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岭记》与韩少功创作的关联性 黄灯
《长岭记》与韩少功创作的关联性 黄灯
《长岭记》与韩少功创作的关联性 黄灯
6
Southern Cultural Forum
DOI:10.14065/j.cnki.nfwt.2021.06.014
《长岭记》 与韩少功创作的关联性
黄 灯
尽 管 韩 少 功 将 《芙 蓉》 2021 年 第 2 期 发 表 的 恒定性的知青经验在韩少功笔下,总能显露新的质
《长岭记》,定位为“一个老人对遥远青春的致敬, 素。用通俗的话讲,如果将创作比喻为厨艺,韩少
也是对当年一个个共度时艰相濡以沫者的辨认和缅 功的食材常见而稳定,但做法和搭配却总是出新。
①
怀” ,但对熟悉韩少功创作的读者和研究者而言, 需要追问的是,和同时代作家不同,韩少功怎
这一份记录,几乎隐含了韩少功此后创作的大部分 样做到了将普遍的知青经验上升为思想层面的“精
线索,成为理解他的一把重要钥匙。这段日记,涉 神事件”?除了个性方面的原因,这显然和他极为明
及的时间为 1972 年 3 月到 1974 年 12 月,横跨韩少功 显的知识分子视角有关。不能否认,对韩少功而
十九岁到二十一岁的时光,在这不长的四万多字 言,他也曾共享 20 世纪 80 年代普遍的启蒙主义思
中,除了对日常生活的记录,还暗含了另外一条更 潮,寻根主张和 《爸爸爸》 显露了这一时期的思想
为隐秘的线索,那就是作为作家的韩少功,在破土 痕迹;但他也经历了 90 年代对现代性的反思和审
而出之前,所积蓄的力量和思考。尽管写作日记的 视,并在 《马桥词典》 和 《山南水北》 中呈现出解
时候,韩少功还非常年轻,处于稚嫩的青葱岁月, 构启蒙的倾向,可以说,对韩少功而言,他知识分
但他的思想,已显示出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和理智, 子的视角始终融贯于他的思想主线,但左右他视角
联系他此后的创作,几乎都能在这些文字中找到萌 调整的原因,则来自他隐秘的民间和底层视角的校
芽的种子,凸显了 《长岭记》 与其创作的密切关 准。换言之,韩少功在离开汨罗回城后,始终能将
联。本文将从作者民间和底层视角的确立、超越政 知青经历作为校验自己思想变迁的重要载体,背后
治维度知青视角的萌芽以及和不同阶段作品的直接 的秘密正来自他民间和底层视角的确立,这种视角
联系三个层面,分析 《长岭记》 与其创作之间的密 对韩少功而言,具有人生底座的锚定功能。有意思
切关联。 的是,这种视角的萌芽,在韩少功身份依然是知青
的青少年时代,就能看到清晰的影子,《长岭记》 以
一、民间和底层视角的萌芽 琐碎丰沛的细节,忠实记录了韩少功此种姿态的出现。
重点说说韩少功的民间视角。1972 年,韩少功
韩少功在创作的起步阶段就意识到,“只有过时 插队快四年,刚刚十九岁,在 《长岭记》 中,很多
的观念,没有过时的题材,注意更换视角,注意调 地方显示了他对乡村的神秘鬼神、奇人异事、民风
②
整景深焦距,题材是可以常掘常新的” 。从写作题 民俗的关注,这种民间视角恰恰构成了他此后创作
材而言,韩少功是少有的一直坚持表达知青经验、 的重要特征,是他观察世界的独特窗口,也正是这
乡村经验的作家,但有意思的是,他很少被单一地 一视角,冲淡了他笔下“文革”题材的政治色彩,
扣上知青作家的称号,也很少贴上乡土作家的标 带上了对人、人性、人情及风物的丰富体察。下面
签。“知青经验”在他的视野中,更多被置于“精神 从神秘鬼神、奇人异事、村风民俗三个层面,剖析
事件”的层面,如何从中挖掘丰富的思想资源,成 韩少功民间视角在 《长岭记》 中的呈现。
为韩少功创作过程中的强烈意识,这样短短六年的 尽管知青身份天然地裹挟了祛魅的时代特征,
知青生活,就成为其创作源源不断的思想富矿,也 但韩少功从城市来到乡村,在坚守唯物主义祛魅逻
因为思考能力的提升和思考视角的变化,具有相对 辑的同时,仿佛对汨罗当地的神秘现象格外关注,
批评论坛·新南方写作 79
在日常化的日记中,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对这些异质 生活的重要部分,韩少功童年阶段是否接触过这些
的经验格外留心。1972 年 5 月 16 日,韩少功提到嵩 内容,从现有资料看不得而知,但他作为知青来到
山 (大队) 和群英 (大队),对“黄”字的忌讳,不 汨罗后,这个神秘、虚幻,不但与时代格格不入,
吃黄鳝、黄牛,也不吃秧鸡,“他们的先人从湖北逃 也与城市经验完全相悖的隐秘世界,立即浸润到了
过来,被官兵追杀,躲入谷笼。官兵欲搜索,见有 韩少功的视域中。1972 年 10 月 23 日,韩少功在 《长
秧鸡飞起,才释疑而去。从此黄家祠堂的感恩,也 岭记》 中,记载了智峰山上五神庙里五位忠臣,护
③
不吃秧鸡” 。韩少功还在 《长岭记》 中数次提到对 佑村民和远方的老百姓,不但和日本鬼子大战,也
“鬼”的讨论和关注,1972 年 5 月 21 日,同义妹子几 和美国鬼子抗衡的壮观想象,“事后,人们说,庙里
④
个伙伴争论“世上有没有鬼?” 韩少功反驳的理由 五位神主的袍子上全是弹孔,原来是他们与日军大
非常理性,“我的理由应该百战百胜:一、你看见的 战,才打退了敌人呢”。“前些年越南战争吃紧,山
鬼穿衣没有?如果人死了可变鬼,但衣服是一些 里人从广播里听说越南人民在前线取得了伟大胜
布,如何也不烂掉,也有魂?二、你见的鬼多不 利,都觉得十分可笑:这关越南人民什么事?五位
多?几千年下来,这里死人成千上万,鬼必是拥挤 大神才真正辛苦呢,要是你不信,自己每天早上去
不堪,到处像开群众大会。如果事情不是这样,那 看看,他们的袍子都是湿的,天知道他们在每天晚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如果说那些鬼‘死’了,那么 上跑了多远的路,杀了多少美国鬼子,汗得一身同
能再‘死’一次的鬼,还算不算鬼?三、那些鬼只 水洗一样。” ⑧ 显然,这个来自“路边的老倌子”的
讲本地话吗?为什么不讲长沙话、普通话、外国 说法,对村里五神庙五位忠臣的描述,同样渗透了
话?户口管得住人,难道还管得住鬼?外地的鬼怎 他们来自日常生活经验的逻辑。
⑤
么就从不来这里玩一玩?” 显然,韩少功的逻辑非 奇人异事同样是韩少功民间视角下关注的重
常唯物、理性,完全建立在对人世观察的标准之 点,这里的奇人,既包含拥有特殊技能、本领的村
上,换言之,他对“鬼界”的理解,以“人世间” 民,也包含一些拥有奇特观念和认知的怪人。以
的经验为尺度,这种尺度的持有,不但符合他作为 《长岭记》 1973 年 3 月 18 日的记载为例,韩少功在日
一个知青对时代的认知,也符合他作为一个城里人 记中记下了一个窑匠师傅,将误食农药的鸡救活的
对乡下地域的认知。韩少功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以 方法,“这窑匠倒是有办法,用剪刀剖开其食袋,洗
平等的姿态,记下了村民对“鬼”的理解和解释, 一洗,取针线缝合伤口,吹一口气,居然把它救活
在内心为他们的观点保留了储存空间,并暗中作为 了”⑨。从常识而言,对一只毒死的鸡,用土法做完
自己此后观察世界的另一种维度,“他们不服,说你 手术后,吹一口气就能将它救活,这让人难以理
们知青只是‘火焰’高,‘火头子’高,因此就看不 喻,但韩少功就能目睹这样的“神医”出现。再
见鬼了。可到底什么是‘火焰’?他们说不清。人年 如,3 月 27 日,《长岭记》 记载了勤辉他爹对自己的
轻,‘火焰’就高;读了书的,也‘火焰’高;从城 认知,“他爹总说自己前世是一条狗,因为每次看自
里来的,更是‘火焰’高……这是一种万能的狡 己的影子,都是狗的形状。只是旁人都看不出一个
⑥
辩” 。显然,“火焰”的说法,尽管从现实的逻辑 所以然” ⑩ 。从影子辨别前世,这种怪异的自我认
无法说服韩少功,但还是让他意识到了村民惯有视 知,放在汨罗乡下的世界,并无突兀之处,但在韩
域背后,神秘现象的独特力量。1972 年 8 月 10 日, 少功看来,已足够让人称奇。他在 9 月 28 日的日记
韩少功记下石仁见鬼的场景,“石仁又说他看见了 中,饶有兴趣地记下了平江的谭拐子,这个身体残
鬼,是晚上去上游疏通水路时,发现一个女的披头 疾、靠一头猪谋生,外表极为邋遢的人,竟然拥有
散发,对着月光下的水塘哭,吓得他失魂落魄地跑 神奇的法术,“跪在台上,肩膀一扭,就有一个人滚
了回来。只是他邀上辉仁再去看时,那里什么也没 出丈多远;屁股一扭,又有一个人弹出丈多远” 。
有了。我说他肯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是平时鬼故 在韩少功看来,谭拐子擅于利用自身特别的通天本
⑦
事听得太多” 。尽管有质疑,但并没有否认事情对 领直面人间百态,懂得用特别的办法消除人生的困
石仁的影响。 境。如果联系此后 《山南水北》 中大批民间奇人的
除了对鬼的关注,还有对神的聚焦。在巫楚文 出场,可以发现,在 《长岭记》 中,韩少功早就通
化盛行的湘北汨罗,神鬼世界的存在,是人们日常 过民间立场开始了对这一群体的关注。
80 南方文坛 2021.6
Southern Cultural Forum
当然,除了鬼神和奇人异事,韩少功对村风民 就不高兴,打铁也是七零八落,无精打采,简直是
俗的感知更为直接。尽管从城市来到乡村,是因为 人狗一家心连心 (1972 年 5 月 29 日) ”。哪怕到今
政治运动,但以知青的身份进入乡村后,乡村生活 天,打开尘封岁月的日记,读到这些叙述,人物的
千百年来沿袭的惯性,在为村风民俗的保留提供天 形象依旧栩栩如生,极富生活气息。在 《长岭记》
然屏障的同时,事实上也为韩少功在政治性极强的 中,韩少功着墨最多的小人物是戴麻子戴迈中,日
下乡经历中,提供了民间视角观察日常生活的便 记通过他的语言以及和儿子的相处,往往在寥寥数
捷。换言之,韩少功以日记体的真实和原生质感, 语中就凸显了他的性格:“人们说他脾气暴,有一次
通过对村风民俗的记录,为当时日常生活图景提供 打禾,他在休工时回家烧水,好半天不见水开,只
了最好的剪影。通过日记,后人知道了当年办八道 有瓦壶嗡嗡叫,当场就把瓦壶抓起来砸了个粉碎,
的具体情况,“一道咸 (糯米) 团子,一道甜团子, 说老子渴得喉咙里冒烟,你还嗡呀嗡呀唱歌。老子
一道 (红薯) 皮粉,一道 (豌豆) 兰粉,一道油豆 让你唱!让你唱!” 在和儿子大脑袋的一次对话
腐 (或笋子),一道鱼,一道鸡,一道肉 (1973 年 3 中,两人独特的说话逻辑扑面而来:
月 12 日) ” ;知道了农村人用瓦片的信用方式,
大脑壳挠脑袋,揪头发,气得摔了笔:
“梓成老倌说,还是以前的人更讲信用,比如那时候 “游老师他神经吧?一下把水放出去,一下又
赌博,输了钱,欠了账,就找块瓦片来,在上面画 把水放进来,吃了饭没事做呵?这号书,不把
刻三道痕,意思是欠了三担谷。然后一掰两半,债 我读蠢,那就有鬼!”
主拿半片,欠债的拿半片。日后债主拿着半片瓦上 戴麻子说:“娘卖 X 的,做题目嘛,那只
门要账,两个半片一合,账目清清楚楚,谁也没有 是个比方!”
话说,简单得很 (1973 年 8 月 24 日) ” ;知道了乡
大脑壳说:“比方?老子把你比方成猪,
村对动物的敬畏,“农民不要我们打蛇,说蛇是吉祥 你愿意?”
物,带来福气的;又说蛇的报复心强,你打死一 戴麻子最后只能以势压人:“孽畜,老子
条,可能明天有几十条来找你,非搞死你不可 两筷子插死你!”
(1973 年 3 月 29 日) ” ;知道了乡下人盖房子的规 显然,韩少功在 《长岭记》 中记下这些人物时,尊
矩,不但要对木匠、泥瓦匠客客气气,而且要讲究 重生活的质感,没有从道德层面给予更多价值判
房子的方位,“乡下人盖房,最好是坐北朝南,但不 断,注重从生活的逻辑和民间的逻辑理解底层人的
能对正南,因为那个方向,据说要八字硬的家户才 生存,从这个层面而言,民间视角也是底层视角的
压得住 (1974 年 10 月 17 日) ” 。显然,韩少功对
重要呈现,两者之间的互相渗透,共同构成了韩少
村风民俗不经意的记载,进一步凸显了他民间视角 功此后漫长写作生涯的基本视点,可以说,相比知
的生成。 青经验的恒定性,这一视角的确立,是韩少功认知
补充说一下底层视角。从宏观角度说,民间视 层面 X 光机的最大秘密,也是 《长岭记》 和韩少功
角也是底层视角的一个维度,但 《长岭记》 通过对 写作关联性的明证。
小人物的关注,赋予了底层视角更为切实的质地。
在 《长岭记》 中,韩少功通过简单的记录,勾画了 二、知青视角的萌芽
一群底层小人物的生动形象。诸如上大胡爱劳动的
大老胡,尽管当了队长,但最怕开会耽误工夫,“没 《长岭记》 中处处闪现了韩少功对时代的关注,
办法,就是做惯了一双手呵,只要歇一天,就要歇 这种关注隐含了明显的知青视角。可以说,知青视
出病来 (1972 年 4 月 26 日) ” ;还有个性鲜明,为
角包蕴了他对政治的理解,暗示韩少功在场的时
生存不断周旋的胡爹爹,“我家的猪,吃的都是真 候,就已经开始抽离现场,拉开距离去审视时代的
货,打一进门到如今,一天半斤面,人屙的屎都比 自觉意识。知青视角的内置,间接促成了韩少功创
不 上 , 不 信 你 就 屙 一 堆 比 比 看 !(1972 年 5 月 15 作思想性强、思辨性强的特征。尽管知青经验有相
日) ” ;还有满铁匠,“他出门做艺,总是带一条 对的恒定性,但随着认知的变化,在知青视角的透
狗,如果狗一路上百战百胜,他就高兴,打起铁来 视下,他人生经验中既定的“知青经历”,总能发散
浑身是劲。如果他的狗在路上被什么狗欺侮了,他 出全新的阐释意味,这是韩少功写作具有公共性、
批评论坛·新南方写作 81
现实感的重要原因,也是他创作独具一格的原因。 革辉说,那是一个花子头,虽然没有一寸田地,但
下面结合 《长岭记》 的内容,从韩少功对政治运 由一群叫花子供养,在街上吃香喝辣,也是有剥削
动、领导干部、知青群体的观察入手,透视他超越 行为的,所以在土改复查那年,工作队给他想出了
政治维度知青视角的初步萌芽。 这个名目 (1973 年 1 月 8 日) ”。
在 《长岭记》 中,有不少地方都记载了韩少功 除此以外,因为工作的关系,韩少功得以有机
当年参与的政治运动,如何看待这些无法逃避的政 会和领导共事,《长岭记》 中有不少对当年领导的记
治生活,和作家早期的认知有关。从天性而言,韩 录,这也构成了他超越政治维度的知青视角不可忽
少功对政治和思想的兴趣极为浓烈,1969 年 5 月他 视部分。回到当时的历史处境,领导干部往往是政
仅仅十六岁,就组织知青参与了一些读书小组,为 治的象征,他们的思想、观念、行为,成为这一历
农民办过夜校,“在农村当知青那几年,我还办过农 史时期的政治符码,但如何看待这种政治符码,往
民夜校,自己掏钱编印教材,普及文化知识和革命 往 构 成 了 透 视 历 史 的 重 要 窗 口 。 尽 管 《长 岭 记》
理论,让他们知道巴黎公社是怎么回事,让他们明 中,对领导的记录并不构成主体内容,更多时候只
白‘从来没有救世主’,希望他们有力量来主宰自己 是以零星、片段的形式呈现,然而因为日记体的现
的命运。但我后来发现,这种启蒙的成效很小” 。 场感和非虚构特质,这种零散的记录,反而更能凸
由此可见,对刚刚插队才五个月 的韩少功而言,他 显韩少功作为知青,对这一群体的观察视角。例
对知青身份的认同极为强烈,并且不自觉地将自己 如,1972 年 6 月 10 号,韩少功吃完饭,回辉仁家,
置身于“启蒙者”的行列。这种强烈的自我认同, “帮他家挑水泼瓜秧,碰到李 (龙光) 书记路过。他
让韩少功对世界的观察,带上了根深蒂固的知青视 虽没说什么,但拉长了脸,好像我们在搞资本主
角,而这也成为他同时代知青作家诸如史铁生、梁 义,被抓了个现行。月娥嫂担心,这个龙醒子 (呆
晓声、张承志等人的共性。不可忽视的是,因为个 子),去年带人扒过人家的南瓜藤,今年不会扒到她
人和插队地农民水乳交融的共同生活,韩少功在现 家来吧?” 这段记录,值得玩味的是领导和村民的
实生活的历练和观察中,他天然的知青视角,早已 微妙关系,诸如李书记的神态,虽然“拉长了脸”,
超越了早期的政治维度,多了几分尊重生活逻辑基 但并无别的行为,显然暗示了他身份带来的内心矛
础上对人性复杂的理解和体恤。 盾。月娥嫂对他“龙醒子”的称呼,则显示在基层
1972 年 9 月 29 日,韩少功记载了一件事,“车田 社会,除了外在的政治逻辑,还有民间惯性的日常
有一个姓李的,偷队上的谷,站台子,挨斗争,结 逻辑,短短几句,就足以显示时代无可回避的政治
果想不通,喝 1059 (农药) 自杀了,留下了一妻三 生活和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之间的深度渗透。显
子。谁见了都摇头叹气。魏 (中和) 书记最后支 然,韩少功并没有任何判断和结论,但他通过如实
着,说那家妇人的模样还周正,看能不能去哪里找 的记录,还原了当年复杂而微妙的人际关系和生活
个上门郎,最好是 (四类) 分子子弟,来了既可以 氛围。
养活这一家子人,减轻集体负担,其本人又可以继 再如,1972 年 7 月 18 日,韩少功记录了公务出
承李家的成分,变成贫下中农,岂不是两全其美? 差去县水利局,寻找日本侵华之前绘制地图过程中
哪个干部要是办成这事,公社奖五十斤返销粮 (指 发生的事情,同行的胥老师,是文办管总务的官
标) ” 。这则日记所隐含的姿态颇让人感慨,一个 员,为了省钱,极度节俭,“碰到路边的凉茶摊子,
家庭的变故,来自政治批斗的羞辱,但解决家庭困 一分钱一杯,他不喝。又碰到一个茶摊子,还是一
境的措施,却来自非政治的现实逻辑和道德支撑, 分钱一杯,我们喝了,他又不喝,说根本不渴。到
韩少功对当年“文革”现实的审视,显示他在很年 了红花 (公社),见路边有一水井,他这才去打上一
轻的时候,就觉察到了政治与人性之间的张力,意 桶水,掏出自己的茶缸,喝了足足两大缸,灌得自
识到两者在现实的土壤中,有着自身独特的存在方 己翻白眼。他还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伢子,这赚人
式,哪怕在最严酷的时代,荒谬中同样有可能闪烁 家的钱不容易,自己的钱还是赚得到的呵!’” 韩
着人性的光辉,这种对矛盾状态的敏锐察觉,同样 少功对此发出感慨,“真是服了,难怪老王要他管总
体现在 《长岭记》 中对“乞丐富农”的记载,“档案 务”,表达了他对“公家人”的另外一种认知,从
里有一死者,被标记为‘乞丐富农’,也是怪怪的。 一个更为具体细致的角度,记录了一个干部的精神
82 南方文坛 2021.6
Southern Cultural Forum
的记录,1972 年 4 月 15 日,外出讨钱未果,“回长
(黄灯,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课题
岭,还只走下蛇嘴岭,就听到田垄里一阵窸窸窣
一般项目“韩少功创作与多重思想资源关联研究”的
窣,声音由远而近,原来是大黄狗远道来迎,摇尾
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7BZW068)
巴,又扑又舔。奇怪,还隔着两里多路,它怎么就
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还辨得出是我们?” 两年后