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 心是謂中 斷命在天 章發覆 兼論其所反映的儒家命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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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命在天 ”章发覆
清华简《 心是谓中》

——— 兼论其所反映的儒家命论

郭成磊

摘要 清华简《心是谓中》“断命在天”章对天命、鬼神干预人事的认可,与战国楚地盛行的“信鬼好
祠”之风具有密切关联。基于对这种风气积弊日深的深刻认识,简文作者采取了一种权宜之策,即通过
吸取并改造儒家的命论,一方面承认“天”“鬼”对人的客观限制,另一方面又凸显“心”“身”的主观能动
性,强调在“保家”“没身”等活动中要注重个体内在的道德自律,尽力发挥自身的主观努力。
关键词 清华简 《心是谓中》 断命在天 儒家 命论
中图分类号 B2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 - 2627( 2020) 01 - 0150 - 11

作者: 郭成磊,男,
1986 年生,湖北荆州人,历史学博士,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后,信阳师范学
院历史文化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先秦史、楚文化。河南 信阳 464000

清华简《心是谓中》共七支简,整理者沈建华女士将简文内容分为三部分 ①,其中第三部分从 5
号简“断命在天”至 7 号简。根据古书篇章的命名惯例,或可径称作“断命在天 ”章。 本文拟通过对
该章关键词进行诠释,并结合相关时空背景,以揭示简文反映的儒家命论思想。 为方便讨论,现将
本章简文抄录如下:
断命在天,苛疾在鬼,取命在人。人有天命,其亦有身命,心厥为 【五 】死,心厥为生。
死生在天,其亦失在心。 君公、侯王,庶人、平民,其毋独祈保家没身于鬼与天,其亦祈诸

心 【六】与身。【七】

一、断命、苛疾与取命

断,整理者训为绝,认为断命即绝命 ②。甚是。《尚书·西伯戡黎》: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


于王。……王曰: ‘呜呼! 我生不有命在天。’”这里“有命在天”与简文“断命在天”可视作一体两面

* 本文系信阳师范学院“南湖学者奖励计划”青年项目的阶段性成果。
① 参看沈建华: 《初读清华简〈心是谓中〉》,载《出土文献》第 13 辑,上海,中西书局,
2018 年版,第 136 页。
②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 李学勤主编: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 捌) ·释文注释》,上海,中西
书局,
2018 年版,第 151 页。下文所引整理者的注释皆出于此书,不再出注。
清华简《心是谓中》“断命在天”章发覆———兼论其所反映的儒家命论

的关系。这一点正可与简 6“死生在天”的说法前后呼应。又《论语 · 颜渊 》记子夏曰: “商闻之矣: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据学者研究,“有命”“在天 ”是互文见义的关系①。 结合《尚书 · 西伯戡黎 》
所述内容的年代来看,可知至晚在商周之际时人就已存在“死生在天 ”的观念。因此,简文“断命在
天”应兼赅“有命在天”而言。
苛疾,先秦古书并不习见,翻检尚可得二例:
《管子·小问》: “桓公践位,令衅社塞祷。 祝凫、已疪献胙,祝曰: ‘除君苛疾,与若之
多虚而少实。’”
《吕氏春秋·审分览·审分》: “凡人主必审分,然后治可以至,奸伪邪辟之涂可以息,
恶气苛疾无自至。”
尹知章注作“烦苛之疾”②。高诱无注。
又“苛疾”一作“苛病”:
《管子·小称》: “逐堂巫而苛病起兵。”
《吕氏春秋·先识览·知接》: “公又曰: ‘常之巫审于死生,能去苛病,犹尚可疑邪? ’
管仲对曰: ‘死生,命也,苛病,失也。 君不任其命,守其本,而 恃 常 之 巫,彼 将 以 此 无 不
为也。’”
高诱注作“鬼病,魂下人病也 ”③。 尹知章训“苛 ”为“烦躁 ”,认为苛病即烦苛之病 ④ 。 另,或训作
“小草”,谓苛病为小病; 或以为苛借为痾,指病也; 或读为疴; 或训为笃疾、恶疾⑤。 从上引古书的记
载来看,“苛疾”“苛病”常常与祝祷、巫者、巫术同时出现,它们之间应该存在某种联系,故高诱注或
更近古义。
对于高诱的说法,黎翔凤认为“苛”同“笴”,“苛病”谓鬼笴:
“苛病”何以鬼魂下人病? 寻《知接》云: …… 是常之巫自谓知人生死,能以术生死人。
房训“苛”为“烦躁”,然烦躁无论阴燥阳燥,均非巫术所能左右,不合理。 隶书从竹从艸无
别,如“荅”“荃”“蕳”“菅”“萁”“苻”等,皆变竹为艸,则“苛”当为“笴”。《考工记》“胡之
笴”,注: “笴,矢干也。”又“矢人为矢,以其笴厚 ”,注: “‘笴’读为稾。”今之巫治病者,取磁
锋刺两足静脉管,因血色黑,以为阴兵放箭所伤,所谓“鬼魂下人病 ”即此。《金匮 》谓: “武
王伐纣,丁侯不朝,太公画丁侯于册而射之,丁侯病大剧,愿举国为臣虏。”然则齐用此种巫
术,是谓“苛病起兵”。⑥
黎氏主要从巫术的角度,运用民俗材料与古文献印证高注 ,可备一说。陈奇猷先生则立足于文献对
高注进行疏证,认为“苛疾确系鬼病”,“在彼神权时代,有此迷信,不失其时代特色。 若以现代思想
律之,殊失古意”:
《审分》云“人主必审分,恶气苛疾无自至 ”,以“恶气 ”与“苛疾 ”并言,明苛疾为邪病
矣。《审时》云“ 气不入,身无苛殃 ”, 气者鬼祟之气也( 《说文 》无“ ”字。《诗 · 大
雅·思齐》“惠于宗公,神罔是怨,神罔是恫”,郑《笺》云: “文王为政,咨于大臣,顺而行之,

① 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 《论语正义》,北京,中华书局, 1990 年版,第 488 页。


② ④⑥ 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 : 《管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 2004 年版,第 967, 612 页。
608,
③ 吴承仕认为高注“魂”字似误, 疑作“苛,鬼病,鬼下人病也”。参看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 《吕氏春秋集释》
卷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09 年版,第 406 页。
⑤ 参看陈奇猷: 《吕氏春秋新校释》,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2 年版,第 98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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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能当于神明,神明无是怨恚,其所行者无是痛伤,其将无有 祸。”以《诗》文及《笺 》文对


照审之,郑所谓“ 祸”者,神明所降之祸也。 神明所降之祸即是鬼祟之祸,是 气即鬼祟
之气矣) ,鬼祟之气不入于身则身无苛殃,明苛殃是鬼祟之病。然则吕氏此文“苛病 ”谓鬼
祟之病,高 注 谓“苛,鬼 病,魂 下 人 病 ”正 得 其 义( 《淮 南 子 · 说 山 训 》高 注: “魂,人 阳
神。”) 。诸家皆失之未考耳。①
简文“苛疾在鬼”正可与陈氏校释相互对证,高诱之说渊源有自,可谓不刊之论。
其实,早在上古时期,人们就已把致病的因由,归诸神祇的降灾或人鬼的作祟。 这种观念在甲
骨文中多有反映,如:
贞亡降疒( 疾) 。( 《合集》13855、
13856)
……降疒( 疾) 。( 《合集》18756)
贞王疒( 疾) 隹大示。( 《合集》13697 正甲、正乙)
乙未卜,□,贞匕( 妣) 庚 王疒( 疾) 。( 《合集》13707 正)
贞王疒( 疾) 身,隹匕( 妣) 己害。( 《合集》822》)
降至西周、春秋时期,古书中仍多有记载,最常征引的莫过于《尚书 · 金滕 》所载周公代武王祝
告之事。又《左传·昭公二十年》载: “齐侯疥,遂痁,期而不瘳,诸侯之宾问疾者多在。 梁丘据与裔
款言于公曰: ‘吾事鬼神丰,于先君有加矣。 今君疾病,为诸侯忧,是祝、史之罪也。 诸侯不知,其谓
我不敬。’”梁丘据、裔款将齐景公病而不愈,归咎于祝、史未能奉祀好鬼神,显然与商周以降的鬼神
致病观念是一脉相承的。
此外,在出土的战国楚简中也多有因病而贞问 、祭祷鬼神的记录,如包山简 236—238:
大司马悼滑将楚邦之师徒以救郙之岁荆夷之月己卯之日 ,盬吉以宝家为左尹佗贞: 既
腹心疾,以上气,不甘食,久不瘥,尚速瘥,毋有祟。 占之: 恒贞吉,疾难瘥。 以其故说之。
举祷太一 ,后土、司命各一牂; 举祷大水一 ,二天子各一牂,佹山一羖; 举祷楚先老僮、
祝融、鬻熊各两羖; 享祭 之高丘、下丘各一全豢。 囟左尹佗践复处。 囟攻解于岁。 盬吉
占之曰: 吉。
类似的有关“疾病贞”的记录,还普遍存在于望山简、九店简、天星观简、秦家嘴简、新蔡简等楚简中。
据简文可知,战国时期的楚人不仅将疾病的致因归诸鬼神,而且通过祭祷、攻解、禳除等手段取媚、
驱赶鬼神来治疗疾疫。这种疾病观正可与楚地“信巫鬼,重淫祀”的鬼神观同符合契。
取命,训为受命。《礼记·丧大记》“取衣者亦以箧 ”,郑注: “取,犹受也。”《广韵 · 麌韵》: “取,
收也,受也。”《庄子·齐物论》“非我无所取”,成玄英疏: “取,禀受也。”②
简文“取命在人”,或可以下面这则材料作为批注。《左传 · 成公十三年 》记刘康公评论成肃公
“受脤于社,不敬”时说:
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 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 能者养之以
福,不能者败以取祸。是故君子勤礼,小人尽力。 勤礼莫如致敬,尽力莫如敦笃。 敬在养
神,笃在守业。……今成子惰,弃其命矣,其不反乎?
孔颖达疏:

① 陈奇猷: 《吕氏春秋新校释》,第 1042 页。


② ( 晋) 郭象注,( 唐) 成玄英疏,曹础基、黄兰发点校: 《庄子注疏》,北京,中华书局,
2011 年版,第 2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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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简《心是谓中》“断命在天”章发覆———兼论其所反映的儒家命论

“天地之中”,谓中和之气也。民者,人也。 言人受此天地中和之气以得生育,所谓命
也。命者,教命之意,若有所禀受之辞。…… 命虽受之天地,短长有本,顺理则寿考,逆理
则夭折。①
本传为《汉书·律历志》《五行志》所征引,颜师古注亦说: “中谓中和之气也。”又《列子 · 天瑞 》有
“冲和气者为人”的说法,“冲和气”即中和之气 ②。 在古人看来,人因受天地中和之气而得以生育,
就这一方面而言,“取命”有获得生命之义; 另一方面,“弃其命 ”的现象之所以会发生,就在于人们
未能勤礼、尽力,而“取命”与“弃其命”适相对立,故“取命”还须遵循“动作礼义威仪之则 ”,也就是
孔疏所谓的“顺理”。孟子讲“顺受其正 ”,认为个人只有顺理而行,才能接受“正命 ”
( 《孟子·尽心

上》) 。要之,简文“取命在人”应兼有双重含义,这与下文紧接着言及的人有“天命 ”与“身命 ”正好


前后呼应。不过,“断命在天”既已兼赅“有命在天”,那么此处“取命在人”可能更侧重后一层含义。

二、天命与身命

“天命”一词习见于先秦古书,且具有多重含义,《汉语大词典 · 大部》“天”字字头下的“天命 ”
词条下列举有五种义项: ①上天之意旨,由天主宰的命运; ②指自然的规律、法则; ③古以君权为神
授,统治者自称受命于天,谓之天命; ④谓天赋; ⑤犹天年,谓人之自然寿命。
前四种义项均可在先秦典籍中找到对应的文献例证 ③,其中: ③可视为①的特殊形式,④指天
所赋予人的禀赋与本性,三者牵涉到“主宰之天 ”或“命运之天 ”,属于超自然力量; ②则与“自然之
天”有关。
简文“天命”,整理者认为是“人的精神意识之外,客观无法抗拒的自然力量 ”。 将“天命 ”界定
为“自然力量”,显然与上面列举的第二种义项更接近 。然而,在另一文中,整理者又说: “对于一个
人来说,‘天命’是指其命运以及生、老、病、死,都由天注定,是冥冥之中无法抗拒的一种力量。”④这
种说法增添了一丝神秘色彩,颇有超自然的意味,与第一义项更契合。 不管是自然法则,还是超自
然力量,都是非人力所能为、非主观努力而可达到的。
至于“身命”,则不见于先秦典籍。 整理者训作“身体生命 ”,认为其“以心为主导,具有人的意
志主观能动性,与‘天命’相对而言”。其说可从。《汉书·李寻传》: “唯有贤友强辅,庶几可以保身
命,全子孙,安国家。”又《汉书 · 郑崇传》: “臣愿以身命当国咎。”其中“身命 ”均作“生命 ”讲。 其
实,“身”“命”本可通借,《尚书·盘庚上》“汝悔身何及”,《汉石经》“身 ”即作“命 ”。 简文“心厥为
死,心厥为生”紧承“身命”而言,身命是心作用的对象,心则影响着身命的死生。 因此,“天命”“身
命”的区分,实际上是围绕“人”来立论的: 前者是非人力所为、非主观的一种外在的客观决定力量,
由天所决定; 后者则是一种内在于人的主观努力和愿望,由心所主导。 两者是对立统一的关系: 正
因为看到二者的对立性,所以简 4 有“心与天两”的说法; 又由于认识到二者都统一于“人 ”,所以简
文又说“人有天命,其亦有身命”。简文对“天命”与“身命”关系的认识,可以在儒家有关“命 ”的观

① 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北京,中华书局, 1980 年版,第 1911 页。


② 参看杨伯峻 : 《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
2013 年版,第 页。
8
③ 参看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 汉语大词典编纂处编纂,罗竹风主编: 《汉语大词典》( 第 2 卷) ,上海,汉语大
词典出版社,1988 年版,第 1420 页。
④ 沈建华: 《初读清华简〈心是谓中〉》, 载《出土文献》第 13 辑,第 14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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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序列中找到一席之地。 张岱年先生曾指出: “儒家所讲的命并非与人的主观努力无关。 儒家认


为,任何事情的成败,有主观的条件,也有客观的条件,其客观的条件谓之命,只有尽力发挥了主观
的作用,然后才能认识客观条件究竟如何。 所以儒家虽讲命,但不废人事。”① 简文“天命 ”与“身
命”的对偶范畴,与客观、主观的辩证关系可谓异曲同工。
( 《论语·为政》),
孔子自称“五十而知天命” “命”在他那里,是用来界说人之外的主宰力量的概
念。《论语·宪问》: “道之将行也与,命也; 道之将废也与,命也。 公伯寮其如命何! ”在他看来,
“道”能否成功实现,取决于“命”的决定。可见,他所谓的“命 ”只是一种盲目的客观必然性,即“时
命”,由时势、时运决定的“命”。《论语·尧曰》篇: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孔子主张以君子的理
性态度对待“命”: 一方面要承认时运的不济; 另一方面也不能消极等待,要“知其不可而为之 ”
( 《论

语·宪问》) ,积极努力践行仁道 ②。
孟子则对天、命进行了界定: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 莫之致而至者,命也。”
( 《孟子·万章上》) 这

种“非人力所为而自为,非人力所致而自至者”③,显然是一种客观的外在决定力量。 在客观外力之
外,孟子又注意到人自身的主观性,并区别为“在我”与“在外”,《孟子 · 尽心上 》说: “求则得之,舍
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关于
此章,赵岐概述为“为仁由己,富贵在天,故孔子曰‘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④。 显然,孟子更加注重
的是“在我”“由己”,即个体的主观性。所以又提出了“立命 ”的主张: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 知其
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 《孟子·尽心

上》) 所谓“立命”, ( 《尽心上》) ,


即掌控自身的命运。 虽然孟子承认“莫非命也 ” 但他并非消极地待
命,而是强调要充分发挥“心 ”的主观能动作用,通过认识自我,以发扬自身的道德自觉,从而“知
天”“事天”; 通过修身养性,以个体的道德自律来“立命”。
荀子也讲“命”,《荀子·正名》说: “节遇谓之命。”节,训作适 ⑤; 节遇,犹言偶然遭遇也 ⑥。 梁启
超说: “节遇,犹云偶遇。荀子视‘命’为‘非常的’‘偶然的 ’,有如佛家所云之‘因缘和合 ’之意,与
世人视‘命’为天定者根本不同。”⑦ 这里,“命 ”由个体所遭遇的特定外部环境所致,表现出一种偶
然性。作为主体的个人难以把握这种偶然的特定境遇 ,所以荀子又说“人之命在天 ”
( 《荀子 · 天

论》) 。尽管荀子将个体的特定境遇归诸“命 ”,但他并不是说人在“天命 ”面前是无能为力的。 故


而,又主张“制天命”: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 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对于“制
天命而用之”的理解颇有争议,杨倞注作“制裁天之所命而我用之”⑧ 。廖名春先生在对各种说法进
行检讨的基础上,指出“制天命而用之”就是要按人类的需要生成、造就出“天生之物 ”来,以供人类
享受、利用⑨。诸说虽莫衷一是,但对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强调则是一致的 。 这一点可以在荀子那里
得到响应,他在章尾总结说: “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错同“措 ”,指搁置、放弃。 这是说,放

① 张岱年: 《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北京,中华书局, 2017 年版,第 144 页。


② 参看冯达文、郭齐勇主编: 《新编中国哲学史》( 上册) ,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4 年版,第 30—31 页。
③ 朱熹: 《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
1983 年版,第 309 页。
④ 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第 2763 页。
⑤⑧ 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 《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 2013 年版,第 489,
375 页。
⑥ 熊公哲: 《荀子今注今译》 ,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 1977 年版,第 449 页。
⑦ 梁启雄: 《荀子简释》,北京,中华书局,
1983 年版,第 310 页。
⑨ 廖名春: 《〈荀子·天论〉篇“大天而思之”新诠》,载康香阁、梁涛主编: 《荀子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
社,
2014 年版,第 179—18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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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简《心是谓中》“断命在天”章发覆———兼论其所反映的儒家命论

弃了人为的努力而只寄希望于天,就会违背万物的实情。实际上,荀子是立足于否定的层面再次肯
定了作为知识主体的人的主观能动作用 ,杨倞注“物之生虽在天,成之则在人也”①是之谓也。
基于以上对孔、孟、荀命论的交代,不难发现简文对“天命”“身命 ”这一对偶概念的运用与表
述,与儒家具有相当的契合度,反映了其儒家思想属性。简文“死生在天,其亦失在心”,则在整章中
处于承上启下的位置。“天”“心”分别对应“天命”“身命”,“天 ”决定“天命”,“心 ”主导“身命 ”。
其,指代死生; 亦,为承上之词 ②。“其亦失在心”,即是说“死生也失在心 ”,应是对“心厥为死,心厥
为生”的另一种表述。仔细揣摩简文作者表达这样一种观点的背景 ,可能就在于: “死生在天 ”应是
时人之常识,但似乎很少有人能认识到“心”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 这种揣测可从接下来简文作者
对各个阶层发出的呼吁中得到印证 。因此,这里简文的重心仍在于对“心”的凸显,即对个体的主观
能动作用的高扬,也就是张岱年先生所谓“尽人事 ”,他说: “儒家虽讲命,而仍不废人事,实以尽人
事为基本”,“儒家所谓命,实以尽人事为条件; 人事已尽,更不容强,方可谓之命。故信儒家所谓命,
并不至于怠于从事”③。

三、“毋独……亦……”与祈

简文作者在反复申述“心”的重要性之后,开始将目光转向“保家”“没身 ”等人事方面,针对当
时的社会风气进行呼吁:
君公、侯王,庶人、平民,其毋独祈保家没身于鬼与天,其亦祈诸 心 与身。
独,整理者训为“单”。按: 此“独”字应系表态副词,表范围,可训作“唯也,仅也,但也 ”④。 这一复
句由关联词“毋 独 …… 亦 ……”组 合 在 一 起。 类 似 意 义 的 关 联 词 习 见 于 先 秦 秦 汉 典 籍,如“毋
独……而……”⑤“非独…… 亦……”“非独 …… 又 ……”,可译作“不光 …… 也 ……”,表示递进关
系。相关例句略陈如下:
《战国策·秦策三》: “今王将攻韩围陉,臣愿王之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也。”
《荀子·正论》: “人固莫触罪,非独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
《史记·外戚世家》: “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
助焉。”
从这些复合型例句来看,一方面,连词“亦”“又”“而 ”的使用,是对前后两个分句的意义的全部肯
定,即何休所说的“两相须”⑥; 另一方面,“非独……亦……”等表示递进关系的关联词的运用,又使
得复句在整体意义上更侧重于后半部分 。简文“毋独……亦……”的使用当亦是如此。作者意在告
诫时人在“保家”“没身”等方面,不光要向外求助于鬼神,更要向内求诸己,注重个体的道德自律,

① 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 《荀子集解》,第 375 页。


② 王引之撰,李花蕾点校: 《经传释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4 年版,第 69 页。
③ 张岱年: 《中国哲学大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年版,第 591、596 页。
④ 参看杨树达: 《词诠》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6 年版,第 50—51 页。
⑤ 此处“而”为连词,犹亦也。参看裴学海 : 《古书虚字集释》 ,北京,中华书局, 1954 年版,第 539 页; 解惠全、
崔永琳、郑天一编著: 《古书虚词通解》,北京,中华书局, 2008 年版,第 146 页。
⑥ 《公羊传·昭公十七年》“北辰亦为大辰”,何休注: “亦者,两相须之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北京,北京
2000 年版,第 21 册,《春秋公羊传注疏》第 582 页。
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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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研究 2020 年第 1 期

发挥自身的主观能动作用。
祈,整理者引《说文》及《礼记·大传》郑注,训作“求福”“告天地及先祖 ”。 按: 其说容有可商。
简文中“祈”所作用的对象,既包括“鬼与天”,又包括“心与身 ”,整理者的训释对前者而言,可谓文
顺义通; 对后者来说,则甚为不辞。 这里“祈 ”应训为求。《广雅 · 释诂三》: “祈,求也。”《诗 · 小
雅·宾之初筵》“以祈尔爵”,毛传: “祈,求也”。《吕氏春秋·适威》“民日夜祈用而不可得 ”,高注:
“祈,求也”。《礼记·儒行》“不祈土地”,郑注: “祈,犹求也 ”。 又《说文句读 · 示部》: “祈,经云六
祈,则祈是祭名,而亦泛为祈请之词也。”①则简文“祈诸心与身”之“祈”当系泛指。
当祈求的对象为鬼神时,“祈”一般用作本义,指以祭祀、祝祷等方式祈求福祥。《礼记 · 郊特
牲》: “祭有祈焉。”《周礼·春官 · 大祝》: “掌六祈,以同鬼神示。”郑注: “祈,嘄也,谓为有灾变,号
呼告于神以求福。”在新蔡楚简中,亦常见有关“祈”的卜筮祭祷记录:
……之日荐太一 ,缨之以 玉,旂( 祈) 之。( 甲三 111)
……卫 : 忻( 祈) 福于太,一骍牡、一熊牡。( 甲一 7)
…… 为君贞: 忻( 祈) 福于昭王、献惠王、简大王……( 甲一 21)
…… 为君贞: 忻( 祈) 福举祷于……( 乙三 6)
……[不]怿之故,忻( 祈) 福于司祸、司 、司 各一牂……( 乙三 5)
……忻( 祈) 福于北方,举祷一备( 佩) 璧……( 甲一 11)
……之, ( 祈) 福举祷吝( 文) 君,大牢馈之……( 甲三 419)
举祷楚先: 老童、祝融、鬻熊,各两牂,旂( 祈) [福]……( 甲三 188、
197)
从辞例来看,“祈”应是一种祭祷方法; 而“祈福 ”作为祭祷名,既可单独使用,又可与举祷并用。 从
祝祷对象来看,“祈”囊括楚地的天神 ( 如太 ) 、地祇 ( 如司祸、北方 ) 及楚人的先公先王。 须指出的
是,这里“祈福”是基于某种特定缘故而做出的应对举动 ,如“不怿之故 ”就与疾病有关,即希望求得
疾病的痊愈。这与简文“断命在天,苛疾在鬼”可互相印证,或即彼种观念形成的时代背景所在 。
此外,金文亦习见有关“祈”的“嘏辞”,现据《殷周金文集成》择录如下:
《丼叔采钟》: 用饎乐文神、人,用祈福 、〔多〕寿、诲鲁,其子子孙孙永日鼓乐兹钟,其
永宝用。( 356—357,西周中期)
《追簋》: 用享孝于前文人,用祈 眉寿、永命,畯臣天子,灵终,追其万年。子子孙孙永
宝用。( 4219—4224,西周中期)
《遟父钟》: 用卲乃穆穆丕显宠光,乃用祈匄多福,遟父眔齐万年眉寿,子子孙孙无疆
宝。( 103,西周晚期)
《梁其鼎》: 用享孝于皇祖考,用祈多福,眉寿无疆,畯臣天[子 ],其百子千孙,其万年
无疆,其子子孙孙永宝用。( 2768—2770,西周晚期)
《大师虘豆》: 用卲各朕文祖考,用祈多福,用匄永命,虘其永宝用享。( 4692,西周晚
期)
《鼄大宰钟》: 掠用祈眉寿多福,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保用享。( 86,春秋早期)
上揭金文中,“祈”或独用,或与“匄”并用。匄,训作乞,引申为求( 福) ,“祈匄 ”系同义复音词 ②。 关

① ( 清) 王筠: 《说文解字句读》卷一,北京,中华书局,
1988 年版,第 4 页。
② 孙银琼: 《金文复音词的词典学价值例析》,载《湖北社会科学》2015 年第 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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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简《心是谓中》“断命在天”章发覆———兼论其所反映的儒家命论

于金文嘏辞,徐中舒先生曾指出: “铜器铭文在十余字或二十字以上者 ,大都皆缀一祈匄之辞。 盖古


人以天与祖先,皆具有意志,能赏罚人。言祈匄者,即制器者对于天或其祖先有所祈匄之辞 ,其辞即
对其自身及其子孙有所福也。”①结合金文嘏辞的时代,或可将其视为简文“祈保家没身于鬼与天 ”
的渊源所在。

四、保家与没身

保家,整理者释为“守住家族”,并征引《左传 · 襄公二十七年 》赵孟之语及杜预注以为证。 其


说甚确。不过所引“孔疏”则有讹误,查阅《春秋左传正义 》,孔颖达疏解“保家之主也 ”为“大夫称
主,言是守家之主,不亡族也。下云‘数世之主’,亦然”。而整理者所引“孔疏”实则是《礼记 · 檀弓
下》的疏文。还需指出的是,赵孟之语是针对“印段赋《蟋蟀 》”所说,而印段赋诗又是应赵孟之请
求: “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
( 《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在这场以赋诗为手段的外交活

动中,应对的双方,一以“言志”,一以“观志”。因此,这里“赋《蟋蟀 》”与赵孟所说“保家之主 ”无疑


是紧密关联的。《蟋蟀》之志在于“好乐无荒”,即其小序所说“以礼自虞乐 ”②,这与赵孟预判“印氏
其次也,乐而不荒”不谋而合。由此可见,在春秋晚期,时人就已将个体的德行与家族的兴亡联系起
来,认为只有具备“乐而不荒”等品德才能保住家族的绵延不绝 。
又《左传·昭公二年》记韩宣子评价齐国大夫子旗 ( 即栾施 ) 说: “非保家之主也,不臣。”显然,
韩宣子的评价是从否定方面讲的; 反之,从肯定方面讲,则“保家之主”必须要做到“臣 ”,即《国语 ·
晋语四》所谓“事君不贰是谓臣”,也就是要守臣道、尽臣节。
又《诗·小雅·瞻彼洛矣》: “君子万年,保其家室。”郑笺: “德如是,则能长安,其家室亲。 家室
亲,安之尤难,安则无篡杀之祸也。”孔疏: “君子诸侯为王所赐之,以其德如是,则能万年而长安,其
家室无危亡之祸矣。今王不能爵赏诸侯,故刺之。”据此,至少可获得两点认识: 其一,所谓“保家 ”,
即保住家族或家室的长久安定团结 ,使其免遭危亡之祸患; 其二,保家以“德 ”为前提,对周王而言,
就是要“能爵赏诸侯”。
要之,在先秦典籍中,保家与个体的德行休戚相关,二者大体呈正向关系,即厚德之人往往能保
住家族长盛不衰,而寡德之人则易为家族招致倾覆之祸 。对“德”的重视,实际上是要求在人事上下
功夫。《尚书·蔡仲之命》“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原本是要调和天命与人事,但天命掌握在上帝手
中,个体所能做的就只有尽力于人事 ,亦即简文所说“祈诸心与身 ”。 在古人的观念中,德行与个体
的身心本就难以割舍。在孟子那里,心具有道德意识的意义,认为“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
心”“是非之心”是仁、义、礼、智等道德观念的萌芽( 《孟子·公孙丑上》) 。又《周礼·地官·师氏》“以
三德教国子”,郑注: “德行,内外之称。 在心为德,施之为行。”从文字的视角来看,德的本字为悳,
《说文》释作“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也 ”。 段注云: “内得于己,谓身心所自得也; 外得于人,谓惠泽使
人得之也。”诸说皆是立足于德与身心的关联性进行阐释 。
另外,青铜器铭文中亦有“保家”的相关记载,如《叔向父禹簋》( 《集成》4242,西周晚期) 铭文:
叔向父禹曰: “余小子嗣朕皇考,肈帅型先文祖,恭明德,秉威仪,用申固奠保我邦我

① 徐中舒: 《金文嘏辞释例》,《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北京,中华书局,
1998 年版,第 502 页。
② 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 36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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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研究 2020 年第 1 期

家,作朕皇祖幽大叔尊 ,其皇在上,降余多福、繁厘,广启禹身,擢于永命。 禹其万年永


宝用。”
簋铭是叔向父禹的祝愿辞,其中“奠保我邦我家 ”为合叙句,分开表达就是“奠我邦”“保我家 ”①。
在铭辞中,叔向父禹表示要效法祖先谨慎地奉行光明之德 ,保持威仪和礼容,来延续巩固安定邦国、
保有家族。这里特别强调“明德”对于安邦、保家的重要性。
又《螨鼎》( 《集成》2765,西周中期) 铭文:
唯三月初吉,蜹来遘于妊氏,妊氏令蜹事保厥家,因付厥祖仆二家,蜹拜 首曰: 休朕
皇君弗忘厥宝臣,对扬,用作宝尊。
鼎铭大意主要讲的是,宗主妊氏命令其家臣蜹要致力于保全其家族 ,并赏赐蜹二家仆役,以示宠信。
“事保厥家”,朱凤瀚先生指出“虽是一笼统提法,但足见其成为此一贵族家族之依靠 ”②。 可见,
“保家”亦指家臣对其宗主家族的保全守护 。
又西周晚期厉王时代的《 簋》( 《集成》4317) 铭文:
王曰: “有余虽小子,余亡 昼夜,经拥先王,用配皇天。 簧黹朕心,坠于四方,肆余以
义士献民,爯盩先王宗室。”胡作 彝宝簋,用康惠朕皇文烈祖考,其格前文人,其频在帝廷
陟降,申固皇帝大鲁命,用令保我家、朕位、胡身,阤阤降余多福,宪烝宇慕远猷。…… 唯王
十又二祀。③
簋铭是厉王为祭祀先祖而自作的祝辞 ,主要讲其尽心经营先王事业,用义士献民奉祀先王宗室,以
祈求重新巩固皇天大命,降赐福佑。铭辞“用令保我家、朕位、胡身”意为好好保护我周室、我的王位
和我自身。其中“我”与“朕”同义,为厉王自称; “我家”,即王家,指周室; “保我家 ”,即保周邦。 这
里由于厉王身份的特殊性,“保家”实即保邦。
没身,在先秦古书中有两种用法: 其一,为名词用作状语,表动作行为发生的时间。如:
《老子》第五十二章: “既得其母,以知其子; 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塞其兑,
獉獉獉獉
闭其门,终身不勤。”
獉獉獉獉
《礼记·内则》: “父母有婢子若庶子庶孙,甚爱之,虽父母没,没身敬之不衰。”“子不
獉獉獉獉獉獉
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妇之礼焉,没身不衰。”
獉獉獉獉
这里《老子》“没身不殆”“终身不勤”属同义对应。 又“没 ”可训为终。《国语 · 吴语》“民之恶死而
欲贵富以长没也”,韦注: “没,终也。”《小尔雅·广言》: “没,终也。”没身,即终身,为时间名词,犹今
言“一生”“一辈子”。
其二,用作动词。如:
《晏子春秋·问上》: “全善之君能制; 出入之君时问,虽日危,尚可以没身; 羞问之君,
不能保其身。今君虽危,尚可没身也。”
《晏子春秋 · 问下》: “先君庄公不安静处,乐节饮食,不好钟鼓,好兵作武,士与同饥
渴寒暑,君之强,过人之量,有一过不能已焉,是以不免于难。 今君大宫室,美台榭,以辟饥

① 李义海: 《先秦时期汉语中的合叙与铜器铭文的释读》,载《修辞学习》2008 年第 6 期。
② 朱凤瀚: 《商周家族形态研究( 增订本) 》,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
2004 年版,第 316 页。
③ 释文详情参看张政烺: 《周厉王胡簋释文》,《古文字研究》第 3 辑,北京,中华书局,
1980 年版,第 104—11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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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简《心是谓中》“断命在天”章发覆———兼论其所反映的儒家命论

渴寒暑,畏祸敬鬼神,君之善,足以没身,不足以及子孙矣。”
仔细揣摩晏子回答齐景公、晋平公之问的上下语境,不难发现“没身”作为动词包涵有“保其身”“免
于难”之义。
又《礼记·檀弓下》记赵文子评价阳处父云: “行并植于晋国,不没其身,其知不足称也。”郑注:
“没,终也。”孔疏: “文子曰言处父唯行专权刚强于晋国 ,自招杀害,不得以理终没其身,是不能防身
远害,以其无知故也。”此事亦载于《国语·晋语八》: “夫阳子行廉直于晋国,不免其身,其知不足称
也。”可知,没身即“免身”,也就是脱身免祸。据《左传·文公六年》记载,阳处父被晋大夫狐射姑所
杀,不得善终。因此,动词“没身”指保全自身或使自身免遭祸难,而得善终。
简文“没身”当为动词,有保全自身至善终之义。整理者谓“或指善终”,可从。
又《国语·晋语八》记载叔向列举栾氏祖孙三代之例 ,勉励韩宣子应当忧德不忧贫:
昔栾武子无一卒之田,其宫不备其宗器,宣其德行,顺其宪则,使越于诸侯,诸侯亲之,
戎狄怀之,以正晋国。行刑不疚,以免于难。 及桓子骄泰奢侈,贪欲无艺,略则行志,假贷
居贿,宜及于难,而赖武之德,以没其身。及怀子改桓之行,而修武之德,可以免于难,而离
桓之罪,以亡于楚。
栾书德行宣扬,名声显闻,弒杀晋厉公不被国人责难,还因此免遭祸难; 栾黡骄奢放纵,巧取豪夺,本
该遭到祸难,却仰赖其父栾书之德,得以善终; 栾盈一改其父之作为,而修习其祖之德行,本可免除
祸难,却遭受其父之罪的连累,被迫逃亡。 据此,并结合上引有关“没身 ”的文献可知,如同保家一
样,没身亦与个人自身的德行休戚相关 。叔向以栾氏祖孙三代的遭际勉励韩宣子树立德行 ,一方面
体现春秋时人对德行的重视,这与殷周鼎革以来逐渐形成的“敬德”观念是一脉相承的; 另一方面也
反映出个体的德行对自身命运、家族存续的重要意义,其实质仍是要求人们尽力于人事,充分发挥
个人的主观能动作用。
在先秦典籍中,“没身”又作“没世 ”,二者的用法亦同。 其一,以名词作状语,如《论语 · 卫灵
公》: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刘宝楠正义: “没世,犹没身也。”①其二,用作动词,如《大戴礼记 ·
卫将军文子》: “其为人之渊泉也,多闻而难诞也,不内辞,足以没世。”王聘珍解诂: “没世,谓终
身”②。
此外,先秦古书亦用“令终”表示得善终。《诗 · 大雅 · 既醉》: “昭明有融,高朗令终。 令终有
俶,公尸嘉告。”郑笺: “令,善也。天既助女以光明之道,又使之长有高明之誉,而以善名终。”③郑玄
之意,盖以为“令终”指保持好的名声而死。然朱熹集传云: “令终,善终也。《洪范》所谓‘考终命 ’、
古器物铭所谓‘令终令命’是也。”④“考终命”乃《尚书 · 洪范》“五福 ”之一,孔传训作“各成其短长
之命以自终,不横夭”⑤,意谓享尽天年而终。又金文嘏辞常见“霝冬”“ 冬”“霝 ”,如:
《 钟》: 授余纯鲁、通禄、永命、眉寿、霝( 灵) 冬( 终) 。( 《集成》247—250)
《史頙鼎》: 用祈匄眉寿、永命、 ( 灵) 冬( 终) 。( 《集成》2762)
《白家父簋盖》: 用赐匄眉寿、黄耇、霝冬、万年。( 《集成》4156)

① 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 《论语正义》,第 629 页。


② 王聘珍撰,王文锦点校: 《大戴礼记解诂》,北京,中华书局, 1983 年版,第 114 页。
③ 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 536 页。
④ 朱熹集撰,赵长征点校: 《诗集传》,北京,中华书局, 2017 年版,第 296 页。
⑤ 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第 19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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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研究 2020 年第 1 期

《黄子匜》: 则永祜福,霝( 灵) ( 终) 霝( 灵) 复( 后) 。( 《集成》10254)


霝冬,即灵终。《广雅·释言》: “霝,令也。”王念孙疏证: “皆谓善也。……‘霝’‘灵’‘令 ’声义并
同。”①又《越绝书·外传纪策考》: “种留封侯,不知令终。”张仲清校注: “令终,尽天年,得善终。”②
要之,令终、霝冬、考终命与简文“没身”皆有得其善终之义。
关于“令终”之义,还可从与其对文之“鲜终 ”反证。《离骚》: “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
家。”鲜终,汪瑗释作“少有得善其终也”③; 何剑熏认为即《论语》所谓“不得其死”,为死于非命 ④,也
就是遭受意外灾祸而死,《孟子·尽心上》“桎梏死者,非正命也”是之谓也。相对而言,那么“令终 ”
就是得其天年,寿终而死。在儒家那里,其又和“道 ”联系起来,孟子有“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的
说法。所谓“尽其道”,即“尽修身之道”
( 《孟子·尽心上》赵岐注) ⑤,其实质还是在强调要竭尽个体的
主观努力。这与简文“祈诸心与身”的说法是一致的,因此简文“没身”亦当如是解。

五、结 语

在“断命在天”章中,简文作者首先肯定了自商周以降的天命鬼神观,承认“天”“鬼 ”对人事的
干预。将其放在春秋时代“神灵信仰”没落和“实践理性”成长的大背景下进行审视,能够部分反衬
出战国楚地“信巫鬼,重淫祀”之风的炽盛。这从出土的多批战国楚简中普遍存在的卜筮祭祷记录
可以得到印证。不过,简文作者对“天”“鬼 ”的认可,很可能是针对当时普遍盛行的巫风所采取的
权宜之策。《国语·楚语下》记楚昭王问观射父“祀不可以已乎 ”,即祭祀是否可以废止,这是对神
灵信仰传统的反动,折射出“信鬼好祠”之风在当时的楚地已积弊日深。那么,如何才能矫正这种时
弊呢? 与昭王废止祭祀的想法不同,简文作者吸取并改造儒家的命论,提出“天命 ”与“身命 ”的对
偶概念,一方面承认“天”对人的客观限制,另一方面更强调发挥“心 ”的主观能动作用。 最后,简文
作者欲将其命论思想实践于“保家”“没身”等人事活动,呼吁社会各阶层不单要寻求于外在的客观
力量,更要注重个体内在的道德自律,充分发挥自身的主观努力。

( 责任编辑: 田 然)

① 王念孙撰,张靖伟等校点: 《广雅疏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6 年版,第 806 页。


② 张仲清: 《越绝书校注》卷六,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 年版,第 158 页。
③ ( 明) 汪瑗集解,( 明) 王仲弘补辑,熊良智、肖娇娇、牟歆点校: 《楚辞集解》,《离骚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
社,
2017 年版,第 36 页。
④ 何剑熏: 《楚辞拾沈》,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年版,第 13 页。
⑤ 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第 276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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