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慷仁去年憑藉《富都青年》「阿邦」一角,首次入圍即獲得金馬影帝。在《富都青年》中,他沒有一句台詞,單憑眼神和手語表演就令人折服,尤其一場監獄戲無言地吶喊出社會底層的悲哀與不公更被觀眾封神。然而比起這個已經備受肯定的角色,我更喜歡他在《富都青年》殺青後接連拍攝的《但願人長久》。在後者,吳慷仁的角色「林覺民」是同樣身處社會底層的異鄉人,但不一樣的是,他從啞巴角色轉為一次會說三種語言;從總是保護弟弟的天使哥哥,變成生養兩個女兒卻行為失格的父親。可要說他不愛女兒嗎?電影的最後你卻會為他那不完整的父愛而淚流滿面……
以下透過專訪男主角吳慷仁,以及演員、編劇再兼導演的祝紫嫣,帶你更深入了解《但願人長久》的創作背景和故事。
《但願人長久》是祝紫嫣的第一部長片作品,既然是自編自導又自演,好奇這是導演親身故事?「算是半自傳的電影吧,」導演說:「可能和我寫小說有關,我在規劃的時候其實沒有設定哪些一定要真實或虛構,就是想到什麼寫什麼,好看的我就放進去。」至於真實性,劇情很多是偷龍轉鳳,但元素是真的,「比如我自己是湖南人,大概是 5、6 歲那個年紀去香港的,剛好是 1997 年,劇本裡妹妹的那個年紀;而圓圓念的基榮小學是我的母校;金輪大廈撥雞蛋的第一場戲是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逸東酒店也是我小時候跟父母去探冷氣的場景」。
《但願人長久》以三個時間段 1997、2007、2017 劃分,6 位演員刻劃出一對姐妹在不同時期作為異鄉人的成長經歷。事實上唯有 97 年是導演到香港的真實時間,導演解釋之所以分成三個階段是因為「我一直都很喜歡看青春電影,無論商業、文藝我都看,但好像沒有一部電影可以看到一位女性如何成為今天的她?從童年、青春、成人都概括的,好像沒有。」她坦言表露當時的雄心壯志:「因為這是我第一部(長片)嘛,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下一部,所以我寫劇本的時候有很大的野心,希望能夠拍一部少女成長期每一面都有描述到的電影。」
除此之外,她也遵循過去拍短片的模式,親自加入電影演出。
「我在回答很多這個問題時,內心都覺得,為什麼其他導演不(演)呢?!自編自導自演這件事很好玩呀,最重要的出發點就是好玩。我從短片開始就這麼做了,我有三部短片都是這樣。二來可能是我從小就想當演員吧。因為劇本是自己寫的,我希望能夠掌握它的節奏,那只能自編自導自演了。但是演完《但願》之後我覺得玩夠了,已經試過幾次嘛,也就是這樣子嘛。尤其透過跟 Chloe(許可兒 飾演1997年的子圓)還有咏欣,就是金馬獎最佳新人的合作,我看到她們的不一樣,給我很大的滿足感跟成就感。之後可能會回到導演身份,專心當導演之餘還可以發掘到更多潛力新人,對我來說是很開心很驕傲的事。」
祝紫嫣不僅是《但願人長久》的演員、編劇和導演,出身湖南的她更擔任劇中所有演員們的湖南話小老師,「演員的湖南話都是我教他們的。我會把所有人要講的湖南話錄語音,每一個字很慢地唸一遍、正常速度加情緒的又唸一遍,有點像學語言的教材。」錄好的語音再放進不同的資料夾裡,「如果你想學咏欣的話,你就點進去 07 年『圓圓』,裡面就會很仔細的每一場戲、每一句台詞都有。」不僅湖南話,就連吳慷仁的廣東話也是導演手把手教學。
在有異鄉情節的電影中,語言的使用都有某種象徵和狀態,例如《血觀音》中棠夫人使用粵語的場景,又例如《美國女孩》裡梁芳儀捨棄不了的英文。在《但願人長久》中則是粵語、湖南話和些許中文,三種語言串起兩個女孩的成長經歷。起初 1997 年時姊妹倆說著湖南話,那時她們對身份認同還沒有太多認識;但到了 2007 年差異已經很明顯,妹妹「子缺」更能適應香港教育,前一秒她在學校用流利沒有口音的英文表達想法,在下一場戲她就用廣東話告訴姊姊不要和自己講湖南話,「那是她對身份認同的倔強,想爭取融入香港人,成為香港人的野心」。
異鄉之外,《但願人長久》談更多的可能是父愛。回憶起收到劇本的那天,吳慷仁剛結束父親的樹葬儀式,「真的很巧。想說,哎,怎麼爸爸還不放過我?怎麼又出現我的生命中(笑)?」那天凌晨看著劇本也讓吳慷仁回憶起和父親的相處,「我跟我爸的關係就停留在 07 年圓圓和爸爸爭吵的樣貌,他回來了,又消失了,但一回來就指指點點,你會不理解他的難處。在看劇本的時候就會讓你不斷回想和投射。有時候記憶有點模糊,會記得的多半都是情緒性的,那這些東西都會埋在你的心裡。」
身為父親缺席的孩子,如何去演繹一位父親?吳慷仁說:「所以我不斷地問人呀!『你們跟爸爸之間的相處到底是怎麼回事?』因為我跟他的相處非常少。可是我覺得戲裡面也只有 97 年有一個『爸爸』的樣子,那個爸爸好像都在陪你玩,陪你讀書,陪你吃飯,那是刻意表現父愛嗎?也未必,因為那時候的小孩還小,那時候的爸爸也在學習如何當一個爸爸吧?只是在學習當中他剛好度過了一個人生中最大的決定,離開湖南來到香港,那個衝擊太大了……」
吳慷仁雖然憑藉此角拿下「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影帝,但他仍坦言許多地方都是「跌跌撞撞、懵懵懂懂地」演完,並解釋:「因為對於要演的戲感到未知,所以我心裡是緊張的,就在那樣的狀態裡去演,可是我沒有跟導演講,因為我相信她的眼光、她想要呈現的畫面戲劇性。」
可能在外人看來,吳慷仁就像對待自己高標準的學生吧,無論做了多萬全的準備,面對考試仍總是緊張。事實上吳慷仁在開拍前一個月就抵達香港進行前置作業,學習語言,觀察戒毒所「道友」走路、吐痰的模樣,以及到公園看老人下棋等等。
祝紫嫣說:「其實我們現在看吳慷仁,怎麼會聯想到自己的父親?但那就是他很厲害的地方,他會讓我們忘記演員本人,只記住他的角色。如果要挑最驚艷我的,我會選電梯那一場。因為其他場始終有對白,但電梯那場只有一個眼神。我劇本寫的是他對女兒的眼神裡面有憐愛,有寄託,有盼望,看著眼前女兒從湖南來到香港,你想要她有更好的生活有更好的教育,他自己可能是被社會唾棄的人,但他將這個寄望放在兩個女人身上,那個眼神我覺得是很複雜的。當我和慷仁在講這場戲時,我沒有想到能有那樣的演繹方式,在我們拍了一兩個 take 之後,慷仁問我可不可以來一個他自己的?我說好,最後電影用的是他自己的詮釋。我覺得那個眼神是更真實的,很有父愛,而且沒有辦法用語言表達。那個對望是比劇本更深刻的。」
也是在這次專訪中,導演和我才知道原來吳慷仁在戲裡為女兒講「武松打虎」的故事,以及唱戲橋段是他的即興演出!吳慷仁表示那場戲並沒有事先設計或想好該怎麼做,只是因為爺爺會唱國劇,小時候他會一邊和爺爺看電視播出,一邊聽爺爺臭屁以前是武生等往事。拍戲當下他即時將這個回憶抽取出來放入表演中。導演驚呼:「我很喜歡!那是一位父親在他狀態好的時候逗女兒跟妻子開心。雖然他們家很小很貧窮,但在那個小巷子裡在夾縫中他們也有自己的小世界,也有開心的時候。」
《但願人長久》首次發佈劇照和預告,所有人都為吳慷仁從 40 歲演到 60 歲的年齡跨度給驚豔,而他在斜坡上和女兒道別的背影和回眸,更讓無數人想起自己的爸爸、爺爺,我想那是屬於 21 世紀的《背影》。
回憶這場戲的拍攝,吳慷仁說:「我記得我跟美術道具要了衛生紙。上戲前突然想到,咦,我的口袋怎麼少一個東西?那也不是設計,是在觀察香港深水埗那些老人家時,發現有些人會直接吐(口水/痰),可是我想想直接在女兒面前吐口水或吐痰在地上,感覺不是太好看,加上他老歸老但還是有點文化,有點自尊,他不會讓自己像個野人。所以我和美術要了衛生紙,不是新的哦,是有擦過的皺皺的。劇本上設計要咳嗽,可是我又不想只是乾咳,所以就把痰吐在衛生紙上。接著回揮手再見,那個回頭也不是設計,只是因為導演跟我分享過,每次她送她爸爸回家以後,當她轉身再 say goodbye 的時候,爸爸都會站在原地看著她,直到她走遠爸爸才會轉身走。可是這次是調過來,是她送爸爸離開。鏡位上我一直走一直走是沒問題的,但我猜她會留在原地,會留一下吧…那我就回頭看,原來還在,那就趕快(擺手)說走走走,不要送不要送……」無論利用衛生紙演出細節,還是道別路上的回眸,這些自然的神態都使得這個爸爸角色更立體,更能被投射,此刻所有有過在車站、機場和父母道別經驗的人,已經狠狠地產生共鳴了。
可惜最後爸爸嘴裡說的,「那片開得很漂亮的野百合」誰也沒看到。
後記:
老實說看《但願人長久》時,前半段我是有些坐立難安的,想著「哎呀,吳慷仁又演了這樣可憐的角色,而且步調好慢呀……真想快轉呀……」但生活很多時候沒有如此多戲劇性,電影如此平的節奏反而太過真實,導致我早已投入又投射卻不自覺,等到回過神來,臉上已是止不住的淚水。後來我在網上看到我非常喜歡的評論,好像在電影之後又被理解一次:「假如你也有一位像吳慷仁那樣的父親,你一生都在苦苦尋找他愛你的證據,一生都在徒勞無功地想填滿他留給你的愛的空心,直到最後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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