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是凶兆 可是也不像是好兆" 《麦克白》中女巫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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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会是凶兆 , 可是也不像是好兆 ”:

*
《 麦克白 》 中女巫的预言

刘 洋

内容提要 本文将早期现代英格兰和苏格兰流传的预言视作政治话
语,并以此作为 《麦克白 》 的社会语境, 考察莎士比亚对预言的描写
和应用: 莎士比亚有意改换了霍林谢德 《编年史 》 中三位女预言者的
身份,使之恶魔化; 并且,他突出了预言措辞之 “模棱两可 ” 的特性,
借此引导麦克白走向堕落和灭亡。本文认为, 《麦克白 》 不能被简单地
理解为一部对詹姆斯一世的逢迎或颠覆之作 ,它其实暗含了不同立场之
间的复杂对抗和冲突,体现了其生成语境的动荡与焦虑; 女巫和预言等
元素也使莎士比亚得以有效地推进剧情 ,塑造人物与构建环境。
关键词 《麦克白》 预言 女巫 詹姆斯一世

《麦克白》 究竟表达了莎士比亚对新任国王詹姆斯一世怎样的态度, 一直是


学界争论的焦点。 有批评者认为 《麦克白 》 是一部迎合官方政治立场的作品,
例如亨利·N. 保罗直截了当地指出, “整部剧是为赞美詹姆斯一世而作的宫廷
剧……这一点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①。 与此同时, 越来越多的学者注意到并发
掘了该剧的激进潜质以及隐藏在表面情节之下 、 与官方话语相悖的潜文本: 《麦
克白》 的结局展现的并非是重获安宁、四海升平的苏格兰王国,权力无法有效地

** 本文为 2019 年江苏省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 “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政治预言研究” ( KYCX19_ 0014) 的阶段性成


果。
① Henry N. Paul,The Royal Play of Macbeth: When,Why and How It Was Written by Shakespeare,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1950,p. 1. 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简称 “Royal” 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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遏制反叛,而平叛者最终也会成为反叛者①; 继任的国王马尔康 “境界不高 ”,


无法与其父邓肯相提并论②; 全剧充斥着 “阴郁而又光明” ( foul and fair) ③ 的杂
糅和矛盾,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基调④; 在现实中, 企图刺杀英王詹姆斯一世及其
家人及贵族的火药阴谋 ( Gunpowder Plot,1605) 过后的伦敦也并没有立即恢复
稳定,而是陷入恐惧、怀疑和焦虑的阴霾中⑤。
《麦克白》 中与詹姆斯一世有直接联系的情节出现在第四幕第一场: 批评者
普遍认为,女巫召唤出的第八位持镜的国王正是詹姆斯一世 ,其镜中 “拿着两重
的宝球、三头的御杖” ( 《麦 》: 165) 的后代指涉其合并英格兰与苏格兰两国、
统一不列颠岛的意图。⑥ 然而,女巫这一身份不由令人生疑。 在该剧故事的来源
霍林谢德 ( Holinshed) 的 《编年史》 中, 向麦克白道出预言的是 “三位身着奇
装异服的女人”,“似 是 来 自 精 灵 世 界 的 生 物 ”; 而 且, 在 《编 年 史 》 第 一 版
( 1577) 的插画中,三位女人穿着华贵, 显然不是当时人们印象中衣衫褴褛、 班
柯口中形容怪异的女巫。⑦ 莎士比亚为何要将预言者的身份改换为女巫? 若预言
者的身份是恶魔的仆人,则预言内容的合法性和正统性或许要大打折扣。 因此,
对该问题的解答或可澄清 《麦克白》 中潜藏的对君主的态度。
本文做出的一个基本判断是: 预知未来的能力无法用现代科学解释,或许是迷
信,但作为一种文体的 “预言”,其产生有着可以被分析理解的社会政治条件,它是
各方政治势力竞争的手段和武器,也是社会与政治势力角逐的话语场域⑧, 这一点在

① See Steven Mullaney, The Place of the Stage: License, Play, and Power in Renaissance England,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8,pp. 116 - 134.
② See David Kastan,Shakespeare and the Shapes of Time,London: Macmillan,1982,p. 95.
③ 威廉·莎士比亚 《麦克白》,收入威廉·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全集》 ( 第六卷) ,朱生豪等译,译林出版社,
2016 年,第 121 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简称 “ 《麦》” 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④ See Rebecca Lemon,“Scaffolds of Treason in‘Macbeth’”,in Theatre Journal,54. 1 ( 2002) ,pp. 28 - 29.
⑤ See Karin S. Coddon,“ ‘Unreal Mockery ’: Unreason and the Problem of Spectacle in Macbeth ”, in ELH,56. 3
( 1989) ,p. 488. 麦克尔·霍金斯甚至在文章中逐条批驳了亨利·N. 保罗的观点,以论证 《麦克白》 并非奉承国王之作
( see Michael Hawkins,“History,Politics and Macbeth”,in John Russell Brown,ed. ,Focus on Macbeth,London: Routledge,
2005,pp. 186 - 187) 。
⑥ See William Shakespeare,Macbeth,eds. Sandra Clark and Pamela Mason,London: Bloomsbury Arden Shakespeare,
2015,p. 244.
⑦ See Alexander Leggatt,William Shakespeare's Macbeth: A Sourcebook,London: Routledge,2006,p. 21.
⑧ See also Edward L. Risden et al.,“Introduction: Prophecy as Political Discourse”,in Edward L. Risden et al. ,eds. ,
Prophet Margins: The Medieval Vatic Impulse and Social Stability,New York: Peter Lang,2004,p. 5. 1911 年,鲁伯特·泰勒
首次提出并阐释了 “政治预言” 这一概念,即 “任何试图预告即将发生的政治事件的文字或口头表述” ( Rupert Taylor,
The Political Prophecy in England,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11,p. 2) 。近一个世纪以来,该领域的研究成果
甚微; 但近年来,预言与政治的关系逐渐得到了学界的关注 ( see Victoria Flood,Prophecy,Politics and Place in Medieval
England: From Geoffrey of Monmouth to Thomas of Erceldoune,Cambridge: D. S. Brewer,2016,p.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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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图亚特王朝早期尤为明显。鉴于詹姆斯一世时期严格的审查制度 , 莎士比亚不
太可能公然在戏剧中以如此明显的方式影射或讽刺国王 ; 但同时, 他对预言出自
恶魔和女巫的描写又表明他并未完全照搬官方话语 ,而是有所取舍和变更。 戏剧
不是立场分明的政治宣言,矛盾和复义本就是其魅力的来源。① 据此, 本文试图
重返十六、十七世纪之交的历史现场, 还原 《麦克白 》 一剧所处的以预言为中
心的历史语境和 “文化之网 ”②, 探讨莎士比亚如何借助 《麦克白 》 中对预言的
描写,再现复杂的话语体系之间的对抗 ,并同时使得该剧不可避免地充满着多义
与含混。

在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末期和斯图亚特王朝早期 ,预言成为各种竞相角逐的政
治话语的载体。应该注意,预言是动荡的政治环境的产物,这在英格兰 ( 甚至整
个不列颠岛) 历史的多个关键节点处反复得到了验证 。根据蒙默思的杰弗里所著
《不列颠列王纪》 ( 以下简称 《列王纪》) 的记载,不列颠作为一个岛国的起源即
来自一则预言。布鲁图斯 ( Brutus) 带领特洛伊后人西航寻找定居之地, 路遇一
岛,见女神黛安娜祠, 遂行祭 拜 礼。 是 夜, 布 鲁 图 斯 寝 祠 外, 梦 中 闻 女 神 语:
“布鲁图斯: 高卢以西, / 茫茫沧海,有彼瀛洲; / 水中竦峙,巨人曾住。 / 废弛已
久,今盼新主。 / 乘风而驶,永为汝治。”③ 其后, 布鲁图斯一行启程西寻, 果然
见到了预言中四面环海的岛屿。 于是他定居此地, 并以自己的名字将之命名为
“不列颠” ( Britain) 。后世各种政治力量在争夺统治合法性时, 也竞相以这则起
源故事作为自己权力来源的证明 。

① See Michael Hawkins,“History,Politics and Macbeth”,in John Russell Brown,ed. ,Focus on Macbeth,pp. 157 -
158.
② “文化之网” 出自格尔茨的 《文化阐释: 文选》 一书。格尔茨写道: “我相信马克思·韦伯之所言,人类是一种
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我认为文化就是这些网,因而对文化的分析不应该是寻找定律的实验科学,而是
寻找意义 的 阐 释 科 学。” ( Clifford Geertz,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Selected Essays,New York: Basic Books,1973,
p. 16) 关于对 格 尔 茨 理 论 的 推 演 和 应 用,详 见 Catherine Gallagher and Stephen Greenblatt,Practicing New Historicis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0,pp. 23 - 47。 “社会能量” 这一概念似乎与 “文化之网” 在理论上有相通之处
( see also Stephen Greenblatt,Shakespearean Negotiations: The Circulation of Social Energy in Renaissance England,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p. 6) 。亚瑟·F. 金尼在神经学和计算机技术的启示下提出的 “超文本” 似乎也是对
这一概念的继续阐发: “超文本重塑了我们理解文本的方式。它将文本视为链接节点 ( lexias) 的重构”; 同时,超文本的
概念也蕴含着克里斯蒂娃提出的文本间性、巴赫金提出的复调、福柯提出的权力之网等含义 ( see Arthur F. Kinney,Lies
Like Truth: Macbeth and the Cultural Moment,Detroit: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1,p. 34) 。
③ Geoffrey of Monmouth,The History of the Kings of Britain,trans. Neil Wright,Woodbridge: Boydell,2007,p.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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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一世及其支持者注意到了预言的效力 ,并对之善加利用, 以进行政治


宣传。这主要体现在詹姆斯一世继承英格兰王位及他随后提议在法律上统一不列
颠王国这两件相互关联的政治事件中。1602 年前后, 伊丽莎白一世健康不断恶
化,由于她并无子嗣, 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问题成了这一年人们讨论的热点话
题,其中不乏对英格兰前途的隐忧: 继承者究竟是信奉新教的苏格兰国王詹姆斯
六世,还是信奉天主教徒的西班牙公主 ,直接关系到国家是否会再次陷入内乱和
宗教迫害之中。回顾这段历史时,1611 年钦定版 《圣经 》 在致国王的献辞中写
道: “乌云笼罩着大地,人们深感前路迷茫。”① 英格兰将何去何从,在很多人看
来或许要取决于上帝或上天的旨意, 但体现此旨意的预言是可以被阐释或操控
的,这一点可以在约翰 · 哈灵顿爵士 ( Sir John Harington) 的 《论王位继承人 》
( A Tract on the Succession of the Crown,1602) 一书中得到证实。
或许是由于女王曾下令禁止在公共场合讨论王位继承问题 ②, 该书并未被公
开,只是以手稿形式呈送给牛津大学校长、 后来的约克大主教托比亚斯 · 马修
( Tobias Matthew) ,直至 1880 年才被洛克斯伯格俱乐部 ( Roxburghe Club) 发现
并出版。该书旁征博引,力求观点客观准确,主要内容是分别对新教徒、 清教徒
和天主教徒进行劝说,希望他们认可詹姆斯一世作为英格兰王位继承人的合法身
份。在逻辑论证之外, 该书还穿插了几则预言。 在第一章, 有一则预言写道:
“当火麻 ( Hempe) 被种下又长出来, / 英格兰将不再有国王。 / 人们认为 HEMPE
指的是五位君王名字的首字母, 亨利 [八世 ]、 爱德华 [六世 ]、 玛丽 [一世、
英格兰女王]、菲利普 [二世、西班牙国王、 玛丽之夫 ]、 伊丽莎白 [一世 ]。”③
哈灵顿本人也注意到,这则预言太过隐晦,指称不详,不同立场的人可以根据其
“倾向” ( humour) 做出不同的阐释: “有人认为王国会再次被一分为七, 或成为
七国联合政府,有人认为我们会像低地国家一样划州而治 , 还有人担心西班牙国
王带兵入侵,王国因此会被置于总督的统治之下 ,如那不勒斯、 西西里和西印地

① The Holy Bible ( quatercentenary edition) ,an exact reprint in Roman type of the King James Version,published in the
year 1611,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Dedicatorie”. 詹姆斯一世的支持者、后来的诺维奇主教约瑟夫·霍尔在
《国王的预言》 一书中写道,若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公主继位,他将献身殉教: “等待着殉教的火焰, / 我已看到火刑架
立了起来。 / 专横的罗马的婊子, / 她骑在七头的怪兽身上, / 用金色的酒杯痛饮圣徒的鲜血, / 流淌下的血滴沾染了无辜
的大地。” ( Joseph Hall,The Kings Prophecie: or Weeping Joy,London: Printed by T. C. ,1603,sig. A4) 在霍尔的预想中,
天主教徒统治之下的血腥和英格兰的惨淡前景可见一斑。
② See Jason Scott-Warren,Sir John Harington and the Book as Gift,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 154.
③ John Harington,A Tract on the Succession to the Crown,London: Roxburghe Club,1880,p. 17. 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
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简称 “Succession” 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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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洲] 那样。” ( Succession: 17 - 18) 但哈灵顿认为, 若要 “不动乱、 不流血


地实现这则预言”,“最有可能也最皆大欢喜的方式 ” 是英格兰和苏格兰两国合
并,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继位,不列颠岛统一, 他因此呼吁“让英格兰不再有
国王吧, 这 样 不 列 颠 就 可 以 迎 来 一 个 子 孙 繁 盛 的 王 室 的 神 圣、 和 平 的 统 治 ”
( Succession: 18) 。
在 《论王位继承人 》 结语部分, 为了说服更容易相信预言的天主教徒, 哈
灵顿又讲述了两则预言。这两则预言以威尔士语写就,哈灵顿在朋友的协助下将
它们译为英语,并整理成诗歌形式。关于第一则预言,哈灵顿概括如下: “这则预
言的年岁比我曾祖父还要老,它讲的是: 1. 一个在摇篮中加冕的婴儿; 2. 身上有
狮子胎记; 3. 他将会找回真正的十字架; 4. 他将会统一布鲁图斯的岛国; 5. 从此
以后带领国家长盛不衰。” ( Succession: 120 - 121) 其后附有威尔士语原文。 威
尔士语一方面增添了预言的权威性 ,因为威尔士语的语源古不列颠语正是布鲁图
斯的后人、不列颠的古国王和古预言者使用的语言 ,另一方面也为预言增加了几
分含混性和神秘色彩,而阐释的权威则由翻译者哈灵顿掌握。 “在摇篮中加冕 ”、
“身上有狮子胎记” 的 “婴儿” 在他看来指的就是詹姆斯六世: 该君主生于 1566
年,1567 年加冕; 托比亚斯·马修也在旁注中赞成哈灵顿的阐释: “据说苏格兰
国王身上有一块形似狮子的胎记。” ( Succession: 121) 另一则预言更加古老, 流
传于亨利八世统治时期,但在哈灵顿看来,这则预言实则指涉的是苏格兰国王及
其后代。预言如下: “耶稣保佑我们合法、 正直的八世君王, / 在悲伤的时刻过
后,将会有一位 / 身上流淌着多种高贵血液的国王 。 / 九世将会继承大统, 免受妨
害。 / 注意在我们的领地将发生的事: / 因为邻居国家的汇合 / 无饥荒之虞, 有良
友为伴 / 英格兰在这一年将会有满仓的小麦 。” ( Succession: 122) 哈灵顿称: “这
位国王是谁、有什么样的血统、 具体是哪一年、 九位或第九位继承人指的是谁,
这些问题我交由上帝神秘的意志、 在合适的时间彰显于世。” ( Succession: 122)
虽如此,哈灵顿仍然认为这则含有 “多种高贵的血液”、 “九世”、 “邻居国家的
汇合” 等敏感词汇的预言指涉的是苏格兰国王, 这已经表明了他的阐释的倾向
性。《论王位继承人》 在成书当时并未出版, 其影响力难以考证, 但它至少在某
种程度上改变了受书人托比亚斯·马修的看法: 马修的旁注表明, 他确实受到了
预言的暗示,也的确在 1603 年前后转而成为詹姆斯六世的支持者 。①

① See Jason Scott-Warren,Sir John Harington and the Book as Gift,p. 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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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六世在继承英格兰王位之后成为英格兰和苏格兰两国的国王 , 并意
图进一步在实质上统一两国 。 在他的政治宣传中 , 火麻 、 狮子和威尔士 ( 或古
不列颠 ) 这些与预言相关的元素多次出现 。 培根在 《论预言 》 一文中也提到了
火麻的预言 : 他听闻此预言时还是 “孩童 , 而伊丽莎白女王正值青春年华 ”①。
培根记叙的预言虽言辞略有不同,但大意也是五位君王统治结束之后 , 英格兰将
陷入大乱。培根带着事后之见写道: “感谢上帝,这则预言只是在 [国王的] 尊
号上 实 现 了: 因 为 当 今 国 王 的 尊 号, 已 不 仅 是 英 格 兰 王, 而 是 不 列 颠 王。”
( “Prophecies”: 113) 另一本关于预言的著作将这则预言表述得更加明晰, 倾向
性也更加明确: “当火麻来了又去了 / 英格兰和苏格兰将合二为一。”② 以哈灵顿
和培根的记述为佐证, 我们可以看出, 这里 “合二为一 ” 的说法显然是对源预
言的改写。这本作者不详的著作由 “国王的印刷商 ” 罗伯特 · 瓦尔德格雷夫于
1603 年出版,此后曾多次再版,被认为是一部 “政治宣传之作”,是 “赋予 [詹
姆斯一世] 合法性的工具”。③ 除火麻预言之外,书中另一则预言写道: “狮子将
成为万物之主 / 法国的夫人将诞下一子 / 带领不列颠开拓海疆 / 此子乃是布鲁斯的
后人。”④ 这里的 “狮子 ” 一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詹姆斯一世身上的狮子胎记,
并进一步想到他本人。据蒂利亚德所述, 在早期现代英格兰的 “存在之链 ” 中,
狮子是动物中的王者,在人类世界对应的则是国王。⑤ “法国的夫人 ” 指的是詹
姆斯一世的母亲、苏格兰玛丽女王, 其第一任丈夫是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二世;
“布鲁斯” 指的是苏格兰国王罗伯特一世。
古代预言极适合被阐释、改写并纳入詹姆斯一世及其支持者的政治话语体系
之中。一方面,预言可以证明两国合并是上帝的旨意 ,这与詹姆斯一世鼓吹的君
权神授思想一脉相承。詹姆斯本人在 1604 年 10 月的 《关于不列颠国王的尊号的
宣言》 中称,两国合并是 “上帝以其旨意赋予我本人的福祉 ”。 许多支持两国合

① Sir Francis Bacon, “Of Prophecies”,in Sir Francis Bacon,The Essayes or Counsels,Civill and Morall,ed. Michael
Kieman,Oxford: Clarendon Press,1985,p. 113. 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简称 “Prophecies” 和引
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② Anonymous,The Whole Prophesie of Scotland,England & Some Part of France,and Denmark, Printed by Robert
Waldegrave,1603,sig. A3.
③ See Karen R. Moranski,“The Son Who Will Rule ‘All Bretaine to the sey’: The Whole Prophecie and the Union of
Crown”,in Edward L. Risden et al. ,eds. ,Prophet Margins: The Medieval Vatic Impulse and Social Stability,New York: Peter
Lang,2004,pp. 167 - 168.
④ Anonymous,The Whole Prophesie of Scotland,England & Some Part of France,and Denmark,sig. B.
⑤ See E. M. W. Tillyard,The Elizabethan World Picture,London: Chatto & Windus,1943,pp. 29 -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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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是凶兆,可是也不像是好兆”: 《麦克白》 中女巫的预言

并的论著也以 “天意” 作为论证的要点。① 另一方面,不列颠王归来这个古预言


的主题也与詹姆斯一世的合并 - 统一提议相契合。 预言不断呼唤不列颠国王归
来,或许是由于在最后一任国王卡德瓦拉德 ( Cadwallader) 治下, 古不列颠人内
有饥荒瘟疫之忧,外有撒克逊人侵略之患,最终流亡海外, 复国无望, 只得寄希
望于未来。詹姆斯一世继承英格兰王位之后提出的统一不列颠的计划 ② 与不列颠
国王重现这一主题不谋而合。因此,对詹姆斯一世等人而言, 社会中有丰富的相
关预言资源供其挖掘和利用。③ 例如,1604 年,威廉·哈伯特的长诗 《卡德瓦拉
德的预言》 追述不列颠最后一位国王如何听信天使的预言 ,放弃不列颠岛以待后
人复国,而在诗人看来,詹姆斯一世便是预言中即将复兴不列颠国的后人。④ 同
年出版的一份詹姆斯一世的族谱则将其祖先追溯到布鲁图斯和卡德瓦拉德本人 ,
这或许是为了呼应詹姆斯在这一年改尊号为不列颠王 。⑤ 由此可见, 在斯图亚特
王朝早期, 预言被官 方 用 作 政 治 宣 传 的 话 语, 这 一 点 深 植 于 当 时 的 社 会 意 识
之中。

预言的合法性来源是上帝,这一点看似毋庸置疑。在詹姆斯一世继位约十年

① See James F. Larkin and Paul L. Hughes,eds. ,The Stuart Royal Proclamations,vol. 1,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p. 95. 又如,约翰·索恩伯里以以色列国和犹大国为喻,认为 “上帝借其预言者之口,确在起初引领他们
[以犹两国],还有我们 [英苏两国] 建立起似脐带般的联系,甚至是友爱的牵绊” ( John Thornborough,The Ioiefull and
Blessed Reuniting the Two Mighty & Famous Kingdomes,England & Scotland into Their Ancient Name of Great Brittaine,Printed at
Oxford,1605,sig. A) 。此外,同为新教国家的英格兰、苏格兰两国应在上帝的天意指引之下合并,这也是支持者论证的
要点。约翰·戈登写道: “考察历史我们可以发现,英格兰与苏格兰在同一个君主的统治之下合并,早已被神圣的旨意预
见到,将要在我们的时代实现” ( John Gordon,England and Scotlands Happinesse: In being reduced to unitie of Religion,under
our invincible Monarke King James,London: V. S. for William Aspley,1604,sig. B3) ,以此对抗 “异教” 的教皇势力。
② 詹姆斯一世首 次 发 表 《英 格 兰 和 苏 格 兰 统 一 宣 言 》 是 在 1603 年 5 月 19 日 ( see James F. Larkin and Paul
L. Hughes,eds. ,The Stuart Royal Proclamations,vol. 1,pp. 18 - 19) ,但他的提议最终没能实现,因而 1603 年的两国统一
只是 “王朝、王室和个人” 意义上的 “王冠统一” ( Union of the Crowns) ( see Brian P. Levack,The Formation of the British
State: England,Scotland and the Union,1603 - 1707,Oxford: Clarendon Press,1987,p. 4) 。
③ 基思·托马斯认为,预言为古今建立了联系,表明当今发生之事早已被古人预见到,因此使激进的社会变革显
得不那么激进 ( see Keith Thomas,Religion and the Decline of Magic,New York: Scribner,1971,p. 423) 。这或许可以解释
詹姆斯一世及其支持者为什么要在提议两国合并之际求诸古预言进行政治宣传。
④ See William Harbert,A Prophesie of Cadwallader,London: T. Creede for R. Jackson,1604,sig. B2.
⑤ 该族谱题目为 《高贵伟大、上帝护佑的君主詹姆斯,大不列颠等国王,其祖先为诺亚,后血统传至不列颠岛的
第一位居住者布鲁图斯; 从布鲁图斯又传至不列颠的最后一个国王卡德瓦拉德; 从此以后又历经种种传至国王陛下: 本
书揭示国王陛下如何从上述卡德瓦拉德处继承了不列颠王国以及南北威尔士公国的统治权》 ( see George Owen Harry,The
Genealogy of the High and Mighty Monarch,James,London: Imprinted by Simon Stafford,16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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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19

前,威廉·克威尔曾对预言定义如下: “预言 ( divination) 是对即将发生的事件


的预告,其表现形式不一,有人为的,亦有天然的……上帝自证, 只有他自己才
知道即将发生之事,并由其所愿,通过其预言家和使徒彰显于世。”① 究其词源,
神圣一词的动词形式 ( to divine) 正是 “预言” 的意思。预言是詹姆斯一世进行
政治宣传的手段。1605 年 8 月 27 日,牛津大学圣约翰学院的教师马修 · 格温投
其所好,排演了一出与预言有关的短剧以欢迎到访的詹姆斯一世 , 该剧剧本两年
后出版,并无标题,正文之前写道: “在城墙北门外的圣约翰学院,似从森林中
出现的三个女预言者 ( Sibyllae) 向国王致敬。”② 其后便是三位女预言者轮流向
詹姆斯一世说道: “声闻四海的国王: 据传, 讲预言的姐妹曾向您的族群许下了
永世不灭的统治。 班柯成了高贵的洛哈伯领主。 但她们又向班柯预言, 螽斯延
庆,子孙王位永续,愿他从宫中往丛林的途中喜悦欢欣 。我们三个今天向您唱诵
同样的命运。” ( Vertumnus: H3) 三人分别代表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法兰
西以及 “曾分裂的不列颠” 向 “高贵的不列颠、爱尔兰和法兰西君主” 致敬。为
表明来意,三人继而解释道: “我们不为杀戮、战争、焦虑和疯狂而来: 相反,我
们从神的旨意中得到灵感……他 [圣约翰],耶稣的先驱,让我们在此迎接上帝的
宠儿,迎候他从此路过,去往基督教堂学院。” ( Vertumnus: H3) ③

班柯与女预言者的故事最早出自 1527 年赫克特 · 波伊斯 ( Hector Boece) 所


著 《苏格兰史》,后被收入霍林谢德编著的 《编年史 》。 在 《编年史 》 中, 无论
是原文还是插图, 预言者的身份都并非是女巫。 然而, 莎士比亚在 《麦克白 》
中有意颠倒了格温的短剧中三位预言者的身份, 使其伴随着 “战争、 焦虑和疯
狂” 而来。在该剧的开头, 第一位女巫问道, “何时姊妹再相逢 ”, 而她得到的
回答是 “且等烽烟静四陲, 败军高奏凯歌回” ( 《麦 》: 117) 。 第一幕第三场中,
三人再次相会之时, 一位女巫 “刚杀了猪来” ( 《麦 》: 120) , 另一位则带来了
“一个在归途覆舟殒命的舵工的拇指” ( 《麦 》: 120) 。 三人的相会之地是伴随着

① William Covell,Polimanteia,Cambridge: John Legate,Printer to the University of Cambridge,1595,sig. B. 后文出


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 “Polimanteia” 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② Matthew Gwinne,Vertumnus Sive Annus Recurrens: Printed 1607; Tres Sibyllae: Printed 1607,ed. Cizek Alexander,
New York: G. Olms,1983,p. H3. 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简称 “Vertumnus” 和引文出处页码,
不再另注。
③ 牛津大学为了招待到访的国王,除此短剧之外,还在基督教堂学院内为他排演了三出剧目。据记载,詹姆斯一
世对后三部剧不甚满意,唯独对此短剧青睐有加,这再次证明了詹姆斯一世对赞美他的预言 ( panegyric prophecy) 的喜爱
( see Vertumnus: H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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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是凶兆,可是也不像是好兆”: 《麦克白》 中女巫的预言

雷电的荒原,并且据记载,演出 《麦克白 》 的剧场内充斥着爆竹的硝烟臭味①;


而格温剧中的三位女预言者却 “似从林中出现 ”, 并且在现实中, 该剧上演的舞
台上也确有一座常春藤搭就的凉棚, 似乎是为了营造 “精灵世界 ” 的气氛 ( see
Royal: 20) 。
由是观之,预言者的身份是问题的关键。上文提到的威廉 · 克威尔在为预言
下完定义之后,话锋一转, 开始论证预言如何被恶魔利用以诓骗世人: “现在,
撒旦想成为上帝的模仿者 ( 从而妨害这个世界,并且利用人对即将发生之事的天
然好奇,把人们淹没在无法忍受的迷信之中 ) , 他已经虚伪地、 以造成伤害为目
的地篡夺了预言的权威。” ( Polimanteia: sig. B) 恶魔的动机, 是对人类的永久
的恨,其成功的保证是其 “力量、狡诈和机巧 ”,其目的是 “毁灭统治阶级、 改
换国家” ( see Polimanteia: sig. B) 。克威尔认为, 恶魔在智识上高于人类, 他很
清楚 “统治阶级的状况、统治时间的长短以及毁灭它的敌人是谁 ” ( Polimanteia:
sig. B2) ,只不过他向人类传达的是具有欺骗性的信息 。 紧接着克威尔以亚历山
大大帝为例继续论证: “当亚历山大大帝询问德尔斐的神谕之时 ,皮媞娅回答他,
亚历山大你永远不会被击败。然后为了证实这一预言,她向亚历山大展示了各种
迹象、奇景还有虚假的幻想以及他军队前进的方向 ……她用含糊不清的梦境在他
的脑海中种下了虚幻的希望。” ( Polimanteia: sig. B3) 对这则故事, 克威尔评论
道: “撒旦的诱惑正属于此类 ( of that sort) ,它们为我们许下了欢欣喜悦,但还
没等到我们高兴,绝望和永久的折磨就接踵而至。” ( Polimanteia: sig. B3) 女巫
向麦克白做出的预言也是如此: 通过向他致敬 “万福, 麦克白, 未来的君王 ”,
她们也 “在他的脑海中种下了虚幻的希望 ”。 并且在第四幕, 三位女巫也同样召
唤出了一连串的幽灵或幻想,并向麦克白许下了类似的预言: “没有一个妇人所
生下的人可以伤害麦克白” ( 《麦 》: 163) ,“麦克白永远不会被人打败, 除非有
一天勃南的树林会冲着他向邓西嫩高山移动” ( 《麦 》: 164) 。 “不会被打败 ” 几
已成为一种戏剧反讽———了解克威尔著作或亚历山大大帝故事的观众必已清楚这
句话不过是恶魔骗人的伎俩而已 。
不仅是女预言者,甚至连古代预言者的身份也同样遭到了有识之士的质疑。
据记载,擅用预言的巫师梅林的母亲与耶稣的母亲一样身为处女而怀孕 。 但两者
的不同之处在于: 耶稣确凿无疑是上帝之子,而梅林的父亲是否是恶魔却仍有争

① See Johnathan Gil Harris,“The Smell of Macbeth”,in Shakespeare Quarterly,58. 4 ( 2007) ,p. 4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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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19

议。1588 年,约翰·哈维在反对预言的专著中写道: “我们该如何理解这些从著


名的卡马森的安布罗斯·梅林口中传出来的奇思妙想的预言 ; 它们难道不是像其
他预言一样狡诈、 充满欺骗性? 它们难道不是明显地带有梅林母亲那样的欺骗
性? 她主动向沃蒂根国王发誓从没有跟凡人发生过肉体关系 , 就好像她儿子的父
亲真的是某个半神或化身为人的神灵或恶灵 ( Incubus) ; 就好像他们也真的没有
进行肉体交配或者采取了何种奇怪诡异的方式 , 我不得而知。”① 哈维认为, 所
谓 “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只不过是 “掩人耳目的障眼法 ” ( Discoursive: 52) ,
其目的是 “向国王暗示她儿子的不同寻常,同时掩盖自己的羞耻和不贞———她一
直宣称自己是个处女 ” ( Discoursive: 52) 。 在哈维看来, 梅林的父亲是 “不虔敬
的、野兽般的、从地狱而来的” ( Discoursive: 52) 。 在引用梅林的一则警告英格
兰的拉丁文预言之前,哈维语带鄙夷地称它 “散发着那个粗鄙、未开化的时代的
味道” ( Discoursive: 49) ; 在评论这则预言时,他又写道: “他的这些骗人又精巧
的创作或恶魔般的把戏哪有一点上帝的痕迹 ; 用这些把戏, 他或者他身体里的恶
魔欺骗、迷惑了不如他机智的人……哪个摒弃迷信、不盲目相信的理智的人会不
明白呢?” ( Discoursive: 52)
应该注 意 到, 格 温 的 短 剧 中 的 “女 预 言 者 ” ( sibyl ) 也 是 充 满 争 议 的 人
物———她们声明自己不为恶意而来已经从侧面说明了这一点 。究其词源,sibyl 出
自希腊语: 在伊欧里斯方言中,sioi 指神,bule 指劝告, 两者组成的合成词即是
sibyl 的词源,含 “神谕” 之意。② 女预言者疯狂、 非理性的形象出自维吉尔的
《埃涅阿斯纪》: 库迈的西比尔在向埃涅阿斯预言之前, 突然间 “脸色和表情大
变,头发披散了下来,胸口起伏不定,她的心像发疯一样狂野地搏动着, 她的形
体也比以前高大了,她说话的声音不类凡人,因为神已经靠近她, 她的心灵里已
充满了神力”③。此处的描写并无半分与恶魔的联系, 但神灵附身这一桥段极易
使人联想到流行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恶魔附体说 ,这也为阐释女预言者的
身份提供了更多可能性。④ 著名的女巫质疑者雷金纳德 · 斯科特在论及女预言者

① John Harvey,A Discoursive Probleme Concerning Prophesies,London: Printed by John Jackson,1588,p. 51. 后文出自
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简称 “Discoursive” 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② See Jessica L. Malay,Prophecy and Sibylline Imagery in the Renaissance: Shakespeare 's Sibyls,London: Routledge,
2010,p. 5.
③ 维吉尔 《埃涅阿斯纪》,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年,第 140 页。
④ 维吉尔的作品流行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英格兰,是诸多作者重要的引用来源。上文提到的约瑟夫·霍尔就认为,
詹姆斯一世继位应验了维吉尔 《牧歌》 第四首中的预言 “黄金时代再临” ( redeunt Saturnia regna) ( see Joseph Hall,The
Kings Prophecie: or Weeping Joy,sig. A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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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是凶兆,可是也不像是好兆”: 《麦克白》 中女巫的预言

( Sibylia) 时,称其为恶魔的伴侣。① 乔治· 吉福德在 《关于女巫与巫术的对话 》


一书中如此描述女预言者: “恶魔让异教徒相信她们是女神, 使他们怀着敬神之
心崇敬她们”,但归根结底,她们不过是女巫而已。② 在莎士比亚的 《亨利六世 》
( 上) 中,奥尔良庶子介绍贞德时称: “我领来了一位圣女, 上帝向她显圣, 派
她来解这令人生厌的围困。 她有极深奥的预言能力, 比古罗马的九名女预言家
( Sibyls) 还强。她能洞察过去, 预示未来。”③ 此时的贞德还是一位具有预言能
力的 “圣女” ( holy maid) ,甚至能力超过了 “女预言家 ”, 但在该剧第五幕第三
场,她出卖 “灵魂和身体 ” 以求诸恶魔帮助的场景彻底暴露了她的 “邪恶 ” 性
质。这也许可以说明,从 《亨利六世 》 ( 上 ) 到 《麦克白 》, 莎士比亚对女预言
者身份的看法没有改变。④
关于格温的短剧与 《麦克白 》 之间的关系, 学界看法不一。 亨利 ·N. 保罗
认为,莎士比亚很有可能亲眼目睹或通过朋友了解到了这一短剧的上演情况 , 并
由此了解到了国王的喜好, 从而将三个女预言者的桥段挪用到 《麦克白 》 中以
献给国王 ( see Royal: 15 - 24) 。 的确, 在献给君主的剧作和圣典表演中加入预
言以表奉承并非格温和莎士比亚的首创, 在两人之前已有先例: 1575 年, 在肯
尼沃斯城堡门前的欢迎短剧中,迎候伊丽莎白女王的女预言者 ( Sibylla) 向女王
致敬,并预言战争不起, 四海升平; 其后在伍德斯托克镇, 同样的戏码再次上
演: 在为女王上演的 《隐士的故事 》 ( Hermete tale) 中, 女预言者 ( Sibilla) 在
剧末做出预言,隐晦地祝祷人民富足、 政府公正、 贵族正直。⑤ 但为什么预言者
是女巫,保罗却语焉不详。 与他持不同看法的彼得 ·C. 赫曼注意到, 将预言者
的身份改换为女巫 “污染” ( taint) 了詹姆斯一世从班柯继承来的血统, 从而也
污染了他的政治宣传话语。⑥ 然而在现实中,莎士比亚 ( 或其所在的剧团 ) 未必

① See Reginald Scot,The Discouerie of Witchcraft,London: Printed by Henry Denham,1584,p. 127.


② See George Gifford,A Dialogue Concerning Witches and Witchcraftes,London: John Windet for Tobie Cooke and Mihil
Hart,1593,sig. E4v.
③ 威廉·莎士比亚 《亨利六世》 ( 上) ,收入威廉·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全集》 ( 第三卷) ,朱生豪等译,译林出
版社,2016 年,第 13 页。
④ 或许莎士比亚对所有的预言都持怀疑和厌恶态度。阴谋家理查三世在登场的第一段独白中谋划道: “我已经设下
圈套,做好了险恶的安排,要用令人迷糊的预言、诽谤和幻梦 ( drunken prophecies,libels and dreams) 挑拨得克莱伦斯哥
哥跟国王反目成仇。” ( 威廉·莎士比亚 《理查三世》,收入威廉·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全集》 [第三卷],第 276 页)
“令人迷糊的预言、诽谤和幻梦” 几个词体现了莎士比亚对预言的态度。
⑤ See Jessica L. Malay,Prophecy and Sibylline Imagery in the Renaissance: Shakespeare's Sibyls,pp. 59 - 60.
⑥ See Peter C. Herman,“Macbeth: Absolutism, the Ancient Constitution, and the Aporia of Politics ”, in Cosntance
Jordan and Karen Cunningham,eds. ,The Law in Shakespeare,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10,p. 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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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19

敢冒险在剧中 “污染” 詹姆斯一世的血统———1604 年, 讲述高里伯爵意图刺杀


詹姆斯国王的 《高里》 一剧 ( 国王剧团所作 ) 被禁止上演, 这很难让人相信该
剧团会再次以身试法对国王不敬。① 如此看来, 以上两种立场鲜明的看法均有缺
陷,据此做出的阐释也有过度简化之嫌 。
究竟该怎样理解 《麦克白 》 ( 或任何文本 ) 与其所处时代的政治话语之间
的关系 ? 特里 · 伊格尔顿曾提出过一个关于文本与意识形态关系的思考范式 :
“意识形态存在于文本之前 ; 但文本的意识形态以意识形态本身不能预料的方
式定义 、 操作和组成了此意识形态 。 我们所称的 ‘文本的意识形态 ’ 的产生并
没有前在形式 ( pre-existence) : 它就是文本本身 …… 一个文本或许会承认其某
些部分对前在意识形态的依赖,但它坚称除此之外的部分具有完全的自主性 。”②
这种自主性也得到了莎士比亚研究者的关注 , 并成为诸多评论的理论基础 。 如 ,
史蒂文 · 马拉尼从文艺复兴时期伦敦的剧场聚集区 ( Liberty) 出发 , 认为莎士
比亚的剧作与其剧场一样 , 处于政治和城市的边缘地带③; 斯蒂芬·格林布拉特
则断定,对其所处时代的规范,莎士比亚采取了继拥护又颠覆的态度 , 从而产生
了一种 “未曾预料、自相矛盾的美 ”④。 在论 《麦克白 》 与女巫的文章中, 格林
布拉特认为该剧表现出了莎士比亚的机会主义倾向 ———他既非相信女巫存在的宗
教裁判者, 也非不相 信 其 存 在 的 怀 疑 论 者, 他 对 女 巫 的 描 写 完 全 出 于 剧 场 的
需要。⑤
本文循相似思路, 认为 《麦克白 》 一剧在介入詹姆斯一世先祖班柯的预言
故事的同时,也参与到了另一个话语场中,即关于流传在英格兰的预言的来源并
非上帝而是恶魔的观点。在此类驳斥预言之合法性、意图证明预言出自恶魔的论
述的背后,大致有两种动机: 一是诉诸理性, 摒弃迷信,“粗鄙、 未开化 ” 等词
语体现了这类话语作者对自己的理智的自信 ,例如,哈灵顿爵士虽然采用预言以
佐证自己的政治观点, 但他在引用预言之前也反复提到 “更有 智 慧 的 人 对 它

① See E. K. Chambers,The Elizabethan Stage,vol. 1,Oxford: Clarendon Press,2009,p. 328.


② Terry Eagleton, Criticism and Ideology: 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Thetford: Lowe and Brydone Printers
Limited,1976,pp. 80 - 81.
③ See Steven Mullaney, The Place of the Stage: License, Play, and Power in Renaissance England,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8,pp. 26 - 59.
④ See Stephen Greenblatt,Shakespearean Negotiations: The Circulation of Social Energy in Renaissance England,p. 15.
⑤ See Stephen Greenblatt, “Shakespeare Bewitched ”, in Tetsuo Kishi, ed. , Shakespeare and Cultural Traditions,
Newark: University of Delaware Press,1994,p.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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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是凶兆,可是也不像是好兆”: 《麦克白》 中女巫的预言

[预言] 完全嗤之以鼻 ” ( Succession: 17) ①; 二是对抗某种意识形态, 例如, 哈


维的主要目的是反对流行于 1588 年之前的关于英格兰即将在与西班牙的大战中
失败的预言 ( see Prophesies: 87 - 88) 。 但莎士比亚描写恶魔的预言的动机却不
像这般容易分辨。从上文论述可以看出,非此即彼的思路和框架不足以解释 《麦
克白》 表达的对官方政治话语的态度: 一方面,该剧重演了詹姆斯一世先祖班柯
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与同时代的哈灵顿爵士等一起证明詹姆斯一世继位是天
意; 但另一方面,它又将预言者的身份改换为女巫和恶魔 , 使得显明的天意不再
纯粹,神圣与邪恶的边界也不再明晰。

莎士比亚对政治预言的 态 度 带 有 一 种 含 混 和 模 糊 性 , 难 以 断 定 他 究 竟 认
为政治预言是神圣的还是邪恶的 , 也难以辨明他究 竟 是 意 在 支 持 还 是 反 对 詹
姆斯一世 。 或许,“《麦克白 》 一剧究竟表达了莎士比亚对新任国王詹姆斯一
世怎样的态度 ” 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 如上文所述 , 莎士比亚的戏剧 并 非 立
场鲜明的政治宣 言 , 其 情 节 设 计 和 人 物 描 写 原 应 是 为 剧 作 而 非 政 治 服 务 的 。
但莎士比亚的剧中世界与现实世界也并非 完 全 割 裂, 《麦 克 白 》 诞 生 时 的 不
列颠岛正处于动荡起伏之中 : 国王和议会成员险在 爆 炸 中 遇 难 的 阴 霾 还 笼 罩
着伦敦城 ; 詹姆斯一世统一两国的提议和对王权的 专 制 主 义 主 张 引 发 了 各 方
激烈的辩论 ; 并且 , 恶魔在人间的代理 人 女 巫 也 在 困 扰 着 整 个 王 国 。 从 这 个
角度看 , 剧作者创造出的充斥着矛盾的剧中世界应 体 现 了 其 所 处 时 代 的 焦 虑
不安 。
“模棱两可 ” 是麦克白在发现被骗后对恶魔的谎言的痛斥。 在第四幕第一
场,女巫召唤出的幽灵向麦克白许诺: “你可以把人类的力量付之一笑, 因为没
有一个妇人所生下的人可以伤害麦克白” ( 《麦 》: 163) , 并且,“麦克白永远不
会被 人 打 败, 除 非 有 一 天 勃 南 的 树 林 会 冲 着 他 向 邓 西 嫩 高 山 移 动” ( 《麦 》:
164) 。麦克白认为这是 “幸运的预兆” ( 《麦 》: 164) , 因为 “那是决不会有的

① 培根的 《论预言》 一文的出发点也是批评预言 “都是假话” 以及强调散布预言的危险性 ( see“Prophecies”:


113) 。但有学者注意到,培根对预言也并非彻底地反对和不信,因为他在谈到涉及国王的火麻预言时说道, “感谢上帝,
这则预言只是在国王的尊号上实现了” ( see Howard Dobin,Merlin 's Disciples: Prophecy,Poetry and Power in Renaissance
England,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pp. 132 - 133) 。这也体现了预言中的政治因素: 有利于国王的预言必
定出自上帝,不利于国家的预言则都是骗人的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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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19

事” ( 《麦》: 164) 。但到了第五幕,麦克白猛然发现原来勃南的森林果然会移动


( 马尔 康 下 令 士 兵 举 树 枝 以 隐 匿 实 力) ,他 的 死 敌 麦 克 德 夫 也 确 非 妇 人 所
“生” ——— “麦克德夫是没有足月就从他母亲的腹中剖出来的” ( 《麦 》: 188) 。
其实,女巫在初会之时向麦克白致敬的预言也是模棱两可的: “万福, 麦克白,
未来的君王! ” 这句话让麦克白大惑不解, 反复思考以求索: “假如它是凶兆,
为什么用一开头就应验的预言保证我未来的成功呢 ? …… 假如它是吉兆, 为什么
那句话会在我脑中引起可怖的印象 ,使我毛发悚然,使我的心全然失去常态, 噗
噗地跳个不住呢?” ( 《麦》: 124) 正是因为这句话含义模糊, 指向不明, 才使其
具有了被操演的可能。
詹姆斯·夏皮洛注意到, 在 《麦克白 》 之前, 莎士比亚只使用过一次 “模
棱两可” 这个词。① 莎士比亚在该剧中如此凸显 “模棱两可 ” 的作用, 原因之一
或许是为了迎合潮流, 在剧中加入时事元素。1606 年春, 在对火药阴谋余党的
清算过程中,《论模棱两可》 ( “A Treatise of Equivocation”) 一文的手稿被发现,
该文详细记载了天主教徒在遭迫害和审问之时如何心中默念实话 , 而在话语中或
手势上欺骗审问官的应对策略,但该文作者并不认为这是欺骗, 因为他们的手段
巧妙而隐晦,或使用模棱两可的词语,或选择性地隐藏事实, 或把一句话只说一
半、把关键的另一半留在心中,在作者看来,这是被上帝允许的语言技巧, 但在
审判者看来,这是赤裸裸的欺骗和伪证 ( perjury) 。② 在 《麦克白 》 的第一幕第
四场中,邓肯感慨道: “世上还没有一种方法, 可以从一个人的脸上探察他的居
心; 他是我所曾经绝对信任的一个人。” ( 《麦》: 125) 这里对人的表面与内心不
符的怀疑,隐隐中似乎是在暗指现实中的信任危机。 邓肯此言中的 “他 ” 指的
是刚刚被镇压的前任考特爵士,但他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 竟无意中又预言了后
来新任考特爵士 ( 麦克白 ) 的反叛。 麦克德夫和马尔康在英格兰王宫前的对话
也充满模棱两可,透露出彼此的不信任。 马尔康虽然看似直抒胸臆地建议,“让
我们找一处没有人踪的树荫,在那里把我们胸中的悲哀痛痛快快地哭个干净吧 ”
( 《麦》: 169) ,但紧接着又开始了对麦克德夫的试探 ,通过假意坦白自己人性中
的污点,来辨明麦克德夫之忠奸。 这或许是对现实世界中 《论模棱两可 》 造成

① See James Shapiro,1606: Shakespeare and the Year of Lear,London: Faber & Faber,2016,p. 178.
② See James Shapiro,1606: Shakespeare and the Year of Lear, pp. 181 - 182. 在 该 文 手 稿 中, “A Treatise of
Equivocation” 这个题目后被横线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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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是凶兆,可是也不像是好兆”: 《麦克白》 中女巫的预言

的信任危机的一次生动的舞台再现 。① 另一处影射 1606 年前后的政治事件的情节


发生在第二幕第三场。象征地狱里的管门人的门房抱怨道: “敲,敲! 凭着还有
一个魔鬼的名字,是谁在那儿? 哼,一定是什么讲起话来暧昧含糊的家伙 …… 可
是他那条暧昧含糊的舌头却不能把他送上天堂去。” ( 《麦 》: 138) 评论者普遍认
为这里的 “讲起话来暧昧含糊的家伙 ” 指的正是在法庭上依模棱两可之法作伪
证的火药阴谋主谋之一亨利·加尼特 ( Henry Garnet) 。②
莎士比亚在 《麦克白》 中对 “模棱两可 ” 的挪用完全出自剧情发展和人物
塑造的需要———换句话说,完全是出于剧作的需要。③ 莎士比亚有可能是在修辞
学著作中得到了戏剧创作上的启发。 乔治 · 普登汉姆在 《英文诗歌的艺术 》 中
认为,“说话或写作的时候含含糊糊,并且其含义可以有两种解释 ” 的行为或做
法是一种恶习。④ 在普登汉姆看来,这种邪恶的语言使用方式与预言具有紧密的
联系: “古时候的假预言家常用这种含含糊糊的话语, 如德尔斐的神谕或女预言
者的预言,它们是这些时候的宗教人士编造的 ,来骗迷信的人们, 并用虚假的希
望或恐惧妨害他们的大脑。”⑤ 不仅仅是古希腊和罗马, 普登汉姆身处的英格兰
也受到了模棱两可的预言的侵害: “实际上我们所有的不列颠和撒克逊预言都如
此,即无论如何解释它们都说得通,在头脑简单的人看来都可信, 并且在这些盲
目的预言的促使之下,多次暴动和叛乱应运而生……它们受某些押韵的预言的鼓
动,这些预言除了叛乱者的理解外,还可以有其他两三种解释方式。”⑥ “无论如
何解释它们都说得通” 尤使人联想到前文提到的约翰 · 哈灵顿爵士及火麻预言。
普登汉姆的论述极其清楚地表明了预言的不可信及其与挑动反叛之间的联系 。 的
确,含义模糊的预言在 《麦克白 》 中促使麦克白 ( 以及麦克白夫人 ) 采取了一

① 该手稿被发现的几年后,“模棱两可” 对社会信用造成的危害逐渐显露,有法官评论道: “此邪法不除,则国将


不国; 一旦它在人民心中扎根,则短时间内信任、诚实、信用将荡然无存……公民社会将土崩瓦解。” ( qtd. in James
Shapiro,1606: Shakespeare and the Year of Lear,p. 182)
② Qtd. in William Shakespeare,Macbeth,eds. Sandra Clark and Pamela Mason,p. 185.
③ 还应指出的是,莎士比亚有意无意地在 《麦克白》 一剧中使用了大量的歧义或双关语。肯尼斯·缪尔曾对这些
词语进行过梳理,他的两个论断值得注意: 其一,双关词语在莎士比亚之后的戏剧中被局限于喜剧,因而在非喜剧体裁
中使用双关是早期现代戏剧语言的一个重要特点; 其二,使用双关极大地丰富了戏剧体验,更适合表达复杂的人类情感,
将其局限于喜剧之中是一个巨大的缺陷 ( see Kenneth Muir,The Singularity of Shakespeare and Other Essays,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1977,pp. 20 - 37) 。这或许可以从侧面说明莎士比亚在该剧中有意识地对含混多义和模棱两可
进行了操演。
④ See George Puttenham, The Art of English Poesy, eds. Frank Whigham and Wayne A. Rebhorn,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7,p. 345.
⑤ George Puttenham,The Art of English Poesy,p. 346.
⑥ George Puttenham,The Art of English Poesy,p. 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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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19

系列行动,并推动了剧情的发展。“万福, 麦克白, 未来的君王 ” 这句话毫无半


点对麦克白将如何当上君王的明示 ,却在麦克白及其夫人心中种下了弑君企图的
种子。麦克白感觉到的是隐隐的不安,“为什么那句话会在我脑中引起可怖的印
象,使我毛发悚然,使我的心全然失去常态, 噗噗地跳个不住呢 ”, 并 “偶然浮
起了杀人的妄念” ( 《麦》: 124) 。与之相对,麦克白夫人在收到信件后却几乎瞬
间下定了决心,认定麦克白想要当国王必须 “玩弄机诈” ( 《麦 》: 127) 。 篡位之
后的麦克白逐渐抛却了犹疑,开始果断地主动采取行动,而他行动的指南正是女
巫的预言。他又想到了女巫对班柯说的话: “比麦克白低微, 可是你的地位在他
之上”,“你虽然不是君王,你的子孙将要君临一国” ( 《麦》: 122) 。对此, 麦克
白的阐释是,他必须杀掉班柯及其子以求江山稳固 。在第四幕第一场之后, 麦克
白又错误理解了女巫模棱两可的预言, 分别进行了一次行动和一次 “非行动 ”:
杀掉麦克德夫的家眷,并以为得到了预言的保证,自此可以高枕无忧。 但他没有
想到的是,“没有一个妇人所生下的人可以伤害麦克白 ” 以及 “除非有一天勃南
的树林会 冲 着 他 向 邓 西 嫩 高 山 移 动 ” 并 非 一 种 “切 实 的 保 证 ” ( 详 见 《麦 》:
163) ,而是精准地道出了他覆灭的两个条件。 麦克白越来越依赖预言以采取行
动,同时也愈来愈临近堕落和最终的毁灭。 这是因为, 因其模棱两可的语言特
点,女巫所有预言的含义都无法得到确证 ,只有自证。
除社会环境之外,《麦克白》 所反映的物理环境也混乱、 不安定。 在该剧之
前的涉及女巫的剧作中,莎士比亚从未对此多着笔墨进行描写 , 也未向观众解释
该如何想象女巫出现时的实际境况。 但 《麦克白 》 不同: 在该剧中, 莎士比亚
不仅描绘了女巫的相貌穿着、行为举止、谋划企图,还特别关注了与其相伴而来
的异常环境。在麦克白即将与女巫相遇之前, 他感叹道: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
阴郁 ( foul) 而又光明 ( fair) 的日子。” ( 《麦》: 121) 2008 年剑桥版 《麦克白 》
对这句话的注解采用了黑斯廷斯 · 艾尔温 ( Hastings Elwin) 在 1853 年提出的观
点,认为它指的是 “气象上引人不悦, 军事上大获成功 ”①。 此版本之前的剑桥
版注解者约翰·多佛·威尔森也表明了同样的看法,但他援引的是詹姆斯一世所
写的 《魔鬼学》 ( Dmonologie) ,在该书中詹姆斯一世写道, 恶魔可以 “通过将
空气聚拢到一处以使她们 [女巫] 周围的空气变浓、 变昏暗, 人们的肉眼则无

① Qtd. in William Shakespeare, Macbeth: Updated Edition, ed. A. R. Braunmull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 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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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是凶兆,可是也不像是好兆”: 《麦克白》 中女巫的预言

法看清”①。如果恶魔和女巫可以小范围 ( “她们周围 ”) 操纵天气的话, 则光明


和阴郁均有可能指天气,表明天气异常、阴晴莫测、波谲云诡,烘托该剧 “模棱
两可” 的气氛。究竟天气是好是坏,这是麦克白甫登场之时就面临的困惑 。2015
年阿登版 《麦克白 》 也认为 “光明 ” 和 “阴郁 ” 的关系不易分清, 注解者引用
帕尔弗里和斯特恩的论述, 认为这一行台词表现出了 “令人疑惑的神话故事氛
围、对立面之间的消解以及感官的紊乱 ( ‘我从来没有见过 ’) ”, 使得麦克白的
认知功能受到了迷惑。② “光明 ” 和 “阴郁 ” 均作天气解, 也使该剧的其他几处
天气描写更易解释得通。在女巫退场之后,班柯注意到: “土地上有泡沫 …… 她
们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 《麦》: 122) 麦克白紧接着说道: “消失在空气之中,
好像是有形体的东西,却像呼吸一样融化在风里了。” ( 《麦 》: 122) 这里表现的
不仅仅是 “阴郁” 和 “光明”、好和坏之间的杂糅,还有构成宇宙的基本元素之
间的混乱: 本该是坚实的土地,却产出了泡沫; 看似是人形的肉体, 却消逝在了
风中。并且,空气也因为女巫的存在而变成了人类的威胁: “愿她们所乘驾的空
气都化为毒雾。” ( 《麦》: 165) 换言之, 《麦克白 》 中宇宙间的秩序被彻底扰乱
了,泾渭分明的元素之间的界限被打破,“生存之链 ” 也被打断———第二幕第四
场老翁口中的鸱鸮僭越而杀猛鹰便是一处证明 。并且, 女巫使得生死、 神魔、 男
女之间的边界也变得含糊不清: 班柯惊叹道,“不像是地上的居民, 可是却在地
上出现? 你们是活人吗? ……你们应当是女人,可是你们的胡须却使我不敢相信
你们是女人” ( 《麦》: 121) 。③
克莉斯汀·普尔曾指出,在女巫与奇迹频繁出现的时代, 人们认知中的空间
应该是变动不居而非稳定不变的。④ 女巫这一身份为莎士比亚的戏剧创作引入了
一层新的维度,使其能够在空间的层面表现世界的动荡 。 应该注意到, 女巫有操
控自然元素的能力,并且与天气、环境之间本就有紧密联系, 这一点可以在当时
的诸多魔鬼学著作中得到证实。詹姆斯一世在 《魔鬼学》 中写道: “女巫可以在
空气中掀起风暴,或在海上,或在陆上,尽管不是在所有的地方, 只是在上帝允

① Qtd. in William Shakespeare, Macbeth, ed. John Dover Wils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51,
p. 102.
② Qtd. in William Shakespeare,Macbeth,eds. Sandra Clark and Pamela Mason,p. 140.
③ 斯图亚特·克拉克认为,巫术是对正常世界秩序的完全颠倒 ( see Stuart Clark,Thinking with Demons: The Idea of
Witchcraft in Early Modern Europe,Oxford: Clarendon Press,1997,p. 13) 。这或许可用来为班柯的疑问做注脚: 正常世界
中的人是性别分明的,而女巫 / 巫觋的世界性别倒错、男女难辨。
④ See Kristen Poole,Supernatural Environments in Shakespeare 's England: Spaces of Demonism,Divinity,and Dram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p.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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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19

许她们作乱的特殊地点和区域之内。”① 詹姆斯一世做出如此论断, 或许与其亲


身经历有关: 1591 年出版的 《苏格兰新闻 》 详细记载了以艾格尼丝 · 汤普森为
首的女巫如何作法使詹姆斯一世在去往丹麦的航船上险遇风暴。 “此事甚奇, 但
确有其事,因其他船皆一帆风顺, 唯有国王所乘之船遇到逆风。”② 值得注意的
是,基思·托马斯曾指出,英格兰的女巫鲜有扰乱天气的行为, 操控天气的女巫
多出现于苏格兰及其他北方地区。③ 正如 《魔鬼学 》 所言, 魔鬼和女巫常侵扰
“世界上的荒凉地区 ”, 如苏格兰北部的奥克尼和设德兰群岛以及拉普兰和芬
兰。④ 十六世纪的瑞典教士奥劳斯·马格努斯所著 《北方民族事略 》 记录了北方
地区的巫术迷信: 位于最北边的芬兰及拉普兰地区对女巫极为迷信,“就好像波
斯的查拉图斯特拉亲自向她们传授了这一门该受诅咒的学问 ”⑤。 马格努斯特别
注意到了巫师和术士操纵元素以改变自然秩序的能力: “从前芬兰人有诸多异教
妄想,其一是向因风向不顺而滞留海岸的商人卖风 。”⑥ 托马斯 · 纳什也在 《夜
之恐怖》 中记录了类似的卖风传说。⑦ 纳什书中的关键主题 “夜晚 ” 是一种模糊
环境: “关于夜,诗人之述备矣: 它是关怀的护士,是绝望的母亲,是地狱的女
儿。” ( Terrors: 2) 夜的这三种身份截然不同,又同时存在,并且都是女性。《麦
克白》 也在夜和女巫之间建立起了联系: 麦克白称女巫们为 “神秘的幽冥的夜
游的妖婆子” ( 《麦 》: 162) 。 与午夜有关的睡眠也变得不再清白。 它原本应是
“疲劳者的沐浴, 受伤的心灵的油膏, 大自然的最丰盛的肴馔” ( 《麦 》: 136) ,

① King James VI and I,King James,the First: Dmonologie ( 1597) . Newes from Scotland,Declaring the Damnable Life
and Death of Doctor Fian,a Notable Sorcerer Who Was Burned at Edenbrough in Ianuary Last ( 1591) ,eds. G. B. Harrison and
James Carmichael,New York: E. P. Dutton & Company,1924,p. 46.
② King James VI and I,King James,the First: Dmonologie ( 1597) . Newes from Scotland,Declaring the Damnable Life
and Death of Doctor Fian,a Notable Sorcerer Who Was Burned at Edenbrough in Ianuary Last ( 1591) ,p. 17.
③ 保罗注意到,詹姆斯一世在南下入主英格兰之后开始对女巫存在的真伪产生疑虑,集中体现为他曾多次主持审
讯,并当场揭穿假扮女巫者的骗人伎俩 ( see Royal: 75 - 89) 。保罗对此的解释多从詹姆斯一世的英格兰廷臣的影响、詹
姆斯一世本人的思想转变等入手,但本文笔者认为,天气或许在其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 从天气波动剧烈的北方苏格兰
到气候相对缓和的南方英格兰,詹姆斯一世开始怀疑女巫是否真的有能力控制自然,怀疑风暴等异常天气是否真的是女
巫之所为,并进一步怀疑其存在的真伪。
④ See King James VI and I,King James,the First: Dmonologie ( 1597) . Newes from Scotland,Declaring the Damnable
Life and Death of Doctor Fian,a Notable Sorcerer Who Was Burned at Edenbrough in Ianuary Last ( 1591) ,p. 69.
⑤ Olaus Magnus,A Description of the Northern Peoples,vol. I,ed. P. G. Foote,London: The Hakluyt Society,1996,
p. 172.
⑥ Olaus Magnus,A Description of the Northern Peoples,vol. I,p. 173. 玛丽·弗洛伊德 - 威尔森指出,麦克白口中的
女巫 “放出狂风” 的能力出自 “卖风” 的 传 说,并 认 为 在 此 之 前 并 未 有 学 者 发 现 两 者 之 间 的 联 系 ( see Mary Floyd-
Wilson,“English Epicures and Scottish Witches”,in Shakespeare Quarterly,64. 2 [2006],p. 149) 。
⑦ See Thomas Nashe,The Terrors of the Night,or a Discourse of Apparitions,London: Penguin Little Black Classics,
2015,pp. 19 - 20. 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简称 “Terrors” 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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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是凶兆,可是也不像是好兆”: 《麦克白》 中女巫的预言

用纳什的话说,是 “提供关怀的护士”①,但却被麦克白 “杀害了 ”, 甚至连麦克


白夫人也患上了梦游的怪病, 在半睡半醒中挣扎。 此时的睡眠和夜晚对两人来
说,正转化成绝望和地狱的化身。
从上文分析可以看出,在政治意义之外,“模棱两可 ” 的预言使莎士比亚得
以有效构建出 《麦克白 》 的剧中世界: 其剧情因预言而得以向前推进, 其人物
因此互相猜忌,其物理环境也多阴晴不定、黑白颠倒,而其主要人物麦克白也由
于 “模棱两可” 而一步步走向毁灭。

早在 1879 年,已有学者认识到并提出剧作者之 “艺术正体现在对当下的观


点、习俗和癖好的再现上———即高举镜鉴以反映时代”②。《麦克白》 之 “镜 ” 中
反射出的是,1606 年前后围绕英格兰和苏格兰两国合并的政治纷争、 新国王上
台之后的势力斗争、刺杀国王阴谋过后的恐怖阴云等等困扰着不列颠岛的种种难
题、围绕这些难题产生的论著、 小册、 诗歌、 预言等一起成为 《麦克白 》 诞生
的话语场。由政治争端、刺杀阴谋③和女巫侵扰造成的不安正是此时期社会的普
遍情绪。 莎士比亚也正是在吸收了这种社会能量后, 才创作出了 “阴 郁 ” 又
“光明” 的 《麦克白》。从某种程度上说,《麦克白》 本身就是一部 “模棱两可 ”
的剧作: 其刻画的人物互相猜疑、 正邪难辨, 其描写的环境风云叵测、 阴晴不
定,其传达的政治立场和态度相应的也具有模棱两可的特点。 正如评论者所言,
一部剧不能与一部论著相提并论, 因为它没有唯一的、 权威的正确解读方式。④
或者,模棱两可的态度正是莎士比亚的本意 。莎士比亚敏锐地捕捉到了弥漫在社
会中的复杂情绪,并将之引入剧场。
“不会是凶兆,可是也不像是好兆” ( 《麦 》: 124) , 麦克白自言自语的这句

① 麦克白 “杀害了” 睡眠或许是因为良心难安,这一点可以在 《夜之恐怖》 中得到证实: “夜晚中令人恐怖的事


物正与我们的罪孽一样多。夜晚是恶魔的黑皮书,在书中他记录着我们所有的罪行。” ( Terrors: 1) 纳什在书中以被关押
在地牢的犯人为例 ( see Terrors: 7) ,说明人在黑暗之中会回想起曾经做过的错事,并心生恐惧,而 “忧郁乃梦之母,乃
所有夜晚中所有令人恐惧之事之母” ( Terrors: 6) 。由此看来,对早期现代戏剧观众而言,麦克白夫人梦游很有可能是由
于忧郁。或许,莎士比亚在创作 《麦克白》 时也的确受到了 《夜之恐怖》 的影响,因为纳什在此书中论及政治人物时也
有 “光明或阴郁” ( fair or foul) 之语 ( see Terrors: 11) 。
② See Thomas Alfred Spalding,Elizabethan Demonology,London: Chatto and Windus,1880,p. 2.
③ 伊恩·沃德将火药阴谋类比为困扰着当代世界的恐怖主义,并认为 “简言之, [主谋] 加尼特就是十七世纪早
期英格兰的奥萨马·本·拉登” ( Ian Ward,“Terrorists and Equivocators”,in Paul Raffield and Gary Watt,eds. ,Shakespeare
and the Law,Portland: Hart Publishing,2008,p. 185) 。
④ See Nick Moschovakis. “ Introduction ”, in Nick Moschovakis, ed. , Macbeth: New Critical Essays, London:
Routledge,2008,p.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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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4,2019

话是对剧中预言最恰切的概括。莎士比亚所处的早期现代时期正处于由蒙昧迷信
向科学启蒙过渡的阶段,因而有识之士对预言的态度也 “模棱两可 ”: 哈灵顿爵
士虽不断声称预言难以尽信, 但也引用了预言以论证詹姆斯一世统治的合法性
( see Succession: 17) ; 培根在列举预言欺骗世人的三个手段的同时 , 也 “感谢上
帝” 让国王登基的预言终得实现 ( see “Prophecies”: 113) ; 法国的蒙田坦陈自
己固然对预言不以为然,但也难免会被非理性因素左右①。 预言处于理性和非理
性、成熟与非成熟的边缘地带,或许这也正是为什么以上三人在论及预言时不约
而同地提到了孩童时代的道听途说 ,或是貌似孩童的预言者, 甚至在 《麦克白 》
一剧中,莎士比亚也安排 “流血之小儿 ” 和 “戴王冠之小儿 ” 出场, 作为女巫
召唤出的讲预言的幽灵。预言曾被认为是高于人类的全知的存在为处于迷茫中的
人们指出的一条明路,这也是为什么世界上的几个主要宗教多尊其创教祖师或教
中大贤为 “预言者” 或 “先知”; 然而,当历史行进至中世纪和现代早期,预言
的神圣属性变得愈加模糊,其政治宣传的世俗意义变得愈加凸显 , 指明道路的作
用也变得愈加不可靠,甚至有时会对轻信预言的人做出反噬。② 因此, 在 《麦克
白》 一剧中,正是预言和女巫本身 “模棱两可 ” 的特点使莎士比亚得以有效推
进剧情、塑造人物、构建环境,而莎士比亚对女巫之预言的描写也体现了他对国
王及官方政治话语的模棱两可的态度 ,反映了其所处时代的动荡与焦虑 。

[作者简介] 刘洋, 男,1992 年生, 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美文学博士生, 主


要研究领域为早期现代英国文学。 近期发表的论文有 《新闻与戏剧: 论 〈埃德
蒙顿的女巫〉》 ( 载 《外国文学评论》2018 年第 2 期) 。

责任编辑: 龚 蓉

① See Michel de Montaigne,Essays,trans. M. A. Screech,London: Penguin Classics,2003,p. 14.


② See Steven Mullaney,The Place of the Stage: License,Play and Power in Renaissance England,p. 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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