男人成功地驯服、使其转变为负
责的丈夫,或许会让他们失望到对她们放手。
这些年轻的女大学生用数字标尺来确定不同的“虔敬”程度——从
百分之零到百分之百的穆斯林。对于我们这些有着完全不同神学背景
的欧洲人来说,这种态度听起来很像是在做会计统计汇总,如19世纪
提加尼教团(Ti Jiaani)的人在计算祈祷词的功效一样。这里的例子
可见,一位女大学生在用什么样的标准来把自己和别人放在这个标尺
上:“吉哈敬重舒如可关于伊斯兰的知识,但是她把舒如可不穿长袍
这个事实看成是她的缺点。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吉哈认定舒如可的宗
教程度是65%(这比她给自己认定的55%还要好)(Werner,1997:
130)。”

在一项关于非洲东北苏丹首都喀土穆的研究中,可以读到另外一
些女性策略(Nageeb,2004)。这些个案研究分析了伊斯兰话语在微
观层面上的应用:在情侣之间、在父母与子女之间、在校园里的大学
生群体内部,甚至在同胞兄弟姐妹的群组中也存在这样的权力游戏
(Werner,1997:117及以后)。我们在前文指出了在19世纪非洲
的“圣战”运动中,在政治与国家的层面上洁净与权力有着密切的关
联,在当代伊斯兰世界的政治中,也存在着众多对权力极为敏感的洁
净话语;而这些将焦点集中在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互动研究,对于前
文在政治和国家层面上的发现,无疑具有必要的补充性意义。

小结

在伊斯兰教得以扩展的边缘地带,我们可以观察到伊斯兰文化与
非伊斯兰文化在其历史互动上出现的两个阶段,将二者明确地区分开
来并非易事,它们甚至会同时并存于两个相邻的区域。尽管如此,从
分析性角度出发,将它们至少区分为两种互动的类型还是有意义的。
一般来说,一种类型的出现会在时间上早于另外一种类型。

伊斯兰教在扩展的最初阶段倾向于容忍甚至接受一些伊斯兰教传
入之前的因素。在这时,伊斯兰教仍然处于弱势地位,为使自己被当
地接受需要付出代价, [10] 他们多半会去弥合穆斯林的少数群体与当
地社会之间的鸿沟。后来,名义上加入伊斯兰教成了常规以后,他们
就越来越倾向于采取洁净主义和排他主义的态度。从政治角度看,也
就是说从权力主张的正当性这一角度出发,这是完全有道理的。如果
大家都是穆斯林的话,仅作为穆斯林的身份便无法成为主张权力的基
础,人们需要将美德予以不同程度的区分,主张自己属于比较高的级
别。

不过,这也绝不是一条单行道,人们的反应向来不完全一致。无
论哪种类型的伊斯兰教一旦被确定下来,“传统的”“自由的”或者“松散
的”即取决于说话者所持有的价值态度,一些人的反应会是收紧规则
从而严格化,另外一些人则进行抵抗。我们几乎总可以看到,在这样
的情形下,那些严格信教者会基于自身对教义和宗教实践一丝不苟的
恪守而要求获得影响力或者权力,但是这些人总是不受人喜爱。人们
维护自己享受生活的权利,或者采取被动的拒绝,或者以神学上的理
由为借口(“真主不会让我们将生命消耗在悲哀和百无聊赖当中”,或
者类似的说法)。在伊斯兰教新近传入的地方,关于当地的啤酒是否
应该被列入hamr(字面上的含义是“掌中酒”)而被禁止,总会有意见
不同的争论;在伊斯兰教确立时间比较长的地方,人们普遍接受各种
酒精饮料都属于《古兰经》中所禁止的hamr。在实施教规“收紧化”的
地方,禁忌会扩展到各种麻醉品,包括巧茶 [11] 和烟草,其他形式的
享乐也会不同程度地被禁止,这有可能引发抵抗。

在索马里,伊斯兰法庭禁止巧茶的法令在一般民众中并不广为人
知(ICG,2005:7)。不过,远离巧茶这一点让民众对他们有正面的
看法。对伊斯兰法庭持批评态度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人们喜欢他
们,因为他们不嚼巧茶、不强奸、更有自律性(ICG,2005:
20)。”人们普遍接受伊斯兰法庭打击色情业,但在2005年他们开始
打击有不同性别参加者的舞会、关闭播放“宝莱坞”电影 [12] 的电影院
时,他们就遭到愤怒的影院经营者和保安人员的抵抗,造成了伊斯兰
法庭的武装人员死伤,武装车辆被缴获(ICG,2006:11)。

苏菲教派向我们展示了伊斯兰教的不同形式,从一种能够接受外
来理念和实践的伊斯兰教,到另外一种规矩最严格、排他性倾向最强
烈的伊斯兰教。从神学意义上,也许苏菲教派是一种特殊形式的伊斯
兰教——某些时候它被称为神秘伊斯兰教。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苏菲
教派却不是一种特殊形式的伊斯兰教:我们在其中发现的容括和排斥
倾向,与伊斯兰教其他流派中所存在的趋势并无不同。在上文提到的
索马里,伊斯兰主义者倾向于萨拉菲派(Salafi)或者瓦哈比派
(Wahaabi)的说教,对一切晚于先知时代才出现的、无法追溯到
《古兰经》或者《逊奈》当中的本土风俗都持有敌意。正因为如此,
坚守苏菲派教义传统的人将自己描写成温和派(见上文以及第十二
章)。

小到人际交往的小组、大到国家或者国际层面,穆斯林在自己或
者他人划定虔敬尺度时,似乎政治总是一个主要的决定性因素。在更
宽范围内我们可以说,洁净问题上的高标准、仪式事项和道德领域的
出色表现,与权力游戏当中的排他性策略密切相关,这并非为伊斯兰
教独有,这也存在于各种信仰体系的追随者当中。

这里所讨论的案例并非都有穆斯林的背景,这些案例既不全面,
也不是系统性选择的结果。自1974年始,我在非洲东北部从事田野调
查。我将自己从那里获得的经验作为讨论这一问题的出发点,然后将
文献阅读范围扩展到相邻地区和非洲更远的地区。在这里我无法对自
己给出的解释进行系统性的测试。不过,所有这些案例都表明,仪式
洁净标准或者道德标准与人口密度相关。争夺某种资源、某个身份或
者某个职位的人越多,标准就会变得更为严格。仪式性洁净的标准不
应该与道德标准混为一谈,它们或者可以被整合进道德理性体系当
中,或者不能。对某种规则的服从可以简单地归结于神/上帝/真主,
或者归结于某种风俗是这一规则的起源,或者指出这一规则有效性的
证据:遵守这一规则就不会遭受厄运。符合仪式要求与获取地位或者
权力之间所存在的相关性,无关乎那些与仪式要求关联在一起的信仰
教条是简单还是复杂,或者根本不存在。古典社会学家们
(Durkheim,1984/1893;Weber,1990/1922)认为,大量社会的和经
济的力量让信仰和道德准则变得精细。这里的发现,不由让我们怀
疑,大师们的推测是否建立在一个被过分复杂化了的人类存在模型基
础之上。如果只要满足仪式要求并遵循规则,无论仪式要求和规则背
后是否有复杂的信仰,其产生的结果是同样的,那么人们就可以在一
定程度上忽略这些信仰,至少可以对这些精致的信条在实际生活中产
生的影响增加一分怀疑。

指出“教义无关紧要”这一发现,并不是说人们不用神学表述来表
达观点。他们当然会这样做。我们在上文曾经阐述过,认同感建构的
可信性(plausibility)是其之所以被接受的一个条件。如果我们以为
教义无须有贯通性和逻辑(尽管一些神学理论能容忍对逻辑的重大偏
离),或者至少有心理学上的感召力和说服力,这就会与上述的阐述
相抵触。我在这里想说的无非是,要想知道“收紧化”和政治性排他行
动正在哪里发生,就无须去定位人们对教义信奉的程度。更容易被观
察到的,是对规则和仪式要求的强化,这些几乎总足以作为“收紧
化”和政治排斥行动的指向标。

人们认为普遍行之有效的是,在严格性有所不同的情况下,那些
严格遵守规则的人倾向于为自己主张更多道德上和政治上的特权。不
言自明的是,并非只有社会学意义上的因素在影响宗教的发展以及被
宗教的发展所影响,其他因素也会有非常类似的效果。

当法律的执行机构缺失时(如索马里),或者法律的介入不是人
们所希望的,因为交易是非法的(如走私),或者交易的数额巨大到
很难控制(如巨额融资)时,信任就变得比在其他情形下更为重要。
近年来索马里的伊斯兰教实践有更为严格的形式,这可以被解释为:
在这样的外部环境下,索马里的商人需要与海湾国家的商人建立起彼
此信任的关系(Marchal,2004:115)。这个没有政府的索马里,已
经发展为非洲“最大的免税店”(见第十二章)。

摩加迪沙(索马里的一个大城市)成了整个地区的自由港。货
物从沙特阿拉伯、也门、迪拜运过来,然后再重新出口到肯尼亚、
埃塞俄比亚甚至乌干达。对于正在出现的索马里商人来说,海湾国
家的商人是一种精神源泉,他们变得更沉迷宗教了,甚至不惜具有
进攻性,为的是能够建立起必要的信任,能接触到红海东岸的合作
者们。(Marchal,2004:115)

毫不奇怪,在这些条件下,阿拉伯半岛上主导的伊斯兰教形式
(瓦哈比派)决定了索马里宗教严格化的走向。
通常,与信任关联在一起的是亲密,尽管信任也可能要保持距离
(没有骚扰、没有过分的探听好奇等)。另一种保持距离的方式,即
在一般意义上保持一个比较大的社会距离,则与“商人的两难处境”有
关。商人们经常需要将自身定义为与他们的社会环境脱节。他们形成
独立的共同体,以避免人们对自己的利润提出再分配的要求。如果商
人不是从一开始就隶属于某一族群或者宗教上的少数群体,那么皈依
与众不同的宗教或者教派对他们有所帮助。另一方面,对社会有慈善
举措或者支持性的行动也是非常重要的,这可以保护他们免受歧视和
族群暴力。就商人和其他人的距离而言,一方面,要让他们在无法承
受或者不愿意给予援助时,远到不必非做不可;另一方面,又要近到
使他们不至于被当成完全的陌生人或者敌人。宗教上的威望可以帮助
他们获得这种平衡(Evers & Schrader,1994;Evers & Schlee,
1995)。

信任、保持距离和基于洁净的排斥性话语,这三者并非根本无法
匹配,或者彼此具有排他性。人们可以简单地设想一下三种因素组合
在一起的情形,比如一位富人进入政界。2006年12月,在埃塞俄比亚
入侵之前的摩加迪沙,似乎就是这样的情形:没有政府、伊斯兰教规
严格化、商人捐助,三者组合之下产生的伊斯兰法庭,似乎在一定程
度上构成了秩序。

[1] 本章大部分内容基于Schlee(2003d),而这篇论文又可以追溯到2003年5
月在斯洛文尼亚的卢布尔雅那大学民族学与文化人类学系的一场学术演讲。部分
内容也取自作者在“文明历史中的等级秩序与权力”第二次国际研讨会上(圣彼得
堡,2002年7月4日~7日)发表的论文,部分则取自于提交给德国学术研究会的学
术报告。感谢Fernanda Pirie,Krisztina Kehl-Bodrogi,Bettina Mann提供了富有助
益的评议。

[2] 本章题目“洁净观念与权力”这一表述借用了玛丽·道格拉斯的著作《洁净与
危险》(Douglas,1966)的构想,以便激发读者在同一方向上进行思考。这个建
议由Stephen Reyna提出来。

[3] 资源之间有工具性关系(可能也是相互的),或者更精确的说法是:对一
种资源的控制,使人有可能获得另外一种资源。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了。权力不光
是获得资源的一种手段,权力的前提是资源能够派上用场,这些都是不言自明
的。

[4] 在最后三段中,Joachim Görlich的评论给予笔者以很大启发。

[5] 关于苏菲教派受基督教和佛教的影响,参见(Schimmel,1995/1985:
13);关于受瑜伽的影响,参见(Schimmel,1995/1985:28)。

[6] tariiqa(字面上的含义是“方法”)是一个宗教性质的兄弟会。西方语言中
的复数形式写成tariiqas,阿拉伯语的复数形式应该写为turuq。

[7] 非阿拉伯人的非洲穆斯林对阿拉伯语的掌握,经常是一种在计算机模拟中
被称为“图像模式”的方式(Owens,1995)。这意味着他们复制这些语言,却不去
分析它们,其结果是,他们当然无法对这些语言因素进行重新排序,用来表达自
己的想法。

[8] 新近的进展是:1997年,“乌玛党”的首领萨迪克·马赫迪在流亡中与“南苏
丹苏丹解放部队”(SPLA,Southern Sudanese Sudan People’s Liberation Army)结
成联盟,加入反对苏丹政府的武装斗争。后来他与政府达成交易,作为合法的反
对派回到苏丹。乌玛党形成分裂,其中一个派别与执政党联合组阁。自2005年
《全面和平协议》以来,SPLA也成为“民族团结政府”(government of national
unity)中的一部分。

[9] 关于奥马尔·塔尔的逃难,参见Abun-Nasr (1965:112);关于苏丹马赫


迪的“帮助者”(ansaar),参见Holt (1961:88)。

[10] 这一看法的形成,笔者感谢Jamil Abun-Nast。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与他的


口头交流中,笔者从中受益良多。

[11] 汉语中Qat通常被译成“巧茶”,也被称为“阿拉伯茶”“阿比西尼亚茶”等,
或被音译为“恰特草”。这种木本卫茅科巧茶属的植物在阿拉伯语中的名称是qat;
阿母哈语中为chat;索马里语中为qaad;斯瓦希里语中为miraa;拉丁语为Catha
edulis。巧茶的叶子、枝条和树皮都可以用来咀嚼,是一种柔和的麻醉品。大量食
用可以导致长时间不吃不睡,造成食用者(精神)健康问题和经济问题(见第十
二章)。

[12] 印度孟买出品的音乐电影片,以家庭观众为对象。在世界上的大多数地
区被认为完全没有问题。不过,由于印度妇女的特殊服装,往往能看到舞蹈者的
肚脐。
11 语言与族群性 [1]

族群性是集体身份认同的一种形式,它与宗教、亲属宗族、部族
或者阶级归属等现象属于同一类别。族群性意味着,某一族群的成员
意识到自己属于该族群,而且确信别人属于其他族群。如埃尔维特已
经指出的那样(Elwert,1989),族群与其他群体如志愿者协会或者
年龄组的区别在于,它包括了男女两性以及不同年龄的人,即全部家
庭成员。即便在那些禁婚圈远大于核心家庭的地方,一个族群群体也
包含了足够多的外婚单元,以便能够保证自身在生物学意义上的再生
产,族群单元可以为其成员提供婚姻配偶。这也意味着,族群具备一
种以诞生人口来获取新成员的潜在可能。实际上,绝大多数族群成员
都是通过这种方式加入群体的。但并不意味着这是获得新成员的唯一
方式,族群归属的转变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族群规模的最低限度是能够做到生物学意义上的再生产,其规模
的上限则各不相同。由于族群成员对自身族群的界定需要以其他族群
为对比参照,而其他族群的成员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来界定他们自身,
所以不可能出现一个包含全部人类的族群。族群倾向于作为中等规模
或者大规模的人群集结体,典型的情况是,其成员从几千人到几百万
人不等。许多族群,包括那些没能形成一个“民族国家”的族群,其人
口数量会超过许多独立的国家。“族群”(ethnic group)和“国
族”(nation)构成了一对概念,前者强调的是其文化层面,后者则强
调其政治层面。“国族”还包含了国家政体这一附加性因素,这一因素
可能会有不同的形式。可以这样说,如果一个族群在某一国家内占压
倒性多数,或者有建立独立政体的诉求,那么该族群是一个国族。在
政治和司法话语中,国族被赋予一些政治权利,诸如自决。这一事实
并无助于去界定哪些族群有成为国族的资格,哪些没有。任何族群都
可以提出使自己成为国族的诉求,并因此成为一个国族。一个族群与
一个没有国家的国族之间的唯一区别在于,后者提出政治独立的诉
求。这一区分在解决现实政治问题上可能不太能派上用场,但是社会
科学也没能提供一种更有用的区分。

族群性是一种文化建构,其建构材料也具有文化性的。有些其他
文化建构部分地基于生物学上的给定的条件,比如“社会性
别”(gender)这一社会范畴就是部分地立足于生物学意义上的性别;
但是,在所有那些声称族群性基于生物意义上的事实——比如基因分
布上的非持续性(种族)——的个案中,这些断言并无生物学上的依
据。基因的丛聚可能会有不同方式,但是它们从来不能标明族群边界
线。族群从来不是基于种族的,但经常是基于对种族的想象。此外,
另一容易被归结到族群上的因素,便是其悠久的历史,而这种对历史
的想象往往与历史事实不符。在这种意义上,人们可以将族群看成是
一种准生物学(pseudo-biological)的范畴:族群将自身视作顺理成章
的、历时而稳定的,如同一个生物物种一般。除了种族观念,文化中
的另外部分在族群建构中也发挥着作用,那就是真实的和想象中的历
史事件、特殊风俗以及诸如此类的内容。没有哪两个族群是按照同一
套标准来界定的,典型的情况是,族群话语都会提到这些标准的多元
性。如果在族群话语中只强调其中的一个因素,如宗教归属,那么我
们可以说这里涉及的是一个宗教群体,而不是一个族群。

在那些用来标志族群间界线的文化标准中,语言倾向于(但并非
总是如此)得到强调,对于我们目前的话题具有特殊的重要性。这使
得语言与族群性之间的关系这一问题在某些情况下似乎成了重合式的
论证。在语言被当成的族群边界(Barth,1969),族群单元与语言单
元倾向于重合。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欧洲,当民族国家的边境线
需要修正时,语言调查的结果往往简单地取代了当地共同体表达出来
的政治愿望(Dench,1986)。但是,在另一方面,民族国家的教育
体系、在行政管理中只使用多数人族群的语言并确立国语,让某种语
言在特定地区享有特殊的地位等措施已经强加在了语言上的少数人群
体(Gellner,1981)。于是,语言共同体与族群单元/国族的重合性经
由如下过程得以提升:在国家之间的层面上来校正政治边界与语言分
布区域,使二者相符;在一国之内的层面上,将一种语言政策扩展到
边界以内的任何角落。这些过程的实施已经有若干时日,尽管如此,
世界上只有很少一部分国族在语言上是同质的(Ra’anan,1989)。
有时候,族群单元与语言单元完全重合;与此相反的另外一个极
端是,一个族群由另外某些标准来进行清晰的定义,与语言没有任何
关系。非洲东北部的加雷人(Garre)认为自己是一个族群,因为他们
有相同的谱系、相同的部族组织、共同的游牧文化、共同的和平相处
愿望(这些愿望并非总能实现)。加雷人分为四个语言组,语言横断
了其他区分标准(诸如部族归属)。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讲一种奥罗莫
语的方言,与博兰人使用的一种语言接近;一些加雷人讲拉汉文语
(Af Rahanweyn);还有一些人讲加雷克法语(Af Garreh Kofar)。
后两种语言与跟索马里语相似的语言密切相关,但是这些语言的使用
者们却将它们予以明确区分。加雷人当中也有能讲正宗索马里语的。
奥罗莫语是那些讲索马里方言的人所无法听懂的另外一种语言。它和
索马里类型的语言一样,都属于东库希特语支下一个分支,但是这一
分支的内部差异非常之大。加雷人分布在三个不同的民族国家(肯尼
亚、埃塞俄比亚和索马里),这种分布与他们使用不同语言也没有相
关性,因为在三个不同国家里都能找到讲这四种语言的加雷人。只有
加雷人才使用的语言,似乎只有加雷克法语这一种语言。但是,一个
外来的观察者几乎无法将这种语言与拉汉文语区分开来,而拉汉文语
(亦称美美语)也为几十万属于拉汉文部族联盟的索马里人使用。的
确会发生这样的情形:加雷人并非都会这些库希特语支中的某个语
言,他们彼此之间不得不使用另外语族的语言进行对话,如斯瓦希里
语(班图语族)或者英语(日耳曼语族)。他们只能在学校学到这些
语言,而他们当中能去上学的人是极少数,而且时间也不长。

如果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其他因素足以让族群归属感和共同
感得以立足,这样的族群单元就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包容语言方面的多
元性。如果缺乏其他方面的基础,无论多大的语言同质性都无法阻挡
族群的分化。更有甚者,出于政治上的愿望可以将先前被视为同一种
语言的分化为三种不同语言。一个实例便是从先前的塞尔维亚-克罗地
亚语中剥离出来了塞尔维亚语、克罗地亚语、波斯尼亚语。即便在欧
洲,国家与民族语言之间的紧密关联也是政治理念上一个相当近期的
发展,更何况在世界上那些后来才获得这一外来理念的地方。“母
语”(Muttersprache)这一概念最初指的是从母亲或者保姆那里学来的
语言,以便与男人环境、官场和学术中的语言即拉丁语相区别
(Ahlzweig,1994)。经由浪漫主义以及从中形成的语言上的民族主
义,这个概念后来带上了政治性底色。欧洲的现代民族国家在其形成
期,对其语言分布给予的关注并不多。那些后来被认为是各国民族主
义运动先驱的人物,在他们现实的生活中往往热衷于讲法语。将国家
族群化(ethnicisation)、打上文化烙印(culturalisation)、日趋与某
种特殊语言联结在一起,这是近代欧洲发展中的一个渐进过程。国与
国之间,有时候会人为地设置语言上的障碍。挪威人从他们众多的方
言中选择了与丹麦语差异最大的那种作为这个国家的标准语。

能够被政治化的不光是单个语种,甚者一个语族也会被政治化,
其手段是将一个语族与某些特定人群绑定,而这些特定人群经常被安
上某些种族上的特征。其结果是,人们或者让这样的人群享受特权,
或者对这些人完全拒斥,甚者剥夺他们最基本的权利,如自由与生存
权。今天,任何一个理智正常的人在使用“闪米特人”(Semiten)这个
词语时,指的都是讲某一种闪米特语言的人,不会有其他所指。但
是,另外一些来自《圣经》的词汇,如库希特人、含米特人等,还经
常被派上政治用场。那些生活在18世纪晚期、19世纪和20世纪的历史
语言学家,在将这些概念用在那些语言集合体上时——他们发现,这
些语言是从相同的古代形式中衍生出来的——未曾预想会有这样的结
果。埃塞俄比亚的奥罗莫民族主义者主张将少数族群以及他们的地盘
纳入自己的范围,这时他们给出的理由是:虽然他们不讲奥罗莫语,
但是他们的语言属于库希特语族的。对卢旺达的图西人进行种族灭绝
的根由则在于“驱除含米特入侵者”这一意识形态,事实上,图西人与
残杀他们的胡图人一样都讲班图语。认为他们在历史上曾经讲不同语
言的说法,极易遭受质疑。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如今的语言学家已经
不再使用“含米特”这个词了。这一为时并不久远的例子表明,语言学
上的分类一旦跨出学术领域,便有了一种属于自身的动力,这种动力
也能导致屠杀。

对于某一特定语言与该语言使用者所属文化的其他方面之间的关
系,语言民族主义经常会采用浪漫主义的观点。他们认为,我们使用
的语言会以精确的方式影响我们的思想,语言不光是不同文化/族群单
元之间的界线标志,语言还会带来更深层次上的文化后果。这一理念
可以追溯到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1744-1803),他指出民
族主义者是以怎样的方式将语言工具化,这还不足以将这样的观点从
人们的头脑中抹去。在赫尔德看来,语言是一个民族(国族)的“集
体珍宝”,因为每一种语言都以不同的方式影响着我们对世界的看
法,人类的思想财富储存于语言的多样性当中,也就是说,人类思想
财富的多寡取决于这些“珍宝”的数量(Schlesinger,1991:12及以
后)。或者用一位现代的赫尔德的追随者的话说:“正是族群和语言
的多样性,才让生活值得拥有;正是基于族群和语言多样性之上的想
象力和美,才让人类之所以为人。”(Fishman,1989:15)关于语言
与思想之间的相互关联,威廉·冯·洪堡曾经提出过非常细分化的推测
(von Humboldt,1988/1936),而沃夫(Benjamin Whorf,
1897-1941)在洪堡身后多年提出的那种得以大行其道的观点则要简单
得多,从根本而言那无非是语言决定论而已(Whorf,1962)。沃夫
学派声称他们的前辈萨丕尔(Edward Sapir,1884-1939)也认可这一
观点,于是提出了所谓的“萨丕尔-沃夫假说”。关于语言与思想或者语
言与认知之间关系的详细讨论,超出了本章着力探讨“语言与族群
性”的范围,因此在这里无法细致讨论,但是关于这一讨论的综述可
参见其他文献(Schlesinger,1991)。

语言与族群之间的关联,有不同的可能性。一种极端的情形是,
某一族群与使用某一种语言的共同体完全重合,二者有对等的界线;
另一种极端情形则完全相反,族群的构成与该族群成员所使用的语言
(一种或者多种语言)不存在任何关联。在上述两种极端情形之间,
语言与族群性之间的互动有诸多方式。如果我们要考察语言与族群联
结的方式,哪种语言/哪种族群身份认同在多语言以及具有文化异质性
的背景下带着怎样的功能存在下去,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要研究语言
的生态学,就需要把如下变量考虑进去:人口学的变量,如共同体的
人口数量、人口增长率、集中或分散的居住形式、其他语言使用者所
占的比例;政治与法律的变量:一种语言的地位以及使用该语言的机
构、在劳务市场上的族群分化——这往往与语言的地位具有相关性;
族群文化的变量:一种语言如何与一个群体的历史和宗教发生关联,
以及该语言在词汇量和书写传统上所具备的潜力;人际互动的变量:
比如该语言使用者在沟通上的灵活性和多语言的程度,在双语言或者
多语言背景下不同语言的功能特定化,以及族群/语言共同体之间互动
的习惯;考察不同的话题对语言选择的影响;在公共领域/私人领域中
对哪种语言的使用是主导的/唯一的,以及能够相互接触到的不同语言
在语言学上的距离如何(Haarmann,1986:11及其后)。上述所列肯
定没有穷尽所有可待研究的问题。

我在这里要描述一下其中的几个变量。在不同语言相遇之时,语
言可能会经历功能上的分化。在一个双语言社区,原初语言可能会被
限定于宗教功能这一范围。对族群性与语言选择的研究,不能与社会
身份认同的其他范围(如社会性别的年龄)隔绝开来。少数族群的成
员在高龄时,可能会再度使用自己童年的语言,而在职业生涯期间他
们使用的是在更大范围内占主导地位的语言(Dow,1991)。语言之
间旧有的互动、语言之间的差异——在不同语义范围内的潜力和威信
——以及该语言使用者与附着在其族群身份认同中的那些文化价值之
间的关系,这些都反映在外来词当中。广为流行的一种设想是,外来
词的典型用途是表达某些特殊的概念。实际的情况正好相反,外来词
经常深入一种语言的基础词汇当中,所指的可能是身体的某个部位或
者某种亲属称谓(Haarmann,1986:186及其后;Schlee,1994a)。
在语言深入接触的地方,语言的借用不仅限于词汇,也或轻或重会有
结构层面的借用(Thomason & Kaufman,1988:74 及其后)。

书面语言和书写体系比口语更容易被认为具有神圣性,是族群认
同的象征。讲亚拉姆语(Aramaic,闪米特语族中闪米特语支中的一
种语言)的基督徒开始讲阿拉伯语,他们也用阿拉伯语写作,留下了
可观的作品,但是在很长时间里他们一直用早年的亚述文字母
(Syriac alphabet),因为他们将阿拉伯字母与《古兰经》和其背后的
伊斯兰信仰绑定在一起。与此类似的另外一种情形是,在阿拉伯人征
服了西班牙之后,那里的穆斯林用阿拉伯字母来书写西班牙文。在若
干个世纪当中,欧洲的犹太人在使用所在国主导语言写作时,掺杂着
希伯来语词汇,使用希伯来文的字母转写欧洲语言。在有些地方,新
的字母,比如阿拉伯字母在那些使用非阿拉伯语,却皈依了伊斯兰教
的国家可能会与宗教文本联结在一起。但是,相反的情况也会出现。
在许多不同的语言中都使用阿拉伯语的字母,而另外的一些非常古老
的书写体系则不再被应用(Lewis,1998)。

在某些语言性的表演活动当中,表演者(言说者)在不同的语言
之间进行转换,这种常见的情形也可以表明语言与族群性之间的关系
有多个层面。在一个故事当中,讲述者在描写一个被赋予不同族群身
份和其他社会身份的人物时,可以采取这样的语言应用手段:在不同
语言之间进行转换,或者在不同程度上使用这些语言的标准形式或者
混搭形式。况且,多语言的人或者那些能精通不止一种语言的人在自
我展示时,可以有身份认同上的选择余地,而不是被捆绑在一种语言
形式以及由此给定的族群性上(在宽泛意义上,“族群性”也可以表述
为“身份认同”)(Le Page & Tabouret-Keller,1985)。

[1] 本章主要基于Schlee (2001)。


第三部分 实证框架

12 冲突调解与和平决议:来自索马里和平进程的经验 [1]

导言

笔者曾经以专家身份参与协商和推进索马里的和平进程,本章内
容正是在这些冲突调解的实际经验基础上著成,文字反映的是2003年
的写作状况。2004年,我曾添加过一些材料(参见Schlee,2003b;
2006a),将更新的内容大部分都写在脚注中。当新事件出现以后,
历史可以一直被重新书写,不过我还是决定不要改变太多的内容。
2004年10月的和平会议上,索马里选举出新总统阿卜杜拉希·优素福
(Abdullahi Yusuf)和新政府。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验证了我早先咨
询报告中表达出来的很多疑虑:新政府获得的地位不足以掌控全国,
甚至连选定一个能让所有内阁部长感到安全的首都都无法做到(也许
他们的不安全感来自自己的同僚)。就拟定拜多亚(Baidoa/
Baydhaabo)为临时首都一事,都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其结果是新政
府首都将不会设立在那里。既而就有了两个首都,一个是摩加迪沙
(Mogadishu),另一个是乔哈尔(Jowhar)。两地相距不远,但是
新政府甚至无法完全控制这两个城市以及其周围地区,因为害怕(害
怕自己的同僚?),摩加迪沙的部长们不敢到乔哈尔,乔哈尔的部长
们也不敢到摩加迪沙。最后,政府还是成功地搬迁到拜多亚,但是在
摩加迪沙,政府掌握的权力则一度完全落入“伊斯兰法庭”(Islamic
Courts)手中——一个更让人们觉得可靠的权威机构。只是由于外国
军队的介入,“伊斯兰法庭”才被赶出摩加迪沙,权力才又回到阿卜杜
拉希·优素福的手中。

现在(2007),阿卜杜拉希·优素福和他的政府没能靠自己的力量
控制住索马里的重要地区,以美国为后盾的埃塞俄比亚军队不得不为
他们打通通往摩加迪沙的道路,当我们回头看到已经发生的事情时,
可以很容易表述成:我早已经精确地预见到了这些情况。我没有这样
做,我不想去改变以前写下的文字,将不同时间内写下的文字混杂在
一起,这会给读者带来困惑。我选择保留那些在报告中曾经写下的内
容。我想让读者看到后来实际上发生的事情之后,自己去判断我在多
大程度上是正确的。在本章的结尾,我从2003年的状况出发提出两种
未来可能出现的图景:姆巴加蒂(Mbagathi,位于肯尼亚首都内罗毕
郊区,曾经在那里举行了索马里和平会议)和平进程成功或者失败的
图景。本章的最后一节是“行动建议:不受姆巴加蒂和平会议的结果
影响的事情”。这些图景现在都已经成为过往。现在我们知道,姆巴
加蒂和平进程带来的成功是混杂性的:政府是建立起来了,不过其前
提是有来自外国的军事干预,从中、长期来看,能否实现和平还是和
以前一样充满了不确定性。

本书的最后一章题为“重新审视和平进程”。这一章与前述内容有
明确的切割,同时也开启了一个新契机来思考如下的问题:为什么
2003年设想的几个“未来”图景中的某些因素付诸实现了,而另外一些
则没能实现。从事后观察者的角度勾画出一片先知先觉的和谐图景相
比,这种分段解析的方法,更精确地体现了冲突调解的实际过程,因
而也更能让人从中获得启发,由此引发人们对于冲突调解问题的深入
思考。

如果说对旧有的文字未做丝毫改变,这也是不可能的。不过改动
仅限于增加一些关联性的说明,当这些来自冲突调解中的实践经验能
够与前面章节中理论上的焦点问题发生关联时,我会增加一些说明,
将实践与理论的关联凸显出来。

第三部分“实证框架”中的这三章,可以理解为是站在不同的时间
节点上的历史描述。鉴于本书讨论的焦点是关于冲突形成和化解的理
论及其实际应用,以下三点是我在这里想主要展示的。

一、前面的章节中,我将冲突中“谁与谁”的问题作为理论焦点。
在实际的冲突分析和冲突干预中,这的确是至关重要的环节。人们所
具有的多重身份认同——当采用不同标准,如领土标准或者亲属谱系
标准时,这些不同的身份认同往往是相互矛盾的。这些矛盾,正是形
成政治策略的原材料。

二、由于地区性主体(东北非)和全球性主体(欧盟、欧洲的单
个国家、阿拉伯联盟)都卷入冲突当中,和平进程在一定程度上受和
平会议发起者的左右或者影响,因而我们有必要研究冲突双方彼此的
感知,即冲突中的一方如何理解其他冲突方的身份认同,以及对冲突
方以外的第三方的感知,即冲突中的各方如何理解作为第三方调解人
的身份认同。

三、作为被卷入和平进程中的人类学家,其实践性的工作并不限
于将一种冲突理论应用到一个真实个案当中。他/她在和平进程中的很
多工作与冲突理论,与人类学或者与任何相关的学科领域其实都没有
太多的关联。他/她就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进入这一进程当中,带着自己
的技能和缺点。我的很大一部分工作是为一个委员会完善议程:如果
没有该议程的话,他们花费的时间就会更长,相关讨论形成的结论性
内容就会更少。我的工作也包括帮助那些并非每天都草拟文稿的人,
将这些讨论的内容转化成政策文件的形式。

为了能给聚焦冲突调解的理论和实践留出空间,我砍掉了很多细
节。那些对索马里本身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本章的早期版本
(Schlee,2006a)。对于从事法律人类学的人来说,索马里提供一个
大型的、正在进行中的“自然实验”。

1991年以来,在索马里通过暴力手段造成城市和乡村财产转手的
情况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规模,甚至发生了将整个部族从某一范围内完
全清除出去的情况。最近以来,尤其是在2001年的“9·11”恐怖袭击之
后,国际社会有意重新让索马里处于有政府管理的状态之下。在西方
的一些国家以及欧洲联盟的资助下,“跨政府发展机
构”(Intergovernmental Agency for Development,简称“伊加特”,这是
东北非的一个跨国组织)发起了一次旨在推进索马里和平进程的和平
会议。这次和平会议于2002年10月在肯尼亚的埃尔多雷特(Eldoret)
开幕,其后会议地点转移到肯尼亚的首都内罗毕市郊的姆巴加蒂,并
持续到2003年1月。

在这次和平会议上,几个委员会被组建起来,其中之一便是“第
三委员会:土地与物权”,而我的角色是担任这个委员会的“资源人
士”(Resource Person)。这个委员会起草了一份几乎没有妥协余地的
报告,他们在报告里建议进行财产重置,或者实行财产损失补偿。根
本看不到传统法律中那些强调协商和妥协的因素的踪迹。在本章,我
既要简短地讨论一下传统法律的功能及其背景,以便能说明为什么情
况会如此;我也要更深入地讨论财产问题与和平进程中的其他因素,
与那些可能会带来和平结果的机构性设置,是怎样联结在一起的。本
章也讨论“土地与物权委员会”做出的决议是否有可能付诸实施这一问
题。对这一问题的探讨主要从两个角度出发:一是那些在这次和平会
议上被置于首要位置的拥有武装力量的当权者;二是在索马里地面上
实际存在的暴力关系。

为了避免让那些对这一地区并不十分熟悉的读者感到困惑,我觉
得有必要在这里做一些基本的解释。这次的和平会议涉及的地区主要
是索马里的南部和东部。索马里的西部和北部,也就是通常被称为索
马里兰(Somaliland)的地方,实际上自1991年起索马里兰就与这个
国家的其他地区处于分离状态。尽管在这个和平会议上也有无数呼声
要求考虑1991年之前的整个索马里的状态,但事实上这个和平会议考
虑的只是狭义上的索马里,即减掉了索马里兰的索马里。一个简要的
历史回顾也许可以解释这种情况是如何发生的。

在1960年的殖民独立以前,位于北部和西部的索马里兰是英国的
殖民地,东部和南部则是联合国授权意大利托管的地带。两个地区的
独立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发生,并合并为一个国家。统一后国家的新首
都设在南方的摩加迪沙,而不是以前索马里兰的首都哈尔格萨
(Hargeisa)。来自北方的人,他们被称为先前的索马里兰人,大多
数都属于伊萨克(Isaaq)部族。独立伊始,这个部族在继任的政府内
阁中也还保有席位。但是,尤其自穆罕默德·西亚德·巴雷(Mohammed
Siad Barre)于1969年掌管政权以来,北方的索马里兰人被日趋边缘
化。他们形成了一个抵抗运动,即“索马里民族运动”(Somali
National Movement,SNM)。

在1988年以前,西亚德·巴雷政府对伊萨克部族发动的战争具有种
族灭绝的性质。首都哈尔格萨遭到空军的轰炸,水井被投毒。民众纷
纷逃亡,大多数逃到了埃塞俄比亚。在当时的西亚德·巴雷政府中,最
为臭名昭著的军人是穆罕默德·西亚德·哈尔西(Mohammed Siad
Hersi),即摩尔根将军(General Morgan)。现在,他以及与他有类
似身份的人作为代表出席和平会议,这是为什么索马里兰不加入这一
和平进程的原因之一。

当西亚德·巴雷政府于1991年倒台之后,索马里兰再次宣布独立,
管辖地域以从前英国的殖民地范围为界。

我在索马里的经验得于由欧盟资助的在巴克勒州和拜州“改进农
作体系项目”(Improvement of Farming Systems Project,IFSP)中从事
两周的咨询工作。2004年3月,我在这里对与冲突分析和冲突调解相
关的各种因素进行清理与分析,同时我也得以观察到本地的或者地区
性的和平活动,因为人们对姆巴加蒂的和平进程已经失去了耐心,而
这也并非没有理由。2005年,我又去了丁松尔(Dinsoor),有些背景
知识是妻子伊泽尔·哈萨恩·穆萨(Isir Hassan Musa)与我一起进行调
查的结果,她是一位肯尼亚籍的索马里人,属于散居在欧洲的索马里
人(Schlee,2004a)。 [2]

对于埃尔多雷特/姆巴加蒂和平进程来说,此前的那次和平进程
——2000年在吉布提的阿尔塔(Arta)举行的和平会议——应该是一
种预警。当时在吉布提组建的“过渡性全国政府”(The Transitional
National Government,TNG)在转到摩加迪沙时,没能做到有足够的
权威去掌控这个国家的整个疆域或者其中的重要部分。过渡性全国政
府之所以失败便是缺少执行其政策的工具。 [3] 这个将要在姆巴加蒂
组建的新过渡政府,如果不想再次丧失它曾经可能有过的合法性,就
必须在回到索马里以后的几周内,迅速有效地建立和平与正义。姆巴
加蒂决议所提出来的产权重置、不准迁移等条款需要很快得到执行,
现在得着手做各种必需的准备工作,以便能达成这些目标。

对一个地区发展前景的干预是否能够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
这样的干预在多大程度上与目标群体的感知相匹配。干预应该对来自
目标群体的愿望和需求有所反应。我在这里写下来文字,首先是代表
们在埃尔多雷特/姆巴加蒂和平会议上提出来索马里需要的东西、这些
需求是如何被大会接受的、是怎样在同与会代表的讨论中被写入和平
会议的文献当中的。从这些资料源当中,可以得出一些国际社会正在
期待的观点和看法,以有利于顺利实行和平计划,让和平会议对未来
的索马里政府提出的要求,能够得以实行。在某些地方,这样的需求
只是被泛泛表述,我尽量将那些还需要进一步阐明的问题找出来,列
举出来还需要哪些更为精确的技术性细节。在这些内容之后,我将综
述与不同国际组织代表所进行的讨论内容,对项目的文献进行分析,
以便从中辨析出有哪些要求已经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被考虑进去,如
何才能让索马里代表提出的要求与已经提供给他们的国际性援助实现
更高度的契合。

在本章的结尾,我通过若干个可能的未来政治图景讨论发展干预
能够带来的可能性。

背景:近期历史与目前的和平进程

剧本总是以演职人员列表来开篇,在此我也要遵循这一古老的习
俗,先介绍索马里政治舞台上的重要“演员”。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
曾在肯尼亚的和平与和解大会上现身。2002年10月到2003年3月,我
花费了几周来参加这个大会。关于这里的每一个角色,我都要写上几
段文字来介绍。

索马里的派别

在涉及索马里政治的讨论时,强调部族的观点往往会遭到批评。
这些批评者认为,导致冲突的真正原因是土地、金钱或者阶级。这类
批评似乎忽略了一个必要的区分,那就是我们有必要将冲突的参与方
与他们所争夺的对象分别看待。

请允许我用一个假设的动物试验来阐释这一情形。三条饿狗(如
果以狗来比喻让人感到不舒服的话,也可以将它们换成老虎)得到了
一碗狗粮,没有哪条狗愿意和平地与其他两条狗平分,每条狗都想得
到超过1/3的份额。但每条狗的强壮程度都不足以凭一己之力将其他两
条狗赶走。狗1和狗3向狗2龇牙咧嘴,狗2见势不妙,夹起尾巴跑掉
了。

如果我们以被争夺的资源来命名这场冲突的话,会有助于我们理
解这场冲突中的哪些部分呢?没错,这是一场争夺食物的冲突。但
是,更发人深思的问题,是冲突各方之间边线的划定。为什么狗1和
狗3要合起来反对狗2呢?为什么不是狗2和狗3 一起来反对狗1呢?或
者,狗1和狗2一起来反对狗3呢?

要对这些问题给出答案,这是非常有难度的任务。我们无法预言
哪两条狗会形成联盟反对第三方,即便我们了解这三条狗的背景故事
(它们当中的某两条是一窝出生的?某两条是住在一个狗窝里的?在
以前的联盟中它们彼此间有过怎样的经验?),如果我们没有在更宽
泛的基础上研究过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我们仍然无法做出任何预言。
这个关键性的问题是:每条狗都有三个经验层面(亲属、出身、社会
学习),在目前的情形下,哪一个经验层面的重要性要超过其他两个
层面。

因此,在冲突的构成因素中,我们必须对两类差异进行区分:冲
突各方之间的差异,冲突各方与争夺的对象之间的差异。在上面所举
的狗与狗食的例子中,冲突方与争夺对象的区分是明显的,但是在实
际的个案中区分往往并不这么清晰:冲突方与他们争夺的对象可能是
属于同一物种的生物,比如人。如果两个女人为争夺一个男人而打
斗,那么这里出现的冲突是两个人之间的冲突,而不是三个人之间的
冲突。这里的第三个人,只是冲突双方的争夺对象而已。正如那些被
非洲游牧民赶走的牛群,或者现代国家争夺的油井,这些都是被争夺
的对象而不是冲突中的一方。
这听起来似乎很是无关紧要,实际上却大有利害关系。对这两种
类别区别的混淆(冲突各方之间/冲突方与争夺对象之间的区分),有
时候也会出现在著名学者的分析中,并因此导致错误的分析结果。贝
斯特曼(Besteman)和卡桑内里(Cassanelli)不认为可以从部族和家
族世系入手来解释索马里发生的军事冲突(Besteman & Cassanelli,
1996)。按照他们的说法,当今阶级已经取代了部族成员的身份,成
为一个至关重要区分标准,尤其是在这个国家南部的河谷绿洲上情况
更是如此。南部的农民(他们当中的一部分是从前的奴隶)与中部和
北部的索马里人之间的区别,是一种阶级区别,而后者在政治上和军
事上主导前者。

要真是这样也好。但是,仔细阅读各种文献材料我们就会发现,
南方的农民和他们的土地一样都是被争夺的资源。来自北部和中部游
牧出身的索马里人,一直在争夺南方那些丰饶的土地。不管谁在权力
上占了上风,通常都强制性地将原来的土地所有者变成劳动力。贝斯
特曼和卡桑内里在其著作中也强调这些农民身上的和平天性,他们往
往成为冲突中的牺牲品,而自己并非冲突方本身(Besteman &
Cassanelli,1996;Besteman 1999)。现在,北部和中部的索马里人招
募新人时采用的标准是部族成员的身份归属以及不同部族下亚部族之
间的联盟,不管这一冲突要争夺的是骆驼群还是飞机场,不管他们要
追随的头领是传统意义上的头人还是以城市为据点的军阀。没有关于
部族与部族联盟组合的知识,也就无法理解冲突各方的构成模式。就
其重要性而言,我们在哪里可以看到阶级身份代替了部族身份?他们
所谓的阶级的区别是存在于武装分子和他们的牺牲品农民之间的区
别。如果我们要想对争斗群体之间的联盟和对立情况做出解释的话,
我们仍然需要依赖于部族结构的研究。

贝斯特曼和卡桑内里在其详细的分析中,也正确强调了农地作为
被争夺的资源所具有的重要性。在指出索马里社会中也存在着部族以
外的其他分化形式,如奴隶/自由民、不同的种族类型 [4] 、最近出现
的阶级区分形式这一点上,他们也是对的(Besteman & Cassanelli,
1996)。不过他们著作中毫无道理的地方在于,不断显示出对部族研
究不屑一顾的姿态,比如他们对“忽略了土地的重要性”所表达出来的
遗憾,他们将这些归咎于“外国学者和索马里人自己对部族政治和民
族政治先入为主的看法。这些看法虽然引人入胜,但是模糊了索马里
现代历史中冲突的深层根基(Besteman & Cassanelli,1996:14,
201;亦见Schlee,2002b:269)”。如果这两位作者从众多的、基于
实地考察基础上的地区研究中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关于部族谈得太
多、关于土地谈得太少。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这个结论是错误的,因
为从那些材料推导不出他们提出来的论点。况且,问题的核心不在于
是否对某个问题谈得太多或者太少,而是这些问题彼此间是如何联结
在一起的。在对土地进行争夺时,人们还是沿着部族的路线来动员自
己的支持者。在这样的条件下,怎么可以说我们在分析“地权”问题,
或者在分析强制性土地征收中引发出来的问题时,过分强调了部族的
重要性呢?以为合格的阶级分析就必然要忽略部族归属,这样的看法
也是错误的。农业从业者往往被简化为农奴,与土地归在一起,还需
要再强调一遍,那些争夺他们与争夺他们土地的是同一伙人,这些人
是沿着部族的边界组织在一起的。这些低等级的农业阶级完成归属进
程的常见形式是,融合进一个农牧或者游牧(真正的索马里人)出身
的主要部族当中。 [5]

研究者基本上可以达成的共识是:在最初一波的暴力浪潮中,农
耕民扮演了一个被动的角色。1991~1992年在朱巴/谢贝利地区
(Juba/Shabelle area)发生的战斗不是阶级斗争,而是属于同一阶级
的人相互间的斗争,其目的是争夺属于另外一个阶级的人。发起战斗
的是那些占主导地位、经济相对发达、与前政府有关联的游牧民,或
者曾是游牧民,采用部族群(中文关于索马里的文字经常称为“部
落”)的名称的话,他们是达鲁德(Darood)和哈维耶(Hawiye),
相争的内容是将迪吉尔(Digil)和米利夫雷(Mirifle)以及加入他们
当中的“班图人”所拥有的土地和劳动力。 [6] 德-瓦尔(Alex de Waal)
认为,主动发起战斗的人可以分为两个类别,他们相互间争夺农地和
农民。这两个类别分别是“地主”和“解放者”(de Waal,1996)。在使
用这两个名号时都得加上引号,这样做也有充分的理由。“地主”是前
政府的结盟者,在其保护人大权在握的时代,他们攫取了大块的土
地;“解放者”是那些想将这些土地夺过来据为己有的人。 [7] 这两个群
体的领头成员都是现代精英,不过,在动员武装力量时,他们还是不
得不考虑“部落”和部族的身份归属。这些“部落”所包含的含义当然不
再是那些正在现代性中消失的“传统”意义上的内容。在过去争夺耕地
和水源以外,现代形式的竞争也被加入其中,一定程度上的替代性政
府,这一阶段(在殖民地的后期以及后殖民地早期)也已经成为过
去。尽管如此,部落和部族在索马里依然显得重要,甚至比以往更加
重要。

如果有人意在探讨主体的行动逻辑,探讨在对立的表面下认同感
的模式,探讨联盟得以建立在其上的各种划算,那么争夺的资源这一
问题所具有的重要性便是次要的。在大范围内的团结是否要取决于宗
教、语言、民族或者省份,在小范围内一个人是否更愿意依赖兄弟而
不是同学,正是为了达成这样的目标人们才去组建联盟,这些问题在
很多时候与冲突所关涉的对象没有关系。以同样的方式组建起来的联
盟,其目标可能是去抢劫银行,也可能是举行竞选活动;可能是去争
夺油田,也可能去争夺土地。对被争夺的目标有所了解,只是解释了
这类冲突的一部分。与对立各方相关的总体性的问题,比如谁在与谁
对抗、哪些标准被用来定义朋友与敌人,这类问题只能说被触及,但
还没有被解释清楚。

正如我在第十一章中曾经提到的那样,即便军阀有着肆无忌惮的
权力,他们在动员自己的追随者时,也不能完全撇开部族的逻辑。要
想让我们的描述符合索马里的真实情况,我们就不得不提到某些部族
的名称。

过渡性全国政府(The Transitional National Government,TNG)

过渡性全国政府于2001年在吉布提的阿尔塔组建,其组建原则依
据的是所谓的4.5规则。这意味着四个大部族群(在中文资料中,这四
个大部族群也被称为“部落”——译者注)各持有一个整份额,余下的
小群体即所谓的“少数群体”获得半个份额。如果采取一种更为清晰的
数学化表达的话,那就意味着每个大部族群获得2/9的份额,所有的少
数群体加在一起获得1/9的份额。在表3中,左列是参与过渡性全国政
府的五个主体群组,右列是各群组中包含的主要部族,当然这并不全
面。

表3 索马里部落构成

尽管考虑广泛的部族基础,摩加迪沙的过渡性全国政府(TNG)
只能做到对这个城市的部分掌控。过渡性全国政府议会的议员一旦离
开政府控制区,进入该城市的其他城区,或者甚至大着胆子到乡下的
选区去活动,他们就会被绑架,在缴纳赎金以后才会被释放。 [8]

在反对派眼里,过渡性全国政府不过是索马里众多派别当中一
个,所谓的“阿尔塔派”(Lewis,2002:5)。

过渡性全国政府同意参加埃尔多雷特和平会议,其所获得的代表
人数与诸多反对派的联合组织“索马里和解与恢复委员会”(Somali
Reconciliation and Restoration Council,SRRC)所获得的代表数相同
(实际上的代表数量一直被争来争去,一直在增加)。事实上,“过
渡性全国政府”与“索马里和解与恢复委员会”(SRRC)各自获得了65
个代表席位。过渡性全国政府提出了相当有说服力的投诉,说那些本
来被划归在索马里和解与恢复委员会旗下的组织却获得了单独的代表
席位,于是从整体上来看,过渡性全国政府的分量被缩水了。2002年
11月4日,过渡性全国政府在一份对关于局势的申诉文件上这样写
道:“出于参加代表大会的目的,索马里和解与恢复委员会分化成‘拉
汉文抵抗军’(28)、邦特兰(28)、‘索马里民族阵线’(SNF)
(14)、贝纳迪尔(Benadir)(2)、‘索马里民主联盟’(SDU)
(2),此外还有65个代表席位,他们总共有139位代表。” [9]

过渡性全国政府的成员认为在埃尔多雷特/姆巴加蒂的和平会议上
自身遭到边缘化,这令他们感到极度困惑。有些成员甚至更倾向退出
姆巴加蒂和平会议,在摩加迪沙举办另外一个和平会议来展开一场对
台戏。

4.5这一规则是在阿尔塔和平会议上提出的,在埃尔多雷特/姆巴
加蒂和平会议上也被采纳。其背后的逻辑反映了地方性结构(部族)
与全球性话语(少数群体的权利、按比例分配代表名额)间的交织。
在本书第二部分我曾经讨论过,在身份认同政治中被承认为少数群体
是一个饶有意味的情况。这里需要的是一个个头刚好够大的小矮人。
如果一个少数群体太大,它就会因为不够弱小而无法享受少数群体可
以得到的保护;如果一个群体太小,它就不足以代表一个足以被倚重
的因素,无法成为一个有吸引力的合作伙伴(参见前文关于瑞克和他
的“最小获胜内阁”的讨论)。最好的情况是,成为一个具有最优规模
的、能够发出自己声音的少数群体。在少数群体保护上采取的数字公
式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题目,可以很好地进行国际比较研究。 [10]

不同派别在和平会议上获得的代表席位数量,引发的争议最多,
这并非仅仅由于实际上的份额与主办方在说服各派参加和平会议时做
出的承诺相违背。雪上加霜的是,“跨政府发展机构”(“伊加特”)的
诸国以及其他国际参与者都在索马里有自己心仪的派别,因而他们都
想提高某些派别的代表席位,当然以牺牲其他派别的代表数为代价。

索马里和解与恢复委员会(Somali Reconciliation and Restoration


Council,SRRC)

索马里和解与恢复委员会(以下简称“索和委”)于2001年3月在
埃塞俄比亚的阿瓦萨(Awasa)组建。 [11] 当时,埃塞俄比亚力图让
那些由其装备和支持的各派别在军事上联合起来。最后成为该委员会
主席的是胡赛因·穆罕默德·艾迪德(Hussein Mohammed Aidiid),他
的父亲曾经在20世纪90年代觊觎总统的位置,而他本人则不过是摩加
迪沙的一位并不太重要的军阀。委员会里也“包括了奥斯曼·阿里·阿托
(Osman Ali Atto)、穆泽·素迪·雅拉豪(Muuse Sudi Yalahow)、穆
罕默德·西亚德·哈尔西(Mohammed Siad Hersi),他更为人知的名字
是摩尔根将军,此外还有阿卜杜拉希·优素福,普特兰的总统”。在本
文结稿时(2003年5月) [12] ,胡赛因·艾迪德仍然是“索和委”的主
席,尽管我们没有什么理由认为他是一个强悍的角色。当“索和委”成
立时,他的军事力量已被大为削弱,此前他曾在拜多亚败在了“拉汉
文抵抗军”和埃塞俄比亚军队手里。这次失败促使他改换门庭,站到
了赢者那边。艾迪德的势力只能控制摩加迪沙前总统府周围的几个街
区,但是他给自己弄到一些钱。他让隶属于加拿大蒙特利尔魁北克公
司的英美钞票公司(British American Banknote Company)给自己印了
300亿索马里先令,让外国印钞公司印刷索马里先令,在索马里的军
阀当中他并非独此一家。这些钞票或者在国内被花掉,导致物价的迅
速上涨 [13] ;或者被换成硬通货币,用来购买武器(Schlee,2006a:
122及其后)。

2001年9月11日,纽约遭受恐怖袭击以后,对于艾迪德以及其他
派别的领导人来说,一个新的财源又被打开了。西方的情报机构蜂拥
而至,出重金以便获取一些与恐怖分子相关的情报,尽管这些信息本
身很值得怀疑(United Nation Security Council,2003:46)。当我和
一位德国外交官、一位萨克森州议会的前议员一起造访他在埃尔多雷
特附近的宅邸时,他并没有经济上的忧虑。不过,前议员对他使用的
正式尊称如“主席阁下”等还是显得太过客气了。 [14]

“索和委”是一个松散的、机构庞大的组织,由不同的军阀派别组
成,这些军阀彼此之间并不相互善待。甚至在和平会议期间,在停火
协议已经仪式性地达成以后,某些派别之间的交火仍在继续,火力甚
至比以前还更为凶猛。

有几个派别本来是作为“索和委”成员来参加和平会议的,但是在
会议期间被“跨政府发展机构”(“伊加特”)中的“技术委员会”视作独
立体并获得与“索和委”分开的代表席位,而“索和委”的代表席位并没
有相应地减少。正如我在前文提到的那样,过渡性全国政府对此有所
怨言并非空穴来风,因为这种数量上的变化削弱了他们自身的相对分
量。出现在代表团名单上的新群体有邦特兰、拉汉文抵抗军
(RRA)、索马里民族阵线(SNF)和少数群体。

邦特兰

邦特(Punt)是这片土地在古埃及语中的名字。在古代,人们在
这里采集香料。这一地域上定居的主要是属于达鲁德部族群中哈蒂
(Harti)部族,他们住在非洲角的最尖端,在索马里的东北角,他们
接受了这个名字。“哈蒂兰”这个名字原本更能描述这里的实情。哈蒂
部族主要由米周提尼人(Majerteen)和多勒巴汉特人(Dulbahante)
构成。许多多勒巴汉特人居住在西部与之相邻的索马里兰。邦特兰以
多勒巴汉特人属于哈蒂部族为理由,对索马里兰最东部的地区索勒
(Sool)和萨纳格(Sanag)提出领土要求。 [15]

对索勒和萨纳格的领土要求,基于其中一部分居民的族群归属,
而不是他们的政治愿望。这在邦特兰政府在2001年4月26日发布的新
闻通报中有明确的展示。这份新闻通报是由“阿卜杜拉希·优素福,邦
特兰的国家主席”签署的,将当时索马里兰的总统埃加勒(Mohamed
Ibrahim Egal)治下的管理部门要对领土归属举行公投的尝试,标志
为“既非睿智,又具有挑衅性”。邦特兰要求的地盘所遵循的边界划分
要早于殖民地时期的边界划分,而索马里兰的边界要求却以殖民地边
界为基础。因此,索马里兰要求拥有“哈蒂/达鲁德的地盘”,如索勒、
萨纳格和布霍德莱区(Buhoodle)被认为是对“邦特兰国家领土完整的
侵犯”。

邦特兰要求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有一位自己的主席(或者两个
针锋相对的主席)。 [16] 不过,与相邻的索马里兰不同的是,邦特兰
并不争取国际承认。在邦特兰这个个案中,要求具有独立国家的地位
似乎只是在索马里权力斗争中的一个工具而已。 [17]

索马里兰和邦特兰这两个个案可以让我们看到不同的身份认同话
语(见第五章,人们可以游移于“宗教”“阶级”和“族群性”之间使身份
认同获得正当性)。这两个政治体都不用族群名或者部族名为自己命
名。人们推测伊萨克(Isaaq)部族在索马里兰有主导性地位,但是索
马里兰强调其立国并非以部族归属为基础(尽管属于五大“境内”部族
的身份是获得公民身份的一个重要衡量标准),那些非伊萨克部族也
被保障有充分的代表权。在坚持自己具有不同政治身份认同时,索马
里兰更强调其作为英国殖民地的历史,以及这段殖民地历史在行政管
理和法律方面留下来的遗产,作为意大利的殖民地这一过去他们就不
那么强调。他们从强调自己在殖民地时代已经是一个不同的政体出
发,从而提出独立的要求,使自己有别于索马里的其他地区。索马里
兰的这种做法,与厄立特里亚国的做法非常相似(Schlee,2003a:
348)。邦特兰将自己的分裂要求和领土要求建立在部族基础上,尽
管政体的名称没有反映出与之相关的那个特定部族(哈蒂)的名称。
这种做法可以被看成是先前政治的遗留:在西亚德·巴雷执政期间
(1969~1991),禁止人们拿部族说事,甚至从法律上采取强行淡化
部族的做法,尽管(或者说,也正因为)那个政权本身就是建立在部
族联盟基础上的。

这两个政治体和它们的身份认同政治以不同的方式反映了部族的
模糊性。部族身份归属一直提供了权力得以建立在其上的社会结构,
这种权力基础或者是一个部族或者部族联盟占据主导地位,或者不同
部族之间能够达成均衡,但是,索马里近来的历史也给它带来很多负
面的含义。

索马里兰和邦特兰(作为索马里的一部分)在边界问题上达成和
平协议似乎是不可能的。其原因有二:一是索马里政府拒绝承认索马
里兰,而且这一态度受到国际社会的支持;二是它们各自的领土要求
基于不同的逻辑,并且不具备兼容性。索马里兰要求所有属于前英国
殖民地的地盘,而邦特兰则要求所有哈蒂部族人口居住的地方,这两
种要求水火难容。

拉汉文抵抗军(RRA)
拉汉文抵抗军(RRA)在和平会议上原本被包含在“索和委”的代
表额度内,后来却试图获得单独代表席位,进而引起“过渡性全国政
府”提出抗议的组织之一。拉汉文人生活在索马里南部朱巴河谷和谢
贝利河谷,他们是相对定居的、更多从事农业的部族。自1991年以
来,哈维耶和达鲁德部族群的武装分子反复攻击这一地区,他们成为
其牺牲品。拉汉文抵抗军提出的目标是,保卫拉汉文人的成员(不是
一个部族,而是部族联盟)即米利夫雷部族和迪吉尔部族,抗击来自
北部和东部的入侵者。不过,拉汉文抵抗军主要是由米利夫雷部族的
人组成的,迪吉尔部族的人觉得自己的利益在和平会议上没有被充分
代表,投诉和平大会没有让他们发出适当的声音。

和平会议有可能加剧类似战争的活动。在邦特兰,谁在和平谈判
中代表本地这一问题,让两个都想成为政府主席的人——阿卜杜拉希·
优素福和贾马(Jama Ali Jama)之间的斗争白热化。在西部和南部,
拉汉文抵抗军的主席努尔·什尔古杜德(Hassan Mohammed Nur
Shatigaduud)与两个副主席阿丹·马多布(Sheikh Adan Madoobe)和
伊卜拉辛·哈布萨德(Mohammed Ibrahim Habsade)的武装力量也在交
火。什尔古杜德在2002年7月31日将城市拜多亚失手于他的两个副主
席。 [18] 2002年10月27日,停火协议刚刚在埃尔多雷特的和平会议上
达成,争夺拜多亚的战斗却变得更为激烈了,好像这两位在停火协议
上签了字的主角想要向全世界表明,他们有移动电话可以指挥战斗,
而且他们也还都有采取军事行动的能力。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什尔古
杜德的队伍被连连击退,马多布成为拉汉文组织中的强人。

我于2004年3月去巴克勒州的胡杜尔(Huddur)时,拉汉文抵抗
军三巨头领导人之间的紧张关系依然存在。马多布[其所属部族
为“哈达马”(Hadama)]和什尔古杜德[其所属部族为“希
林”(Hirin)]都很高兴能得到埃塞俄比亚的支持。尽管有共同的联
盟对象,这两个人之间的冲突还是一度激化,现在有所缓解,能够达
成在一定程度上的谅解。第三位巨头哈布萨德[其所属部族为“莱萨
恩”(Leisan)]在胡杜尔的代表是萨兰素尔(Saransur)(其所属部
族为“哈达马”)。在跟位于内罗毕的“过渡性全国政府”努力保持接触
方面,他显然是孤家寡人。
与埃塞俄比亚友好的军阀想在胡杜尔与米周提尼部族的军阀“摩
尔根”会面。他曾经是西亚德·巴雷 [19] 麾下的将军。“摩尔根”名声之
恶劣,超过绝大多数的军阀同僚。这时他已经不再拥有独立的权力基
地,但是还没有退出军阀表演的舞台,他当时作为埃塞俄比亚的雇佣
军、邦特兰主席阿卜杜拉希·优素福 [20] 的同部族成员和联盟者,仍然
在军阀中享有一席之地。哈布萨德坚决反对让“摩尔根”和他的武装力
量来胡杜尔会面。但是,他在当地的代表人萨兰素尔和他的武装人员
还是没有听从他的意见。当地的长老们说服“摩尔根”的人留在萨兰素
尔的军营里,以避免发生流血事件。 [21]

拉汉文抵抗军政策中的这一部分不可能不对其他地区造成影响。
如果以允许“摩尔根”穿越这一地区为条件,来维护在拉汉文抵抗军内
部以及在拜州和巴科勒州的和平的话,他可能会一直开到海岸港口城
市吉斯马尤(Kismayu),1999年他就是从那里被驱逐出去的。一个
地区为和平付出的代价,是另外一个地区的战争。

对于军阀鼓动部族的不同派别、部族的武装人员彼此攻击,迪吉
尔和米利夫雷的部族长老们早就受够了。他们开始给比较下层的武装
人员和军队的指挥者施加压力,对伤亡人员的赔偿得以落实。人们也
可以观察到这样的趋势:长老们坚持以自己的权威来控制部族的武装
力量。我们无法说他们有了掌控权,但是他们肯定赢得了很高的道义
权威。其权威之大,甚至连那些军阀也不得不在口头上买他们的账。
地区和平会议是由当地人自己出资、自己组织的重要论坛。该和平会
议于2003年10月在拜多亚开始,后来转移到瓦吉德(Waajid)
(Schlee,2004b)。

索马里兰——一个重要的缺席者

英国的前殖民地索马里兰在1991年重申自己的独立地位以后,就
严正拒绝对不惜一切代价完成民族统一的这种道统说辞。2002年7
月,索马里兰的时任总统卡欣(Dahir Riyaleh Kahin)曾经讲给我一个
这样的逸事:前联合国秘书长埃及人加利(Boutros Boutros-Ghali)曾
经对他强调索马里统一的重要性。卡欣说,他以一个问题来回应加
利:那个曾经将埃及和叙利亚组合到一起的“阿拉伯联合共和国”(the
United Arab Republic)现在怎么样了呢?现在的阿拉伯国家的联合体
又是什么样子呢?如果这些阿拉伯国家的代表,尤其是那些海湾地区
阿拉伯酋长国的代表们仅仅因为南北索马里在文化上相似、使用的语
言是同一种语言的不同方言,就要求索马里(阿拉伯联盟的成员国)
维护或者恢复民族统一,他们自己也必须面对同样的问题。

对于在肯尼亚召开的索马里和平与和解大会,索马里兰的立场
是:这对索马里南方也许是好事,是有用的。他们坚持说,索马里兰
自己已经完成了和解,这里已经是和平之地。这种说法也不是没有理
由:在哈尔格萨(Hargeisa)没有武装冲突、没有绑架、没有抢劫,
没有女人会担心自己的黄金首饰会被抢走。 [22] 如果南方的安全形势
无法让诸多非政府组织不受干扰地活动,他们就改变会议的日期,将
活动转移到索马里兰。 [23] 许多外国政府实际上给予索马里兰很大程
度上的承认,国际社会唯一还不能做的事情是在外交方面对其予以正
式承认。

索马里兰已经完成了总统之间的和平续递。原来的总统埃加勒
(Mohamed Ibrahim Egal)的位置由他手下的副总统、来自小部族加
达布西(Gadabursi)的卡欣继任。2003年4月,索马里兰举行了总统
选举。德国技术合作协会(Gesellschaft für Technische
Zusammenarbeit)为完成这一工作提供了物质和组织上的帮助。某种
意义上,提供帮助与官方层面对索马里兰的不承认是相互矛盾的。选
举的结果是,卡欣以微弱的优势获胜连任。

像我这样的国际咨询人士以及周边国家的代表,是不允许来讨
论“索马里兰应该保持现状,还是应该变成一个正式的独立国家”这类
问题。与此同时,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是:任何强行将索马里兰纳入
索马里的做法,都只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还没有哪一股军事力量能
够控制整个南方,更不用说能控制整个索马里了。当有人向我询问对
此的看法时(在非正式的场合,因为这不是我们委员会的工作),我
更倾向于出现这样的情形:在南方建立一个在社会、经济、政治条件
方面都有吸引力的国家,这个国家要好得让索马里兰自愿加入其中。
听者的反应是略带尴尬地笑,因为这种可能性还相当遥远。不过,坚
持让索马里兰参加和平会议(它已经被多次要求)、责备它的不予理
睬,总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立场。如果在和平会议上事情无法顺利进展
的话,对索马里兰不参加和平会议进行指责,也是一种将过错从自己
身边推开的有效手段。

“过渡性全国政府”坚持索马里兰应该到会,尽管索马里兰根本没
有去参加使“过渡性全国政府”得以诞生的阿尔塔和会。作为唯一一个
被各方(联合国、阿拉伯联盟)都予以承认的政府,“过渡性全国政
府”如果不想落得与其他派别混为一谈,它就必须坚持代表整个索马
里。2002年10月23日,一份有11个签名的呼吁被提交给“跨政府发展
机构”(伊加特)的技术委员会和另外七个国际性的和外国的委员
会,“过渡性全国政府”在签名者中居名单之首。在这份呼吁书中,他
们提醒“国际的、地区的和地区以下的组织机构”不要忘记他们曾经做
出的决议,要尊重索马里的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因此,他们呼吁
要“刻不容缓地与北方地区的代表们、民间社会的代表、一切愿意完
全加入埃尔多雷特索马里和平进程的人进行沟通”,要为他们来参加
和平会议提供交通便利。这是一个呼吁索马里兰参加和平会议的例
子,或者说,这是对北方任何想参加和平会议的人发出的召唤。

2002年10月31日,于埃尔多雷特举行的庆祝停火协议生效时,阿
卜杜拉希·优素福(两位号称有成为邦特兰主席资格者之一,当时他已
经占了上风)当着肯尼亚总统莫伊(Daniel Arap Moi)的面说,很多
年前他是第一个挑起索马里内战的人,当时有足够多的正当理由来结
束西亚德·巴雷政府带来的苦难;现在,他有意来结束内战,以后发生
的战事都不是他的责任。 [24] 这样,他就把下一步行动的责任从自己
的身上推到了别人身上。他在中途离开了和平会议,其后不久,在索
马里兰的索勒和萨纳格地区最东边与邦特兰的交界线上开始出现对
抗。我在前文解释过,邦特兰认为这两个州是他们的地盘,其领土要
求的基础是部族构成。这种对“谁侵犯了谁”的描述,几乎可以说是一
种喜剧性的倒置。2002年12月9日,邦特兰发布了一份新闻通报,认
为索马里兰的军事行动进入索勒和萨纳格是一种冒犯,然而除邦特兰
自己以外,没有人认为这两个州属于邦特兰。
(冒犯了)邦特兰国家领土的完整。因此,我们在埃尔多雷特
索马里和平会议上呼吁,“跨政府发展机构”的技术委员会和国际社
会以最严厉的方式谴责西北区(索马里兰)领导者的敌意行动,采
取一切可能的步骤去惩罚入侵者,并要求他们从现在开始加入和平
进程。

要说服国际社会采取这样的行动,或者强迫索马里兰政府来满足
这里提出的要求,这一说辞是无法令人信服的。阿卜杜拉希·优素福的
发言清楚地表明,他不希望索马里兰参加和平会议。他的目的在于,
将不参加和平会议应该受到的指责以及对邦特兰采取敌对行动的指
责,指向索马里。

按照阿卜杜拉希·优素福的公告,在和平会议上代表军阀的“领导
者委员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将55个代表席位(当时的代表席位一共
有400个左右)以及“领导者委员会”中的5个席位(当时有23个席位)
留给索马里兰。索马里兰立刻拒绝这个建议。如果所获席位低于总数
的1/3,索马里兰不太可能以为他们获得了充分的话语权。在1960年统
一以前制定联合议会计划时,30个议员席位给了前索马里兰,60个议
员席位给了前意大利托管区。其后,南方人将他们的席位增加到90
个,而北方在原来的30个议员之外,被增加任命的只有3位议员。
33∶90的比例一直持续到1969年西亚德·巴雷接管政府。“过渡性全国
政府”中的一位来自伊萨克部族的部长对我说 [25] :北方人被“按比例
推选代表”这个说法骗了。索马里兰的大部族中有一些商人,在摩加
迪沙有相当的影响力。在“过渡性全国政府”里面也有一个小组认为,
为了达成统一应该让索马里兰的人出任总统,或者甚至将首都迁到哈
尔格萨,至少在摩加迪沙有足够的安全保障以便有效地展开工作之
前,应该如此。不过,很多来自德鲁达部族群的人,永远也不会接受
一位来自伊萨克部族的人当总统。有人建议将和平会议中断,派出一
个代表团前往哈尔格萨;有人认为“跨政府发展机构”的技术委员会没
有做出足够的努力,以保证索马里兰的参加。这些建议和说法都显得
缺乏诚意。有些指责可以这样来理解的:这些指责的发起者在有意转
移责任。
如果从索马里南部的持续性问题出发看问题的话,和平会议上对
索马里兰不参加和会的指责让人感到相当不着边际。南方的军阀在出
席和平会议,而其手下之间的战斗却越发激烈。索马里兰的一贯立场
是,南方人应该先去解决他们自己的问题。在这样的背景下,这一说
法还是显得有些说服力。

“跨政府发展机构”(“伊加特”)的周边国家

吉布提

吉布提曾经是阿尔塔和平进程的东道国。在那次和平会议
上,“过渡性全国政府”得以产生,吉布提一直支持“过渡性全国政
府”。武器运输是通过吉布提到达“过渡性全国政府”手中的。 [26]

埃塞俄比亚

自从1996年以来,埃塞俄比亚数次从军事上干涉索马里。第一次
的入侵是直接针对“团结组织”(Al-Itihaad),关于这一伊斯兰组织的
情况,我将在下文讨论。自从“伊斯兰团结组织”被认定与国际恐怖主
义行动有关联,埃塞俄比亚对索马里的干预就有了一个很方便的理
由。其干预的方式或者为直接介入,或者是支持和武装某些索马里派
别(United Nations Security Council,2003)。

在埃尔多雷特和平会议上,无论是在迁往内罗毕的郊外姆巴加蒂
之前还是之后,埃塞俄比亚都毫不顾及外交上的限制,表现出相当公
开的强权政治。其他与会者感觉他们有进攻性。在一个场合中,我听
到一位埃塞俄比亚的外交官对技术委员会的另外一位成员抱怨说,某
个索马里的“领导者”成了一个“牺牲品”。他所谓的“牺牲”指的是,这
位“领导者”的代表团人数被有目的地缩减了。技术委员会里的那位成
员一开始没有完全弄明白这话的含义,因为所指的那位“领导者”无论
是在西亚德·巴雷倒台之前还是之后都是一名臭名昭著的杀人魔王。由
于他在1988年轰炸索马里兰的首府哈尔格萨时担任的角色,他被人们
普遍地称为“哈尔格萨的屠夫”。“牺牲品”这个词与这样的一位人物组
合到一起,实在是勉为其难。也正因为如此,埃塞俄比亚外交人员的
说法,很难让人觉得有可信度。参加和平会议的很多人都能讲出类似
的轶事。

肯尼亚

恢复索马里和平这一问题,与肯尼亚有明显的利害关系,因为这
涉及处理大量难民的问题,而且难民已经从肯尼亚东部国境线上大量
涌入。作为东道主国家,肯尼亚主持了和平会议。

其他地区性力量

阿拉伯联盟

阿拉伯联盟资助了此前在吉布提阿尔塔举行的索马里和平会议。
对于在阿尔塔会议上产生的“过渡性全国政府”也颇为青睐。阿尔塔会
议决议提出,要对“过渡性全国政府”在恢复索马里和平与稳定方面所
做的努力予以财力上的支持(相关的承诺已经完全兑现)。这给许多
阿拉伯国家以合适的理由来与“过渡性全国政府”建立双边关系并给予
支持(United Nations Security Council,2003:31)。

“国际社会”

意大利

在与索马里相关的事务上,意大利在欧盟中承担着主要角色。意
大利在财力方面的投入力度也非常大,索马里方面却倾向于怀疑意大
利获取经济利益的意图太过强烈。

欧洲联盟

欧洲联盟设置了一个驻内罗毕的代表团(相当于大使馆),代表
团里有一个负责索马里事务的单元。

欧盟在索马里的许多发展援助活动都由这一机构来协调。在和平
进程的财力支持方面,欧盟也担当了一个主要角色。对于和平会议组
织管理上的财务行为,欧盟是一位热心而严格的观察者。

美国

美国在“反恐战争”中的领军角色毋庸置疑。前文已经谈到美国重
燃对索马里的兴趣与对美国遭受“9·11”恐怖袭击之间有所关联。

美国外交官一直以观察者的身份出席和平会议,是“国际社会”代
表组中的成员,定期与和平会议主席进行会面。

其他的小角色

挪威的外交官也曾经来到和平会议上,一次是代表欧盟,另一次
代表挪威。此外,来访者还有一位乌干达的部长、一位加拿大的观察
员以及其他人。

此次和平会议在埃尔多雷特期间的大部分费用是由德国来承担的
(90万欧元)。德国外交官认为,德国对索马里和平进程的支持也应
该在人事上有所体现,也许这就是我被委托参加和平会议的原因之
一。我曾经询问过德国在这次和平会议上的立场,得到的答复是:任
何我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我都可以做,因为德国在索马里没有物
质方面的利害关系。

在介绍过出演的“角色”之后,似乎也有必要对那些导致索马里和
平进程形成的事件做一个编年简表。在美国领导的“联合国索马里行
动”(United Nations Operation in Somalia)这一干预行动结束以后(这
一行动在1993年已经基本失败,其大为缩减后的行动一直持续到1995
年3月),联合国下属的一些组织以及国际性的非政府组织还继续在
这个四分五裂的国家进行活动。这些活动往往是临时性的,或者说,
只是在安全条件许可时才会进行。对索马里的技术帮助一直都有,只
是与以前相比大为减少。从1993年到2001年,在政治领域内国际社会
对索马里命运的兴趣几乎荡然无存。人们似乎并不在意这里发生了什
么。政治观察家们习惯于有政府的世界,有时候他们会惊讶于在一个
没有政府的世界人们是如何安排生活的,不过,这类短暂兴趣往往转
瞬即逝,接下来就发生了2001年9月11日对纽约和华盛顿的恐怖袭
击。人们推测,恐怖分子可能会躲藏在政府力量无法触及的荒蛮之
地。因此,在那些政府力量衰落消失的地方,政府建制必须被恢复起
来。推进索马里和平的活动一下子又有钱可用了。

那个被怀疑为“基地组织”(Al-Qaida)的分支、伙伴或者是与之
旗鼓相当的组织被称为“团结组织”(Al-Itihaad)。它曾经在埃塞俄比
亚的索马里人地区(从前的5区)行动,埃塞俄比亚的军队铲除了它
大部分力量。在1991年,“团结组织”在吉斯马尤(Kisimayu)败于穆
罕默德·艾迪德(老艾迪德)的“索马里联合大会党”的武装力量
[United Somali Congress,USC,其成员在哈维耶部落当中招募,主
要是萨阿德部族(Saad)]。1992年,在索马里东北部(现在的邦特
兰)败于索马里救国民主阵线(Somali Salvation Democratic Front)。
后来,他们得以在沿朱巴河的马雷汉部族(Marrehan)所在地区立
足。可是,自1996年起,埃塞俄比亚反复入侵索马里,“团结组织”与
在埃塞俄比亚的5区行动的“欧加登民族解放阵线”(Ogadeen 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ONLF)有关联,因此“团结组织”并不受埃塞俄比亚
的青睐。最终,“团结组织”放弃了独立的军事活动。在1999~2000年
的埃塞俄比亚-厄立特里亚战争期间,厄立特里亚干脆支持“欧加登民
族解放阵线”和“团结组织”,开辟对抗埃塞俄比亚的第二战线(Le
Sage,2001)。因此,“团结组织”成为厄立特里亚、“奥罗莫解放阵
线”(Oromo Liberation Front,OLF,该组织从肯尼亚北部出发在埃塞
俄比亚南部地区行动,被肯尼亚驱逐)、胡赛因·艾迪德的临时联盟中
的一部分(Schlee,2002b:264;2003a;Schlee & Shongolo,
2012)。

“团结组织”如同它的姊妹团体“学校组织”(Al-Islaah)一样,也
从事一些完全和平领域中的活动,比如开设孤儿院、学校和健康中心
(Marchal,2001:9)。具体而言,“团结组织”给世界带来的恐怖威
胁可能比人们设想的要少得多。近年来,美国驻达累斯萨拉姆和内罗
毕的大使馆发生的爆炸、位于蒙巴萨城市内以色列人经常下榻的旅馆
遭炸弹攻击,这让人不由产生这样的疑虑:索马里以外的恐怖分子和
他们的武器似乎很容易从索马里穿行而过,但是至今还不能确认索马
里与国际恐怖主义有重大关联。 [27] 最近,“团结组织”开始转向商业
活动,肯定不应该将他们的活动排除在监控范围之外。毫无疑问,他
们具有伊斯兰主义的倾向。不过,我迄今还没有看到他们与恐怖行动
有关联或者有恐怖主义倾向的有力证据。如果某些情报部门强调他们
掌握着这方面的信息,那么就意味着这些情报还没有向外界披露。

当地的(这是说索马里的)“非政府组织”也将自己调适到与反恐
话语相适合。这里我想拿来做例子的是“逊尼派联盟”(Ahl as Sunna
wal Jamaa’),一个“伊斯兰学者”的联盟,倾向于强调他们代表了“传
统的”伊斯兰。“传统的”这个词指的是索马里的伊斯兰教受苏菲教派的
影响,与瓦哈比派的现代化和极端化形成对比。该运动的出版品认
为“逊尼派联盟”是在保卫伊斯兰,抵抗强硬派和恐怖分子(Schlee,
2004a:155f)。他们将“过渡性全国政府”标识为由极端分子构成的网
络;他们怀疑学校现在也落入极端分子手中。由于在索马里没有政府
的财政支持,学校的运行完全依赖于以伊斯兰的名义筹集而来的捐
助。“逊尼派联盟”尤其关注的是年轻人,不过在他们的描述中,那些
在他们看来被伊斯兰极端分子误导的年轻人,其典型的特征是穿着肥
大的裤子、嘴里唱着“帮匪说唱”(gangsta rappers)。“逊尼派联盟”毫
无疑问是一支保守的力量,然而他们认为自己是温和派。

其他与会代表也如“逊尼派联盟”一样强调恐怖主义的危险,以便
从西方国家代表那里获得支持。一位来自芬兰的索马里代表对我解释
说,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虑,欧盟也应该解除索马里各派的武装,甚
至不惜为此采取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是因为,接下来一旦国家秩序
在索马里无法建立,恐怖主义思想就会从索马里扩展出去,经由数量
众多的新建清真寺和《古兰经》学校,流传到散居在欧洲的索马里人
当中。要应对他的观点,只需要问一句:极端伊斯兰教思想会在哪些
人当中传播开来?在那些已经西化了的、伴随着电脑游戏和通俗文化
长大的年轻人当中?在他自己的孩子当中——他承认自己早已经是芬
兰人,对索马里不再感兴趣——或者在他身处的以激烈言辞谈论反恐
的一代人当中?

就这样,“伊斯兰教作为敌人”这一设想原本是那些保守的基督教
(后基督教)阵营才会有的态度,但是在新的奖励与复仇的框架条件
下,变成了一种让不同派别的穆斯林彼此争执的工具。

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在索马里的框架下,“团结组织”是一个小
角色。很难评估“团结组织”在国际性的恐怖主义中担任角色的轻重,
因为这类活动具有内在的、秘而不宣的本质。质疑其重要性也许是有
理由的。迄今为止,“团结组织”带来的最具有戏剧性的历史效果是,
因为它被认为与恐怖主义有关联——这或许是实际存在的,或者只是
存在于他人的感知当中——国际社会开始有动力来恢复与索马里的外
交关系,相当大的一笔钱被投进来,以便重启索马里的和平进程。不
过,资金流并不如肯尼亚所希望的那么稳定,这也与责任不完全明了
有关。据一位近距离的观察家(Paul Simkin,与笔者的私人通信)的
估计,到2003年11月为止,80%的资助来源于欧盟,其余的主要来自
意大利和北欧国家。除了在欧盟框架内的资助,意大利还与索马里有
单独双边支持关系。来自美国的资助非常有限。除直接资助和平会议
以外,许多国家还重新调整预算,在“9·11”恐怖袭击以后将常规的、
用于发展援助的资金转向冲突化解。支持性的活动,比如我本人在和
平会议上担任的角色,并不是从会议经费中支付的。这些经费来自其
他渠道,在我担任和平会议的专家顾问这一个案中,资助者是德国
的“技术合作协会”(Gesellschaft für Technische Zusammenarbeit,
GTZ)。

2002年10月27日,第十四次索马里和平会议的“第一阶段”在埃尔
多雷特以签署一项停火协议而结束。签署这一协议的人是“领导
者”——在外交辞令中他们得到这样的称呼。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也是
人所共知的“军阀”。在前文关于“拉汉文抵抗军”一节中我已经提到,
对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来说,签署停火协议不过是做表面文章而已,他
们各自的武装力量在几天以后就开始争端四起。

会议的“第二阶段”由两个委员会接手:一个是“技术委员会”,由
来自“跨政府发展机构”(“伊加特”)周边国家的七位成员组成的指导
委员会,是会议的东道主;另一个是“领导者委员会”,除索马里“过渡
联邦政府”的总统以及一位“代表平民社会”的成员以外,其余的都是符
合“军阀”特征的人。我曾经在另外的著作中列出两个委员会成员的名
单,包括他们在机构/组织/部族的归属(Schlee,2006a:134-136)。

除“技术委员会”与“领导者委员会”以外,还有六个委员会来处理
和平进程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将要遇到的问题。这六个委员会分别是:

1.联邦与临时宪法;

2.遣散武装人员、解除武装、社会再融入;

3.土地与物权;

4.恢复经济、机构建设与资源利用;

5.冲突决议与和解;

6.地区关系与国际关系。

这些委员会的任务首先是起草各自领域的决议,之后提交给“领
导者委员会”进行讨论以及在全体会议上讨论。“资源人士”(国际专
家)被安置到各委员会当中,以便为决议的起草提供指导性结构框
架。

一份签署日期为2002年11月1日的《对于(和会)第二阶段的进
程与结构的建议书》指出,“技术上、操作上、政治上的安排必须先
到位,然后才能正式确定权力划分安排”。这完全有道理。在军阀对
权力进行瓜分之前,宪法机构需大体上被设计出来,地区的与行政管
理上的单位需要被界定出来,和平协议的基本内容需要达成——这涉
及未来的政府如何建立公正的战后秩序。换言之,权力必须先被界
定,然后才能被瓜分。

事实上,“领导者委员会”内部的讨价还价与六个专业委员会起草
决议的工作在同步进行着。专业委员会由索马里的专业人士组成,有
非索马里的学者协助其工作。这些人得到的印象是:无论他们做出什
么样的决定,对那23位“领导者”所考虑的问题来说,其影响都微乎其
微。大多数“领导者”来参会的资质,是其手中的武装力量。比如,第
一委员会建议的各州划分与军阀间的协定不相符的话,会出现怎样的
情形?第三委员会精心地设计了财产返还规则,但是,如果军阀说他
们不愿意将到手的猎物再交出去,那结果会是什么样呢?

这些军阀以武力手段获得战利品,从合法的与非法的生意中、从
本国人与外国人身上榨取钱财,或者来保卫非法收入来源,比如让毒
性垃圾停放到索马里或者转让并不属于他们的渔业权。 [28] 这些非法
所得财富被用来获取更多武器,以更大规模从事相同的游戏。他们之
所以被作为“领导者”受邀参加和平会议,所依据的是他们手中的军事
力量。这也意味着,在这个游戏中最成功的玩家得到了奖励。

此前阿尔塔和平进程基本上失败了,因为阿尔塔和会达成的结果
不为军阀接受,因而新的和平进程必须让这些权力在握的军阀加入
——这种说法也是正确的。但是,可以采取另外的方式让他们加入进
来。这些军阀在乡下的豪华府邸中,在拥戴者簇拥下接见络绎不绝的
各国外交官和国际记者,而被接见者则不无骄傲地历数他们已经跟多
少位军阀有过接触。这些做法都让军阀感觉到,自己是躲在和平进程
后面不显山露水的重要人物。按说他们应该被拉到公众面前,应该面
对这些和平会议的代表、面对牺牲者的母亲、面对人权观察小组,对
自己曾经的行为给个说法。这才是一种有意义的参与方式,让他们感
觉到和平会议所达成的结果对自身是有约束力的。和平会议应该给他
们施压,迫使他们接受和平会议的决议,而不是将和平进程交到他们
的手里,变成他们权力游戏的一个新场地。

作为和平缔结者,军阀的信誉非常糟糕。“国际危机组
织”(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ICG)在2003年3月6日的一份报告中
写道:“掌握和平会议领导权的这些人与那些没有执行先前和平协议
的各派领导者,是同一伙人。”(ICG 2003:3)这次他们也不会遵守
停火协议。

由于缺少政权合法性,这些军阀即便有真诚的意图,也无法强有
力地实现和平的目标。“过渡性全国政府”让人们看到,即便在其首都
摩加迪沙它都无法有效地行使政府的职能,而地方上的小军阀也无法
完成这一角色。 [29] “朱巴河谷联盟”(Juba Valley Alliance,JVA)统
治着吉斯马尤(Kismayu),但是他们被当地人视作占领军。“拉汉文
抵抗军”的不同派别在拜多亚彼此交火,在试图消灭对方,而他们的
领导者则在一同出席埃尔杜雷特/姆巴加蒂的和平会议。在邦特兰,自
从2001年7月阿卜杜拉希·优素福的民选主席身份失效以后,统治这里
的就是暴力——如果说这里还有什么算得上统治的力量(ICG 2003:
3)。 [30]

往往在停火协议刚刚达成,协议签署人还聚在一起呢,战事和暴
行又卷土重来。如果虑及这些军阀在和平会议期间的表现,这些人完
成和平进程使命的真诚性也值得怀疑。2002年12月,阿卜杜拉希·优素
福不得不临时离开和平会议,偏巧接下来就发生了与索马里兰在萨纳
格地区的冲突(笔者本人的笔记)。2003年6月,“拉汉文抵抗军”中
敌对领导者夏尔古杜德和哈布萨德的武装力量之间的冲突演变成一系
列的复仇行为,包括绑架和强奸少女等(Menkhaus,2003:32)。在
摩加迪沙的麦地那区,奥马尔·费尼什(Omar Finish)和穆萨·苏德
(Musa Sude)武装力量之间的战斗还在继续(Menkhaus,2003)。
邦特兰通常被表彰为一个法律和秩序程度比较高的地方,但是考虑到
在和平会议期间发生的肆意逮捕与监禁,可以说人权状况堪忧
(Menkhaus,2003:34)。这一段的本意并非要特别表明某些“领导
者”的行径特别糟糕,而是要重申我的疑虑:国际社会正在与之打交
道的人是否是正确的人选;如果与他们打交道不可避免,那么是否应
该让他们上演这般重头戏。

这次和平会议的一个基本致命弱点是,第一委员会即“联邦与临
时宪法委员会”(也被称为“宪法问题委员会”)的讨论意见非常不一
致,最后形成了两份彼此对立的草案。其中的一份草案几乎没有联邦
的内容,而是呼吁要有一个强硬的中央权力,这对其他专题委员会的
工作来说,是非常不愉快的结果。无论是涉及财产返还,还是涉及武
装人员的遣散安置,如果专题委员会成员能够更多地了解计划之事所
处的地区性框架和宪法框架,他们也会更好地推测接下来会发生怎样
的事情。如果你不知道会在哪些层次上建立多少行政单元、会设立哪
种类型的法庭,你如何能筹划成立调解机构并将它们纳入行政管理和
司法体系当中呢?如果你不知道联邦和州立警察队伍、军队和海军是
否能够吸纳一部分被遣散的武装分子(人员类型及其数量),你如何
能着手做遣散武装分子的计划呢?

委员会的代表们更倾向于联邦模式还是中央模式,很可能反映了
委员会代表背后的军阀的利益。那些自以为实力强大的军阀,对较高
程度的权力集中更为热衷,因为他们设想权力会落到自己手里。这种
理性线路与前文在第五章讲到的战利品分割理论和“最小获胜内阁”理
论吻合。如果一个人不出自己的小圈子就可以保持胜出概率的话,为
什么还要让更大范围内的人来分获权力呢?

在多大程度上专题委员会的工作与“领导者委员会”当中正在发生
的事情之间有所关联、军阀的利益是否直接体现在专题委员正在进行
的工作中,这很难说。也许这与军阀普遍地对法律和“精细的内容”毫
无兴趣有关。参加起草决议的人,基本上受教育程度要高一些,至少
高于其中的一些政治“领导者”。面对这些人,专题委员会成员有智识
上的优越感,他们以此来补偿现实中被压迫的处境。

对其中的一份草案有重大贡献的一位索马里律师曾经将我介绍给
一位被他称为“老板”的人。后来我向他询问那位“老板”是谁,他带着
非常轻蔑的姿态说:“一个根本无足轻重的人,既不会讲英语,也不
会讲意大利语。”这个人代表一位军阀来参加和平会议,而那位律师
属于他的代表团。军阀本人臭名昭著,他已经返回索马里去干他自己
的勾当去了。 [31]

2003年7月,第二至第六委员会的决议被全会接受。在第一委员
会提供的两份对立性草案基础上形成的统一性文件,对联邦宪法草案
的讨论才刚刚开始。如果在时间顺序上正好相反,情况会更好一些;
如果负责宪法的委员会能够进展得更快一些,其他专题委员会可以从
中受益良多——这些我在上文都提到了。为了避免无法达成一致意见
的风险,这份草案将一些棘手的问题予以搁置,而不是着手去解决它
们。比如,《过渡联邦宪章》草案指出,联邦制是建立在现存各州基
础之上(Art. 88.0,§1,41:“现存的州和地区性管理机构应该是‘索马
里过渡联邦政府’的组成部分。”)任何一位索马里政治观察者都会注
意到,人们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个这样的联邦州存在。有一些看似存
在,但是彼此还有武力边境冲突。换言之,不存在边界受到认可、现
成能用作构建联邦体系的州。与这种设想最相似的政体是索马里兰,
可是它根本没有来参加和平会议;一个联邦体系所需要的其他政治性
实体,或者还有待于出现,或者在其成为一个州之前还有很长的路要
走。

当这次和平会议已经在很多问题上陷入错误轨道之时,当整个活
动的声誉因为组织不利和腐败而大受损害以后,肯尼亚的高级外交官
基普拉加特大使于2003年1月接手了大会主席的角色。他显示了出色
的外交技巧,力图从一个陷入歧途的进程中收获最好的结果。这次和
平会议是否会结出果实,我们还得拭目以待:在五个政治性文献(专
题委员会起草的决议)以外,是否会有一个过渡性质的宪法被接受?
议会是否能够被组建起来?政府是否能够被选举出来?如果这些都能
发生的话,那么政府也和这些政治性文献一样,是同一和平进程中的
一部分,会被约束着去实行这些和平协议。

即便和平会议能够富有成效地结束,在紧接下来的时间里还会有
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新政府能够在索马里建立起自己的权威吗?一旦
被选举出来,它还会尊重和平协议的全部内容吗?我们都知道,应该
为最坏的情形做好准备。最坏的情形是:和平会议的成果被蒸发掉
了,索马里和此前一样,甚至还陷入了更糟糕的状态,假如还能有比
现在更糟糕的状态的话。但是,我们不是也应该为最好的情形做准备
吗?如果在不远的将来,有一个建立在广泛共识基础上的索马里政
府,愿意实行埃尔多雷特/姆巴加蒂和平会议上描绘的和平政策,而国
际社会却没有准备好工具来帮助他们实行这些计划,那将会是国际社
会的耻辱。

参加“土地与物权委员会”的个人经验

2002年10月,我被临时任命为埃尔多雷特索马里和平会议上的专
家。我被授命为第三委员会即“土地与物权委员会”的“资源人士”。我
起草了这个委员会报告的大纲,制定了相关的议程,这大多体现在该
委员会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提交给和平大会的文献当中。我的工作也
包括去发现有待解决的问题,讨论文献的索马里文本与英文文本的一
致性问题。从2003年1月到3月,我的工作得到了一位学生的协助,他
来自挪威的赫格·马格努斯(Hege Magnus)。我们的工作薪酬是由德
国的“技术合作协会”(GTZ) [32] 来支付的。我的任命由GTZ位于吉
布提的“跨政府发展机构”(“伊加特”)总部的代表提出建议,该建议
被“伊加特”接受,并得到了德国驻内罗毕大使馆和肯尼亚外交部的同
意。

我在本章体现的视角,主要来自我在“土地与物权委员会”工作中
个人经验。下文中的成段引文来自我在2003年2月7日提交给和平会
议“技术合作协会”的一份综述报告。在后来的讨论中,“土地与物权委
员会”的索马里主席一直认为,这份综述“每一字、每一句”都反映了委
员会达成的共同的立场。在此,提供一个对综述的综述就足够了(综
述的全文见Schlee,2006a:141-144)。这份报告强调财产返还原则
以及对财产损失的补偿。公正,而非原谅和忘记,才是和解的前提,
必须从历史的角度出发审视对土地和其他财产形式的剥夺。殖民地时
期的不公正和后殖民地时期的法律都获得了认可,但是非法的财产转
让没有被认可。在真正的国家化与强权人物以国家化的名义进行的私
人掠夺之间,必须有明确的区分。这里的重点是1991年以后的这段时
间,正如综述里写的那样:

(这期间)土地和其他形式的财产在暴力之下的易主达到了前
所未有的程度。贼人还会掩藏他们的盗窃所得,而这些索马里人用
枪杆子掠夺了土地和其他财物,做出各种侵犯人权的行为:他们治
服了农场原本的所有者,强迫他们成为劳工;他们公开享受非法所
得的财物;他们公开蔑视公正的原则,违背伊斯兰教规,践踏任何
形式的人的尊严。这些人必须将他们以武力抢走的财物归还原主。

出于对形势的这样评估,第三委员会建议成立若干特殊委员会来
处理有争端的财产问题,因为普通的司法体系无法处理这么多个案。
需要特别处理的个案包括政府的财产,比如公共建筑物、国家储备、
轮船、飞机以及现在已经落入他人之手的国有工业企业。另外一个问
题便是那些当地居民被驱逐、被边缘化、遭受威胁的地区。在这些个
案中,由当地人组成的委员会只能代表赢者的利益,因为输者已经不
在当地。因此,联邦政府必须成立专门机构来处理这些事情。“必须
让那些以武力占领这些地区的武装分子悉数撤离,以便相关机构能够
在不受威胁的情况下收集合法所有权的证据。”

“国际危机小组”的一份报告出现在一个月以后,里面可以找到对
第三委员会非常正面的评价,尽管他们在总体上对和平会议持有相当
批判性的态度。同时,他们也提出了几个尚存的问题。我在这里引几
个较长的段落,在段落之间穿插进的我评议。

“土地与财产和解委员会”非常睿智地将工作的入手处放在对有
争议的土地和财产进行类型甄别,试图找到解决问题的可能机制,
而不光是提出该考虑到哪个历史阶段。

实际上,在我给委员会起草的议程中,时间范围占有举足轻重的
地位。委员会达成共识,不光要在土地与财产和解问题上考虑西亚德·
巴雷统治的阶段,同时也要考虑自1912年以来,即殖民地法则开始实
行以来的产权问题。

仅仅聚焦于巴雷政府倒台以后的财产争议的做法,似乎是在奖
赏旧独裁政府的受益者,惩罚那些“解放者”;将时间范围扩展到涵
盖自独立以来的争端,似乎显得更公平些,但是这要求有更为棘手
的官僚管理机制和法律机制来调查先前各政府治下的产权情况(很
多战争以前的文献都已经散失或者被毁,在以前的政府治下,土地
的所有权被极端政治化);如果委员会将需要考虑的时间推向更
早,比如早到殖民地政权划定的部族界线——像委员会当中的某些
成员所建议的那样——,那么就会冒着打开潘多拉盒子的风险,会
有不可调和的、针锋相对的财产要求相继出现。

这也是我们在整个报告中没有提到部族名字的原因。如果在官方
的报告里已经试图将集体之责归结为某些被点名的部族群落,或者指
出某些部族从其他部族手里侵占了哪些地盘,那么就永远也不可能在
土地拥有规则方面达成一定程度的共识,哪怕这些措辞在外人听起来
完全具有道德上的中立性。不过,对索马里的读者来说,报告的不同
部分指的是哪些情况却是一目了然。

比较成问题的是,报告中建议成立全国的和地方层级上的委员
会(来处理土地和财产争议问题)。这要求一个相当强有力的、不
偏不倚的中央政府。不过,如果进行更深一步考虑的话,一个给地
方当局以更大责任、更讲究实效的体系可能就会出现(在报告
中)。

这的确可能出现。不过这里需要解释的是,委员会的任务是提出
政策设计,以便作为和平会议成果而组建起来的政府在搬回摩加迪沙
之后能够实行,甚至制定了在其组建后第一、二个月所要采取的具体
行动的日程表。在进行这些工作时,我们无从知晓何种类型的新政府
会在何时组建起来。毕竟,致力于宪法问题的第一委员会与我们的委
员会同时展开工作,而内部的共识程度非常之低。关于未来政府的形
式,是更为中央性质的还是更为联邦性质的,我们连一点儿模糊的感
知都无从获得。

委员会最大胆,也最具有潜在的争议可能的建言是,所有以军
队占领各地区的武装力量在谈判和调解开始之前应该悉数撤出。尽
管这份草案中没有某些特定案例,这里最有可能所指的是占领摩加
迪沙和吉斯马尤之间的哈伯-吉迪尔(Habr Gidir)部族及其在“朱巴
河谷联盟”中的马雷汉(Marrenhan)部族同伙。不管讨论这个问题
的难度有多大,但是它既然已经被放到桌面上,这些问题就应该被
公开讨论。只要下谢贝利地区和下朱巴地区的领导者们还彼此以武
力相向,这一地区就不太可能有持久的和平。现在,既然索马里人
已经明确发声,国际社会也应该大胆附和。在这一问题上,国际社
会已经太长时间没有拿出一个明确的态度了。

被提出的需求:索马里期待从国际社会中得到什么?

本节的综述基于和平会议上的各专题委员会于2002年提交给大会
的报告。它们是:

1.第二委员会:武装人员的遣散、解除武装以及重新融入社会;
2.第三委员会:土地与物权;

3.第四委员会:经济恢复、机构建设以及资源利用;

4.第六委员会:地区关系与国际关系。

大会秘书处没有提供第五委员会即“冲突解决与和解委员会”的报
告供使用。

我从这些报告里抽取出来的,是报告中提出来的在实施委员会建
议实行的政策时所需要的技术上的支持。这些报告之外的资料来自笔
者在与索马里代表进行讨论时所做的笔记。如果这些需求在一般层面
上获得了清晰的表达,但是并没有进入技术操作的细节性步骤时,我
也会提出一些特殊的问题。

武装人员的遣散、解除武装以及重新融入社会

这份报告(2002)是四份报告中最短的一个。与其篇幅相应,这
里提出的要求也是最为泛化的。首先,报告鼓励国际观察员执行联合
国安理会第733号决议(1992年1月23日)和第1407号决议(2002年5
月3日),制止武器流入索马里。其次,它要求国际维和部队为新政
府提供一个安全环境。这些部队应该驻扎在政府的办公大楼以及战略
据点,如飞机场等。

我在下文的“技术援助领域里正在进行的活动”一节中还要回到这
个题目。

土地与物权

这份报告尤其谈到那些被争夺的地区,那里大部分当地人口已经
被其他地区的武装力量驱赶出去。为了确保这些地区的集体权利(如
牧场权),某些种类的证据应该被顾及。这类证据可见于国外的档案
馆、大学图书馆,有进行研究的必要,这应该得到确认。以上提到的
证据包括:史书、地图、与争议地区相关的其他文献、关于殖民地当
局在索马里社区间划定边界的文献、其他殖民地文献。这项工作也需
要专家的咨询。

将农业财产返还给原来的所有者,这会让大量目前的非法侵占者
失去生计。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来自游牧地区。为了让他们能够从事
生产活动,在其重新定居地需要有发展援助计划,如置买畜群、一系
列的管理措施、牲畜市场、小型灌溉或者建立手工业和工业。在讨论
国际社会在重建索马里中担任的角色时,第三委员会提醒(2003年3
月28日)未来的政府和国际社会去关注这些在重新确立法律上的所有
权时将不可避免出现的社会后果。

第三委员会也讨论了环境问题,如对无人区和索马里海域的滥
用,在这些地方堆放毒性垃圾。在涉及与保护海洋环境以及控制对海
洋资源的利用相关问题上,报告里称:

由于新政府在成立的初始阶段没有税收收入,财力支持和专业
支持的来源必须得到确认(第32页)。

如果有专业力量可以对如下问题提供支持,致力于“土地与物
权”的第三委员会会非常感激:

·财政计划和预算(包括所需船只数量及其价格)。

·其他国家在处理类似问题时的经验分享。除人员培训与技术帮
助以外,测量放射性以及其他毒性所需要的设备和工具(第33
页)。

第三委员会的报告强调财产返还,也澄清了一些程序上的问题。
这些我在前文“参加‘土地与物权委员会’的个人经验”一节中做了比较
长篇幅的综述,但还有一系列细节上的技术性问题没有提及。

第一,如何做土地权记录以及这些记录会储藏到哪里?用类似
GPS这样的现代技术去定位某个地方、去测量地表已经变得相对容易
多了。但是,这样的记录应该保留下来,以备未来查用。我会在下
文“技术援助领域里正在进行的活动”一节继续讨论这一问题。
第二,谁来负责执行调解委员会以及后来的一般法庭所作出的财
产返还裁决?在科索沃,这个任务留给了当地的警察,但是在大多情
况下他们什么都没有做。 [33] 会有一个类似于执法官(bailiff)这样的
专门机构来强制执行吗?必须有一个机构负责执行财产返还的裁决、
注意执行的最后期限、实行强制执行。对强制执行不予配合的行为必
须被认定为刑事犯罪、违法行为的应该受到惩罚。确保秩序需要人力
和物质资源,比如从一个产权地上清理出来的牲畜需要围栏,属于被
清理者的动产也需要储藏之地等。

这些活动的实施要一以贯之,对决定及其执行情况要有正当的记
录。我们必须要避免的是:在某些个案中这样做了,但是该计划的经
费用光了,其余的个案便不了了之。这会葬送整个财产返还进程的信
誉。当公正只在个别情况下得以实现时,公正便不再称其为公正。

为了能顺利地实施这些关于财产问题的解决方案,还有很多细节
上的研究和计划需要去完成。至于预期中会有多少个案,似乎还没有
任何统计数据。该如何判定先例的效果?如果一个非法侵占者放弃自
己的财产要求,这样的模范个案会有助于其他个案结案吗?或者说,
有了先例以后,至少程序会大大加快?或者,每个个案的抗争都同样
迁延日久?来自世界各地的经验,理所当然都会在这里受到欢迎。

经济恢复、机构建设以及资源利用

与那些曾经以武力占领了农业用地、现在应该腾空出来的游牧民
相关的事宜,“土地与物权委员会”已经提出了恢复畜牧生产和市场。
这与“经济恢复、机构建设以及资源利用委员会”推荐的行动和投资相
符合。这个委员会给出的前四条建议都与畜牧业有关,即:

1.建立兽医服务,包括颁发牲畜出口证书;

2.鼓励出口肉类以及动物副产品;

3.发展支持的诸项设施如水土保持、畜群移动线路、动物疫病隔
离站、动物饲料等允许私人经济领域参与;
4.改进和保护牧场。

这份报告也讨论了与财政政策相关的细节。由于税收和财政影响
到政府和经济的各个部门,我们会在下文“交叉领域里的问题”一节中
再回到这一问题。

地区关系与国际关系

“地区关系与国际关系委员会”的报告主要强调对索马里的整合以
及索马里积极参与地区性组织和国际性组织的重要性。这是减少紧张
与冲突危险的手段,因为一旦问题露出苗头,就马上可以得到协商。

在涉及执政力建设问题上,报告建议索马里代表团去参观各国的
和国际性的机构,观察议会制如何运行以及政府活动如何得以实行。
报告认为,在外交领域缺少有资质的人才是索马里面临的一个问题。

技术援助领域里正在进行的活动

武装人员的遣散、解除武装以及重新融入社会

在“武装人员的遣散、解除武装以及重新融入社
会”(Demobilization,Disarmanent and Reintegration,简称“解散武
装”)这一问题上,埃尔多雷特/姆巴加蒂的决议似乎与专家的主流意
见有所不同。和会决议提出的解散武装时间顺序是:“只要人们手中
还有武器,新政府就没有能力去履行它的职责。” [34] “土地与物权委
员会”也令人信服地指出,对被武力占领地区进行调解工作只能在武
装占领力量撤出之后才能进行。所有这些都让人觉得:只要武装力量
还存在,政府活动就难以开展。与这种观点相反的是,国际专家们在
一份题为《吸取教训》的政策文献中指出:“和平与运作有效的当局
是实行‘解散武装’的前提。” [35] 这里提出的时间顺序与和会决议正好
相反:这份文献认为有效运作的政府是“解散武装”的前提,不应该让
政府在“解散武装”发生之后,才开始行使其功能。在他们看来,“土地
授权”(Land Commission)也是“解散武装”的前提。这也意味着,在
解除武装之前土地冲突必须得以缓解。这些过程(组建有执行效力的
政府以及“解散武装”)在时间上的顺序安排,或者说,如果二者同时
出现的话如何能互相推进,这些问题似乎尚需要进一步讨论。

一个折中性质的立场会坚持认为:一个公正的、有约束力的和平
协议才是“解散武装”的前提,而并非一定要有一个运作有效的政府。
这也意指着,在弱化冲突升级方面,“解散武装”不可能是第一步。在
曾经出现过的实例中,不乏“解散武装”带来人们不愿看到的后果这样
的情形。当然,那些有可能潜在地引发暴力的非均衡“解散武装”也应
该避免。1993年发生的事实是,美国和比利时将吉斯马尤的“杰
斯”(Ahmad Omar “Jess”)解除了武装,这使得他的敌人“摩尔
根”(Said Hirsi “Morgan”)得以获取这座城市。这一行动也让“杰
斯”的联盟者艾迪德(Aydiid)大为光火,这可能也是造成后来“联合
国索马里行动”灾难性结果的原因之一(Schlee,2002b:265f)。人
类学家耐顿(Knighton,2003)描述了发生在乌干达的“解散武装”计
划让卡拉莫贾人(Karamojong)在面对政府军队的抢劫和强奸行为
时,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情形。在尚无安全保障的情况下,没有理由
要求任何人放下自己手中的武器。一定程度上,法律和秩序是“解散
武装”的前提,只有这样“解散武装”才能有助于创建公平与公正的条
件。

如果我们将目光从索马里的全国范围转向省区范围的话,我们就
可以发现:拉汉文不同部族和他们的武装力量在瓦吉德(Waajid)的
和平谈判,其目标不在于让武装力量得到解除,而是将他们置于部族
长老的控制之下。部族之间的冲突也不乏残忍行径,比如在哈达马
(Hadama)和哈林(Harin)之间有杀人和残害妇女的行为;在伊拉
(Ealay)和土尼(Tunni)部族之间也有摩擦。和平会议的代表来到
这里,呼吁冲突的双方递交“萨比恩”(sabeen),这是表示有和解意
愿的礼物交换,从而开通了赔偿谈判之路。

在非洲许多没有正式宣战的战争中,只要冲突还没有太过激化、
但是人们预测暴力会大面积扩展时,一个行之有效的规则是让战争搁
置。如果杀人的行为为数众多而且变得匿名的话,比如说使用自动武
器杀人,那么杀人行为就不会在法律框架内来讨论。正如在欧洲国
家,战争期间的杀人行为不会被追究个人责任。在拉汉文部族的情况
表明,开始商谈赔偿是事情向良性方向发展的标志。这有两方面的原
因:首先,暴行的数量还不太大,还能以个人的方式来解决;其次,
当事各方有和解的愿望,因为不接受赔偿则意味着选择复仇。

对赔偿的协商让凶手、武装分子和他们的下层指挥者处于不得不
面对长老质询的境地。“军阀”,那些在国际舞台上有可见度的人物让
自己远离这样的程序,因为这实际上严重地削弱了他们的权力。但
是,他们还是不得不在口头上称道部族长老推进和平的努力。在索马
里地方层面上发生的事情,与欧洲国家在转型时期出现的情形可堪相
比:在极权和独裁统治倒台以后,在民主建制中,军队的角色是让社
会不要失控。

拉汉文各部族的长老们不等待姆巴加蒂和平会议的结果。 [36] 他
们想要阻止流血,想要拆除路障,想要在自己影响所及的范围内保障
商人们的安全。他们所接手的政府职能是维护法度。他们讨论并重新
商谈习惯法(xeer),这些规则主要和赔偿额度相关。杀人和伤人有
不同的赔偿标准,这取决于双边的部族协议。杀死一位男人的赔偿标
准,在北方的游牧民中可以是100头骆驼,也可以低到44头或者27
头。 [37] 同时,也有一些讨论认为,应该将杀死一个男人的血酬普遍
地提高到100头骆驼,以期达到让潜在的杀人者望而止步的效果。如
果杀人者所属群体拒绝赔偿的话,凶手就会被杀死。 [38]

德国“技术合作协会国际办公室”(GTZ IS)的“改进农作体系项
目”也组织乡村讨论班,将其作为“参与性整合社区发展进
程”(Participatory Integrated Community Development Process)的一部
分(Muchoki et al,2003)。至少在一桩个案中,代表们非常热切地
想要讨论对习惯法的修正。在高级政治层持续难以发挥作用之后,秩
序维持者们似乎终于想到了草根阶层(Schlee,2004b)。无论是在瓦
吉德,还是在其他不同的村子里,“技术合作协会”的项目都只是在当
地人提供的资源以外,为讨论会提供食物、交通,以及更多的物质上
的帮助。他们不去确定会议的任何议程,也不对会谈进程施加任何影
响。索马里当地人需要明确地感觉到,他们对这样的进程具有“所有
权”。只要这样的会谈进程和外国影响沾边,它们就无法让人信服,
也丧失了可持续性。那样的话,就会和其他的地方性“非政府组织”一
样徒有其表,其目的无非是获得赞助款项而已。

土地与物权

第三专题委员会认为,纠正土地权不公的问题不应该从1991年开
始,而应该坚持从殖民地时代开始,这一观点也得到了近年来学术研
究结果的支持。在一部关于格勒迪(Geledi)部族的专著的结论篇“土
地与土地持有”一章中,作者这样写道:

在这些变化的后面,军队或者说军队的威胁是一直在场的。意
大利殖民者接手土地是公然建立在军事力量基础上的,尽管这些威
胁转化为条约和协议。西亚德·巴雷对土地的第二次攫取是以合法形
式进行的,但是军队明显站在其身后。在20世纪90年代早期,当国
家机构崩塌之时,攫取土地采用的依然是赤裸裸的暴力,不同部族
群的武装力量争相来控制土地。在阿夫戈耶(Afgooye)和下谢贝利
的大部分地区,有控制权的是哈巴·吉迪尔部族,他们被认为是新“殖
民主义者”。(Luling,2002:163)

索马里人与索马里人之间的和解以及索马里人与其他民族的和
解,都必须以真实为基础。对过去的掩盖不可能成为和解的根基。哪
怕在某些个案中,旧有的土地诉求不再能够得以实现,因为这些诉求
被后来的法律或者不可逆转的事实所消解,将这些个案放置在阳光之
下也是非常重要的。为了将道义上的误解清除,从而为原谅奠定基
础,更多的历史研究是必要的。

去纠正那些最近以来发生的不公正,国际社会对此有着明确的政
治取向,也有着广泛的共识。长久的和平只能建立在找出真相与重建
公正的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某些虚伪的、短期的、在大小凶犯之间
达成的妥协基础之上。“就索马里后冲突阶段的发展,联合国发展署
和国际的‘非政府组织’一直在尽力推进一个‘以权利为基础’的手
段。”(Menkhaus,2003:37)只要一个人的生命还在遭受威胁,当
一个人的身体、尊严和所属财务在受到侵犯时求告无门,那么就没有
谁的财产是安全的。财产权必须被放置在一个更宽广的框架之下,财
富所能带来的安康和发展都有赖于这样的秩序。“只有在社会—经济
权利、公民权和政治权同时得到强调时,以权利为基础的发展手段才
可行(UNDP,2001:182)。”

致力于“土地与物权”的第三委员会建议,设立一系列调解委员会
在一定的时间期限里来处理有争议的财产。其余的案例则留给一般性
的法庭来处理,如果调解的结果不能令人满意的话,当事人也可以向
常规法庭提起申诉。这样做的前提是,有司法机构存在。最近的调查
表明,这些机构的存在并非那么理所当然。我们会在下一节“经济恢
复、机构建设以及资源利用”中讨论这一问题,因为司法机构的重要
性不仅体现在财产权处置方面,对于总体上的社会和经济发展的框架
来说,司法机构的存在也非常重要。

在技术层面上,有一系列正在进行的活动也值得注意。联合国发
展署索马里报告的题目为“管理能力建设”(2001年6月),其中也涉
及上文在“土地与物权”一节下提到的诸多问题(UNDP,2001)。这
份报告建议绘制土地测量地图,记录与邻居没有冲突的农场地界,以
避免未来的冲突。关于土地的数据库也会有助于土地管理,在这方面
的探索性工作,索马里兰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上文提到的这份文献中,有一整块是关于“解决土地争端的能力
建设”。失地问题在南部索马里有多么严重,可以从这份报告中窥见
一斑:“在索马里南方,对于在两条河流(朱巴河与谢贝利河)之间
的农业地区土地剥夺造成的普遍而复杂的问题来说,大规模的鸟瞰图
是寻求未来解决途径时不可或缺的工具。当然,航拍图片也无法找出
没有被标记出来的边界(UNDP,2001)。”

经济恢复、机构建设以及资源利用

在涉及畜牧生产和市场的重要性、功能齐备的基础设施和许多其
他问题上,埃尔多雷特/姆巴加蒂和平会议上的文献与技术合作组织的
计划在很大程度上有一致性。除和平会议上专题委员会提出来的问题
以外,联合国人居署也提出了大城市管理这一重要领域。

然而,有一类机构似乎没有得到适当的关注,即司法机构。正如
我在上文提到的那样,关于“土地与物权”的第三委员会多少有些从“当
地存在法庭”这一前提出发来制订方案,他们以为如果人们不接受调
解的结果,可以到那里去申诉;在调解委员会的工作期限截止以后,
这些法庭可以受理土地争议问题。因此,我们有必要看一下索马里司
法机构的目前状态究竟如何。

《人类发展报告:索马里(2001)》(Human Development
Report Somalia,2001 )将索马里兰和邦特兰视作(广义上的)索马
里最先进的地区。关于这两个地区司法情况的报告却无法让人感到欢
欣鼓舞:

在索马里兰的35位法官当中,只有19人拥有法律学位;其余的
法官在实行伊斯兰教法领域受过些教育并有些实践经验。大多数区
级的法官只能阅读索马里文和阿拉伯文,因此不能主持使用英语和
意大利语民事和刑事司法程序。可供使用的完整的法律文本为数不
多,办公室里普遍人手不足。法官的工资非常之低,在1999年相当
于每个月4~5美元……邦特兰也一样缺少有资质的法官。44名法官
当中只有18人从有声望的大学获得了法律文凭。大多数法官有一些
关于伊斯兰教法的知识,但是没有司法程序方面的经验。(UNDP,
2001:176)

2002年7月,我在哈格萨尔(索马里兰的首都)调研时获得的信
息是,很多人更愿意去找伊斯兰法庭,而不是政府设立的法庭,因为
前者会提供服务(判决),后者则会无限地拖延下去。此外,长老们
也接手了司法机构的功能。关于阿夫戈耶我们可以读到这样的文
字:“西亚德·巴雷政府垮台以后,在没有法律的时代,传统体系仍然
是主要的法律支撑。(Luling,2002:200)”

在这里需要提醒读者注意的是,不要对索马里社会中解决冲突传
统方式持有浪漫化的想象,相信它们能够建立公正与和谐。如果仔细
阅读相关文献的话(Lewis,1961a,b),刘易斯毫无疑问是一位索
马里法律方式的坚定维护者。——我们可以看出,以赔偿(阿拉伯
语:diya;索马里语:mag)为基础的法律,对于当事人的地位根本
不是“两眼一抹黑” [39] 的,正好相反,它们对权力高度敏感。血酬赔
偿是有现成规定的,杀死一个男人或者男孩的血酬赔偿是100头骆
驼,而一位妇女是50头骆驼。 [40] 这是最高的赔偿数额,对于不同程
度的身体伤害有固定的、低于这一标准的赔偿。但是,这些赔偿是否
能够执行则取决于很多因素,与受害人群体的人口数量和战斗力相
关。一个体量较大的血酬群体 [41] 可以让需要支付的赔偿份额变得非
常小,让使用暴力的门槛变得相当低。杀死对手部族成员的代价,他
们随时都能承受,比如在典型的旱季冲突中,因为谁的牲畜可以先到
井口发生争执,杀死敌对部族的一个成员可以让该部族与自己保持距
离,这样自己的部族就可以利用最好的牧场和水源。支付血酬不会让
他们伤筋动骨,因为这些攻击行为带来的经济利益超过了血酬赔偿的
费用。况且,如果他们足够强大,那么他们根本不用支付血酬。在索
马里的习惯法当中,血酬的目的是逆转复仇。如果被造成伤害的群体
得不到赔偿或者他们不接受赔偿的话,他们就可以有权利来复仇。但
是,权利并非自然而然地就等同于行权能力。在前殖民地的索马里社
会(在很多地方现在又是如此),没有独立于部族和血酬群体之外的
法律强制执行机构。不被赔偿的人或者保留了复仇权利的人,必须以
一己之力来实现复仇。这也意味着,如果一个血酬群体强大到足以确
知他们的仇人不敢报复自己的话,他们不会首先考虑有必要给予受害
方以赔偿。在伤害之外还会再加上侮辱:“敢的话,你就复仇!”

通常血酬赔偿中的一部分会被免除,这作为兄弟关系的一个标记
或者和解的诚意。这个规则意味着给高贵的态度如“大度”留出一定的
空间,但是这也很容易被强势群体所利用,强迫弱势群体放弃可观的
血酬赔偿额度。他们的论辩思路是这样的:

如果你(穷而且人数不多)现在从我们这里要求全额的血酬,
那么在反过来的情形下,如果你们当中的一个人杀死了我们当中的
一个人,我们向你们要求血酬赔偿时会怎么样?(这是一个相当假
设性的情形,因为弱势群体不太敢首先去攻击一个强势群体)你们
能付得起100头骆驼吗?最好像对待兄弟一样对待我们(不管这两个
群体有没有关系都可以用这种说法),接受比较少的赔偿,当成“萨
必恩”(sabeen)(和解礼物,在赔偿之前或者在免除赔偿的情况下
代替赔偿),或者让你们的伤痛冷下来!

我在另外一篇论文中详细地描述和分析了一桩个案中的各方提出
自己理由的论辩逻辑(Schlee,2002b:259f)。

考虑到习惯法经常被理想化,而且并不能总是取得人们所希望看
到的实际效果,在索马里发展议程上应该优先考虑如何让司法机构更
快更好地有效运行。

地区关系与国际关系

和平会议上专题委员会提到的要求,一定程度上反映在联合国发
展计划以及欧洲的管理执行力建设项目所强调的重点中。不过,这些
项目没有涉及外交官培训、提高公众意识、在地区性以及国际性机构
中设立代表处等计划。

向索马里兰学习

自从索马里兰在1988年被以摩加迪沙为基地的军事独裁者摧毁之
后,它一直都在力图吸引更多国际组织着手帮助其重建。但是,索马
里兰没有获得国际上的承认,自己的财政入不敷出。尽管如此,与南
方相比这里相对和平而且安全。出于这个原因,它有资格按照“和平
红利”(peace dividend)原则享受国际社会提供的帮助。按照这个原
则,国际社会的援助和发展项目应该提供给相对安全的地区。这不光
是要考虑项目工作者的利益,也是在为其他地区变得和平提供激励。
[42]

刘易斯(Lewis,2002)曾经指出,索马里兰人在走自己独特之
路方面相对成功,是由于这样的基本事实:他们完全依靠了自己的力
量。在索马里的南方,那些驱动战争的或者引发不安定的因素不断地
受到国际社会的邀请去参加和平会议,为他们支付机票和酒店以“奖
励”他们的恶行。
行政资源的缺乏,并没有阻止索马里兰人将事情做得相当出色,
这是各种文献所着重强调的。“联合国发展计划”的一份报告这样写
道:“值得一书的是,西北索马里以少量的资源完成武装人员的遣散
任务,这是值得大力推荐的。” [43] 在另外一份报告中我们可以读
道:“有争议的索马里兰当局的一些严重问题、腐败、执政力低下一
直折磨着这一地区,但是索马里兰的治理质量要高于索马里的任何其
他地方。” [44] 这种情况得以持续下来,尽管“公务员的薪水特别少,
他们还不得不做其他工作维持生活”。 [45]

相对和平的环境让许多研究得以在那里进行,机构建设的实际经
验也得到了搜集。如果以后在索马里南方类似的条件出现,他们可以
从这些经验中受益良多。涉及武装人员的遣散以及让他们重新融入社
会这一问题领域,有一项非常扎实的调查表明,创伤经历和长期滥用
巧茶(quat)的交互作用可以导致很多心理疾病,在前战斗人员中这
已经是普遍存在的现象(Odenwald et al.,2002)。这不光导致人道悲
剧,也造成当事人家庭的极度紧张,对经济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在对土地权进行保障这方面,一个重要的典范性项目是地籍调
查。这一项目是在约翰·德莱斯戴尔(John Drysdale)的带领下在格比
莱(Gebiley)进行的。这个项目表明,先进的调查技术与计算机支持
的数据库相结合可以解决很多“土地与物权委员会”提出的悬而未决的
问题。2003年8月30日~31日,欧盟委员会和联合国人居署在都市规
划这一框架下,在哈尔格萨举办了一场咨询性质的论坛,我也曾有幸
身临其地。在这次会议上成立了“索马里兰都市协会”,这是一个有后
续潜力的组织性框架,可以让各都市互相学习,提高都市的效率。与
其他大洲上的城市建立姊妹城市关系,也可以为这里的城市发展提供
思想上的启发和物质上的助力。 [46]

交叉领域里的问题

在埃尔多雷特/姆巴加蒂和平会议上,各专题委员会都被要求给出
他们在决议中所建议的活动一个时间表以及财务计划表。至于所涉资
金的来源,这方面讨论不多,由索马里以外的捐助者提供资金,似乎
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曾经建议,调解费用的一部分应该由败诉方支付,以遏制没有
正当理由的申诉要求,同时也可以保证政府有一定的收入。这个建议
在“土地与物权委员会”中没得到任何其他代表的同意。没有败诉方支
付调解费用,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哪怕是最富裕的军阀也可以用别人
的钱,很可能是来自国际社会的资助来启动司法程序从保护自己掠夺
来的赃物。

对外来资助的严重依赖,这一特性贯穿于索马里这个国家的各个
历史时期。还没有哪一届索马里政府能够通过自己的国内税收让政府
机构得以运行。“吉布提的殖民地政府、英属索马里、意大利属索马
里从来都没能做到自我维持——所有这些机构都要求从殖民地宗主国
获得补贴,这些地方无法从贫穷而居无定所的游牧民当中获取可观的
税收。当索马里严重依赖外援时,这个国家缺少经济上的可持续性,
这是贯穿在整个独立时代的问题。对于那些想在索马里恢复中央政府
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UNDP,1998:26)。”“在独立之
初,新的索马里政府可以覆盖其政府预算的69%,其余部分来自意大
利和英国的资助。”对国外资助的依赖性日渐增加。“到20世纪80年代
中期,索马里100%的发展预算和60%的常规预算来自外国援助。外来
援助占到了这个国家国民经济总量(GNP)的57%(UNDP,1998:
57)。” [47] 缺少本国税收来源可能是新建索马里政府与生俱来的缺
陷,这不光体现在初始阶段。但是,与80年代不同的是,现在没
有“冷战”时期的大国竞相争取对第三世界的影响。《人类发展报告:
索马里(1998)》(UNDP,1998)预言,那些期待外来财政支持的
人会失望:

如同相信后冷战时期“天上掉馅饼”一样,索马里的政治领导人
继续相信,如果他们能达成一个获得国际承认的政府,资助就会再
度汹来。几乎没人意识到一个本质问题,冷战结束以后的国际政治
已经发生改变,没人去考虑为什么对索马里的介入会失败。几乎没
人能明白,这一次(历史上的第一次)索马里政府不得不主要依赖
于从内部产生出来的资源(UNDP,1998:28)。
这份报告发表不久以后,情况又发生了变化。2001年9月11日以
后,国际社会力图以反恐的名义结束索马里的无政府状态。对于重建
和维护索马里政府,又有一定程度上的资金可供使用,但是像20世纪
80年代那样的情形不会再度上演。

在埃尔多雷特/姆巴加蒂和平会议上,“经济恢复、机构建设和资
源利用委员会”要求有一个“有效的、可运作的联邦财政构架”,这一构
架应该设定不同级别的政府中哪些权力部门可以征税,提出一个在它
们之间划分税收的公式。在财政政策和金融政策方面,需要有来自外
部机构的帮助,瑞士金融机构或者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或
者这些机构共同参与。

目前,许多个人和机构,如学校等,都是在依靠来自散居在世界
各地的索马里人的汇款来维持,这一汇款数目每年高达5.5亿至10亿美
元。这些汇款大多通过巴拉卡特银行(Al-Barakaat)完成。2001年11
月,该银行被指与“基地组织”有关联而遭到禁止,引起资金流方面的
一些混乱。此后,一些做类似业务的公司相继出现。人们的某些希望
是基于这些海外资金流会持续下去(长期来讲,这不是特别可能,因
为散居的索马里人中的第二代已经倾向于对自己的来源地失去兴趣。
要想有新的资金流,就需要有新的移民浪潮)。同时,这个国家的发
展也需要人力资本的回流。如果一部分散居在世界各地的索马里人回
来,那么自然也会减少外来资助金的流入。 [48]

国际社会也认为,索马里在这个领域里需要帮助。善治、透明、
问责性,这些在许多发展援助的政策文件中都居于首位。财政机构需
要收集、储存和调用大量数据,其他政府部门也面临同样的任务。和
平会议上形成的政策性文献中有很多模糊不清的地方,这本身也说明
了这类问题的存在。显而易见的是,重要的统计数字以及与决策有重
大关系的其他类型数据缺失。“严重的国内冲突带来的悲剧之一就
是,公共领域中那些存在于人事和信息中心中的制度记忆被摧毁
了……要形成有效的政策,索马里的执政当局面对几个严重的挑战。
首先,能够为政策抉择提供参考价值的数据和信息严重匮乏(UNDP
Somalia et al.,2001:17-18)。”
这里所涉及的,还不光是一个数据收集问题,同时也是一个数据
管理问题。索马里在移动电话和互联网使用方面的情况表明,他们能
够越过发展阶段,或者“跨越薄弱的通信基础设施”(UNDP Somalia et
al.,2001:20)。推荐给他们的技术不应该是那些在欧美国家经历了
长期的发展、一步步才形成的现存技术。索马里的整个基础设施从根
本上被摧毁了,现在有了一个面对全新开端的机会,他们根本不用考
虑如何对现有设施进行最佳利用的问题,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他们
所谓的基础设施,都是多年以前有人当作零配件或者淘汰产品卖给他
们的。他们现在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处境:一切从零开始。非常可能的
情况是,最现代的信息和交流技术不光是功能最强的,同时也是最廉
价的。

行动建议:假如姆巴加蒂的和平进程获得成功的话

即便姆巴加蒂的和平会议有说得上成功的结果,也就是说,现有
各派别协商出一种权力划分模式、姆巴加蒂的议会代表们能够选举出
来一个过渡政府,我们也可以预见到,如果没有国际社会的大力支
持,这个过渡政府无法在索马里立足;退一步讲,就算得以立足,其
在位的时间也不会长于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

有国际组织如联合国或者非洲联盟(African Union)授权的维和
部队是具有高度政治性的话题,我们暂且将其搁置一边。在这里我们
要非常低调地讨论的是技术合作问题,而不是集中于国际政治和外
交。

以何种方式进行军事干预,其带来的后果对技术合作领域至关重
要。索马里的合法经济是薄弱的,常规形式的政府收入几乎不存在。
在很长时间内,来自本地的财政收入会相当少。对战后国家的比较研
究也表明,在这些国家原本有限的财政预算中,一大部分是用于军事
支出的。 [49] 如果有国外机构派驻的军队,这对政府的执政能力有积
极的效用,可以让政府将财源用于非军事目的上。

只要非索马里士兵不用索马里的财政来负担,他们就会带来很多
好处:彼此敌对的派别都会将外国驻军看作中立力量。此外,这也有
助于将那些原本会被军事活动吸纳的资源用于其他目的。那些被遣散
的武装人员,不管他们是否被以准军事组织的形式组织起来,都可以
接手一些与社区相关的工作,学习一些在和平的未来或许会用得上的
技术,这总比舞刀弄枪要好。

从总体上,战争之后的国家,尤其是那些在战前已经属于“最不
发达”的国家的经济增长速度都很低,没有能力接受很多经济帮
助。“现实的考虑是,复苏的经济可望在冲突结束五年以后承担维持
和平的费用。这期间的经济增长速度非常高,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援
助瞄准了这个阶段会带来真正的增速(Collier,2003:167)。”

但是,在“最不发达”的国家,期待在战后五年经济能得到长足发
展是不现实的;在索马里,甚至会有经济收缩的情形发生。按照其他
地方的标准,或者采用邻国的进口规则,目前索马里的大部分经济都
是非法的。由于这些邻国也被卷入索马里和平进程当中,他们也会努
力让索马里形成一种能够接受其海关规则的战后秩序。如果这样的政
策得以成功实现,索马里经济中的很大一部分就会崩塌。

让非法交易纳税这很困难,因为这种生意不透明,而且如果让这
些生意纳税,等于承认了其合法性。这类税收可以让这些生意通向合
法生意之路。政府的确有这样的倾向,让那些交税的经营者继续存在
下去,给那些从中获利却不交税的同类经营者定罪。这些非法生意的
消失,并不会影响政府的税收,但是这会使很多人的生计陷入困难,
有可能导致社会问题或者国内政治问题。

在制度性控制薄弱的情形下,大量的经济援助可以让政府变得腐
败并且对援助产生依赖性。这是索马里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的典型特
征,导致了索马里危机最初的暴力阶段。在那个时间点上,索马里内
战争夺的是援助款项。人们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肯定没有人还愿意
重走这条老路(Hancock,1989:198;Schlee,2002b:256)。

如果大力度经济援助不是办法的话,那么什么途径是值得推荐的
呢?在维持和平——这是一个耗资巨大的行动,任何承担者都要对此
有充分的准备,以外可行的制度必须被建设起来,这样才会有经济复
苏,索马里人才能以自己的力量去克服再度陷入冲突的危险。

除了维持和平或者建立和平这种类型的军事干预以外,埃尔多雷
特/姆巴加蒂和平会议上各专题委员会要求的许多措施以及援助机构正
在进行中的项目,还应该被加强。

这里需要的是知识和技能。就教育而言,索马里损失了一代人。
各种记录和档案丢失了,如何让一个国家保持运行的知识,需要被重
新收集和系统化;而那些想要应用这些知识、扩展这些知识的人,应
该具备必要的技能。在战争结束的最初时间,援助的焦点应该是那些
在上文“被提出的需求”一节中列出的不同领域中的治理和执行力建
设。

实际上,在培训管理人员、建立图书馆去搜集与政策相关文献
(由“索马里援助协调机构”启动)、讨论实施和会决议中提出的措施
时需要哪些地方性的条件等,这些领域中的工作都应该启动。已经开
始的工作,应该予以加强,甚至应该在新的过渡政府形成之前。否
则,一旦政府就位,就可能掉入执政能力的空隙地带,快速地失去其
执政信誉。

行动建议:假如姆巴加蒂的和平进程失败的话

考虑到国际社会(尤其是“西方”)不能容忍在“9·11”之后存在没
有国家建制的地方,如果姆巴加蒂和平进程失败,只能面对两种选
择。

第一种选择是,在没有索马里过渡政府作为合作伙伴的条件下,
对索马里实行军事上的介入。这个国家会被占领、武装力量会被解
除、外国的军事机构会被设立。此后,经过一个相当长的过程,民间
组织、咨询机构在不同级别的行政管理范围内出现,民主社会的其他
因素也得到支持。索马里机构的代表们会得到一步步的支持。这一长
期过程的最后是索马里历史上的第二次“独立”。
没有来自索马里的认可、没有和平大会的授权,这样的军事干预
需要克服许多长期性的抵抗。这种行动要求的人数多、时间长,费用
支出非常大。考虑到近年伊拉克占领军所面临的种种困难,国际社会
或者国际社会中的某些成员国不太可能批准这样的暴力使用。但是,
这样的行动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性。

另外一种选择是,暂时放弃在索马里形成国家建制这一目标。对
索马里的介入依然仅限定于技术支持范围内,而且依然采用“和平红
利”这样的方法。这也意味着,合作只会出现在那些相对和平的地区
——有一定的机构组织、制序在一定程度上被建立起来。这样做的理
由,既是出于实用性质的考虑(对发展援助的工作人员来说),也符
合总体性目标的要求(激励各地保持和平状态)。如果现有的援助项
目得以继续下去并加强力度,其效果是:尽管索马里仍然处于无国家
建制的形态,人们可以将暴力控制在现有的水平上,或者使之慢慢减
少,让相对和平的“孤岛”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援助发展项目与
地方性的冲突分析/冲突调解项目互为补充、彼此呼应,这应该是一种
能带来诸多好处的图景。 [50]

如果姆巴加蒂的和平进程失败,索马里兰作为独立单元的重要性
就会被凸显出来,它在国际社会中实际上被承认的程度、它最终被正
式承认的可能性都会加大,它吸引技术援助的能力、它在非洲角未来
政治格局中的地位会得到加强。

因为在索马里的大部分地区普遍没有安全保证,因为一直缺少
一个全国性的政府,从1995年开始援助机构不得不将它们在这个国
家的总部转移到肯尼亚的内罗毕。尽管索马里兰的安全条件比较
好,但是它在行政上的独立诉求没有获得承认,如果联合国机构和
大多数“非政府组织”将其“一国总部”设在哈尔格萨,这会带来麻
烦。因此,索马里兰援助活动的总部也设在内罗毕(Menkhaus,
2003:44)。

随着姆巴加蒂的和平进程遭遇失败(当然这是一种假设),这种
犹豫将会大大降低。以建立大范围和平秩序的未来考虑,其出发点应
该是哈尔格萨,而不是摩加迪沙。 [51]
行动建议:不受姆巴加蒂和平会议的结果影响的事情

无论姆巴加蒂和平会议的结果如何、无论索马里的局势变好还是
变坏,有些活动都需要启动。这些活动包括搜集那些20世纪80年代以
来与发展援助相关的各种资料和信息——数字化形式也好,传统档案
形式也好;可能已经流散的行政管理记录需要被找到、被保存;学术
研究成果以及任何可能对政策形成有重要意义的文献需要被搜集。如
果想尝试着在未来重建和平与公正、在任何级别上建立有效运作的机
构,无论是地方上的、地区性的、还是全国性的,保存公共记忆都是
非常重要的。

很多知识和技能不是书面上的,也不是电子储存可以做到的,它
们存在于人的大脑当中。生活在索马里的人,整整一代人没有得到过
受教育的机会,那些散居在世界各地、接受过教育的索马里人 [52] 将
在国家建设中担当重要的角色。如果有任何可能性,哪怕只在某个地
区的范围内,应该制订相应的计划让有知识和技能的索马里人返回并
接手专项工作。如果对“回流”(remigration)定义不清的话,也会带
来反向效果,这会让他们推迟返回计划,以便等待项目启动资金。

此外,国际社会应该出于自身的利益来进行一些活动,不管索马
里的和平进程如何,不管这些活动是否能直接为索马里带来益处。这
些活动包括对环境污染的监督和检测,因为无论毒性物质堆放在哪
里,有害物质都可以通过食物链再回到它们的来源地。无论索马里局
势如何,对武器和毒品运输的监控都不应该放松。

[1] 本章的一些内容来自未公开发表的若干咨询报告,分别为:提交至在吉布
提的“跨政府发展机构”(Intergovernmental Agency for Development,简称“伊加
特”),题为《给索马里民族和解大会的咨询报告》,提交时间为2003年11月15
日;提交给“技术合作协会”(Gesellschaft für Technische Zusammenarbeit,GTZ)
的调研报告,其中一篇题为《索马里西南部巴克勒州(Bakool)和拜州(Bay)的
冲突分析》。关于在巴克勒州和拜州的“改进农业体系项目”(Improvement of
Farming Systems Project,IFSP)框架中进行为期两周关于冲突调节与和解诸因素
咨询的报告,2004年3月3日~17日,另外一篇题为《冲突调节与和解作为‘改进农
业体系项目’的一个因素——关于2005年4月6日~20日在索马里町松尔(Dinsoor)
进行咨询的报告》。本章内容也见于正式出版物(Schlee,2006a;2006b)。

[2] 我也要感谢那些在不同情境下花费时间帮助我从事研究工作并友好招待我
的人。我尤其要感谢Paul Simikin,Jutta Bakonyi 和Getinet Assefa,他们对本章初
稿提供了有益的评论。

[3] 更确切的说法或许是:如果这个过渡政府还曾经有过某些想要实行的政策
的话,那么他们缺少的是实行政策的手段。《对索马里给予特殊援助的欧洲使命
战略(2002-2007)》这一报告写道:从一开始,过渡性全国政府就没有一个用以
达成和解的明确议程,或者说,那些被他们置于优先地位的事项都是非直接的,
并不具备可持续性。这只是技术层面上的错误。关于过渡性全国政府所犯的错
误,也有人从政治角度进行过分析(Samatar & Samatar,2003b)。

[4] “班图”原本是一个语族的名称,但是这个词在索马里的应用具有种族上的
意义。这一概念是近些年才出现的,但是传播得很快,用来指那些有着“硬头
发”类型的非洲人。“只有一个号称‘班图群体’的族群,即朱巴(Jubba)河谷低地
的穆顺古利人(Mushunguli),才确实使用一种属于班图语族的语言。”索马里人
在使用“班图人”这个词时,指的是那些在外形上与讲班图语族群相像的人。

[5] 索马里人的家族世系归属的方式不尽相同,有最低限度的归属,主要是仪
式性地承认某个苏丹;有实质性的归属,即承担血酬支付的责任。这种归属的重
要性在不同时期也有所不同。“班图人”得以融入的或者建立起关联的都是一些弱
势的索马里部族,如迪吉尔-拉汉文(Digil-Rahanweyn)部族。从根本上说,他们
都属于少数人群体,同时也处于索马里社会等级序列的底端。索马里社会的构成
与所谓的平等社会相去甚远,但“游牧民主”这样的词却被经常用来描写索马里的
政治文化(参见Menkhaus的在线文章)。

[6] 迪吉尔和米利夫雷部族就是后来的“拉汉文部落”。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以
后,拉汉文部落才在比较大程度上形成组织性,并将自身武装起来。“班图人”直
到最近才成功地获得了自己的身份认同。在有利于拉汉文部落形成自己的武装并
主动介入战斗的各种因素当中,“1994年特别好的收成”也是其中之一(US
Department of State,1996)。收成当中的一部分卖给了联合国粮食计划署(World
Food Programme,WFP)(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1995),收入所得可能被
用来购买武器。没有理由因此谴责联合国粮食计划署,购买当地谷物是让农业得
以复苏的正确做法。索马里兰政府也支持“拉汉文抵抗军”(Rahanweyn Resistance
Army,RRA)来反对阿伊迪(Aidiid),以此来报复阿伊迪介入索马里兰事务
(UNHCR Somalia,1996)。埃塞俄比亚似乎是另外一个武器来源地。

[7] 被不同的武装分子获取的土地,在巴雷执政时期曾经被权力关系网中的政
客们所拥有。此外,小农户缺少农地使用保障,也没有合适的手段来保护自己。
在不同力量争夺朱巴和谢贝利河谷富饶农地时,他们深受其害。普遍存在的偷窃
水泵现象也限制了农业生产力(Longley et al,2001:4)。

[8] 其中的一起绑架就发生在巴克勒地区的提格洛(Tieglow),绑架者为“拉
汉文抵抗部队”。(Andre Le Sage,口访资料,2003年2月6日)。

[9] Transitional National Government,Position Paper on the National


Reconciliation Conference in Eldoret ,Kenya,4 November 2002.

[10] 在俄罗斯,人口不超过五万的族群可以被认定为“北方小族群”。这包含
着诸多特权,如狩猎权。这些政策鼓励人们在认同感上做些手脚,如群组切分,
以便让切分后的群组都不超过人口数的上限(Donahoe,2005;2004;Donahoe et
al.,2008)

[11] Somaliland Net (http://www.somalilandnet.com/warya/2001/


april/37286.shtml).

[12] 直至2004年5月,艾迪德仍然被和平会议的东道国肯尼亚看成是和平会议
上不可或缺的人物。当他因为无法偿还1500万肯尼亚先令而被监禁时,肯尼亚驻
索马里大使穆罕默德·阿费(Mohammed Affey)与和平会议主席克普拉加特
(Kiplagat)大使都介入,使他获得假释。

[13] 这种做法引发了一年之内25%左右的通胀(Little,2003)。索马里先令
一直都非常稳定。这是历史上的实例之一,即在没有央行的情况下,货币仍然被
使用。

[14] 在这段时间,胡赛因·艾迪德干得很出色。目前(2007年1月)他是由埃塞
俄比亚支持的政府中的副总理。

[15] 关于索马里兰,尤其是以争议地区为重点的最近研究,参见Höhne,
2006。

[16] 在本章结稿时(2003),被选举出来的主席贾马(Jama Ali Jama)仍然


没有拒绝放弃他的诉求,让给他的前任阿卜杜拉希·优素福做主席,而后者不承认
选举的结果。最后,阿卜杜拉希·优素福占了上风。只是因为他在2004年10月担任
索马里总统的职位才放弃了邦特兰的主席。

[17] 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2002~2003年两个敌对的主席之一阿卜杜拉希·优
素福实现了自己的意志,现在成为索马里的总统。这种策略是成功的,不管其结
果在实践中意味着什么。
[18] UN SOMALIA Press Releases,2002:“RRA Faction Imposes Condition for
Attendingconference”,Nairobi,14 October (IRIN),www.somaliuk.com/News/
archive.php?month=10&year=2002.

[19] 后来,西亚德·巴雷也成了他的岳父。关于他们的私人关系和部族关系,
可参见Schlee,2002b。

[20] 当年,他在埃尔多雷特/姆巴加蒂和平会议上被推选为索马里的总统。

[21] 一年之后,2005年4月我再次来到受拉汉文抵抗军控制的地区。这次是去
拜州的丁松尔。当时尚在内罗毕的新政府刚刚宣布即将迁往拜州的首府拜多亚的
计划,因为他们始终认为,对政府成员来说摩加迪沙还不够安全。在新政府中任
职的拉汉文抵抗军领导人即什尔古杜德和马多布支持这个计划,但是哈布萨德不
支持这个计划。他和马多布一样都是拉汉文抵抗军的副主席,但是他没有得到一
个部长职位。他与相邻地区的哈维伊部族联合占领了拜多亚,就是要向新政府表
明,他们无处可去。在当时的情形下,很多人热衷于让人看到拜州不够安全:或
者因为他们反对新政府,要破坏新政府的计划;或者因为他们希望将其他的城市
作为临时首都。通过射杀一个欧洲人,他们就可以达到这一目的。这一现状让这
个地区的项目工作人员(也包括我自己)感到忧心忡忡。

[22] 索马里兰也为自己的内部和平付出了代价。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这里
也曾经有过很激烈的部族之间的战斗。为了收编先前的武装人员,索马里兰政府
或者出资雇用他们为政府雇员,或者给他们提供年金。索马里兰“是自身和平的囚
徒,财政支出的60%花在遣散部族武装力量和军队上”(Paul Simkin与笔者的个人
通信)。

[23] 2002年7月,在我访问索马里兰期间,一场活动就从拜多亚转移到了这
里。

[24] 埃尔多雷特,2001年10月31日(田野日记,第23页)。

[25] 笔者与一位“过渡性全国政府”部长的谈话,埃尔多雷特,2002年11月2日
(田野日记,第35页、第40页)。

[26] United Nations Security Council 2003:27-30.

[27] 2005年伦敦地铁的爆炸案中,其中一个犯罪分子是索马里人。不过,其
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英国度过的,他的恐怖主义倾向与近年在索马里发生的
事情没有关系。

[28] 关于战争之前索马里渔业的潜力,参见Janzen (1991);Mohamed &


Touati (1991)。

[29] 这里使用的现在时所指的是撰文时间,即2003年,当时人们还期待着阿
尔塔和平会议上选举出来的“过渡性全国政府”能完成一个角色。

[30] 参见ICG(2003:3)以及笔者与当事人的谈话。

[31] 埃尔多雷特,2003年2月3日(田野日记,第41页)。

[32] 德国的一个由公共资源资助的发展合作机构。

[33] 感谢联合国人居署的丹尼尔·刘易斯(Daniel Lewis)让我分享他的这一经


验。

[34] Somali National Reconciliation Conference,“Disarmament,


Demobilisation,and Reintegration,” draft report,3 December 2002.

[35] UNDP Somalia,Somali Aid Coordination Body/Governance Working Group


2001.

[36] 这段文字的写作时间是2004年。在此期间,内罗毕和平进程的结果已经
波及他们。2005年,支持新政府将临时首都设在拜多亚的军队与反对这一计划的
武装力量有交火(Schlee,2005)。

[37] 对 Mohammed Ahmad Yare Dheere的访谈,访谈地点:胡杜尔


(Huddur),时间:2004年3月6日。访谈文本参见Schlee(2004b)的附录。

[38] 对 Sharif Yusuf Sharif Ahmad的访谈,访谈地点:瓦吉德(Waajid),时


间:2004年3月8日。访谈文本参见Schlee(2004b)的附录。

[39] “两眼一抹黑”指欧洲司法文化中经常使用的比喻,公正女神的眼睛是被
蒙上的,用来比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没有地位之分。

[40] 这些数目指的是在索马里北部和中部通用的一种习惯法。在南方拉汉文
部族当中,血酬的标准取决于部族之间的协议,各不相同。

[41] 一个血酬群体可以是一个部族下的一个分支,或者由一个部族不同分支
中的血缘亚单元组成,甚至可以是由协议绑定在一起的不同部族。

[42] 欧盟委员会的政策这样写道:“委员会将在全球内持续推进‘和平红利手
段’(peace dividend approach)。”应用这一方法将成为指导性原则,用于所有的行
政管理机构和政府机构(EC,2002:19f)。
[43] UNDP Somalia,Somali Aid Coordination Body/Governance Working Group
(2001:19).

[44] UNDP Human Development Report,Somalia (1998:87).

[45] UNDP Human Development Report,Somalia (1998:91).

[46] 在城市发展这个领域,欧洲委员会将来可以进行怎样的活动,对于这一
问题许多有价值的看法可以参考Atkinson & Coute (2003)。

[47] 对这些具体数字的引文见本书德文版(Schlee,2006b:177-178),在英
文本中作者将这些细节信息略去。译者根据德文本将这些段落补充,以便中文本
读者对索马里的经济情况获得比较全面、具体的印象——译者注。

[48] 关于和平进程与散居世界各地的索马里人、散居人当中索马里第二代的
问题、非正规银行业务等,参见Schlee(2004a)。

[49] 战后国家军费支出的规模与重新陷入战争的风险之间有一定的相关性。
军费开支将资金从民用发展项目中夺走,这是一个原因。此外,较高的军事开支
也会带来不信任和抵抗,应对这些行为则意味着更多的军费开支(Collier,
2003:152)。

[50] 其中一个例子是欧盟援助的项目“改进索马里拜州和巴库尔州的农作系
统”,这是由“德国技术合作协会国际办公室”管理的。详见第十三章。

[51] 这段关于对索马里兰的承认问题只是从援助机构和外交的角度出发,至
于对其他各方的利弊关系将在第十四章中进行讨论。

[52] 在散居世界各地的索马里人当中,有很强烈的不愿回去的倾向。因为索
马里没有法律的状态迁延日久,很多人选择将在西方国家从短期居留变为长期性
的选择。在20世纪90年代早期,索马里移民更多考虑的是社会福利和医疗保障,
后来的移民则越来越期待他们在国外的居留能变成长期的,身份保障是更为重要
的考虑。索马里人更倾向于去那些可以获得居留身份保障的国家、更愿意迅速拿
到所在国家的护照,而不是去那些短期福利高一些、但是长期居留可能性小的地
方(Alim,2002)。流亡中,妇女们经常在婚姻生活中获得更大的权利均衡。如
果依照丈夫的愿望回到索马里,这些妇女可能会失去在流亡生活中获得加强的权
利。另外一条分界线则存在于代际之间。散居状态中的索马里年轻人对父母的服
从程度,与人们在索马里期待的情形大为不同(Griffiths,2002:108-118;
Schlee,2004a)。中年索马里人往往对埃尔多雷特/姆巴加蒂的和平进程有积极的
兴趣,他们会指责自己的孩子们对索马里的未来漠不关心,说他们的孩子们已经
成了当地人,如“芬兰人”“加拿大人”等。哪怕让孩子只在假期回到索马里,经常
都无法实现,这种努力最后往往以代际之间的冲突告终(Schlee,2004a)。
13 关于方法:如何进行冲突分析

导言

本章选自一份咨询报告。这份咨询报告是马普社会人类学研究所
与德国技术合作协会国际办公室在索马里拜州和巴科勒州地区的“改
进农作体系项目”(IFSP),就冲突解决和冲突协调要素达成的理解
备忘录。

这份报告的目的在于给出冲突分析者在发展援助项目中所承担的
角色,尤其是在那些冲突仍然随处可见的地区来推进整合性质的、多
领域的发展项目。冲突并非生活中的一个单独领域,冲突分析者也不
能孤立地谈冲突而不去涉及当事人生活中的其他领域,如学校、修建
道路、发展水利或者食品安全。冲突分析者会挂靠在某个管理部门、
某个非政府组织、某个国家的或者国际性的发展机构。他们首先对该
机构计划从事活动地区的安全问题进行调研和评估,而安全问题会对
最后是否进行计划中的项目产生影响。冲突分析者反馈的信息帮助实
现项目的工作计划。反过来,冲突分析者挂靠的机构会给他们提供交
通工具、办公条件以及其他方便。这个特殊项目中设立了冲突分析单
元,从中获得的经验可能会对如何在其他地区组织类似活动提供线索
和启发。

我于2004年3月5日~17日滞留在胡杜尔(Huddur)。由于发生了
出于安全考虑的疏散,比原计划要稍微短一些,在这13天里我和项目
工作人员一起到两个村庄参加他们的工作,也参加了在瓦吉德
(Waajid)召开的和平会议。

“参与性整合社区发展”(PICD)程序与冲突分析:方法上的共性与
互补

冲突分析人员的工作是“索马里拜州和巴科勒州地区改进农作体
系项目”(简称“农作项目”)里的一个重要因素。由于进行这个项目的
地区没有合法的政府当局 [1] ,为了避免技术领域的活动被打断、保
护工作人员的人身安全,对地方和地区性的社会与政治局势相关信息
不断更新、提供有见地的分析等工作,就变得非常重要。

“农作项目”中的每一个部分都涉及人的因素,但是只有冲突分析
人员才只考虑项目活动中人的环境因素,他们应该是项目的耳目。冲
突分析人员的当务之急是学习索马里语。可以让双母语的索马里人
(项目雇用的工作人员或者外聘人员)授课,从借助翻译交流逐渐过
渡到与当地人用索马里语谈话。许多老一代索马里人也能讲意大利
语,这也是一种直接交流的渠道。冲突分析人员住在有保安设施的营
地中,在条件许可的范围内尽量对当地人日常活动做参与观察。

“农作项目”的一个强项是,它自己选择将“参与性整合社区发
展”(PICD,简称“参与程序”)程序 [2] 作为必需的举措。“参与程
序”从“徒步走遍”(cross walk of)村庄起步,让当地社区制定出资源
地图,然后通过村庄集会来确定发展援助的优先着眼点所在,用村庄
的各种组织、劳动力和资金等资源来实行这些计划。长此以往,这就
有可能鼓励内部资源在涉及社区内的计划和设想时被动用起来,可望
项目提供的物质性援助设施在将来能够得到持续性的维护。 [3] 在“参
与程序”中,资源被登记了、社会结构被勾勒出来了、社区里的问题
也被列举出来,因而这一程序也是冲突分析的一个重要的信息源。不
过,它还需要其他方法对其予以补充。

在有组织的、“参与程序”的小组讨论以外,冲突分析还应该采用
多种方法的结合。冲突分析人员应该与所有年龄和性别类别种的人、
所有部族和所有地位群组的人进行个人访谈,其原因是:不难设想,
在那样起因于外来因素(比如一个发展援助项目)的公众集会上,会
上表达的说法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意保持和谐的,或者个人的观点会屈
服于群体的压力,有审查或者自我审查。

这类从个人或者小型群体中收集来的信息也可以是匿名的,如果
有这种必要的话。这些信息必须包括如下内容:

·本地区的人口流动历史,其焦点是在无政府建制时代的暴力下
所引发的人口构成方面的改变。 [4]

·当地人的生活条件,经济活动,少数群体的政治地位(所有不
属于当前掌权者部族的人)。

这些信息对更大范围内的项目活动至关重要。在确立“社区行动
计划”筹备委员会的成员名单时,这类知识是必备的;在筹备任何农
业改进项目时,这也是不可或缺的,因为任何改进都会增加土地的价
值,并因此触及土地权利这一敏感话题。用不同的方法(小组座谈、
个人访谈、对日常活动和经济活动的参与观察,期间与当事人有非正
式的谈话,事后要做追忆记录)要不间断地进行,并与其他项目并
行,以便能够对这些活动进行纠正和补充。

因此,我在这里提出的建议是,冲突分析人员在安全条件允许的
情况下,一进入某一地区就要马上开始使用这些开放性的、探寻性的
方法,也就是说,还要赶在“参与程序”开始之前运作。这样的调查或
许比较容易发现一些在其他方式调研中不能被发现的群体,或者在其
他调研中不会被提到的问题。

上文提到的方法上的“大杂烩”也可以作为“参与程序”的补充而与
之同时使用。冲突分析人员可以加入“参与程序”的调研,但是也一定
要留出时间来进行其他形式的资料收集工作。

这里推荐的多种方法的结合,有望会带来如下结果。

·由于冲突决议和协商是“参与程序”的一部分,社区应该将冲突
决议与发展的其他层面连在一起。尤其是,他们应该承认,冲突决
议是所有其他发展形式的一个重要前提。

·冲突分析者的信息知识来源不限于“参与程序”,而是要应用很
广的社会科学方法,尤其是开放性的和半结构式的深度访谈,因而
冲突分析者能够对地方性冲突和各种冲突间的关联纽带有深入的理
解。

·这些深入理解能够让冲突分析者形成判断,在哪些地区和哪些
活动领域里项目团队中的其他成员才有安全保障,如何才能让当地
社区对项目的认可得以强化,如何让项目团队的角色更有说服力,
尤其是他们在帮助确立和推进和平与发展上承担的角色。

需要为冲突分析者活动提供的物质支持

在这个地区的旅行花费巨大,因为交通工具和武装人员的护卫是
必不可少的。不应该计较这样的花费,因为做冲突分析需要对当地有
充分的了解。援助项目工作人员的居住区有围墙和铁丝网,任何一位
工作人员每次离开这一区域都要事先声明,并配有交通工具和安保设
施。因此,冲突分析人员应该尽量避免临时到周围地区访问,而应该
每次逗留在项目居住区以外、在索马里人当中与他们谈话的时间要尽
可能长一些。

如果冲突分析者有资源可以提供必要的索马里式的待客条件,某
些非正式的、应该在放松气氛中进行的谈话,也可以在项目的居住区
内进行。这些必备的待客条件如下。

·一座小屋,或者一个遮阳篷,下面可以铺开席子和垫子。

·为被邀请来的长者提供食物,为了保证谈话内容不会被外传,
每次不要超过一到二人。

·茶。很有可能的是,居住区中禁止嚼食巧茶这一规定需要对这
个地方网开一面。

当项目继续进行下去、项目的范围扩展到胡杜尔及其周围以外地
区的话,就需要对更多的居住区的部族归属、近年历史、经济策略和
其他重要信息进行搜集,也有必要让本地的学者和咨询人员参与进
来。不过,重要的是冲突分析者在对其他人的活动进行协调以外,还
要第一个到达目标地区,在收集第一手资料时要一直参与进来,其理
由如下。

·确认那些对其他地区的冲突分析者也显得重要、也需要面对的
问题。

·去核实和查证其他人收集来的资料。
·对当地敏感问题和成见要形成感觉。当地人倾向于隐藏或者伪
装什么(禁忌话题)?“调查者效应”是怎样的(本国的/国际的工作
人员和本地研究者的部族归属或者政治归属所造成的“谁在发
问”对“问题被如何回答”有怎样的影响)。

概括而言,冲突分析者需要有方便的行动条件,能够在居住区以
外与当地人大量交谈。交通工具和安全保障(汽车、司机、警卫)都
是不应该省钱的地方。项目应该给冲突分析者提供必要的条件,让他
们能够提供基本的索马里式的待客之道。

当项目有可能在更多地区推进、安全局势日益改善、更多的村庄
被包括进项目以后,原本冲突分析者承担的责任就应该由当地的工作
人员、本土的或者国际的咨询人士来接手,而冲突分析员的职能便是
协调和监督。冲突分析员应该部分地加入第一手材料的收集中,上文
已列举了其中理由。

项目应该给冲突分析者提供访谈时使用的录音设备,访谈内容应
该有选择地转写成文本。在和平商谈的结尾处一字一句地引用索马里
人的话——这通常是一个常用的谚语或者一个赋予土地要求以合法性
的历史故事——也非常重要。无论是为了对情势进行正确的分析,还
是为了从总体上提高冲突分析员在处理地方事务方面的能力,这样做
都有重大意义。

在对项目中的冲突分析因素进行设计时,无论物质上还是人员上
的配置都应该考虑如下的目标:

冲突分析员应该是项目的“耳目”,而不应该被捆绑在单调而重复
性强的活动上,比如在不同的村庄里举办类似的会议;在项目的进程
当中,冲突分析员应该在日程上有随机性(空间和时间上的自由)以
及在选择工作方法上的自由。

冲突调解会议

在我参加“农作项目”(IFSP)项目的两周时间里,曾经陪同项目
的工作人员去一个村庄,来准备一个冲突调解会议。这次调解会于
2004年3月10日~14日在胡杜尔的一所小学里举行。我每天都花几个
小时来参加会议。“参与程序”让人们彼此达到的坦诚、信任和社区参
与的程度之高,的确令人印象深刻。村庄以部族支系的划分为基准推
选出来的二十位代表全数到会。由于会议的日程是村庄自己设定的,
讨论的话题是每个人的兴趣点,争论异常激烈。

此时,已经拖了一年半,其结果仍然无法确定。人们也因此感觉
到,在索马里的和平努力不能再等着由国际社会引导和资助的全国性
和平进程了。人们应该聚焦于本地和地区级的和平努力,应该从草根
出发来安排和组织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去翘首等待能否在索马里形成
一个新政府。这次冲突调解会议在实际上做到的是:村庄代替了政府
的职能。

他们将重新审视传统的习惯法(xeer)放到会议的日程上。在项
目工作人员 [5] 的帮助下,他们把这些习惯法写在挂图上,以便发现
其中的不当之处,启动对这些旧有习惯法的修正过程。在这里我只想
举一个例子:在原来的习惯法中,如果一个人进入一片被篱笆围起来
的土地,打开了篱笆门让牲畜进来,从而给土地的主人造成了损失,
那么主人就有权利杀死这位进入者。现在,多数人一致同意对这一条
进行修改:对进入者的惩罚不应该是杀死,而是赔偿一头三岁的小骆
驼;牲畜进来践踏庄稼造成的损失不应该由进入者来赔偿,而是由牲
畜的主人来赔偿。有人提议,应该让进入者赔偿庄稼损失的全部或者
一半,这个提议被否决了。以同样的方式,对于通奸施行惩罚的法律
(gogodhaafka)也进行了修正。从前丈夫有权杀死与妻子通奸的人;
现在的规则是丈夫有权提出赔偿,其赔偿额度是一头三岁的骆驼。

这些讨论都采用了非常精致的案例法(case method)。人们虚构
出来一些案例,来讨论虚构案例当中所涉各方的立场。许多参与者加
入这场讨论,好像他们是中立的律师一样。

有一些数平方公里大的先前的共同牧场,被拉汉文部族中的富人
围起来自用。与会者一开始对于讨论这个话题感到犹豫,说这应该留
给未来的政府解决。这时,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这位富人是哈达马
(Hadam)部族的,这个地区的长官、区长和参加这个会议的地方政
府官员都是这个部族的。要等到哪个政府来解决这个问题呢?等着马
雷汉部族(西亚德·巴雷)的政府来解决?这个反问在与会者当中引发
了一片笑声。

另外一个主要议题就是牲畜市场。这个题目涉及安全问题,这就
超出了村庄本身的范围,而是一个地区性和全国性的问题。我在下一
节“地缘规模与组织层次”中还会回到这个问题。

这次会议的经验非常令人鼓舞,这种方式应该尽量地在一切有可
能举办这类冲突调解会议的地方应用。由于会议的议程(按照“参与
程序”的原则)是由社区自己设定的,未来的会议不可能会讨论同样
的主题,但是很可能是与安全直接相关的话题。比如,牲畜市场的问
题也会出现在其他村庄的会议上,因为这是这一地区普遍存在的问
题。这一题目值得冲突分析员予以特殊的关注,因为它也有全国性和
国际性后果。

本地社区打造了具有政府职能的制度:他们制定规则(立法),
让那些违背规则的人承担责任(司法),建立和使用自己的警察(执
法)。假如一个全国性政府在将来得以出现的话,它将不得不将这些
制度安排作为既成事实来接受,因为这些制度安排是和平与发展的源
泉。索马里的政治权力总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处于基层当中的,独裁
和恣意的规则会变得难以建立,勒索与恐吓的那套做法,恰如现在的
军阀所做的那样,会难以为继。

地缘规模与组织层级

在冲突分析这一领域中,所涉事务往往存在于不同的地缘规模
(地方的、准全国性的、全国性的、国际性的),而这些不同规模上
的事务又彼此有多重关联。一个暴力冲突往往在某一层级上生发,然
后冲突扩展到其他层面上。索马里拜州和巴科勒州地区的情况是,冲
突动力受到了来自准全国性层级事务的推动(“拉汉文抵抗军”内部的
领导权争夺/对索马里里西部与南部地方政府的设想),但是这一层级
又与其他层级相关联。这些其他层级如下:
·国际层级(利比亚和埃塞俄比亚对某一派别的支持)。 [6]

·国内层级(地方武装力量竞相获得承认,以便得以参加埃尔多
雷特/姆巴加蒂和平会议)。 [7]

·地方层级(在地区层级上对领导权的争夺引发地方上不同部族
之间的冲突)。 [8]

要想对冲突进行调解并对冲突造成的后果进行修复,冲突分析的
任务不仅要找出这些冲突发生在不同层级上的因果轨迹,也需要进行
跨层级的分析。

可以寄予希望的是,在不远的将来“农作体系”项目会在地方性冲
突和解与提高地方农作体系生产力方面做出实质性贡献。它们现在所
走的,毫无疑问是一条正确之路。当人们看到,在某些经济产出已有
所改善的地区,经济的发展受到暴力冲突或者其后形成的不安全因素
的阻碍,或者受到敌对的政治——军事武装力量的破坏,冲突分析和
调解带来的效益就会更加明显。有待于去达成的目标有三点:

·形成货物(包括牲畜)自由流动的协议。

·对牲畜交易和道路运输提供安全保障,尽可能由有不同派别力
量共同组成的武装力量来执行这一任务。

·建设条件,让安全保障方面的消耗逐渐减少。

就冲突调解而言,解决牲畜贸易方面的问题,其地区性范围应该
延伸到索马里国境线以外。过去,人们将牲畜从巴科勒州运出、经过
埃塞俄比亚的索马里人地区而到达索马里兰的柏培拉(Berbera)。但
是,现在埃塞尔比亚人封锁了这一通道,取道索马里兰的牲畜出口大
为削减。索马里兰对生活在那里的欧加登部族的年轻人进行逮捕或者
驱逐。 [9] 作为报复的手段,埃塞尔比亚的索马里地区则开始将运往
索马里兰的牲畜截留下来。

要想解决这一问题,索马里人必须与埃塞俄比亚索马里地区的欧
加登人的长者进行沟通;同时,也必须让索马里兰的管理机构意识
到,实行排他性的部族政策、限制“外来的”索马里人的居留权会对自
身的出口贸易造成损害。可见,地方上的畜产品的生产者和贸易者的
日常忧虑都与地区性的、甚至是国际性的问题直接相关。

索马里拜州和巴科勒州地区的粮食消耗严重依赖进口,出口牲畜
是不得已,因此这个问题有一定的紧迫性。支持出口也会对牲畜的生
产成本和价格产生正面的效应。目前这里的牲畜买入价格低,与城市
里的价格差别大,将牲畜运往任何地方的风险都相当高。安全因素与
牲畜去往不同市场的流向之间的关联,曾经有人以肯尼亚的市场为主
要焦点进行过描述和分析(Little,2003)。自从索马里政府垮掉以
来,自从吉斯马尤港口及相邻地区落入敌对的武装力量手中之后,对
于索马里拜州和巴科勒州地区的牲畜供应者来说,肯尼亚市场越发重
要。

从1988年到1998年,肯尼亚和索马里市场上牲畜的美元价格差
上涨了大约20%,这意味着在索马里方面的风险和交易成本都有轻
微增长。索马里的商人们没有什么可选择性,他们大多只好在跨境
市场上将牲畜卖掉,这也部分地解释了为什么他们的牲畜价格没有
像肯尼亚的同行们增加得那么快,后者有多个市场机会。在交易成
本方面,增加的费用包括币种交易的新增费用(4%~6%的费用)
(Little,2003:99)。

索马里的商人们在非正式的金融市场上将货币换成美元,然后通
过电汇转到索马里,以避免出行时携带大量现金。关于货币兑换和携
带现金旅行的困难,我曾经在对哈桑(Abdikarim Hajj Hassan)的访
谈中涉及这一题目(见Schlee,2004b的附录)。关于交易成本的增
加,也“包括较高的交通费,因为运送牲畜需要额外的保安人员。在
摩加迪沙、丁松尔、拜多亚之间,以及这些城市与肯尼亚边境之间,
安全是一个尤为严重的问题”(Little,2003:99)。

顾及当地索马里人在将本土货币转换成可进行交易的币种(严重
通胀的索马里先令对与大额交易来说相当不可靠)所遭遇的困难 [10]
,以及在农村地区获得银行系统的服务的困难性,有必要重新考虑过
去的建议,即在被边缘化的农牧业地区建立一定形式的银行体系,把
提供银行服务看作一种可能的发展援助的干预手段。游牧民往往在他
们急需粮食时,在旱季牧场枯竭、牲畜价格低的时候卖出牲畜。银行
设施可以让他们有可能提前卖出牲畜,将收入存放在安全的地方,也
因此减少了对旱季牧场的压力(Schlee,1982;MoLD,Ministry of
Livestock Development,Republic of Kenya,1991)。

由此观之,2004年3月10日~14日在胡杜尔召开的村庄冲突协商
会议上,会议主席一定要将牲畜市场这一话题纳入会议的讨论日程,
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他解释说,人们将牲畜带往本地市场却经常找
不到买主。当他们想转身回家时,往往会有商人以极其便宜的价格从
他们手中将牲畜买走,不知带到什么地方去。

针对这一问题,一个可能的解决途径是,不同组织间相互达成免
费运送牲畜和实行安全保护的协议,安保力量由不同的部族和武装力
量共同组成。村庄冲突协商会议的参加者们甚至还考虑到达成习惯法
上的协议,村庄要为商人的牲畜群的安全负责。“负责”包含的内容
是,被偷的或者被抢的牲畜必须由村庄来支付赔偿或者拿出牲畜顶
替。村庄为了弥补损失,就会去追击强盗和小偷。如果牲畜群离开一
个地区,那么就应该与相邻地区事先达成协议,由相邻地区社区接
手“负责”。以此类推,直到牲畜群到达目标市场。

出现在不同层级上冲突相互关联,因此冲突分析员不应该忽略如
下活动。

·收看媒体报道,关注发生在不同层级上(国内、国际)的、能
够对拜州和巴科勒州地区的政策和社区关系有所影响的重大事件。

·与不同机构和非政府组织中(联合国安理会、联合国发展署、
欧盟委员会中负责索马里事务的部门以及其他组织)致力政治与安
全问题的专家保持接触。

·与了解当地情况的知情长者、部族首领、习惯法专家等人进行
半结构性的或者开放式的谈话,了解最近的历史、当前的事件和从
当地人的角度出发对这些事件的感知。
·观察所有层级的社会组织/政治组织的集会和讨论,一开始需要
翻译的帮助,之后使用自己的索马里语言技能,这是冲突分析员需
要很快掌握的技能。

·帮助不同地方和地区和平推进者之间建立联系,以便让经济关
系得以复苏以及打开商业通道。 [11]

做好上述工作有助于达到这样的目标:项目有可能将自己的活动
置于更大的背景当中,可以估计出地区的、全国的、国际的格局对自
身活动形成怎样的影响和限制。此外,项目也有能力来估算,更高的
地理层级所属的影响人物如何感知自己在村庄层级、区层级上的活
动,以及这些关键人物会在怎样的程度上受到项目活动的影响。

这一项目也会产生常规形式上的互动和交往(这是说,让机构得
以建立起来),这超出了本地的和地区的范围以外,这又会导致如下
结果。

牲畜交易市场会变得更为安全,牲畜交易成本会因此下降(用于
去平衡风险的费用、出钱买安全、交勒索赎金等),可以增加生产者
的收入以及合法商业的利润。

牲畜出口带来财富,这些财富又可以用于进口粮食,由于粮食歉
收而导致的(尤其是在巴科勒州)食品短缺可以被克服,人们的物质
生活水平可以得到提高。对这方面成果的衡量可以通过监测惯常的发
展指标来实现,如营养、健康、教育水平。一个领域内的措施可以激
发这些领域内的发展,如果更多的财富来自于当地,那么当地发展的
土壤就会变得更加肥沃。

各地区之间保持和平的关系可以创造出并非来自犯罪活动的财
富。这样一来,保持这种财富并让其得以增长的政治兴趣也会随之高
涨。财富和权力的出现渐渐离开犯罪行为 [12] ,而转向那些有利于全
体福祉的因素上,或者至少是那些不对全体人的福祉构成伤害的因
素。

2004年的一场地区和平会议
当我来到瓦吉德和平会议上时,这场在一家医院废墟里举行的和
平谈判已经持续了三个月,此前在拜多亚的谈判也经历了类似的时
长。参与者包括迪吉尔和米利夫雷部落中的所有部族以及本地区内的
阿斯拉夫(Ashraaf)部族。当时达成的积极结果是,该地区许多道路
上设置的路障消失了,总体上的安全情况有所改善。长老们和传统意
义上的头人们(malaqs)又站稳了脚,他们对各层次的武装力量头领
就所有发生过的暴力事件问责,他们要让武装力量在部族的控制之
下,尽管这个目标还没能完全实现。

瓦吉德会议不光具有和平会议的功效,它也是移动的调解组。哪
里重新爆发了暴力冲突,长老代表团就去哪里进行调解。

在这种情形下,发展援助项目应该遵循怎样的干预原则,德
国“技术合作协会国际办公室”已经收到了非常明确而清晰的建议
(Magnus,2003)。外来的组织不应该介入政治上的争论当中,但是
他们可以用相当低调的方式对这种和平活动予以有力的支持,他们可
以为与会代表在日常事务中排忧解难,比如提供食物和交通工具。

马格努斯(Magnus)建议的支持和平会议的方式包括如下6项内
容:

1.培训课;

2.以观察者身份旁听会议;

3.与索马里兰交流经验;

4.研究解除武装和遣散武装人员的本土机制;

5.重建与恢复本地的实体性基础设施;

6.建设和加强当地的和地区的行政及自我管理团体。

总体而言,当姆巴加蒂的和平进程还处于悬置当中,其结果越发
不明朗之时,像瓦吉德和平会议这样的本地的或者地区性的活动是最
值得支持的活动。其所需费用不到埃尔多雷特/姆巴加蒂那种类型会议
的一个零头,却可以收获更快、更可行的结果。该会议的一个优点
是,有老人、妇女和传统的权威人物来参加,而“军阀”到了后来的阶
段才被包括进来,或者在新解决问题途径被达成时完全被排除在外。
索马里的和平进程必须让军阀参与进来(在这一点上,埃尔多雷特/姆
巴加蒂的组织者是完全正确的),但是,让他们参与进来意味着对他
们进行清算、公开发表对他们的批评、让他们面对公众的压力、将他
们置于控制之下,而不是去对他们客客气气、助长他们的气焰、让他
们享受特权、给他们以对任何决议投反对票的余地、最终让他们有权
力足以使整个和平进程停滞不前。

得益于在瓦吉德举行的和平会议,渴求和平的力量得以加强。这
一队伍的组成者,是那些对滥用暴力感到厌倦的人,是那些想要形成
一种安宁的环境、让人们通过和平的经济活动来挣得生计的人。相应
地,渴求战争的力量就得以削弱。这是那些在战争中有所得的人:那
些故意制造不安全以便兜售“安全”的人、那些因持续的战斗而获得报
酬的人、那些在没有国家权力的状态中进行犯罪活动而从中受益的
人。

普通人接过了政府的职能。民主性的机构从基层开始向上生长,
到区级、地区级,对于未来的全国性政府它们会成为一种监督性体
系。在这样的全国性政府存在以前,它们可以通过缔结跨地区的条
约,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和平与稳定。

[1] 当地的长官是由迪吉尔和米利夫雷部族地区的掌权者马多布(Sheikh Adan


Madobe)来任命的。马多布也是要争当“拉汉文抵抗军”主席的人之一。在“拉汉文
抵抗军”内部仍然有临时的派别之争。胡杜尔还算相对平静,因为此时争夺热点是
拜多亚。但是,胡杜尔还是无法完全不受这些权力斗争后果的影响。这里从来没
有过选举,因而这里的管理当局只能被视作属于那个在战斗中占了上风的(暂时
的)强者。

[2] Muchoki et al (2003)。

[3] 这里认定性质上的“社区所有权”不应该等同于某些单一的援助设施,如粮
食加工磨或者交通工具被个人或者某一小群体据为己有,他们所具有的相应权利
和责任必须界定清晰。参见Schlee(2005)。此处根据本书德文版注释加入,参见
Schlee(2006b:注释91)——译者注。

[4] 拉汉文部落自1991年开始就与哈维耶(Hawiye)和达鲁德(Darood)部落
进行战斗,后者从这个地区被赶出,这一地区又回到先前的居民手里。不过,还
是有一些来自其他地区的人定居在这里。

[5] 他们是Jery Sheikh Hussein 和Abdullahi Sahal。

[6] 对Sharif Yusuf Sharif Ahmad(Ashraaf部族)的访谈。地点:瓦吉德,时


间:2004年3月8日。

[7] 参见本书第十二章。

[8] 对Sheik Miris Mohammed Hussein Hadamo (Gaaljeel部族)的访谈。地


点:瓦吉德,时间:2004年3月8日。对Marian Ruun Siraaji Ali(Eelay部族)的访
谈。地点:瓦吉德,时间:2004年3月8日。

[9] 除索马里兰政府实行的以部族为取向的、排除性的政策以外,税收可能也
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为什么最近许多牲畜贸易从柏培拉转到了博萨索
(Bosaso)。笔者与Christoph Langenkamp的谈话,2004年3月18日。

[10] 甚至在小额业务上用索马里先令进行交易也会遇到困难,这与没有国家
建制这一时期的关系不是非常大。索马里先令的通货膨胀主要发生在20世纪80年
代,那是在索马里政府垮台之前,贬值程度达到98%。在没有政府建制期间,只
要没有外来的钞票供应,索马里先令还相当稳定。最早开始进口现钞的是军阀胡
赛因·艾迪德,之后是支持“过渡性全国政府”的商人们,他们与国际上的印钞公司
狼狈为奸,这让索马里先令在1999年到2001年再度贬值了25%(参见Little,
2003:139及以后)。

[11] 由拜州和巴科勒州地区向肯尼亚出口牲畜的业务已经从这样的部族合作
中受益。哈加尔(Hagar)行政区委员会[被奥利汉-欧加登(Auliha-Ogadeen)部
族主导],与阿夫马道(Afmadow)行政区委员会[被穆罕默德·祖拜尔-欧加登
(Mohammed Zubeyr-Ogadeen)部族主导]已经在找回包括牲畜在内的被偷商
品、为商人提供过路的安全等方面进行合作,尽管他们之间有争夺牧场的地域冲
突(参见Little,2003:156)。

[12] 目前在索马里具有很大影响的犯罪分子包括:绑架勒索者、贩毒者、外
国军队雇佣军、环境罪犯[比如,那些出卖本来不属于他们的渔业权的人、出卖
存放毒性垃圾权利的人,或者出于商业目的过度开采共有资源(如木材)的
人]。
14 重新审视和平进程

本章有两个目的。其一,对索马里局势后来的发展多少做些更
新。在与历史的赛跑中,学术著作总是失败。学术著作的要义在于,
作者自己首先得克服对自身观点的疑虑,还要通过同行评议的手段来
克服他人的疑虑,因而学术著作的产出速度不会太快。那些意在了解
事态最新进展的人,应该去看当下的媒体报道或者从互联网上获得信
息。说到底,评价这本书的着眼点并非我在这里写出的事实是否具有
新鲜感,而是在讨论冲突理论和冲突干预问题时能否给人带来启发、
能否帮助读者找到看问题的新角度,因为这才是整本书的目标所在。
不过,自从本书的最后一章结稿以来,索马里出现了很多突发性的变
化,我们也不能让这些新近之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溜过。

第二个目的是让我回头审视自己在2002~2003年的观察,哪些地
方是闪光点,哪些地方是盲点。这样做能比带着“事后诸葛亮”般的优
势去重写当初的内容,更好地让读者进入冲突分析这个领域,更好地
了解它的根基与局限。

第十二章的大部分写于2002年和2003年,第十三章写于2004年,
注脚则最后更新于2006年。从新政府2004年年末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
的郊外姆巴加蒂被任命之后回到索马里之后所发生的大事件,在此我
要做一些编年意义上的总结。

参加姆巴加蒂和平会议的索马里代表团在肯尼亚长久停留。到
2005年之时,公众舆论开始对他们不利,怀疑他们待在那里只是为了
拿到薪酬,实际上在做自己的私事。媒体报道了他们在议会中的打
斗,这成了大众的笑料。在姆加巴蒂选举出来的“过渡联邦政
府”(Transitional Federal Government,TFG)离开肯尼亚看来是迫在
眉睫的事情。不过,这个政府本来应该去行使统治权力的那个国家却
是一个充满了危险的地方。这个国家(或者说号称代表了这个国家的
人)选出来一个政府,而这个政府却想选择留驻在另外一个国家。其
中的考虑之一,是在埃及的首都开罗设立一个“流亡政府”。新任总统
阿卜杜拉希·优素福穿梭于埃及、也门和其他地方,这花去他大量的时
间。除了那些成为内阁部长的摩加迪沙的军阀,大多数其他军阀/内阁
部长们认为摩加迪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如我们已经知道的那
样,拜多亚也是一个不能去的地方,因为一位没能获得内阁部长职位
的军阀转而反对政府,将那个省会城市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2005年
6月13日,阿卜杜拉希·优素福在肯尼亚举行了告别仪式,登上了“前往
乔哈尔”(Jowhar)的飞机。飞机的降落地却是吉布提。不过,阿卜杜
拉希·优素福、内阁中的部分成员、一部分议员后来还是同意将乔哈尔
作为他们的临时驻足之地,尽管阿卜杜拉希·优素福在那里感到惴惴不
安。毕竟,这座城市在军事上不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下,而是在另外一
位军阀的手中,因此他得仰人鼻息。几乎可以说,这是一个在自己的
国家里的流亡政府。 [1] 与此同时,摩加迪沙的军阀/内阁部长们以及
另外一半议员去了摩加迪沙,他们对首都的控制是不完全的,无法实
现长治久安。

“2005年9月,优素福组内阁成员与摩加迪沙组内阁成员之间关系
日益恶化,达到了非常危险的程度,一场大冲突几乎可以说一触即
发。对很多观察者来说,在将近一年之后‘过渡联邦政府’仍然不能行
使其职能、还让自身陷于战争的边缘,这一事实足以让人推导出这样
的结论:这一过渡政府难以救药(ICG,2006:6)。”不过,这并没
有妨碍它获得外交上的承认,而且速度之快令人吃惊。2005年12月1
日,比利时驻乔哈尔的大使馆正式开启。 [2] 欧盟的其他成员国和欧
盟委员会选择了更为谨慎的做法,力图将对“过渡联邦政府”的承认推
迟到该政府稳固下来以后。从合法性的角度上,这个政府有资格(或
者它自己以为有资格)花掉国际社会给他们配置的捐助款项。他们与
印度的软件公司和美国的造船者签订数百万美元的合同,不进行任何
公示、招标,没有任何系统性的监督和问责机制。 [3]

“过渡联邦政府”与拜多亚的掌权者终于达成了一项交易。2006年
2月,驻足在乔哈尔的那部分内阁成员以及大部分议员(此前驻摩加
迪沙和驻乔哈尔的)搬迁到了拜多亚。摩加迪沙的军阀内阁部长们组
成了“恢复和平与反恐怖主义联盟”(Alliance for the Restoration of
Peace and Counter-Terrorism,ARPCT),以美国为后盾,抗击“伊斯
兰法院联盟”(United Islamic Courts,UIC)的武装分子。“伊斯兰法
院联盟”击溃了“全副武装的部长们”,2006年6月4日,“过渡联邦政
府”的总理戈迪(Ali Mohamed Gedi)将这些内阁部长们解职。乔哈尔
于2006年6月12日落入“伊斯兰分子”手中。此时的“过渡联邦政府”已经
在拜多亚处于安全状态之中,享受着当地军阀的地主之谊:这位军阀
以前曾经阻止政府搬迁到拜多亚,现在却大度地为议会和联合国机构
提供安全保障。政府人员也得到了来自埃塞俄比亚的军事保护。 [4]

“伊斯兰法庭联盟”并不急于向拜多亚挺进。他们控制了海岸以及
通往北部的主要商路,留下拜多亚成为一个在拉汉文部落控制之下的
政治避风窝,守着这个过渡政府的是一位没有自己可仰仗的根基的、
达鲁德部落的总统(邦特兰是阿卜杜拉希·优素福从前统治过的地盘,
因为采矿权的问题邦特兰政府与过“渡联邦政府”保持关系疏远 [5] )。
然而,“过渡联邦政府”是索马里的合法政府这一理念仍然持续在法理
性虚构中,也存在于埃塞俄比亚的野心中。2006年12月,埃塞俄比亚
人似乎要让这份野心变成现实。埃塞俄比亚的军队与“过渡联邦政
府”的武装力量肩并肩挺进摩加迪沙。2006年12月27日,“索马里伊斯
兰法庭委员会”(Council of Somali Islamic Courts)自行解散。埃塞俄
比亚的军队几乎没有遭遇抵抗,这让很多观察家大为吃惊,尤其考虑
到伊斯兰法庭武装力量在早期阶段的节节胜利。但不容忘记的一点
是,“伊斯兰法庭”的武装力量之所以在早期得到扩展,是因为他们处
于一个政治的、军事的、道德上的真空状态。他们的对手是那些被人
们普遍憎恨的军阀以及他们手下那些干尽吸毒、抢劫、强奸、绑架勒
索的武装分子。“伊斯兰法庭”及其武装力量与前者的不同在于他们的
规矩、他们在政治上和宗教上的设想、他们富有成效地引入基本的法
律和秩序、提供一些社会服务,甚至那些与他们有不同观点的人,也
认为他们身上比军阀少些邪恶。当然,他们只是“民兵”或者“民卫
队”的联盟,在任何其他地方他们会被称为:在没有国家秩序下提供
最低限度公正与安全的自助组织。对他们来说,去面对一个高度军事
化、人口数量是索马里人口的5倍、是摩加迪沙人口20倍的国家派过
来的正式军队,那无异于自杀,快速投降是最明智的做法。
对“过渡联邦政府”来说,在首都掌权并不意味着就掌控了这个国
家,也不意味着被这个国家的人民所接受。现在,人们认为摩加迪沙
被一个联盟所占领:一个有组织的犯罪团伙与外国军队的联盟,一个
非同寻常的组合。

对大事件的编年列表到此为止。现在我要回到在第十二章中讨论
到的那些议题。在2003年11月递交给和平会议组织者“跨政府发展机
构”(“伊加特”)的报告中(Schlee,2003b),我已经提到这些问
题。现在旧题重谈,就是为了看一下在这期间情况发生了哪些改变。

建立一个有效政府

在前文“行动建议:假如姆巴加蒂的和平进程获得成功的话”这一
标题下,我曾经讨论过这一图景。但姆巴加蒂和平进程,即2002年10
月在埃尔多雷特启动的第十四次索马里和平进程,算是成功的结果
吗?如果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那就是相当重视形式主义的看
法。这种形式主义的观点会聚焦于这样的事实:那些资助和主办姆巴
加蒂和平会议的国家,没有一个出面否认“过渡联邦政府”是他们和平
努力的产物,他们当中的一个国家:埃塞俄比亚甚至还从军事上对这
个政府予以支持。其他国家对这个政府的支持不那么直接:肯尼亚对
索马里难民关闭了边境,阻止“伊斯兰分子”出逃;美国对索马里境内
的这些“伊斯兰分子”发动空袭。 [6] 不可否认的是,过渡联邦政府除了
获得一定程度上的外交认可以外,还得到了来自国外的其他方面的支
持。尽管如此,认为这一和平进程取得成功,这种说法还是令人感到
颇为狐疑。我自己在2002年至2003年的观察已经显示,这里掩盖着一
些因素,使得左右和平进程的权利落入军阀和埃塞俄比亚人的手中。
那些在和平会议上曾经提出来的体面的话题,如“民间社会的代表”“基
于权利的行事手段”“财产返还和赔偿”等,究竟有怎样的结果?在当前
现有的环境条件下,提出这样的问题显得太过幼稚天真了。由“领导
者委员会”(军阀)来进行讨论的“权力分割”问题,与其他专题委员会
进行工作的问题,比如宪法以及政策的不同领域和层面诡异地脱钩
了。现在我们可以说,权力斗争仍在继续,而和平会议的其他结果已
经被遗忘。
我曾经在第十二章提到过形成索马里国家建制不可或缺的费用。
埃塞俄比亚无法提供这些经费,其他国家也不想提供使一部国家机器
得以运转的财政负担。即便有捐助款项的到来,资金提供者也应该实
行支出监管。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应该有一套与“过渡联邦政府”平行
的机构来监督。考虑到“过渡联邦政府”内阁成员的犯罪记录,没有人
相信他们会老实地依法花掉这些钱财。所有这些设想听起来都很虚
幻,可以说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可预见的未来,一个运行良好、能
够提供公正与安全的政府无法出现。索马里人希望设置联合国保护
区,与北约在科索沃地区设立的保护区相类似。 [7] 但是,据我所
知,联合国既没有这样的意图、也不具备相应的财力来付诸这样的行
动。

我们还讨论到另外一个图景,即姆巴加蒂和平进程失败、和平进
程的建设转为从底层开始、一个地区接着一个地区地来完成。我们曾
经描写了一个相当可期的、在瓦吉德召开的地区和平会议。这类会议
后来的命运如何呢?瓦吉德医院的废墟曾经举办过2003年的和平协商
会议,在2005年8月变成了埃塞俄比亚军事顾问和教官的营地,他们
号称在培训一支索马里和平军队。 [8] 那些部族长老们也许在其他地
方还在继续着当时的工作,也许已经停止了。不管怎样,这些工作还
像当初一样不可或缺。过渡联邦政府甚至在他们可以控制的地区内也
不能建立行之有效的司法机制。人们无法期待从过渡联邦政府那里得
到任何政府性质的服务。军阀当然不提供服务。他们的任务是搜刮,
不是给予。 [9]

外交承认的问题

第十二章还谈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对现存索马里的政府在法理上
和实际上的身份认可问题,以及通过“和平红利”的方法与那些在某一
地区组织和推进和平的人合作,以便让和平获得好的回报。在涉及这
一问题时,我们主要考虑的是索马里兰。最近国际社会对索马里的干
预,正好与这一政策反其道而行之。一个好战的、政治上孤立的群体
(拜多亚的“过渡联邦政府”的余部),其自身的成员都有理由彼此互
不信任(参见Terlinden & Hagmann,2005)却受到外国的青睐并因此
让自己的权势得以加强,继续享受着某种程度上的官方承认。对这个
政府的承认存在于书面文件上和外交的拟想中,该政府代表的是1991
年以前的整个索马里。这种拟想也就一直在妨碍着对索马里兰的官方
承认,而后者在2005年实行了和平的议会选举 [10] ,在民主框架内、
在提供公正与和平之路上有了稳健的进步。

外交承认是一种百味杂陈的幸事。让我们分别看一下在索马里和
索马里兰这两项个案中,外交承认(作为一个国家的地位,其政府是
具有合法性的政府)给这两个国家各自带来的利弊。

索马里——外交承认的益处

既然说到益处,就必须考虑其受益者。索马里得到的外交承认越
多,过渡联邦政府就能在针对自己的反对者时获得越多的道德优势。
已然承认他们是合法政府,那么他们的对手就是“反叛者”。无论是怎
样的外国政府、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给他们提供帮助,都可以号称自己
是为了推进和平,让这个国家变得稳定。

索马里——外交承认的弊端

在这个问题上,索马里人的看法也许会与其他国家的看法不同,
毕竟他们迟早会为其他国家将外交承认延伸到“他们的政府”上所造成
的后果付出代价。正如波格(Thomas Pogge)在谈到“独立主权与合
法性”时曾经指出的:

目前国际关系的一个基本准则是,尊重一个国家的独立主权是
以接受其政府的合法性为前提的——用不着非相信它的合法性不
可,但是对待它就应该像它有合法性一样。与这一基本准则相关的
是,在处理国际关系时,一个国家对待该国从前的政府也必须视若
具有合法性,为先前政府的行为埋单,比如承认他们签订的任何条
约。当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群体只要在他们的地域里行使有效的权
力都会被我们视为一个国家的政府时,这些合法性原则实际上是在
增强血腥暴力的收益回报。这种增强在道德上是成问题的,它让不
具有合法性的政府留在权力宝座上不予离开,极大强化了对于暴力
夺权的激励机制。我们有必要找到令人信服的其他做法来取代这些
合法性原则(Pogge,2005:10)。 [11]

这意味着索马里作为一个国家,以后可能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军阀
政府签订的各项协议,替他们还债。这也意味着,至少那些成为内阁
成员的军阀可以继续出卖这个国家的资源(渔猎权、堆放毒性垃圾
权)。有所区别的是,以前他们这样做是非法的;现在他们这样做,
将会变成合法的。这也包括印刷钞票,一个最为简单的方式,让他们
自己以外任何人的账户上存额贬值,让他们自己的财富得到增加。

索马里兰——外交承认的益处

索马里兰有相对和平的环境,很多情况下使投资远离这里的障碍
是国际社会不给予索马里兰以外交承认。不然的话,这里的发展可能
会更快一些。在一个没有获得国际外交承认的地方,外国公司很难动
用国际性的调解机构或者采用国际商业上的法庭裁决。国际保险公司
对于在这样的地方展开业务,也会感觉到迟疑不决。基于索马里兰法
律的司法诉求在美国处于不利的地位,因为地区法院拒绝“站在当事
人一边,因为该当事人的司法诉求基于的法律出自于一个不被美国政
府承认的政体”(Reno,2003:30)。因为索马里兰无法废止先前的
索马里政府制定的协议,与索马里兰政府合作的采矿公司可能会面临
着被前政府的合作者起诉的法律纠纷。这些先前政府的合作伙伴,现
在虽然不活跃在经济领域里,但是他们仍然有可能在索马里兰以外的
法庭上捍卫自己的合同权。对索马里兰给予外交上的承认,可以在很
多方面有助于那里的投资安全,开启索马里兰加入万国邮政联盟以及
与世界银行打交道的可能性(Reno,2003:30)。普通人的生活状况
也会因为索马里兰获得外交承认而得到改善,他们可以持具有法律效
力的身份文件,便于他们合法旅行。

索马里兰——外交承认的弊端

索马里兰的某些商业网络已经适应了不明朗的外交承认处境带来
的后果,如果局势发生改变的话,他们就失去了竞争中的优势。与先
前的政府签订合同的人就会对后来接手他们业务的公司发起诉讼,他
们当中可能会有势力强大的多国石油公司。中国的公司愿意冒这个风
险,他们进入多国石油巨头腾出来的空隙,从中获取利润。他们和其
当地合作者都是索马里兰没有获得外交承认的受益者。

撇开外国合作者不谈,索马里人的关系网接手的商业领域,在许
多其他地方都会属于更为正式、更为合法范围内的经济主体。一旦国
际社会对索马里兰予以外交承认,这些人就有可能成为失利者
(Reno,2003:30)。

很难预言一旦索马里兰获得外交承认,将会对它与邦特兰之间的
边境冲突产生怎样的影响(Höhne,2006:411)。制造强硬的、法律
上的事实,可能会使问题激化,但也有可能让冲突降温。

“伊斯兰分子”的威胁

2001年9月11日,美国遭受了恐怖袭击。这次袭击在造成痛苦和
损失之余,为索马里在2002年以后带来一个正面效果。国际社会由于
担心恐怖分子会利用如索马里这样没有国家建制的地区做行动基地,
不管这种担心是否有理由在索马里在被完全遗忘之后又回到国际社会
的视野当中,又有资金投入到重新启动索马里和平的进程当中。甚至
像我这样对索马里能造成的恐怖危险表示怀疑的人 [12] ,也认为对恐
怖主义的恐惧至少会带来一个积极的次级效果:重新确立索马里的国
家建制,以及索马里人的人权和公民权。我也曾经注意到,和平进程
有一些矛盾性的效果,比如参加和平会议的竞争会冲突激化。但是,
如果当初我就认为根本没有机会达成公正的和平,我也不会将自己的
100天时间花在和平会议上。

在国际层面上,索马里和平进程是国际社会反恐议程的一个组成
部分,所造成的效果甚至让观察者也都感到难堪:教长们言过其实地
将自己展示为“传统的”和“温和的”信徒;代表们在做同样的事情,互
相指责对方为“极端分子”和“恐怖分子”。如果我们做一个换位设想,
我所指的“难堪”就会更为清晰地凸显出来。让我们设想一下,在美国
正在发生一场由阿拉伯人赞助的政治斗争:基督徒声称他们只是名义
上的基督徒,犹太教徒说他们并非真正的犹太教徒,每个人都声称自
己在践行宗教方面是多么不严格,他们无非是因为“传统”或者说“民
俗”使然才成了信徒。在宗教与政治混杂的背景下,本来是要竞相实
行“收紧化”和“纯净化”的(见第十章),而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情形正
好相反。索马里的和平进程让人看到的是对“纯净性”的逆向强调。对
于那些臭名昭著的大规模屠杀者和勒索者而言,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
证明自己没有拿伊斯兰教义当真。

在展示身份认同的理论框架时(见第四章),我曾经讨论身份认
同的分类系统。我们会发现,某些身份认同会比其他的身份认同困难
得多,因为身份认同是交叉性信念的一部分。沿着不同的变量,如长
期稳定性、对变化的抗拒等,身份认同会有所不同。

坚持使用类似“伊斯兰分子”这样的标签、抗拒对其进行批评性的
分析和修正,这似乎已经造成了很多危害。对政治化了的或者甚至暴
力性质的“伊斯兰教”心存恐惧,这背后的实情是什么?在第十二章中
已经很清楚了,大多数观察者都同意的是,被当成“伊斯兰分子”的组
织在索马里的政治和战争中根本没有主导性的角色,这种情况直到最
近的“和平进程”才改变。从1994年伊斯兰法庭出现之初开始,它们的
功用在于填补缺少有效运作的国家机构所造成的真空。当最近的姆巴
加蒂和平会议出现的政府无法在索马里建立让人感到可信的权力当局
之后,伊斯兰法庭才成为一股地方层级上的主要政治力量。伊斯兰法
庭和他们的武装力量与“基地组织”的恐怖分子有关联吗?他们有大众
的支持,刚刚赶走了摩加迪沙的“全副武装的军阀”,而后者是那些在
内罗毕被任命为内阁部长的人。这样带来的后果便是,伊斯兰法庭与
阿布杜拉里·尤素福势不两立。他们当然接受本地商人的钱财,这些商
人们早就渴望缴税(对于商人来说,多么不同寻常!)给能够带来一
定秩序的武装力量,以便他们不再被军阀所掠夺,或者不得不自己供
养武装力量自保。

针对索马里“伊斯兰分子”的阴谋论经常引用的是无法确认的“情报
报告”。如我们所知,这些所谓“情报”经常是用钱从那些经济窘迫的军
阀手里换来的。美国在所谓“大规模杀伤武器”情报的基础上,以此为
理由发动了对伊拉克的军事干预,这一前车之鉴让我们看到,情报提
供者倾向于提供出资者愿意听到的“情报”。学术写作要清楚自己的资
料基础并对其进行甄别,因而很难将这样的情报信息融入学术写作当
中。我不对索马里到底会有多少潜在的恐怖分子做任何推测。那些比
我有更方便条件形成判断的人,经常拿出混杂性的评估。

在这样的背景下,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长期以来,索马里
的“伊斯兰分子”时起时伏,从来没有成为主导性的政治力量。但在
2006年,他们的力量要比在2002年以前大得多。这一时间上的顺序表
明,政治性的伊斯兰主义的崛起是对“反恐战争”的回应,因而不可能
成为实行“反恐战争”的理由。如果“国际社会”(那些在实际上参与进
这一地区的国家) [13] 所做的与他们已经做的事情正好相反的话,在
索马里达成具有可持续性的和平这一前景的可能性还会更大一些。目
前为止,国际社会支持一个由有组织犯罪团伙成员组成的政府来对抗
伊斯兰分子;如果情况反过来,国际社会支持伊斯兰分子来抵抗有组
织的犯罪,其结果会更好一些。在这样的过程中,所谓“伊斯兰分
子”可能会让自己变得不那么强硬,会不得不与其他穆斯林和非穆斯
林的同盟者合作。

对于“反恐”或者其他我们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们有必要不时
地停下来自问:我们想要捍卫什么样的价值、我们去捍卫这些价值时
采取的方式会对这些价值产生怎样的撼动。我们是在为自由、和平、
公正而战斗吗?实施在人身上的暴力是怎样摧毁了这些价值,这是比
较容易看到的。现在让我们看一个“非暴力”的情形:2001年11月,在
美国影响力所及的地方,世界各地的巴拉卡特(Barakaat)银行被关
闭。索马里的家庭为此承受痛苦,因为他们无法收到身在欧洲和美国
的亲属的汇款。巴拉卡特银行想采取法律手段对此行为进行抵抗,但
是他们甚至找不到合适的律师。 [14] 假如他们支持“基地组织”的传言
被发现是无中生有的误传,我们该如何面对这一事件?可能本·拉登根
本就没有通过这个银行转账。如果有传言说,本·拉登通过德累斯顿银
行或者巴克莱银行进行转账(也许他真的这样做了)呢?这些银行也
会遭到和巴拉卡特银行一样的对待吗?如果说我们想要保卫的是守法
性,这种“反恐”方式恐怕是无力达成这一目标的。
[1] 参见 ICG (2006:5)以及笔者与Jutta Bakonyi 的通信。

[2] SomaliNet,http://www.somalinet.com,accessed 1 Dec.2005.当时给人的印


象是,Funes-Noppen大使将会驻扎在乔哈尔。不过,一天以后这个消息即被纠正
(SomaliNet,2 Dec.2005,accessed 17 Feb. 2007)。Funes-Noppen女士不过刚刚
在10月被任命为驻内罗毕的大使。除肯尼亚、塞舌尔、厄立特里亚,索马里是她
同时担任的第四个国家的大使。

[3] SomaliNet,30 Nov.2005:“Somalia:National Government or Kids in a


Candy Store?”

[4] ICG (2006:8);Pelda (2006);Swiss Peace (2006:9).

[5] ICG (2006:9).

[6] 根据美国情报部门的报告,2007年1月10日,当一架CA-130飞机向索马里
南部的Hayo村和Ras Kamboni镇进行开火时,疑为恐怖分子的法祖尔·阿卜杜拉·穆
罕默德(Fazul Abdullah Mohamed)于空袭中身亡。在另外一次针对“基地组织”隐
藏地的空袭中,伊斯兰法庭联盟的一位副主席身亡。未经证实的消息称,空袭中
平民死亡人数为31人(Daily Nation,Nairobi,11 January 2007:1)。

[7] 信息来自Markus Höhne。

[8] 他们正在训练的部队属于两个与“过渡联邦政府”有关联的地方军阀。信息
来自Jutta Bakonyi。

[9] “军阀”是一种社会类型。现实中的人可以集长老、商人、军阀身上等的特
征于一身。有些军阀可能同时是长老,至少给自己的追随者们(同一分支部族的
成员、手下人等)提供一些服务,也乐于获得他们的尊重。

[10] 这里指的是众议院。对于另外的那个机构,即代表着传统权威的长老
院,很难找到一种民主选举的方式。

[11] 人们也可以追问的是,在1989年以后事情在多大程度上发生了改变。冷
战期间,敌对的超级大国让与他们结盟的政府掌权,不管他们的人权记录有多么
糟糕。冷战结束以后,我们也看到以改变当权政府为目标的干预,尤其是在那些
对人权问题的考虑与战略利益和经济利益相结合的案例中。不管说辞如何,在实
践上出于行事方便,专权政府也经常被宽容。对国际社会来说,承认现状或者支
持力量最强的那个执政者,往往是代价最小的选择。

[12] 持怀疑态度的并非我一人,参见Zitelmann (2003)。


[13] 我在这里指的是埃塞俄比亚、肯尼亚、美国和所有给予姆巴加蒂和平进
程以支持、一直还严守着其结果的所有国家和国际组织。一些国家,如厄立特里
亚(一个主要由信仰基督教的高原居民组成的国家,在这个国家的内部穆斯林有
很困难的处境)支持“伊斯兰法院联盟”来抵抗由埃塞俄比亚赞助的军队(Daily
Nation,Nairobi,10 January 2007:14),正如从前美国在阿富汗支持“青年党”来
对付苏联军队一样。

[14] 两位律师根本没能带来任何进展,第三位律师退出此案。可能因为有人
这样告诉他们:“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巴拉卡特?这些人是恐怖分
子。”(ICG,20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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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文人名对照表

中西文人名对照表-续表
中西文地名对照表
中西文族群名称对照表

中西文族群名称对照表-续表1
中西文族群名称对照表-续表2
缩略语列表

缩略语列表-续表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何故为敌:族群与宗教冲突论纲/(德)李峻石著;吴秀杰译.--北
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3

书名原文:How Enemies are Made:Towards a Theory of Ethnic


and Religious Conflicts

ISBN 978-7-5097-9711-2

. 何… . 李… ②吴… . 民族学 ②人类学 ③社会学 . C95 Q98


C91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6)第223112号

何故为敌

——族群与宗教冲突论纲

著者/〔德〕李峻石(Günther Schlee)

译者/吴秀杰

出版人/谢寿光

项目统筹/宋月华

责任编辑/孙以年 孙美子

出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人文分社(010)59367215

地址:北京市北三环中路甲29号院华龙大厦 邮编:100029

网址:www.ssap.com.cn

发行/市场营销中心(010)59367081 59367018
印装/北京盛通印刷股份有限公司

规格/开本:889mm×1194mm 1/32

印张:10.875 字数:252千字

版次/2017年3月第1版 2017年3月第1次印刷

书号/ISBN 978-7-5097-9711-2

著作权合同登记号/图字01-2016-2392号

定价/59.00元

本书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读者服务中心(010-59367028)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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